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献祭》 第1章 太阳与灰 陈烬觉得,穷人和富人对天气的感知注定不同。 只有坐在轿车里的人才会共情“最美不是下雨天”,幻想和喜欢的人一起躲雨的浪漫。 而像他这样,需要撑着一把骨架变形、伞面破角的旧伞,踮着脚跳过满地泥泞,还要时刻提防裤腿溅上污点的人,只会觉得 雨天最是烦人。 他正麻木地想着晚上回去要面对母亲怎样的抱怨,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无声地滑到他身侧,车轮精准地碾过一个积满污水的塑料瓶。 “噗—” 肮脏的泥水泼溅开来,给他的校服裤腿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一路上的小心翼翼,瞬间成了三流喜剧里最烂的包袱。 陈烬僵在原地,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然而,不等他发作,车后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身影扯着书包跳下来,灵巧地钻到了他的破伞下,带来一阵干净清爽的、带着茉莉冷香的风。 “对不住啊哥们儿!地上有暗器,误伤你了!”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和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一双笑眼亮晶晶的,里面盛着毫无阴霾的歉意和……自来熟的热情。 陈烬满肚子的火,被这笑容堵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噎在喉咙里。 车窗降下,司机递出一把伞:“少爷,还是带上伞吧,小心淋雨。” 少爷? 陈烬被这个称呼雷得外焦里嫩,一时间甚至忘了生气。 “李叔,我和同学一起进去就行!”这位“少爷”揽住陈烬的肩膀,笑嘻嘻地朝司机挥手,“等会儿送套干净衣服和鞋过来,他跟我身高差不多,能穿!” 车开走了。陈烬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肩膀上那只手温热有力,让他无所适从。 “快迟到了,少爷。”他最终只是冷着脸,吐出三个字。 “嘿,帅哥儿你还挺幽默!我叫林昭,刚转来。你几班的?” “……高二1班。” “咱俩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林昭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走吧,起驾了!” 到楼栋后林昭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陈烬觉得,他和这个叫林昭的,大概率气场不合。 ——————————————————— 晨读时关于转校生的流言,像一阵风般吹遍了高二1班。 “听说家里很有背景,从高考大省的特重点转回来‘降维打击’的!”课间,田悦压低声音,宣布着她的小道消息。 女生堆里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 陈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笔尖未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世界。这些关于“背景”、“资源”的讨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挑拨着他敏感的神经。他憎恨这种话题,它们总是在提醒他,有些人天生就拥有他需要拼尽一切去争夺的东西。 直到那个名字被提及。 “听说叫林昭,是个男生!” 陈烬的笔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想起那个莽撞的身影,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原来是他。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预感,这个人的出现,会彻底打破他死水般的生活。 铃声适时响起,班主任杜培源果然把林昭领了进来,向大家介绍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居然直接让他坐陈烬旁边了,陈烬又一次无言了。 黄俊乐收拾东西时万分怨念,因为陈烬偶尔会给他讲题,他需要年级第一学霸的庇佑。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分外嘈杂。 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投向教室后排那个新来的空降兵——以及他旁边的陈烬。 “哇……本人比想象中帅。”前排的田悦借着回头传卷子的机会,飞快地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同桌说。 “看起来挺开朗的,居然直接坐学霸旁边了?”另一个女生小声附和,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他俩认识?” 陈烬的背脊僵直。他不需要回头,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和林昭之间来回扫射。他讨厌这种被置于焦点之下的感觉,尤其不想自己是作为林昭的陪衬。 林昭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他坦然接收了所有目光,甚至对几个望过来的同学露出微笑。一咧嘴露出俩尖尖的虎牙,像一只毛发光润的狐狸。 看得陈烬浑身毛毛的,仿佛那无形的狐狸毛已经钻入他七窍,他觉得这种出身自带勇往直前顺理成章底气的人很危险,靠得太近可能会被灼烧成灰并变成人家的养料。 一下课林昭就扯着陈烬去了门房,把俩袋子都塞进他怀里。是一套校服和一双崭新的运动鞋。 鞋盒里甚至有一双带标的新袜子。 陈烬看着这双黄俊乐念叨了好久的限量款运动鞋。陷入有些两难的境地。 袜子湿粘得裹在脚上,脚应该已经开始发白出现凹凸不平的皱褶,湿袜子是裹尸布,湿鞋子是棺材。这是关于下雨天最糟糕的回忆。 “哥们儿你不会有洁癖吧,但这都是新的我还没穿过。”林昭看出陈烬的迟疑有些不解的问道,“快换上吧,不难受吗?” 陈烬换上校服后林昭又开始催促他快点把鞋换上,拿着鞋就往他脚上套,“每次陪我妈逛街看人家都这么帮试的,怎么样我这服务还可以吧?”说完又按了按鞋头的空间,“不抵脚,刚好。”陈烬看着林昭黑亮亮的眼睛,心里翻涌一股奇怪的情绪,林昭像一面纤尘不染被精心养护的镜子,照出自己一身洗不掉的贫瘠与狼狈。 “南瓜马车藏哪呢?”陈烬感觉此刻的自己像一件被包装的廉价商品,而林昭是那个慷慨的、施舍华丽包装纸的人。 屈辱感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 林昭眼睛都乐没了,“哥们儿你真逗!起驾了辛德瑞拉,估计得上课了。” 干爽舒适的鞋面包裹住陈烬冰冷的双脚,一种可耻的、久违的暖意,却从脚底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贪恋这份温暖,又痛恨这份贪恋。 陈烬把衣服鞋子都洗好晾干后又买了一双新袜子放在一起还给了林昭,陈烬逼迫自己尽快适应这位和自己气场不合的新同桌。 林昭就这样润物细无声的融入了高二1班,开朗大方玩得起是男生对他的评价,连之前被抢走座位对他怨念颇深的黄俊乐也偶尔会和他一起打球。 皮相优越成绩不赖又没帅哥架子,和谁都能聊两句并且从不因女生外貌区别对待让他在女生里的风评也很好,甚至火速跻身校园男神榜前五。 陈烬觉得这正是此人的可怕之处,和林昭相处时,他总是在不经意间会让你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并且会不自觉的为他的勇往直前让道甚至帮他扫清障碍,为他献上最好的时还要怀疑是不是和他不够相称。人生来平等简直像个笑话,林昭的存在是对陈烬人生观的挑衅。 陈烬在面对生活里所有迎头痛击负隅顽抗时也没有这样痛苦,陈昭的磊落时刻提醒着他尽力去压制的阴暗有多不堪入目,厌恶的情绪都像是被正义圣光灼伤的邪祟。 而且陈烬只要遇到和林昭有关的事情总是无法保持冷静,还会做出一些违背常性的蠢事。 本来体育课陈烬是很少参与的,基本上开始自由活动就会回教室刷题。但今天黄俊乐喊他去打球他居然答应了,好字出口的瞬间他就想扇自己。 和林昭抢篮板还把脚崴了,陈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小丑,明明这种为了出风头逞强雄竞的行为他是非常嗤之以鼻的,自己和林昭一定是八字相克! 黄俊乐把陈烬扶到了一边,林昭则把刚从小超市买来的冰棍敷在陈烬肿起的脚腕上,还用蹲下来用水帮他洗擦破的伤口,感觉连讨厌他都不能理直气壮!简直憋屈得要爆炸了。 陈烬看着林昭的发旋发呆,浓密的头发像黑云一样看不到发缝,高挺的鼻梁鼻尖微翘,渗出几点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皮肤白皙匀净没有一点瑕疵,这样的人人生会有烦恼吗?陈烬恼羞成怒的想着,把手里的水瓶捏得咔咔响。 “疼了吗?”林昭一脸关切的问,“我再轻一点。” 陈烬磨了磨后槽牙,应了好像就认输了,不应一时又扯不出其他理由,实在进退两难。他急中生智,就着水瓶喝了一口后说:“有点口渴。”林昭听后又露出他狐狸一样的笑容。 林昭把黄俊乐打发走后充当人形拐杖把陈烬搀扶回了教室,在教室里的几个女生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田悦迎上来问:“这是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陈烬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林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打篮球踩到香蕉皮,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素质!” 陈烬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林昭,林昭完全无视他的目光。在场的女生都忍不住笑了。 苏彤笑完后开口:“看来打篮球和你犯冲,下次体育课还是继续来PK真题卷吧。” 陈烬深以为然,“下次一定。” “这就是学霸的光芒吗?好耀眼。”林昭一只手捂住眼睛夸张道。 没你逗妹子笑的本事耀眼,陈烬腹诽。 放学的时候林昭非要送陈烬回家,陈烬拒绝了,林昭不依不饶地强调陈烬受伤自己也有责任,而且他这样走路一瘸一拐的骑车搭车都不方便。 