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要灭世啊》 第1章 第 1 章 血红的残阳半没于地平线,斜照在堆满杂物的死巷中,在墙根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少女靠坐在墙根的阴影里,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胸口一个小小血洞,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泡。 俞青书冒险出来找人,见此情形,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她连滚打爬地来到少女身前,伸手想捂住那伤口,又不敢触碰。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 这么多,不停地流的血。 明明昨晚她们还在一起嬉闹打趣。有说等当上了娘娘就给众姐妹赏赐金银的,有说可以想办法傍上君夫人去当女史的,甚至有胆大的说梁王都六十了大家忍着恶心努力把老头折腾没了就能一起开心守寡了。 其实郎官早就说过了,是梁王得了个仙宝要求仙,这批采选的女子,最终是要“饰以珠玉,奉于高台,献之仙人”的。运气好的当巫觋,运气差的成人牲。 一群女孩子,明知未来黯淡,仍不忘苦中作乐。 反倒是俞青书和众采女格格不入。 她还记得少女骂她狐媚子时娇蛮的样子,记得少女骗她梁王年轻英俊时憋笑的样子,记得少女半夜逃跑失败脸色惨白的样子,记得她帮少女在郎官面前掩饰时对方惊讶又愧疚的样子。 那么鲜活。 转眼间,原本俏丽活泼的面庞已变得灰败。 这时,少女的眼睫颤动,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俞青书脸上。 她似乎想笑,嘴角却只牵起一个痛苦的弧度,用尽最后力气,将一直紧握的糖画塞到俞青书手里,气若游丝道:“我,不欠你的……” 俞青书握着她的手摇头,想说“你不欠我”,却哽着嗓子说不出话。 她刚穿越,拿不出过所路引,说不清籍贯乡邻,口音也奇怪,若非采选的郎官收留,只差饿死在荒郊野外。她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那些牙尖嘴利针锋相对,还有心有戚戚为之遮掩……都不是什么大过节。 睡一觉,许就忘了。 甚至,俞青书跟少女都不是很熟,只随大家一起叫她“窈娘”,连大名也不知道。 这个傻姑娘,却坚持赔礼致歉。 就在半个时辰前,采选队伍来到此处集镇的客栈落脚。两人不能离开郎官和役兵的视线太远,窈娘见客栈门口有个糖画担子,便一脸扭捏地说要给她买糖画。 对了,糖画。 俞青书看着手里带血的糖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当时情形。 时近傍晚,赶集的乡民挑担提篓,陆续归家,集镇中却依旧人声杂沓,烟尘浮飞。 路边的糖画摊子还未收摊,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摊子离客栈很近,不过十余步路的样子。窈娘见了,便不顾莲儿劝阻,拉着俞青书挤过去。只见铁勺腾挪扭转,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只猴子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油光板上。摊子前顿时爆发一阵欢呼。 欢呼声落,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老丈,要画个兰花。”窈娘语调轻快。 地面随蹄声微震,伴着阵阵唿哨。 铁勺中的糖块融化,滋滋作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唿哨相互作和,夹逼而来。 俞青书不安地扯窈娘袖子。 窈娘转而宽慰她:“长生,别担心,我们就在这儿不走远,郎官和役兵都盯着呢。” 马蹄声和唿哨越来越近。 乡民纷纷侧目,收摊的收摊,上门板的上门板。糖画摊子前几个孩子还想贪看,都被匆匆赶来的父母拽走。 俞青书越发紧张,却见老叟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递过做好的糖画。 她赶紧拽着窈娘离开。 窈娘嫌签子粘手,走前从摊子上扯了一小片深色旧布垫着。 与此同时,不远处驰来五六匹骏马。 马上一色赭衣佩刀的青壮。勒马停在客栈门口不远。为首者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谁也不许动。动一下子,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他扯着缰绳在街上掉头回转,向众人宣告。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客栈门口的伙计,探出头讪笑着讨好,还未说话,便被赭衣人甩鞭勾住脖子,一把掷到街心,随即扬蹄踏过。 哀嚎声刺破长街,再无人敢动分毫。 俞青书和窈娘当时就差两步便能进客栈,却只能僵立门口,不敢动弹。 偌大的集镇,霎时鸦雀无声。 主街西头霞光似火,红彤彤的夕阳里走来一人,胡服窄袖,手执长刀,又黑又长的人影映在地面,慢慢向俞青书逼近。 走到俞青书身侧,忽然停住脚步。 那人冷笑一声,朝俞青书身后伸出手:“拿来!” 身后传来糖画老叟笑呵呵的声音:“客官要什么样式的画儿?” “仙宝。” “仙宝什么样式的,老朽不会画。” “还敢消遣老子,找死!”说着便往前冲去。 俞青书余光再看不到那人,只听得身后两人叮叮当当正在交手。 