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明之我不服》 第1章 洪武二十三年·眼债 洪武二三年六月 日烈如火 --- 河边的水哗哗地淌,带着午后阳光晒暖的温度,漫过青石板,又散开去。柳枝软软地垂着,一动不动。六月里的天,已经有些闷了。 “阿禾姐,你再说说嘛,那‘冰淇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真比井水镇的酸梅汤还解暑?”小莲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被水泡得微微发红的手臂,她年纪最小,对林禾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总是最感兴趣。手里的棒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着石上的衣物,水花溅起来,落在她杏色的裙裾上,深一块浅一块。 林禾坐在稍高些的石头上,双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闻言笑了笑,眼神有些飘远。来了六年,她几乎快要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只是偶尔,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还是会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带着一种尖锐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甜腻。“嗯……是牛乳混了糖,冻得硬硬的,入口即化,凉气能从舌头一路钻进心里去。”她比划着,自己也觉得词穷。 旁边的秀珠性格沉稳些,正仔细地将一件细布中衣展开在水流里漂洗,闻言抬头,温声道:“听着倒是金贵,怕是只有宫里才享用的到。”她看了眼林禾,又看看小莲,“快些洗吧,日头偏西前这些都得晾起来,嬷嬷要查的。” 水流声,棒槌声,少女间低低的笑语声,混杂在一起,是林禾过去六年里逐渐熟悉、甚至生出些许依赖的安宁。她有时会觉得,上辈子那个在写字楼里熬夜加班的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模糊的梦,而眼前的小莲、秀珠,河边带着土腥气的水流,才是真实。 得哒,得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打破了河边的宁静。 林禾抬起头。岸边的土路上,来了两骑。马是神骏的高头大马,皮毛油亮。马上是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身着锦袍,玉带束腰,虽面容稚嫩,但那眉宇间已然带着一股寻常百姓家孩子绝没有的骄矜之气。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沉默而精悍。 小莲和秀珠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拘谨地低下头。平民见到贵人,这是本能。 林禾也垂下眼,心里却没什么波澜。穿越之初或许还会好奇张望,如今早已明白,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有些界限,看一眼都是逾越。 然而,那两骑马却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小、脸颊微胖的男孩,目光扫过河边,最终落在了正低头用力捶打一床旧被单的小莲身上。他歪了歪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又碍眼的东西,伸手指着,对身旁另一个面容更显倨傲的男孩说:“哥,你看那婢女,一口黄牙,真真污了小爷的眼。”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天真残忍,清晰地传了过来。 林禾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朝小莲看去。小莲似乎也听到了,捶打的动作僵住,头垂得更低,耳根通红。 那被称作“哥”的男孩,闻言随意地瞥了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无所谓的弧度:“碍眼的东西,清理了便是。” 他甚至没有多看第二眼,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微胖男孩嘻嘻一笑,应了声:“好嘞!”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他竟从马鞍旁摘下了一张小巧的骑弓,搭上一支短箭,几乎没有瞄准,就那么随意地——松开了弓弦。 “咻——” 短促的破空声。 “呃……” 一声闷哼。 棒槌从小莲手中脱落,滚进河里。她踉跄一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枚短箭正正钉在那里,箭羽还在微微颤动。她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浮现痛苦的表情,只有满满的、无法置信的惊愕。 然后,她像一截突然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噗通——” 身体砸进浅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那床她刚刚还在奋力捶打的旧被单,从青石上滑落,一半浸入水中,殷红的血色迅速弥漫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狰狞诡异的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禾呆呆地看着,看着小莲倒下的地方,看着那不断扩散的红色。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血色流动的汩汩声。 她听见那个微胖男孩抱怨:“真是晦气,血糊糊的。” 听见那个年长的男孩懒洋洋地回应:“回头让人赔这农户一床新的便是。走吧,方才说的那颗西域进贡的宝石,你觉得镶在冠上好看,还是嵌在带銙上更气派?” 马蹄声再次响起,得哒,得哒,悠闲地,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继续他们的行程。 杀人。 就这么简单? 一条鲜活的人命,刚才还在笑嘻嘻问她冰淇淋是什么滋味的女孩,就这么……没了? 林禾浑身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却又有一种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河水,柳树,天空,都蒙上了一层血红。 她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河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裙。她伸手去抱小莲,触手是尚且温热的身体,但那份温热,正在以一种清晰可感的速度,迅速流失。小莲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灰蓝色的天空,空洞,再无神采。 “阿……阿禾……姐……”旁边,秀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林禾,又看看远去的那两骑,眼里是无边的恐惧,但在那恐惧深处,还有一种同样被点燃的、微弱却尖锐的东西。她颤抖着,将掉落在水边的那根沉甸甸的洗衣杵,捡了起来,递向林禾。 那木杵湿漉漉的,沾着水珠和一点点泡沫。 林禾的目光,从秀珠手里那根深色的、结实的木杵,缓缓移向即将拐过前面土路弯道的两骑背影。 剜了……他们的眼睛。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 她松开小莲,慢慢站起身。