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死对头的白月光》
1. 楔子
传言,没有堕为厉鬼罗刹,也没有轮回转世的游魂统统会流荡于——
昼阴庭馆。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又是何时存在,没有人知道。不过流荡在那里的游魂都知道一件事:冷灵,是昼阴庭馆存留最久的游魂。久到他们会在背后尊称她一句“昼阴老祖”。
-
这里太清冷了。
四周茫茫白雾,伸手不见五指,迷糊路径。
若不是有人在前面引着,他是如何也走不通这段路的。听她说到此处名为昼阴庭馆,不免心生惊寒。
原来……
他已经死了。
默然半晌,他鼓起勇气,牵住她手,回复她先前的介绍:“昼阴老祖?这算哪门子的尊称?”
冷灵驻足,侧眸看向牵住她手的少年。
烟雾朦胧间,少年微怔,只觉得面前的丽容似笑非笑。
冷灵心想,到底是她五百年前的徒儿,某些方面一如既往地深得她心,她微笑问:“你也觉得昼阴老祖这称呼不好听?”
何止不好听,于冷灵来说,简直有点欺负“人”了。
要知道她生前可是仙门第一宗派仰天宗大弟子,天纵奇才。还是南褚天子褚寰的师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兼之南褚国师,平四海、镇八方,战功赫赫,为世人敬仰……头衔之多,美名之佳,简直数也数不过来。
如今却成了万千游魂口中的“老祖”?
落差之大,冷灵适应了上百年也接受不来。
少年听她语带轻笑,知她没有恼怒,这才又紧了紧牵握的手,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行至须臾,双眼渐显清明——
足下碧水荡漾,岸边春光融融。天上白雪纷飞,远处寒梅飘香。这般景色竟是在同一处,宛若仙境。
少年心想,原来传闻中的昼阴庭馆并不恐怖涕泣。来往游魂也非白衣飘飘,阴森鬼魅,多是生前什么样,到了这里便还是什么样。路遇几只,甚至还朝他们这边行礼作揖。
等等!
作揖???
少年如梦初醒,看向身旁之人,颤声:“其实……其实你就是昼阴老祖!”
冷灵没有说话,只轻轻看了他一眼。
少年心中有了答案,行至一桥上,再度开口:“老祖,我们现在走的是奈何桥?”
冷灵睨他,心想你既觉得老祖不算尊称,为何还这般称呼我?
她收回目光,单手负背:“非也。你来时之路非黄泉路,足下之桥非奈何桥,我们去的也不是那森罗殿。”
“那此处是什么桥?”
“妄念桥。”
经年妄念,无法自化。
流荡于昼阴庭馆的游魂,皆是心有妄念,都得从此桥走一遭。
冷灵牵着他手,继续前行。
约莫半盏茶的时分,也不见此桥走完。
少年略显急躁:“怎么还没走出去?”
冷灵目视前方,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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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昼阴庭馆便是这样,任何一处,得看你自己想不想走完。你若想走完,便能走得出。你若没有走出去,那只能说明……”
她目光落至两人牵手之处,眼眸晶亮,微微一笑,道:“你并不想走出去。”
似是被点破心思,少年羞赧垂首,换了一个问题:“老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五百年。”
五百年足以让一个天资卓越的仙门子弟,飞升成神。冷灵的条件满足前者,但没有实现后者。
以她前世之发扬踔厉,怎会甘心屈居此处五百年?
少年瞠目:“你不会觉得无趣么?”
“会。”若不是觉得无趣,也不会听说有个少年驻足昼阴庭馆门口多日,不进也不离,生了心思来瞧一瞧。
这一瞧倒好,竟是个熟人。
面前少年,相貌还是当年褚寰的相貌,只是不知轮回了多少世,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可为何这一世他不愿轮回,来到这昼阴庭馆?
冷灵没有问他。
因为问了也是白问,褚寰自己也不会清楚。
只是,走不完的桥总归有走完的时候,待不够的地方也有待腻的一天。
数月后,冷灵闲逛至昼阴庭馆门口。
这一回,她总觉得门外有人在唤她。一声又一声,鬼使神差,她一脚踏出了昼阴庭馆的大门。
这一踏,竟直接踏进了当今玄门百家排名最末的齐天门。
2. 重生
“阿雪?阿雪你好些了么?”床边男人面色焦灼,他扒拉了下床上姑娘的眼睛,又探了探她的脉搏,眉心微蹙,暗道:“看来一颗伸腿瞪眼丸不行,得再来一颗。”说完起身去取。
仅一瞬,他又坐了回来:“阿雪!?”
冷灵不知自己现在何处,也不知眼前青衣白裳,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是谁,可八百岁的高龄摆在这里,她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反应,只是眨了眨眼,以作回应。
奈何眼前男人却道:“坏了!人是救回来了,但是傻了!”
冷灵:“?”
你才傻了。
冷灵觉得自己不能平白无故受此侮辱,待眼神清明些,这才淡淡道:“好些了。”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没傻就好。还以为这伸腿瞪眼丸搁置太久,服下之后不慎有了副效。”
“……”
冷灵眼角抽抽。
也就是说她方才吃了一个兴许腐坏的丹药?
这样都能活过来,也是命够硬。
不对,她活过来了?
不是,她重生了???
冷灵还有点头昏眼花,状况之外……重生倒是重生,这副身体却不是她的。也是,她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哪里还有什么身体。想此,冷灵颇为怅然。
这时,中年男人道:“既无甚大碍,为师便出去了。你好些休息。”
为师?
那看来眼前之人便是她这副身体的师父了。
“有什么事唤你师弟即可。”他又补充一句。
冷灵颔首:“好。”
齐应恒只当他的徒儿还未好全,没什么兴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出了屋子,将门掩上。
师父走后,冷灵又在床上缓了一会儿,而后坐起,运了一下内息。片刻,她轻叹一声:“唉,这副身子尚且年轻,灵力甚微,修为也一般……”与她年少下山那会儿根本没法比。
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冷灵打量了下四周,见此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女子闺房。床上轻纱曼舞,珠帘低垂,隐有寒梅清香。床前桌上放着铜镜奁盒,几件碧玉灵器,还有一把典雅古木剑和一支木笛。
冷灵自小对剑便极有兴趣,当即起身,走至桌边,将剑拿起,细细赏看一番。
此剑由古梅树所制,剑身典雅质朴,剑柄处系着一根红色剑穗,刻有剑名:【踏雪】。
能看得出制剑人的用心。
不过此剑中看不中用,没什么灵力。
凝神须臾,不禁想起陪伴自己三百年的上古神剑:【天一】。
可她的那把天一剑当年为救褚寰,已被她舍弃。如今也不知是否存于世?便是存在,又在何处?
这时,日光斜照,镜光微闪。
冷灵拿起桌上铜镜,对镜相照,除去脸色苍白了些,倒也是一副不错的皮囊。她放下铜镜,又看向旁边的奁盒。旋即,眸光一凛!
好端端的奁盒上竟贴了一张隐符?!
此隐符肉眼难见,需有一定灵力修为的人才能发觉。倘若不去符,直接触碰奁盒,隐符化火,定然受伤。
只不过这等符箓较为低级,于冷灵这种八百年的大能来说,仅是一挥手的事。她将奁盒上的隐符轻松摘掉,盒子“咔嗒”一声,自行打开。
盒内除了一些女子用的梳妆用品,还有一个木板小札,札面纹刻三字:【欺雪·录】。
想来是原主将自己生平一些事迹记录在内?既然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如打开看看?思索至此,冷灵欲拿起,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
还有符!?
这具身体的主人颇为谨慎,除去奁盒上有隐符以外,小札上还设有更高一层的符术。当真细心。
不过……
冷灵微微一笑,心想刚好可以借此试试自己的修为还有多少。
万幸。
跟五百年前的自己虽不能比,但还没有沦落到毫无修为。且她生前的道法记忆没有忘掉,凭她的天资,只要潜心修炼,数年应当能回来。
如此一想,心中好过些许。
冷灵将木札打开,见里面装着一本日录,端坐木椅,打开即看。字体娟秀,文风清绮。只是才看前面几字,便感觉脸有些疼。
天枢四百八十一年?
怎么还是天枢!?
冷灵十九岁遵师命下山辅佐南褚天子。为稳固南褚百年基业,平四海、镇八方,诛妖魔、斩邪佞……赫赫战功,无人能出其右,封为南褚国师。
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气数将尽的南褚。
当年的北齐主帅裴勋联合三界能人志士攻打褚国,冷灵于北海苦战七七四十九天。精疲力尽之时,得知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褚寰被挟持。她损耗修为回到都城,见褚寰被悬挂墙头,奄奄一息。
为救褚寰,冷灵拼死一战,却不料,被南褚子民一箭穿心。就在褚寰被抛下城墙之时,冷灵凭最后一口气,甩出上古神剑天一剑,试图救下褚寰。
最后——
褚寰到底有没有死冷灵不知道,她只知道甩出天一剑的那一刻,她三百年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
而北齐灭了南褚之后,即改年号:【天枢】。
未承想,这都五百年过去了,竟还是天枢!
这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么?
确定是重生?而不是让她受窝囊气?
冷灵缓了片刻,心道:“不打紧。天枢就天枢,与如今的我何干。”她继续往下看,得知:
原主人名叫冷欺雪,此处乃是碧落城,门派则是齐天门。方才给她喂药的男人便是齐天门的掌座:齐应恒,也是冷欺雪的师父。
天枢四百八十一年,冷欺雪尚是个襁褓婴儿,被扔至碧落城门口,齐应恒收养了她。那日天气寒冷,比之凛冬雪飘有过之无不及,齐应恒便给她取名:冷欺雪。
到了天枢四百八十五年,也就是冷欺雪四岁时,齐应恒为她制作了一把木剑,剑由院中古梅树所制,取“飞鸿踏雪”后二字,望冷欺雪以顺其自然的态度对待人生。
冷欺雪十四岁时,齐应恒收了第二名弟子,便是小她四岁的师弟,裴自恕。
冷欺雪在日录中写道:“师弟裴自恕,乃河东裴氏子孙。自小便大江南北地闯荡,年纪虽小,却见多识广。话,很多。喜,炫耀。”
冷灵暂时还没见到裴自恕,不知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少年。不过因为宿敌裴勋,她对姓裴的难有好感。
冷欺雪十六岁时,齐应恒将自己的法器【退思】赠予她,也就是那支由古梅树制成的木笛。
日录记载:“退思,有度化恶灵之作用。师尊赠我,而我至今尚未实践,不知何时能有此机会?”
看到这里,冷灵蹙了蹙眉。也就是说冷欺雪作为玄门弟子至今未曾斩妖除魔过?这是为何?她颇觉奇怪,留了个心眼,继续往下看——
三个月之前,齐应恒收了第三名关门弟子,尚是婴儿,取名:齐烟乐。
偌大的齐天门,仅有一师三徒,颇为凋零。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敢取名“与天并齐”的门派,竟排行当今玄门百家最末!?
从冷欺雪日录记载来看,当今玄门有一本名册,名曰《雪月风花箓》。说通俗点,就是玄门百家排行榜名册。
此名册乃是齐天门创始人齐清绝所创。齐清绝是北齐王朝后人,亦是个心怀大义的风雅之人。见当时妖鬼横行,民不聊生,他放弃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毅然决然走上玄门正宗、替天行道之路。
创名册之初,齐清绝取素雪、明月,人世间的风华为名,祈望玄门百家以祛恶诛邪为己任,还天地清净、山河风华之貌,故名雪月风华。
至于如何上榜,怎么提升排名,冷欺雪只简单陈述,即:“通过诛杀妖魔鬼怪获取‘灵分’,灵分越多者,所属门派名次越在前排。”
越是作恶多端的妖魔鬼怪,斩杀之后获取的灵分越多。若是有玄门子弟能直接诛杀酆都罗山的鬼王,将一跃至顶为玄门至尊。
冷欺雪的描述中未谈及别家门派,只道自家门派如今排在最末。可她还提到一点,文字间略显愤懑。
随着世人风气转变,玄门愈发壮大,俨然有了攀比之风。为了竞升排名,部分玄门不分善恶妖鬼,实行“一刀切”。搞得妖魔鬼怪叫苦不迭,鬼道与玄门的积怨也越来越深,人间愈发乱糟糟。
……
冷灵看到此处,心都凉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越活越不如不活!
她现在回昼阴庭馆继续做游魂“老祖”还来得及么?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上了冷欺雪的身,想回去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冷灵无奈,继续往下看,这一看,心想还是一道天雷赶紧劈过来把她送回昼阴庭馆吧!
原来已经二十年没拿过灵分的齐天门还能排在最末没被踢出去,一来是因为祖上曾经“富”过;二来则是看在齐清绝的面子上。
如今的掌座齐应恒实际上日日摆烂、一心退隐。为了升排名拿灵分这种事,他不仅不屑做,甚至非常反感,也不准门内弟子参与。
冷欺雪至今从未出过碧落城,更遑论斩妖除魔。
看此,冷灵心想,也就难怪她的小师妹成了齐应恒的关门弟子。
索性改天把碧落城的大门也关了得了!
从天纵奇才到平平无奇,从仙门第一到玄门最末,虽然滑稽,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冷灵又一次安慰自己:不打紧。既然重活一世,怎么活,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不就是拿灵分么,诛邪魔、杀妖鬼,可是她生前最擅长之事。不就是诛杀酆都罗山鬼王么,杀就是了!
不过眼下最头疼的问题是能下山。等下山之后,再打探天一剑的下落。若是有神剑傍身,即便灵力修为不比五百年前,诛杀鬼王也不在话下。
……
她继续翻阅,只是没有了。
日录最后一页已是数月前,上面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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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丝丝血迹,并无其他文字记载。
联想齐应恒前面所说,想来冷欺雪要么生了重病,要么遭遇了其他事情?可自己为何会重生到冷欺雪身上呢?沉吟之时,忽听“笃笃笃”的敲门声。
冷灵斜眼看去,见门外人影绰绰,料想来人便是冷欺雪的师弟裴自恕。她镇定自若地将日录放回奁盒,缓慢回到床上,盖上被子,靠在床头。
门外人等了片刻,未听见声音,询问:“师姐,我进来了哦?”
冷灵又是那副淡淡口吻:“进吧。”
话音刚落,只见身着一袭青衣白裳的俊秀少年推门而入。他搬了张椅子坐至床边,担心道:“师姐,你可算好些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冷灵:“……”
真是会说话。
裴自恕是吧?裴勋的后人?
很好,我记住你了。
冷灵笑笑,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慰。
裴自恕却是一抖,目光慢悠悠看向自己的肩膀,又慢悠悠看了回来:“师姐,你刚刚拍了我?”
是拍你。
不是打你。
没必要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冷灵想到冷欺雪在日录中对她的这位师弟只做了简单介绍,未做更多笔墨,想来两人关系一般。但见裴自恕面色关切不像有假,又是为何?
她微微颔首,淡道:“多谢关心。”
裴自恕笑了笑,笑意直达眼底。须臾又神色垂落,怨道:“师姐,我真弄不懂师父。你说咱们玄门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济世苍生嘛?可师父呢,他自己不愿意下山也就罢了,也不允许我们下山。此次那人奔波千里上门求助,师父竟然还是不答应,当真够狠心……”
冷灵不作声,露了个疑惑的表情。她尚不知冷欺雪与裴自恕关系到底如何,不便多言,由他自说即可。
果然就听她那师弟继续道:“你昏……”裴自恕本想说昏死,但觉得“死”字不大吉利,出口时又换成了“昏迷”,道:“师姐你昏迷期间,山下来了一人,自称是哀命村的村民,叫齐叹。他说他行至一月才来至碧落城,想请求师父出山相助……”
相助?助什么?
冷灵蹙眉不语,心道:“继续,多说点。”
裴自恕根本不用她暗示,自己就把话说完了。
距碧落城千里之外有一村庄,名曰哀命村。
哀命村干旱许久,田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村民苦不堪言。期间,村里孩童失踪两位,隔两月一次,发现之后,只剩下血骨,惨不忍睹。
村民本以为是野兽蚕食了孩童,却在一次月圆之夜,见孩童幽魂出没。那孩童扎着两个发髻,脸煞白,眼神黑洞洞。
见此,村里人又恐又悲,料想是招了邪魔。为了不让村里其他小孩惨遭虐杀,哀命村派了一位代表,特来请求玄门出手相助。
裴自恕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
冷灵也眉头轻锁,暗自思忖。听裴自恕所言,那叫齐叹的村民行至一月才来到碧落城。既然路途较远,事情又紧急,为何不就近请求别的玄门相助,偏偏要来碧落城找齐应恒?
……
蓦地,她像是想到什么,抬眸问道:“你再说一遍,那人叫什么?”
“他叫齐叹。”裴自恕又说了一遍,双眸在冷欺雪脸上停留片刻,心想我说得应该挺清楚吧,怎么师姐又问了一遍?但转念一想,师姐大病初愈,兴许脑袋尚未完全清醒。他眨了眨眼,又道:“和师父一个姓,兴许是本家。”
冷灵轻轻颔首。裴自恕说得没错,这齐叹或者说……哀命村,与齐应恒十之八九有些关系。眼下她正愁找不到下山的理由,若是能借此事下山一趟,一来能帮助哀命村的村民;二来也有机会打探天一剑的下落。于是,正色道:“身为玄门弟子,斩妖除魔本就分内之事,既已知晓,哪有不帮之理。所以这事,咱们得帮。”
裴自恕眼睛一亮,喜道:“师姐,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冷灵淡淡一笑,她知道裴自恕自己想下山,但他年纪尚轻,齐应恒绝不可能答应他一人出门,倘若拉上她,事情就不一样了。而他既然能来找自己,就说明他有法子说服齐应恒。想此,冷灵遽然垂落眉眼,显得有些为难,道:“只是师父那边……”
果不其然,就见裴自恕拍了拍胸口,保证:“师姐,只要你把我带上,师父那边,由我来说!”
“你?”冷灵看他,神情微疑:“你待怎说?”
裴自恕以为她不信,微微一笑,道:“师姐,你就放心吧。我自有法子。”
“行。”冷灵应声:“那便交给你了。”
“好!师姐,那……那我去找师父了啊,你好些休息,”他说这些话时,目光颇为不舍,旋即又笑得十分灿烂,扬声道:“师姐,总之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去了!”
冷灵见他笑嘻嘻的,稚气未脱,想起他今年也不过十五,跟当年褚寰差不多的年龄,眸色不禁温和起来,微微摆手:“去罢。”
3. 哀命(一)
裴自恕一走便走了一天。
这一天里,冷灵在屋内潜心静修,身子已经完全恢复,且凭借前世记忆,短短一天的修炼,身上灵力修为就有了大幅提升。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一件事:只要她的灵力修为恢复一些,冷欺雪的记忆便能找回一些。
如今脑海里已经有了冷欺雪刚记事那会儿的记忆。假以时日,定然能找回全部记忆,也就能得知她的魂魄为何会上了冷欺雪的身!
她又兀自打坐一会儿,忽听步伐匆匆之声,料想裴自恕来了。
“师姐!师姐!”裴自恕奔来,到得门前,及时刹住脚步,在门外喊:“师姐,师父答应让我们下山了!”
话音落,门从里面打开。
冷灵已到了他面前。
裴自恕见师姐已经换了一身淡青雅白的轻装,面色红润,想她已经恢复。又见她方才风一般闪现,心道:“不愧是我师姐,当真厉害!”
“师父答应了?”冷灵问。
裴自恕点头:“是啊!师姐,我说等哀命村事情办完之后陪师父下三个月的围棋,师父就答应了。”
冷灵:“……”
竟如此草率???
她还真没想到裴自恕所说的法子会是这个。
不过也确实是齐应恒能做出来的事。
自无心插手玄门之事后,齐应恒日日不是栽花种草,便是看书下棋,其中“围棋”数他最爱,已然痴迷。不过他棋艺相当一般,然,他的徒儿裴自恕却下得一手好棋。
身为世家名门河东裴氏的子孙,裴自恕自小聪慧机灵,过目不忘,跟随多位师父学习,年纪轻轻便博闻强识。不仅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棋艺更是精绝。
因着天资聪颖,裴自恕也十分好学,被送到碧落城后时常缠着齐应恒问东问西,问得齐应恒烦不胜烦,指着那榆树上的夏蝉说:“多嘴小儿,恰恰如此。”
彼时的裴自恕少年气傲,知晓师父讽他像鸣蝉一般聒噪,心中不平。加之,师父又送他一把古榆树所制的佩剑,并取名:鸣蝉,他更是恼怒。
可少年心性,虽一时气急,转头却又将那些气恼抛至九霄云外。
此等豁达乐观,倒是让齐应恒甚是宽慰。一日兴起,竟拉着裴自恕陪他下棋。谁知,裴自恕棋艺之高超,简直不像个十来岁少年。
齐应恒震惊之余,又拉着他下了几盘,盘盘都被杀得吹胡子瞪眼。齐应恒也是越挫越勇,竟换他缠上了自己的徒儿。
裴自恕起初还觉得和师父下棋有点意思,到了后面简直叫苦不迭,他的师父棋艺当真够烂!便是赢,也让他毫无快感。
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但作为徒弟,又不能将此话言明,于是他也不敢再在师父面前乱晃了。惹不起,就躲。
可齐应恒棋瘾极大,手痒难耐,甚至以教道法为条件换裴自恕陪他下棋。
裴自恕听到时似不敢置信,嗔怨:“世上有您这么做师父的么?”
齐应恒丝毫不觉有甚,笑道:“我就这么做了,能把我怎样?何况为师自认在棋艺方面,不及徒儿你一半。如此说来,你也能做我师父了。”
一番话倒把裴自恕说得脸红惶惶,他虽心高气傲,但尊师重道之礼却铭记心中。
“此次,若不是需要下山帮助哀命村的村民,我也不会以此条件跟师父谈判。师父棋艺太烂,多年不见长进。跟他下棋,很不好玩。”
冷灵听他说了之后,暗觉好笑,她心里知晓,这定然不是主要原因,兴许只是齐应恒需要找个台阶下,莞尔:“行,那便走吧。”
她说走就走,裴自恕本想牵着她,却慢了一步。望着自己落空的手,略微羞赧,将手掩其背后。
两人并肩往清绝宫走去。
……
这是五百年后冷灵第一次回到人间,出门的一刹那竟有些恍惚。
碧落城坐落中州大陆西南之地。山势巍峨,峰峦叠翠;古木参天,清泉潺潺。与师弟沿着蜿蜒古道拾阶而上时,时有云雾穿梭缭绕,好似仙境。
此情此景,冷灵不禁慨叹:“乘风游碧落,轻灵荡人间。”[1]
裴自恕听闻此话,看了过去,总觉得师姐大病初醒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对他好像也比以前要更好了一些。
此时此刻,倘若冷灵听得到他的心声,定会说上一句:“你何处来的错觉?”
到得清绝宫后,冷灵拜见了师父。虽然以她八百岁的高龄拜齐应恒是折煞他,但她现在毕竟是冷欺雪,又暂时不想暴露其真实身份,该有的礼数也只能有。
齐应恒轻扶她一把,关切道:“阿雪,身体好全了?”
冷灵道:“是,师父。”
“既然这样,为师有一事想让你帮忙处理。”
冷灵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未等齐应恒介绍齐叹,裴自恕便插了进来:“师父,我都和师姐说过了,你就省去那些话,赶紧让我们下山吧。”
冷灵瞥了他一眼,心道:“你是真多话呀。”
齐应恒显然也知道裴自恕是何性子,不想多说,食中二指合并点了点他,转而又对冷灵道:“行,既已知晓,为师就不多说了。此前你和阿恕从未下过山,为师到底放心不下。徒儿,一定切记为师下面的话。”
冷灵以为齐应恒要说什么要言妙道,神色也严肃起来,拱手:“请师父赐教。”
齐应恒微微笑,一息后,摇扇道:“遇妖魔鬼怪,若是降服不住,就逃,莫要逞能,以你们自己的性命为主。至于其他人嘛,能救则救,救不了就算了。”
“……”
哈???
冷灵汗颜,神色险些没绷住。
不是,您老人家当着齐叹的面说这些话真的好么?
裴自恕却见怪不怪,道:“知道了,师父,我们会保护好自己。师姐也会保护好我的,对吧,师姐?”
冷灵回神,看了他一眼,在他真诚信任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又对齐应恒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阿恕。”
齐应恒听此话,欣慰颔首,又朝裴自恕招了招手。
裴自恕走近,急色匆匆,道:“师父,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齐应恒拍拍他肩,语重心长道:“一路上需听你师姐的话,切不可乱来。”
“放心吧,师父,我什么时候不听师姐的话了。师姐让我朝东,我何时朝过西?我最听师姐的话了!”裴自恕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挺起了胸膛,看起来还挺骄傲。
齐应恒失笑着摇摇头,道:“也是,你最是崇拜你师姐了。”
冷灵在旁听了这话,有些诧然。冷欺雪日录中并未提及此点,甚至关于裴自恕的寥寥几笔还略显嫌弃。没想到,她的师弟对她竟是这般崇敬?
她眨了眨眼,走向齐叹,欲再了解一些情况。不过基本如裴自恕所说。于是道:“事情紧急,我和师弟先出发了。”
齐叹“啊”了一声,忙道:“那我呢?”
裴自恕道:“你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带上你,太慢了。”
话不好听,但确实如此。
齐叹点了点头,应道:“行,那……那劳烦二位了!”