她又惊又怕,许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街面上、屋顶上,忽然冒出许多江湖豪客,喝叱四起,都冲着那糖画老头要他交出什么仙宝。 场面一片混乱。 乱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啊”,原本噤若寒蝉的人群顿时炸开,哭喊着四散奔逃。 俞青书离得太近不敢动,待打斗声朝远处移去,才慌忙冲回客栈,扭头却不见窈娘踪影。 “娘,娘!” 俞青书回神,只见窈娘像是看到了什么,挣扎起来。她忙去握住窈娘的手,却被挣开。 “娘……窈儿好疼,娘——” 手一松,目光涣散,再无声息。 俞青书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大脑一片空白,手不自主地颤抖着,握紧了只剩残边的糖画。 她穿越以来颇有些自命不凡,此时才瞥见这残酷世界森森獠牙上的一点寒光——那些人,要夺什么仙宝,竟连一个在摊子上买过糖画的无辜少女也不放过! 手指掐得太用力,掌心被竹签上的毛刺扎出了血。红殷殷的血流下来,没入那片包裹竹签的布片。 一幅图卷陡然浮现,庞大的吸力猛地将她扯入其中。 ——风!无处不在的风! 层云之上,深渊之下,从鹏鸟翅尖到人之肺腑,带起林中绿浪和滚滚红尘。 无数刺骨的,灼热的,暴烈的,温柔的,夹冰带雪、含沙吐雾的……风! 掠过头顶星河流转,吹过脚下云海翻涌,拨开苍莽山脉的薄纱,送来无重数世界外的声音—— 回过神,俞青书仍跪在傍晚的小巷中,窈娘的尸体就在眼前。然而,不知何时,她被笼罩在一道道细长的牢槛下。 空中飘来一片花瓣。俞青书盯着花瓣,心中一动,便有一缕清风,托着花瓣落在窈娘鬓边。 扭过头,只见巷口和两边墙上,立着十几人,那牢槛正是他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糖画老叟也在其中。 他手脚上都是血,像个破麻袋似的被一身形高大之人夹在腋下,有气无力地指认:“东西,就在那丫头手里,那个布片。” 众人目光如同无数飞刀,瞬间钉射在俞青书身上。 只是这些人目的相同又互为掣肘,一时间竟无人动作。 空气凝滞,杀机一触即发。 俞青书心脏几乎停跳,但脑海中关于“风”的感知却异常清晰。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些人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气流。 俞青书心念电转,拿定了主意。 “什么鬼东西!”她故作惊慌,嘴上嚷嚷道,“给你们,都给你们!”手上飞快地扯下布片,裹着地上碎石,用尽平生力气,朝人群侧后方奋力掷出。 所有人的目光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被飞出的物体吸引,瞬间蜂拥而去。便是有人不肯放过俞青书,但见众人都去争抢那布片,唯恐自己落空,不得不转身跟上。 就在有人要抓到布片时,忽然来了一阵风,将布片吹向更远处。 这阵风几乎抽干了俞青书的力气。 她手脚发软,但丝毫不敢怠慢,转身向巷子另一头拼命奔去——那里看似死路,但有风,她能感觉到墙角有一缕流畅的风。 俞青书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杂物,竟真寻到一处缺口,毫不犹豫地钻过去。 她不认路也不敢回头,循着风,在迷宫般的巷陌中发足狂奔。 天色已经暗下来。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俞青书才钻过一处破损的栅格,踩着柴堆和水缸,狼狈不堪地翻回到客栈后院里。 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天全黑了,月光轻柔地洒落下一层白纱。 俞青书伸出手,盯着已经掉光了糖画的竹签,心神发木。夜色里,金黄的糖和赤红的血都褪去鲜活,变得平静而幽暗。她张嘴抿住竹签上残留的糖渣,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是甜的,是咸的,是铁锈味。 大哭过后,身体脱力,精神空茫。 俞青书闭上眼睛,心神沉入风中。 轻风拂过山墙,摇曳的花树,带来人声与蝉鸣,勾勒出客栈的轮廓。 她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什么都不想想,只默默感受夏夜的风,在月光下流动。 风带来别处的声音。 “仙宝碎片……灭世……玄定真人……” 只是俞青书已无心力辨听。 她只想让这晚风,温柔地,一遍一遍,在心间轻轻抚过……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黑影扑入。 铁钳般的大手直扼俞青书咽喉。 “臭丫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东西定还在你身上!” 那人动作很快,又似乎很慢。 变化的气流早就将他的行动轨迹告知于她。咽喉被扼住前的一刹,糖画的竹签子已迅捷如电地扎穿那人颈脉。 鲜血喷涌。 那人还没看清俞青书的动作,便觉颈间剧痛,“呃啊”一声,捂着颈脉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少女。 很快,重重倒地。 俞青书瘫软在地,握着半截断签的手抖得不像自己的。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视觉冲击,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俞青书趴着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她盯着地上蔓延的血水。 