河水顺着她的裙摆往下淌,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接过秀珠递来的洗衣杵,木柄冰冷坚硬,那股寒意顺着掌心直刺心口,却奇异地压住了她身体的颤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直勾勾的,像两口枯井。她没有沿着大路追,而是猛地转身,钻进河岸边半人高的草丛里,沿着一条只有她们这些常来洗衣的人才知道的、被草木遮掩的狭窄近道,发足狂奔。 草叶刮过她的脸颊和手臂,留下细小的血痕,她毫无所觉。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她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在现代法治社会连想一下都觉得荒谬绝伦的念头—— 杀人偿命!他杀了小莲!他凭什么还能好好的!那双眼,那双眼看了小莲的“黄牙”,那双眼视人命如草芥! 她冲得太快,几乎是滚下那个小土坡,正好,精准地,拦在了刚刚拐过弯道的两骑面前。 马匹受惊,希津津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马上的两个男孩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窜出,尤其是看到林禾浑身湿透,眼神空洞,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可笑的洗衣杵时,那微胖的男孩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恼怒起来:“贱婢!找死吗?!” 林禾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双尚且带着懵懂恶意的眼睛。 旁边的护卫反应极快,立刻策马上前,厉声呵斥:“大胆民女!惊扰皇孙车驾,还不滚开!”说着,马鞭已经扬起,带着风声抽落下来。 林禾不避不让,硬生生用肩膀挨了这一鞭,火辣辣的疼。但她借着这股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马匹,而是扑向那个微胖男孩——他离她最近! 变故发生得太快! 那男孩见她挨了鞭子不但不退,反而状若疯虎般扑上来,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就想勒马后退。但他骑术显然不算精湛,马匹在原地打了个转,反而让林禾抓住了机会! 她不会武功,只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她左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男孩腰间的玉带,借着身体的重量和冲力,狠狠将他从马鞍上拽了下来! “砰!”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啊——!”男孩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保护皇孙!”护卫们又惊又怒,纷纷下马冲来。 林禾却仿佛听不见。她骑在男孩身上,用身体压住他的挣扎,左手依旧死死抠着他的腰带固定自己,右手高高扬起了那根洗衣杵。 阳光下,洗衣杵粗糙的木纹清晰可见。 她看着身下那张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的、犹带稚气的脸,看着那双充满了惊惶和不解的眼睛。 就是这双眼…… “小莲的牙很白。”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和身下的男孩能听见。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洗衣杵一端那圆钝的、用来捶打衣物的头部,狠狠地、精准地,朝着那只刚刚看过小莲“黄牙”、并因此判定她该死的右眼,捅了下去! “噗——” 一种湿濡的、闷涩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划破了午后沉闷的天空,比刚才小莲倒下的声音,要响亮百倍,尖锐千倍。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了她满脸。 她甚至没有停顿,拔出洗衣杵,任由那男孩捂着脸在地上疯狂打滚哀嚎,转身就看向另一个年长的男孩。 那男孩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坐在马上,僵直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林禾满身满脸是血,握着那根滴着血和不明液体的木杵,一步步朝他走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疯狂,那双映着天光的眼,此刻比恶鬼更可怕。 “妖……妖怪!救命!!”他尖叫起来,想跑,却手脚发软。 护卫们终于冲到了近前,刀剑出鞘的寒光刺眼。 “拿下她!” 林禾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到几只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后背传来剧痛,大概是挨了重击。手里的洗衣杵当啷落地。她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河水方向,心里一片麻木的空洞。 小莲,我…… ……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她躺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上的湿衣已经半干,紧绷绷地裹着,肩膀和后背的伤口阵阵作痛。 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 几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他们一言不发,将她从地上拖起,架着往外走。 穿过长长的、昏暗的甬道,两旁是一间间囚室,隐约能听到压抑的呻吟。光线逐渐变亮,最终,她被带到了一个颇为宽敞的厅堂。 厅堂上方,坐着一个老人。 布袍,身材高大,面容粗糙,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当他目光扫过来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让林禾几乎喘不过气。那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者才有的气势。 老人身旁,侍立着几个气息内敛的太监和侍卫。 架着林禾的侍卫将她往前一推,迫使她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一片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老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民女,你残害皇孙,手段酷烈,罪无可赦。”他略一抬手,指向旁边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泛着寒光的刑具,“……你,可知罪?” 林禾抬起头。 她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在透过高窗照射进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衬得她未被血迹沾染的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没有看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刑具,目光直直地迎向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朱元璋。 喉咙干得发疼,她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声音因为久未进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大厅里回荡: “陛下,”她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民女只想知道……” 她顿了顿,那双曾映满小莲鲜血和皇孙惨状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屈的困惑与绝望。 “皇孙的眼睛……比小莲的命,贵重在何处?” 嘿嘿 写小说 激动 …… 之前也尝试写过几次 都放弃了 实在自己喜欢看暴烈女主 找不到 自己尝试写写 我的女主 你敢打她一下 肉给你咬掉 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洪武二十三年·眼债 第2章 既要又要 --- 诏狱的厅堂,火光摇曳,将刑具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林禾被两名锦衣卫押着,跪在冰冷的地上。她浑身湿透,血迹在粗布衣裙上晕开暗红的斑块,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脖颈。但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挺直脊梁,只是任由自己像一具失去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瘫跪在那里。 朱元璋高踞上座,布袍之下是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他的目光落在林禾身上,锐利如鹰隼,试图从这具看似崩溃的躯壳里找出恐惧、悔恨,或者哪怕一丝求生的**。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双抬起看向他的眼睛,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光,没有恨,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一种对万事万物,包括自身性命在内的、彻底的厌弃。 “民女林禾。”朱元璋开口,声音打破死寂,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压迫,“残害皇孙,你,可知罪?” 没有回答。 林禾只是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透过他,在看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本身。 朱元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种彻底的沉默,比任何狡辩都更让人不适。 “朕在问你话!”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依旧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押着她的锦衣卫手上加了几分力,试图让她屈服,但她只是身体晃了晃,头颅依旧低垂着一个无力的角度,眼神依旧空茫。 朱元璋耐着性子,将之前思虑的“救皇孙”、“救清名”那套说辞,用更沉冷的声音道出:“皇孙有错,自有国法……你动用私刑,毁其目,心性歹毒,按律,当凌迟处死!” 他刻意停顿,等待她的反应。恐惧,哭泣,或者像之前预想的那样巧言辩驳。 什么都没有。 林禾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凌迟”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的许诺。 这种反应,彻底激怒了朱元璋。他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最彻底的蔑视——不是反抗的蔑视,而是被当作无物般的彻底无视! “好!好!既然你求死,朕便成全你!”他猛地一拍扶手,杀意凛然,“拖出去!绞——” “陛下。” 依旧是那个沉稳的声音,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适时上前,低声禀报:“此女身世已查明。其父林大勇,原定远军旧部,总旗。洪武八年,北伐残元于土剌河,为掩护同袍断后,身中三箭,力战而亡。尸骨无存。兵部档案与抚恤记录俱在,确系功臣遗孤,孑然一身。” “功臣遗孤”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朱元璋杀意翻腾的心湖。 他那只即将挥下下令的手,僵住了。 汹涌的杀意与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在他胸中激烈冲撞。那些跟着他起于微末,最终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他们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过。林大勇,一个名字,代表着他朱重八曾经承诺要庇护的群体。 杀意,在这沉重的“过往”面前,开始松动、退潮。 他看着台下那个依旧闭着眼,仿佛外界一切已与她无关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愤怒未消,却混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与无奈。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平静: “罢了……” “念在其父有功于国,阵亡惨烈,此女身世堪怜……死罪可免。” 他顿了顿,宣判了在他看来已是天大的恩典: “削去民籍,没入宫中,充入浣衣局为奴,终身服役,以观后效。” 他以为,这至少会让她睁开眼,哪怕是一丝劫后余生的波动。 然而,没有。 林禾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这种反应,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朱元璋感到一种无形的、轻蔑的刺痛。他感觉自己帝王的威严和“仁慈”,像一拳打在了空处,无比憋闷。 就在太监准备领旨,锦衣卫也要将人带下之时—— 林禾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死寂的眼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的火焰。她看着朱元璋,嘴角扯起一个极其难看的、冰冷的弧度。 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如同冰凌碎裂: “呵……呵呵……” 她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与讥诮。 “虚伪……” 两个字,轻飘飘,却像一记耳光,甩在了朱元璋的脸上。 他脸色骤然一沉。 林禾却不管不顾,用尽最后力气,盯着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既要……你们朱家江山永固的冷血……又要……彰显你念旧恤下的仁德……” “拿我这条……你眼中蝼蚁的命……来成全你的‘宽宏大量’……陛下,您不觉得……恶心吗?” “这吃人的世道……我林禾……不伺候了!” 说完,她猛地挣脱开些许钳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旁边坚硬的石柱,狠狠撞了过去! “拦住她!” 朱元璋厉声喝道,猛地站起身! “砰!” 一声闷响。 锦衣卫反应极快,在她额头即将撞上石柱的最后一刻,用手臂死死拦住了她。但巨大的冲力还是让她额角瞬间红肿,渗出血丝,人也彻底晕厥过去,软倒在地。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朱元璋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那个晕死过去的少女,耳边回荡着她那“既要又要”、“恶心”的诛心之言。 这些话,像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心上。 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从未有人,敢如此**地撕开他作为帝王不得不做的权衡与伪装! 