《渡我以眸》 第1章 渡眸 江风裹着砭骨的湿,漫过青灰色码头石阶时,林砚的雨靴已浸了半脚凉,那湿冷顺着鞋帮往上爬,透过袜子贴在皮肤上,像附了层化不开的霜。 她半蹲在岸边,乳胶手套还没来得及戴,指尖刚要触到那具被打捞上来的遗体,身后便传来一道粗粝却克制的声线,裹着夜风的沉:“小心些,江里泡了三天,骨头脆得像浸软的芦苇。你指尖稍重一点,说不定就折了——江底的暗流磨了它三天,早没了半分硬气。” 林砚回头,撞进一双盛着浓倦的眼。女人穿件洗得发暗的黑色冲锋衣,领口随意立着,挡了半张脸,只露出绷得笔直的下颌线,像被江风冻硬的线条。裤脚卷至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青褐色泥点,还有几道被芦苇划开的细痕,新痕叠着旧疤,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红。是沈渡,这片江域出了名的捞尸人,林砚这半年经手的江域遗体,十有**是经她手捞上来的。她总像刚从江雾里钻出来似的,身上带着洗不净的湿冷,连眼底的倦意,都沉得像积了月余的江底淤泥。 “沈师傅。”林砚收回手,指尖在衣角无意识蹭了蹭,蹭掉一点刚沾上的沙粒,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麻烦你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 沈渡没应声,只是弯腰,掌心虚虚拢在遗体肩侧——指腹先轻轻贴了贴布料,确认受力点后,才缓缓发力,一点点将人挪到铺好的防水布上。那稳劲藏在克制的幅度里,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怕惊扰了这具沉眠江底的躯体。林砚却无意间瞥见她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竟覆着层薄茧——不是常年握船桨、拖绳索磨出的硬茧,反倒细腻得很,带着点温润的韧,像是常年捻着丝线绣活,或是反复抚过琴弦那样,日复一日磨出来的。 江水泡胀的脸颊早已失了原本的轮廓,皮肤泛着病态的白,唯有双眼紧闭,眼窝陷下去一块,像被夜色生生挖走了最后一点光。林砚的目光钉在那双眼上,指尖蓦地顿住——她不仅是遗体修复师,更擅制义眼,经她手调出的虹膜,能复刻出晨光的暖、星光的碎,可此刻望着这双空茫的眼窝,心底竟先漫上一层涩,像含了颗没化的青柿子,泛着隐秘的酸,连带着指尖都泛起一丝麻。 “她口袋里有这个。”沈渡忽然递来个透明塑料袋,指节因为用力捏着袋口,泛出淡淡的白。里面裹着枚小巧的玉簪,簪头刻着半朵寒梅,边缘被摩挲得莹润光滑,连梅枝的纹路都磨得柔和了,显然是常年贴肤戴着的物件。递东西时,林砚隐约听见她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调子,不是江风的呜咽,倒像是昆曲《牡丹亭》里的尾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刚冒头,就被更烈的风卷得无影无踪。 林砚接过玉簪,冰凉的玉质顺着指尖往心口渗,激得她打了个极轻的寒颤。她忽然注意到遗体的领口处,藏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布料,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被江水泡得发皱,边角卷着,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每一针都绣得极稳,带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刚要开口问,沈渡已转身走向船边,冲锋衣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后腰别着的一根粗绳,绳头系着个旧得发白的平安结。她的背影渐渐融进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句:“明早我再来取消息。” 风又起,卷起江面上的浮沫,也卷起林砚工具箱里滑落的一张图纸——那是她刚画好的义眼设计图,虹膜的颜色调得极淡,像初春化雪后,漏下来的第一缕天光,旁边还标着几处细小的批注,是她琢磨了半宿的弧度。 林砚低下头,指尖捏起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拭去遗体脸上的泥沙。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仿佛在抚摸一件薄脆的瓷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了这江夜里的沉眠。江风里,远处忽然飘来隐约的调子,婉转缠绵,混着江水的呜咽,漫过码头的石阶,漫过两个沉默的身影。她没看见,沈渡在船头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里缝着一小块纹样相似的暗红布料,是段旧戏服的边角料,针脚和这遗体领口的,如出一辙。风一吹,布料贴着她的手腕,像一块温热的疤。 第2章 旧痕 江风卷着湿冷,在码头石阶上打着旋,卷起的沙粒顺着防水布的边缘滚过,留下细碎的痕迹。林砚蹲在布旁,指尖刚将那枚寒梅玉簪轻轻放进透明塑料袋,袋口的拉链还没拉严,身后便传来沈渡收拾工具的声响——粗绳摩擦船舷铁桩的“咯吱”声,混着船桨靠岸时碰撞的闷响,在清晨未散的雾气里格外清晰。 她回头时,正看见沈渡弯腰将粗绳一圈圈缠在铁桩上,动作娴熟而沉稳。绳头的旧平安结晃了晃,白色的绳结已经泛出淡淡的黄,却依旧打得紧实,蹭过她沾着青褐色泥点的手背。那泥点是昨夜江底的淤泥,干了之后便牢牢粘在皮肤上,与她小腿上的划痕相映,新痕是昨夜被芦苇划开的,泛着淡红,旧疤则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颜色暗沉,层层叠叠地刻在肌理上,像江面上永远散不去的波纹。 “都记录好了?”沈渡的声音依旧粗粝,裹着清晨的雾气,比昨夜似乎更沉了些,裤脚依旧卷至膝盖,露出的小腿在微光里泛着冷白,划痕的淡红愈发清晰。 林砚点点头,将塑料袋塞进物证袋,再把工具箱的搭扣扣好,金属碰撞的声响很轻。“嗯,初步的体表检查做完了,皮肤弹性、尸僵程度都记录好了,只剩后续的毒物化验和DNA比对。”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沈渡的右手,指腹上的薄茧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不是常年握船桨、拖绳索磨出的硬茧,反倒细腻温润,带着种奇异的韧,像是什么精细活计磨出来的,与她此刻握着粗绳的力道格格不入。 沈渡“嗯”了一声,直起身时,黑色冲锋衣的衣角扫过石阶上的沙粒,带起一阵细碎的扬尘。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浓倦似乎更重了,像积了月余的江底淤泥,沉得化不开。“我明早再来,”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林砚,落在防水布上的遗体上,停留了不过一瞬,又迅速收回,“有身份线索了,麻烦及时告诉我。” “好。”林砚应下,看着沈渡转身踏上船板。船身被她的脚步踩得轻轻晃了晃,船头挂着的马灯还亮着,昏黄的灯晕在江面上化开一团暖黄,随着船缓缓驶离岸边,那团暖黄渐渐缩小,像一滴融进水里的墨,最后彻底融进了泛着鱼肚白的天光里。江风里那隐约的昆曲调子早已消失,只剩江水拍打着码头石阶的声响,单调而沉闷,一下下撞在心上。 她转身扛起工具箱,金属的箱体贴着后背,传来一丝凉意。雨靴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化不开的湿冷里。半脚的凉意依旧没散,顺着鞋帮往上爬,透过袜子贴在皮肤上,却比来时多了几分清醒。