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天下有敌》 第1章 第一章 永昌二十六年,傲东城春雪尚未融化,这日忽然间城中的乞丐增多,茶楼里便流传着一则噩耗。 一名黑衣头戴斗笠的茶客向周围人沙哑道:“你们可听闻,昨晚上虞王遭朝廷所派之人暗杀身亡?” 闻者震惊:“这……这怎么可能,你可别瞎说八道!单教主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她如何会被一个普通刺客给伤到?要知道,过去有不少武林高手皆败于她手下!” 但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这道消息是从许多教众口中传出来,应该错不了。听说事后,四大护法为争夺教主之位大打出手,三人叛逃不知去向,如今只有那位东护法还留在傲东城里。” 这叫众人一时间也难做反驳,只疑惑:“那,教主夫君呢?” “凶手好像正是此人,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朝廷的探子,来自幽潭。如今,虞教经此重创,也不知会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傲东城带来怎样的变幻!” 许多人恍然:“怪不得街上冒出这么多要饭的,他们应该就是虞教救济的那批!” 神秘茶客喝了口水,肯定了句:“你说的没错!” 闻者一脸惋惜摇头,像在暗恨贼老天不公,看向外面喃喃道:“唉,可如何是好哟!春天的种子才播下,这收成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养活大家!” 此话一出,门外的一位乞丐顿时悲从中来,自哀自怜般地哼起听过最凄凉一幕戏中之曲。 这消息飞遍全城时,不仅百姓哀婉,连路过的耗子听闻都忍不住吱吱嚎叫了两声。 十多年来,大康朝皇帝宿篱害怕年老色衰,沉迷修仙,荒废了国事,并连年苛捐杂税。近年,旱灾水灾严重,朝廷救济不及,难民活不下去,纷纷举旗。 虞王本名单无笑,当初同样自命不凡:“他宿篱一个昏庸无能之人都可,我为何不可?” 手里的长枪向天一举,带领一众父老乡亲自谋出路。 永昌二十三年,她以君泽山女匪头子的身份成立了虞教,并在各地招兵买马,开始攻城略地,半年后侵占傲东城称王,成为南方的军阀之一。 这片土地早就有多位军阀,各居一隅,连年混战。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女霸王喊出了句非常嚣张的口号:“待我杀进那帝都,定要将那宿篱之头高高挂在午门之前,看看其双眼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这仙是不是真能长生不死!” 尽管这听起来像一个恐怖故事,但她却是道出了天下民心。 虞王治理傲东城以来,召集人才将各种手艺传授给愿意学习的各家各户,还轻赋税,重视长远提高生产的规划,使得百姓总算从灾荒中缓了过来。 该教也在名义上是群土匪,实际上都出身于农民,不打仗的时候就种地,每日抽个空操练。 可就是这样一帮人,在单无笑的带领下却屡战屡胜。 这都归功于他们的单教主自身多才多艺,不仅武艺高强,更是谋略过人。 于是,大家都难以相信这样一号人物,居然,就这么没了。 消息从傲东城传开,不断蔓延,由李默骑着快马从南向北日夜兼程进京将单无笑的头颅献至潭帅面前,最终得以确认。 黑色水纹面具遮脸的男人,语调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笑意缓慢道:“干得好,李默。这单无笑对圣上大为不敬,让天子震怒、深恶痛绝。我会尽快向圣上禀明,为你邀赏。” “谢潭帅。”李默单膝跪地,嘴角扯出一抹淡笑,那张带着病弱似的苍白俊脸微微低着,眼中却盛着如狼般的狠厉与野心。 顶上是他觊觎了许久的位置,曾几何时,多么想像对方一样拥有统辖整个幽潭机构的权力,在水滴子中做这样一位至高无上之人。于是,他埋头全力向上攀爬,不惜一切代价。不过眼下,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交完任务,他就离开了衙门,回了一趟自家宅邸。看到家人平安,他才落了心。 好在,他的信先至,让他们少受了些苦,但此时心里仍不是滋味,抱着娘亲父亲好一顿自责。 