不再客套,冷灵和裴自恕出发哀命村。
齐应恒送他们到门口时,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竟还洒了一波热泪。裴自恕也哭了出来,与师父拥抱作别。
冷灵见此一幕,眼角抽了好几下,不知是不是也该挤点眼泪。
……
她到底没挤出来。
-
两日后。
天色向晚,夕照昏黄。干草黄沙之间,坐落着一座破败但较大的村庄。村庄周围种植着几棵杏树。微风习习,花瓣轻飘,化作春泥。
杏树下围着几个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自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粗布道袍破烂不堪,应当是个山野散修。
裴自恕躬身大喘粗气,扶着膝盖道:“师姐,你……你何时学会的这日行千里术,怎么我一点不知?”
冷灵看向他,微微一笑道:“你其实想问的是,师父为何不教你这门道术?”
被点破心思的裴自恕一怔。他虽极是聪慧,却从不敢在师姐面前耍小聪明,点头道:“师父只教我一些低阶道术,要么便是风花雪月吟诗下棋了……”
冷灵听出他语气中的埋怨,目光看向他身上的乾坤袋,道:“他虽不教你高阶道术,对你却甚是关怀。此次下山,不还送了你诸多符箓。”
裴自恕闻言一惊,旋即打开身上的乾坤袋,见里面果然有不少黄符。他挑了几张看了看,什么隐身符、定身符、通灵符应有尽有,他懵了了片刻,道:“师姐,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师父何时塞给我的?”
冷灵拍拍他肩,未多言语,指着前方:“走,咱们先过去听听那老道说什么。”
裴自恕点点头,看向师姐所说的老道,见他手拿两块石头,轻轻一碰,摆出一副说书人的姿态,朗声对村民道:“要说这修真界还真出过一位大能,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谁啊?”他才开口一句,便有村民好奇地问道。
老道轻抚长须,故作高深莫测:“就是那师从第一仙门的仰天宗大弟子冷灵呀。传言冷灵天纵奇才……”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嘲笑截断:“你这老道,我当你说的是谁呢!原来你口中的那位大能就是冷灵啊!”
冷灵:“嗯?”
这语气?这般瞧不上我?
闻言看了过去,见瞧不起她的那位是个身材瘦小,形如病夫的樵夫。
那樵夫嗤之以鼻:“冷灵再厉害又能如何?还不是被我北齐裴勋大将军带兵诛杀,尸骨无存……”
一听此话,老道“叹”了一声,冷灵“啧”了一声,裴自恕“哼”了一声。三人竟像是说好了一般同时出声。
裴自恕哼声尤其大,引了村民的注意,心想在哀命村还有人敢对裴勋不敬?这一看,目光皆是震惊。
见来人青衣白裳,淡青发带高束马尾,玉带束腰,相貌形容是个清秀俊雅的翩翩少年。
而他旁边那位则着一袭素白衣衫,腰系淡青丝绦,长发垂腰,发带盘髻,飘逸清流。既有七分仙姿,又有三分英凛之气。
哀命村的村民至少数十年没见过气质如此卓绝的少男少女。看了看老道,又看了看那二位,心说怎么同是修道之人,差距如此之大?
老道也很意外,视线从那少年落至那少女。
二人皆是气质出众,与他们格格不入,想来是世家名门的弟子。
“你们是谁?”樵夫大喊。
裴自恕上前道:“请问这里是哀命村么?”
“你不会自己看啊!”
这么凶做什么?裴自恕想起师父的交代,心道:“我不和你计较。”
他顺着那人手指方向,见是一堆荒草,不过那荒草里似乎立着一块石碑。他走了过去,将荒草拨开,果真有一石碑。
石碑上刻着三字:【稷山·段】。
裴自恕拧眉,确认没看错后,同冷灵道:“师姐,我们来错地方了?这不是哀命村么?”
冷灵虽未上前,却也看到碑上之字,心想难道我的识途术出了错?也不是什么高阶道法,不应该呀。
老道见他俩不明所以,走了过来,道:“二位道友不知?”
两人面面相觑。
确实不知。
老道轻抚长须,道:“此处虽写着稷山·段,却也是哀命村。”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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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道友指教。”冷灵拱手道。
老道见眼前气质卓绝的少女尚且谦逊,遂将村名缘由说来。
哀命村本是齐天门境内的齐家堡。
齐天门的祖师齐清绝搬至西南碧落城之后,齐天堡的子孙不愿迁徙,仍旧留在此地。可没了齐天门的庇佑,加之连年战争,天灾人祸,齐家堡日渐衰颓,堡长一怒之下,改名哀命村。没想到名字改了之后,村子形势竟有所好转,便一直叫哀命村了。
奈何近几月,生了旱灾,又有妖邪作祟。甚至有村民提议:要不再改个更晦气的名字?
冷灵听了老道所言,心想哀命村果真与齐应恒有关系,她又问道:“那为何会写稷山·段?”
“稷山段氏……”
老道才说四字,裴自恕便插了进来:“稷山段氏排行当今玄门百家第四。听说他们不是靠修为灵力跻身玄门,而是靠历代累积的财富。整个中州大陆没有比稷山段氏还要富裕的了。
后来稷山段氏与又与玄门百家排行第二的苍梧玉氏联姻。至此,在中州大陆西北一带,可谓是如虎添翼,如日中天。幽州齐氏衰落后,稷山段氏吞并齐氏一门不少领地……”
不仅齐氏,还包括他们河东裴氏。
后面这些话,裴自恕没脸说出口。只因齐天门虽然排名最末,好歹还在榜上,而河东裴氏早已被《雪月风华箓》踢了出去。
老道笑说:“这位小道友知道的倒还不少。确实。稷山段氏每占领其他家族的领地,便立一块石碑。只不过……”只不过哀命村的百姓心中不服,也不认,即便立了石碑,也不当回事。
说到这里,老道顿了一顿,转问:“对了,还没请问两位道友是哪门哪派?”
冷灵觉得还是不说比较好。
裴自恕却道:“我们正是齐天门弟子。”
此话一出,哀命村的村民悉数看了过来,目光怨愤:“你们还有脸来?”
裴自恕皱眉:“你这话是何意?我们是来帮你们的。不是齐叹求我们,我们还不来呢。”
冷灵心想少年人就是容易热血沸腾,她上前一步,递了裴自恕一个眼神:“稍安勿躁。”
裴自恕不敢不听师姐的话,微微垂首,心中却不觉得自己有错,本就是齐叹苦苦哀求齐天门,此乃事实。
冷灵拱手道:“我二位确实是齐天门弟子。听闻此地有残害孩童的妖鬼,特来诛杀。”
“就凭你们?”村民不信,讥讽:“上一个说来捉妖鬼的已经在我们这里待了几天了。鬼没捉到,倒是开始给我们说书了!”
“……”
此言一出,竟陷入短暂的死寂。
裴自恕看向老道:“他说的是你吧?”
冷灵将他拉到一边,低声:“不许再多话。”
裴自恕“喔”了一声,再不敢多说。
老道颇觉羞耻,喊了回去:“也不能这么说呀。至少我在的这些天里,没有孩童被残害,这也是事实吧!”
“那是因为没到时间,跟你有什么关系?”村民也喊:“你若真有本事,就不是在这里等妖鬼上村,而是自己去找!找到,然后杀了!”
这村民讲话实在刁钻,老道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
裴自恕听不过去,欲争辩,但想到方才师姐的警告,愤愤然瞪了那人一眼。冷灵见状,上前道:“自然要找的。不过天色渐晚,还请诸位让我们留宿一晚。”
“你看我们这里像有给你们住的地方么?”樵夫指着周边破破烂烂的村屋,一脸不欢迎他们。
冷灵本想住在哀命村,这样也还好及时了解情况,但见哀命村的村民并不像齐叹口中所说的迫切需求玄门帮助。她甚至有些怀疑,齐叹来齐天门求助并非村民们授意。
默然片刻后,她道:“请问周边有无道观?”
时下修仙盛兴,冷灵觉得不说好道观,破道观总有吧。果然,她话一出,村民们窃窃私语,支支吾吾。有人小声说有,也有人嘴硬说没有。
这时,一个孩童突然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说:“姐姐,我带你去吧!”
冷灵目光落向那小孩,微微一怔。同样惊怔的还有裴自恕,他“啊”了一声,旋即立马捂嘴。
即便他捂得够快,却是被那小孩听到了。那小孩立即跑开,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目光怨愤,朝他们狠狠丢了过去。
冷灵两指夹过,闪身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温声道:“不要误会啊。”
她张开掌心,手中石子不知何时已变成一只灵动俏皮的小兔子,笑道:“小孩,还请帮帮忙,带我们去道观。”
“你……”那小孩见到小兔眼睛一亮,扑闪着大眼,道:“你不嫌弃我丑么?”他一张小脸除了一双眼睛漆黑灵动,其他地方无一处完整,满是刀疤。不知何人下得狠手。
冷灵摇摇头:“不会。”
小孩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好,我带姐姐去。”
路上,冷灵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叫阿九。”他仰首看着冷灵,又问了一遍:“道士姐姐,你方才真的不是嫌弃我丑么?”
“当然不是。”冷灵十分诚恳。她已八百岁高龄,相貌美丑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坦言:“我只是觉得你……似曾相识。”
裴自恕见师姐与阿九甚是亲昵,不免吃味,又听师姐说与阿九相识,只道师姐只是找个理由哄他开心罢了。但一想自己方才的反应确实不该,在一旁嘀咕:“我也是!”
阿九看向他,语气冷淡:“你也是什么?”
“我也觉得与你似曾相识!”裴自恕喊道。
“才怪!”
冷灵好笑地看了一会儿他俩大小眼瞪小眼,适时出声:“阿九,可否同姐姐说说你脸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
4. 哀命(二)
夜色清幽,上弦月悬挂晴空,月下三人并排前行,身影紧密。冷灵居于中位,左手牵着阿九,右手执踏雪剑,眼神留意着四周情况。才出哀命村不到半刻,路上除他们三人以外,竟没有一个人影了。一路鸦雀无声,静得古怪。
裴自恕倦色深重,眼帘不时闭合。
冷灵十分相信,倘若原地立定,数不到十,裴自恕便能沉沉入睡。知他白日里奔波劳累,冷灵也盼早些找到道观,好作歇息。
正欲询问阿九,却见他仰首盯她,眼睛一眨不眨。
月色下,那张脸更显幽森可怖。
也就冷灵这种见惯了妖魔鬼怪奇人异事的八百岁高龄人士能不惊不诧,换成大多数人对着这张脸都会惊寒惧怕。
只是冷灵着实想不通,谁会在一个小孩脸上砍这么多刀。
此刻见他眉心微蹙,略显为难,冷灵不由道:“方才的问题,你若不方便说,也不用告知。”
阿九微怔,而后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方便说……只是……”他顿了一顿,眸光闪动,道:“道士姐姐,你知道么,你是第一个问我的脸为什么会是这般模样的人。我……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感受。想告诉你,又怕你听了之后,疏远我。”
冷灵听他所言,心生怜惜,心想这小孩定是遭了不少罪,淡道:“不会。尽管说来就是。”
有了这句应允,阿九稍稍放心,缓缓道:“道士姐姐,我小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困,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自我出生,爹娘就不喜欢我。我也弄不明白他们为何生我,明明我上头还有八个兄弟姐妹。”
“三年前,我们那里发生了兵乱。官府需要年轻壮丁,要求每家必须交出一个人,若是交不出,便把那一家人全杀了,不论老少妇孺。”
“我阿爹早年嗜赌,欠了许多债,被人打成了残废。我上头虽有几个兄弟姐妹,但不是饿死病死,便是离家出走,再没回来。只剩下我,还有五哥和七姐姐。”
“五哥大我十二岁,但他性子暴戾,比我阿爹还混账,凶起来连我阿爹都打。本来应该是五哥被抓去做壮丁,只是阿爹指着五哥维持家中生计,便让五哥躲起来,把我交了出去……”说到此处,阿九声息渐轻,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冷灵也不出声,只听他继续道来。
后来,在去战场的路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大骚乱。那场骚乱死了很多人。阿九的脸被乱刀砍伤,血肉模糊。领头的官兵害怕被追责,仓皇逃脱。
阿九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别人也都当他死了,将他丢弃荒野。可谁承想,贱命一条,却也活了下来。他伤痕累累地走至溪河边清洗,见本就其貌不扬的小脸,无一处完整,一时间恨不得跳入河中,死了一了百了!
只是双足才踏入溪流,却猛地想起以前村里的婆婆说“溺死的小孩投不了胎,到了下面也会受折磨”。他又慌忙爬上了岸。
“我从河边离开后,也想过回家。可一来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二来又觉得,便是回家,我爹娘也只盼我死在外面,那又何必回去。”
……
他身世坎坷,言语凄凄,直听得本来困得头都能点地的裴自恕又是愤懑又是难受。静夜下,他越过师姐偷看了阿九一眼,极轻地叹了一声。
冷灵余光轻瞥师弟一眼,不动声色,淡淡问:“之后呢?”
“之后……”阿九回想了下:“之后我就四处流浪,乞讨为生。可我这般丑陋,又有人谁肯正眼瞧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于月光下灵灵闪烁,笑道:“除了道士姐姐你!”
“是么。”冷灵点点头。虽不确定阿九话里真假,但见他确实瘦弱,想来生活是好不到哪里去,问了句:“你方才说你上头有八个兄弟姐妹,那你今年多大?”
“九岁。”
“九岁?”冷灵低声重复一遍,看起来倒像是六七岁的孩童,又道:“九岁,又叫阿九,还真巧。”
阿九腼腆一笑。
冷灵道:“没有大名?”
“没有。”阿九抿了抿唇,皱着眉道:“我爹娘没什么文化,他们也不想给我取名!”
冷灵轻轻颔首,旁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回归正题,道:“阿九,距离道观还有多远?”
阿九本以为道士姐姐听了他的身世后,会更怜惜他几分,可她却还是那副淡淡神色。心想道士姐姐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恐惧他的丑陋面容。偶有温柔,但仿佛也只有一瞬。
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失落,微微垂眼。又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与她刚刚相识,又怎可贪图更多温存,回道:“就在前方!”
冷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十丈之外有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数月干旱的哀命村,这棵梨花树却枝桠疯长,不显凋零。此时未到花期,清冷月光从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
冷灵低问:“那里!?”
“是的,道士姐姐,”阿九松开她的手,小跑过去,边跑边说:“道士姐姐,你可看出这树枝有何不同?”
冷灵远眺。须臾,果然发现另有玄机。
裴自恕也瞬间清醒,叫道:“清绝观?”
没错。
正是清绝观。
投射地面的树影乍一看凌乱不堪,却在地面形成三字:【清绝观】。
裴自恕看向冷灵,惊道:“师姐,清绝观?那不就是祖师爷的道观么!”
冷灵:“嗯。走!”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梨花树下,果真就见枝干旁有一间道观。道观正门的匾额歪七斜八,仿佛风一吹便会掉下来。
冷灵原地观摩片刻,心想这树影竟能刚巧形成观名,当真奇也怪也。
阿九在旁说道:“这棵梨花树已活了几百年。我听哀命村的人说,当年他们为清绝真人建此道观时,知晓清绝真人是个风雅之人,便特意在他道观旁种植了一棵梨花树。后来清绝真人来到此处,还帮着修剪。只是不知清绝真人使了什么法子,每有光亮照射,这梨花树的树枝就会在地面形成观名。”
“那为何道观成了现在这个破败样?”裴自恕追问。
相比那棵梨花树,道观简直破烂不堪,梁上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一看就无人清扫打理,更不用说供奉了。
阿九摇摇头:“那我就不知了。”
冷灵心中却有一个猜测。她想起之前哀命村的村民提到齐天门便怨愤,又不肯告知道观所在,想来他们心中是怨恨齐清绝的。而她这个猜测,在进了观后又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只见观内齐清绝的石像满是灰尘。五官七窍,都各只有一半,四肢也成了两肢。这绝不是年久衰败导致,定是有人刻意摧残。
裴自恕看着有些恼怒,他恭敬地拜了三拜,随即从道观里找到一把笤帚打扫起来。
冷灵本不欲拜礼,却见师弟看了过来,只得作势假拜。拜完后,她绕着观内走了几圈,眸色渐深。
正欲席地而坐,就听阿九喊道:“道士姐姐,你等等!”他抱了一堆干草跑过来。
冷灵有些过意不去,让师弟和一个小孩忙碌,显得她这个高龄人士欺负年轻人了,轻咳两声,道:“你们睡罢。”
阿九大眼睛盛满疑惑,问:“道士姐姐,你不睡么?”
冷灵道:“你俩先睡。”
我还要修炼呢。
谁料,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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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却说:“那我等你,我也不睡。”
裴自恕刚躺下的身子立即起来,强睁着眼说:“我也不睡。师姐,我也等你。”
冷灵笑了:“等我干什么?瞧瞧你,眼皮子拿根针抵着都挡不住你的困意,还等我?况且那日行千里术极耗体力,若不休息好,明日有的苦让你吃!”
说到日行千里术,裴自恕略微精神了点,好奇问:“师姐,你还没同我说,你何时跟师父学的这日行千里术呢?”
冷灵心想,这哪是你师父所教?这是我前世所学。这等小道法,前世她基本没用过。没承想,五百年后,竟派上用场。
“你想学?”冷灵反问。
裴自恕连连点头,重声道:“师姐,你教我罢。求求了!”
他虽为玄门世家弟子,道法却鲜少修习。倒也不是他不想学,只是都不教他!在裴家时,家里人不愿教他。到了齐天门,师父也不愿教他。即便有几次拿围棋和师父交换,却也只是习得一些简单的符箓道术。
冷灵道:“可以。不过得先休息好。日行千里术虽是中阶道法,却也不难。”
能排得上中阶,只有一个原因,极耗体力。所以即便一路上是冷灵拉着裴自恕前行,却也把他累得够呛。
裴自恕听闻此话,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他睁着双眼,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师姐,那你什么时候教我?”
冷灵只盼他早些睡觉,自己能潜心修炼几个时辰,敷衍道:“等哀命村的事情解决后,回齐天门的路上便教你。”
“好!”裴自恕应声:“那我睡了。”果然没数到十,便沉沉入睡。
冷灵看了他一眼,从行囊里取出一件披氅,盖在他身上,又对阿九说:“你也睡吧。”
阿九一双大眼转了几转,点了点头。他不愿和裴自恕睡一起,也不敢太贴近道士姐姐,只是睡着睡着,不知怎么就枕在了道士姐姐的膝上。
……
他弯了弯唇,暗想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
翌日,晨光微亮,冷灵缓缓睁眼。
几个时辰的修炼,身上灵力修为又增进不少,脑海中冷欺雪的记忆也已到了她六七岁时,不过这段时间多是齐应恒对她的谆谆教诲,并无重要信息。
冷灵稍稍动了下身子,膝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小手攥紧她的衣角,并没有醒过来。
冷灵腿脚虽有些酸麻,但看了一看,终是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挪动,将他抱到裴自恕身旁,而她自己则出了观。
哀命村的人夜幕时不见人影,此时却有几位早起劳作。见冷灵出现,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冷灵微抬的手,尴尬收回。旋即低笑一声,抽出踏雪剑。观外,她回忆前世剑招,剑法飘逸,却也凌厉!
裴自恕醒来后,见一张怖脸距离自己不过两寸,吓得险些大叫出声。他腾的一下弹起,喘了好几口气,才将那声尖叫压回去,也没了困意。
他蔫着脑袋走出门,唤:“师姐……”
冷灵耳聪目明,早在他出现之前便收了剑。她所练剑术乃是前世仰天宗的剑法,暂不想让裴自恕知晓。
“醒了?”冷灵道。
裴自恕点点头,没精打采:“师姐,你怎么让那小子睡我旁边,我差点……”被他吓死。后面的话,裴自恕未言。
冷灵笑说:“他不睡你旁边,睡哪里?难道睡我身边?”
裴自恕一听此话,眼睛登时瞪圆:“那不行!”
“嗯?”冷灵歪头看他。
裴自恕不乐意道:“那还是睡我旁边吧。”
冷灵失笑,道:“去把他叫醒,咱们去村子里看看。”
5. 哀命(三)
裴自恕进观后,见阿九蜷缩一团呼呼沉睡,想起师姐对他诸多关怀,心中吃味,不免存了逗弄的心思。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蹲下身子,对着阿九的小鼻子搔了几下。
阿九这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被人搅和了,暗想待会儿定要对方好看!他蓦地睁眼,见裴自恕笑嘻嘻地盯着自己,恼怒极了,张嘴便咬。
裴自恕措手不及,等他把阿九推开,虎口处已有了一排小小牙印,怒道:“好你个小子,还敢咬我!”将阿九拎了起来,准备打他两下屁股。
阿九也不与他争辩,踢着腿朝门外大叫:“放开我,你放开我!道士姐姐,快救救我!你师弟要杀了我了!”
“谁要杀你?别胡说!”裴自恕捂住他的小嘴,心道:“我连鸡都没杀过,怎可能杀人。”
可阿九的惨叫还是传到了外面。冷灵心里纳闷怎么让裴自恕叫醒一个孩子,也能出事?她轻蹙秀眉,身形一闪,便进了观。
观内,裴自恕见师姐进来,心里发虚,手一松,阿九摔倒在地。
好在地面扑了干草,不至于太疼痛,阿九垮着张丑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手指着裴自恕哭诉:“道士姐姐,这个坏家伙他欺侮我!”
裴自恕瞥了眼阿九,心想方才怎么没见你哭,师姐一进来,你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他欲反驳,见师姐冷脸看他,张了张口,又虚又惧,不敢多言。
冷灵抱剑,轻倚门扇,目光在他俩身上逐一扫过,最终停留在裴自恕身上,道:“如何欺侮?阿恕,你来说。”
裴自恕愣了一瞬,本以为师姐一定会先责骂他,却没想到她愿意给自己解释的机会,道:“师姐!我刚刚来叫醒他,可这小子醒了后立马咬我。你看,他下嘴真狠,我气不过,就把他抓起来了!”
“道士姐姐,你别听他的!”阿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木灰尘,辩道:“是裴自恕先用干草挠我鼻子,我才咬他的,你一定要惩罚他!”
裴自恕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开玩笑?”阿九瞪他:“你根本就是看我不顺眼,想伤害我!”
“我干什么伤害你?玄门正宗的弟子怎会随随便便伤人?”
“那可难说!”阿九冷笑:“玄门正宗的弟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东西!”他语气颇显愤懑,冷灵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裴自恕像是抓住把柄似的,指了指他:“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是把我师姐也给骂了。”
冷灵又看回裴自恕,心想你倒是挺会把我拉下水。
“我……”阿九语塞,立马看向冷灵,忙说:“道士姐姐,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我……我最崇敬道士姐姐了!”
裴自恕一听这臭小子连崇敬师姐这件事都要抢,当即又要跟他掐起来。
冷灵眼皮慵懒一抬,剑柄在门扉上敲了两下:“都停。”
两人登时闭嘴。
冷灵从阿九看向裴自恕,淡淡道:“你咬了他一口,他摔了你一下,平了。不要再闹。”
阿九:“唔。”
裴自恕:“哼!”
见他俩心中不平,仍横眉冷对,冷灵摆摆手,出了观,只留了句:“若是你们依旧打闹,就不要跟着我。”此话一出,两人再不敢多语,乖乖走到她身边。
观外,阿九仰着小脸,陡然道:“道士姐姐,你今天真好看!”他小嘴甜得很,换作旁人听了此话必然心悦,冷灵却没多余的反应,脸色依旧平淡。
裴自恕听阿九那么一说,多看了几眼师姐。只见师姐本来垂腰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辫尾上青绿丝带系紧,垂落胸前,整个人显得更为轻灵飒爽。
他笑嘻嘻地准备夸赞师姐几句,却听师姐道:“此地干燥,灰尘颇多,待会儿要进村探查,如此方便一些。”
裴自恕听师姐说起正事,迅速改口:“师姐,这村里当真有妖鬼?”
“有。”冷灵笃定。
裴自恕自小便被人护着长大,别说妖了,他连恶人都没怎么见过,不禁面色微凝。
阿九看个清楚,讥他:“听到有妖,你就怕了?”
裴自恕睨他一眼。
这回没等他开口争辩,冷灵站了出来,道:“阿九,我且问你,你何时来的这村庄?又为何会留在此地?”
阿九本来还准备多讽刺几句裴自恕,一听道士姐姐问到自己头上,脸色立刻收敛。
不过他早已料到道士姐姐会问他,早有对策,乖巧回道:“我是一个月之前到得此地。这哀命村干旱许久,村里人个个面黄肌瘦,也不差我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所以也就没赶走我。”
“当真?”冷灵挑了挑眉。
阿九点点头,小声问:“道士姐姐,你不信我啊?”
冷灵淡笑:“那就很好了。”
“很好?”阿九疑惑。
怎么个好法?
“是啊,很好。”冷灵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待在这里已有一月,那么我相信你肯定清楚,是谁看到了孩童幽魂。带我去找他。”她心知阿九有所隐瞒,却也不急着要他交代别的事情,顺着他话了解情况即可。
阿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不敢耍心眼,应声:“好,道士姐姐,我带你去。”路上,他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牵着道士姐姐的手,只是不时偷瞧她几眼,抿唇轻笑。
三人往村子行进,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村口那几棵杏花树附近。正欲再进,却被人拦住。还是那个樵夫。他似是极度厌恶玄门子弟,见他们过来,高声呵斥:“你们怎么又来?赶紧滚行不行!见你们就烦!”
裴自恕道:“我们当然要来!不来,难道任由妖鬼残杀孩童?”
樵夫皱眉,显得无比焦躁:“什么残杀孩童?根本没那回事!”
裴自恕也不与他争辩,只问:“齐叹是不是你们这里人?”
樵夫支吾:“是……是又怎样?”
“那就行了。”许是歇息了一晚,裴自恕精神良好,没了昨的冲动,冷静道:“齐叹请求我们来此地降妖除魔,我们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还请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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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灵在旁,暗暗点头。
可那樵夫倔强得很,一听此话,竟将砍刀拔了出来,叉腰道:“我说不能进就不能进!哀命村的事用不着你们齐天门的人来管!总之,有我在,你们就别想进村!”