走到实验室门口时,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遗体领口发现的那片暗红布料,那细密的缠枝莲纹,还有边角处那个绣得极淡的“渡”字,像颗细小的石子,在心底轻轻砸了一下,漾开一圈圈涟漪。 推开实验室的门,一股暖意在鼻尖散开——助手提前开了暖气,驱散了大半夜间的湿冷。林砚将工具箱放在桌上,随手扯了张纸巾,细细擦了擦指尖的泥沙,连指甲缝里的都没放过。她从物证袋里取出那块暗红布料,小心翼翼地铺在白色的工作台上,又拿起放大镜,凑近了仔细端详。 布料被江水泡得发皱,边角卷着,像一片失水的花瓣,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规整。每一道走线都带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针与针之间的间距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尤其是那个“渡”字,绣得极浅,用的线色与布料本身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昨夜她看得格外仔细,根本发现不了。显然是绣者刻意为之,像是藏着一个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 她又取出那枚寒梅玉簪,放在布料旁。玉簪的质地细腻,是上好的和田玉,簪头的半朵寒梅被摩挲得莹润光滑,梅枝的纹路都磨得柔和了,甚至能清晰看到指腹长期触碰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常年贴肤佩戴的物件。林砚用指腹轻轻碰了碰簪头,冰凉的玉质顺着指尖往心口渗,让她忽然想起昨夜沈渡递玉簪时,喉间滚过的那声极轻的昆曲调子,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刚冒头就被风卷得无影无踪。 “林老师,熬好的姜茶,驱驱寒。”助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白色的瓷杯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林砚接过姜茶,暖意顺着杯壁传到掌心,渐渐驱散了指尖的凉意。“死者的头发和衣物纤维,送去化验了吗?”她问道,目光依旧没离开桌上的布料和玉簪,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一般。 “已经送了,”助手点点头,将一个记录本放在桌上,“初步的DNA比对结果,大概下午就能出来。对了,刚才户籍科那边来电话,说最近失踪人口里,有个二十四五岁的女性,特征和死者有点像,就是……” “就是什么?”林砚追问,握着姜茶的手指紧了紧。 “就是失踪人信息里,提到她常年佩戴一枚寒梅玉簪,”助手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但不确定是不是这枚,所以让我们先比对一下。”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放下姜茶,拿起那枚寒梅玉簪,指尖微微发颤。“把失踪人的资料调给我。” 助手很快将平板递了过来,屏幕亮起的瞬间,林砚的目光便被照片上的女孩吸引了。照片里的女孩笑眼弯弯,眉眼间带着几分灵动,发间别着的,正是一枚寒梅玉簪,簪头的半朵寒梅,与桌上这枚一模一样,连梅枝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是她,”林砚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者名叫苏晚,二十四岁,失踪时间正好是三天前,和溺水时间对上了。” 平板上的资料还在滚动,林砚的指尖划过屏幕,忽然停在了“家属联系方式”一栏。联系人姓名赫然写着“沈渡”,电话号码后面,还备注着一行小字:“失踪人与联系人系同乡,自幼相识。” 林砚握着平板的手顿住,指尖有些发凉。她抬头看向桌上的“渡”字布料,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沈渡与苏晚自幼相识,那这布料上的“渡”字,难道是苏晚绣给沈渡的?还有沈渡指腹的薄茧,难道不是握船桨、绳索磨出来的,而是常年握着绣针,日复一日绣东西磨出来的?可她一个捞尸人,怎么会做这般精细的绣活? 江风又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桌上的义眼设计图轻轻颤动。那是林砚昨夜画好的,虹膜的颜色调得极淡,像初春化雪后,漏下来的第一缕天光,旁边还标着几处细小的批注,是她琢磨了半宿的弧度。林砚看着那抹清亮的颜色,忽然觉得有些刺眼,或许她该换一种颜色——不是初春的天光,而是寒梅映雪的白,带着种清冷的韧,像苏晚绣在布料上的针脚,也像沈渡藏在浓倦眼底的坚持。 她拿起笔,在设计图上轻轻划了一道,重新调配起虹膜的颜色。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淡白的痕迹,像寒梅花瓣上的薄霜。林砚盯着那道痕迹,忽然想起苏晚头发里藏着的几片干枯花瓣,连忙从另一个密封袋里取出,放在放大镜下仔细查看。 果然是寒梅花瓣。虽然颜色已经发暗,边缘也有些卷曲、破损,但依旧能清晰看到花瓣上细腻的纹路,与玉簪上的寒梅纹样恰好呼应。玉簪是寒梅样式,头发里藏着寒梅花瓣,领口的布料绣着精细的缠枝莲,还藏着一个“渡”字,这四样东西凑在一起,绝非偶然。 林砚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从左到右,依次是寒梅玉簪、干枯的寒梅花瓣、绣着“渡”字的暗红布料,还有那张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义眼设计图。阳光渐渐升高,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这些物件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林老师,要不要把沈师傅叫过来确认一下?”助手轻声问道,打断了林砚的思绪。 林砚摇摇头:“不用,等下午DNA结果出来再说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先去把布料的纤维样本再检测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好。”助手应下,拿起布料样本,轻轻放进检测仪器里。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轻微声响,还有江风拂过窗棂的声音。林砚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那枚寒梅玉簪上。她忽然想起沈渡昨夜的模样,穿着洗得发暗的冲锋衣,领口立着,挡了半张脸,只露出绷得笔直的下颌线,像被江风冻硬的线条。还有她递玉簪时,喉间滚过的那声昆曲,软得像浸了水的棉。 一个常年与江水、尸体打交道的捞尸人,怎么会哼昆曲?怎么会有绣活磨出来的薄茧?又怎么会和一个擅长刺绣的女孩自幼相识?林砚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像被江雾笼罩的江面,看不清真相。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湿冷。远处的江面上,船只往来不绝,汽笛声此起彼伏,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林砚的目光越过江面,看向沈渡的船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有种预感,等下午DNA比对结果出来,苏晚的死因就能进一步查清,而沈渡与她之间的故事,也终将随着这些线索,慢慢浮出水面。 