此去一年多,比计划中要长得多,险些铸成大错酿就终生遗憾。 李默见过家人便藏起了心事行至后院中,他微微低着头,步履缓慢,神情显得略有些落寞,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见那满庭正开的梅花,在这寒风冷冽中,它们就像一簇簇燃烧着的烈火…… 时间回溯一年零五个月。 虞教义军攻打傲东城时,城内伤亡极少,于是百姓们没有怨声载道。这归功于单无笑以智谋取胜。 围城的前一个月,他们先派了小波兵力占领了附近一个乡里,并帮助百姓干活,认真了解当地面临的生活困难,然后趁机打探傲东城中的情报。这座城虽不大,却在几年间被不同的军阀攻占,目前,他们的统治权落到了一支中原叛军手里,也是单无笑敢攻夺它的主要原因。 这期间,她命人不断用孔明灯向城中投送虞教遵旨的宣传单,其中大部分被衙门收缴,但还是有人捡了藏起来偷偷互相传播。主要天下苦大康久矣,对这只叛军也没有什么归属感,谁来他们都早早放弃抵抗。 但此次稍稍不同,城中不少人听说过附近的这支新义军,大多由自愿加入的难民组成,所到之处没有欺压,甚至锄强扶弱,真正让百姓啧啧称赞。 最终,大军攻城之日,一切水到渠成。有人给他们里应外合,见风向不对,叛军果断弃城而逃,单无笑几乎没费多少武力就轻松拿下此地。 虞教义军举着红黄旗浩浩荡荡入城时,百姓们夹道欢迎,载歌载舞。 三日后。 城中张贴出一则公告:“拯救苍生乃侠者之大义,诚邀有志之士加入虞教。” 不少百姓议论:“据说,入教后啥都不用干,每天也给发粮食呐!” 这传言自然有曲解之处,实为教中有项特殊待遇,因教务伤残者,由教内出资赡养到亡故。 于是,城中的乞丐认真打听怎么入教,甚至来到虞王府门口蹲守。他们看到上午府中设宴,邀请了各位武林人士。 厅里厅外数百张桌子上摆了些茶水和小吃,满院繁花似锦,簇拥着穿着不同、姿态各异的江湖上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号的众多人物。 而在前厅屋檐的背面,单无笑正躺在瓦上一边喝酒一边晒着太阳。 屋底下的前院,一张雕龙画虎的红木椅摆于前厅门口,此时却空着。只有虞教的四大护法守候在此,他们分别以东、南、西和北命名,并头戴银质斗笠和红白蓝黑面具,身穿统一制式青袍,传说身手十分厉害,仅次于虞教教主,但就是不知跟在座各位比起来孰强孰弱。 来得早者在此饮茶都超半个时辰,已是等得不耐烦,互相交头接耳小声抱怨。而虞教之人对此视若无睹。 不断有人到来,最后是几大名门的家主带着族中略有名气的子弟姗姗来迟,比如唐家、欧阳家、李家、月家、霄家和姜家等,他们皆被满城张贴的告示点了名,大都冷着一张脸。 见名单之人已齐,青袍上绣了个“东”字的护法才起身用粗哑的嗓音宣布:“既然各位家主都已到场,咱们就开始正事。” 每股势力到来都要想方设法收拢人心势力,但从前是以商贾和旧势力为主,鲜少有人把他们这群江湖人士作为重点收服对象。 说实话,他们并不愿加入这场天下纷争,不然这风向一天一个变化,随便站队之人十分吃亏。 他们来之前虽已心知肚明,但不知这位傲东城新主到底想如何去说服大家。 但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感到十分意外。 那位护法接着道:“首先要感谢所有英雄豪杰的到来,正如所见,院中设立了一处比武台,有人若在此处能至少打赢一场,便有资格加入我虞教。” 怎么还设有门槛? 所有人面面相觑。但此时没人愿意先出头,都杵在原地无动作,场面一时僵住。 见此,虞教西护法便忍不住讥了声:“怎么,各位是连一人都打不过吗?那为何都自称武林人士?” 唐家家主作为主要代表之一,面不改色道:“我们这些人有没有资格行走江湖,不如请单教主亲自来验证好了!” 他深知大家都不会轻易松口,这已经是早就形成的默契。不过说到底,他们主要还是认为一支土匪军也想让大家替其卖命,简直笑话! “既如此,本教同意!”随着道清冷的声音,一袭红衣忽然翻过屋顶,踩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如马踏飞燕而来,最后翩翩如一枝飘零的梅花缓缓旋转降落于主位椅坐定,一条腿支在座上供手臂轻轻搭着,目光望向大家展颜一笑。 虽为女子,但单无笑却如男子一样用珠玉金冠束发,身着文武袖劲装,相貌既秾丽又英气逼人,飞羽眉一挑,那双桃花眼眼尾略翘而狭长使得看似多情又似无情,红唇皓齿开合间吐出狂妄之言,嘴角微勾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真心或假意。 