拗不过的陈烬再一次见到了李叔。 不同于糟糕的初印象,黑色的商务车驶来时就散发着一种稳重低调的气场。 乍一看除了洗得特别干净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别,可以隐没在不息车流中,但一上车陈烬就敏锐的察觉到车内皮革细腻的触感和厚重的关门声。连暖黄的灯光都给林昭本就出众的外貌多添了三分颜色,陈烬一下子就联想到灯下观美人论,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 林昭相当专业的掏出来一个药箱,不容拒绝的开始给陈烬擦破的伤口消毒。上药的时候还用嘴对着伤口轻轻的吹气,好像在替他害疼。 陈烬浑身僵硬。 太近了。 近到他可以看清林昭脸上细小的绒毛,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茉莉冷香。这种毫无界限的善意,比任何恶意都让他感到恐慌。 看吧,他又在让人受宠若惊了。陈烬的心里又开始涌起那种怪异的感觉。 他应该推开他,用最恶毒的话刺伤他,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 可是…… 那轻柔的气息拂过伤口,带来一丝微凉的慰藉。他发现自己可耻地、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柔。 “别……” 他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吐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像是在拒绝,又像是在乞求更多。 陈烬家住在一处破旧的拆改区,地段很好,本来是准备改成商场,但开发商和住户就拆迁费的问题拉锯不下后撤走了,只留下拆了一半的遗址。 故而这片地方的租金就地段而言低得出奇,但鱼龙混杂,治安一直不太好。 陈烬本来想让林昭送到家附近就好,他非常不想过多的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就以巷子胡同车开不进去为由要自己走。 但林昭非得把他送到家门口,一副不把他送到决不罢休的样子,还用那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望着陈烬,自责懊悔的可怜模样。 陈烬妥协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同意。林昭有种能让和他相处的人,产生自己很重要错觉的能力。 在墙面斑驳的平房门口和林昭道别时,一道带着浓重香气的掌风朝陈烬的面门袭来。 第2章 玻璃动物园 陈烬没能彻底躲过那一记耳光,脆响炸在耳边,留下火辣辣的余痛。万幸没打在脸上——他下意识计算着后果,不必戴口罩遮掩,不必忍受他人探寻的目光。 “抽屉里的钱是不是你拿了?你个丧门星!” 王丽娟端丽的五官扭曲着,一身红裙像泼溅的血,映在她输红的眼底。 玄关处,林昭彻底僵住了。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美艳,尖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自己的儿子。 在林昭的固有印象里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应该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家庭暴力遥远得只会出现在新闻和狗血的八点档里。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了陈烬前面。 “阿姨,”林昭语气异常坚定,“我相信陈烬不会。” 王丽娟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从林昭脸上刮过,最后钉在他腕表上,停了一瞬。 “没想到你也有能领回家的朋友。”她扯嘴角,扔下这句话,转身回屋。那抹红色背影烙在陈烬视网膜上,“嗤”的一声,烧穿了他辛苦维持的所有体面,他感觉自己赤条条的袒露在林昭面前,以最不堪的姿态。 一直以来,陈烬拼尽全力活成一个沉默寡言的标签架。努力、勤奋、优等生是他用血汗为自己浇铸的金身,包裹住被腐烂侵蚀的内里,他积年累月维持自尊的厚重假面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碎裂在林昭眼前,不知道在林昭眼里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一块蚊蝇盘旋的腐肉。 林昭有些不知所措的扶住陈烬,只见他修长的身形像一片被风卷下的落叶,眉头微蹙,浓秀的睫毛低垂掩住眼里晦暗不明的情绪。 无端让“西子捧心”几个字从林昭脑海里冒出来。 那真是很完美的一张脸,鼻梁峭拔,下颌角内收,线条清晰,下巴的弧度也恰到好处,让林昭想起画室的石膏像,由于情绪起伏他的嘴唇此时变得格外嫣红,林昭家里养的一只长毛奶牛猫也是这样,在半夜情绪亢奋时鼻头和嘴巴一圈会变得格外粉。陈烬凄惶的模样让林昭想起捡猫的那个雨夜。 此刻,一种带着浓烈自毁倾向的快意席卷了陈烬,他有种想把自己身上带着腐臭的脓汁涂抹在林昭身上的冲动,凭什么只有自己在阴沟里无声腐烂,他能在阳光下盛开,要看他被恶心得惊惶逃窜才好,那样才够痛快! 一种混杂着痛楚与快意的冲动,裹挟了陈烬。他几乎是顺从本能地,虚软地靠向林昭,将额头抵在他单薄的肩头——一个引颈受戮的姿态。 他在等林昭推开他,或露出厌恶的眼神。他已准备好坠入更深的深渊。 然而,一双手却轻柔地回抱了他,甚至带着安抚的意味,在他僵硬的背脊上拍了拍。 这一刻,陈烬心中那头咆哮的野兽,忽然安静了。一种更深、更沉的黑暗,在他心底滋生。不是被摧毁的绝望,而是某种……被点燃的疯狂。 “你要跟我回家吗?正好明天放假。”林昭试探着邀请。 陈烬惊诧:他是要把我捡回去吗?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像好心人收养流浪动物那样? 看出陈烬的犹豫,林昭真诚道:“我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不是吗?我也应该礼尚往来的。” 陈烬想妈妈肯定是回来找钱的,找不到应该会去找牌搭子借了后再战十八圈,爸爸每天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家里也毫不上心,估计根本没人会发现自己不在家。 他实在有些好奇林昭的家庭是不是和他想象里的一样。 林昭家还真和陈烬想象中大差不差。 明信片拓印一般的花园别墅,绿茵茵的草坪上还躺着一只边牧,连狗屋都是独栋的。 陈烬沉默地看着,心想,自己家的卧室,恐怕还没这只狗的窝大。 狗子看到主人回来了,摇头晃脑地跑到车子旁边。 李叔驶进别墅的地库,自动门打开后里面还停着几辆色彩鲜艳的跑车,林昭注意到陈烬的目光半是抱怨半是遗憾:“我老爸说拿了驾照才准我开,不然咱们可以去兜兜风,附近风景不错的。” 陈烬的目光掠过那些流畅的车身,心想: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甚至不配和这些轮胎停在同一片空气里。 边牧热情地扑上来对着林昭狂甩舌头,舔了林昭一手口水,他顺势从狗屋里掏出一个玩具球投掷出去,狗子边追尾巴边追球陀螺一般旋了出去。 陈烬看这滑稽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林昭长舒一口气,“你终于笑了。” “真有活力,它叫什么名字?” “围棋。” “…倒是挺形象的。” “你要和它玩一会吗?它很聪明的。”林昭把围棋叼回来的球递给了陈烬。 陈烬接过球又朝远处扔去,围棋很亢奋地撒丫子狂奔,巡回后叼着球在陈烬面前板板正正的坐好,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 陈烬看它乖也蹲下身去,抚摸围棋的头顶和脖颈处丰茂的毛发,一边夸:“好狗狗,真乖,乖狗狗应该得到奖励对吗?”陈烬望向林昭。 林昭愣了一瞬,拿出狗零食喂给围棋。 俩人玩了一会儿,门口又开进来一辆香槟色的商务车。 周婉茹回来了,她是很典型江南风格小家碧玉的长相,林昭的鼻子和脸型很像母亲。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脚上穿着一双平底的玛丽珍,手上拎一双高跟鞋。 “帅哥带朋友来玩呀!”周婉茹笑眯眯。 “怎么会,当然是来学习!”林昭很自然的上前接过周婉茹手里的高跟鞋,“母亲大人上朝辛苦了,这是我们班的学霸男神陈烬。” 陈烬有些拘谨的上前问好:“阿姨您好,我是陈烬,不好意思打扰了。” 周婉茹拍了拍陈烬的肩膀:“小烬不用太拘谨,昭昭经常带朋友来玩的。” 围棋绕着周婉茹跑了两圈就回狗屋了,三人一起进屋。 大门一开陈烬还以为误入了什么电视剧片场,跟凡尔赛宫似的。 开阔的餐厅里,热气腾腾的一桌子菜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诱人,落地窗还能看到花园朦胧的夜景。 周婉茹打开了视频通话,那边很快接通了。 “老婆,吃饭了吗,我这地儿的菜都是甜口的,实在吃不惯,还好马上就能回来了。” “正要吃呢,等你回来咱好好吃一顿,给你补补,感觉你都瘦了。”周婉茹一副幸福小女人情态,“儿子要和你老爸说两句不?”周婉茹把手机递给林昭。 “老爸,想你了!”林昭嬉皮笑脸。 “臭小子,是不是又没钱了?等会给你转,在家好好照顾你老妈知道吗?”林建业板着脸假装严肃,眼里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yes sir!对了老爸,这是我朋友陈烬。”林昭突然把镜头偏过来,陈烬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道:“林叔叔好。”“陈同学你好。”林建业和陈烬想象中不一样,是个微微发福面目普通的中年男人。 俩人打完招呼后林昭把镜头转回去:“老爸记得给我们带礼物哈,拜拜!”说完就挂断了。 吃完饭周婉茹交代他俩劳逸结合,写会作业就去睡觉,然后上楼回房了。 陈烬背着书包和林昭进电梯的时候,感觉脚好像没那么疼了。 不同于一楼奢华的巴洛克风格,林昭的房间很温馨,是陈烬做梦时会梦到的那种家的感觉。 感应灯亮起,陈烬站在电梯门口,像一头误闯文明边界的野兽,一股干净轻盈的皂角味淡香弥漫在开阔的空间里。陈烬瞬间感觉此处就和林昭这个人一样,和生长在潮湿和霉斑环境里的自己有本质上的不同。 自动窗帘缓缓阖上,像礼物的包装纸那样遮住了巨大的落地窗,整个房间浸泡在琥珀色的光晕里,像盛放在玻璃樽里的酒液一样让人醺然放松,陈烬习惯于在阴湿角落里发紧的骨骼竟然有些陌生的松弛。 珍贵的静谧,没有妈妈尖利的骂声,没有领居电视恼人的嘈杂,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隔绝了世界一般那微弱声音像温和的海潮在陈烬鼓膜上轻轻按摩,是诱人入睡的完美白噪音。