她回到桌边,拿起那枚寒梅玉簪,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玉簪的冰凉渐渐被掌心的温度捂热,像一颗沉寂的心,慢慢苏醒。林砚忽然注意到,在簪头寒梅的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晚”字,刻得极浅,若不是她此刻这般仔细摩挲,根本发现不了。 “晚……”林砚轻声念出这个字,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枚玉簪,不仅是沈渡送的,上面还刻着苏晚的名字,而苏晚又在自己的衣服上绣了沈渡的名字。这之间的情谊,显然远比“自幼相识”要深厚得多。 她将玉簪放回塑料袋里,拉严拉链,然后拿起义眼设计图,笔尖在淡白的虹膜上轻轻落下,勾勒出寒梅的轮廓。她要为苏晚设计一双最特别的义眼,像寒梅映雪,清冷而坚韧,带着她未完成的念想,也带着她对沈渡的牵挂。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远处的船只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实验室里的仪器依旧在运行,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林砚坐在桌前,目光专注地落在设计图上,笔尖在纸上不停滑动,将所有的疑问和猜测,都融进了那抹淡白的虹膜里。 她知道,真相或许就藏在这些细微的线索里,像寒梅藏在雪下,像“渡”字藏在绣纹里,只要耐心寻找,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而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专业,为这具沉眠江底的躯体,还原最后的真相,也为她配上一双能看见晨光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过去,实验室里的暖气温热了空气,姜茶的香气渐渐散去,只剩下仪器的味道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林砚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膝盖因为昨夜蹲得太久,还有些发麻。她走到检测仪器旁,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心里充满了期待。 下午两点,DNA比对结果出来了,与失踪人口苏晚的基因完全匹配。林砚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沈渡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沈渡的声音依旧带着浓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结果出来了?” “嗯,”林砚轻声道,“是苏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隐约的江水声。林砚能想象到沈渡此刻的模样,或许正靠在船舷上,江风吹着她的头发,眼底的浓倦里,藏着无法言说的痛。 “我现在过来。”沈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 “好,我在实验室等你。”林砚应下,挂了电话。 她走到窗边,看着江面。沈渡的船很快出现在视野里,朝着实验室的方向驶来。船头的马灯已经熄灭,船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林砚知道,等沈渡来了,很多疑问或许就能得到答案,而苏晚沉尸江底的真相,也将慢慢揭开神秘的面纱。 她回到桌边,将所有的物证整理好,放在工作台上,等待着沈渡的到来。江风再次吹进实验室,带着一丝暖意,吹得义眼设计图轻轻颤动,那抹淡白的虹膜,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寒梅初绽,带着无限的希望与坚韧。 第3章 梅痕藏绪 实验室的暖气还在缓缓散着热,混着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将江风的湿冷严严实实地挡在窗外。林砚刚挂了沈渡的电话,听筒里那句“我现在过来”还带着未散的浓倦,像被江风冻得发僵的琴弦,轻轻拨动着她的神经。 她捏着手机,指尖在机身上来回摩挲,指腹的温度几乎要焐热塑料外壳。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沈渡过来若是只在门□□接,那些摊在桌上的物证细节,她未必能看清,不如让她进实验室里来,对着布料和玉簪,或许能想起更多线索。而且,自己给苏晚设计的那双眼,虹膜刚调至寒梅映雪的淡白,也想让沈渡看看——毕竟苏晚向来把沈渡视作亲妹妹,沈渡定然比自己更懂这位姐姐。 这是半年来,林砚第一次想让沈渡踏入自己的工作空间。以往合作,两人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林砚负责修复勘验,沈渡负责捞尸记录,除了必要的案情交流,连多余的眼神交汇都屈指可数,更别说让她进实验室这种私人领地。林砚的眉头轻轻蹙起,心里翻来覆去地挣扎:沈渡刚承受丧姐之痛,把她视作亲妹的苏晚溺亡江中,而她敬重的师姐三年前也同样殒命江水,如今两个最亲近的人都被江水夺走,她怕是早已被悲痛压垮,自己这时候邀她进实验室,会不会像是在强迫她回忆那些锥心的细节?可线索就藏在这些细微处,错过太可惜了。她甚至能想象到沈渡站在门口时紧绷的侧脸,像每次在码头交接时那样,浑身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可眼底深处藏着的脆弱,却像江底的暗流,一不小心就会汹涌而出。 最终,林砚还是深吸一口气,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你过来直接进实验室吧,物证都铺在工作台上,顺便也让你看看给苏晚设计的义眼。”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忽然有些局促,起身把桌上的物证重新摆了摆:寒梅玉簪放在最中间,绣着“渡”字的布料平整铺在旁,干枯的寒梅花瓣小心翼翼摆在布料一角。又扯了张纸巾,反复擦了擦本就一尘不染的工作台,连仪器边角的灰尘都没放过——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她甚至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让新鲜空气冲淡消毒水与布料霉味的混合气息,心里默默想着:沈渡常年待在江面,闻惯了江水腥气,可这江水也夺走了她两个最重要的人,她会不会对这气息格外敏感?做完这一切,林砚才重新坐下,可目光却总不自觉飘向门口,耳朵也竖了起来,连走廊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心跳莫名比平时快了几分。 沈渡挂了电话,正靠在船舷上整理粗绳,江风像带了冰碴子,刮得脸颊生疼,连眼眶都冻得发涩。手机震动时,她以为是林砚补充案情,指尖粗糙的皮肤划过屏幕,点开却看到“直接进实验室”的字眼,动作猛地一顿,连手里的粗绳都滑落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半年来,沈渡从未踏足过林砚的实验室,每次去警局送记录,都只在门口和她的助手交接,林砚甚至从未露过面。这次不仅让自己进去,还特意提了义眼设计,透着股说不出的微妙。去,还是不去?沈渡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掌心的薄茧蹭过粗糙的船板,那是常年握绣针磨出来的痕迹——藏了这么多年,连把她视作亲妹的姐姐苏晚都不知道她会做这种精细活计。