他如此执拗,裴自恕不禁皱了皱眉,正欲再劝几句,一道声音蓦地传来,镇定有力:“那可由不得你。”
裴自恕倏地看向师姐,眼冒金星,挺直腰板,跟着道:“对,由不得你!”
那樵夫听此大叫:“还有没有天理啊,玄门正宗的人也欺负老百姓了!”
他对着周边村人喊:“乡亲们,你们听听啊,齐天门的弟子就是如此对我们齐家堡的人!我早说了,他们就和齐清绝一样,自私自利,不把我们的死活当回事!绝对不能放他们进去!”
听他侮辱祖师爷,裴自恕冷冷道:“若是真不顾你们死活,我们也不会来此处了!你这小老儿,到底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冷灵心想与这种人多说无益,她看向阿九,下巴一扬:“带路。”
阿九正听得热闹,一听道士姐姐的声音,立即回神:“喔,好。”
樵夫见他们要硬闯,拎着砍刀就冲了上来!
冷灵斜眼过去,三两步到达他跟前,一记手刀敲晕了他,将他轻轻放倒。拱手又对围观村人道:“诸位,此次前来,确实为了降妖除魔。本门祖师爷与诸位有什么恩仇过往,我与师弟并不清楚。但我想,你们一定也不想再看到有孩童被妖魔残杀。我向诸位保证,只要我冷欺雪在此一日,绝不让任何一人受伤害。倘若我没做到,到时任由诸位惩罚。”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还拦着她的村民陆续放下了农具,犹豫低语:“不如就再信他们一次吧?”
冷灵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道:“多谢信任。必不负所托!”说完,递了阿九一个眼色。
很快,三人来到一间草屋前。裴自恕立足,见草屋的门上贴了几道黄符,观察片刻,道:“师姐,是辟邪符。”
“嗯。”冷灵道:“还出自齐天门。”
确实。齐天门的符箓与别的门派不同的地方在于右下方会画上一朵小花。不同符箓,不同花朵。这当然也是齐清绝个人癖好。
冷灵知道这点,还是因为之前看到裴自恕乾坤袋里的符箓。她心想,齐清绝这人倒真是一朵奇葩。
他们正要进去,那道符箓蓦地亮起一道黄光,向他们急速袭来!冷灵反应极快,抓着两人往后一退,踏雪剑出鞘拦挡,黄符瞬间化为灰烬。
裴自恕惊魂未定,颤声:“这……这不是辟邪符么!”
辟邪符顾名思义,驱除妖魔鬼怪、避凶化吉。齐天门所制的辟邪符,一般只会拦住妖邪不让进门,不会主动击杀。可有一种情况下会——便是遇到至强妖魔!
颇有“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可就是因为清楚这点,才觉奇怪。此处只有他们三人,怎会惹得辟邪符主动出击?难道有妖鬼尾随,还是……
像是想到什么,裴自恕心头一寒。
6. 哀命(四)
阿九早他们一月到达哀命村,又知晓这老农的家,想来不是头次到访。如果阿九是妖魔,辟邪符第一个攻击的便是他,根本不会等到今天。
裴自恕皱皱眉,心想那就只剩下师姐和他自己。
回想师姐大病醒来后,某些行为与往日确有不同,而她使用的一些道法自己也是见所未见……种种细节,真是细思极恐。
他心里自然不愿意怀疑师姐,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辟邪符出错了?一时间心头似被阴霾笼罩,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时,阿九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道士姐姐,这不是辟邪的符箓么,怎么还会攻击我们?”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冷灵笑看向他:“所以,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贴的么?”
阿九眼珠子转了转,微微侧首,似是回想。须臾,道:“不知。我已经好几日没来这里了。”
冷灵道:“这样啊,那你来的时候这门上有贴么?”
“……”裴自恕听到这里,身形一怔。
是啊,这辟邪符箓兴许是今日才贴呢!若真是如此,那阿九的嫌疑也去不了了。思及此,心想唯有先进屋问问老农,方能确定。
“师姐……”裴自恕刚喊一声便想起自己方才怀疑她,脸色登时说不出的别扭,轻声道:“咱……咱们进去么?”
“当然进去,不过……”冷灵顿了一下,道:“你先进。”
“为什么我先!?”裴自恕声音提了些。
冷灵淡淡看他一眼:“怎么,你不想进?”
“我……”
还没等他说完,冷灵敛了神色,道:“下山之前,不是说我让你朝东,你不朝西?这才多久,就做不到了?”
“我没有……”裴自恕小声狡辩:“我……我现在就进去。”他踏足进门,三步两回头。见师姐抱着剑冷冷地盯着自己,再不敢惹怒她,当即跑没了影。
他这一走,门外只剩下冷灵和阿九。
两人对视片刻。
阿九见冷灵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阵发虚,道:“道士姐姐,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你说呢。”冷灵将问题抛了回去。
阿九:“……”
他能说,他不想说么。
应该是不能的。
小声问道:“道士姐姐,你要问我什么?”
冷灵蹲下身子,微微俯视:“你过来点。”
阿九靠近她。
他刚挪了一小步,冷灵忽地拥他入怀,手轻轻按在他的后脑勺上。
阿九僵直了身子,两人的这个距离和高度,他的嘴唇刚巧触碰到她的肩膀,淡淡的寒梅清香瞬间萦绕鼻息。他结巴道:“道……道士姐姐?你……你要做……做做什么?”
“嘘……”冷灵静观几息,而后在他耳边轻轻道:“待会儿需要你帮个忙。”
阿九一动不动,只觉耳边那股温热的呼吸烧得他耳根子都要化了,闷声:“什……什么忙?”
冷灵笑笑,放开了他:“进去就知晓了。”
阿九浑然不知方才是个什么情况。一张小脸红透了。他心想,幸好疤痕遍布,若不然便藏不住了。毕竟谁家这么点大的小孩会有如此明显的反应?
他喉咙滚动了下,反应极慢地“喔”了一声。
冷灵眯了眯眼,略微失望。
阿九居然……不是妖?
冷灵十岁时在仰天宗学了一门【辨妖法】。
不像天眼术那种损耗寿命的道法,她学的这门辨妖法只要手抚在对方脑后,观其颈侧脉搏,便能知晓是人还是妖。
这种辨妖法虽不需要多么高深的修为,但很不好用。毕竟一般的妖魔鬼怪,不会给人贴近。冷灵当初跟随师父所学,就很纳闷为什么会创出这种道法,所以几百年来鲜少有使用的机会。
方才她故意支开裴自恕,想要探查下阿九的真实身份,可从其脉搏来看,阿九与凡人无异。不过,也不一定。
她如今的修为不能与五百年前相提并论,兴许看错了也说不准。不管怎样,这个小孩定有蹊跷,还是要谨慎一些。
她笑了笑,道:“进去吧。”
两人进了屋子后,发现裴自恕坐在炕上,正与一位道人洽谈。
正是昨日的老道。
老道见冷灵进来,笑着拱手:“小道友,又见面了。”
冷灵:“你还在这里啊?”
老道:“我就没走。”
裴自恕偏头看他,疑惑:“那你为什么就能住在这里?我们不能?”
冷灵道:“兴许因为他不是齐天门的人吧。”
“哈哈,没错,”老道仰首笑道,又道:“对了,还没请问两位小道友的名号?”
“冷欺雪。”
“裴……自恕。”
“裴?裴自恕?”
一听这个名字,老道将裴自恕上上下下又看了一番,叹道:“恕我眼拙,竟不知小道友原来是河东裴氏的公子。难怪小道友相貌清秀俊逸,气质儒雅尊贵……”
裴自恕听他唠唠叨叨,竟说些好听话,顿觉无趣,从炕上翻下来,坐回椅子上。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是河东裴氏的人。
若是几百年前,他倒是愿意。
那时候的河东裴氏是北齐最负盛名的望族。因着裴氏的祖先裴勋是灭了南褚、成就北齐王朝的第一功臣。
官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勋,俨有功高盖主之势。北齐百姓无不敬佩。数百年来,裴氏子孙也承先祖之荣耀,在北齐声名赫赫,备受敬仰。
只是后来,北齐王朝衰败,
中州大陆妖魔横行,民不聊生。
本是天潢贵胄的齐清绝没有重整政权的打算,反倒走上除魔卫道之路。而当时裴氏的后人裴珩也随齐清绝一同踏进玄门正宗。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六大家族的后人。
这六人分别是仙源夏侯的夏侯轻狂,明州邬氏的邬浩汤,苍梧玉氏的玉欢颜,山阴贺氏的贺语珵,汝南周氏的周际涯以及牧野沈氏的沈牧野。
他们本都是北齐王朝的世家子弟,祖上皆效忠北齐王朝,却都追随齐清绝走上玄门之路。最终八人合创齐天门。
后来,据说是理念不合,分道扬镳。
唯有幽州齐氏还保留齐天门的名称。其他几大家族则回到以前,以家族名号屹立玄门,并且都在雪月风花箓的前排。
很尴尬的是,曾经的八大世家,独独只有河东裴氏被雪月风花箓踢了出去。裴自恕自觉没脸承那些虚名,所以一听别人提他是河东裴氏的人,就,颇为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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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不想听老道说那些。
刚好这时,此间屋子的主人走了过来。
裴自恕道:“老人家,你门上的辟邪符是今日贴的么?”他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那老农不明所以,慌道:“是啊……发……发生什么事了么?”
听此回应,裴自恕当即看向阿九,眼神冷冽。
阿九小声轻哼,坦荡荡地回看他。
冷灵上前一步,断了两人隔空对打的视线,笑道:“没什么。”她递了裴自恕一个眼色,又问老道:“还没请教道友高姓。”
老道这时也回了神,笑说:“我一介散修,比不了你们世家子弟。鄙人姓徐,单名一个行字。二位道友叫我老徐即可。”
“老……”裴自恕到底叫不出老徐,还是称了句:“徐前辈。”
冷灵倒是不想同徐行客气,凭她的资历,玄门也好,鬼道也罢,谁有资格做她的前辈。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冷欺雪,也只好随了裴自恕称呼他一句前辈。
冷灵道:“徐前辈,你这几日在村里有何发现?”
徐行:“小道友想问的是?”
冷灵:“我想问的是,死去的孩童有没有什么共同点?”她本想直接问那老人,但想着徐行在这里有了一段日子,问他亦可。
只是徐行却道:“这我还真不知。”
冷灵:“……”
冷灵:“?”
你不是来捉妖的么?
到底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也不能怪冷灵多疑,自打能通过斩杀妖邪获取灵分上雪月风花箓,玄门弟子便有了竞争关系。别说合作,自己人也经常打自己人了。
她虽不信徐行的话,却也不好多加逼问,向那老农问道:“老人家,还请将你看到的告知我们。”
老农许是这些日子说烦了,一听又是这事,深深叹了口气,朝里间喊了声:“阿离,你出来。你来跟他们说罢。”
话音落,里间出来一位姑娘。
冷灵看了过去。
虽是西北之地,多风沙灰尘,这姑娘却生得一张水灵灵的清丽面容,着一袭青布衣衫,模样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十分娇俏可爱。
冷灵朝她笑了笑:“你好。”
那姑娘见了个礼,道:“还请几位道长见谅,我爷爷他也是受了惊吓,不想再多回忆。”
“理解。”裴自恕道:“阿离姑娘,辛苦你来告知。”
“好。”阿离应声,刚准备说来,像是想起一事,道:“哀命村干旱许久,没有清水招待,几位道长奔波劳累,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冷灵暗想这姑娘当真细心。
行至几天他们也确实饿了,只是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未等冷灵多言,她那时而聪明时而糊涂的师弟忽然道:“多谢姑娘。只是没有水,吃了东西想必会更渴,还是先说事吧。”
“……”
话虽直接,此时却很有用。
冷灵淡淡一笑,看向裴自恕的眼神不免多了些欣慰。
阿九的目光自始至终在冷灵身上,自然也就注意到她对裴自恕的欣赏。他倚靠门扉,微微垂眼。唇边弧度森寒,眸中狠戾一闪而过。
“裴自恕?”他心里冷哼一声:“等着吧,之后叫你好看。”
7. 哀命(五)
阿离听了裴自恕的话抿唇一笑,又一想,几位道长不远千里过来,又怎会不带干粮,也就不再客套,将数月前的事缓缓叙来。
“那天是上元佳节。本是喜庆的日子,却因村里接连死去两个孩童,加之几个月的干旱,大家都没了兴致庆贺。可村长还是让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聚到一起。村长说‘趁着上元节,我们一起祈求上天早降甘霖’。我爷爷听了此话便也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就遇到正月初十死去的那个孩童幽魂。”
冷灵:“正月初十?”
阿离:“对。上一个孩童死去的时间是去年冬月初十。期间,刚好两月。”
冷灵颔首,阿离所说与齐叹所言无差。
如此推测,若是再有孩童被残害兴许就是三月初十。
一想到这个时间,冷灵眸光微垂。昨天乃上弦月,即三月初六,那么也就只剩下三天。幸好她用了日行千里术,没耽误时间。
冷灵抬眸看向阿离,正色道:“时间紧迫,我现有几个问题,阿离姑娘,烦请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离见她面色严肃,不禁跟着紧张起来,道:“小女都听冷姑娘的。”
“好,”冷灵道:“那么请告诉我,两名孩童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双亲可在,关系如何?孩童于何处丢失?你们又是从哪里得知他们被残害的消息,可曾看到尸身?”
“……”
问题问完,屋内一时寂静,几道视线全都投向冷灵。
冷灵不动声色,心里想的却是:都看我做甚,这些问题不都应该先了解清楚么。
这时,裴自恕走到她旁边,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低唤:“师姐……”
冷灵看他,道了一字:“说。”
“……”裴自恕本想劝师姐不要如此紧逼,对上她的目光后,话变成了:“我,我其实也想问这些,阿离姑娘,还,还请告知!”
阿离顿了一顿,而后点点头:“……好。”
裴自恕吐了口气。
暗想这几日师姐对他还算关切,以至于他都忘记师姐以前的性子了,方才的目光真是吓着他了……
裴自恕自生下来便备受宠爱,加之他又天资聪颖,家中上下,无人不喜爱他。只是后来裴氏没落,家里人无力保护他,也不想他涉足玄门与鬼道的争斗,便将他送到了齐天门。
进了师门后,师父虽觉得他多话,对他倒也算关心爱护,只有一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便是他的师姐:冷欺雪。
裴自恕刚进师门那会儿不过也就十岁,又爱玩又好奇,很想亲近师姐。可每每碰上她冷冰冰的目光后,便是有心也没胆了。那时候的他心想师姐真是人如其名。性情冷淡,宛若冰雪。
若不是有一次他同师姐一起采摘灵药,险些掉下山崖,师姐出手相救,他兴许会一直觉得师姐这个人的心是冰做的。
只是他知道师姐外冷内热,旁人却是不知的。所以见阿离被问得面有焦色,他想让师姐稍稍温和一些,不过才开口,便吓得冷汗都快出来了。
他暗道:“再不能干扰师姐。”
冷灵露了个疑惑的表情,还是不明白众人为何都这么看她?事情紧急,当然有什么说什么。她道:“阿离姑娘,请。”
阿离“嗯”了一声,一一回答:“那两名孩童皆是男孩。六岁。双亲都在,关系如何,我就不知了。至于是在哪里丢失?我听其他人说是在村口大梨树附近那口井。不瞒冷姑娘,我心性胆小,一直都没去看过那两名死去的孩童,也就不知他们的尸身如何。只听说死相凄惨,好好的小孩,只剩下血骨。”
冷灵听到大梨树时,眼角略抽了一下,道:“你爷爷是不是也是在大梨树那里撞见了孩童幽魂?”
“是的。”阿离道:“所以昨日你们问起道观,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太想提起。”
冷灵又道:“第一个孩童死在井里?那你们之后有没有提醒让村里其他小孩不要靠近那口井?”
常理来说,一个地方发生了命案,众人都会规劝远离命案地点附近。若是小孩,更会叮嘱。必要时刻,也可能采取强制手段,所以冷灵问得完全合理。
阿离道:“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也正是因为这口井,才让我们确定哀命村是招了邪祟。”
听此,冷灵明白了。
若是第一个小孩死在井里,兴许可以说是失足掉进。可时隔两月之后,第二个孩童还是死在那口井,那就巧到蹊跷了。
须臾,冷灵道:“我猜测下,是不是即便不靠近,或者说,便是把孩童关在家里,哪怕把他捆着,也会被带到那井里?”
阿离道:“倒是没有捆。只不过第二个小孩确实本来好好待在家里,莫名地就到了那口井。”
裴自恕听到这里,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免朝师姐又靠近几分。
阿九见势,也贴近。前面道士姐姐质问他,让他不敢再亲近,现在刚巧有了理由,他小声道:“道士姐姐……我……我怕。”
冷灵:“?”
你怕?
她瞥了他一眼。
阿九漆黑的瞳孔晃了晃,一副确实害怕的样子。
冷灵拍了拍他小手,说:“你怕么?你不用怕。”
她这话旁人听了都以为她是在安抚阿九,只有阿九本人听出了别样的意思。道士姐姐已然怀疑他的身份,所以才说他不用怕。
可装可怜是要装到底的,他撇了撇嘴,委屈道:“道士姐姐,这几天我都不想和你分开,可不可以?一直等你抓到妖鬼之后,我……我就不烦你了。”
冷灵还没回应,裴自恕急道:“你插什么话。现在不是谈你事的时候!”
阿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手中紧紧抓着冷灵的衣角,任裴自恕怎么说,他都不松开。
冷灵目光在阿九脸上停留片刻,蓦地就有了个主意,道:“阿离姑娘,距离三月初十已没几天,烦请你帮着通知一件事。”
阿离:“何事?”
这时,徐行忽然道:“小道友已有对策?”
冷灵道:“有。”
徐行顿时一愕。
人人都道齐天门如今的掌座齐应恒徒有虚名,只不过仗着祖上风光,才在玄门有一席之地。所以一听他俩是齐天门的弟子,徐行也没放在心上。方才夸赞裴自恕那几句话,不过也是行走江湖的套话罢了。
难道真是他眼拙,看错了人?
徐行道:“还请小道友明示。”
冷灵也不隐瞒,毕竟待会儿还是要说出来,道:“很简单。送羊入虎口,就怕它不来。”
裴自恕恍然:“师姐,你意思是,我们将孩童送到那口井?”
冷灵:“对。”
“可……可若是……”裴自恕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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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若是没有把妖鬼斩杀,反而害了孩子,那可如何是好?
冷灵知道他担心什么,笑道:“我又不是要把村里小孩送到井里。”
“啊?”裴自恕疑惑:“那送谁?”
“你说送谁呢?”冷灵目光看向紧贴着自己的阿九。
裴自恕顺着视线看了过去。默了一息后,懵着脸道:“送他啊!阿九?”
阿九也懵了,指了指自己,十分委屈:“道士姐姐……你……你要把我送入虎口?!”
裴自恕虽然有点看不惯阿九,也觉得他身份蹊跷,真听师姐这么说,突然有些不忍心了,道:“师姐……他,阿九他……”说到这里,他想起一点,忙说:“师姐,阿九不是六岁呀,恐怕不行吧。”
冷灵挑了挑眉:“你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六岁?”
“看起来像,可是……”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六岁?”冷灵本不想把话讲明,可她这师弟关键时候竟还心软了。她不再看他,对阿离道:“阿离姑娘,我想请你帮个忙。”
阿离道:“冷姑娘请说。”
冷灵道:“这几日,请你与村长周旋,让村子里的所有孩童,不论几岁,无论男女,全都住在清绝观。”
“什么?”阿离惊道:“住……住在清绝观?”
“正是。”既然住在哪里都一样,那就住在最近的地方,岂不是很方便。
只是冷灵当然不会这么说。她道:“让村里所有孩童住在一起,到时候我会用道法护住他们。我本人也会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这件事只能由你去说,我们齐天门的人出面劝说,他们绝不会同意。你爷爷是唯一一个看见幽魂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有说服力。而且……”
冷灵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指向屋内一角。
众人齐齐看去,见那里藏着求雨时用的法剑、令牌和法印。
其实冷灵在看到门上贴的辟邪符时就在想这老农家是不是也会一些道法,等进了屋子后,她观察一番,果然就看见藏于农具下的求雨法器。
冷灵道:“想来,你们在村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阿离姑娘,为了村里孩子,余下几日,请你务必帮忙周旋。”
阿离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不适。求雨的法器,她放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都被冷姑娘发现了。徐道长来了几日,都不曾发现,竟被这个年轻姑娘早早识破。
她虽不想帮着劝说,眼下却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无奈点了点头,又看向阿九,面色有些不忍心,道:“那他怎么办?”
冷灵道:“他?他你不用担心。”
阿离:“……”
可是他看起来不太像不用担心的样子。
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阿九委屈极了,晃了晃冷灵:“道士姐姐,我……”
没等他装完,冷灵道:“他由我师弟保护。”
裴自恕:“?”
裴自恕:“不是,师姐,我……”我保护他?
冷灵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我师弟十分在意阿九,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保护好阿九。我会让他俩都下到井里,如此有个照应。”
裴自恕也快哭了,心想方才真是多得说那一嘴,搞得自己现在有苦难言。
此时此刻,他也很想提醒师姐一句,你下山之前不是向师父承诺会保护好我么,怎么这个时候把我也送虎口了呢?
8. 天女(一)
冷灵将法子说了出来,虽说被安排的几位都有些不情不愿,却也都找不到理由拒绝,面上颜色也是各自“精彩”。
这时,徐行蓦地举起手,笑道:“小道友,不知我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说帮忙也不是真的想帮忙,他只是想借此看看齐天门弟子的能力。
冷灵道:“还真有。”
“哦?何事?”徐行眉梢轻挑,看起来还挺期待。
冷灵说有也是真有,并非随口编造,她道:“徐前辈,虽说那妖鬼时隔两月作案一次,但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提前行动。所以余下这几天,请前辈您帮忙照看下村子。若有什么异动,烦请派人到清绝观通知一下我们。”
这个请求依旧合理,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来哀命村就是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
此时的徐行对眼前的小姑娘不免有了新的看法:年纪轻轻却也有两下子,遇事处变不惊,自有见解,担得起齐应恒大弟子的名声。就是不知其真实水平到底如何。
他笑着点点头:“那小道友你呢?这几日如何安排?”
冷灵像是料到他会这么问似的,淡淡言道:“方才我说要让村里孩童都住在清绝观,到时候我会用道法护持。不过那道法并非瞬间即成,颇耗一番心力,所以这几日我会留在道观布法,以保到时不出误差。”
徐行听言,微笑颔首,心想这小姑娘当真谨慎,回答问题也是滴水不漏,道:“好,那便依小道友所言。”
冷灵拱手:“多谢前辈。”
交代完毕之后,冷灵叫上裴自恕和阿九前往清绝观。到得门外时,阿离追了出来:“冷姑娘,请等一下。”
冷灵驻足回首:“怎么了,阿离姑娘?”
阿离微微垂眼,将手中提的竹篮往前递了一些,轻声道:“冷姑娘和裴公子为了村里事情奔波劳累,我代村里人感谢二位。这篮子里放了一些干粮,还请收下。”
冷灵看去,见竹篮上盖了一层轻薄麻布,默了一息,淡道:“多谢姑娘。不过降妖除魔本就是玄门弟子分内之事,不用太介怀。请拿回去罢。”
“可是……”阿离似乎有些为难,提着篮子的手没有收回,而是看向一旁等候的裴自恕,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若是在今日以前,裴自恕见不得姑娘家为难,也就收下了。可他现在正难过着,耿耿于怀师姐一并把他送入虎口的事,也就无暇关注其他。
倒是阿九蓦地出声:“阿离姐姐,你就带回去吧。道士姐姐他们是修仙之人,修仙一派,讲究辟谷。”
他这话一出,冷灵莞尔,跟着道:“正是如此。”
阿离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此,但也清楚冷姑娘执意不收,不便再多说。不过她却道起了另一件事:“冷姑娘,你方才交代我与村里人周旋之事,我一定尽力帮忙。只是……”
她忽然面露难色,冷灵眨了眨眼,温声:“请讲。”
阿离:“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说服大家。若是没有办成,耽误了事情,可如何是好?”
“……”
听闻此言,冷灵一时沉默。她所安排之事并非有意为难他人,也觉得阿离有心要办一定能办妥。可自从她将此事交代之后,阿离便一直有意推却,当真就办不得?
蓦地,她想起出门时齐应恒交代的一句话,舒展眉眼,道:“无妨。俗话说,‘良言难劝要死鬼’,若是他们连自己孩子的生命都不珍惜,不在意,我总不好用绳子将他们全都捆到清绝观。传出去,还道我们齐天门为拿灵分强迫人呢,所以阿离姑娘不用有压力,话带道,即可。”
听冷灵这么说,阿离登时松了口气,道:“冷姑娘言重了。实在是村里人……”她顿了一顿,微微蹙眉,道:“实在是村里人对齐天门芥蒂颇深。不过小女一定尽力而为。”
冷灵听她将自己摘个干净,只是点头,不多言语。
阿离:“那我就不打扰……”
“且慢。”冷灵截断她话,看向裴自恕:“阿恕,你过来。”
裴自恕没精打采地走了过去:“怎么了,师姐?”