杀意再次汹涌而上,几乎要冲垮理智。 但……看着她额角的血,看着她苍白如纸、奄奄一息的脸,看着她那副连死都不怕的决绝姿态……还有她背后那个力战而亡的父亲…… 杀了她,容易。 但杀了之后呢?堵得住天下幽幽之口吗?对得起那些老兄弟吗? 更重要的是,仿佛……真的被她说中了一般,他若此刻杀了她,倒真像是被戳破了虚伪面具后的恼羞成怒。 巨大的愤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感交织在一起。 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化作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至极的命令: “没听见朕的旨意吗?!” “拖下去!送入浣衣局!给朕看好她——别让她那么容易就死了!” “朕,要让她活着……好好看看,她口中这‘吃人的世道’!” 锦衣卫们噤若寒蝉,连忙将昏迷的林禾粗暴地架起,拖离了大厅。 朱元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火光映照着他阴沉不定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雷霆与暗流。 那民女最后的话语,如同鬼魅,在这空旷的厅堂里,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第3章 第三章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 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肩膀被马鞭抽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烧着,额角撞击留下的肿块随着心跳一下下鼓胀地疼,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勉强装了回去,处处都泛着酸软和钝痛。 然后,是气味。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潮湿霉烂、汗臭、以及某种**腥臊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几乎让她窒息。 林禾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 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巴掌大的、糊着脏污窗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这个狭小、低矮空间的大致轮廓。身下是潮湿发霉的草垫,硌得人生疼。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线光柱中无助地翻滚。 这里不是诏狱,但比诏狱更令人绝望。 “醒了?”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被生活磨砺后的麻木。 林禾猛地转头,因为动作太快而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在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身影,看身形是个妇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而杂乱,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浑浊,正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林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浣衣局。”老妇人的回答简洁得可怕,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力气。“进来了,就甭想着出去了。认命,才能少受点罪。” 浣衣局。 朱元璋的“恩典”。终身奴籍,严加看管。 林禾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额角的伤,最终只化作一个扭曲的表情。她重新躺回草垫,望着那蛛网密布、不断掉落的屋顶,眼神空洞。 求死未成。连死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那个男人,他就是要她活着,活在这泥泞里,看着她挣扎,看着她被磨去所有的棱角,看着她变成眼前这老妇一样的行尸走肉。 恶心。 真恶心。 --- 天光未亮,刺耳的铜锣声就敲碎了短暂的睡眠。 “起来!都起来!死猪猡!还想睡到日上三竿吗?!”尖利刻薄的叫骂声伴随着木门被粗暴踢开的巨响,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粗壮的仆妇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鞭子,眼神像毒蛇一样扫过屋内蜷缩的众人。 林禾被粗暴地拽起,推搡着和其他几十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女子一起,涌向院子里。 巨大的庭院,一排排简陋的水槽,堆积如山的脏污衣物——宫人的、侍卫的、甚至还有马厩里沾满污秽的毯子。空气中弥漫着碱水和污物的混合气味,令人胃里翻腾。 “你!”那宦官的目光落在林禾身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审视,“新来的?去那边,今天不洗完那三盆,别想吃饭!” 他指着的,是堆积得最高、颜色最陈腐、散发着浓重汗臭和血污气味的几大盆衣物,看样子是底层侍卫或罪奴的。 没有人抬头看她,所有人都沉默地、机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甚至结了薄冰的脏水里,开始了一天漫长的折磨。 林禾走到指定的水槽前。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块粗糙的皂角,用力搓洗起来。 水冰冷,衣物沉重,皂角粗糙的表面很快将她本就带伤的手指磨破,鲜血混入脏污的泡沫里,消失不见。肩膀和额角的伤口在持续用力下,疼痛愈发清晰。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周围只有哗哗的水声,搓洗衣物的摩擦声,间或夹杂着监工宦官或仆妇不耐烦的呵斥,以及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呼。 一个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女子,因为动作稍慢,被监工仆妇一鞭子抽在背上,衣衫顿时裂开一道血痕。女子身体剧烈一颤,却连头都不敢抬,只是更加拼命地搓洗,眼泪无声地掉进脏水里,瞬间没了痕迹。 林禾看着她,看着周围那一张张麻木的、被苦难刻满印记的脸。 这就是底层。这就是这个时代,无数“小莲”和“秀珠”的缩影。她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劳作,也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却被那冰冷的脏水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不能疯,不能死。 那个男人要她在这里烂掉,她偏不! 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下那件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深处,那簇在皇帝面前燃烧过的、名为憎恶与不屈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 她得活着。 哪怕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泥沼里,也要活着。 总有……咬回去的那一天。 