她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心里像被江雾缠得发慌:进了实验室,林砚会不会追问太多?为什么自己指腹有薄茧?为什么会哼昆曲?这些关于她和师姐、和姐姐苏晚的秘密,会不会像被江水泡开的布料,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 可一想到苏晚沉尸江底的模样,想到她头发里藏着的寒梅花瓣,沈渡的心就像被粗绳勒紧,疼得喘不过气。苏晚是把她视作亲妹的亲姐姐,是自幼相伴的依靠,而教她们唱昆曲、带她们走进戏曲世界的师姐,三年前临江剧团解散后便溺亡江中,如今姐姐也重蹈覆辙,自己若是连真相都找不到,怎么对得起她们?哪怕暴露秘密,也在所不惜。 沈渡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发动船往实验室驶去。船桨划开江面,溅起的浪花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实验室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心里的石头却越来越沉。风一吹,眼角的湿意瞬间被吹干,只留下涩涩的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师姐的模样——当年师姐在临江剧团的戏台上唱《牡丹亭》,水袖翻飞,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自己和姐姐苏晚就坐在台下,眼睛亮得像星星。师姐总说,昆曲是活的,能藏住人心底的念想,可如今,念想还在,人却散了。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林砚几乎立刻抬起了头。沈渡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江风的湿冷,黑色冲锋衣衣角沾着微泥,裤脚依旧卷着,小腿上新旧伤痕交织。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前碎发贴在额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只有眼底的红,透着压抑不住的悲痛。 “进来吧。”林砚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起身指了指工作台旁的椅子,“坐。”说完又下意识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半年来首次独处密闭空间,空气里都飘着尴尬的气息,她甚至不敢直视沈渡的眼睛,怕撞破她眼底的脆弱。 沈渡没动,只是站在离桌半米远的地方,目光直直落在工作台上的物证上。那块暗红布料铺得平整,边角的“渡”字在白光灯下格外清晰,针脚细密得像苏晚生前的性子,带着股执拗的认真。她的喉结狠狠动了动,眼眶瞬间发热,连忙别过脸看向窗外——江面雾气已散,船只往来的汽笛声,却盖不住心里翻涌的悲痛。 林砚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枚寒梅玉簪对着光递过去,指尖刻意避开触碰:“簪子背面有个‘晚’字,和布料上的‘渡’字对应,是你和姐姐苏晚互相留的记号吗?” 沈渡的目光落在玉簪上,熟悉的寒梅纹样、莹润的质地,瞬间勾起回忆——这是自己送姐姐苏晚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特意让工匠刻了“晚”字,苏晚收到时笑得眼睛都弯了,说要戴一辈子,还反手给她绣了这块护腕。她沉默几秒,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是我送姐姐的,布料是她给我做的护腕,戴了三年没舍得摘。”指尖发颤时,护腕的触感仿佛还在手腕,苏晚绣活时的模样也清晰浮现。 林砚将玉簪放回原位,又指向寒梅花瓣:“这是在苏晚头发里发现的,和簪子纹样对上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渡泛白的指尖,“你昨夜哼的《牡丹亭》,是你敬重的那位师姐教的吧?我记得临江剧团以前有位很会唱昆曲的刀马旦,三年前不幸溺亡了。”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沈渡的平静。她想起师姐坐在剧团戏台上教她们唱昆曲的模样,阳光落在师姐发间的银钗上,亮得晃眼。“嗯,”沈渡应得极轻,“师姐以前是临江剧团的刀马旦,最好唱《牡丹亭》,她说我性子闷,唱昆曲能舒心些,姐姐苏晚也跟着一起学,只是她唱得总比我好。”鼻音渐浓时,眼泪终究滑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一片冰凉——师姐溺亡后,就再也没人听她们唱过昆曲了,如今姐姐也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守着这些念想。 林砚默默递过纸巾,拿起义眼设计图推到她面前——淡白虹膜上,寒梅轮廓刚勾勒一半,像雪地里未开的花。“我想给苏晚设计这样的眼睛,”她声音里难得带了温度,“寒梅映雪的颜色,像她的性子,冷却有韧劲。” 沈渡的目光落在设计图上,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姐姐苏晚总说喜欢寒梅的风骨,像师姐一样,她忽然想起,苏晚失踪前最后一次见自己,手里还拿着未绣完的护腕,上面的半朵寒梅和设计图一模一样,苏晚当时还说:“等绣完了,就去师姐的坟前看看,给她唱段《牡丹亭》。”可如今,护腕没绣完,人也没了。 “她失踪前,有没有说过要见什么人?”林砚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目光变得锐利,“或者提到过特别的事?” 沈渡摇摇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疲惫像潮水将她淹没:“她只说去取绣线,之后就没回来。”她猛地睁眼,“对了,她提过有老主顾订一批寒梅戏服,说很重要,要亲自去取绣线,还说……还说取完绣线,或许能知道师姐当年溺亡的真相。” 林砚指尖在桌上轻敲,眉头紧锁:“临江剧团三年前就停办了,她做私人绣活,怎么会接戏服订单?这太奇怪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师姐溺亡前,是不是也在做戏服绣活?”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沈渡头上,她瞬间清醒:姐姐苏晚从未接过大批量订单,那个神秘主顾是谁?会不会和师姐的溺亡有关?姐姐的死,难道也和这有关? 实验室里静了下来,只有仪器的嗡鸣和两人放轻的呼吸。阳光落在身上,影子像两条纠缠的线。沈渡心里乱成麻,姐姐的绣活、玉簪、未完成的护腕、神秘订单,还有失踪的师姐,像散落的拼图无从拼凑;林砚则盯着沈渡紧绷的侧脸,心里翻涌着疑问——她的反应藏着太多事,这场突如其来的实验室会面,终究让线索露了端倪。 “你知道苏晚的绣线从哪买的吗?”林砚走到窗边推开窗,江风让她清醒了些。 沈渡摇摇头:“她只说有固定渠道,不过提过临江剧团解散后,有个老绣娘做定制绣线,她的线最好,师姐以前也总在那买。” “老绣娘?”林砚眼睛一亮,“知道名字地址吗?” “不知道,”沈渡声音里带着失落,“姐姐没说过,师姐溺亡后,我也没敢多问。” 林砚轻轻叹气,却很快坚定下来:“我会派人查,一定能找到老绣娘。”她看着沈渡,“你别太难过,苏晚的死,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或许还能顺着线索,查清你师姐当年溺亡的真相。” 沈渡抬起头,对上她坚定的目光,忽然觉得真相并不遥远。她轻轻点头,沙哑的声音里多了丝力量:“谢谢你,林砚。” 这是半年来,沈渡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非“林法医”。