冷灵:“打开你的乾坤袋。”
裴自恕依言打开。
冷灵从裴自恕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张符箓。
阿离瞳色闪动,疑惑:“冷姑娘,你这是……”
她话未说完,冷灵微微笑道:“阿离姑娘莫慌,此乃通灵符。”冷灵在冷欺雪记忆里已知晓齐天门的通灵符如何使用,于是道:“阿离姑娘,请伸出一只手。”
阿离一听是通灵符,稍稍放心,将手伸出。
冷灵陡然走近,蓦地将她一拉,手扶其脑后,微微侧首。
阿离欲挣脱,冷灵却已经放开了她,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而她的右手中指上已经系了通灵符。
阿九在旁静观不语。
冷灵道:“阿离姑娘,我方才在你耳边说了通灵符的咒语。你记住了么?”
阿离:“咒语?”
你有说么?别说记住了,她就没有听见。可见冷灵神色不像有假,摇了摇头,道:“恕我愚钝。还请冷姑娘再说一次。”
“好,”冷灵又一次走近。这回,她没有将阿离拉过来,正色道:“咒语很简单,你只要对着这张小黄符喊我师弟的名字就行。他如果回应,你们便能彼此通话。”
阿离微怔,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方才就不是她的错觉,冷姑娘拉她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垂了垂眼,不知在想什么。须臾,点了点头,道:“行。冷姑娘,我记下了。”
冷灵微笑颔首,挥手作别。
-
回清绝观的路上,除冷灵以外,另外两位皆静默不语,面色沉重。冷灵哼笑一声:“只不过让你俩下个井,又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怎么都不说话了?”
裴自恕正愁找不到发泄口,听师姐一说,当即委屈道:“师姐你还说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呢,我都成羊,得送虎口了。”
“也不见得就会死。”冷灵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阿恕,我还真不知你如此贪生怕死。”
“师姐,你别这么说我嘛。我家就只剩我一个独苗了,况且我还没娶媳妇儿呢。”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眼冷灵,对上她目光后,又迅速垂下。
阿九挤到他们中间,轻轻拽了拽冷灵:“道士姐姐,我不贪生怕死。我贱命一条,无所谓怎样。只要是道士姐姐让我做的,我都愿意。”
裴自恕一听这话,当即把他顶开:“你小子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你现在什么身份什么企图还是个谜,少纠缠我师姐。”
阿九昂首,喝道:“你少侮蔑我!”
眼看他俩又要掐起来,冷灵加快步伐,将他们二人甩在后面。她很快来到大梨花树下。绕了一圈后,找到那口枯井。
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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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写着【梨花白】三字。旁边还附着一首小诗——
初见梨花白,情定正青春。
月下花销魂,不见梦中人。
读起来似是一首哀怨情诗。冷灵琢磨这首诗应当不是出自齐清绝之手。一来水平较次;二来风格不像。
这时,裴自恕也走了过来,问:“就是这口井了么?”他趴在井口,费力往里看。
阿九在他身后,心道:“只要稍稍一用力,裴自恕便是不摔死,也能落得个残废的下场。”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还未来得及收回,裴自恕已经转过来头,盯着他看,质问:“你方才是不是想推我下去?”
阿九:“……”
即便只沉默了一息,裴自恕也一口咬定阿九就是有那个意思,对冷灵大喊:“师姐,你看到了吧。你还让我和他一起下去?这小子坏得很。他巴不得我死掉!”
冷灵也不看他们二人,兀自沉思。
裴自恕哭唧唧:“师姐……”
冷灵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别闹了。都过来看。”
两人闻言,登时看向冷灵所指地方——
血迹!
冷灵用指腹抹了一下,放在鼻间嗅了嗅。
裴自恕心道:“这血迹若是那两名孩童身上的,想来留下已有数月,还能闻出什么味儿么。”
他还未开口,冷灵皱了皱眉道:“这样,我先下去看看。”
“不可以!”
裴自恕和阿九竟异口同声地反对。
冷灵目光从他俩身上一一扫过,不解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俩不是还怪我把你们当作羊送入虎口?现在我自己先下去,与你们何干?”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裴自恕面色严肃:“下面是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师姐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是啊,道士姐姐。”
冷灵见他俩把井口拦住,说什么也不让自己下去,忽地一笑,道:“那行,那你俩现在就下去。”
“什么!?”裴自恕指了指他自己和阿九,不可置信道:“现在?我们?就下去?!”
冷灵微笑颔首。
裴自恕可笑不出来,对着井口又看了几眼,漆黑一片,宛若无底洞,心凉了半截。
阿九疑惑:“道士姐姐,不是还没到时间么?现在下去是不是早了?”
冷灵看向他,胡扯道:“阿九,你听说过献祭么?若是提前把祭品送到妖鬼那里,妖鬼兴许心情好转,就不为难别的人了。所以,你就帮帮这个忙……”
裴自恕听到这里,眼角抽抽,心想这是玄门正宗人该说出的话么。
阿九撇了撇嘴:“道士姐姐,我长得丑,妖怪可能不爱吃……”
“言之有理。”
阿九:“……”
冷灵道:“那这样,你服下这颗丹药。”
阿九盯着那颗丹药看了片刻,问:“这是什么?”
冷灵微笑道:“当然是美容之药了,不然还能是什么,难道是吃了之后会现形的药?”
阿九蓦地不吭声了,只是下一刻,便拿过药放进嘴里,吞咽下肚。他笑了笑,说:“道士姐姐,我相信你。”
冷灵脸色微微一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她捡起枯井边打水用的绳子,掂了掂,又拽了拽,确认不会断掉后看向裴自恕,“别苦着脸了,过来吧。”
9. 天女(二)
裴自恕见师姐真要送他下去,眼眶含泪,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冷灵权当没看见,道:“通灵符会用吧,下去之后,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事及时告诉我。这张隐身符也带着。”
裴自恕缓缓点了下头,面色仍旧苦涩。
冷灵见他这副衰样,心想要是褚寰敢这个样子,她早一巴掌上去了。但裴自恕不是褚寰,冷欺雪也不是冷灵,所以她不能那么做,安慰道:“阿恕,放心,师姐不会让你有事的。”
有了冷灵这句话,裴自恕脸色稍稍好转,道:“师姐,为何带隐身符?”
冷灵眸光不经意地看了眼阿九,道:“妖鬼只害孩童,你凭空出现惹得它生疑就不好了。下井后将自己隐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说此,她一顿,又补了一句:“但也务必保证阿九安全。”
“保证他的安全?”裴自恕扯了下嘴角:“他不害我就不错了。”
冷灵道:“他的事等后面再说。阿恕,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忘记下山时我们说过的话。”
闻言,裴自恕一怔。须臾,他握了握拳,道:“好罢,我知道了。师姐,你送我下去吧。”
“好!”
冷灵将手中长绳轻轻一甩,那绳子顿时如游蛇般将裴自恕和阿九紧紧缠住。互相嫌恶的二人被迫面对着面,贴得紧密。
裴自恕叫道:“师姐,你为何不让我们背靠背?”存心的吧!他根本无法直视阿九那张怖脸,加之心里对他有芥蒂,没忍住将头转到另一边。
阿九也十分厌嫌他。
两人的头各撇一边,互不相看。
冷灵失笑着摇摇头,确认中途不会松开后,问:“准备好了吧?”
两人皆道:“准备好了!”
话音落,两人身子凭空升起。
裴自恕“啊”了一声,接收到阿九讥讽的目光后,立马闭上了嘴。
井边,冷灵一边放着绳子,一边观察里面情况,直到将手中绳子放完。而裴自恕和阿九的身影也早已不见。冷灵不确定他们有没有落至井底,用通灵符唤裴自恕:“阿恕?”
“师姐,我在。”裴自恕很快有了回应,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他道:“师姐我们已经到井底了,就是下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松了松绳子,但没有完全解开。想到师姐放他下来时掠过阿九的那道视线,似是别有含义,所以仍旧把阿九给捆着。
冷灵听清了他说的话,道:“那你点个掌心火。”
裴自恕:“……”
掌心火?
那是什么东西???
冷灵见他又没了声音,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晃了晃绳子:“阿恕?”
裴自恕挠了挠额角,尴尬回应:“师姐,我,我不会点掌心火啊。”
冷灵:“……”
好罢,她竟把这茬忘了。
裴自恕只会使用简单的符箓,便是最低阶的道法也不会。此刻,就连她都不由得怨愤齐应恒了。好歹裴自恕也做了你几年的徒弟,竟一点道法不教,怎么好意思嘱咐她好好保护他!?
冷灵静了片刻,道:“没事。阿恕,你听我说,掌心火的道法很简单。你根据我所言,现在学来。你天资聪颖,定能快速习成。”
裴自恕本来都有些绝望了,心想真是出师不利。一听师姐这么说,登时来了自信,道:“好,师姐你说,我听着。”
“嗯。”
冷灵在井边借通灵符将掌心火的咒法告知。
裴自恕听得认真,依冷灵所言,凝心静气,试了一次。果不其然,掌心燃起小小火焰,喜道:“师姐,成了!我成了!”
冷灵还没来得及夸赞他一句,又听他沮丧道:“不好,火又灭了……”
冷灵扶额,叹道:“阿恕,遇事冷静。你想想你自己手中若是拿着一根燃烧的蜡烛,动静大一些,它是不是也有可能熄灭?”
裴自恕“嗯”了一声,应道:“我明白了。”凝心静气,又试了一次。这回倒是没灭了,就是一转身突然看见阿九那张脸,吓得他差点吹灭。
好在没有。
不过也不敢再让师姐知晓,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声惊叫憋了回去。
冷灵听他又忽然没了声音,微微蹙眉,唤道:“阿恕?”
“阿恕!”
“……”
一声不吭。
冷灵并不觉得他们二人刚下去就遭遇不测,莫不是裴自恕看到什么东西吓懵了,对着通灵符喝道:“裴自恕,你给我冷静点!”
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她准备用【灵光术】看看下方情况时,裴自恕忽然叫道:“师姐,有东西!”
“什么东西?”她话刚落音,上面也有东西来了!
风声凛凛,黄沙漫天。冷灵侧首斜看,见本来枝桠疯长的梨树渐显凋零,道观那歪七斜八的匾额“啪嗒”落下。她半眯了下眼,道:“确实有东西。师弟,你自行保重。”
“……”
自行保重!?
裴自恕这回真懵了,说好了不会让他有事呢,他不死心地唤了两声:“师姐?师姐!”
无人回应。
裴自恕心死了。
井底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还是阿九最先出声:“你不用隐身符么?”
经他提醒,裴自恕想起来了,道:“我当然用。你不说我也会用。”
“哼,”阿九冷嗤,冷灵不在,他连掩饰都不想掩饰了,大咧咧往地面一坐,揪了旁边一根草漫不经心地摇晃着。
裴自恕虽也怀疑他另有身份,但见他这般淡定从容,暗道:“这村子里被残害的孩童难道与他有关系?”
他兀自怀疑,阿九忽然道:“你不在井底探查,盯着我作甚?若我是残害孩童的人,你师姐早送我归西了。真是想不明白,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受得她那份好。”说此,他眸色森寒,再看裴自恕的眼神已有杀机。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若是真伤了裴自恕,道士姐姐一定不放过他。
裴自恕见他此刻态度傲慢疏离,与先前诉说身世时的哀戚阿九截然不同,心想这小子莫不是被谁附身了吧。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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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了片刻,未多言语。而是依师姐所言,使用隐身符将自己藏了起来。他本以为隐身后,手里的掌心火会随之熄灭,却没有。想来,这些道法相辅相成。
不过他对自己的符箓术一向没什么信心,担心自己没使用好,不免叫了旁边那位一声:“阿九,你看得见我么?”
阿九凉凉地道:“看不见。”
裴自恕“嘁”了一声:“你最好没骗我!”
“你查你的吧!”阿九不再理他,仰躺地面,手肘垫着后脑,漆黑的瞳孔盯着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井上方那边,道观的匾额落下后瞬间袭来。冷灵本欲一剑斩断,但一想回头裴自恕见了还要重新修理,于是换成飞脚一踢。她这一脚力道掌控得很好,不至于把匾额踢坏,也不至于伤着自己。
匾额摔下,冷灵正欲再唤一声裴自恕,却在这时,听得一阵凄凄哀怨和……
孩童嬉笑。
这两种声音竟同时出来。
前者还好理解,后者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孩童?难道幽魂出没了?冷灵蹙眉,心道:“不对。便是幽魂,也不该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嬉笑声!”
她眸光一凛,只见远处灰尘中一群小孩奔来!
而领着他们前来的正是阿离。
见到冷灵,阿离挥了挥手:“冷姑娘!”
冷灵踏足两步,忽地想起井里两人,将手中长绳于大梨树打了个死结,又甩了一张【定符】贴在上面。定符不揭,死结不散。
“阿离姑娘,你这是……”冷灵看向那群孩童。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好不快活。浑然不觉害怕,甚至还觉得挺好玩。见大梨树上的绳子贴了一张符,心生好奇,都想碰上一碰。
阿离本欲回冷灵问题,见此,忙道:“唉!你们别乱碰!”她走了过去,将绳子上的符又贴紧了一些。
冷灵见她手法娴熟,心想她果然会道法,眸光在她颈上脉搏停留片刻。
阿离对孩童们道:“听话啊,这里的黄符都不能乱碰。”
孩童们听不明白,睁着一双双大眼睛,好奇道:“为什么不能碰。”
“因为啊,”阿离顿了顿,笑着说:“如果碰了,是要死人的。”
她话刚说完。井底下的阿九忽觉身上绳子又松了一些。他知道裴自恕不想放开自己,所以方才绳子松动定然不是裴自恕所为,更不可能是上面的道士姐姐。
阿九神色微沉,喊道:“喂,裴自恕!”
贴了隐身符的裴自恕,阿九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他绕了井底一圈,不见其踪影,微微蹙眉,心道:“他要是出什么事,道士姐姐定会怪我。这个烦人精!”思及此,他捏了个决,双眼清明。
裴自恕也觉自己腰上绳子松动一些,但他贴着隐身符,此刻看得到阿九一言一行,也就确定不是他所为,也知不是师姐所为。所以会是谁?难道妖鬼已经出没?
有此想法后,他头皮一麻,盯着井边几具尸骨,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正欲查看,就听旁边人道:“你干什么呢,我唤你,为什么不理?”
10. 天女(三)
阿离一番话把孩童们吓得再不敢胡乱触碰,领着他们朝冷灵走来。
冷灵方才已看清楚领来的孩童共有十位,皆是男孩。明明她事先交代不论几岁,无论男女,只要是孩童都带到清绝观,可看起来好像不是她说的那样?
为何?
阿离解释道:“冷姑娘,方才我去村里,将你交代之事同村长说了。村长倒是很配合,一听是为了保护村里的孩子,立刻通知了村里其他人。可村里人也都知道死去的孩童年龄都是六岁,所以比六岁大或者小的那几家都不愿意送来。还有几家……”说到这里,她面色犹豫,似乎在想当不当说。
冷灵想的却是你若真不想说就不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了,道:“阿离姑娘,但说无妨。”
“是,”阿离点点头,道:“还有几家铁了心地不要玄门帮忙,不愿意让我把孩子带过来。”
不要玄门帮忙?是不要齐天门的人帮忙吧。
冷灵内心嗤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阿离继续道:“愿意来的就是这十个孩童了。对不住啊冷姑娘,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她似是真的歉疚,揪着袖口,微微垂首。
冷灵打量了她几眼,温声道:“阿离姑娘,哪里的话。要我说,姑娘你办事当真利落,这才多久,就把孩子带过来了。辛苦了。”她看了看那群孩子,忽然又道:“对了,阿离姑娘,这几日村里有出现过凄凄哀怨声么?”
“什么?”阿离倏然抬眸,似是没明白她话中意思:“凄凄哀怨声?冷姑娘你指的是?”
冷灵道:“就是妙龄少女的哭泣声,你没听见?”
“……”阿离摇摇头,神色惊骇:“冷姑娘,难道那妖鬼已经来了?”
冷灵默了一息,盯着阿离,淡淡道:“我想,它应该就没走。”见她神色恍惚,又安抚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村子里有三个道人,定能护住大家。说到这个,徐前辈呢,是否还在村里?”
阿离回神,缓缓道:“在的。”
“那就好。”
阿离似乎还在想方才冷灵那句话,又问:“冷姑娘,你怎知是妙龄少女?”好像察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了,又补充了句:“因为我在想,若是那凄凄哀怨声是妖鬼的声音,她又执着残害六岁孩童,应当不会是少女吧。”
冷灵微笑颔首:“你的推测很有道理,不过……”她指了指自己耳朵:“我听出来的。”
阿离没明白:“听出来的?”
“嗯。”冷灵没有多作解释,只道:“阿离姑娘,孩子们就放这里吧,由我来照看,你先回去罢。”
孩童们一听此话,当即哇哇大叫,嘴里叫着“不要”“不要”。他们虽觉得道士姐姐容貌清丽,应当是个好人,可毕竟与她不熟。此刻都围着阿离,不愿离开。
阿离见状,尴尬笑道:“恐怕不行啊冷姑娘,他们怕你。”
冷灵心想,当初褚寰可是我一手拉扯大,带孩子的经验虽不丰富,但也有。不过面对一群小孩时,确实有些头大。忽地,她想起一事,对孩子们道:“小朋友们,你们想看表演么?”
一听有表演,他们果然来了兴趣,叽叽喳喳:“什么表演啊?”
冷灵先露了一手掌心火,孩子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围着冷灵蹦蹦跳跳:“再来!再来!”
冷灵道:“再来,可以。但是你们得听我的话。”
“好好好。”孩子们鼓掌应和。
冷灵见安抚了几个孩童,对阿离道:“那就先这样吧,趁着天色未黑,阿离姑娘你先回去罢。”
阿离看了眼孩子们,道:“行。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
“嗯?晚上再来?”
阿离笑道:“冷姑娘,你们修仙人士辟谷,可孩子们不辟呀。”
“啊,”冷灵恍然:“倒是我疏忽了。”
……
阿离转身即走,有几个小孩仍要跟着她一起回去。
冷灵又耍了几个小道法才勉强将他们留住,可也只能维持一时。一没有东西看了,他们就叫喊着回去。爹爹娘娘唤个不停,如此下去可不行。冷灵心想,此刻若是阿恕在身边就好了。他少年心性,定能和这群小孩打成一片。
眼见天色愈来愈黑,冷灵也担心井底的裴自恕,对孩童们道:“小朋友们,先进道观。等会儿道士姐姐给你们表演个更好玩的。”一听这话,他们又开心了起来,热闹哄哄地往道观里跑。
冷灵轻呼了口气,没想到她八百岁高龄人士也会有这么一天。不过片刻,她脑仁儿都有点疼了。
道观里,冷灵燃起个掌心火,对孩子们道:“你们捡点树枝干草,待会儿我就用这掌心火点燃。谁捡的最多,我就把这门道法教给谁。”
“好好好!”
分配了任务,孩子们果然不再时刻缠着她,冷灵借此机会来到观外。见不知何时,梨树上的定符已被揭去。别说死结,绳子都已经没了!她又来到井边,对着井口观望,拨动手上系的通灵符,唤:“阿恕!”
“……”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里担心孩子们,不便在外停留太久,旋即又回到观中。就见那张被揭去的定符此时被当作手绢一般在孩童间丢来丢去。
谁摘的?
又是何时摘的?
冷灵席地而坐,看他们玩了一会儿,才道:“是谁最先拿到这张小黄符的?”
小孩天性爱玩,听了她话,仍旧到处乱跑,他们也不知这黄符是何作用,有的喊“破”,有的喊“定”,有的喊“杀”……
只有一个小孩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扎着两个发髻,胖乎乎的小脸此刻红通通的。
冷灵一直观察着几个小孩,知道这小圆脸方才玩得最疯最闹,却没想到听了她的问话后,最闹腾的居然回答了她的问题。
小圆脸道:“道士姐姐,是齐连把黄符摘掉的!”
冷灵顺着他手指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这群小孩里最安静的一位。自他进观,冷灵就没听过他说话,也不见他和别人嬉笑打闹,只是坐在地上,不时拨弄下树枝干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冷灵知晓此地以前是齐家堡,但如今也不是人人都姓齐,唤他:“你过来下。”
齐连走到她身边,乖巧坐下。
冷灵问:“你爹爹叫什么?”
齐连眨了眨眼,他知晓道士姐姐很厉害,自己不说,她也有办法让他说,闷闷道:“我爹爹叫齐叹。”
冷灵:“……”
果然。
此前冷灵一直在想,为何哀命村很多人谈及玄门便一副厌烦模样。这兴许和过往的恩仇有关。可独独只有齐叹徒步千里也要到碧落城请求齐应恒相助,那必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那些叫嚣着不让玄门插手的,比如樵夫,又或者其他人,一来他们确实厌恨玄门;二来便是他们的孩子不在被害的年龄段内。
冷灵好歹活了好几百岁,不说多了解人性,但她清楚有一类人就是事情没发生到他们身上,比谁都要自私冷漠。
她默然片刻,见齐连瞳孔晃动,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害怕,温声道:“树上的小黄符是你揭的?”
齐连怔了一瞬,摇了摇头:“不是我。”
冷灵:“……”
撒谎。
“就是他!我看见是他了!”小圆脸一口咬定是齐连:“道士姐姐,真的是他,我亲眼所见。他将黄符揭了之后扔在地上,被我看见了。我本来想贴回去,只是风一吹,不知道吹哪儿去了。我再看见,就见他们在道观里拿着黄符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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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灵道:“除你以外,还有人看见是他揭掉的么?”
小圆脸以为道士姐姐不信他的话,叫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看见,但我看见是齐连揭的!”他委屈得嘴一撇,哭了出来。
哭声之大,冷灵脑袋又有点疼了。
就在这时,她手上的通灵符忽然动了动。
裴自恕有回应了!
冷灵立即起身,准备出门时,见微黄火光下道观里的孩童嬉闹玩笑。她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趁此间隙有孩童被残害,她可真是没脸活了!于是对着通灵符喊道:“阿恕,你等等!”
裴自恕惊魂未定,靠着井壁粗喘着气:“师,师姐,我还活着么?”
冷灵:“……”
冷灵:“你活得很好。再忍耐一会儿,等会儿我拉你上来。”像是想到什么,又道:“阿九怎样?”
裴自恕道:“他?他简直不要太好。师姐,我有重要发现,我,我上去后跟你说。”
“好!”
冷灵取出【退思】笛,回忆前世道法,当下以道观中心为轴,右足走出十尺,一转身,退思笛已在地下划了一个线深寸许、径长二十尺的圆圈。
此乃她前世所学的【护身大法】。只不过如今的灵力修为不比前世,略显粗糙,护力也不能与前世相比,又是在极短时间内速成,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
孩童们见自己落在圈子里,纷纷喝彩,大叫:“好玩,好玩!”
冷灵笑道:“好玩是吧,那你们就待在这里玩。”她担心他们玩一会儿就会觉得无聊,又分派了一项任务,说:“谁若是最先跳出这圈子,就不能学我的掌心火了。谁若是待得最久,我不仅教他掌心火,还送他一件小法宝。”
一听能连学带拿,孩子们眼放星光,都道:“我肯定不出去!”
冷灵微微点头,随即来到井口。
绳子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她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正思寻别的法子时,手上的通灵符又有了反应。
“道士姐姐!”
“……”
是阿九!
“道士姐姐,是我。”阿九道:“裴自恕累晕过去了。绳子落在井里,我不知道怎么样能送给你,你可有方法?”
冷灵思忖片刻,道:“有!”
不一会儿,一只小鸟往井底缓缓飞去。
冷灵站在井边操作【御禽术】。
说来真是惭愧。前世的她都是御鹤鹰鹫雕这类大型飞禽,如今灵力低微得只能御小型飞禽。不过也算够用了。
那小鸟飞到井下面,嘴上衔着绳头慢吞吞地回到井口。当然,若是没有冷灵的灵力加持也冲不上来。拿到绳子后,冷灵即刻将两人带了上来。
裴自恕一身狼狈,发丝凌乱,额上还有丝丝血迹,看起来糟了大罪。反观阿九,倒是没什么事。下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因为那颗药丸,脸色还红润了些许。
冷灵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回到裴自恕身上,给师弟输了一些真气。
“道士姐姐,裴自恕他……”阿九急着解释,冷灵微微抬手,断了他言。
须臾,裴自恕缓缓醒来,见到师姐,登时委屈极了,哭道:“师姐……”
冷灵拍了拍他肩,温声:“没事了。”
阿九见此,眉眼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心里有些后悔没在井里解决了裴自恕。
裴自恕似乎也缓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物,道:“师姐,下面除了几具尸骨以外,我,我找到了这个。”
冷灵拿了过来,看了看,道:“玉?”
不,不是玉。乍一看,是玉。其实是像玉的美石:玹。
她正欲再细看一番,忽听观内传来一阵喊叫:“他跑出去了!”
11. 天女(四)
闻听此言,冷灵闪身进观,见观内孩童们指着小圆脸哈哈大笑:“他输了,他输了!他第一个跑出去了!”
小圆脸不知在想什么,垂着头也不说话,好半晌哭喊:“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冷灵:“……”
面对这种情况时,冷灵只会依靠耍个小道法来转移注意力。好在这时,裴自恕一瘸一拐地进来了。
而阿九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目光漠然嫌厌,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致,只有在对上冷灵时,眸中才有点笑意。
孩童们一看见阿九,也不笑小圆脸了,尖叫一片,对着阿九大骂“丑八怪”“妖怪”,石头树枝纷纷朝他砸了过去。
冷灵给阿九吃的药丸,只有一点障眼法,外加一点养颜美容的效用,时辰一到,药效便没了,所以此刻阿九又恢复了那副面容。
阿九侧身躲闪了几块石头,冷着眉眼看着那群小孩。
冷灵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在这里,阿九很有可能把这群小孩狠揍一顿。她正欲出手,裴自恕大喊:“都干什么呢!怎么能因为别人长得丑就这么大恶意?你个小矮子,你个小麻子,你个小胖子,我这么喊你们,你们喜欢听么?我要是因为你们的相貌还拿石头砸你们,你们高兴么?”