传闻虞教教主乃狠辣的女悍匪,没想到竟是如此美艳的女子。 她冲众人继续开口道:“只要在坐之人能够在本教手底下走过三招,便让你们做虞教骨干;能够走过十招,便可以做各地分堂堂主。” 显然,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条件已经摆出,却几乎还是无人买账。 有人脱口而出:“但我们可没说要加入虞教。” 单无笑立马敛了笑,瞪着大家愤愤然道:“如今灾荒连年,天下亦不稳,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在座都是侠义之士,难道要视苍生疾苦于不顾?” 有后生小辈仗着家主的威望声音青涩地顶嘴:“你一土匪哪来的义?你自己做皇帝梦,却叫大家替你卖命,休想!” “你们认为,本教创立虞教是为自己?莫不是当我教众都是傻子?”单无笑不扯虚的,“哼,本教明白你们心中的想法,什么身份,都是假的。不过要劝告一句,世上最易和最难之事都是明哲保身,洪水来袭,没有一块裸露的石头能幸免。今日,有意共谋天下者留下;无意者,本教明日便张贴告示通报全城,然后请各位另择它地栖息。” 欧阳家主冷笑了声:“单教主口口声声说是诚恳邀约,作风倒是很符合大家对你的固有印象。” “听你的意思,很是不服。这样,本教就按你们江湖人的规矩,今日谁若是能打败本教,便可以做在坐所有人的主。”单无笑说得不容置疑,看似给了所有人机会,但也侧面反映了她对自己的武艺十分自信。 全场再次陷入静默,从传闻来看,这位单教主武艺高强,并非普通的江湖高手所能敌,也就是说有机会通过这项考验的在坐不会有几人。 几位家主互相看了一眼,思忖片刻,最后有个人同唐家家主几乎一块起身,但后者先开口:“那就由我来。” 这是保守起见,其他人出手万一输了不只丢人,还可能遭对方趁机打压。他们做的是最坏的打算。 但,唐家主是一名剑客,至少能挤入天下十大高手之列,也是所有获邀之人中最有名最厉害的一位。 他缓缓行至台中,目光盯向席上之人。 “好。”单无笑对于由唐家主直接出手心里也是十分满意,兴趣瞬间高涨,接过从旁丢过来的一杆长枪,然后就一跺脚像一枚灼烧的利箭般窜了上去。 她手执枪柄,先来一个横扫试试对手的实力,该招携带着股巨大的劲风“砰”地跟对面唐家主的剑撞到一起,冲击波带起的气浪使不少台下观众衣发飞舞。 对面显然没想到她有如此力道,露了点吃惊的表情,但不及细品,她又接几个密集的突刺,速度快出一道残影。 不过,这些都被唐家主轻松躲过。然后,他也使出了一记大招——切丝千百片,无数道剑锋如一张网横移而来。 单无笑急速旋身躲避,每一道剑气几乎都惊险擦着她的身侧而过。 “好厉害的剑法,不愧是傲东城第一高手。”她躲过后,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接着继续如毒蛇般缠上去。 “单教主也不遑多让。”唐家主真心道,手中执剑应对得游刃有余。 两人枪剑相击,变招快又多,碰撞出无数金色花火。 台下观众看得目瞪口呆,这女匪头子竟能跟唐家主打得有来有回,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单无笑动作大开大合,结合舞、卷、抽、挑、刺等动作,偶尔又重重一道下劈,狠狠压住唐家主的剑,每次力道都大得惊人,然后接一脚重踹。 而唐家主也是剑舞狂花一般,偶尔斩出一剑如惊涛骇浪,将单无笑逼退数步。 在不知道多少次对招以后,单无笑跃至半空,突然用袖中的一根细线将长枪掷了出去,趁唐家主防备它回旋之际,同时急冲上前一掌拍了过去。 唐家主一剑挡开长枪,另一手与单无笑用掌对轰,忽然感觉掌心传来异样。 然而单无笑又顺势将长枪拉回,继续偏偏蝴蝶般绕花起舞。 几轮过后,唐家主这朵花竟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起来。他察觉到身子出现异样,皱眉正欲做出质问。 单无笑却再次开口:“唐家主剑法虽好,但感觉灵动有余,力道不足啊!” “你……”唐家主感觉单无笑不愧是臭名昭著的女土匪,阴险至极,更无耻之极。 话未说完,单无笑一记绝招风卷狂龙,长枪带着极致的刚猛锋刃,风中携着一股奇异的清香扑面横扫袭来。 