林砚愣了愣,随即淡淡笑了笑,像春日暖阳驱散了实验室的沉重:“应该的。” 窗外天光渐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工作台上的物证在余晖里泛着淡光,寒梅玉簪、暗红布料、干枯花瓣、义眼设计图,还有两人心里的疑问与坚定,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一点点网罗起苏晚死因的真相,也悄悄牵扯着师姐当年溺亡的疑云。 沈渡知道,真相的追寻才刚刚开始,她藏了多年的秘密或许也将浮出水面,但为了姐姐,为了查清师姐的死因,她愿意付出一切。林砚则拿起笔,在义眼设计图上继续勾勒寒梅轮廓,她要让苏晚带着这双坚韧的眼睛,看清最后的真相,也盼着这双眼睛,能照亮还原师姐当年遭遇的路。 实验室的暖气依旧温热,仪器嗡鸣未停,江风从窗外吹进,带着一丝暖意,拂过两人的脸颊,像在诉说着这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关于真相,关于思念,也关于未被揭开的过往。 第4章 暖夜寒咖 实验室的暖气还未散尽,沈渡起身时动作微稳,只是眉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方才被江风浸冷的身体,似乎还没完全暖透,额角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我先回去了,有老绣娘的消息,麻烦你及时告诉我。”她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比来时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松弛,毕竟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对林砚说“谢谢”,也是第一次卸下些许防备。 林砚抬眼,目光落在她依旧泛白的脸色上,眉峰微蹙:“你刚经历这些,别太急着追查线索,先好好休息。”顿了顿,又补充道,“实验室附近有家‘晚梅咖啡’,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在那儿见吧,老绣娘的线索需要跟你核对细节,也让你看看义眼的后续设计。” 沈渡愣了愣,没想到林砚会主动约她私下见面。以往两人除了码头交接、电话沟通,从无额外交集。她攥了攥手心,指尖还残留着寒梅玉簪的凉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推门走出实验室时,江风裹挟着暮色的寒气扑面而来,沈渡下意识裹紧外套,快步走向江边的码头。暮色像一块厚重的墨布,正一点点吞噬着天边的余晖,江面泛起细碎的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发动小船,船桨划开浑浊的江水,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她没察觉,那丝残留的凉意,正悄悄在体内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高烧。 回到江边那间狭小的出租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没开灯,沈渡摸黑走到桌边坐下,指尖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姐姐苏晚留下的那个绣线盒。木质的盒子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她轻轻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绣线,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苏晚和师姐三人的合影,照片里的师姐穿着戏服,水袖轻扬,苏晚挽着她的胳膊,两人都笑得眉眼弯弯,而自己站在一旁,嘴角也噙着难得的笑意。 沈渡的指尖抚过照片上苏晚的脸,喉咙突然一阵发紧。她想起姐姐失踪前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这间屋里,苏晚坐在窗边绣着护腕,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小渡,等我把这护腕绣完,我们就去给师姐上坟,顺便唱段《牡丹亭》给她听。”苏晚的声音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可如今,护腕没绣完,人却永远地离开了。 一夜未眠。沈渡就那样坐在桌边,翻看着苏晚留下的绣稿,脑子里全是戏服订单、老绣娘和师姐溺亡的疑云。绣稿上的寒梅开得凌厉,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苏晚的执拗,就像她当年非要跟着师姐学昆曲、学刺绣时的模样。直到天快亮时,窗外泛起鱼肚白,她才勉强趴在桌上合了眼。可刚睡了没多久,就被喉咙里的干涩疼醒,额头烫得惊人,抬手一摸,竟是烧起来了。 她咬着牙起身,在抽屉里翻出几片退烧药,就着冷水咽了下去。药片的苦涩在喉咙里蔓延,她却浑然不觉,只想着和林砚的约定。线索刚有眉目,她不能耽误,姐姐和师姐的真相,她必须查下去。 简单洗了把脸,沈渡换了件干净的外套,又对着镜子勉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透着一股病态的憔悴。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然后推开门,再次走进了寒风里。 下午三点,沈渡准时出现在“晚梅咖啡”门口。咖啡厅的暖光透过玻璃窗洒出来,与门外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她犹豫了一下,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暖黄的灯光裹着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与她体内的热意撞在一起,让她瞬间有些眩晕,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林砚早已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冒着轻烟的热拿铁。她抬眼看见沈渡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泛白的唇色和额角的薄汗上,眉峰瞬间蹙紧:“你发烧了。”不是疑问,是笃定的语气,常年与细节打交道的眼睛,轻易就看穿了她的逞强。 沈渡拉开椅子坐下,刻意挺直脊背,避开她的视线:“没有,只是有点着凉。”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说话时甚至能感觉到气息里的热意,指尖也控制不住地轻颤。她抬手拢了拢外套,试图掩饰自己的不适。 林砚没戳破她的谎言,只是将另一杯刚上桌的热拿铁推到她面前,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先喝口热的,不然今天不跟你核对线索。” 沈渡攥了攥手心,终究还是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热流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些许不适,可头却越来越晕,眼前的桌椅都开始隐隐晃动。她强撑着想要开口询问老绣娘的事,可刚一张嘴,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桌面倒了下去。 “沈渡!”