血水在月色里反着苍白的冷光,流入一道熟悉的人影中,变成黑色。 是莲儿。 “长生,你没事吧?”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第2章 第 2 章 俞青书抬头看向莲儿。 月色里,白衣少女圣洁悲悯,恍如菩萨。 俞青书想起前日夜间。 莲儿被众女围在中间,声音平静地讲述今日见闻:小到绳结如何打得牢固,大到陈、卫两国大战,梁国如何夹缝求生。 彼时窈娘正被她挤兑得回不上话,羞恼地从莲儿身后探出头,朝俞青书瞪眼。 莲儿亲昵地拍拍窈娘搭在她肩上的手。那时她也是这样,月下白衣,如生菩萨。 但此时,莲儿平静的声音,只让俞青书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莲儿像是没看到俞青书惊恐的表情,俯下身来扶她。 温软的掌心搭上手腕上时,俞青书下意识地抖了抖。 “别怕,只是些血而已。”莲儿声音依旧平静,“若是遇上匪军屠城,血漫过脚背都是寻常。” 莲儿平静地说出如此酷烈之事,瞬间摄住了俞青书的心神。 她牵着浑浑噩噩的俞青书回了房,在众女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和七手八脚的帮忙下,为少女擦脸换衣。 正当莲儿为她包扎掌心的伤口时,忽然被她攥住手腕。 少女声线紧绷:“我们一起逃吧。” 房中霎时一静。 “你刚才……不在,”莲儿顿了顿,没提窈娘,“我们聚在一起,正是要说此事。” 莲儿说起大家已知的事。一是这次采选,乃国君偶得仙宝,欲以求仙。众女不过是国君取悦仙人的陪衬。二是今日外间打生打死,听喝叱声,也得知是为了仙宝。 她不知道仙宝到底是什么,只从郎官那得来只言片语,道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仙家法宝,不知何故碎成许多份,流落凡间。得之献仙,能求仙人为之做一件事。 仙宝,一个可以向仙人许愿的信物。 没有人可以抵挡这个诱惑,包括她们。 “只不过,”莲儿的声音打断众人遐想,“我等凡人即便得了仙宝,如何知道是真是假,又如何求得仙人一顾?”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想要仙宝碎片的,定不只仙人。” 这世上,若有仙人,岂无妖魔? 女孩子们原本各有各的难处,有被家族抛弃的,有快饿死的,有逃婚的,否则谁情愿不吃不喝呆在高台上?哪国的奉仙台上没摔过宫女?今日又遭逢夺宝争斗,众人恐惧深甚,逃跑的呼声高涨。 但是现在,她们的主心骨告诉她们,如今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老老实实去王都,她们本就能接触仙宝。不用担心真假,不用担心匪贼来夺,不用担心无法通告仙人,不用担心招来妖魔——这些是梁王要操心的事情。 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响彻客栈。 ——“掌柜的,你后院进贼了!哦哟哟,都是血,骇死人!” 堂中扒饭的碗筷声顿时匆促起来,院里都是关门窗的砰砰声,还有上栓上锁的咔嗒声。 一连串的脚步从堂前直奔屋后,夹杂着几句“晦气”“没完”之类的咒骂。 俞青书被这一连串声响吵得一个激灵,从诱惑中惊醒,对上莲儿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心跳陡然加速。 风能勾勒每个人的轮廓,却勾勒不出心灵的形状。 她无从得知莲儿为何要打消众人逃跑的念头。 必须承认,莲儿说的那些,她很心动——只接触到一个仙宝碎片,她就获得了有关风的异能,那第二个呢?她是否会获得新的异能?若真有仙人降临,她有没有可能获得修仙机缘?又或者,请仙人送她回原来的世界? “可是……”有人怯生生反驳,“这太吓人了。万一,我是说万一,梁王也没能保得住仙宝呢?我们梁国也不是大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 莲儿忽然转向俞青书,问起窈娘。 俞青书垂下眼帘,看不到表情,说找到了,但被捅了胸腹,人很快就没了,又说窈娘走前如何叫疼,如何喊娘。 众人沉默——即便是逃走,现在外面也不安全。 良久,莲儿轻声叹息:“孩子太疼了,总是要找娘的。” 晚间,众人睡下。窗外的风适时地吹得树响沙沙,掩盖房中动静。 俞青书猫着腰,带上自己的小包袱,小心溜出房间。 ——你说不跑就不跑?第二个仙宝再诱人那也得有命碰。咱现在也是有金手指的人了,再不跑等进了王畿就晚了。役兵是服役来的,打工人经常摸鱼还好说,畿兵那可都是护卫王都的精锐,到时候可就真跑不了了。 离开客栈后,俞青书连夜背着窈娘的尸身去附近林中偏僻处埋了,可惜没工具,立不了碑牌,只能用几块大些的鹅卵石堆成特殊形状做记号,想着日后自己若有能力了,就来帮窈娘迁坟。 三日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出现在王都城门外。 小乞丐挠挠头,把头发抓得更乱,拄着根拐棍,背着破布袋,一跛一跛地混在流民聚集的棚区里,并不显眼。 此人正是俞青书。 她的长发已经趁夜用石片割了个狗啃状,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涂着泥灰,绸衣罗裙也跟农户换了麻衣。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时狡黠一动,显出跟旁人的不同来。 风带来各处消息。 