他此时形容狼狈,额上眉眼间又有血迹,冷着脸教训人时,颇显狠戾,孩子们被他唬得一声不吭。又怕他,又怕阿九,目光皆看向冷灵。
冷灵偏头看了眼裴自恕:“交给你了。”
裴自恕在井里好一番受苦受罪,身心俱疲,对着一群吱哇乱叫的小孩什么世家子弟的修养家教也没了。他又一向知道怎么和这群小玩意相处,一时间竟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饶是看不惯他的阿九,都有些钦佩,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冷灵借此时机,将那块玉石于手中细细观摩。玉石圆润光滑,手感颇好,她摸了几下,竟将表面一层搓掉了一些……
嗯?
她有点懵。
盯着落在干草上的石粉,一向稳如泰山的脸色微微动容。
……
怎么回事?
是她力道太大了么?
冷灵有些尴尬,见阿九盯着自己看,一时间仿若做错事的小孩被人抓个正着,略微羞赧。可明明她没用什么力啊,怎么就弄坏了?想到这里,忽觉不对,上好的玉石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坏!?
她又搓了几下,表面一层石粉簌簌落下,很快呈现在她面前的则是一块墨色龙形玉佩。
玉佩正面龙形雕刻十分精巧,线条流畅自然,定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而玉佩的反面则纹刻一个【玹】字。
那边,裴自恕已经把孩子们哄好。见阿九和师姐两人靠得极近,阿九的目光似黏在师姐身上一般,当即沉下脸,忍着身上的疼痛挤了过来:“往那边去去。”
他不敢挤师姐,对阿九却一点不客气,只不过在看到师姐手上玉佩后,身形一僵,“玹?”他才说了一字,又“啊”了一声。
冷灵看他:“怎么一惊一乍?”
裴自恕拿过玉佩,沉着脸道:“师姐,这种玉虽不稀罕。但上面有这个字,可就稀罕了。”
冷灵道:“不就一个‘玹’字,如何就稀罕了?”
裴自恕道:“据我所知,能在玉佩上纹刻玹字的,当今只有一人。”
冷灵:“谁?”
裴自恕:“稷山段氏的公子,也就是段鹤琼和玉青萝的独子,段玹。”
段玹?
冷欺雪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个人的名字,冷灵自然就更不清楚了,不过她对段家倒是略有耳闻,还是听先前裴自恕所言才知晓。她道:“你是说就是靠祖上积累财富才上雪月风华箓榜单,如今排行玄门第四的段家?”
裴自恕道:“正是。”
冷灵蹙了蹙眉,道:“为什么只有段玹才能在玉佩上刻玹字?难道别人就不能?”
“不能,”裴自恕见师姐面色严肃,严谨地又补充了句:“至少明面上不能。”
“说明白点。”冷灵此刻能自然地问裴自恕这些,也是因为清楚裴自恕知道他师姐冷欺雪不曾下过山,对山外之事了解不多,所以才敢直言相问。
裴自恕果真也不怀疑,耐心解释:“师姐,我未进碧落城之前,常年随家里人游历中州大陆,那个时候就听说段玹的名号。”
当年稷山段氏的段鹤琼和苍梧玉氏的玉青萝联姻,添得一子后,取名段玹。两家人都欢喜非常,对段玹简直不知怎么疼爱是好了。
段玹百日宴上,玄门世家皆送礼庆贺。玉青萝的弟弟也就是当今苍梧玉氏的掌座玉鸿秋,那日宴上送了外甥一枚千年墨玉雕刻的龙形玉佩,寓意段玹乃人中龙凤。
玉青萝甚是满意,随即在玉佩背面刻上一个【玹】字,并宣布以后这个玹字只有她的儿子能在玉佩上刻。此举是为彰显他们的儿子乃世间独一无二,其他人不可相提并论。
后来,凡是段玹所佩戴玉佩,皆有一个【玹】字。
说到这里,裴自恕又道:“我游历数年,从没见别人的玉佩上刻着【玹】字。”
冷灵点点头,心想当真嚣张霸道,道:“别人对于段玉两家这种做法,皆无异议?”
裴自恕想了想,道:“有的吧,但是不敢。”
冷灵:“怎讲?”
只因稷山段氏是中州大陆最富裕家族,多少门户百姓靠着他们为生,怎能不给面子。而苍梧玉氏又是玄门世家第三。段玉两家强强联合,在中州大陆地位显赫,威震四方。便是那排行榜第一的仙源夏侯氏也会给他们家几分薄面,一般人又哪里敢说什么。
冷灵听到此处,不禁摇了摇头。又寻思,这块玉佩能出现在井里兴许就是和段玹有些关系,沉吟片刻,道:“那段玹性格怎样?”
裴自恕八字描述:“浪荡不羁,恣意风流。”
冷灵:“嗯?”
裴自恕道:“师姐,我虽没见过段玹,但见过他的都说他相貌极为俊美,不过想想也是,他爹娘都是一副好相貌,他能差哪里去。”
身世显赫,家境殷实,相貌俊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倒是想不风流也难。
阿九听此,冷嗤一声。
裴自恕以为阿九不相信自己说的,道:“你嗤什么?”
阿九垂着眉眼,盯着燃烧的火光,半晌,沉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有的人的命能那么好?而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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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却如草芥。”
“……”
此话一出,一阵沉默。冷灵想到此前阿九说他自己贱命一条,无所谓怎样,不免瞧了他一眼。火光下,那双眸子在触碰到她的视线时,粉碎了方才的冷漠厌世,笑中带柔。
那当然不是一个九岁的孩童该有的眼神。
两人却心照不宣的什么也没说。
裴自恕兴许有意转移话题,陡然道:“师姐,你说那井口上的哀怨情诗,会不会和段玹有关系?”也不能怪他这么想,毕竟段玹风流的名声在外,处处留情,留到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哀命村村前还立了一块【稷山·段】的石碑,也就是说,段家人此前曾来过此地。就是不知段玹有没有来?
要想知道这点其实也不难,找个人问问就行。
裴自恕一看身边都是孩童,料想问他们应当问不出什么,面色顿萎,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
冷灵道:“不用找。待会儿会有人来。”
“什么?”裴自恕没理解。
冷灵也没有解释,只道:“你在井底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样子?”
说到这个,裴自恕脸色蓦然怨怼,抬高声音:“都怪他!”他正欲跟师姐诉说自己如何被折腾,观门却突然被敲了敲。
暗夜里,这敲门声显得极为突兀。
冷灵早已听到足声,也知晓是谁来了,所以神色无波无澜。裴自恕却如惊弓之鸟,拿起他的【鸣蝉】剑,做了个迎战的姿势。
“谁!”他厉喝。
“是我,阿离。”
听到这个声音,裴自恕将剑放下,神色羞赧,挠挠头道:“师姐,我,我太累了,所以……”
冷灵自然不会说什么,温声道:“有这份警觉是好的,坐下吧。”
裴自恕依言坐了回去,他又困又饿,又是那副数不到十就要沉沉睡去的模样。可偏偏这时,又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
阿离手里提着食盒,先跟他们三人打了个招呼,又对圈子里的孩童道:“都来吃东西吧。”
裴自恕忙碌几天,加之在井底受苦受累,早已饥肠辘辘。只不过他时刻记得来时路上师姐所说:“除我以外,不管是谁,给你吃的或者喝的,都想法子拒绝。”
也正因为师姐的话,所以他才几次三番拒绝阿离,只是当下真有点撑不住了,喉咙忍不住干咽了好些次。
阿离似是看见他的窘状,忧心道:“冷姑娘,容我多说一句,裴公子正是长身体时,你让他辟谷是不是有些……”
话未说完,阿九道:“吃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乌灰馒头,又干又硬,上面还有他的小小指印。
裴自恕已察觉这村子有问题,想到井底阿九有数次机会将他杀害,都没用动手,现师姐又在这里,他定然不敢做什么,拿过他的馒头,对阿离笑了笑:“阿离姑娘,我吃这个就行。”
他怕阿离多想,又道:“闻此地干旱许久,孩子们一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留给他们吃罢。”
阿离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冷灵在旁静观不语。一直到阿离将食物分发完,她才道:“阿离姑娘,请这边一坐。”
12. 天女(五)
几人围火而坐,冷灵道:“阿离姑娘,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阿离淡淡道:“冷姑娘,你就直接问吧。”
裴自恕咬着硬邦邦的馒头,目光似有若无地从阿离身上掠过,他听出了阿离语气里的不耐烦。心想阿离姑娘这是被师姐问烦了,已经没了先前的客套了。
冷灵倒是无所谓旁人什么态度,只要能得到线索,就是朝她吼着说也无妨,笑道:“请问村口那块石碑是何时立在那里的?”她没有当即询问段玹是否来过村庄,而是先问了石碑,仿若只是随口一聊。
阿离微微蹙眉,似是回想:“应当是十来年前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她有意不想多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只是她话刚说完,小圆脸突然跑了过来:“不是的,阿离姐姐,你记错啦!”
阿离说前半句时,冷灵就知道她刻意隐瞒。本欲再寻法子问话,却没想到小圆脸突然插口。她朝他看去,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圆脸虽然是这群小孩里最爱玩闹但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冷灵故作惊讶:“咦,你怎么知道阿离姐姐记错了,难道你这么点大,就知道那石碑是何时出现的?”
小圆脸早就听爹娘说这群哥哥姐姐是为了村里的一些怪事而来,此刻听道士姐姐问他,忽然就不敢说了。因着他怕自己说错了影响他们的判断,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胡说的。”转身又坐回冷灵画的圈子里。
冷灵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在逗小孩这方面她总是不得其法,不禁看向师弟,希望他顺着问下去,却见他似乎在与那馒头较劲,登时无语。
裴自恕咬了一口馒头,差点吐出来,心想吃这种东西还不如死了算了。想是这么想的,但他更惜命,又对上师姐那副“你敢糟蹋粮食我就要你好看”的目光,白着眼艰难吞咽。
冷灵无奈,自己走到小圆脸身边,温声:“方才怎么不说了?”
小圆脸倒也诚实:“我年纪小,怕记错了给道士姐姐添麻烦。”
冷灵笑笑:“你愿意帮忙就很好了。说来听听。”
小圆脸刚张口,忽然对上一人的视线,又把话吞了回去,他眨了眨眼,道:“道士姐姐,之前我说是齐连揭的黄符,你没有信我。现在我说了,你肯定也不会信我。”
冷灵被他一番言论说得语塞,心想小圆脸当真机警。小小年纪,不仅口齿伶俐,思维也甚是敏捷。只是她又不好言明自己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在试探。
这场邪祟事件究竟是谁引起,她心中已有人选,不过有些线索还没有完全串起来,只能继续探查。
她温柔一笑,竟拿出了比平日多十万分的耐心和柔和,道:“算是我刚才误会你了,你小人有小量,就再帮我一次吧。”
阿九视线一直紧随冷灵,此刻只觉得她那笑容说不出的清丽动人,想到道士姐姐把那只小石兔给自己时也是那副面容,和多年前的她那般相像……可她早已不在人世,又怎会是她。一时间心口如被火灼烧一般,又热又疼,难以忍受。忽地起身,道:“我有点闷,到门口吹一会儿风。”
裴自恕尚在艰难吞咽那块干馒头,听到这句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呵呵,你这是彻底不装了。”
那边,小圆脸却忽然说:“道士姐姐,让我帮你也行,你得教我掌心火。”
冷灵:“……”
冷灵:“?”
好啊,一个个可真难伺候,她不远千里来帮的是谁?可自己又不能和一个小孩计较,耐着性子道:“可以。你说吧。”
小圆脸喜得两眼眯了起来,拍手鼓掌,正欲说来,蓦地又对上一人视线,本来笑弯的眼,眸色骤然变得有些害怕。
这时,裴自恕走了过来,隔绝了那道视线,他治小孩自有一套。小圆脸见他就怕,也不敢讨价还价,忙道:“我也是听阿爹说的。他说在我出生前的一年,稷山段氏的人来这里立了石碑。”
其实在立碑之前的一个月,村里人便得知稷山段氏要霸占村庄,于是托人上碧落城请求齐天门出手相助。只是齐应恒知道后并未出山。一直到段家人真的来时,他还是没有出现。
村民心想靠别人总归不行,还是得靠自己,于是都抄起了家伙,聚在了一起,拼着一条命也要将稷山段氏的人赶出去。可他们又哪里是段家的对手,就是拼命也拦不住。不幸的是,还真在那次骚乱中死伤了数人。
自此,哀命村村民对稷山段氏和齐天门都恨之入骨。恨段氏强占他们的村庄,又恨齐天门见死不救。对后者除了恨还有怨。
一来,他们认为就是当初齐清绝迁移碧落城,才会让哀命村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处境。二来,如今齐天门的掌座齐应恒明知哀命村要被段氏占领,却死活不愿下山帮他们,竟能真的如此狠心!
石碑立在村口后,村里人余愤难消。他们打不过段家人,但总得出口气,以樵夫为首的一群人怒不可遏,冲到清绝观,把道观砸了个稀巴烂。而齐清绝的塑像四肢五官也被各砍一半。自此再无供奉。
说到这里,小圆脸又道:“喔,我还想起了一件事。道士哥哥,你看到观前的大梨树了吧。”
裴自恕道:“看见了,怎么?”
小圆脸道:“我听爹爹说,那棵大梨树当时也被村里人推了,只是段公子很喜欢,又让人给种了回来!”
听到这里,裴自恕一怔,追问:“段公子?是段玹么?”
小圆脸摇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段玹,我爹爹也没同我说,就只说是段家公子。”
段家公子?
稷山段氏能有几个公子,无疑就是段玹了。
这时,冷灵忽然道:“此事阿离姑娘可有听说?”
话音刚落,裴自恕忽地回头,刚巧对上阿离的视线,方才便是她一直以眼神施压小圆脸,裴自恕冷笑一声,道:“我想阿离姑娘定然知晓,这么点大的小孩都知道这件事,姑娘又怎会不知?是不是??”
师姐弟默契对视一眼。
阿离自知也瞒不了,但是嘴长在她身上,她就是不说,他们又能把她怎样,低眸一笑,道:“也有听说。只是太晚了,我还得回去,不如明日再来同你们细说。”
裴自恕不想放人走,急道:“阿离姑娘,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
……
胶著之际,齐连忽然哭出声,他从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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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跑出来,紧紧拽着阿离的衣角:“阿离姐姐,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留在这里!”
其余的小孩一听这话,也都大哭大闹起来。小圆脸这个孩子王登时吼了一声:“都别哭了!”关键时候,他的话居然很有作用。其他小孩都憋着泪水,不敢再哭。除了齐连,不仅哭得更大声了,还撒泼打滚:“我就要和阿离姐姐走!”
冷灵见状,微笑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你想跟阿离姐姐走,可以啊。”
“师姐!”裴自恕欲劝阻。
冷灵微微摇头,道:“阿恕,这样,你护送他们一程吧。”
裴自恕:“?”
裴自恕:“师姐我?”
裴自恕虽不愿意,但转念一想,现在师姐和他都怀疑阿离,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他肯定护不住,可又不能置齐连于不顾。
心道自己虽没有什么灵力修为,但身为玄门正宗弟子,便是死,也得保护好孩子。想通了这点,慷慨就义般点了点头:“好,师姐,我去!”
冷灵欣慰地拍了拍他肩。
观外。月光洒落,青衣布衫的姑娘身形消瘦,她牵着齐连的手,仿佛要将他带到一个幽暗的地方。一瞬间,冷灵好似又听见那凄凄的哀怨声。
见裴自恕没有跟上来,阿离遽然转身,语调轻轻,鬼魅一般:“裴公子,你还不来?”
裴自恕一惊,心脏突突地跳。他心中已怀疑阿离,总觉得她就是残害孩童的妖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怕!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总不能一直得师姐庇护。虽害怕得紧,一咬牙又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他忽然顿足。
冷灵挑了挑眉,果然就见他又跑了回来。
“师姐,我……”裴自恕本想说我有点怕,话到嘴边,变成了:“师姐,那口井里有骸骨,但看着不像是孩童。”
冷灵颔首:“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目送他们离去后,冷灵开始想法子哄剩下的小孩睡觉。她想到小圆脸是孩子王,这个任务不如交由他。而自打她答应教他掌心火后,小圆脸对她言听计从。没一会儿,就哄得那群孩子安静入睡。
是夜,见孩童们沉沉睡去,冷灵出了观。
她欲下井查看一番,又总归担心观里孩子安危,如此瞻头顾尾,恐难成事。准备回观再加强下护身道法,就见暗夜寒光下,那张怖脸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冷灵心里一惊,淡淡道:“怎么不睡?”
阿九倒也不隐瞒,道:“不能枕在道士姐姐的膝上,我睡不着。”
冷灵:“……”
行啊,你还枕上瘾了?
她漠然看着他,一声不吭。
阿九见她不说话,心想方才那句话是不是有些失礼了,轻咳一声,道:“姐姐要下井是么?你去吧,我照看他们。”
“你?”冷灵只说了一个字。
阿九也清楚道士姐姐早已怀疑他的身份,此刻见她反应这般淡漠,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傲然道:“如果道士姐姐不相信我,我也懒得帮这个忙!”
冷灵嗤笑一声,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几息后,道:“那多谢了。不过我也警告你一句,少耍花招。”
13. 天女(六)
冷灵将井绳的一头紧紧系在大梨树主干上,随之又贴了个定符。其实以她的实力便是不用这井绳也能安稳下去,安稳回来。
只不过有个尚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的小孩一直盯着自己……她心想既然如此,那她也得保留一些实力。
下去之前,她又看了眼阿九,见他双手抱胸,倚靠观门,姿态闲散,与在村口时的那个畏畏缩缩的阿九判若两人,甚至还朝自己摆摆手,作了个小揖:“道士姐姐,祝你此行顺利啊。”
冷灵低笑一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一物扔给了他,道:“若遇危险,对着这道符喊一声‘飞’,兴许能救你一命。”
阿九本来正歪着头看她装模作样地系绳,忽然一道符落至他怀里。待看清楚后,心头巨震,半晌没回过神。再抬眸,冷灵已经下到井里。
他奔到井边,对着井口想喊什么,又没有喊出口,只是死死捏着手中的【飞符】,喃喃:“怎么会……她怎么会有……”
他手中这道飞符乃是白鹤羽所制。喊出‘飞’后,人能瞬间消失,而后便如白鹤一般飞至数十里之外。倘若遇险,飞符定然能保一命。
这种高阶符箓,并不易制。这些年他来往玄门无数次,从未见有人制出【飞符】。冷欺雪怎么会有?难道是齐应恒给她的?还是?
先是小石兔,再是飞符。一次是巧合,两次呢?阿九此刻恨不得跳到井里问个明白!不过,到底没有……他掐了掐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冷欺雪真的和她有关系,迟早会弄个清楚!都过了几百年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如此一想,又回到了观门口。见观内孩童呼呼沉睡,心头稍缓。只是忽然,一阵邪风吹来——
冷灵顺着井绳下去,没一会儿便平稳落地。
这口枯井约有十丈之深,上面的月光难以照进井内。她借着掌心火,先绕着井底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一具骸骨。
此前,裴自恕说井里“有东西”,想来就是这个了。她蹲下身子,仅一眼,便知这具骸骨的主人死去多久。只是下一刻,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之,怜惜地轻叹一口气。
此女死之前,即将临盆。
……
冷灵定了定神,继续探查。又见骸骨七步之外,有一件青衣。这件衣衫看起来就有些蹊跷了,既不破也不烂,像是有人前不久才扔下来。
整个井底,除了尸骨,青衣和那块被裴自恕拿去的玉佩以外,再无其他东西,甚至,就连血迹也没有。
若是孩童死在井里,怎么可能一点血迹都没有?反倒是上面的井口有一摊血迹。
村里人真的是在井里发现孩童尸身么?
不,并不是。
这口井已经数年没有人下来过。若是有人下来,定然能发现那块玉佩。只因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口枯井,还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所以,无人敢下去。
而他们之所以口径统一,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井口的血迹,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死在井里,然后再由人搬上来!搬上来的那位能是谁,当然就是既看见孩童幽魂又会道法的阿离爷爷!
想到这里,冷灵眉心一凝。
离初十越来越近,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再没有第三个孩童,井上那棵梨树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干旱数月,树桠还能疯长,只因有新鲜血液献祭。
妖鬼其实就,藏在梨树里!
想通这点,冷灵将青衣,骸骨悉数带了回去。她身上也有一只乾坤袋,且比裴自恕那只要好用得多。
这是她醒来那日,依照前世记忆,将冷欺雪屋内的乾坤袋重新修改了下。毕竟她前世在人间历练数百年,下山前该准备些什么,再清楚不过。
东西装进去之后,正欲上去,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松掉了。不仅如此,井口还被盖了一层层梨树枝。这些梨树受灵力操控,每一根树枝似有百斤,沉沉压着井口。
御禽术自然用不上了,此时唯有依靠灵力震碎这些树枝!
不容多想,冷灵席地而坐,调动前世记忆,望一炷香的时间能蓄足灵力。可偏偏这时,她手上的通灵符忽然动了起来!
“师姐!师姐!”裴自恕声音急促。
冷灵道:“阿恕?”
裴自恕急道:“师姐!齐连被抓走了……”他话未落音,传来“砰”的一声,通灵符断了音讯。
冷灵料想,裴自恕也被抓住了。
等不及了,她甩出踏雪剑,操纵【御剑术】,试图用剑斩掉井口压着的树枝。可她手中这把木剑一来不够锋利,二来灵力不够,且距离井口太远,砍完一根,又落下一根。简直就是没完没了!
就在这时,又是“砰”的一声,井口树枝全都震飞!阿九奔至井口:“道士姐姐,你还好么?我拉你上来?”
阿九本来正看管观内孩童,忽地一阵邪风袭来。刹那间,贴在树上的定符不翼而飞,捆在树上的绳子也落到井里,四周树枝全都冲到井口,沉沉压着。
随后,大梨树里便出来一个女子。
……
冷灵听出阿九声音,在踏雪剑刺向他的前一刻,将剑定住,收了剑,道:“不用拉,你躲开些。”
“好!”阿九撤到一边。
旋即,冷灵冲了上来。
她扫了几眼,只见满地枯枝碎石。她没有问阿九做了什么,而是奔到观内,见孩子们不缺不少,仍沉沉睡着,松了口气。她道:“多谢。”
阿九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了句:“道士姐姐,裴自恕兴许有危险。”
“嗯,”冷灵轻轻点头。
阿九:“你不去救他?”
“不用。他们会来。”不管是阿离,还是藏于梨树里的妖鬼,他们都得在这里才能进行下一步。冷灵道:“裴自恕现在是人质。阿离不会对他做什么。现在换我问你了,方才在你面前现身的妖鬼是否着一袭青衣?”
阿九懵了一瞬。
道士姐姐怎知那妖鬼现身了。
冷灵道:“快说!”
阿九回神,点点头:“……是。”
冷灵:“是否挺着孕肚?”
阿九:“……是。”
冷灵:“年纪是否看起来比阿离大一些?也……也比我大一些?”
阿九:“……是。”
一连三问,全都说中!
阿九惊道:“道士姐姐,你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
不全知晓,还有几点尚待确认。
冷灵垂眸,若是此刻来一个知晓当年发生何事的人,一问便知。只不过这件事于哀命村来说恐怕不太光彩,兴许知道的人,除了阿离一家,都已经死了。
就在她兀自沉思之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谁!”阿九喝道,倏地一下挡在冷灵前面。
冷灵:“……”
冷灵:“?”
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小小孩童,冷灵愣了一瞬。
想当年她在仰天宗学艺十九年,便是她恩师也不曾挡在她身前过。只因她生来便灵根绝佳,悟性极高,短短几年,便法力高强,师尊连出手保护她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下山后,也几无对手,从来都是她保护别人,没想到重生后,居然会有人保护她?一时间,心头的感觉难以言说。
她拍了拍阿九的手,说:“没事,”又对藏在暗夜里的人道:“出来吧!”
那人也知被发现,拎着把砍刀就冲了上来,似乎想鱼死网破。
冷灵一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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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势,就知道是谁了——
樵夫!
他还真是恨他们呀。
樵夫对齐天门人怨恨难解,又忌恨冷灵一记手刀敲晕了他,醒来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杀了他们,于是便打算趁他们熟睡之后来行凶。
只是没能得手。
阿九见是他,冷笑一声,淡淡道:“简直就是作死。”方才若不是道士姐姐拦着,他绝对毙了这小老头。
冷灵正愁找不到人问话,刚巧有人送上门来。她将樵夫捆在外面树上,道:“问你几件事,如实回答,我就放了你。”
樵夫“呸”了一口:“你做梦!”
冷灵:“……”
幸好闪得快。
冷灵道:“你可知,齐连已经被抓走了。你嘴硬一分,齐连就多一分危险,你难道真想看到他被残害?”
樵夫气冲冲道:“跟我有什么干系?那是齐叹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要是齐连死了,那全是你们的错!当初若不是齐应恒见死不救,我们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竟还有脸来质问我?救不了齐连,只能说明你们齐天门的人全是废物!别想从我口中问出……”
“啪”的一声。
他左边脸上被贴了一道符,断了他的骂骂咧咧。
冷灵道:“此乃【真言符】。我问你答。若是瞒我一次,另一边脸就会挨一巴掌。你若是不信,大可试试。”
阿九方才听他骂齐天门连着道士姐姐也被骂,正要让他吃点苦头,听到真言符觉得有趣极了,居然还有这样的符,他道:“姐姐,你……你这符以后能教教我么?”
冷灵:“……”
怎么谁都要她教?