林砚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她滚烫的额头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哪里是着凉,分明是高烧到了极致。她来不及多想,一把将沈渡打横抱起,快步朝着咖啡厅外走去。沈渡的身体很轻,却滚烫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那灼人的温度。 “放我下来……我没事……”沈渡意识模糊,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话,双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林砚的衣角。 林砚没理她,脚步不停,将她塞进车里后,立刻发动引擎朝着最近的医院驶去。一路上,沈渡昏昏沉沉,偶尔会低声喊着“姐姐”“师姐”,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无助,全然没了平时的冷硬。林砚看着后视镜里她眉头紧锁的模样,心里莫名地抽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渡,像一只卸下所有防备的小兽,脆弱得让人心疼。 到医院后,林砚忙着挂号、缴费、找医生,跑前跑后,额角也渗出了薄汗。直到沈渡被推进急诊室输液,她才得以喘口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心里五味杂陈。她拿出手机,给助手发了条消息,让他先暂停对老绣娘的调查,等自己回去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被推开,医生走了出来。“病人烧到39度8,已经给她输了退烧液,现在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过度劳累加上情绪激动导致的,后续好好休息就行。” 林砚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医生”,然后推开门走进急诊室。沈渡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刚才已经好了许多。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顺着针头流进她的血管里。 林砚走到病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平时的沈渡,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浑身都带着刺,可此刻睡着的她,却显得格外温顺。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嘴唇也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林砚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她输液,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人半年来的交集。每次都是在码头,她负责勘验尸体,沈渡负责打捞记录,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没有多余的话。她一直觉得沈渡是个冷漠又孤僻的人,却没想到,她的冷漠背后,藏着这么多的伤痛和秘密。 夜色渐深,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护士脚步声。沈渡的输液瓶快要空了,林砚起身想去叫护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回头,看见沈渡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落在林砚身上。“我……在哪儿?”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慵懒。 “医院。”林砚走回病床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你高烧晕倒了,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沈渡愣了愣,显然是对自己晕倒的事还有些茫然。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陌生的病房,刺眼的白色,还有手上扎着的针头,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林砚按住了肩膀。 “别动,输液还没输完。”林砚的手很稳,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你烧到39度8,再逞强下去,不等查到真相,你自己先垮了。” 沈渡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林砚,眼神复杂。她没想到,林砚会把她送到医院,还一直守在这里。“谢谢你。”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林砚摇摇头:“不用谢,我们现在是搭档,查案需要你保持清醒。”话虽如此,可她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沈渡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百感交集。姐姐的死,师姐的溺亡,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独自扛下所有,可这次晕倒,却让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万能的。 “老绣娘的线索,有进展吗?”沈渡打破了沉默,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不是她。 “还没有,我让助手先暂停了,等你好了再说。”林砚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别想太多。” 沈渡点点头,没再说话。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依旧乱糟糟的。不知过了多久,输液终于输完了,护士过来拔了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林砚收拾好东西,对沈渡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沈渡连忙拒绝,她不想再麻烦林砚。 “你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回去我不放心。”林砚的语气很坚定,“而且,我还有些关于线索的事想跟你聊聊,路上刚好可以说。” 沈渡看着她,终究还是没能拒绝。两人走出医院时,夜色正浓,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林砚开车送沈渡回到她的出租屋,推开门,屋里依旧漆黑一片,透着一股冷清。 林砚打开灯,看着屋里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陈设,心里微微一酸。“你先坐下,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说道,然后径直走向厨房。 沈渡坐在桌边,看着林砚忙碌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是第一次,除了姐姐和师姐,还有别人这样照顾她。她攥了攥手心,轻声说道:“林砚,其实……我以前对你的态度,不太好。” 