额角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仿佛在时刻提醒她曾经的血性与决绝。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自己冰冷的决心。 深宫洗孽,洗不去刻骨的恨。 第4章 第 4 章 日子在冰冷刺骨的脏水和无休无止的劳作中,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晨起,铜锣,堆积如山的秽物,监工宦官张太监那尖利得能刮破耳膜的咒骂,以及那永远也洗不完的、散发着各种难以言喻气味的衣物。傍晚,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领一块能硌掉牙的粗粝饼子,回到那散发着霉味、挤满了麻木躯体的通铺。 林禾的手指早已破烂不堪,旧伤未愈,新伤又添,长时间浸泡在碱水脏污里,有些地方开始红肿、溃烂,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肩膀和额角的伤疤在潮湿的环境下愈合缓慢,时常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场短暂而惨烈的反抗。 她沉默着,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承受着冲刷,却始终没有碎裂。她观察着,学习着。如何更省力地拧干厚重的布料,如何在监工不注意的瞬间稍微直一下几乎折断的腰,如何面无表情地咽下那猪食不如的饭餐,如何在那有限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 张太监似乎格外“关照”她这个新来的,尤其是知道她身负“残害皇孙”的重罪之后。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刻薄,更多了几分窥探和某种隐秘的兴奋,仿佛折磨这样一个曾经胆大包天的人,能给他带来额外的权力快感。 “哟,这不是那位有胆剜皇孙眼的女英雄吗?”张太监捏着嗓子,鞭梢有意无意地扫过林禾正在搓洗的水槽边缘,溅起肮脏的水花,“怎么?没力气了?当初那狠劲儿呢?” 林禾头也不抬,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下一件沾满暗褐色污迹的里衣,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揉碎在这无尽的污浊里。 她的沉默和无视,显然激怒了张太监。 “哼!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他啐了一口,“给咱家仔细点洗!要是洗不干净,今晚就别想领饭食!” 这样的刁难,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同屋的人,大多麻木,自顾不暇。唯有那个最初跟她说过话,被称为“常婆婆”的老妇人,偶尔会在深夜,递过来一小撮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苦涩却能消炎的草叶,示意她敷在溃烂的手指上。 常婆婆的眼睛依旧浑浊,但偶尔看向林禾时,会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她从不问林禾的过去,只是在她几乎要被疲惫和绝望吞噬时,用那嘶哑的声音说一句:“撑住,丫头。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但命是自己的。” 命是自己的。 林禾在黑暗中攥紧了那撮苦涩的草叶,指甲陷入掌心。 她当然要撑住。 --- 这一日的衣物,格外的多,也格外的脏。似乎是从某个演武场或是刑房送来的,浸透了汗渍、泥泞和已经发黑板结的血污。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水冰冷彻骨,即使已经入夏,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依旧寒得让人牙齿打颤。林禾将一双手浸入那混合着血污的冰水里,破损的皮肤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疼得她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咬着牙,拿起一件几乎被血染透、僵硬如铁的号衣,用力捶打搓洗。暗红色的血水在她指间晕开,将那盆脏水染得更深。 这血,是谁的?是哪个触怒了权贵的士卒?还是哪个像小莲一样,无声无息消失的宫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座巨大的皇城里,流血和死亡,是如此稀松平常。 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宫女,似乎受不了这浓重的血腥气,加上劳累过度,搓洗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如纸。 “啪!”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单薄的背上。 “偷懒的死丫头!找打是不是!”张太监尖厉的声音响起。 小宫女吓得浑身一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拼命加快动作,身体却因为虚弱和恐惧而摇晃得更厉害。 林禾垂下眼,用力搓洗着手下的血色号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能看,不能管。在这里,任何多余的同情和关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然而,麻烦还是会自己找上门。 张太监踱步到林禾身边,用鞭梢挑起她正在洗的那件号衣,挑剔地看了看,忽然脸色一沉:“这里!还有这里!都没洗干净!你是瞎了吗?还是存心敷衍咱家?!” 那号衣上确实还留着一些极难清洗的、浸入纤维深处的暗色痕迹。 林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低声道:“奴婢再洗。” “再洗?说得轻巧!”张太监却不依不饶,声音陡然拔高,“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规矩!” 他扬起鞭子,眼看就要朝着林禾劈头盖脸地抽下。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旁边那个一直在强撑的小宫女,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前一倒,额头“咚”地一声撞在了坚硬的水槽边缘,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和浑浊的脏水。 她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滑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太监的鞭子僵在半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并非怜悯,而是厌恶这种麻烦。死个把罪奴宫女不算什么,但若是死在当值的时候,还见了血,多少会惹来些不必要的盘问。 “晦气!”他骂了一句,收回鞭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拖走!拖走!别脏了地方!” 两个仆妇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那昏迷的小宫女从血水和污物中拖了起来,毫不怜惜地朝着院子角落那个专门堆放待洗污物、同时也是某些人“临时”归宿的矮房拖去。 没有人说话。 只有水声依旧。 林禾看着地上那滩迅速被后续脏水冲淡、却依旧刺目的血迹,又看了看被拖走的小宫女那毫无生气的背影。 她缓缓低下头,继续搓洗那件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色号衣。 冰冷的水刺痛伤口,血腥味萦绕不散。 但她的眼神,却比那井水更冷,比那血色更沉。 