什么癞头张三偷东西,疤脸李□□湿痛,南方拜老爷,北方信老母……乱七八糟的信息中,并没有跟仙宝有关的消息。 想也是,这种事情,岂是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和乡人们日常会谈论的? 俞青书不死心。 她一跛一跛地走到官道大路边,一屁股坐下,作沿街乞讨的架势。 此处接近城门,大路上都是往来王都之人,比起棚区的鼠窃狗偷更多谈论时局消息,诸如梁王老废物,储君小废物,粮食歉收,流民蜂起,卫国索贡,玄定真人…… 俞青书精神一振,顿时支起耳朵。 那日在客栈,就听人谈论仙宝时提到过这个名字。 ——“卫国大祭,玄定真人果然来了。听说那日仙人御剑按落于高台之上,剑光荧明,奉仙台上一片蓝印印的寒光,云章宫外六月飞霜,纷云落雪,很是一番奇景。” “唉,不知仙人到底应了卫王何事。那卫王实非仁德之主,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世道不太平啊,只盼仙人快些将那不祥之物收走。” “仙宝灭世只是传说,我只怕这玄定真人本身就是不太平……” 总结一下。 仙宝有灭世之能。 碎片是不祥之物。 玄定真人能飞,不是江湖骗子,是真仙人。他在收仙宝碎片,为了收碎片,会答应为献上碎片的人做一件事。 嘶——俞青书直嘬牙花子——这可真是一出大戏!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夺宝小说,但那都是一个力量体系内的。抢到玉玺不等于直接当皇帝,光有至尊魔戒也没法征服世界,真有屠龙刀也号令不了天下……而凡人得到碎片,就真能让仙人帮你完成愿望!这种情节大多数时候只出现在儿童故事里,因为稍微现实向一点的在这种不平衡的力量体系下都会崩。 按这种说法,这个玄定真人岂是不太平,简直是魔神一般的存在。 话说回来,其他仙人呢?总不会只有这一个仙人吧?而且,仙宝碎片若果真如此重要,那引来的也不应该只有仙人。这点莲儿都能想得到,别人想不到? 这里肯定还有很多她还不知道的细节。 又坐了会儿,没有更多消息。 肚子都等饿了,俞青书起身,像之前那样凭着对微弱气流的感应,总能第一时间“捡”到被人不慎掉落的铜板。她也不贪多,每次捡到两个就停手。一个买炊饼,一个收起来。她现在已身怀五个铜板之巨款,更需小心。 囫囵啃了个炊饼,俞青书又开始在棚区游荡。 她在等,等莲儿她们的出现。 这批采女就是为了仙宝采选的,采女们出现,定然能引起相关讨论。 其实她这一路都是尾随采选的队伍走的。她们走官道,她走山道,差不了几日。 莲儿的说辞到底还是诱惑到她了。仙宝碎片的消息就在眼前,她想回家也好,想获得更多异能也罢,都得来梁郢。作为梁国王都,这里有最接近仙宝的消息。 等来采选队伍前,先等来了一场雨。 失算,刚才听到李□□湿痛就该先找地方躲雨的。 夏日午后的阵雨,遮天蔽日,来势汹汹。俞青书只觉一下被雨水糊住了五感,一切景象都灰茫茫一片,一切声音都被轰鸣的雨声淹没。市井间的烟火红尘都被这泼辣无赖的大雨擦除,除了水腥气和土腥气,什么都没有。 她的那点小风,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雨幕中忽然伸来一只大掌,五指弯曲如爪,一把抓向俞青书的肩膀。 俞青书下意识向后飘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爪。 “咦?”那人一顿,随即眼中贼光大盛,“果然有点门道。” 俞青书的体术上限就是广播体操,得了异能后也不过是多了点有风相助的轻捷,和基于气流变化的预判,哪里是这种有备而来的江湖人的对手。 更何况此时大雨削弱了感应,俞青书躲不了两下,就让那人扣住肩膀,卸了关节,跟拎小鸡崽一样抓了回去。 俞青书被扔进近旁的矮棚中。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上剧痛,肩上也剧痛。 棚中脏乱昏暗。抓她的是一壮一瘦两个人,都是一脸匪气。 她蜷缩在地上,一边疯狂回忆自己哪里惹上的麻烦,一边佝偻起腰身,连连讨饶。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就是个穷叫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 看来不是图消息,而是图东西。 俞青书赶紧用那只没脱臼的手伸进怀里掏摸 那两人屏息静气盯着她。 掏摸半天,哆哆嗦嗦抽出手,小心翼翼摊开掌心。 ——五枚铜板。 “妈的居然敢耍老子!” 俞青书赶紧抱头,硬挨了几脚,嘴上倒豆子似的开始乱秃噜:“真没有啊,这是我全部身家。我,我还知道一个,这儿有个人叫癞头张三,偷了好多银子……” “哈哈哈哈——” 棚中响起壮汉的大笑。 “三儿,你看你,手脚不利索,露了行迹。回头领十棍——奇怪了,难道真抓错了?” 瘦汉张三转身拎来桶水。 哗啦—— 俞青书被浇了一头冷水。虽是夏日,也不禁凉得一哆嗦。 “头儿,你看,就是这人。我癞头三的眼睛,从没出过错。” “还真是,就是比画上更小些。”那壮汉对着俞青书上下打量,啧啧道,“可惜了这上等的美人胚子,否则还能卖不少钱。” 画?什么画? “算了老三,时间不早了。”贼老大拍拍腰上玉珏,“问不出就别问了,上头催来了,先杀了交差。” 不是,你们不是要东西吗,怎么忽然改要命了? 俞青书哀求对方让她做个明白鬼,可这两人像是忽然开始着急赶时间,一把朴刀直向她心口扎来。 不是说反派动手前话都很多的吗? 俞青书绝望之下孤注一掷,大叫一声“仙宝”,刀口停在她心口前,只余半寸。 赌对了! “我,我知道一块仙宝碎片的下落。只要——” 俞青书的虹膜上,映出一道荡漾如水的青光。 青光中,两个贼汉身形顿住,眼神凝固。下一秒,他们的脖颈间缓缓浮现出一道极细的红线,鲜血汩汩涌出,相继软倒在地。 