林砚端着水杯走过来,递给她:“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查案,我们可以互相配合,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 沈渡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她抬起头,看着林砚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好。” 那一刻,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半年来的疏离和隔阂,在这一刻被悄然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默契。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屋里的两个人,也照亮了她们即将共同走过的查案之路。 林砚看着沈渡喝完水,又叮嘱了她几句好好休息的话,才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渡,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带点吃的。” 沈渡点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第5章 江声牵念 林砚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沈渡才缓缓合上门。屋里的暖光还亮着,桌上那杯温水的余温顺着杯壁浸进掌心,像林砚刚才递水时指尖的温度,轻而软地落在她心里。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江风裹着夜雾涌进来,带着熟悉的腥气。远处的码头还亮着零星的灯,像沉在江底的星子——那是她守了三年的地方,寒来暑往,潮起潮落,每个深夜都撑着船在江面慢慢漂,江风刮得脸疼,浪头拍得船板发颤,却不敢停。她总盼着能从浪里寻回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片戏服碎片,一缕未散的气息。可今晚,这冷硬的夜色里,竟多了点不真切的暖。 沈渡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侧的暗红布料。那是师姐孟瑶当年戏服的边角料,三年前她从江里寻回师姐的遗体时,戏服只剩这一小块,针脚细密的缠枝莲纹浸在江水里,像被揉碎的月光。她把布料缝在袖口,一藏就是三年,连把她当亲妹的苏晚都没说过。守江的夜里,风大时她就攥着这布料,指尖蹭过细密的针脚,像还能触到师姐当年的温度。 “师姐……”她低声念了句,喉间发涩。当年师姐在临江剧团的戏台上唱《牡丹亭》,水袖一扬,连江雾都能暖透,她和苏晚挤在后台的布帘后,眼睛亮得像偷了戏文里的光。师姐总说,昆曲是活的,绣活是温的,能裹住人心底的软,可如今,软的都沉进了江底,只剩冷硬的执念缠着她。守江的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别离,却始终跨不过师姐溺亡的那道坎——若不是那天她赌气没去送师姐,若不是她晚到了码头一步,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被浪卷走? 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是林砚发来的消息:“药记得按时吃,门窗关好。” 沈渡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关好”两个字上停了很久,才慢慢打字回了个“嗯”。这是她第一次和除了苏晚、师姐之外的人,有这样细碎的往来。守江的日子太孤寂,她早已习惯了把心门焊死,可林砚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却像一把细钥匙,轻轻撬开了条缝。 夜渐深,沈渡躺在窄小的床上,却没什么睡意。枕头边放着苏晚留下的绣线盒,木质的盒身被摩挲得发亮,她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最底层压着半张戏票——是三年前师姐最后一场《牡丹亭》的票根,边角被水浸得发皱,却还能看清“临江剧团”四个字。她摸出盒底的绣针,针尾刻着半朵寒梅,是师姐送她的出师礼。指尖捏着绣针,那些被江水磨钝的记忆忽然清晰:师姐坐在戏服间的竹椅上,手把手教她“双绣回针”,绣线在指尖绕成柔润的圈,“小渡,这针要稳,像撑船的桨,慢一点,才不会偏。” 沈渡试着在旧布上绣了一针,针脚生涩得厉害,指尖的薄茧蹭过布面,带着点硌人的疼。这茧是三年来撑船磨的,是夜里在江风里攥紧船桨磨的,早把当年绣活留下的软茧覆盖得严严实实。她忽然想起林砚白天的话——“你指腹的茧,不是握船桨磨的”,原来那些藏了三年的秘密,早被人看进了眼里。 窗外的江声裹着雾,漫进屋里时,沈渡才浅浅睡去。梦里又回到三年前的码头,师姐穿着暗红戏服站在江雾里,水袖沾着湿冷的水汽,“小渡,别等我了。” 她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凉透的雾。惊醒时,额角覆着薄汗,枕边的绣针还捏在手里,针尾的寒梅硌得掌心发疼。她下床倒了杯温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林砚昨夜留下的药盒,标签上用黑笔写着“饭后吃,一日三次”,字迹清隽,像她画义眼设计图时的线条。 门被轻轻敲响时,沈渡刚把粥盛进碗里。打开门,林砚站在晨光里,手里拎着个油纸袋,身上带着巷口早点铺的烟火气,“买了点热包子,配粥吃。” 沈渡侧身让她进来,晨光顺着门缝漫进屋里,落在林砚的发梢上,泛着软和的光。“你怎么这么早?”她问,声音还有点刚醒的哑。 “老绣娘的线索查到了,想着你状态好点,我们今天就能去。”林砚把包子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绣针,没多问,只拿起粥碗递过去,“先吃饭。” 沈渡接过碗,指尖碰到林砚的手腕,她下意识缩了缩,却听见林砚说:“陈桂芝,以前是临江剧团的绣娘,苏晚订绣线的地方就是她的绣坊。她性子偏,不爱见生人,但对‘双绣回针’的手艺看得重。” “双绣回针?”沈渡捏着粥勺的手顿了顿。 “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用的就是这针法。”林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敲了敲桌面,“我查过,这手艺现在没几个人会,你师姐孟瑶当年是她教的。” 沈渡的粥勺沉进碗里,溅起细碎的粥粒。原来绕了这么久,还是绕回了师姐和那门绣活上。她捏紧了掌心的绣针,寒梅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我……我会这针法,是师姐教的。” 林砚抬眼看她,晨光落在她眼底,没什么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那正好。你以学绣活的名义上门,她未必会防着。我扮成你朋友,跟着去,能问出苏晚订的戏服是什么来头。” 沈渡低头搅着粥,粥的热气漫在脸上,带着点烫人的暖,“好。” 吃完早饭,两人往老城区去。林砚的车开得稳,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浸得发亮,两侧的砖墙爬满青苔,像被时光浸软的布。车窗外掠过卖早点的摊子,蒸笼里的白雾裹着面香飘进来,沈渡忽然想起苏晚以前总在码头等她,手里拎着刚买的热豆浆,“小渡,今天守了多久?快趁热喝。”那时候苏晚还劝她,别总在夜里泡在江面上,“风大浪急,我怕你也被卷走。”可她不听,她总觉得,多守一天,就离真相近一点,离师姐近一点。 她指尖蜷了蜷,放在膝头的手被林砚轻轻碰了下,“别想太多,先查线索。” 