这静谧有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口,让他听见自己擂鼓般不体面的心跳。 他的目光像被困住的飞蛾,仓皇地逡巡。 原木书架顶天立地,放满了书和手办,蓬勃的生机几乎要溢出来。一墙的展示鞋柜,黄俊乐心心念念的那双混入其中,不起眼的像星群里的其中一颗。 白色的三角钢琴分外醒目,光洁的漆面熠熠生辉,牢牢的吸引了陈烬的目光。林昭见状坐到钢琴前,指尖落下,温润的木制琴箱流淌出和缓而忧愁的旋律,和暖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陈烬僵立在林昭身后,音符像温暖的潮水,一**冲刷着他心墙。他不懂音乐,他只觉得这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他从未示人的,柔软的秘密上。 当乐曲进行到中段,一片灿烂的光明豁然展开,陈烬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一想到这美好不属于他,只是乞怜偷来的片刻 ,他就想掠夺,想占有,甚至想……毁灭。 第3章 危桥上起舞 钢琴的余音在安然的空气里缓缓消散。 林昭转过身,看着依旧站在房间中央身形僵硬的陈烬,笑问:“怎么样?好听吗?” 陈烬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艰涩的开口道:“很好听。淡淡的遗憾、孤独与挣扎。你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我很意外。” 陈烬仿佛第一次触及到林昭的内里,和他想象中并不相同。 林昭那双明亮的眼睛现出被引燃的狂热,像虔诚的宗///教分子,带着献祭一切的危险性,兴奋地说:“你不觉得那很美吗?完满,那么无聊。和变圆的月亮一样呆板。” 一只长毛奶牛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摸到林昭脚边,声音粗嘎的喵喵蹭着撒娇。 林昭把猫抱起,用脸去贴猫长而厚实的围脖,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引擎声。 “你家还养了猫?”陈烬有些惊讶。 下意识回忆起经常在巷子里发生的猫狗大战。 “准确来说,它是自由的,是它选择了我。”林昭放下猫,合上键盘盖。 猫步伐优雅地迈到陈烬身前嗅了嗅,又在他裤腿上蹭了蹭。 陈烬瞬间对猫柔软身体的奇妙触感有些着迷,不由得用手从猫头抚过猫身,猫大而蓬松的尾巴高高竖起,尾尖的毛搔过陈静的下巴。 痒痒的。 对上猫的双瞳时,猫缓慢地眨眼。 “它喜欢你,林昭有些惊奇,它平时很避人的。” “它叫什么名字?熊猫吗?还是奥利奥?” “你还挺会取名的,不过都不对。” 林昭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陈烬好奇的目光才满意道:“眼睛。” 陈烬沉默片刻:“像是你会取的名字。”他恋恋不舍的把指尖从猫柔软的毛发中抽出。对于现阶段的他而言,有诱惑力的事物总伴随着危险。 陈烬拎着书包看向宽大整洁的原木书桌。 “我能在这写作业吗?” “当然可以。” 林昭把自己的课本和试卷也拿出来。铺了满桌,嘴里念叨:“我这有几道物理题不太明白,还望学霸不吝赐教。” 陈烬明白,像林昭这类人,勾勾手指就会有最富经验的特级教师来辅导。但他还是以这种扬陈烬所长的方式来修补他的自尊心。 他如芒刺背,感觉到自己更没用了。 他厌恶在镀金无菌室里培育的毫无阴霾的光明。 “嗯。”陈烬发出一个克制的单音。 接过习题册,他很快解了出来。解题思路清晰,步骤简洁,字迹清隽,林昭啧啧称奇。 “陈进,你太厉害了!”他的语气里是纯粹的佩服,不掺一丝杂质。 这种纯粹的欣赏让陈烬感到一丝烦躁,他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厉害? 不过是无路可退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罢了。 他的人生就像马戏团的高空表演,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而林昭这种,生来就扎根在肥沃土壤,被温室呵护的人永远不会懂。 “这道题受力分析这里错了。”陈烬尽力屏蔽情绪,用笔尖点着出错的步骤,刻意回避了林昭亮晶晶的目光。 作业写到一半,周婉茹端着两杯温热的牛奶过来,柔声叮咛他们别学到太晚。那牛奶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到陈烬的指尖。一路烧灼到陈烬心里。 写到十一点,林昭打算去睡了。交代陈烬如果不习惯和他一起睡的话,可以去尽头的客房休息。那边也有配套的卫浴,浴室柜里有新的洗漱用品。 陈烬想继续学,于是借了林昭的电脑查资料,点开浏览器,自动恢复了上次的搜索页面。 同性恋的成因几个字让陈烬遍体生寒。 类似于偶然得知刚和自己一桌吃饭的人患有绝症,还可能传染的无措。陈烬瞬间仿佛看见自己被遗弃在垃圾堆里,浑身腐烂等死的场景,不会有人管他的。 他双手很有些不听使唤地找出历史记录,特工一样搜寻着林昭留下的遗迹。 值得庆幸的是,这类问题的搜索是近几天才有的。这点时间应该不足以让林昭堕落到被烂人害到染病的程度。 陈烬按图索骥,找到一个奇怪的论坛。 满屏都是躁动迷茫的放纵,而林昭发出的关于取向探索的询问帖,全是问约不约的。寥寥几个正常的回复也都是劝他别在这种地方问,小心被骗///炮。 可能是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林昭开了这个帖后也没再回复,陈烬并没有看到什么下意识出现在脑海里的不堪内容,悬着的心落回了腔子里。 丧失理智的头脑开始降温,思维开始正常运转。 回过味来后,陈烬突然像天降横财一般狂喜! 他捡到了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他窥见了太阳的暗面!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卑劣又神功大成的苍蝇。沾沾自喜于自己能嗅到万人垂涎的甜美果实已经开始**的讯号。 可以悠哉观赏求不得的众生在苦海里挣扎。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颗看似增益大补人参果的本相! 陈烬似乎只能从别人的痛苦里汲取一点卑鄙的安慰。那么究竟谁更可悲呢?他也说不准。 大概没几个人能脱离成为小丑的命运吧。 他觉得林昭从一个他永远无法战胜的巨人,一下子漏气瘪成地上一张皱缩的皮。以前吓住他的,都只是虚张声势的样子货。 好像林昭拥有的其他人努力一辈子也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因为他是个同///性///恋而化为齑粉随风而散了。 这大概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精神胜利法。 但陈烬此刻却觉得这种获胜的力量充盈着全身,飘飘欲仙。 他居然也有资格去可怜他了。 陈烬细细品尝着这个秘密,此刻完全与哥伦布共感。 带着这个甜美的秘密,陈烬生平第一次使用了浴缸,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随时会消失的彩色肥皂泡。 深夜,陈静睡在客房的床上,感觉自己被一片羽毛承托着,被子洒满了阳光暴晒过的气息,这是他17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第二天是周六,林昭兴致勃勃地想带陈烬去家附近的森林氧吧散心。 陈烬以脚伤和要学习为由拒绝了,他不能再沉溺下去了。这种不属于他的美好犹如镜花水月,多感受一份,日后抽离时便多一份痛苦。 林昭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强求,只是又给他换了一次药,才让李叔送他回家。 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巷口,陈烬下车,看着车子无声的驶离,这才转身。 走向那片破败的拆改区,每一步都像是从云端踩回泥里。 家里空无一人,妈妈大概又是一夜未归。屋子里还残留着劣质香水和潮气混合的味道。 陈烬嘴里发苦,准备倒水喝却发现炊壶里空空如也。他盯着干涸的壶底,脑海里却浮现起林昭的母亲递过来那杯温度刚好的牛奶。 嗤。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别做梦了。 陈烬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杂乱的屋子,动作机械而麻木。只有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才能短暂的停止思考。 停止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关于命运的比较。 周日下午2点多,王丽娟回家了,脸上不晴不雨,看不出心情。陈烬把中午的菜热了一下端上桌,她夹了一筷放在嘴里,突然崩溃开始大哭,把碗碟全掀了。 “这种日子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你!都是你!你怎么不死?我的人生全被你毁了…我为什么要嫁给你爸那个窝囊废?为什么要生下你?我有机会过上好日子的!林建业又升官了,他以前像狗一样追在我后面的。”说罢,她伤心地嚎啕起来。 陈烬麻木的听着妈妈不知第几次重复类似的话。 他的心就这样反复的被她撕掉表皮,血淋淋的淌着脓血,终年不愈。 所以这是你伤害我的理由吗? 他看着母亲情绪崩溃时依旧不走样的五官,相信她确实有抓住理想的资本。 真的是自己成为了她无法脱身的脚镣吗? 还是世俗的谴责锁住了他? 她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别人口中抛家弃子的女人,打下一生都无法洗去的罪章? 用爱与责任来粉饰一切,显得多么伟大。爱?多么趁手的武器,人类无法招架。 陈烬其实希望她能自私一些,完全为自己而活。一生都在和本心拉锯,太痛苦了。而背负一个人的不得志,实在太沉重。 王丽娟哭累了就回房睡了。陈烬收拾一地狼藉时有些庆幸,还好是用不锈钢的容器装的。 陈烬提前回了学校,空旷的教室只有寥寥几人,他享受这份宁静。直到晚自习前,同学们才陆续到来。 林昭是踩着铃声进来的,带着一身淡淡的茉莉冷香坐到陈静旁边。 “脚好了吗?”他侧过头低声问,眼里是真实的关切。 “嗯。”陈烬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面前的物理竞赛题。 他的冷淡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林昭,林昭把一个精致的饭盒推到他桌上。 “鱼子酱鹅肝寿司,感觉你很爱吃这个,所以给你带了些。多吃点有营养的,对恢复比较好。” 陈烬惊讶于林昭的细心,其实他并没有多喜欢吃鱼子酱鹅肝,只是出于对这种过于遥远食物的好奇多吃了一些,想品出它的过人之处,他失败了。 陈烬简直想投降了,可能是他已经和林昭交换了无法言明的秘密,所以他并没有感到被审视时暴露弱点的不快,反而是有些被关心得不知所措,只干巴巴道:“谢谢。” 课间林昭总喜欢凑过来问陈烬题目,分给他很多他没见过的零食,会在别人看过来时坦然回视,仿佛他们俩是相交多年的密友。 陈烬能感觉到班上同学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探究,那个郁郁寡言的学霸陈烬,似乎因为林昭的闯入,变得不再那么有距离感,也不再那么…纯粹。 这种变化让陈烬不安。 期末考试,陈烬毫无悬念又拿了年级第一。林昭的成绩平时属于中等偏上,这次的分数却不太理想。他俩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等家长过来开会。 王丽娟盛装出席,这种场合她从来不会错过。这可能是让她麻痹自己来继续在痛苦中坚守的微少时刻。 她看到林昭的父亲时,明显一滞。 陈烬敏锐的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看她失魂落魄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随即林昭的父亲也落坐在她旁边。 陈烬从玻璃窗移开视线,装作不经意的开口道:“今天是你爸爸来帮你开家长会吗?” “对呀,每次都是他来开的。” “你爸爸还挺关心你。” “很平常啊,爸爸不是都这样吗?”林昭疑惑。 陈烬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深呼吸后平稳语气道:“你爸爸是不是叫林建业?” 林昭玩笑道:“学霸,你进化成神了?居然还会看相测字!” 陈烬感觉到耳畔有一道惊雷炸开,这简直太荒谬了。妈妈念叨了十几年的林建业,居然是林昭的模范父亲?! 他大脑里的思绪不受控制开始想:如果当初是妈妈嫁给了林建业,自己和林昭会变成亲兄弟吗? 他会变成林昭那样的人吗? 还是说陈烬会从世界上消失,而自己就是林昭? 一个完美的、健全的、无可挑剔的人。 不是心理残疾,或是同///性///恋。 林建业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吗? 他没办法停止这种疯狂的设想,浓烈的恨意像毒汁一样包裹了他,十几年沉积的惊涛骇浪翻涌而上,让他丧失理智,动弹不得。 林昭密切关注着教室里的情况。在宣布排名时他哀嚎一声:“学神,给条活路吧。” 他侧过脸,下巴抵在冰凉的栏杆上,眼巴巴的望着陈烬,可怜道:“周末能帮我补课吗?有偿的。” 陈烬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冰冷的拒绝。 但话到嘴边,他看着林昭那双清澈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眼睛。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可以。”陈烬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时间你定。” 林昭的眼睛瞬间亮了,黑黝黝,像溪水里的石子。 “真的?太好了!那就周六下午。还是在我家怎么样?” “嗯,一言为定。” 陈烬像个疯狂的赌徒,□□了他所有的筹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游戏,开始了。 第4章 补课与心域 陈烬没想到林昭会亲自来接自己。 “surprise!” 打开车门的瞬间,林昭夸张的耍宝。陈烬不受控制地扯了扯嘴角,他也搞不清自己是被林昭逗笑还是单纯对这种幼稚的行为感到无语。 车门关上,隔绝了嘈杂,陈烬顿感一阵困意袭来。 他昨晚熬夜备课,在这样安宁松弛的氛围里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陈烬把今天要复习的内容讲义递给林昭:“先看看吧,到了我们直接开始。” 林昭接过,看陈烬眼下乌青神情恹恹,不免有些愧疚。于是拿出颈枕套在陈烬的脖子上:“我先看,你休息一会吧。” 陈烬实在困倦也没拒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林昭看着讲义上清隽的字迹和记号笔圈出的重点,知识点旁边甚至标注了他之前的错题,不由得心里涌上一阵暖意。 陈烬睡得很沉,平时显得有些阴郁的眉间也舒展开来,高挺的鼻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倒是显出几分脆弱的孩子相,总是紧绷的嘴角此刻放松倒是看出了微微上翘的弧度,林昭觉得很新奇,仿佛是第一次看清陈烬原本的模样。 阳光在他的睫毛尖上跳跃,狡猾地闪动,林昭无意识的数到第30根的时候他突然回过神来,心脏跳动地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今天林昭家分外静谧,连“眼睛”都躲了起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的独立小世界。 “这道题,”林昭用笔帽戳了戳练习册上复杂的滑轮组,“受力分析好像怎么做都不对劲。” 陈烬的目光从竞赛题集上抬起,只扫了一眼题目,就用笔在纷乱的图示上勾勒出几笔。 “这里,”他用笔尖点在一个关键的连接点上,声音平静无波,“你漏掉了绳子的内部张力,把它看出一个整体,再隔离分析。” 他的思路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刨开迷障,直达核心。一个看似毫无头绪的难题顷刻瓦解。 林昭看着那简洁清晰的解题过程发出惊叹:“我也好想像你一样活一次!” 这句话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陈烬心里,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练习册推了回去,垂眸掩住眼底翻涌地晦暗,“下一题。” “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跳上桌子,好奇的用爪子拨弄陈烬手上的笔杆,陈烬下意识伸出手,用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咪立刻发出餍足的呼噜声,用脑袋去蹭他的手掌。 林昭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眼弯弯:“陈烬,”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好奇,“你以后想做什么?” 陈烬穿梭在猫毛里的手指一顿。 以后?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奢侈,他的未来是一片浓雾,唯一清晰的路径是拼尽全力爬出眼前的泥沼,至于之后,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想。 “考个好大学。”他给出了一个最安全也最无聊的答案。 “然后呢?”林昭追问,他似乎真的对陈烬的世界充满了探究欲。 “不知道。”陈烬迅速收回了手,仿佛那温暖柔软的触感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书本上,冷硬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随心所欲的规划‘以后’。” 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这语气里的尖刺过于明显,几乎是直接把对方拒于心墙之外。 他应该更圆滑,更隐秘一些,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然而,林昭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哦。”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带着点自嘲,“我妈总说我想得太少,活得没心没肺。可能吧,但我觉得,想得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你说呢?” 陈烬没有回答。林昭那双无忧的眼睛倒映出自己阴郁的面孔,像清澈小河里出现破坏水质的藻类。 恨意又从裂缝里溢出,丝丝缕缕地将陈烬缠绕,他凭什么能这么轻易的说出这种话? 因为他有退路,而你没有,心底一个声音冰冷的回答。 林昭看向陈烬缄默的侧颜,清晰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眼间萦绕着让他着迷的悲怆色彩,那么完美。他观赏他,像看一幅画,品一首曲,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雾里看花。 “继续吧,还有好几章内容没复习。” 接下来的时间,陈烬得讲解愈发细致,也愈发严苛。他几乎是以一种审问的态度挑剔着林昭解题思路中任何一点不严谨的地方。 他不再只是指出错误,而是近乎残酷的剖析他为什么会犯这个错误,是概念不清还是思维定势。 林昭起初还很放松,但在陈烬毫无波澜又一针见血的诘问中渐渐坐直了身子,神情也变得分外专注甚至有些吃力起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烬看着他在自己制造的压力下微微蹙眉,看着他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染上认真的困扰,一种扭曲的快乐悄然滋生。 如同一只耐心的猛兽,优雅的将猎物圈禁,享受着掌控节奏的乐趣。 “这道题为什么又错了?” 一瞬间,林昭被一种清冽的皂角气息笼罩,陈烬的左手撑在桌沿,右手越过林昭肩头,拿走了他手上的笔。 这个动作几乎将他半圈在怀里,林昭甚至能感受到他衣服布料传来的细微摩擦声和靠近时的体温。 “是概念没能理解吗?”陈烬冷淡但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林昭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廓,林昭的身体一僵,全部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右侧的耳朵和脖颈处,那片皮肤开始发烫。洁净的带有一丝微苦的皂角气息萦绕在他的鼻端,像一种无声的引诱。 “那这种解法能懂吗?”陈烬讲完另一种方法后才退开。 