俞青书惊魂未定,大口喘息,抬头望去。 只见棚外金灿灿一片,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骤雨初歇,风卷起浓重的水气,如烟似雾地在日下翻涌出濛濛虹光。 虹光里,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玄衫,背着柄长剑,身如孤松,风姿超拔。 缓步向她走来。 走得近了,方看清他小麦肤色,浓眉大眼,长得修长茁实,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 “可有伤到?”少年把她扶起来。 俞青书刚缓过口气,下意识顺势撑起身,肩关节处立刻传来钻心剧痛。她痛哼一声,重新倒仰下去,随即被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环住身形。 少年嗓音干净,轻声哄道:“忍一忍。”温热的气息拂过鬓边湿发,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一下剧痛。 俞青书还没来得及叫出来,便听少年道:“唐突了。” 关节接回去了。 “多谢……” 俞青书本想说“多谢少侠相救”之类电视剧里学来的江湖场面话,但对上少年专注的眼神,忽然卡壳了。 “我……” “我姓李,行十七,你可以叫我十七。”少年眉眼有些天然的冷冽,但看向她时十分温和笃定,“你叫什么名字?” 俞青书张张嘴,然后把“俞青书”三个字咽了回去。这人一定听到她刚才喊的那句话了,只是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还是全都听到了。 她呼吸有些发颤:“我……姓舒,叫舒青鱼。” 李十七的笑容大了几分,显是十分开心,眼睛都亮晶晶起来。 他朝俞青书伸出手臂,示意她搭上来:“青鱼姑娘,我带你找个换洗的地方,免得着凉。别怕,玄定师兄就在前面,你知道碎片下落,可以用来跟他换一个愿望。” 李十七挑中一户看着较为整洁的人家,付了妇人几钱碎银,让俞青书进去换洗。 参差不齐的断发被绞理整齐,换了身干净衣裳,收拾出一个圆脸丱发的可爱女童来。 俞青书站在水盆边,对着倒影心中疑惑——刚穿越时她记得她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现在怎么看着变小了三四岁? 妇人拿了李十七给的伤药,小心为俞青书擦拭,俞青书则在摇篮边逗小婴儿。 看婴儿挥着小肉手咿咿呀呀地流口水,俞青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思考现在的处境—— 以仙宝碎片为中心,现在有这么几条线索: 一是玄定真人和李十七,他们在收集碎片。这是最重要的一条,也是要抱紧的大腿和回家的希望。目前看似乎不难相处。 二是画和玉珏,似乎有组织要杀她,甚至杀她比获得碎片更重要。这里李十七出现的时间太巧了,不知是否有牵连。不能排除是玄定真人要诈她。 三是莲儿,采女队伍的隐形首领,众女对她似乎有迷之崇拜。她要带着众采女去王都,但目的成谜。这条跟她关系最小,优先级排最后。 从妇人家出来,李十七带着他往官道上走。 正走到官道边,听得磷磷车马声。 俞青书抬头,看见采选的郎官正骑马走远远走来,身后是两队役兵和几个畿兵护卫着五驾马车。其中一驾马车的竹帘拉起,一白衣少女正探头张望。 是莲儿。 俞青书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 李十七微微侧身,挡在俞青书和车队中间,柔声问道:“可是看见了不愿见到的人?” 俞青书: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这时,身边传来交谈。 “无生老母……” 哦,信老母的又在传教了。前头还听到个信老爷的在抱怨,说信老母的本在北方,怎么跑南方来了。 “……孩子太疼了,总是要找娘的。” 俞青书猛地抬头! 往马车再看,帘子已经放下。 “青鱼姑娘?” 俞青书回神,对上李十七关切的眼神。 “那个车队……是梁国采选的女子。”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要和碎片一起献给你师兄。” 李十七眨眨眼,“啊”了一声,显是有些意外,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师兄岂是那等贪恋美色之徒!定是先前出手,救了个失足摔下高台的宫女,让凡人误会了。” 还是个急于维护师兄声誉的好师弟。 可惜你师兄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大雷,贪不贪恋美色都无所谓了。 俞青书想起死去的窈娘,再不说话。 见到玄定真人时,李十七不知为何退下了。 玄定真人一身白衿玄衫,没有神仙画上那样华丽的冠帽璎珞,很是素净。只有腰侧玉佩宝光隐隐,身后长剑寒芒逼人,彰其不凡。 他趺坐在上首,闭目垂息,神态渊静。只手中不停摩挲一管短笛。 俞青书此刻站在房中,对风的感知完全消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领域。 这就是仙人吗?没有夺目神光和琳琅宝器,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坐着,就如山岳般压在人心头,令人战栗。 玄定真人,她目前所知此方世界唯一的超凡大能。 俞青书紧张得手心冒汗,只好盯着那短笛猛看。 短笛不过寻常苦竹削成,但养护得极好,笛身润泽如玉,想是时常摩挲。笛尾系着褪色的飘穗,颇为简朴。 半晌,玄定真人终于将短笛放到一边,缓缓睁眼。他的眉目和李十七很相似,只是更冷些。 