唐家主因身体问题力有所不及,剑挡无济于事,被狠狠击退出十数步后单膝跪地,然后吐出一口闷血,这时,他瞬间又感觉全身变得舒畅轻松。 “这……”台下众人没想到单无笑竟然武艺如此高超,连唐家主都不是对手,暗中摇头叹道,若再以普通土匪视之,岂不是自取其辱? 唐家主更是苦笑了声,突然抬头看向对面发自肺腑地称赞了句:“单教主果然不凡,我等自愧不如。” 单无笑收枪,淡笑着客气了句:“承让。” 唐家主缓缓站起身来道:“至于入教之事,我们唐家自愿加入。” 这不算妥协,而是他突然发现传闻还是比较保守了。 对方……擅用毒。在顷刻间下毒,又在顷刻间解毒。此手法十分诡异,外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状况,要不是他属于亲历者,也差点要被蒙骗过去。 光论武艺,对方未必是他对手,可输就是输了,不论手段,他更深知对方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而明面上,他也总不能食言而肥,那唐家岂不是要被他丢尽脸面。 单无笑若无其事,眼带笑意,轻挑眉毛望向大家:“各位怎么说?” 大家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意外,若不想被迫举家搬离傲东城,只有一个选择。 “作为傲东城的一员,便负有守护之责。”他们起身双手抱拳躬身道,“我等,也愿意加入。” 这话说得虽然保守,不过,虞教的宗旨本来就是守护黎民百姓,只要大家都是这样的目标,便无所谓。 单无笑一甩长袖,朗声笑道:“好。来人,上酒,摆宴。” 第2章 第二章 此宴过后,民间纷纷议论起这场比武,反倒成了一桩美谈。 是夜亥时,清白的月辉落在虞王府后院一处泉水上面,同时隐隐约约反射出一道柔和的倩影,有细而密的水声从中传来。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口站着的几名侍女将门打开,把一名清秀的书生放了进来。 “公子。”她们伸出手,为他将外衣褪去,然后搜了身,只留下白色的里衣后,微微躬身指示向黑咕隆咚的后院道,“您现在可以进去了。” 书生脸色紧绷地咽了咽口水,挣扎似地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行动迟缓地朝院中继续走,龟挪到那处台阶上后,他看到了一缕白影,却死活不肯再向前迈出一步,像是生怕打扰到什么东西,凭空生出几分怯意。 院内,单无笑正在泉水里沐浴,察觉到来人,轻笑了声,声音带了点缱绻和慵懒之意道了句:“过来!” 天气好的时候,她很少在房间里使用浴桶,反而喜欢这种天然泉水的温度带来的冰冰凉凉感觉,能够刺激精神的感知与思绪变得清晰,也是最享受的几个难得时光之一。 书生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然后紧紧地握了握拳头,这才再次缓慢地迈步向前继续挪动。他得罪了人,是被那些家伙强迫过来伺候的,也不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但据闻里面的是个女匪头子,死在其手下的亡魂众多。除了欺男霸女,还有他小时候听过的“灾荒年有山匪食人”的传说犹在耳畔。 单无笑等得有些不耐烦,淡淡道:“怎么,你腿上是被绑了块石头吗?” 这话说得并不重,可落到听者的耳中像是在宣判他的某样罪行,顿时他的脚步再次停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发出一个颤音:“我……” 单无笑微微瞥过目光,语带调侃:“我什么?小郎君,你这副温吞的性子,等得本王好生心急。” 书生又吐出一个字:“不……” 单无笑又问:“不什么?” “不要!”那书生本就斯文胆小,像是被这咄咄逼人的话语给吓到似的,突然恐惧地大叫一声,转过身就往外逃去。 单无笑无奈地摇摇头,随手在泉边摸过一枚小石头射中那书生的后背,使得其顿时就摔倒在地。 书生充满恐惧地翻过身来看向那泉水边的“影子”,对他来说那影子就像女鬼一样可怖,明知故问地颤颤巍巍道:“你……你想做什么?” 单无笑拿了旁边的大红浴袍裹上从水中哗啦一声掠出,飘飘然落在书生身前,然后抬起一只脚尖,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认真端详了片刻,才低低笑了声:“你觉得本王想做什么?” 