陈烬退开后,林昭下意识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他点点头,耳根的热度还没完全消散:“嗯,我懂了。” 全身心投入去做某件事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补课结束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林昭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接受过一场漫长的审讯感觉身心俱疲,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看向正在默默收拾书包的陈烬,灯光柔和了对方锋利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有些朦胧的温柔。 夕阳给草坪浇上一勺梦幻的芡汁,“围棋”叼着球在花园里疯跑,看到林昭出现急忙扑上去,尾巴摇成螺旋桨,绕着林昭跳了好几圈。 林昭从狗嘴里接过球又朝远处扔了出去,和狗一起朝球追去,欢腾的狗吠和爽朗的笑声时远时近,快活的氛围在四处溢散。 陈烬没有参与,他只是倚在门廊的柱子上,安静地看着。看着林昭在草地上奔跑,笑容明亮,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他永远无法拥有的松弛和快乐里。 微妙的嫉妒像藤蔓一样悄然收紧,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 林昭跑累了,把球扔给“围棋”,喘着气走到陈烬身边,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热气蒸腾出他身上的茉莉香气,不像平时那样幽微。 “给你。”陈烬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很自然,眼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昭愣了一下,接过纸巾:“…谢谢。”他擦着汗,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陈烬总是这样,在冷淡疏离中,偶尔流露出一点让人误会的细心。 “你好像很容易出汗。”陈烬状似无意地说出结论,目光扫过林昭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和微微湿润的脖颈。 “啊?可能吧。”林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烬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向林昭传达一种“我很在意你”的错觉。 “下周…还能来吗?”林昭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我觉得…你的教学方法讲得比老师还清晰。” 陈烬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昭,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此时仿佛蕴藏着漩涡。 “好。”他应道,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昭的心湖。 林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执意送陈烬到车上,看着李叔的车驶近。陈烬拉开车门,在上车前,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林昭。 轻柔地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温柔。 “回去吧。”他说。 然后,他俯身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 林昭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车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垂,心里一片混乱。 他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而车内,陈烬靠着椅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车子停在熟悉的巷口。陈烬下车,看着车子尾灯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这才转身,迈入那片与身后繁华格格不入的、被遗忘的破败与昏暗之中。 他抬起头,看着窗户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阴沉的脸。 他知道,猎物已经踏入了陷阱的边缘。而他,绝不会是输家。 第5章 潮汐之间 回到家后,陈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林昭发梢擦过他颈侧时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他必须承认,林昭靠近时,他心跳失序的瞬间,并非全是演技。 当晚,陈烬用加密浏览器登录了论坛。那个名为“burning”的账号,是他精心打造的影子。他点开与“sunrise”的私信界面,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才敲下一行字。 20:30 burning:你好,看到你之前发的贴,我也有相同的困扰。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的? 林昭的回复来得很快,快得几乎有些让陈烬猝不及防。 20:32 sunrise:我不知道,只是某个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对女生心动过…… burning:那也有可能是你还没遇见你喜欢的女生 20:35 sunrise:只当她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burning:看来你对男人心动过了 陈烬其实也没把握林昭有好感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自己,但想到不是自己的那种可能陈烬一阵气血上涌简直难以接受。 20:40 burning:怎么不回?被我说中了? 20:42 sunrise:我不知道怎么说 burning:你为什么喜欢他? sunrise: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20:45 burning:看来你们的初遇很美好 陈烬咬牙切齿地打下这句,感觉幸运女神又不站在自己这边了,为什么总是这样。 sunrise:对他而言可能不算吧,我溅了他一身泥…… 陈烬看到消息弹出,瞬间又满血复活,乘胜追击。 20:47 burning: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打下这行字,陈烬感觉脸上一阵发烫,有种在午夜街头裸///奔的感觉,虽然没人看到,但不被羞耻感放过。 sunrise:他身上有种让人想要探究的忧郁感,没办法放着不管。 陈烬浑身发颤,没想到自己又被可怜了,同情也能叫喜欢吗?林昭这种高高在上的施恩姿态简直让他有些怒极反笑了。 20:49 burning:你幻想自己是拯救他的白骑士? sunrise:没那么伟大,主要是他太符合我的美学了。命运般的缺憾美。 这算什么?自己被生活磋磨得不人不鬼的样子在他眼里居然是“缺憾美”?陈烬突然想到那些崇尚病态美的贵族们,凭自己的喜好,做实验一般改造下位者的恶心把戏。 20:51 sunrise:今天在车上,他在我面前睡着了。 陈烬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 burning:然后呢? sunrise:他熬夜给我准备笔记。他好像……有一点在乎我,对不对? 隔着屏幕,陈烬几乎能想象出林昭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不确定的希冀,像等待确认礼物归属的孩子。一种混合着罪恶感和掌控欲的情绪,细密地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缓慢地打字。 20:53 burning:也许,但猜测毫无意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约会,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林昭的回复慢了一些,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憧憬。 20:59 sunrise:我想和他去海边。不是晴天,最好是阴天,灰蒙蒙的那种。这样人少。我们可以赤脚走在沙滩上,什么也不说,就听着潮水的声音。然后……去那种很热闹的夜市,吃路边摊,分享同一份食物。如果,如果气氛很好……我希望他能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 陈烬看着那几行字,沉默了许久。太简单了,简单到让他觉得自己的计划都显得龌龊。他关掉对话框,心里那片冰冷的坚硬,似乎被这过于纯粹的愿望撬开了一丝缝隙。 几天后的物理补课上,陈烬讲完最后一道题,合上书,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他状似随意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纸袋,推到林昭面前。 林昭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两套崭新的泳裤。 “这是……?” “天气预报说,周末是阴天。”陈烬的声音平淡,目光却落在林昭骤然亮起的眼眸上,“临市新开了个海滨公园,人应该不多。这段时间你进步不小,算是……奖励。” 林昭的呼吸仿佛停了一瞬,他看着陈烬,像是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确认这不是一个玩笑。“……真的?” “不想去可以不去。” “我要去!”林昭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纸袋,耳根悄悄漫上绯色,小声地补充,“……谢谢。” 