冷灵制这道符一开始是为裴自恕准备的。
她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上了冷欺雪的身,齐应恒虽然整日摆烂不着调,但其实力怎样,尚不可知,若是贸贸然将符用在齐应恒身上,兴许没问出什么,她自己的身份先泄露了,所以她就想着先拿裴自恕下手。又一想,若是有机会下山,也可借此符打探天一剑的下落。
起初在制符时,她没想让对方挨巴掌。但好歹她也在人间待了几百年,知道这世间什么人都有,若是没有惩戒,对方恐难说真话。
没想到,这第一个挨打的人不是裴自恕,而是樵夫。
樵夫显然不信冷灵的话,嘴巴紧抿,冷眼瞧她。
冷灵直接问道:“六年前,是不是有个女人死在这口井里?”
樵夫怔住,嘴硬:“不是。”
“啪——”
暗夜里,这记耳光打得响亮。
冷灵自己都惊了。
这么重么?
她没有实践过,心想幸好打得不是裴自恕。不过这也太重了,回头还是要改良一下。
樵夫甩了甩头,一副要和冷灵拼命的样子。
阿九觉得好玩极了,甚至还拊掌笑了两声,对樵夫道:“小老头,你不想挨打就老老实实说。”
樵夫拱了拱嘴角。默然片刻,道了一句:“是!”
冷灵又问:“是不是阿离的亲人?”
樵夫瞪大了眼:“你……”
冷灵道:“是,还是不是?”
樵夫:“是!”
这就对了。
残害孩童的其实不是阿离,而是她的姐姐!不过阿离也脱不了干系!
冷灵又道:“她叫什么?是不是和稷山段氏的段玹有过一段情缘?”
樵夫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起当年的事,脸色难看至极。
冷灵道:“还请快说。”
樵夫叫道:“别问了,我全说了行了吧!”
这本是哀命村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丑事,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很多人也确实已经死了……
14. 天女(七)
那个姑娘叫齐青。
是村里求雨老头齐丰淼的长孙女。她还有个妹妹,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就是阿离。
齐丰淼的老祖先曾跟随齐清绝学过一些道法。
齐清绝在齐家堡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晓我们这里干旱少雨,临走前挑了一人传授求雨道法,就是齐丰淼的祖先了。
自那以后,齐丰淼家世世代代担负为村里人求雨的重任,在村子里颇具威望。
直到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事,闹得他们一家声名尽损,险些全被逐出哀命村。村长是看在他们世代为村子付出的功劳上,又想到若是把他们赶走,以后干旱无人求雨,才留下他们。
但是他家的丑事实在见不得人,于是把齐丰淼和他的孙女都赶到村东面那间小草屋了。
那一天……
哎,我记得正是这棵大梨树盛开的时候,满地的银色花瓣像白雪一样。只是村里人都没有赏玩的兴致,因着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就得知稷山段氏的人要来。
晌午时分,段家人果真到了。
他们各个劲装骑马,灰尘扬了好几里。
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小哀命村,竟出动了段家几十人,为首的竟然还是段家公子:段玹!
那段公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说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那般俊美的男子,一言一行皆风流雅致。
他那样的公子哥竟然也会来我们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啊!
段玹不像他的那些仆从,他落地之后,不提立碑之事,只是询问大梨树的由来,还问了一些关于齐清绝的事。
即便他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我们也不睬他。
他那些仆从见我们不搭理段公子,冲上来对我们说哀命村已经归段家了,要在村口立上【稷山·段】的石碑!
真是笑话了!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凭什么给他们占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坚决不能让段家得逞!
拼命,拼命。
还真是拼了命了!
说到这里,樵夫浑浊的双目落下两行泪水。他仰天看着弯月,叹了一句:“唉,我有时候在想,当年死去的人是我就好了。”
……
我们斗不过玄门!
何况稷山段氏从来不是什么济世苍生的名门世家,他们有钱有势,横行霸道,自他家老祖先段成栋那会儿起,就常常欺压平民!
这群狗东西!
迟早会有报应,不得好死!
死了几个村民之后,我们迁怒齐天门,迁怒齐应恒,也迁怒齐清绝!一怒之下便砸了清绝观,毁了齐清绝的塑像,也推倒了祖辈为齐清绝种植的大梨树。
梨树倒下。
花瓣飞得到处都是,灰尘扬了一阵又一阵。
就在这个时候,段公子走了过来。
他立在梨树前,同我们商量,不要损伤大梨树,还让我们把梨树种回来!
真是笑话了。
我们恨不得段家人全死绝了,又怎会听他的话!
可同样不忍心的还有阿青。
她也走到了我们面前。
阿青说:“清绝祖师曾经说过,这棵梨树关系到村子的水源,不能损伤。”
我不信。
齐清绝什么时候说过?
但其他人都劝我,说:“兴许齐清绝对齐老头家人说过。不过就是一棵梨树,反正齐清绝的塑像已经毁了。”
我一听,也是。何必跟一棵树置气。
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段家公子见阿青秀美,竟相中了她。
段玹说,他要留在哀命村一段时间。待梨花落尽之后,再回【稷山连】。随他一起来的仆从担心我们会伤害段玹,不想留他家公子一人在村子。
段玹却道:“他们不会伤害我。至少,阿青姑娘不会伤害我。”
-
段玹留在了哀命村,这一留便留了大半月。
这大半月里,他,阿青还有另外几个村民,将梨树又种了回去。
段玹想到阿青说梨树与哀命村水源有关,又托人在梨树边挖了一口井,并用剑在井身刻下【梨花白】三字。
他对阿青说:“阿青姑娘,希望这口井以后能帮到你们。”
段玹那样的相貌家世,对心仪的姑娘又极为温柔体贴,阿青怎能不动心?
两人逐渐生了情愫。
少男少女,郎才女貌,本也是一桩美事。便是村里人看不惯段家人,但齐丰淼都不说什么,他们又怎会多管闲事。
可大家心里也门儿清,那段玹可是段鹤琼的独子,又是苍梧玉鸿秋的亲外甥。玉鸿秋看这个外甥比他自己儿女都重,曾在段玹十岁生宴上说过,只要段玹想,苍梧玉氏的掌座之位也可传给他。
所以,他那样的家世,又怎会真的和阿青长久?
何况段玹风流多情的名声在外已久,谁会相信他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偏偏阿青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梨花落尽之后,段家人来接段玹。
阿青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村子,但她也舍不得段玹,竟在一夜将身子给了他。
段玹离开后,阿青相思成疾。没多久,又听说段玹有了新欢,这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负心人。一气之下,她答应了爷爷给她说的亲事,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庄稼汉。
都道那庄稼汉老实本分,婚后却现了真面目。庄稼汉知晓阿青从未真心喜欢过他,又见她对段玹念念不忘,常常对她拳脚相加。
阿青悲恸欲绝,于一夜偷偷出了村子,跑到稷山连。
这一跑可害苦了哀命村!
“学了求雨术之后不能出村,便是出去,也得三日后回来,否则村子将会经受三年大旱”。这是当年齐清绝留给齐丰淼祖先的话。
齐清绝在传授求雨道法之前,着重说了这点。他也不强迫别人学,只说了一旦学了就得将此话铭记于心。
齐丰淼的祖先立誓“世世代代绝不出哀命村”!数百年,他们家的人也确实未出去过。可到了阿青这一代,作为求雨世家的传人,她却跑了出去。
稷山连乃中州大陆最大之城。
阿青光是赶路便用了好几天,等到了稷山连后,想方设法才将话带到段玹那里。
段玹听人通报说哀命村的阿青姑娘来找她,回想半天,才记起来她。只是并不出来相见,还让人回话,说对她已没了情意,且知晓她已成亲,不便相见。
阿青以为段玹怪她嫁人,说什么也不离开。最后,身体病弱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被一云游的道长送回了哀命村。
回村后的阿青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她总觉得那孩子就是段玹的,加之对段玹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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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身心绝望,临盆之前,跳井而死。死前在井身上写下了那首小诗。
……
樵夫说到这里,冷灵垂着眼睑,无言片刻。
而这个时候,暗夜里走出了三人。
裴自恕嘴上封符已被摘去,暴怒:“这天杀的段玹,简直不是人!”
他本就因为自己家族被段氏吞并对段家诸多怨愤,又加之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听完了当年的事后,恨不能亲手斩杀那个负心汉。
阿九见他精神抖擞,看起来没什么事,冷笑一声,凉凉地道:“段玹固然可恶,齐青不也是个傻瓜?明知段玹那样的家世,却还奢求和他白头偕老,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连累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他这话说得一众人都怔住。裴自恕回神后,怒道:“你这臭小子,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师姐,你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么?”
冷灵见裴自恕和齐连都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掐起来?她对阿离道:“阿离姑娘,收手吧。”
“我还能收手么?”阿离苦笑:“我的手上早已沾了血腥,哪里还有收手的机会?”
冷灵还欲劝说,阿离先她道:“冷姑娘,我和爷爷对不住姐姐,也对不住村里人。你想让我放了齐连和裴自恕可以,只要让我姐姐再见一次段玹,我立刻放了他们,且自刎谢罪!若是见不到段玹,我姐姐,她,她不会罢休的……求您成全!”
冷灵皱了皱眉,知晓其中还有余情。
就在这时,却听阿九冷声道:“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他语气完全不似孩童,似乎还带着一些上位者的斥责意味。
冷灵不禁睨了他一眼。
阿九抱胸的双手登时放下,舔了舔微干的唇,没再多说。
冷灵收回视线,又看向阿离,道:“阿离姑娘,我有一个法子,即便见不到段玹,也能让你姐姐安心离开,不知你愿不愿意试试?”
冷灵说的法子便是【度化】。
她在冷欺雪的记忆里看到了齐应恒当初传她【退思】笛时授予的度化法,且告知冷欺雪,遇恶灵,以度为主。
度不了的,便杀。
这句,是冷灵添上的。
齐青对段玹执念过深,唯有度化了她的执念,她才能彻底离开。不过这道度化之法讲究个“来龙去脉”,所以冷灵还有几件事需要弄明白。
阿离沉默片刻,似是揣摩冷灵话中真假。
冷灵又道:“阿离,若是段玹能来,早就来了不是么?当然,你若真要我去把他捆到这里来,也不是不可,但你想想,段玹不情不愿地来这里,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换句话说,你姐姐见了段玹之后,当真就能彻底放下?”
这最后一句,彻底动摇了阿离。她沉吟须臾,道:“你当怎么做?”
冷灵拿出腰间别着的退思笛,道:“此笛能度化怨灵。你先让你姐姐出来,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她……”
她话未说完,阿离情绪登时激动起来,冷哼:“不!你定是想着我姐姐出来之后,将她斩杀!”说此,她突然扼住齐连的脖颈,喝道:“冷姑娘,你别逼我!”
冷灵见齐连脸涨得通红,微微眯眼。
欲动手,齐丰淼却出现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摔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孩子,收手吧!不要再造孽了!”
15. 天女(终)
听到爷爷的声音,阿离扼着齐连脖颈的手稍稍松动,颤声道:“爷爷……”
徐行也跟了过来,他将摔倒的齐丰淼扶起,目光从裴自恕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到冷灵身上。神情不紧不慢,颇为从容。
冷灵早觉此人有些古怪。
疯疯傻傻的山野散修么?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齐丰淼将徐行的手轻轻拂开,道了声谢,对阿离道:“阿离,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放了孩子吧。青儿早就离开了,你这么做不是在救她!我们已经造了太多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话,放了齐连……”
阿离不听,哭着摇头:“爷爷,你现在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无后路。只是在我死之前,一定要为姐姐做一点事。这是我们欠姐姐的……只要能让姐姐安息,我愿做这个万劫不复的恶人!”她越说越激动,而齐连被她的癫狂吓得哭叫出声,嘴里不住叫着要爹爹。
冷灵趁此间隙,纵身上前。电光火石间,于阿离手下将齐连救了回来。旋即又退开数十步,侧眸对阿九道:“照看好齐连!”整个过程不过几息。
阿九怔愣须臾,轻轻颔首:“……好。”
阿离见齐连被抢走,勃然大怒,一手抓住裴自恕。
裴自恕顿觉肩膀快被她拧碎,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娇俏可爱的一个姑娘下手居然这么重,他紧紧咬住嘴唇,心想就是疼死也不能叫出声……
不然就太丢脸了!
冷灵见师弟痛得冷汗涔涔,不禁皱了皱眉,道:“阿离姑娘,齐连如今已在我这边,你难道还不愿收手么?”
阿离怒她偷袭,嗤笑:“你不管裴自恕了?”
“我想管,只是……”冷灵顿了一顿,看向裴自恕,温声道:“玄门正宗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之徒。阿恕,你说是也不是?”
裴自恕疼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连疼都怕,又怎会不怕死?可师姐说得对,玄门正宗弟子,不能贪生怕死,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眼,仿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正当所有人都紧张焦灼之时,阿九却蓦地笑出了声,他道:“裴自恕,问你个问题,你死后是想见鬼王还是想见见传闻中的昼阴老祖?”
堕为厉鬼罗刹,可去酆都罗山。不愿轮回的游魂,可去昼阴庭馆。两条路,任选其一。
他本也就随口一问,一旁的冷灵听了此话倒是尴尬地抽了抽眼角。她心想,昼阴老祖就不必见了,自她醒来,裴自恕天天见。
裴自恕听出阿九打趣他,咬牙骂道:“你个小混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你给我等着,回头新仇旧账一起算!”
阿离见这群人当着自己的面有吵有闹,愤怒不已,正要动手,冷灵却消失了。下一刻,她的手落了空。冷灵已将裴自恕带了回去。
裴自恕觉得自己骂完阿九之后,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以为自己小命已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眼前又亮了,而他已经站在了师姐身旁。
怎么回事?
自己方才好像进了土?对的,是进了土,鼻息间还有点土味。
但又出了土???
裴自恕傻了,原地眨了眨眼。他本就崇拜师姐,此刻就差五体投地了。若不是形势不允,他一定跪求师姐教他这门道法!简直太精妙了!以后再也不怕被人挟持了!
徐行也怔了一瞬,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神情此时显得十分错愕,他拊掌惊叹:“小道友当真厉害,竟会【土遁术】!”
没错。
冷灵使用的正是顶级道法里的【五行遁术】之【土遁术】,只不过是灵力低微版。遁不了多远,百步之内吧。但也够用了。
她也清楚自己使出土遁术定然会遭人怀疑,可叫她看着裴自恕被伤害,她做不到。朝徐行淡淡道:“前辈过奖了。”
徐行心道:“我可不是过奖。”此等顶级道法,他行走人间多年也只是听过,未曾见谁用过。当今玄门,会使用五行遁术的兴许不超过五人。这姑娘年纪轻轻,竟能于危急关头使出土遁术,当真后生可畏。
想到这里,他眸色悚然——
难道齐应恒这些年不过是表面退隐,实则是在碧落城潜行修炼?所以现在先派个大弟子出来探探玄门虚实,等时机一到,他便亲自出山,让齐天门重回玄门之巅?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
只是想得有些多,也想偏了。
他哪里知道,便是齐应恒,也未必会五行遁术。
这时,冷灵看向阿离,道:“现在我师弟也在我身边了,你还能怎么办?”
阿离也没料到眼前这位齐天门的大弟子竟如此厉害,怔愣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一行人独独阿九,看着冷灵的目光不觉惊讶,但深邃难言。
冷灵见阿离不说话,笑了笑,道:“阿离姑娘,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办,你现在只能听我的。倘若你执迷不悟,还要拼个你死我活。那么结局很显然,你死,我活。到时候我照样可以斩杀你姐姐。”她一番话说得颇为猖狂,简直不像是济世苍生的齐天门弟子该说的话,可偏偏叫人也无法反驳。
只是阿离神色依旧踌躇不定。
齐丰淼却忽然迎上前来,痛哭道:“冷姑娘,请你看在清绝祖师的份上,饶了阿离吧!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我就只有这一个孙女了,老朽求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说着他跪了下来。
冷灵闪身近前,免去他一跪,道:“老人家,不可。”
齐丰淼这一跪,彻底让阿离崩溃,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看向冷灵,轻声道:“冷姑娘,你当真能让我姐姐走得安息?”
冷灵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是。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好,既然如此,那我便说了。”
-
齐青离世后不久,哀命村果然开始干旱,一连三月,没有下过一滴雨。村里人知晓齐清绝当年的话应验了。
三个月,庄稼都撑不下去了。若是三年,哀命村还有人活着么?一时间,村里人愁云满面,都认为是齐青连累他们,叫嚣着要将齐青一家全赶出去!
还是村长出面劝了几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是齐青造成村子干旱,那么还得由她来解决。
她解决不了,便由她的家人来处理。
齐丰淼自觉愧对村里人,答应一定为村里求得雨来。他与阿离被赶到小草屋后,便夜夜观天象。期间,他想起当年送齐青回来的云游道长说过的一句话——
阿离更适合修习求雨术。
齐家传授求雨道法,一向是传长不传幼,不论男女。
如今青儿已经离世,那么传给阿离,也不算坏了祖宗规矩。齐丰淼当即决定传授阿离求雨道法,而阿离也果然不负所望,为哀命村求得雨来。
小小年纪的她,甚至被村里人授予【雨师·屏翳】的称号。
只是去年冬月初,哀命村又一次出现了干旱,而这次,无论阿离和爷爷怎么布法,始终求不来雨。
阿离查阅清绝祖师留下来的古书,心想哀命村或许出现了天女旱神。书中记载,只有将天女驱逐出去,才能求得雨来。
可她出不去村子,无法请求玄门帮助,该如何是好?
愁闷之际,她去了清绝观,祈求祖师,望祖师能庇佑哀命村。冬月初七那天,她将清绝观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出观后,夜幕已经降临。
她知道姐姐是跳井自杀。走之前,又到井口边祭拜了一下姐姐。月光下,漆黑的井里似有一件模糊的青衣微微晃动。她心里一惊,嚅嚅:“姐姐,是你么?你回来了?”
自姐姐离世后,她日夜思念,只在梦中偶尔相见。她焦急又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她失落地坐在井边,盯着井口里那件似有若无的青衣,蓦地有了个想法。
第二日晚上,她又来到井边,这回她将青衣送到井下,轻声道:“姐姐,我来给你送衣衫了。”她想,姐姐活着的时候就总爱穿青衣,定然是在下面想换新衣了。
送完衣服后,她坐在井边又同姐姐说了一会儿话:“村子又干旱了。我求不来雨,找不到办法。姐姐,你说,要不要托人去请齐天门的人出山帮助?可应恒掌座会答应么?”
她垂首絮语,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将近日来的烦闷一骨碌地全说了。
直到月亮挂于树梢,清冷蓝白的月光洒落地面才缓缓回神。她看着满地的树影,陡然一僵,而后仰首盯着那凌乱疯长的枝桠。
……
真是怪了。
这口井早已枯干,没有水源,村子又干旱许久,梨树也不似杏树那般耐旱,为何会疯长?
她盯着梨树瞧了许久,忽地站了起来:“姐姐!”她冲上前去,想要抱住从梨树主干里走出来的青衣女。只是什么也没有抱到,她穿过了齐青的身体……
她失魂落魄般看着姐姐。眼前的姐姐还是离去时那个样子,形容枯槁,挺着个孕肚,身上那件青衣,正是她方才投到井里的那件。
她瞬间大哭,一遍又一遍地唤:“姐姐……”
齐青笑得很温和:“阿离,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阿离哭着点点头:“姐姐,我很好。我很想你,爷爷也很想你。”
只是她的话刚说完,齐青的脸却突然变得痛苦,她凄凄地哭喊:“可我想念段玹。阿离,你让段玹来见我,好么?”
一听她提段玹,阿离又气愤又悲伤:“姐姐!他害你害得那么苦……你为什么……”她没能将话讲全,她怕伤姐姐的心。
而齐青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湿润的瞳孔蓦然有了笑意:“阿离,你去跟段玹说,说我和他的孩子长大了,他就是不念着我也会念着孩子,定然会来见我一面。”她说着说着语气激动起来,嘶吼着:“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啊!”
阿离跌坐在地,哭着摇头,始终想不明白姐姐到底为什么还挂念那个负心人!就在这时,齐青突然叫道:“我落得这般下场,不也是拜你和爷爷所赐么?”
“……”
阿离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齐青惨笑,双手击打着自己的肚子,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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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不愿意嫁给那个混蛋!爷爷呢,他说我丢了齐家人的脸。而你,你也帮着爷爷!阿离,姐姐对你那般好,你却和他们所有人一起把我推到火坑!这些年,你可曾心安!”
“姐姐,我……”
“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
阿离终是忍不住伏地恸哭:“对不起,姐姐,对不起……这些年,我很后悔,我后悔当年没有站在你身边。后悔没有带着爷爷和你离开哀命村,对不起……”
齐青仿若看不见妹妹脸上的悔恨,命令她:“行,你若真觉得对我不起,就答应我一件事:带个六岁孩子到这里来。”
阿离眼泪止不住地流,惊问:“姐姐,你要做什么?”
齐青漠然道:“你不要问这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记住,这是你欠我的。”
说到这里,阿离已泪流满面。她看着井口那摊血迹,痛苦道:“等我将第一个孩子带到井边,我终于知道姐姐要做什么了。”
酆都厉鬼,来不得人世。
贸然来人间,定要人血维系身躯。
齐青没有一刻不怨恨段玹,也没有一刻不想念他,但她也知晓段玹不会轻易来见她。而哀命村如今归属段家,若是在段家的领地发生了邪祟事件,他兴许就会来了……
她竟以这样的方式逼段玹来见她!
可是别说段玹,就连稷山段氏的一个仆从都没有来。齐青觉得定是一个孩童不够,隔了两月,她又指使阿离再带一个孩童过来。她自己的孩子没能降世,也不让别人的孩子好过!
一连死了两个孩童。
村里人都道是招了邪祟。齐叹听了齐丰淼所言后,隐隐察觉了什么,为了齐连,他徒步千里赶到碧落城。
当年的事大抵就是这样了。
阿离说完,神色绝望,她道:“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那些孩子,我无话可说。冷姑娘,你答应我的,希望你能做到。”她话刚落音,拔出身旁徐行的剑。
自刎谢罪。
她没给任何人救下她的机会。她早就想死了。早在第一个孩子被害之后,她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她同姐姐一样,经年妄念,生了心魔。
青衣天女,旱神现世。
她早知哀命村干旱是因为姐姐。她以为,只要让姐姐安心走了,哀命村的干旱就能解决,可她也知道姐姐不见到段玹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她一次次地纵容姐姐的无理要求。
曾经求雨的世家如今成了干旱的罪魁祸首,还残害了无辜的小生命,她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阿离倒在地面,鲜血流到了梨树根上。
登时,一阵狂风席卷,梨树里出来一个青衣女。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阿离面前,然后蹲下身子,痴痴地看着。
冷灵知道,这青衣女便是齐青了。
这时,齐丰淼唤道:“青儿……”
齐青看向爷爷,沉默不语。
齐丰淼望着两个孙女,苍老的脸悲恸欲绝:“青儿,爷爷对不起你。当初若不是爷爷逼着你嫁给那个混蛋,你不会受那么多苦……都是爷爷的错!害了你,也害了阿离……”话未落音,他一头撞死在梨树上。
“隆隆——”
天际连着几道惊雷劈过,乌云遮住弯月。
今夜要下雨了。
裴自恕看着眼前的一幕,鸣蝉剑“当啷”落地,喉咙说不出的难受,眼眶湿润,偏过身子,再不忍心多看一眼。
冷灵也微微握拳,眉心微凝。
她前世见了无数妖魔鬼怪残害生灵,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地斩杀。而这一家人害死了两个孩童,明明死不足惜,可为何……她轻吐一口气,想起阿离的话,走到齐青身边,欲度化。
齐青却飘到井边,身子悬浮在井口,看着爷爷的尸体,惨白的脸落下两行泪水,呜呜咽咽:“爷爷,是我自己傻。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我害了你,害了妹妹,害了村里人,也害了孩子们……”她身形渐渐虚弱,眼看就要灰飞烟灭。
“我消失多年,本就不该再回人间。一己私念,铸成大错……冷姑娘……”她突然看向冷灵,轻声道:“若是有一日,你见到段玹,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冷灵怔了一怔,而后点点头,道:“请说。”
齐青行踏两步坐到井边,抚摸井身上的小诗,忽然面色扭曲。暗夜幽幽,怨声凄凄,她道:“你告诉段玹,我愿以永不轮回、灰飞烟灭之代价,诅咒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
话音落,电闪雷鸣!
干旱了几个月的哀命村,大雨滂沱。
烛火随之一盏一盏燃起,远处村里人喜道:“下雨了,下雨了!老天显灵了,我们有救了!”
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冷灵将退思置于唇边,吹了一首度灵曲,梨树瞬间也似活了一般,含苞待放……
裴自恕叹了一口气,道:“师姐,我们将他们的尸身埋在梨树下吧。”
冷灵轻轻颔首,忽地像是想起什么,看向樵夫,道:“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大多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16. 阿九
樵夫本就身材瘦小,形若病夫,目睹方才那一幕,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听了冷灵的问话后,他叹出一口浊气,恸哭流涕。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嚣张跋扈?
冷灵打量他片刻,见他神色悲痛不似作假,这才收了他脸上的真言符。
裴自恕见状,抹去眼角混着泪水的雨水,劝了一句:“师姐,让他先回道观吧,有什么话之后再问?”雨下得太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颇显狼狈。
冷灵点点头,道:“你也一同进去,我留下来处理。”她知晓裴自恕没吃过什么苦,这几天折腾得脸都瘦了一圈,若是再因淋雨发烧生病,恐怕她得背着他回齐天门。到时候免不了要被齐应恒唠叨几句。
裴自恕不愿,摇了摇头:“不,师姐,我留下来……”
他话未说完,阿九挤到二人中间,讥讽:“娇生惯养的裴公子,你还是进去吧。你若是病了,道士姐姐还得照顾你。帮不了忙就不要帮倒忙,学着让人省点心。”
阿九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小小人儿语气倒像是大了裴自恕不知多少岁的前辈。
裴自恕被他讽刺得脸色通红,好在夜色昏暗,骤雨连连,维护了他的这份羞耻。狠狠瞪了一眼阿九后,气不平道:“小混蛋,你不要以为你能逃得了追问!”