那书生不知是真猜不透,还是故意装傻,眨眨眼睛:“你……我,我不知道!” “你干嘛这么紧张?”单无笑顿觉好笑,把上身倾过去,长发湿漉漉地下垂着,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的确不似什么……好人,但却浑然不觉,反而更专注地观察对方,声音带着一丝挑逗,“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想不到她才入主这傲东城就有人给她送来这么个好礼,还真称她心意。她一腿跨过去,半蹲下来,然后用一只右手按住对方的肩膀,想继续说话,结果…… 那书生不知是生性胆小还是体弱经不住激动情绪,竟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这使得单无笑的下半句话凝结在嘴中,梗住片刻还是缓缓落下:“小美人何须如此畏惧?” 她伸手摸过对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确定的确是被她给吓过去了,才抬头向里面的侍女命了声:“来人,去请个郎中过来。” 单无笑把衣服一本正经的穿好,待侍女过来将人给扶到屋里去,自己则走到院中的一棵枫树下。那里有张石桌,桌上摆着些美酒和小吃,旁边是一张竹制摇椅,她一旋身坐下,然后右脚搭在左膝上翘起个二郎腿,右手抓过一壶酒悠然自得地喝起来。 “举头望明月……啊,不对。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哈,好词好词!”她提着酒壶,细细的壶嘴对着口仰头饮下一大口,直到有少许从嘴角漏出才收住,鼓着腮帮仰头望向那皎皎明月。 同样的月光,但换到了前院,满院子摆着一箱箱金银珍宝。 旁边站着单无笑和一帮教众,有人举着火把正在清点数目,南护法管理财务入库,汇报道:“今日共十一人送礼,包括一千六百两黄金,三万五千两百银,各类膳食药材二十箱等。对了,还有人送来了一车铁矿石,他想约教主明日花船密谈。” 单无笑表情并无变化,先问了句:“哦,对方是什么人?” “自称益王的幕僚,但是否真实有待查明。” “益王?”单无笑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想起,“这不是篱宿的亲弟?……看来,这篱宿距众叛亲离也未有多远。东西可以收,不过,明日按市价把银子带去给那人。你清点完东西,就按老规矩留一半入库,一半退回,认真登记好名册,来年给他们抵上税收。” “您不见?”南护法追问:“但益王那里要不要带句话?” 单无笑思索了片刻,然后笑了声:“告诉益王,那龙椅并不是只有他们姓篱的能坐,待本教杀进那帝都,定要将那篱宿之头高高挂在午门之前,看看其双眼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这仙是不是真能长生不死!” “属下明白了。”南护法认真记下。 隔日,南护法派了个人前往对方所说的那条花船回拒了请求,并转告了教主的话。 那幕僚冷然劝告了句:“大康的天换不了,单教主好自为之!” 送信者也忍不住回击了句:“世事难料,大人应该心知肚明。” 对方“哼”了声。 送信者没再多言,直接转身离开了花船回到岸上。 岸上是一条市集,沿街铺子大多正常开着,还有许多小摊贩和卖货郎,游人也不少,看起来生活还算安定和谐,并没有战争过后的那种阴霾之气。 主要是虞王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减轻赋税,百姓对未来的生活更充满希望,市场也很快恢复了活力。据说,她还打算重新规划全城的生产制造业,以及周边的一些土地和生产规划整改。总之,大多数是有利于民的新措施,并张贴了告示征求大部分人的意见。 于是,虞教教众深信,他们的目标绝对不仅仅限于一座傲东城。 而在这次花船传话过后,没想到,单无笑本是随便拿来拒绝益王才这么一说的话,却被对方拿来做了文章。 益王着人把虞教打败叛军攻占傲东城的计策在帝都进行宣扬,恰逢篱宿修行不顺,国师听闻这道流言,便灵机一动说他夜观星象,南方之变局影响了王朝之气运,进而遏制了龙运。 于是,吃多了丹药而身体出现虚弱症状的天子震怒,但考虑到出兵攻打这小小傲东城并无益处,把解决这女匪头子的任务交给了幽潭。 幽潭的头头潭帅领命后,把这个任务列为重点。