陈烬“嗯”了一声,低头收拾书包,掩饰住自己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声带着雀跃和羞赧的“谢谢”,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他心底最不设防的地方。 周末的海边果然如林昭所愿,天空是安静的铅灰色,云层低垂,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游客稀落,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沙滩,留下深色的湿痕和细碎的泡沫。 林昭脱了鞋,赤脚踩在微凉的沙子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陈烬,眼睛弯起来,里面盛着细碎的光,比此刻晦暗海面上的任何一点波光都要亮。 陈烬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他看着林昭蹲下去捡贝壳,看着他被突然涌上的浪花吓了一跳,笑着跳开,看着他在空旷的沙滩上张开手臂,像是要拥抱这片灰蒙蒙的天与海。 一种陌生的、宁静的感觉,悄然浸润着陈烬。这里没有逼仄的巷子,没有母亲的咒骂,没有需要时刻计算的未来。只有海风,潮声,和一个因为简单陪伴就快乐得显而易见的林昭。 他在夜市买了两杯冰沙,将其中一杯递给林昭。林昭接过,低头咬住吸管,冰凉的甜意让他满足地眯起眼,嘴角沾上了一点淡粉色的痕迹。 “沾到了。”陈烬的声音比海风还轻。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擦过林昭的唇角。 那瞬间的触感微凉而柔软。 林昭猛地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抬起眼,怔怔地看着陈烬,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握着塑料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陈烬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那一点残留的、混合着冰沙甜腻和林昭体温的触感,竟有些烫人。 他移开目光,望向喧闹的人群,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走吧,”他说,声音依旧平稳,“前面好像有卖烤鱿鱼的。” 林昭像个提线木偶般跟在他身后,在拥挤的人潮中,陈烬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他的肩膀,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让他心跳失衡。 回去的车上,林昭大概是累了,也或许是心神消耗太大,车子启动没多久,脑袋就一点一点地,最终不受控制地歪向了陈烬的肩膀。 陈烬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能感觉到林昭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他锁骨处的皮肤,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和一丝冰沙的甜。 他没有动,也没有推开。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泻进来,在林昭安静的睡颜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陈烬垂眸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司机通过后视镜投来探究的目光,他才几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林昭靠得更舒服些。 车停在林家别墅外,引擎声熄灭的瞬间,林昭迷迷糊糊地醒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几乎窝在陈烬怀里时,瞬间彻底清醒,像受惊的猫一样弹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对、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烬却只是平静地拉开车门,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车内暧昧的气息。 “到了。”他先下了车,站在路边,等林昭下来。 林昭晕乎乎地跟着下车,夜风一吹,脸上的热度却丝毫未减。他站在陈烬面前,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搓着衣角。 “今天……”他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很小,“……我很开心。” 陈烬看着他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的睫毛,沉默了几秒。夜晚很静,能听到远处模糊的虫鸣。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融在夜色里,听不出情绪,“回去吧。” 他转身,走向来时路,没有说再见。 林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又孤寂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陈烬指腹微凉的触感。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和不知所措的甜蜜恐慌,将他整个人淹没。 而陈烬,在拐过街角,确认林昭再也看不到之后,脚步才微微放缓。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然后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个名为“sunrise”的账号,此刻一定充满了亟待倾诉的、混乱而悸动的心情。 他成功了,猎物已经彻底落入网中,被他用一点点廉价的温柔和一场精心策划的约会引诱得晕头转向。 可为什么,他感受不到预想中全然的快意,反而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的虚无,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沉溺。 第6章 暗涌与咬痕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着,像一颗不安的心。 陈烬没有立刻去看,他走到巷子深处的公共水龙头下,拧开阀门,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冲洗脸颊,试图浇灭皮肤下躁动的灼热。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夏夜的闷热中带来片刻清醒。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巷子里有些刺眼。果然,来自“sunrise”的信息塞满了对话框。 18:29 sunrise:他今天碰了我的嘴角。 sunrise:虽然只是擦掉冰沙。 sunrise:我是不是疯了?为什么心跳得这么 快? sunrise:在车上我还靠着他睡着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sunrise:在吗?我该怎么办? 字里行间充斥着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慌乱与甜蜜的苦恼。 陈烬背靠着潮湿斑驳的墙壁,慢慢蹲下身,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本该继续扮演那个循循善诱的“知心人”,引导着林昭在情感的漩涡里陷得更深。可此刻,一种莫名的烦躁攫住了他。 他关掉对话框,没有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陈烬刻意减少了与林昭的接触。补课时,他重新竖起了无形的屏障,讲题简洁冷静,不再有逾越的肢体语言,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林昭身上停留。 他甚至会在林昭试图靠近讨论时,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用笔轻轻点着习题册上的公式,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专心点。” 林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陈烬的疏离像一盆冷水,将他从约会后的云端猛地浇醒。他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做题时更加专注,连握笔的姿势都格外用力,指节泛白。 他会偷偷观察陈烬的表情,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一点点情绪变化的痕迹,哪怕是厌烦也好。 有一次,林昭鼓起勇气,将一盘混合果切浇上酸奶,默默推到陈烬手边。陈烬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落在那个洁白瓷盘里摆放整齐的水果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声音平淡:“谢谢,不用。” 林昭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之前海边那个会帮他擦去嘴角冰沙、默许他依靠的陈烬,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 这天补课结束,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乌云压顶,仿佛夜幕提前降临。 “雨太大了,等雨小点再走吧。”林昭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隐隐的担忧。 陈烬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趋势的雨势,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屋檐倾泻而下。