这吃人的地方,总有一天…… 第5章 第 5 章 《屠龙者》 常婆婆死了。 死得悄无声息。 监工的仆妇骂骂咧咧地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发现人已经硬了。 “晦气!”张太监捏着鼻子,“老东西,倒是会挑时候死。拖出去,扔到化人场!” 两个仆妇面无表情,像拖一捆破布般抓着常婆婆干瘦的脚踝将她拖下通铺。她的头在粗糙地面上磕碰出闷响,花白头发沾满尘土。 没有人抬头。 林禾坐在通铺边缘,看着那道被拖拽出的痕迹延伸到门外。 她记得常婆婆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微光,记得那苦涩的草叶,记得那句“命是自己的”。 可现在,命没了。 心脏被冰冷的手攥紧揉碎。那不仅仅是悲伤,是混合着无边愤怒的绝望。这些天压抑的所有情绪——失去小莲的痛苦,对皇权的憎恨,身处浣衣局的屈辱,此刻都被常婆婆这无声的死亡彻底点燃。 她慢慢地站起身。 “林氏,你想干什么?”张太监尖声呵斥。 林禾没有看他。目光越过院墙,仿佛要穿透宫阙直视九五至尊。她开始向外走,步伐踉跄却坚定。 “拦住她!反了天了!” 林禾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一个仆妇,夺路而冲!她不是要逃跑,是要去那条皇帝每日必经的宫道! “疯了!抓住她!” 林禾跑着,破烂衣裙在风中作响。她穿过狭窄甬道,撞开惊慌的宫人,像一道血色的闪电冲上御道。 侍卫们措手不及,让她冲破了第一道警戒。 她看到了! 明黄仪仗,簇拥中的高大身影! “朱元璋——!!” 她用尽力气嘶喊出那个名字! 侍卫刀剑出鞘,蜂拥而上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石板上! 仪仗停下。 朱元璋转身,认出那个剜了他孙儿眼睛又骂他虚伪的女人。脸色沉静如水,眼底冰封万里。 “放开她。” 林禾剧烈喘息,挣扎着用颤抖手臂撑起上身,仰头死死盯着那个掌控生杀予夺的男人。 “陛下!你只看到我伤你皇孙!可曾看到浣衣局里每日有多少‘常婆婆’无声无息烂掉死掉?!她们不是人吗?!” 声音因激动颤抖,字字泣血。 “匠户世代为匠,军户世代为军,如同牛马永无出头之日!他们为你大明流血流汗,儿女却连饱饭都吃不上!这叫公平吗?!” 朱元璋眼神微动,依旧沉默。 “还有殉葬!”声音陡然拔高,“活生生的人,因你朱家一人死就要被逼陪葬?!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如毒刺扎向朱元璋内心。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 “寒窗士子成了豪门‘投献’之奴!良田千顷尽归豪强,升斗小民无立锥之地!这就是你治下的大明盛世?!” 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但这一次,她的质问转向了更深处,直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本身: “陛下!你当年也是穷苦人出身!你放过牛,要过饭,当过和尚!你知道一粒米有多重,知道冻饿是什么滋味!” 她死死盯着朱元璋骤然锐利的眼睛,声音带着泣血般的痛心: “可你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怎么就成了你最恨的那种人?!那些欺压百姓的地主老财,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豪强——你现在做的,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你朱家的子孙生来锦衣玉食,可天下的百姓呢?!他们的孩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你定的这些规矩,把你朱家捧到了天上,把百姓踩进了泥里!这就是你想要的江山吗?!” 朱元璋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 林禾却不等他开口,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 “陛下!你想过没有?!” “若是你那些早逝的爹娘,你那些饿死的兄长姐姐,九泉之下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看到你变成了当年逼死他们的那种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云霄: “他们还会认你这个儿子、这个弟弟吗?!他们还会以你为荣吗?!” “还是会觉得——当年的朱重八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另一条盘踞在龙椅上的恶龙?!” “屠龙者终成恶龙——陛下,你照镜子的时候,看得清自己现在的模样吗?!” “轰——!” 这话比之前的任何指控都更狠,更毒,更诛心! 它不止是批判他的政策,更是彻底否定了他这个人,否定了他从底层一路奋斗至今的全部意义!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体剧烈一晃,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超越愤怒的、近乎狰狞的震骇。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内心最深处、最不容触碰的角落! 那些早逝的亲人……那些饿死的家人……他们若真的看到现在的一切…… 不!不可能! 他是皇帝!他开创了大明!他让天下安定!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林禾看着他剧变的脸色,知道自己触到了最痛的神经。她惨笑着,那些压抑的“预言”再次不受控制地逸出: “塞王……终成边患……削藩……骨肉相残……” 朱元璋瞳孔骤缩! “江南税粮……尽归藩王……百姓易子而食……” “宦官……比读书人……更贴心么……九边军饷……层层盘剥……” 每一个断续的词组,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深沉的忧虑。 林禾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昏死过去。 御道上一片死寂。 朱元璋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震怒、杀意、惊疑、还有一丝被彻底戳穿伪装的狼狈,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这个民女……她不只是疯癫狂妄。 她的话,句句诛心。她的预言,直指要害。 杀意翻涌。此女不除,必为后患。 但…… 若她真的知道些什么……若她真的看透了他最深的恐惧…… 良久,在所有人屏息的恐惧中,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 “将此妖孽……押回诏狱,严密看管。”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近,更不许她死了。” “朕,要亲自弄清楚……” 他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林禾身上,深邃难测。 这个敢于质问“屠龙者终成恶龙”的女人,这个似乎能窥见未来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 第6章 第 6 章 《铁幕惊澜》 诏狱深处,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止一人。 铁门洞开,火光将几个身影拉长,投在潮湿的石壁上。除了那如同影子般的老太监,还有两名文官打扮的人,一人捧着厚厚的卷宗,一人捧着笔墨纸砚。他们低眉顺眼,但紧绷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恐惧——踏入这诏狱最深处,面对一个能让陛下亲自前来、且说出那般骇人预言的“妖孽”,绝非幸事。 朱元璋依旧站在牢门外,布袍在火把的光晕下显得愈发朴素,也愈发威严。他的目光比上一次更加锐利,像要剖开林禾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魂魄。 “你说你看见了。”朱元璋开口,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不带丝毫情感,“朕,要你再看清楚些。” 他微微侧头,那名捧着卷宗的文官立刻上前一步,展开其中一册。那是兵部的存档,记录着某位边将的履历、兵力配置、近年粮饷拨付情况,内容详实,却也充斥着官样文章的含糊其辞。 “念。”朱元璋命令道。 文官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开始照本宣科。冗长的官职、枯燥的数字、程式化的功过评述……这些信息碎片化而庞杂,即便是经年的老吏,也需反复查阅方能理清头绪。 林禾靠在石壁上,闭着眼,仿佛昏睡。铁链沉重地压着她的腕骨。 文官念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停下。 朱元璋看向林禾:“此人,如何?” 林禾眼皮未抬,沙哑的声音却清晰地响起,将那文官刚才念过的关键信息——边将姓名、麾下兵力、驻防要点、近年主要功过,甚至那文书末尾一个不起眼的、关于粮饷运输途中“偶有折损”的模糊记录——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条理分明,毫无滞涩。 两名文官骇然变色,捧着卷宗的那位手一抖,厚厚的册子差点脱手!他们处理这些文书日久,深知其中信息之繁琐,莫说听一遍,就是让他们自己看一遍,也绝无可能如此精准、毫无遗漏地记住所有细节! 这……这绝非人力可为! 朱元璋眼中精光爆射,但他控制住了,只是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他示意另一名文官。 这名文官捧上的是户部关于某地税粮的奏报,数字更为庞大复杂,涉及田亩、人口、夏税秋粮、起运存留等诸多项目,其间还有地方官隐晦提及的“豪右侵占,实征不易”等语。 同样冗长的诵读。 同样在林禾口中,被分毫不差、甚至带着原文章句停顿语气地精准复述。 这一次,连那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太监,眼皮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囚室内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文官们粗重惊惧的呼吸声。 朱元璋缓缓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铁栏前。他俯视着那个依旧闭目、苍白憔悴的女子,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几乎要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林禾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平静。她没有看朱元璋,而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维度的景象。 “我说过,我看见了。”她的声音飘忽,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重量,“不只是看见未来……过去的一切,只要我‘听’过,‘看’过,就会刻在这里。” 她抬起被铁链锁住的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艰难,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洪武八年,北伐军报,定远军麾下总旗林大勇,于土剌河畔断后,身中三箭,力战而亡。同袍七人,生还者二,一名张坚,一名李茂。尸骨……未能收敛。” 她念出的,是毛骧曾向朱元璋禀报过的、关于她“父亲”的信息,分毫不差。 “陛下登基那年,诏告天下,减免各地赋税。然洪武三年,江西奏报,实征粮赋较诏免之前,反增一成半。其中,南昌府丰城县,县令王弼,私下加征‘鼠雀耗’每石三升,中饱私囊,次年考核,得评‘卓异’。” 这段隐秘的、连朱元璋自己都可能有些模糊的早期吏治污点,被她用平淡无奇的语气道出,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名文官耳边,两人瞬间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这可是绝密的存档!陛下当年为此震怒,处置了一批人,却也为了稳定新生政权,并未大肆声张! 朱元璋的身体猛地一震,看向林禾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预言”还可以归咎于妖言惑众、巧合或者背后有人指点,那么此刻,这精准到可怕、涵盖了他过往执政细节的记忆力,已经超出了任何常理可以解释的范畴! 这不是人力!这绝非人力! 难道她说的……那些关于未来的碎片…… 一股寒意,比诏狱的石壁更冷,悄然爬上朱元璋的脊背。 林禾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 “陛下现在相信了?”她轻声问,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相信我这个‘妖孽’,真的能‘看见’一些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朱元璋,那双过目不忘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时空的秘密与尘埃。 “那么,您还想知道什么?” “是想知道,您苦心孤诣设计的这些制度,是如何在几十年、一百年后,一步步僵化、腐烂,最终成为拖垮这个王朝的枷锁?” “还是想知道,您那些如今看似恭顺的臣子,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如何在您朱家的江山里,继续钻营盘剥,直到将这大厦啃噬一空?” “或者……”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恶魔般的诱惑,“您想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改变您刚才听到的,那些您已经相信的……‘结局’?” 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朱元璋内心最坚硬的锁孔。 杀意,依旧存在。这女人太危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但……那能够“看见”过去、洞悉一切细节的能力,那可能预知未来的诡异……以及,那“改变结局”的一线可能…… 巨大的风险,与同样巨大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他终于明白,简单地杀掉她,或许是最愚蠢的选择。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林禾,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烙印下来。良久,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她,对那两名几乎瘫软的文官和老太监厉声道: “今日所见所闻,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奴婢/臣遵旨!”三人扑通跪地,声音颤抖。 “给她换间干净的囚室。”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决断,“饮食医药,不得短缺。” “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与她交谈!违令者,斩!” 命令下达,他大步离去,背影在火光下拉长,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老太监躬身领命,再抬头时,看向铁栏内林禾的眼神,已充满了极致的敬畏与恐惧。 林禾重新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脑海之中,方才那两份卷宗的所有信息,如同镌刻一般,清晰无比。