他先收集单无笑的资料,了解到此女悍勇又机谨,且如今傲东城中守卫森严,派遣大队人马去执行刺杀任务太引人注目,显然行不通。不过,其甚好美男,他想到一人倒是十分适合借此去执行这项任务。 李默乃水滴子中实力靠前,同时做事谨慎上进的一个,凡交到其手中的任务鲜少有完不成的情况。最重要,该年轻人是公认帝都第一美男子。 潭帅在衙门里找来李默,认真询问其对此任务的意向,并暗示圣上对这事的重视,鼓励道:“李默,本帅一直最看好你,因为足够努力之人,才往往能够爬得更高。” 窗外阳光斜斜照射下,李默身形颀长挺拔,站立在那儿如一杆孤直的青竹,白袍制服上的飞鱼仿佛沉浸在朦胧雾气当中,为之添上一点阴郁的灵气。 他微微颔首,目光沉寂,抬臂抱拳道:“李默能有今日的位置,全仰仗圣上的器重,潭帅的不断栽培,定不负所望,全力完成此次任务。” 那张俊美的脸低垂着,天然带着点病态的苍白,五官立体但下巴柔和,眉骨如剑气势凌人,睫毛浓长眼神却自带深沉与郁气,鼻梁高而挺,唇厚而色艳。在他做出动作时,长发顺着耳后轻轻垂落在肩膀上,而额头的两缕发须则被死死按在官帽下。 潭帅微微笑了笑道:“如此,你回去收拾行囊,即日便启程前往南方,找总督曾大人协同你完成任务。这里有道圣上亲赐手谕,你若能打探出虞教的军机情报,可凭此令在紧急情况下向曾大人求援,申请调派少量军队。” “臣领命。”李默单膝下跪接下那道手谕,目光灼灼,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权力与责任的重量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上。 从衙门接到任务,李默并没有一刻耽搁,马上回邸跟父母认真解释此次出京办差或许要费些时日,让二老保重好身体,不要太过操劳和挂念,然后快马加鞭出了帝都。 第3章 第三章 傲东城武林人士经历了虞王府一宴过后,城中有了小部分质疑声,有人认为虞教要推翻之前的宣传,也是跟他们玩欺骗再压榨一套。 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 这天,东护法在体察民情时,随便找了个街上摆摊的茶水铺子里坐着。 他看到附近的路边蹲着好几位手脚健全的乞丐,便有些不懂地跟小二议论道:“我听说虞教在招募人员,可,这些人为何却蹲在此处,不去试试,难道宁可挨饿吗?” 那店小二一边为他摆上茶水小吃,一边摇头叹气:“虽说这告示是出了,他们倒不是不愿意去,而是许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大家为了抢名额,都捂着嘴不肯告知这些人罢了!” 东护法猛然惊醒地“哦”了声,随后买了一屉馒头,走过去分给那些乞丐,然后对他们道:“帮我个忙!虞教在招募教众,无户口也没关系,报名者可在此地落户。你们几人去多帮忙找一些能干活的乞丐,带到原城主府外去报名,届时,每带一人赏金十文钱。” 原城主府是各势力都用来处理政务的地方,现在,它同样被改成了虞教分坛,用来处理城中政务。 那几名乞丐听懂了意思后,互相看了看,马上高兴地连连称:“好,好,好!” 眼睛里瞬间从灰暗中像点燃了一缕小小火苗,他们在意的并非赏金,而是这年头能找到活儿干。 翌日,四大护法跟教主坐在分坛大堂内商讨教务。 东护法从上首位置站出来汇报说:“近几年,傲东城经常更替政权,很少有人认真治理,几乎都是掠夺性的征税和征兵,一年好几次,许多百姓手中已无余粮。今年的税,是否要免除?” 单无笑目光认真地倾听完,摇了摇头,看着他:“当然不,咱们教内那么多人也得养活家人。并且,当前还得扩大军力,更需资金。” 东护法顿了顿,略带担忧地问:“那教主打算怎么征收?” 单无笑低头琢磨了会儿,许久才抬起头来。 “或许,今年的剩下几个月,咱们可以换种方式。”她站起来,说了个解决办法,“其实,一直以来,困难之人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而是缺乏资源交换的途径。因此,可以这样,第一,对普通户按劳动力人头进行征税,可用劳动力抵税;第二,对富户按资产进行征税,可用原材料或尚未产出的农作物抵税。咱们再将这些劳动力与未产出的作物互相利用起来,以得到实实在在的收获。” “教主想得的确周到,不过……”东护法还是担心说,“即便如此,恐还是会引发百姓不满,主要是刚入城便征税,这于我们虞教之前做出的承诺严重不符。” “东护法,眼下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征税,而是恢复生产力和经济活力。”