他微微蹙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待在安静的房间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林昭打开了房间里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驱散了些许昏暗。他试图找些话题,从学校里新来的音乐老师到最近看过的一部冷门电影,陈烬大多只是“嗯”、“是吗”地应着,视线始终落在自己带来的那本厚重的竞赛题集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雨声哗啦啦的,成了房间里的主旋律,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林昭有些气馁,也拿出作业本,开始写英语卷子。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他写得很慢,心思完全无法集中,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那个沉静的身影。 忽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如同利剑般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几乎同时,震耳欲聋的雷声猛地炸响,仿佛就在屋顶上方,厚重的隔音玻璃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啊!”林昭低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剧烈瑟缩了一下,手中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林昭脸色瞬间煞白,他从小就怕这种毫无预兆的、仿佛要劈开天地般的惊雷。 几乎是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时刻,一个身影迅速挡在了他与窗户之间。陈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用身体隔绝了窗外那可怖的电闪雷鸣,将自己变成了林昭与恐惧之间的一道屏障。 雷声的余威还在空气中震荡,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林昭仰头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陈烬,对方的背影在暖黄灯光下拉得很长,在昏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显得异常可靠,仿佛能抵挡一切风雨。 心脏在经历过雷声的恐吓后,又以另一种原因疯狂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陈烬也能听见。 陈烬背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手背上青筋微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他应该冷眼旁观,甚至可以在心里嘲笑林昭的胆小。可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在那声惊雷炸响的瞬间,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没事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地说,声线比平时低哑,却没有挪开身体。他能感觉到林昭惊慌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像小小的火苗,灼烧着他的皮肤。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鼻尖萦绕着陈烬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皂角清苦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感,一种巨大的勇气和难以言喻的冲动忽然涌了上来,压过了对雷声的恐惧。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后面,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依赖,环抱住了陈烬的腰,将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略显单薄却因紧绷而显得坚硬的背脊上。 陈烬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铁,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陌生而危险的信号。林昭的手臂有锻炼的痕迹但算不上强壮,环抱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昭脸颊滚烫的温度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陈烬……”林昭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动物在寻求唯一可以信赖的庇护,“你别不理我。” 那一刻,陈烬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所有防线,理智的堤坝,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这句带着细微哭腔的哀求中,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推开,警告他这是危险的越界,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贪恋着这份毫无保留的、滚烫的依赖和温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搏动。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 林昭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松开手,手腕却被陈烬更快地、用力地抓住。 陈烬的眼睛在昏暗跳跃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剧烈燃烧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林昭完全看不懂的激烈情绪,像是压抑许久的愤怒,又像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更像是一种濒临失控的、绝望的挣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沉重。 “林昭,”陈烬的声音低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攥着林昭手腕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林昭被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风暴吓住了,那眼神像是要将他吞噬。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陈烬扭曲的面容,随即又因那其中毫不掩饰的黑暗而感到害怕,飞快地摇了摇头。 他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烬看着他这副茫然又无辜,带着惊惧却又没有真正退缩的样子,一股邪火混合着某种黑暗的、占有欲极强的冲动猛地窜起,瞬间烧毁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低下头,带着一种惩罚与标记交织的恨意,狠狠地咬上了林昭近在咫尺的、白皙脆弱的锁骨上方,那里肌肤细腻温热,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搏动。 “呃……”林昭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僵直,眼睛因震惊和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而睁大,瞳孔紧缩。 那不是吻,是带着戾气的啃咬,像被困的野兽在绝望中标记自己的所有物,又像即将溺毙之人抓住唯一浮木时不顾一切的力道。 几秒之后,陈烬才像被什么东西烫到,或者像是骤然从梦魇中惊醒,猛地松开了口。 他喘着粗气,看着林昭锁骨上方那个清晰的、泛着深红血丝的牙印,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狰狞。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猛地推开林昭,力道之大让林昭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陈烬自己也踉跄着后退,腰侧重重撞到了身后的书桌角,发出一声闷响,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雨声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缠绵的余音,敲打在窗沿上。 陈烬死死地盯着那个牙印,仿佛那是什么罪证,又抬头看向林昭震惊而泛着生理性水光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茫然、疼痛和不知所措。 陈烬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解释、道歉、或是更伤人的话,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回荡。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房间,脚步声在楼梯间仓促地回响,连扔在椅子上的书包都忘了拿,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林昭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锁骨上那个刺痛的、带着湿润感的咬痕。 