他声如冰磬,大夏天的听得人都想打冷颤。 “你想要什么?” 第3章 第 3 章 五日后,梁国奉仙台。 晴日高烈,晒得玉砖发烫。 台上围了一圈五彩旌旗,每一杆旗边都站着个女郎。女郎身着华丽锦衣,身上堆满珠玉,有的捧香炉,有的执如意,有的撑华盖,不一而足。 旗面耷拉着,香烟飘飘直上如一根白线,高台上没有一丝风。 女郎们在沉重的珠玉和层叠的锦衣下,早已汗流浃背。她们为了“洁净”提前三日禁食,每日只得几口花蜜,眼下已是摇摇欲坠,但她们眼里都冒着火,咬牙坚持。 俞青书站在云上,强忍头晕目眩,问真人为何不现身。 玄定真人依旧冷冰冰的,但俞青书说话他都会回应。 “他们日出祭天时烧的祷文说了,请我午时下去,现在还不到时辰。” 俞青书心中不忍,又不敢违背,只好忍着恐惧,从云边向下看,确定好位置,偷偷为女郎们送去一点柔和的清风。 玄定真人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 忽然,高台之上刮起一阵凉沁沁的风。 随后飘来大片白云,云影覆盖了大半个梁郢。 太阳渐渐爬到最高处。 云朵忽然从中间散开一个洞,日光如利剑从中天贯入,钉在高台上。 玄定真人带着道童,从光中飘然落下。 高台中间的方坛上,摆着一个约有脸盆大的楠木匣子。 众女郎围拢过来,跪举到玄定真人面前,打开盖子,向玄定真人展示“仙宝”。 只见匣中五彩锦缎衬垫,四边堆满珠玉宝石,中间有个花纹繁复的错金白玉小盘。盘子上是一块脏兮兮的小布片,像从哪个灶台上刚擦完还没洗过的抹布上撕下的一样。 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 那么多的野心痴心妄心。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俞青书心中百感交集,上前收起碎片,退回玄定真人身后。 有人在看她。 俞青书抬头,对上莲儿平静的目光。 这时,玄定真人长袖微微拂袖,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托起台上所有采女,将众人轻飘飘地送下了高台,与台下队伍汇合。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衣袖上的微尘。 莲儿的视线顿时如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黏在了玄定真人身上。 她的目光不再平静,而是一种混合了狂热、探究与勃勃野心的审视,锐利得几乎要刺破那层仙风道骨表象,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玄定真人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众女簇拥着玄定真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梁王宫。 宫殿前,梁王早早带领一班王公大臣恭敬候迎。 净鞭脆响,铜角低沉。 “恭迎玄定真人法驾!” 主殿内,粗大的楠木撑起空间幽深高挑,又有锦帐绣幕重重叠叠,日光落不进来。为了照明,造型各异的神树灯台上烛火辉煌,映出繁复雕梁和斑斓画栋,金丝银线在烛光中闪烁着颓糜的光。 王公大臣,宫女侍卫,奉仙采女,都围在梁王和仙人四周,挤挤挨挨。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仙人如何显现神迹、实现愿望。 梁王坐在他的王座上,身体前倾,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寡人所求不多,只愿长生不老,国祚永昌,国库充盈,敌国财富尽入我彀中!” 俞青书暗中撇嘴,这还叫不多? 玄定真人眼皮都未抬,声音冷淡:“吾一心修剑,道在兵戈。” “既如此……那就请仙长为寡人杀尽卫国十万精兵,看那卫贼还敢觊觎我大梁!”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玄定真人终于抬眼,目光冰冷:“因果不够。一枚碎片,至多换一人性命。” “一人?!”梁王几乎要跳起来,“这这这”了半天说不出下一句,憋得脸色紫胀。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变幻不定。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杀卫王。” “可。” 梁王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宿敌授首,卫国群龙无首的场面。 然而,他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忽然凝固了。 梁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定真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 他试图抬手,四肢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随即从王座上滑落,重重地摔在金砖地面上。 “啊——!” 短暂的死寂后,殿内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大臣们如同无头苍蝇,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则吓得呆若木鸡。 “王上!”