单无笑转而看向西护法,“西护法,从明日起,你着重收集各类技术,将来咱们要在所有书院增设技艺传授学堂,然后给那些按时缴税户分配免费的入学名额。” “属下遵命。”西护法点点头,把任务记下。 单无笑又看向南护法:“南护法,你去准备份告示,咱们将对富户的土地进行部分回收,然后分配给积极缴税户或可由原主进行重新租赁。” “这……那些富户拒绝怎么办?”南护法询问。 “他们若是不肯交地,没收了资产驱赶出城便是。”单无笑冷酷无情地说。 资源重新分配,是虞教起义的遵旨之一,他们想要继续壮大,就必须保持言行一致。当初,百姓迎他们进城,就是希望能改变傲东城越来越艰难的现状,她自然得借助打压权贵来收获更多民意。 “是,属下会尽快收集好这份名单。”有了教主的明确指示,南护法也就有了做事的分寸和底气,不用再考虑宽紧的问题。 “嗯。”只要名册出来,单无笑也会跟富户们谈妥条件与实际执行方式,说到底是让那些人放点血,又不是真要他们的命。 说到这些,东护法忽然又想起一事,向教主提议:“教主,这傲东城附近区域都是以农业和矿业为主,属下正着人收回矿场,之后可招募一些难民参与拓荒和挖矿,然后提供餐宿。马上就要入冬了,城内外的难民和乞丐数量越来越多,若是让遍地都躺着饿死或冻死的尸体,想必对咱们虞教不利。” “本教正有此意。”单无笑直接同意道,“这样,他们劳动满一定期限,可获得开垦出来的土地分配资格,但这项政策只针对困难户。若没有入户者,报名即可入户,曾经的身份不计。你近期就着重去办理此事,将可使用的资源和所需人员数量等登记给本教。” 东护法欣然领命:“是!” 半月左右后,单无笑处理完征税问题,由于南护法忙于执行收税的事务,她便决定亲自去金沙城洽谈两地继续通商的事宜。 大康境内,不算其它地区,光是南岭省内大大小小军阀就多达四五支,除了新冒头的虞教义军,其它军阀都是长期盘踞。 其中,金沙城距离傲东城较近,位于隔壁县,但属于另一位军阀章志林统辖。 这一去多日,结果却令人十分不满。 “好一个章志林,竟妄想虞教成为你们的附庸。哼,以为这样就能让咱们被周围的势力围困住?看本教不给你添点堵!” 一气之下,单无笑让带来的一支护卫军分散于此地各路,然后盘踞起来打劫过路人员物资。她还要求专门只针对从金沙城出来的商旅。 为了布置这部分势力渗透,她又拉拢了周边的各个村落加入虞教,在利益与世道艰难的双重因素驱使下,很快有更多农民成为教众。 处理好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 回城途中,沿路都有虞教之人设置的据点,一个个看似普通的村庄,或者路边的茶水棚,全是用来监视来往人员情况的眼线。 群山之间有条蜿蜒曲折的官道,在一个分岔路口,就有这样一间茶水铺子。 单无笑将携带的人员全安排在金沙城附近后,独自返回城的途中,就在这里歇了歇脚。 她穿着一套飘逸的青色蝉丝纱裙,里面是白色的内衬,戴了个银色的斗笠,下方悬吊着半张紧扣下巴的露嘴黄金面具,并链接着以金丝编制的软甲护脖,一条白色丝带遮目,双眼处有镂空花纹供观看四周。 这是她行走江湖的装扮,就连武器也从标志性的长枪换成了一把柄上镶嵌宝石的弯曲银刀,看起来不像土匪,更像一位出生显赫世家的侠女。 她歇脚的同时,询问了这些天过路人员的情况。根据这里的几名教众所言,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地方,便又坐回座位,盯着几名坐在路边的难民寻思。 一个小女孩拉着一位更小的男孩坐在一棵树下,同样盯着她,像是从未见过这样光鲜亮丽的女子,满眼羡慕,更是看着她桌上的小吃舔了舔干瘪的嘴唇。 单无笑想起自己小时候,便喊了句:“伙计,来一笼大肉包。” 那伙计朝着这边回了句:“包子没有,不过有甜豆腐脑儿。” “那就一人一碗豆腐脑,给这些难民,记本姑娘账上。” “好勒!”伙计马上遵照吩咐,给旁边歇息的十几位难民纷纷端上一碗温热的豆腐脑儿。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然后在这里停下。 稍后,马车夫将一名身穿白衣的公子从马车上请下来。这名公子不仅长相出类拔萃,服上青竹更是将其衬托得清雅出尘。 马车夫是一位青年,笑着道:“公子,咱们已经离傲东城不远了,天黑前肯定能顺利抵达,先在这里歇会儿,给马匹喂点水和草料。” “嗯。”