疼痛感真实而鲜明,带着陈烬留下的、滚烫的、仿佛烙印般的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陈烬身上那股清苦的皂角味,和他最后那个近乎崩溃的眼神。 窗外,雨渐渐停了,灰蒙蒙的天光重新透进来。 而房间内,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某些潜藏的、危险的东西已经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看似平静的假象之中。 第7章 第 7 章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陈烬心头的滞重。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那个逼仄的家,反手锁上自己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渐歇的雨声。 牙齿陷入温热皮肤的触感,以及林昭那声压抑的痛呼还在陈烬脑海回旋。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试图将那双染着水汽的、震惊又无辜的黑亮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失控,彻底的失控。 这不在计划内。他精心策划的引诱,不该包含这种野兽般的本能。烦躁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攫住了他。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许久,直到腿脚麻木,才撑着站起身。 打开那台破旧的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亮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加密浏览器,登录了那个名为“burning”的论坛账号。私信图标上闪烁着红色的数字,来自“sunrise”。 鼠标在私信框悬停片刻,他终于点了进去。 19:02 sunrise :在吗? sunrise :我好像……搞砸了。 sunrise:我抱了他一下。 19:30 sunrise :他咬了我。 sunrise :不是很重,但留了印子。为什么?是因为讨厌我吗? 20:15 sunrise :……还是不回我吗? 字里行间充满了困惑、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陈烬看着那句“是因为讨厌我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讨厌?如果只是讨厌就好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burning”上线了。 20:20 burning :刚看到,抱歉。 burning :他咬了你?这听起来……很激烈。 burning :疼吗?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林昭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20:21 sunrise :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吓到了。他当时的眼神很可怕,像要吃掉我一样。 20:23 sunrise :可是他之前明明对我很好。会带我去海边,会帮我擦掉嘴角的东西。 sunrise: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陈烬看着屏幕,指尖微凉。他引导着林昭回忆那些“好”,又将他推向此刻的“坏”,让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在林昭心里剧烈碰撞,产生更深的迷惑和依赖。 20:25 burning :人性很复杂,也许他也在挣扎。 burning :有时候,越是强烈的吸引,越会让人做出反常的举动。害怕靠近,又无法远离。 20:27 burning :或许不是讨厌,是一瞬间失控的错乱。 屏幕那头的林昭呼吸一窒。 陈烬用“burning”温柔的假象,将林昭推向一个更危险的解读方向。 20:29 sunrise :失控? burning :嗯。可能意味着,他潜意识里渴望你的触碰。 这条信息发出去后,林昭那边沉默了许久。 陈烬能想象到他此刻正看着镜子里的牙印,脸上交织着羞耻、困惑,以及一丝被这句话悄然点亮的、危险的遐想。 20:32 sunrise :……我不知道。他现在完全不理我了。在学校里,看都不看我一眼。 陈烬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筑起的墙。 20:35 burning :他可能在害怕。害怕自己失控,也害怕……你的反应。 burning :给他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去弄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以一种近乎慈悲的、理解的口吻,为“陈烬”的冷漠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并将选择的主动权看似交还给了林昭,实则将那条名为“理解”和“等待”的绳索,更紧地系在了林昭的脖子上。 20:39 sunrise :嗯,谢谢你。每次和你说完,我心里都会舒服很多。 sunrise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陈烬看着最后那句话,眸色深沉。 他知道吗?他只知道如何玩弄人心,如何利用这份纯粹的依赖。 可当这依赖真的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时,他感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快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责任,或者说是……罪孽。 他关掉了对话框,没有回复那句“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第二天在学校,陈烬将自己冷漠的伪装贯彻得更加彻底。他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将林昭欲言又止的目光隔绝在外。 课间,当林昭拿着物理习题册,像前几天一样犹豫着是否要问陈烬时,陈烬直接起身离开了座位,与来找他问题的黄俊乐低声交谈起来,用后背对着林昭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那道失落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像无形的针。 下午的体育课是篮球分组练习。陈烬和林昭被分在了对立的两组。运球、传球、跑动,陈烬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却始终避免与林昭有任何直接的肢体接触,连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 在一次激烈的篮下争抢中,林昭为了断球,脚步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陈烬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就像他曾经无数次下意识做的那样。 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林昭手腕的瞬间,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手臂僵在半空。 林昭摔倒在了地上,手肘擦过粗糙的水泥地面,瞬间红了一片。他抬起头,看向还保持着伸手姿势、却面无表情的陈烬,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难以置信。 旁边的同学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林昭扶起。陈烬站在原地,看着林昭被簇拥着离开,看着他时不时回头望来的、掺杂着委屈和不解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做到了。线上给予虚幻的温暖和理解,线下施加真实的寒冷和伤害。让林昭在两个极端的“他”之间撕裂,无所适从,最终只能更紧地抓住那根唯一的、名为“burning”的救命稻草。 他赢了这场心理博弈。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凉?那个摔倒时望过来的眼神让他感到刺痛。 放学铃声响起,陈烬第一个收拾好东西,快步离开了教室。他需要逃离,逃离林昭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眼睛。 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再次震动。是“sunrise”。 sunrise:他今天……看着我摔倒了,却没有扶我。 sunrise:是不是我真的让他很讨厌? 陈烬停下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低头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落在他眼中,却照不亮那片深沉的暗色。 他慢慢抬起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复。 burning:也许不是因为讨厌。 burning:也许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才不敢触碰。 发送。 他合上手机,抬头望向灰紫色的天空。看啊,他多么擅长此道。用最温柔的刀,割开最深的伤口,还要让对方以为,那是源于爱的不得已。 他成功地,将林昭更紧地束缚在了这张由谎言和真实交织的网中。而他自已,又何尝不是这网中,挣扎得最痛苦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