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佩刀,却无人敢上前,只是惊恐地看着那位巍然不动的仙人。 玄定真人的声音依旧冰冷,在这混乱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十日前,卫王以碎片为酬,求我取梁王之命,以利吞并。” 俞青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哪里是仙人,这分明是金牌杀手! 就在大殿内一片混乱之际,一道白色身影越众而出。 是莲儿。 她不知何时扯落了层层锦缎露出白色衣裙,来到梁王身边,手里拿着一柄不知哪位吓破了胆的贵族遗落的、镶满宝石的华丽佩剑。 殿中诸公乃至侍卫,一时间都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张大嘴吧目露惊恐,眼睁睁看着少女抽出宝剑。 手起,剑落。 梁王抽搐的身体,霎时静止。 身首分离。 她提起梁王双目圆睁的头颅,任由温热的鲜血染红她雪白的衣裙,向众人展示。 “是我!”莲儿不再平静,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压过了殿内的嘈杂,“是我杀了梁王!” 她提着头颅,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外,那一滴滴落下的鲜血,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惊心动魄的痕迹。众采女们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纷纷扯落繁复的锦衣,露出白衣,自发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莲儿离开,终于有个胖墩墩的服饰华丽的中年男子,怒吼一声:“岂有此理!反了天了!”他浑身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又有身着半甲的武官,中气十足地大喝:“贼子猖獗,我等誓死保卫大梁!” 玄定真人对之视若空气,带着俞青书漫步走出王宫,也没人敢拦他。 后面殿中还有什么动静,俞青书也不清楚,只知道十分吵嚷。 原本还晴透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淡淡的灰云笼罩。夕阳的斜辉在灰云中散漫开来,洒下一片黄澄澄的光。远处浓烟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臭。 仿佛整个世界都透着灰黄。 “卫王死了,就在刚刚。” 玄定真人忽然开口。 “陈国刺客杀的。” 俞青书顿住脚步,抬头看向玄定真人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灰黄世界的烟尘在他眉宇间,只勾勒出漠然。 许的愿都实现了,却是凡人自己实现的。 仙宝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定真人为何要收集碎片? 他为何要跟凡人收,不自己去找? 他是真受规则限制,还是有意引导凡人许愿杀人? 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有意扰乱人间吗? 玄定真人继续往前走。 “想知道什么,你自己去看。” 俞青书闻言抬头扫视周围。 宫人惊叫奔逃,宫中一片混乱。 迎接仙人的铜角再度吹响,同时响起的还有沉闷的鼙鼓。 这是有人在召集军队。 远处一队白色人影,是众采女簇拥着莲儿,重新登上高台。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怜我世人,有神天降。 “白莲花开,摧富益贫,明王出世,圣女降临! “红阳劫尽,白阳当道。白莲洁焰,天理昭昭!” 高台上的白衣女子,手提梁王头颅,口诵圣号。 众女齐声跟随,声浪如潮,传遍四方。 城中百姓骇然失色,纷纷关门闭户,躲入家中。 城外,早已聚集的无数流民中,如同冷水投入滚油,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成千上万人跪地伏拜,同声高颂: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怜我世人,有神天降!” 储君平庸怯懦,眼见父王惨死,邪教崛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殿内幸存的野心家们则各怀鬼胎,有人趁机控制王室,有人想自立为王。命令互相矛盾,军队派系复杂,指挥混乱,城内瞬间爆发兵乱。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打开了城门,如潮水般的流民与邪教徒涌入了这座王朝都邑。 繁华的梁郢,顷刻间化为人间炼狱。抢掠、厮杀、纵火、哭喊、狂笑…… 俞青书立于一处较高的城廊之上,俯瞰这秩序被击碎后末日般的景象。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即使之前见过死亡,也还是下意识地投射穿越前的世界观,以为社会大体是和平的,只是有些地方治安不好。而眼前,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见过的混乱惨状。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些人都还在按部就班,沿着日复一日的轨迹规律劳作休息。 