阿九无所谓地耸耸肩:“尽管问便是。怕你不成?”
“你!”裴自恕气结。他乃名门世族子弟,怎会吵得过混迹市井的阿九。来来去去不过混蛋之类字眼,再难听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冷灵受不了地扶了扶额,真想一人给一巴掌,将他俩的头倒插在土里。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那口怒气,目光在他俩身上各停留片刻,而后道:“阿恕,你同徐前辈带着樵夫和齐连进观,照看好孩子们。阿九,你留下来帮我。”她心知裴自恕在井里受的伤定然是被阿九捉弄,不想师弟再受欺负。
既然两人互恼互怨,互相嫌弃,那就不要待在一起。
然而裴自恕却不想师姐和阿九两人独处,拖长声音唤了句:“师姐……”
冷灵眸光一寒,淡淡道:“又不听话?”这个傻小子,她心里偏向谁他是一点看不出来?脏活苦活还抢着干?还是觉得被阿九欺负很好玩?
见师姐真的恼了,裴自恕抿了抿唇:“是。”他心里憋屈,走之前撞了一下阿九。
阿九伸手掸了掸被他撞了的肩膀,嫌弃地嗤笑一声。
……
观外,冷灵借助道法很快将阿离和齐丰淼的尸身埋在梨树下。忙活了一晚,她也有些疲乏了,雨水浸湿身子,难受得紧。急需回观打坐,热火驱寒。
可她身后的孩童却跟个没事人似的。
冷灵转身看向阿九,眸色犀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说:“道士姐姐,哪有刚让人干完活就翻脸的,不带这样的吧。”他尾音轻扬,带着七分笑意,三分委屈,漆黑的双眸即便在这雨夜里也晶亮如星。
冷灵顿了一顿,心想说得也是,微笑道:“行,那便让你歇息一夜,明日再说。”
阿九闻言嘴角扬得更高,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回到观里,冷灵见孩子们睡得深沉。一方面心有安慰,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奇怪。方才那阵电闪雷鸣,竟没吵醒他们?
略一思忖,恍然间似乎闻到了一股味道,她轻轻嗅了嗅——
安神药!
冷灵倏地看向阿九,知道定是他在这观里撒了安神药。
而阿九仅一眼就猜到冷灵要问什么,他拍了拍已经准备好的草垫,笑嘻嘻地说:“道士姐姐,你先坐。”
冷灵依言坐下,挑眉看他。
阿九道:“不瞒道士姐姐。因为遭遇太多痛苦的事,我常常夜不能寐。偶然寻得一味草药,有安神助眠之作用,便常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说着他从怀中将安神药拿出,坦荡荡地递给冷灵。
裴自恕蓦地抢了过来,仔细查看一番,确定是安神药后,撇了撇嘴,又扔给了他:“拿着,我们齐天门才不要你这东西。”
阿九冷哼一声,未跟他计较。
冷灵笑说:“阿九,你这一身破烂衣衫,明明藏不住东西,怎么又是坏馒头,又是安神药?难道你身上也有乾坤袋?”
阿九一愕,尴尬笑了两声:“道士姐姐,看破不点破嘛。你就当我有吧。”
他们这般闲聊之时,忽然有个小孩醒了过来。众人皆是一惊。既然阿九用了安神药,怎么小圆脸还能醒过来?当真是个奇异的小孩。
冷灵到底见多识广,心想此子定然骨骼清奇,体质较常人不同。
小圆脸走到裴自恕身边,摇了摇他手臂,小声说:“道士哥哥,你们已经捉到大妖了么?”
裴自恕心情不好,烦躁道:“小孩子家问什么?去睡觉。”
冷灵听他话暗觉好笑,心想你也不过十四五岁,装什么大人呢。她对小圆脸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小圆脸依言走过去。
冷灵忽地扼住他手腕,微微用力。
小圆脸吃了一痛,叫道:“道士姐姐,你不要伤害我呀!我,我没做坏事呀!”
裴自恕虽不知师姐何意,可也清楚师姐绝不会对一个小孩做什么,脸色虽急慌,却也不多言。
没一会儿,冷灵便松开了手,拍拍小圆脸的肩膀,温声道:“你想修仙么?”
果然如她猜测,这小孩灵根绝佳,是少有的修仙体质。若是潜心修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此体格世间少有。活着的那三百年,她好像也只遇到一位……
是谁?记不太清了。但应当是遇到过的。
而她话一出,阿九脸色大变,垂落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想修仙么?我可以收你为徒噢。”几百年了,他没有一日一夜忘记这句话!
眼前的冷欺雪真的是她?她回来了!?
小圆脸摇了摇头,道:“我娘不让我修仙。道士姐姐,你知道么,几年前我刚出生没多久,有个云游道长也同我爹说过这句话。但是我爹说,修仙太苦,连饭都不给吃,他舍不得不让我吃饭。”
冷灵一听笑出了声:“好罢。也有道理。那你便好好吃饭,好好成长,不修仙了。”
“那齐连呢?”小圆脸突然冒了这句。
“齐连怎么了?”难道齐连也是修仙体质?冷灵看着睡在徐行怀里的齐连,那小孩哭累了,此刻睡得挺沉。
小圆脸垂着头低声道:“道士姐姐,你们能等齐连爹爹回来再离开么?”
冷灵:“为何?”
小圆脸:“不然齐连肯定哭哭啼啼,闹个不休。”
冷灵又是一怔,笑道:“你先前不是还怪齐连撕掉黄符么?”
小圆脸想了想,道:“他肯定是太想他爹爹,被大妖蒙蔽了!”
一听此话,围坐的几人都愣了。
若不是小圆脸不想修仙,冷灵一定把他带走。
冷灵缓了缓,道:“你放心,齐连的事交给我们,你安心去睡吧。”
小圆脸心里觉得也只能相信道士姐姐了,回到草垫上。
这时,冷灵飘了一道符到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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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
裴自恕好奇道:“师姐这是?”
冷灵看了阿九一眼:“比他安神药好用一些的安神符。”
阿九闻言看了过去,撞上她清冷冷的目光时,心中波涛起伏。半晌,他低笑着恭维道:“我哪里能跟道士姐姐比。姐姐自然是要比我厉害得多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冷灵觉得阿九话里有话,但也知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心想一切等明日再问。
此刻她身上湿漉漉的,颇为难受,想借火烤烤,可这一屋子男……人,多有不便。也罢,等这些人睡着后,她修炼一会儿,借灵力烘干。
只是好不容易等其他几位都睡了,还有个小孩却迟迟不愿入睡。
冷灵轻叹一声:“你怎么还不睡觉?”这一夜发生诸多事宜,若不是她要修行,也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阿九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语调深沉:“道士姐姐不是问过这个问题了么?”
冷灵想到他先前回答,不由得脸微微热,蓦地斥了一句:“放肆!”
小小年纪,还敢调戏她?在人世那三百年,冷灵从来都是一心求道。成了南褚国师后,更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维系南褚基业上,男女情感之事,从不关心。
眼下,她既然已经知晓阿九另有身份,也就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孩童看待,没想到他竟敢言语轻薄?当真可恶!
阿九见她脸色微红,方才的波涛起伏登时变得温柔缱绻,没忍住低笑了两声。只是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笑起来甚是瘆人。
似乎想到这点,他微微侧脸,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她的身边。他没有放肆地枕在她膝上,而是抓了一根小树枝,在地面写了两个字:阿九。
他垂着脑袋,闷闷道:“这是我的真名,没有骗你。道士姐姐,我说过,等你捉到妖鬼,我就不烦你了。本以为能在你身边多待一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我们还会再见么?”
他忽然说这些,让冷灵方才紊乱的心绪又乱了几分,轻咳一声道:“或许吧。天下之大,总有再相遇的时候。”似是觉得自己话语中有些留恋,她又补了句:“倘若有一日被我抓到你为非作歹,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然后……”
“然后什么?”阿九歪头看她,眸色难掩期待。
冷灵微微一滞,道:“当然是把你杀掉。不然还能是什么?”
阿九顿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道士姐姐……你,你还真是狠心呢。”
这时,一块小石头忽然扔了过来,裴自恕盘着腿,两眼怒瞪,看看阿九又看看冷灵:“师姐……”
冷灵道:“又怎么了?”
裴自恕道:“你别理这小混蛋,在井底的时候他欺侮我!”
冷灵:“……”
阿九斜睨了裴自恕一眼,嘴角挂着讽笑。
冷灵皱了皱眉,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好好睡觉吧。”说完也确实没再理阿九,专心打坐修行。
阿九目光在她身上痴痴流连,心里觉得她到底偏心裴自恕,微微酸涩,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
一夜修行,冷灵修为又增长些许,身子也好多了。雨过天晴,晨光斜照道观,她活动了下手脚,猛地想起昨夜阿九的话,观中寻了一遍,没见到他人。
难道他已经走了?
就在这时,观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道士姐姐,你快来看!”
本以为阿九已经不辞而别,没想到他还没有走。冷灵心中一动,几步奔到观外,何时扬起的唇角,她自己都不清楚……
17. 段氏
到他身后时,冷灵放缓步伐,手握成拳,轻咳道:“让我看什么?”
昨夜那场大雨浇得众人狼狈至极。冷灵又因安葬阿离和齐丰淼的尸身,一身素白衣衫沾满了泥水灰尘,简直没眼看了。方才在院中活动手脚时,她借着隐身符和障眼法,寻了一处隐秘之地换了一身玄衣轻装。
碧落城衣衫多为淡青雅白,这一袭玄衣是她在冷欺雪闺房里找了许久才找到的,行走江湖,斩妖除魔,还是身上这件较为方便。不过此衣衫亦有墨梅黑松点缀,不失书卷之气,倒也贴合齐天门风花雪月的门风。
冷灵又将乌发重新梳洗,青绿丝带高束马尾。退思笛别于腰间,典雅古朴的踏雪木剑负于身后。她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如此一番,整个人显得又飒又俏。
阿九听见她的声音,蓦然回首,登时眼前一亮,不禁看呆了。
冷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不说话?”
阿九回神,耳根微微发烫,又是那句:“道士姐姐,你真好看!”
冷灵张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心想不过换了一件衣衫,皮囊又没变,怎么就好看了?疑惑道:“是么?”
阿九连连点头:“是啊。道士姐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冷灵:“……”
有这么夸张?
她心想,那肯定是你见的人太少了。
其实骨相再怎么美丽,在冷灵看来不过就是一副行走人世的皮囊。只是她自小喜洁净,见不得身上落满灰尘。前世时,她常借法术神出鬼没或是御剑飞行,能不沾染灰尘尽量不沾染,所以也就时常端得一派绝尘仙姿。
如今是没有那个腾云驾雾的本事了,好在行囊里衣衫颇多,能常更换……
冷灵微微一笑,道:“莫耍嘴皮。唤我何事?”
阿九微怔,心想姑娘家不都喜欢别人夸赞她漂亮么,怎么道士姐姐反应平平?定是他言语匮乏,说不出更好听的话,不由得沮丧懊恼,指着梨树,道:“姐姐,你看。”
昨夜那场大雨使得本来凋零的大梨树焕发生机,含苞待放。阿九仰首看着梨树,喜道:“要不了几日,梨花就要盛开了。”
冷灵:“……”
好罢,还以为什么事呢。她一贯没有赏花赏月这等雅兴,但见阿九喜上眉梢,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轻轻“嗯”了一声。
可她这般回应,还是叫阿九看出来了,弄不明白为何在讨她欢心这方面总不得其法,轻声道:“道士姐姐,你不是有事要问我么?”
“嗯。”冷灵说起正事:“你且先告诉我,你在井里对我师弟做了什么?他额头上那些血迹是不是你弄的?”
闻言,阿九心中一涩,原来是为了裴自恕来找他?那小子到底哪里值得你备至关怀?又不能打,又胆小,除了一张脸长得还行,其他一无是处!
难道就因为那张脸?
不,道士姐姐才不会以貌取人!
他虽这么自我安慰,但数百年来,也常常因为自己这张怖脸痛苦不堪。握了握拳,眉眼微微下压,嗤笑道:“是裴自恕自己胆小,也不能全怪我。他身上贴着隐身符,我找不到他,唤他又不理,就只好给他点小惩戒咯。”
他语气轻狂傲慢,好似裴自恕活该被他捉弄。冷灵不禁皱了皱眉,心想难怪师弟说阿九欺侮他,冷声:“阿恕没伤害过你,你不该那么做。”
一听她为了裴自恕责怪自己,阿九心中更是不悦,言语间带了些挑衅:“我想做就做了。怎么,道士姐姐,你要替你师弟出气?”
冷灵:“?”
竟敢这么和她说话?
冷灵笑了一声,为裴自恕出气不至于,有心试探他的实力倒是真,不过捉弄她师弟也不可以。她这个人毛病不多,但有一条:“护犊子”!
起初因为裴勋,她看裴自恕略不顺眼,但几日相处,她发现这个师弟除了多话以外,倒也善良正义。何况眼下她的身份是冷欺雪,怎可眼睁睁见裴自恕受人欺侮?不禁正色道:“当然。”
随即又丢了句:“看招!”
她倏地上前,掌风凌厉,即将劈下——
可阿九却一动不动。
冷灵蓦然收掌,蹙眉问:“为何不躲?”
阿九双手负背,仰着小脸看她,眸色有愤怒也有难过,声音落得很低:“道士姐姐若真要我死,我还手也无用。打不过你的。”更何况,我的这条命本就是你的,想拿去随时都可以。后面的话他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只因他知晓自己在道士姐姐的人生里不过就如同路边的一根野草。是她心善,当年不忍见他被践踏,才出手相救。这些年过去,她又哪里还记得他这根野草。
冷灵听了他言,顿觉无趣,正欲询问他到底是何身份,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吁——”
数骑骤停,溅起半丈湿泥!
冷灵闪得够快,这才没让她的衣衫遭了殃,但还是不悦地蹙了蹙眉。抬眼看去,见阿九已被一个壮汉掐着脖颈高高举起,脸色涨得紫红。
壮汉坐在马上,放声狂笑:“小怪物,你真是叫我们一顿好找!”话刚说完,他神色变得阴狠,把阿九往地上重重一甩!
踏雪剑猝然出鞘!
冷灵厉声:“谁准你伤他?给我滚下来!”
“砰——”的一声,木剑击倒壮汉。
滚得他一身烂泥。
冷灵飞身接过被他摔下来的阿九,轻飘飘落地。
阿九心中激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若不是疤痕遍布,脸早已红透,只是还没等他说上一句多谢,冷灵已将他放下。
冷灵淡道:“站在我身后。”
阿九平复了下气息,应声:“……好。”
说来也真是奇怪。她明明清楚阿九另有身份,这些人想必也奈他不何,竟还是没忍住出手相救。
那壮汉艰难爬起,“呸”了一下,吐出一嘴泥。他神色有些忌惮看着眼前的玄衣姑娘,退了几步,对身后人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啊!”
数骑奔来,马上人刀剑挺刺!
冷灵飞身连连横踢,不过几息,几人全都摔下马来,成了“落泥鸡”。
裴自恕听到外面打斗声,慌忙跑出来,徐行紧随其后。见师姐傲然挺立,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道:“师姐,你没事吧?”
冷灵:“没事。”
徐行瞄了眼摔在泥浆里那群人的服饰,又瞧见他们腰间悬挂的木牌,走上前拱手笑道:“原来是稷山段氏的人,失敬失敬!”
为首的那位壮汉看不出他们半点敬意,哼了一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偏袒这臭小子?”
裴自恕一听是段家人,冲到最前面,冷声道:“偏袒他?没有的事。不过我们倒是挺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小孩?不管是打人还是抓人,都得有个原因吧!”
阿九见他挡在自己身前,神色有一瞬间的动容,又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免看了过去,只见道士姐姐眼含笑意,挑眉示意了下前方的裴自恕,像是在说:“看吧,你不该捉弄我师弟,他还是维护你的。”坦白说,这一刻,他确实无力狡辩。
就在这时,又听那壮汉道:“这个小丑八怪隔段时间就在稷山连城门口晃悠,有一次跑到城内偷东西,被我们巡视的人抓个正着。打了他一顿后,放了他,没想到他不知悔改,还敢来!这便罢了!他竟还偷了我们公子的玉佩!怎能饶他!?”
前几日听说哀命村有一个满脸遍布疤痕的小孩,心想应当就是这个小贼了,急忙追过来,这才抓到他!
他说完,旁边一人也跟着道:“不仅是稷山连,他还常常出没玄门百家其他地界偷抢东西,没打死他已经是我们手下留情了!你们竟还偏袒他这样的小贼!”说着对阿九厉喝:“把段公子的玉佩交出来!”
裴自恕听了这些话,张了张嘴,辩不出来了,他回头看了眼阿九,低声问:“你真偷他们东西了?”
阿九仰着小脸叫道:“我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如果有人给我吃的,我就不会去偷去抢了,是我不想做乖小孩吗,不是啊,所以不能怪我!”
裴自恕:“???”
冷灵:“……”
段家人怒不可遏:“你们也听到了吧!他承认偷了东西,可不是我们冤枉他!”
徐行闻言,上前几步,嘻嘻道:“小丑八怪说得有点道理。他这么点大小孩,又形容丑陋,想弄点吃的也不容易。稷山段氏名列玄门第四,有钱有势,救济他一下又能如何?你们若是给他吃的喝的,好生伺候着,他也不会抢了你们公子的玉佩了。说来,还是你们不对!”
裴自恕:“???”
冷灵:“……”
阿九:“!”
学到了,下回改这么说。
段家那个壮汉听了疯老道胡乱狡辩后气极反笑:“真是笑话了!哪条律法说有钱有势就一定要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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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这样的丑八怪帮了又有什么用?不过一个废物!”
他这话刚说完,冷灵察觉身旁多了一丝杀意。
下一刻,长剑挺出!徐行振声道:“玄门正宗就是被你们这群自私自利的人坏了名声!”他剑走龙蛇,白光如虹,段家人本就一身烂泥,眨眼间,头发没了,成了泥秃瓢。
裴自恕哈哈大笑,能看段家人出糗实乃他生平一大快事。他日若能见段玹栽跟头,他可得放几根鞭炮庆贺一番。
冷灵却心道:“好一套精妙的御剑术!这徐行果真不是什么山野散修。此等御剑术必然师出名门,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散修就能习得!”
泥秃瓢们“啊啊”一阵狂叫,不敢相信眨眼间头发就没了,这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喝道:“你……你们竟敢与稷山段氏为敌!报上名来!”
“……”
无人应声。
默了半晌,还是徐行道:“那你们可听好了!这两位小道友是齐天门弟子。这位小少年还有个身份,他是河东裴氏的公子。”
裴自恕“欸?”了一声,不满道:“徐前辈,你……你怎么把我们的身份说出去了?”
徐行顺了一下长须,装模作样道:“小道友提醒的是,我还没说我自己。我啊,一介散修。”
裴自恕:“……”
骗鬼去吧。
徐行又道:“现在诸位已经知道两位小道友是什么人了,还敢为难小丑怪么?”
裴自恕心想这什么人啊,只说他和师姐的身份,却不将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方才徐行那一套御剑术使出来,他大抵已经猜到这疯老道是什么人了:汝南周氏的周迟。
“迟,徐行也”。[1]
裴自恕孩童那会儿便听说汝南周氏的周大公子年纪轻轻就疯了。疯了之后一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现在看来,疯是假的,装疯倒是真的。
阿九斜了周迟一眼,不满臭老道叫他小丑怪。他走到冷灵身旁,侧眸道:“道士姐姐,昨夜我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姐姐可不要忘了我。”
“你……”冷灵顿了一顿,轻声问道:“你要跟他们走?”
“嗯,”阿九点点头,笑道:“道士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日后若有机会再见面,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冷灵还想说些什么挽留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理由留下他?若是前世,她怜惜他,或许会将他带回仰天宗。可如今她是冷欺雪,齐应恒又表明不再收徒,她也不好贸然做主,点了点头,道:“我平生记性最好,绝不会忘记你。”
她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安慰他,阿九一听,心头却如刺扎一般,心想你记性若好,又怎会忘了几百年前的我。他缓缓抬眸,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好。道士姐姐,这回你可千万别再忘记我。”
嗯?
别再?
没等她问清“别再”两字何意,就听他对段家人道:“段玹的玉佩被我藏起来了,我带你们去找就是。不要为难他们。”
裴自恕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小混蛋,你!”
阿九回首看他,半眯着眼,低声道:“裴自恕,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得保护好道士姐姐。否则,等再见面,你就没机会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极为小声,也就裴自恕听个一清二楚,他瞬间了然,心想阿九既然能从稷山连逃脱,当然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登时翻脸,袖袍一摆:“你赶紧走吧!不送!”
阿九嗤地一笑,目光在冷灵身上流连片刻,随即对壮汉道:“走吧。”
那壮汉将他拎到马背上,裴自恕目送一会儿,忧心道:“师姐,小混蛋不会有事吧?”
冷灵还在想阿九那两字是何意,听师弟这么一问,回神道:“他能有什么事?你回去后给我好好修炼,我亲自教你!竟教一个九岁孩子欺侮得头破血流!没出息!”
虽被骂得有些不痛快,但一听师姐亲自教他,裴自恕求之不得,眼冒星星:“师姐,那太好了!我……我一定跟你好好修炼!”
冷灵淡淡点头,忽地眸光往周边一扫:“徐前辈呢?”
哪里还有徐行的踪影!
裴自恕目望四周,拧了拧眉,道:“师姐,徐行不是他的真名。我猜想,他其实是汝南周氏的周迟!”
冷灵:“……”果然另有身份。
只不过汝南周氏的周迟,那又是谁?她歪头道:“怎么讲?说明白点!”
18. 世家
裴自恕低声道了三字:“御剑术。”
“那又怎样?”冷灵脱口而出。话说完有些后悔,她这般直白,若是冷欺雪知晓其中原因,她却不知,岂不是会遭裴自恕怀疑?
只是……
她多虑了。
裴自恕不仅没有怀疑,还帮她找好了理由,他道:“师姐你不清楚情有可原。”
冷灵:“?”
怎么就情有可原了?
她正好奇,但见裴自恕眸光一闪,几步奔到梨树下,把已经半陷湿泥的牌匾抠了出来,大惊失色道:“这牌匾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谁干的!?”
冷灵:“……”
我干的,但你也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吧。
幸好她事先看出裴自恕十分尊师重道,没有将牌匾踢坏,此刻见他如此紧张,走上前,一本正经道:“邪风刮的。”
“?”裴自恕露了个怀疑的眼神,邪风能将牌匾插得这么深?不可能!他皱了皱眉,蔫蔫儿地点了点头,无奈道:“好罢。”
青衣天女已经消失,旱情随即得到缓解,加之昨夜下了一宿的大雨,本来干枯的那口井此时溢满了水。裴自恕打了一桶水,一边清洗牌匾,一边解释冷灵先前的疑问,缓缓道:“师姐,不瞒你说,其实只有曾经合创齐天门的八大世家的掌座知晓汝南周氏会御剑术。”
冷灵:“?”
不是,等等。
这御剑术难道在如今的修真界还是什么稀奇道法不成?还是你这傻小子被人骗了?要知道她前世那会儿,任何一家仙门弟子都会御剑术!而她不过是在昼阴庭馆飘了几百年,如今的修真界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冷灵心情复杂,淡淡道:“说来听听。”
她既不是齐天门的掌座,亦不是齐家人,不知晓确实情有可原。而她这个师弟是河东裴氏仅剩的一根独苗,对曾经联系紧密的八大家族的那些事自然也就有所耳闻。
裴自恕打量了下师姐的神色,见她表情依旧淡淡,静默片刻,这才缓缓续道——
往前推数百年,北齐八大世家的后人合创齐天门。
前二十年,这八人一直秉持着除魔卫道,济世苍生的理念来往尘世。因此齐天门成了当时的玄门第一正宗。而他们八人情感笃深,修炼道法时常互帮互助,彼此间知根知底。
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八人生了嫌隙忌恨,分道扬镳。
除齐清绝以外,其他七人都以家族名号屹立玄门。
为了不被其他家比下去,这七人又各自研习了一门独家道法。
齐清绝虽为北齐王朝皇室子孙,但在修习道法这块儿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八人里,他的道法最强,具体精通多少,无人知晓。
只是因为齐天门的分裂,齐清绝心中难过,搬至碧落城后,极少踏入尘世,其门风也由先前的清正风雅变成随心恬淡。
到齐应恒这一代,已经不是随心恬淡,而是直接退隐二十年,不问世事。
这二十年,其他七家在玄门的地位变了又变。
以如今雪月风华箓上的排名来说,仙源夏侯位居第一。
夏侯家的祖先夏侯轻狂离开齐天门后去了一个叫焱城的地方,定居后改名【仙源焱】。
传言仙源焱内有一座活火山,夏侯轻狂常观察那座火山,潜心研习火系法术,数年便达出神入化之境界。
而如今夏侯家的掌座夏侯震霆更是青出于蓝,不仅能御火,也能避火,甚至还会五雷火术。
裴自恕说到夏侯震霆时,语气颇为钦佩,冷灵不禁插了一嘴:“就因为夏侯家火系法术使得精巧,所以名列玄门第一?”