沈渡偏头看她,林砚的侧脸在晨光里很柔和,眼尾的弧度像她画的义眼虹膜,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暖。“嗯。”她应了声,心里那点发沉的情绪,竟轻了些。 陈桂芝的绣坊藏在巷尾,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桂芝绣坊”,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绣针穿梭的轻响,混着老式收音机里的昆曲,正是《牡丹亭》的“游园”。 沈渡的脚步顿了顿。这调子,是师姐当年最常唱的。她记得师姐总说,“游园”是戏文里最软的一段,像初春化冻的江,藏着点不肯凉透的热。守江的夜里,她也会对着江面哼这调子,风把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却像能给冰冷的浪头添点温度。 她推开门,绣坊里的光线很柔,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色绣线,最上层放着几匹杭罗,和苏晚身上的戏服碎片料子一模一样。陈桂芝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头发花白挽成髻,手里的绣针在布面上翻飞,正是“双绣回针”。 “找谁?”陈桂芝头也没抬,声音裹着老巷的沉。 沈渡走上前,指尖捏着那枚寒梅绣针,“陈师傅,我叫沈渡,是来学‘双绣回针’的。我师姐是孟瑶,临江剧团的。” 绣针“啪”地掉在布上。陈桂芝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落在沈渡脸上,又扫过她捏着绣针的手,指腹的薄茧藏在晨光里,却没逃过老人的眼,“孟瑶的徒弟?” “是。”沈渡的声音轻了些,“她教我唱昆曲,也教我这绣活。” 陈桂芝捡起绣针,指尖颤了颤,“她走了三年了。” “我知道。”沈渡的喉间发紧,“我是来查她的事的。还有苏晚,她三天前溺在江里了,身上有您绣的戏服碎片。” 陈桂芝手里的布滑落下来,缠枝莲纹的绣样露出来,和苏晚领口的碎片针脚分毫不差。“苏晚那丫头……前阵子还来订绣线,说要绣一批寒梅戏服,还问我孟瑶当年那件‘珍珠缠枝’的戏服在哪。” 她起身走到里间,抱出个旧木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飘出来,里面放着半块暗红戏服碎片,上面嵌着几颗细小的珍珠,被时光磨得泛着柔润的光,“这是孟瑶当年戏服的另一半,苏晚放在我这儿的,说等找到真相,就和你袖口的那块拼起来。” 沈渡的指尖抚过碎片上的珍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这是师姐当年最爱的戏服,登台时水袖一扬,珍珠像浸了月光的星子——她记得师姐穿这件戏服唱《牡丹亭》时,台下的掌声能盖过江声,苏晚坐在第一排,手里举着个写着“师姐最棒”的灯牌,亮得像小太阳。可如今,戏服碎了,人也没了,只剩她还在江面上苦守。 “苏晚订的戏服,是给谁的?”林砚的声音沉了些。 陈桂芝叹了口气,往竹椅上靠了靠,“她说……是个‘老主顾’,给的钱很足,还说能告诉她孟瑶溺亡的真相。我劝她别碰,剧团的旧事脏得很,可她不听,说‘小渡还在等真相’。” “小渡?”沈渡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苏晚总说她是“要护着的妹妹”,却没说过,她也在偷偷帮自己找真相。苏晚溺亡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江面守着,浪头打得船板直晃,她疯了似的在江里转了一夜,却连苏晚的影子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别人发现的遗体。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守了三年的江,像个笑话。 “那老主顾有没有说过名字?或者有什么特征?”林砚追问。 “没说名字,但苏晚提过,那人手上有孟瑶的义眼。”陈桂芝的目光落在林砚口袋里露出的玉簪上,忽然顿了顿,“是孟瑶的妹妹孟溪做的,虹膜里绣着寒梅纹,和你这簪子上的纹样一样。” “孟溪?”林砚的身体猛地一僵,指尖攥紧了口袋里的寒梅玉簪——那是她找了多年的姐姐,临江剧团的义眼道具师。她记得姐姐离开家那天,手里拿着个装着绣线的盒子,说“剧团需要我做新的义眼,等忙完就回来”,可这一去,就是五年。 沈渡看着林砚发白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她们的执念,早被同一条线缠在了一起:师姐的戏服,苏晚的绣活,林砚姐姐的义眼,都沉在临江剧团的旧案里,像江底的淤泥,死死缠着彼此的脚踝。 收音机里的昆曲还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调子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却裹着化不开的凉。沈渡捏紧了手里的戏服碎片,指腹的薄茧蹭过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师姐的话:“绣活要稳,像撑船的桨,慢一点,才能到岸。” 她抬眼看向林砚,晨光落在两人脸上,那些藏了三年的秘密、找了多年的执念,终于在这老巷的绣坊里,织成了一根往真相去的线。 “我们得找到那批寒梅戏服。”沈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在江底的韧。她不能再等了,师姐的仇,苏晚的冤,都不能再被浪头埋着。 林砚点了点头,眼底的红还没褪,却多了点清晰的光,“嗯,一起找。” 离开绣坊时,晨光已经漫过了老巷的墙。林砚开车往江边走,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风从窗缝钻进来的轻响。沈渡把两块戏服碎片拼在一起,完整的缠枝莲纹露出来,珍珠在光里泛着亮,像师姐当年的眼睛。 “你姐姐……”沈渡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我找了她五年。”林砚的声音很轻,“她是剧团的义眼道具师,最擅长在虹膜里绣寒梅纹。” 沈渡捏着碎片的手紧了紧,“师姐说过,孟溪是个很温柔的人,总帮她修戏服上的珍珠。” 林砚偏头看她,嘴角露出一点极淡的笑,“苏晚也很温柔,对吧?” “嗯。”沈渡点头,指尖蹭过碎片上的针脚,“她总说,要把绣活学好,以后给我绣个带寒梅的护腕。”可护腕还没绣成,人就没了。 车停在码头边时,江雾已经散了。远处的船帆在光里泛着白,沈渡看着码头上的石阶,忽然想起苏晚总在这里等她,手里的热豆浆冒着白气,“小渡,今天又守到这么晚?快趁热喝。”那些日子,是她守江生涯里仅有的暖,如今却也被江水卷走了。 林砚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带着点温凉的力度,“会找到的。” 沈渡抬头看她,阳光落在林砚的眼底,像她画的义眼虹膜,亮得像能照进江底。她忽然觉得,那些沉在江底的执念,或许真的能被这束光,一点点捞上来。 她望着江面,潮声依旧,三年来的日夜仿佛都叠在了一起——每个深夜,她撑着船在江面上漂,船桨划开冰冷的江水,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风裹着水汽往骨头里钻。她不敢停,总觉得只要多守一天,就能离师姐更近一点,就能让真相早一天浮出水面。苏晚走后,她更是把自己钉在了码头上,江风里藏着的呜咽,浪头下埋着的秘密,她都想亲手揪出来。 “嗯。”她应了声,把拼好的戏服碎片收进绣线盒里,指尖碰着针尾的寒梅纹,心里那点冷硬的愧疚,终于软了些。 江风裹着晨光吹过来,带着点暖的气息。码头的石阶上,两个并肩站着的身影,像被光织在一起的线,往岸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