莲儿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不远,白衣上的血迹已干涸发暗,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见你第一面,就知你不是普通人。”莲儿看着俞青书,语气肯定。 俞青书茫然地转头看向她。 “你和郎官说话时,敢直视他的眼睛。嫌天热你直接拉起袖子,不避人眼光。与窈娘斗嘴,从来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也不顾忌他人评价。”莲儿一一数来,“你举止开合疏狂,甚于山村野妇。却知晓天时地理,是众女中唯一能跟上我,乃至能纠正我的人。” 她顿了顿,逼近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俞青书。 “你像神一样,在俯瞰这个世界。” 误会大了!谁小时候没背过几本神州地理图册? “跟我走吧,长生。我们需要你。”莲儿向她伸出手,眼神充满了诱惑与笃信,“这污浊的旧世需要涤荡,你的能力,你的‘目光’,能帮我们,能帮助更多受苦的孩子,得到像回归母亲怀抱那样的幸福。” 俞青书看着下方冲天的火光和厮杀声,猛地摇头,转身就跑! 跟邪教头子走?她还没活够! 梁郢不知何时燃起焚城之火。 焰色诡异地发白。 无数邪教信众高呼:“红阳劫尽,白阳当道。白莲洁焰,天理昭昭! 俞青书穿越前已经是个合格的社畜,早把焰色反应的知识忘光了,根本想不起能引起这种偏白火焰的是哪种元素,但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白莲洁焰”。 什么狗屁邪教,为了展示白色火焰的“神迹”,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 俞青书试图运用自己的能力,想用风吹散火势,或是凝固火焰周围的空气。但她绝望地发现,她做不到。她那点可怜的风,在如此猛烈的火势面前,非但无法灭火,只会给火助势,让那白焰烧得更旺些。 无力感和愤怒攫住了她。 火势越来越大,俞青书只得逃出城。低矮连绵的棚户区烧得比城内更加厉害,这里多是茅草和竹木搭建,几乎一点就着。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她一眼看到了那个曾收留她换洗的妇人。 妇人蜷缩在地,后背一片焦糊,早已没了气息。 她的怀里,还紧紧抱她的孩子。 俞青书颤抖着走过去,轻轻掰开妇人僵硬的手臂,将襁褓抱了出来。婴儿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妈妈怀里安睡。 一瞬间,俞青书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几天前,那个妇人还温柔地给她上药,那个婴儿还在摇篮里对着她咿呀学语,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 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玄定真人白衿玄衫,在火光映照下纤尘不染。 “跟我走。”他声音依旧平淡。 俞青书抱着冰冷的襁褓,猛地后退了两步,看向玄定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憎恶。 玄定真人看着她这戒备的姿态,看着她抱着孩子的模样,眼神有刹那的恍惚。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看到了浮玉山的落叶,落在她的肩上。那时他要杀那孽胎祸根,她也是这样,抱着孩子后退。 他迅速回神,向前一步,解释道:“我不杀孩子。” “孩子已经死了,是你杀死的!”俞青书摇头,泪水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烟灰,蜿蜒而下,“是你!是你杀了梁王,是你引发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暴乱,就不会有大火!她们就不会死!” 她指着地上的妇人和怀里的婴儿,声音嘶哑,情绪彻底崩溃:“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仙人的‘因果’吗?!” 她对引发一切混乱的源头——那个碎片,以及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产生了极端的、纯粹的恨意! 这恨意如此激烈,如此空无,仿佛要焚尽她的灵魂。 就在这情绪达到顶点的刹那—— 仿佛一枚无形的钥匙,插入锁孔,一扇沉重无比的巨门。 轰然打开。 俞青书的意识被扯入一片无垠的虚空。上下四方是深邃的、闪烁着无数星光的宇宙,浩瀚而冰冷。 在这宇宙的中央,一张巨大的图卷虚影,漂浮在无数星辰之上,又好像在无数星辰之下。 图卷绝大部分都是虚幻的,模糊不清,唯有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散发着熟悉的、微弱但真实的光芒。 俞青书福至心灵,莫名知道——那实的一部分,就是她曾接触过的,赋予她控风之能的碎片。而这张图,需要集齐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彻底补全,显化真实。 也唯有此图重现,方能应天理地,聚集人心,令这纷乱痛苦的神州,重归安宁。 就在她明悟此理的瞬间,图卷上方,无尽星辰之光汇聚,显化为几个古老苍茫、蕴含大道意蕴的金色籀文—— 山海稽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