包括那些文官因为紧张而念错的几个无关紧要的字,以及他们语气中细微的停顿。 过目不忘。 这是她穿越而来,除了那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外,唯一带来的“馈赠”。也是她在这绝望深渊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或许能撬动命运的……杠杆。 她知道,赌对了。 朱元璋,这位开国皇帝,终究无法抗拒“预知”与“改变”的诱惑。 尽管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光的铁幕。 但惊澜,已在她身边悄然掀起。 第7章 第 7 章 《缄默的诅咒》 诏狱深处,连时间都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噬、凝固。 脚步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依旧是朱元璋,布袍孤影,屏退左右,只身立于铁栏之外。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阴沉,眼底是压抑的风暴和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探究欲。 林禾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对于皇帝的到来,她毫无反应。 “你那些话,”朱元璋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关于塞王,关于边军……说清楚!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囚室的死寂。 朱元璋的耐心在未知的恐惧中迅速消磨。“朕在问你话!”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碾压过去。 林禾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万念俱灰后的空洞,以及一丝深埋其下的、冰冷的平静。 她看着朱元璋,看了很久,久到那压抑的风暴几乎要在他眼中炸开。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淬毒般的快意: “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了。” “陛下……”她打断他即将爆发的怒意,目光飘忽地投向虚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既定的、悲惨的终点,“你心里……不是已经……相信了吗?” 她忽然转回头,目光精准地锁住朱元璋的眼睛,那里面空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了然的恶意。她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怪异、混合着悲凉与残酷的弧度。 “比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向朱元璋最脆弱的地方,“我知道……你寄予厚望的太子朱标……命不好,注定……英年早逝。” “命不好”、“英年早逝”这几个字,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朱元璋的脑海中轰然鸣响!他身体剧烈一晃,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震骇与无法置信! “你……你胡说!!”他嘶声低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标儿!他的标儿!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刚刚从大病中康复的继承人!命不好?英年早逝?!这绝不可能! 林禾看着他瞬间失态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满足。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囚室里回荡,凄凉而诡异。 “命数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随意,“有的人,走在平地上都能摔死;喝口凉水,都能被噎死…… 陛下觉得,是为什么呢?”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匕首,剜在朱元璋的心头!这种无法预测、无法防备的“意外”,比已知的病痛更让人恐惧! “我知道……你不信。”她止住笑,眼神恢复死寂,带着一种终极的嘲弄,“但我……不会再说了。不会告诉你为何,不会告诉你何时。” “带着这个疑问……这个恐惧……去看着他,守着他吧,陛下。看看你这真龙天子,能不能……替他改了这命。” “这就当是……为我……为小莲……为常婆婆……为这天下无数蝼蚁……”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了那句最恶毒的诅咒: “……讨回的一点点……利息。” 利息! 她将他唯一真正在乎的继承人的命运,归咎于虚无缥缈的“命数”,并称之为利息!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吞噬了朱元璋!他想咆哮,他想立刻将这个诅咒他标儿的妖孽碎尸万段!他想知道一切!到底是什么“命”?!什么时候?! 但他不能。 因为她那笃定的、看透一切的眼神,因为她话语里那精准而致命的指向——不是具体的威胁,而是“命数”、是“注定”!这比任何已知的危险都更让人无力!他纵有千军万马,纵有严刑酷法,又如何去对抗这虚无缥缈的“命”?! 杀她?然后让这个可能关乎他儿子生死、关乎大明国运的可怕判词,随着她的死亡永远成谜?让他独自在未来的岁月里,对着身体或许康健的标儿,却要时刻承受着“命不好”、“英年早逝”这几个字的凌迟,担心着那不知会从何处而来的“意外”? 不!他做不到! 他看着林禾重新闭上眼睛,那副引颈就戮、再无留恋的姿态,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求死,而且不怕死。她用沉默和这唯一的、残酷的“判词”,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壁垒。她的报复,就是带着更多可怕的秘密,永远地沉默下去,让他活在无尽的猜疑、恐惧和这已知的、却无法触及根源、无法防备的悲剧预告中! 这是一种比凌迟更残忍的刑罚。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无力与恐惧。 他站了许久,像一尊瞬间苍老的石像。 最终,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猛地转身,步伐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踉跄与仓皇,几乎是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囚室。 沉重的铁门再次合拢,落锁声在甬道中回荡,格外刺耳。 囚室内,重归黑暗。 在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林禾才缓缓睁开眼。 黑暗中,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脑海中,关于朱标命运的那些清晰记载,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她知道,她成功了。 朱元璋,你听到了吗? 这为你和你最爱的儿子敲响的、基于“命数”的、更加折磨人的丧钟。 我知道那结局,但我偏不告诉你细节,只告诉你,这是“命”。 带着这份“礼物”,在你的龙椅上,在你看着太子的每一刻,好好品尝这明知厄运注定却无处着手、无力改变的滋味吧。 这就当是,为这血海深仇…… 收下的,第一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