李默沉着声音应了声。这人和马车都是他从总督府出来后雇佣的。 南方大多数地区都是险山恶水,山路崎岖,他在颠簸中赶了两日的路,此刻除了下来活动筋骨,也为顺便打听一下傲东城的现况。 李默扫视一眼,找了张空的桌子走过去坐下,等伙计过来招呼时,先点了小吃食,随后询问道:“小二,你可知傲东城现在能进人吗?” 他意思是,进城管得严不严。 “当然能,随便进。”伙计用下巴指了指那路边的一群难民,“瞧,那里一堆都是要去傲东城的。” 李默将目光看向那群难民,略感到诧异,问:“为什么都去那里?我听说那里不是被一群土匪占领了吗?” 伙计一听,心有不快,语带嫌弃地吐槽了声:“这我哪里晓得,你自个儿长嘴不会去问?” 说着,立马转身去忙活给他拿吃食。 旁边的那桌上,单无笑噗地笑出声,她从未见过这么白净好看的公子,顿时感兴趣地搭讪道:“听公子口音不似本地人,是去傲东城找亲朋吗?” 李默抬头看向她,轻轻点了下头,算是默认,却整体给人沉默疏离之感。 单无笑看得出对方不愿多言,便不再继续说话。她歇息的也差不多了,站起身付了钱,便牵着马先走一步。 她并没有骑上马,而是靠着路边慢悠悠散步一样行走,心中掂量着那位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来。忽然,她心生一计,让马先走,然后用石头朝着自己的膝盖骨用力敲了一下,磕出一团淤青和红肿来,等在路边。 大概一刻多钟,先前见过的那辆马车便赶了过来。 单无笑马上躺在半道上装作昏倒。 果然,那马车在她面前停下,青年车夫向车厢里的公子请示道:“公子,前面有个人昏倒在路中间,要不要去看看?” 里面的李默淡淡地回了句:“不用,绕过去,继续走。” “是。”马车夫听命未做理会,从旁驾驶马车接着前行。 单无笑从地上坐起身,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无奈地笑了声,暗自叹了句:“好一个冷心冷肺的小郎君,不过,咱们的缘分匪浅,要不了多久,相信一定还会再见面!” 没了马,她只能返回茶铺让人给她又准备了一匹。 再等她火急火燎的策马回城时,前方路上,她又看到了那辆马车。 只不过这一次是它停在路中央,有一伙看起来像是马贼的人将其包围起来。 “哪里来的一帮家伙,竟敢冒充虞教之人?” 单无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自己刚从据点过来,并没有人向她请示过。更何况,虞教不会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劫道,这样只会损害本教的利益。 这些人在后方没有遭到他们的人拦截,肯定是有经过伪装。 单无笑快马奔上去,丢出手中弯刀的同时飞掠过去站在那辆马车的顶上,弯刀快速旋转着绕了一大圈,将那群陌生马贼给击退半步。 他们停下来抬头看向来人。 还未等这些人开口,单无笑先一步大声问了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虞教的势力范围内劫道?是章志林那老狐狸派你们来的吧?” 她怀疑对方想对她来个以牙还牙。 李默在车厢中听闻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心道,这帮土匪不是虞教那群? 他继续没有采取行动,而是安静坐在车厢内等待。 先前,外面的马车夫看形势不对,丢下马车逃进了旁边的树林。 那群马贼没有回话,微微停顿过后继续朝着他们进攻。 单无笑跃下地面,上去跟那些人战到一起,虽费了一番功夫,但还是把那帮人给全部解决掉。 只不过,她有些疑惑,从身手来看,这些人都训练有素,不像是金沙城能派来的一帮杂兵。 “算了,管他什么人,敢来本教的地盘搞事都得死!”单无笑低声骂了句,然后回头看向那辆马车。 那公子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怎么,竟然在马车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心想,不会是,吓晕过去了吧? 她慢慢朝着那辆马车走过去,到了近前后,用刀轻轻挑开门帘。 只见,里面的公子面色微微泛着病态的白,用小鹿一样微微惊恐的眼睛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