裴自恕道:“是的,师姐。他家的实力……嗯,这么说吧。一骑绝尘。”
冷灵点点头,心想不就会个火系法术么,我前世那会儿……算了不回忆也罢,淡淡问:“那其他家呢?”
“其他家……”
位列雪月风华箓第二的是明州邬氏。
邬家祖先邬浩汤离开齐天门后,回到老家明州。明州是一座海滨之城,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着生活在水边,邬家潜心研习御水术。短短数年,也颇有成效。
只不过此事后来传到夏侯家,夏侯轻狂认为邬家存心针对他们,气得直接杀上门来。
两人不顾当年同门情谊,大打出手,还是两家夫人出面劝说才制止了一场血杀。
那时候夏侯家和邬家在玄门的地位都没有十足的稳固,几经思量,竟联起了姻。既避免了冲突,也维系了彼此的利益,如此世世代代,一直到夏侯震霆。
其实以夏侯震霆的实力如今已经不需要联姻便能稳固玄门第一的地位。可他与妻子邬汀兰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夏侯震霆为人严肃死板,待妻子却温柔如水。可以说是两家唯一一对因爱走到一起的眷侣,也是玄门百家难得的一段姻缘佳话。
裴自恕说到这里,不禁心驰神往,黑润润的眼睛看着冷灵,似有些紧张,他道:“师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今生今世,只对她一人好。”
冷灵怔了一怔,而后轻笑出声,退思笛在指尖转了几圈,笑道:“你才多大?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把心思都给我用在修炼上。”
裴自恕一听此言,顿觉自己一腔柔情撞在化不开的硬石头上,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冷灵“嗯?”了一声,眉眼微微下压。
裴自恕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师姐。我听你的就是。”
他继续往下说——
位列玄门第三的便是苍梧玉氏了。
苍梧玉氏的祖先乃是当时北齐第一美女:玉欢颜。玉欢颜相貌绝美,文采斐然,亦心有大义,她不忍心见北齐百姓被妖魔残害,放弃优渥的家世,毅然决然走上修道之路。
当初齐天门闹分裂,她也是唯一一个不想离开的……只不过最终还是回到了苍梧。
不过玉家的独家道法是什么,至今是个谜。有说易容术,有说障眼法,还有说魅术。我爹在跟我讲这些时也不清楚,只是他特别提了一点,他说:玉家,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
冷灵噎了一下,心道:“你们玄门世家怎么这么看脸?”她眨了眨眼,若无其事道:“既然玉家的家传道法是个谜,为何能名列玄门第三?总得拿出点实力吧。”
裴自恕道:“虽不清楚玉氏一门家传道法到底是什么,但近百年,玉家斩杀的妖魔鬼怪数量非常多,拿了很多灵分。而且,一般的小妖小鬼,玉家也不屑出手。”
冷灵微微颔首,心想既能斩杀大妖,除了有过硬的实力,还得能发现那些妖魔鬼怪,总不能是那些大妖自己送上门找死。既然如此,这玉家她是一定要去上一去了,指不定能助她找到天一剑。
这时,裴自恕又道:“不过能名列第三可能也和玉青萝嫁给了段鹤琼有关吧。”
冷灵:“嗯?”
裴自恕道:“本来玉家的掌座应当是玉青萝,她的实力远远高于胞弟玉鸿秋,可她偏偏看中了美男子段鹤琼,不顾家人反对,硬要嫁给他。”
“为何反对?”冷灵疑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美男也不是错吧。
裴自恕道:“因为段家除了有钱什么也没有。”
冷灵:“……”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欠揍?有钱不好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时下修仙盛行,灵力修为的高低才是一个家族盛衰的关键。段家显然修为不行。
裴自恕续道:“玄门都道玉青萝下嫁段鹤琼,可没想到段家的财富越积越多,竟成了中州大陆首富,所以即便灵力修为不比其他家,但其殷实的家境也不可小觑。”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师姐,我爹他曾经说段家人祖祖辈辈没有修仙的天赋,但是在赚钱这方面,属于躺着也能赚。段家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当真也是一件怪事。”
冷灵:“……”
还有这种好事?
发觉话题扯远,裴自恕轻咳一声,问:“师姐,我……我刚说到哪儿了?”
冷灵提醒:“该到玄门第四了。”
玄门第四啊……裴自恕顿了一下,嫌弃道:“稷山段氏并非当年八大世家之一,跳过。”
冷灵淡淡一笑,知他对段家成见颇深,也不追问。
跳过第四,就轮到第五了。
玄门第五乃是山阴贺氏。贺氏的祖先贺语珵,为人寡言少语,出齐天门后,便潜心研究谶术。这是一门能预知凶兆的厉害道法。
而正因为这门道法厉害且神秘,所以即便山阴贺氏没有多少门徒,但在玄门百家的地位依旧很高。不过也因研习这门道法,贺语珵遭谶术反噬而死,诸多门派不敢与之有交集。
之后,便是汝南周氏了。排行第六。
周家的祖师爷周际崖是个剑痴,御剑术玄妙入神,他本人亦有剑客的侠气。虽是北齐人士,周际崖却十分敬佩南褚一位将剑术使用得精湛绝妙的大能。
还因自己晚出生几百年,未能与那位传说中的剑术大能切磋感到可惜。
冷灵听此一怔,道:“南褚剑术大能?”不会说的是她吧?
“对,南褚剑术大能,师姐你没听错。不过是谁我就不清楚了,兴许就是那日周迟给村里人说的那位冷灵。兴许啊……”裴自恕笑着强调:“兴许,就是不一定。师姐,你认为呢?”这最后一句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了,说完还深深看了她一眼。
冷灵不动声色,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认为你认为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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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自恕揉了揉被弹得泛红的额头,脸皱成一团,心想师姐力道可真大,弹得他真痛,但也不敢再耍心眼,继续说来。
排在汝南周氏后面的是牧野沈氏,名列玄门第七,独家道法是:御飞禽。
沈家本来生活在中州大陆中原地区,后来搬到拥有大片湿地的【白鹤望】。因为长期居住在那边,以至于有传言说沈家后人善用泥淖。
“只是我没见过。”裴自恕补了一句。好多事他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所见。
冷灵点了点头:“若真有此事,日后会有机会见到。”
裴自恕眼睛一亮,师姐的意思是不是以后会常出去历练?他正欲询问,便听师姐问:“第八呢?”
第八……
裴自恕忽然垂首,怅然长叹。
冷灵拍拍他肩,知晓这第八本是河东裴氏,只不过如今的河东裴氏别说第八了,压根儿就不在雪月风华箓榜单上。且裴氏家道中落,只剩下裴自恕一人。
裴自恕见师姐安慰他,心中一暖,道:“师姐,你要不要猜猜我家的独家道法是什么?”
——天眼术。
冷灵不用猜都知道。
昔年裴勋联合三界能人志士攻打褚国,他一介凡人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因机缘巧合下换了仙界正在渡劫的战神的天眼。
得天眼后,裴勋法力大涨,有如神助,这才能与冷灵打上几个回合。然而这天眼并非裴勋天生自带,又极损耗寿命,所以没几年,他就死了。
荒谬的是,战神因为被夺天眼,未能渡劫成功,也就没能拿回天眼。那只天眼也就随着裴勋传给了他世世代代的子孙。
天眼术法力强劲,却不能随意使用,用一次,寿命损伤数十年,倘若先天体质一般,可能直接丧命。
冷灵心想这也许就是裴家逐渐没落的原因。有道法却不能用,又遑论斩杀妖魔鬼怪获取灵分。她摇摇头,装作不知,胡乱猜道:“难道你们裴家也是‘御’术?”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冷灵顺着他话问,裴自恕却犹豫了。冷灵道:“既不想说也无妨。”
“师姐,我是怕我说出来你不信。因为我自己都不太信。”
冷灵:“……”
裴自恕:“我家的家传道法居然是什么天眼术,你敢信?我长这么大从没见家里人用过天眼术!”
冷灵故作惊诧:“啊?当真?”
裴自恕肯定道:“是啊!我就知道你不信。”他用力搓了搓牌匾,脸色看起来颇为挫败,气鼓鼓道:“说出来谁都不会信的,师父可能都不信!”
冷灵暗觉好笑,安慰了他两句,又道:“所以……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说当今玄门能使出御剑术的只有周家?”
裴自恕点点头,道:“那老道一来会御剑术,二来叫徐行,暗示他名字是个‘迟’,三来年纪也符合,我想他就是周迟。”
有点道理。
冷灵:“可他为什么疯了?”
裴自恕想了想,道:“兴许是因为周家掌座之位没有传给他。”
冷灵:“周迟不是周家长子么?”
裴自恕:“不仅是长子,还是嫡长子。师姐,你一定疑惑既然是周家嫡长子,为何掌座之位却不传他?我跟你说啊,其实玄门八大家的掌座选任条件各不相同。”
裴自恕又欲一一说来,冷灵却道:“你就只说周家吧。”
至于其他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日后行路无聊,再听便是。
裴自恕被师姐截了话,堪堪住了嘴,心想我这多话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了,抿了下唇,道:“周家掌座选任条件全看掌座偏爱谁。如今的掌座周归零最是偏心私生子周掩。长子周迟性格最像祖师爷周际崖,见不惯本来洒脱恣肆的家风变得颓唐靡然,又因其父偏心私生子,大失所望,离家出走,几十年都没回去。而次子周圮性格纯良,不争不抢,这未来的掌座之位啊,想来就落在周掩身上了。”
冷灵失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八大世家当真无聊,怎么不把心思放在斩妖除魔上?哀命村的邪祟明明可以就近求助仙源夏侯,却非要跑到西南碧落城?”
裴自恕顿了一顿,道:“或许跟雪月风华箓有关吧。”
冷灵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雪月风华箓让如今的玄门百家出手都要考量能拿多少灵分。都想干最少的活,拿最多的灵分。那几个名门世家不是大妖不轻易出手,加之祖辈百年前的恩怨,也就不肯帮助原是齐天堡的哀命村了。
不过说到雪月风华箓,冷灵更好奇的是既然青衣天女已经去除,按理说,齐天门拿到了灵分,排名多多少少也会前进一些吧。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委婉问裴自恕,却听远处传来热热闹闹的谈话声。
19. 灵分
道观里的那些孩童的爹娘来了!
起初这些人拿着农具拦着不让冷灵和裴自恕进村,现在一个个脸上堆着笑,拱手作揖,千恩万谢:“多谢二位仙尊。若是没有你们,我们的孩子定会遭妖鬼残害,哀命村也难降甘霖!”
裴自恕听到“仙尊”二字浑身一颤,心想我可担不起。
这时村长走了过来,对冷灵道:“多谢冷姑娘和裴公子。”说着跪地。
冷灵忙扶起,道:“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孩子们都在观内沉睡,叫醒接走便是。不过村长,齐叹未归,齐连就烦请你帮忙照看了!”
村长道:“这是当然。冷姑娘你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齐连。”
冷灵微微颔首,侧开身子让他们进去把孩子领走。不一会儿,小圆脸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含含糊糊道:“道士姐姐,你答应过……”他说到一半没再说了,似乎是想到爹娘不准他修仙,把那句“教我掌心火”憋了回去,睡意也散了干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来回转了几圈。
冷灵一诺千金,知晓他意,微微一笑,道:“你先随你爹娘回去,我暂不离开。”
小圆脸笑着点点头,蹦跳了两下,挥手离去。
冷灵目送他们离开。
这时,日光斜照,微风袭来,含苞待放的梨花散出淡淡清香。
裴自恕手中牌匾也已清洗干净,他将牌匾放在日光下照晒,等候晾干之时,樵夫突然走了过来。他一夜没有睡好,见孩子们都离开了才走到他们身边。二话不说,打了一桶水,开始清洗道观。
裴自恕露了一个见鬼的眼神,所谓遇事不决看师姐,眼神像是在说:“他疯了么?”
冷灵微微摇头,示意随了他去,而后两人便听樵夫缓缓回复她昨夜之问。
樵夫道:“当年我连累村里人死伤,悔恨不已。其他人也怪我冲动。是老雨师,哦,也就是齐丰淼,他在村长和其他人面前好言相劝。那时候的他在村里挺有威望,经他求情,我免去责罚,得以留在村子里。”
“后来,齐青那事……也和我有些关系。齐青的丈夫,其实是我的侄子。我存了私心。知道不管老雨师家发生什么事,哀命村都离不掉他们。又见青儿痴恋段家公子,而我那侄子并未娶妻,便劝老雨师将孙女许给我侄子。我……我本是出于好意,只是我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些事。”
“青儿从稷山连回来之后,对段玹思念更深。我那侄子对她拳打脚踢,逼得青儿跳井自杀。青儿的尸身打捞上来,我侄儿见了之后悲痛欲绝,忽然就疯了。他拿着砍刀,砍死了当时在场的好些人。那一天,也像昨夜一般,鲜血流到梨树根上……”
“还是当年送青儿回来的那位道长突然出现,制止了这场残杀。只是我那侄儿也死了。知道当年事情的也就剩下几人。”
他说着叹了口气,言语间皆是痛苦悔恨。
冷灵垂眸片刻,道:“那剩下几人是齐丰淼,阿离,你,小圆脸的爹爹,还有……齐叹。是么?”
樵夫点点头:“是的。”
到这里,一切都清楚了。
其实第一个孩子出事后,当年还活下来的那三位就怀疑和青儿有关,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确实觉得兴许是孩子失足坠井。直到第二个孩子被害。一次是偶然,两次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而第二个孩子被害的时间是正月初十。上元节那天,齐丰淼看到孩童幽魂,他将事情说了出来,以此方式洗去自家嫌疑。樵夫无牵无挂,又自觉愧对老雨师一家,站在他家那边。
而齐叹,他怕儿子齐连被害,想在上元节之后赶去碧落城,是樵夫硬生生把他拖到正月结束。
齐叹走后,齐连无人照看。他一想,那不如就将孩子交给阿离看管。只要他能在三月初十前请到齐天门人去村子,那他的孩子就不会有事。若是赶不回来,阿离他们也不敢下手,毕竟村里人都清楚他的儿子在老雨师家里,他们也不好下手,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齐连一直和阿离在一起,且受她蒙蔽。
樵夫擦着观中破败的梁柱,重重一叹,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冷姑娘若是要我命,现在便可拿去,我绝无怨言。若是怕脏了你的手,愿意留老朽一命,那以后我便留在这清绝观,哪里也不去,做个扫地老奴。侍奉清绝祖师,也常伴梨树下的那些亡灵。”
以冷灵的行事作风,定然一掌劈死这自私自利的老头得了,可她现在是冷欺雪,是齐天门大弟子,做事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了,默了片刻,道:“阿恕,你怎么说?”
裴自恕沉吟须臾,道:“师姐,这小老头可恨至极。只不过……玄门正宗不是当官的,判不得凡人生死。他既然说了留在这里,便让他留吧。”
他说着说着突然小声,蓦地凑近冷灵,用气声说道:“反正这里的鬼魂也不会放过他的。”
冷灵皱了下眉,手指顶着他额头将他推开,臭小子还学会闷坏了,不过也有道理。
她看向樵夫,正色:“清绝祖师曾说过,修习求雨术不能出村,你自私自利,冲动暴躁,因为你的行径,间接害死诸多村民,万分可恨。可你既然说了,愿意留在清绝观伴亡灵至死,那么我们也愿意成全你。我会将求雨道法传给你。望你之后能为村民做一些事。但倘若有朝一日你不甘寂寞,违背誓言。那么,出门不到百步,必糟天打雷劈!求雨术我传你,咒术我也会下在你身上。未来怎样,全看你自己了。”
裴自恕闻听师姐一番话,惊了一惊。这样的处理再好不过了。只不过让他最惊讶的是——
师姐到底会多少道法?
怎么同是一个师父,相差这么大!
他出神的工夫,樵夫忽然跪地,连连叩头:“多谢冷姑娘!多谢裴公子!多谢清绝祖师!”
冷灵摆了摆手,道:“你随我来。”又对裴自恕道:“你愣着干什么呢,牌匾已经晒干,还不挂上去?”
裴自恕回神,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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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姐。”
之后,他们又在清绝观待了三天。冷灵把求雨术和掌心火分别传授后,便打算出观了。
这些天里,她一直想找机会问裴自恕,雪月风华箓上齐天门的排名到底有没有上升?
可这小子倒是热心肠得很,这几日在村子里忙忙碌碌,根本见不着人。只有晌午时分,才会出现在观里。
现下,终于被她抓住了!
冷灵板着脸瞪他:“你瞎跑什么?咱们还回不回去?”
裴自恕挠了挠额角,求饶:“师姐,你先别骂我。我是看村子里有几个老人腰腿不便,所以帮他们干了点农活。对了,师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齐天门终于不是玄门百家排名最末了!”
“多少!?”冷灵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在乎这点灵分。
裴自恕露出手腕,那里绑着一条金色丝带,他在丝带上点了几下,露出一行字。
冷灵故作矜持地没有伸头去看,只是淡淡道:“怎么不说?”
裴自恕大喜:“师姐,齐天门进了十名!”
冷灵:“?”
怎么才进了十名。
冷灵略失落,但一想有进步也是好的,很快又接受了。她很想问问裴自恕这金色丝带是怎么回事?冷欺雪怎么没有?可她担心一问就暴露了。
好在裴自恕话多自己说了,方才还喜滋滋的神色变得低迷,他叹了口气道:“果然河东裴氏仍然不在榜。也是,我现在是齐天门的弟子,和河东裴氏没什么关系,倘若我哪天离开齐天门……”
“那你会离开么?”冷灵突然问。
裴自恕怔了一瞬,看着师姐道:“以前或许会,现在不会。”他又道:“师姐,等你成了齐天门的掌座,你也能有这个金色丝带了。”
寥寥数语,冷灵也听明白了。这金色丝带只有玄门掌座有。裴自恕之所以有,想来是因为他是河东裴氏的独苗,裴氏的那条除了给他也给不了别人,而齐天门的那条金色丝带应当……在齐应恒手上。
冷灵微微笑道:“那可不尽然,说不定齐天门那条丝带还是你的。”她可是要修仙成神的,怎么会留在玄门。
裴自恕却摇了摇头,神色严肃:“不可能!我绝不会和师姐争掌座之位。”
好师弟,师姐也绝不会和你争掌座之位,师姐是要离开的。想此,冷灵淡笑垂眼,蓦地说:“我们已在这里停留数日,事情既已解决,该回去了。”
一听要回去,裴自恕脸色即刻垮掉:“这么快就回去?师姐我……我……我们再留一些日子吧。”回去之后,他就要履行约定,陪师尊下三个月的围棋。救命啊!那太恐怖了!
冷灵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因为赶着来哀命村,一路上她都没有机会打听天一剑。可若是不回去,总得有个由头。若是这时候有人来找他们降妖除魔就好了。
她刚想完,居然真的有人找上门来了,而且竟然又和段玹有关!?
20. 公子
村长领了一盲一哑夫妇进了观,同他们道:“这两位少年便是齐天门的弟子,别看他们年纪轻轻,道法高着呢,特别是这位冷姑娘,她是应恒掌座的大弟子,法力高强,又心细入微,一定能帮你们找到狗。”
裴自恕听别人夸赞他师姐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可一听是要找狗,得意的神色霎时绷住,不可置信道:“两位老人家是想请我们帮忙……找狗?”
他后二字说得极轻,似是觉得找狗这种事也要拜托玄门出手实在是……一言难尽。
老丈眼虽盲却耳聪,裴自恕说得小声,但他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颤巍巍欲跪地。裴自恕忙将他扶起,惶恐道:“老人家您千万别这样。我年纪小,可受不得您这一跪!”
村长见状,也帮着将那盲老丈搀扶起来,道:“你就同两位小道长说了罢。”
老丈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小道长你没有听错,我们确实是想请二位帮忙找狗。”
“……”裴自恕汗颜,还真是啊!那这可就不好办了,师姐未必会答应。他看向师姐,蓦地一怔:师姐这什么眼神?怎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冷灵从那对夫妇进来后就一直观察他们。这两人五旬左右,满头白发,病削瘦弱,一个是真盲,一个也是真哑,兴许是因为丢了爱狗,俱显得苍老衰疲,看起来同一般的老人无异。
只是——
有一点很怪。
他们身上有妖气!
留在哀命村的这几日,冷灵日夜修行,修为大幅增进,已能如前世那般轻松闻到妖气。从这对盲哑夫妇进来后,那股妖气就萦绕她鼻尖,所以适才将他们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
不过有妖气不代表这对夫妇就是妖,也有可能是他们和妖走得紧密。冷灵不禁怀疑,他们丢的到底是一只狗还是一个妖?
她指了指梨树下一张木桌,温声道:“两位老人家,不必焦急,坐下来慢慢说。”
裴自恕闻言,凑到师姐身边,跟着道:“对,你们说清楚,我师姐也好帮你们!”
冷灵:“?”
臭小子倒是挺会替我接活。
她斜了他一眼,吩咐:“斟茶。”
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裴公子在裴家时哪里给人端茶递水过。可自从到了齐天门,别说端茶递水,扫地擦灰也常干,若不然也不会到了清绝观第一件事就是找笤帚清扫。他又一向听师姐话,当即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
盲哑夫妇一听齐天门的人愿意帮忙,神色好了些许,连声致谢。冷灵同村长将他们二人扶到梨树下,那里有四根粗树桩,截面平滑,显然是有人处理过。
原来这几日,裴自恕除了帮村里人干些农活以外,还和樵夫一起将清绝观翻新了一遍。腐朽枯败的梁柱需要新木替换,樵夫为人不行,但砍柴的本领倒是不愧对自己身份。
粗树桩便是那些梁柱用完后剩下来的,拢共留了四根。之后又用剩余的木板打了一张木桌,刚好做成了一套木桌凳,放置大梨树下。
裴自恕给众人斟了一小杯茶,此时梨花盛开,随风飘扬,木桌上落了几片花瓣,冷灵的那碗茶也落了一片。
裴自恕想给她换掉,冷灵摆摆手:“无妨。老人家请说吧。”
大梨树下,老丈缓缓叙来。
他们夫妇二人是哀命村五十里开外的盲哑村人。盲老丈与哑妇自小残缺,行动多有不便。
五年前在上山砍柴时,哑妇在一个山洞口看到一条受伤的小狗。见其可怜,便同盲老丈商量,将小狗带回家里养着。老丈一想,他们二人无子无女,家里养条小狗也多点生气,便带了回去。
回家之后两人将小狗后脚上的伤口清洗包扎,又喂了它一些吃的。仅一夜,它脚上的伤便痊愈了。行动矫健,快如闪电。夫妇俩惊诧之余,都认为这是一条灵犬,取名:【听风】。
听风不似一般荒山野犬,它性情温顺,听得懂人话,让它做什么便做什么。盲哑村盲人众多,总有行事不便时,听风在的那些日子里,帮了大家不少忙,十分招人喜欢。
不过这只小灵犬虽说温顺,但遇到偷吃庄稼作物的野兽却凶猛异常,一条小野狗常常逼得大型野兽不敢进犯。因此,村里人更加肯定这是一条灵犬,甚至有村民说:“听风兴许是天上的神犬。”
这位村民也就随口一说,可不知怎么,这话忽然间就传了出去。周边附近都道盲哑村有一条天上落入凡间的神犬。没过多久,稷山段氏的人就来了。
听到这里,裴自恕“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又和段家有关?”
盲老丈顺着声源看向裴自恕,叹道:“是啊,那段家公子听说我们这里有一只灵犬,说什么也要带走。”
裴自恕吸了一口气,默默骂了句:“天杀的段玹,真讨厌。”
冷灵问道:“段玹也去了村子?”
老丈摇摇头;“这倒没有。段公子怎会为了一只狗亲自来。不过段家人倒是来了不少。”
盲哑村的人死活不愿意段家人带走听风。而段家那些仆从又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只要是公子看中的东西,得不到手誓不罢休,于是直接上手去抢。
就在村里人和段家人打得沙尘滚滚时,听风冲了上去。它将段家人的右脚全都咬伤。段家人本不想伤了听风,可见它发了疯地咬人,气得乱棍打它!
混乱之中,听风跑了。
段家人找它不着,悻悻而归。村里人因为听风离开,难过了好一阵子。没想到,几个月后,它又回来了。
裴自恕听得认真,表情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叹,急急追问:“回来了?难道后来又丢了?”他手上抱着茶壶,因为激动,壶口茶水洒落几滴,正巧落在了冷灵的茶碗里,溅起片片涟漪,碗中花瓣随之荡了几荡。
冷灵倏地起身,将他按下,道:“坐好。”
裴自恕哪敢不依,乖乖坐好,茶壶随之到了师姐手里。他这么一搅和,气氛倒缓和了些许,老丈续道:“后来有一日,听风陪村里一位盲人大婶去稷山连买东西。结账时,大婶与摊主起了纠纷。那摊主将大婶推倒,听风冲上去咬了他一脚。”
“还是右脚?”冷灵忽然道。
老丈道:“对。还是右脚。”
冷灵又道:“当初听风伤的那只脚是后右脚?”
老丈怔了一瞬,道:“小道长怎知?”
冷灵微微笑道:“胡乱猜的。请继续。”
裴自恕假借饮茶,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眼师姐,心想难道师姐已经有了发现?这偷偷一瞧,刚好撞见师姐看过来的视线,吓得他慌忙饮了一口茶。茶杯落桌的一刹那,想起来手上这杯茶原是师姐的,不禁唇角微微勾起。
老丈继续道:“听风咬了那个摊主之后,没一会儿,稷山连的守卫来了。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捉拿听风,还对着围观的众人说,‘此狗并非灵犬,乃是妖孽’!”
裴自恕蹙眉:“妖孽?!怎么会这么说?”
老丈道:“稷山连的守卫说,先前听风咬的那几个段家人回去后不到三日全都死了。”本来段家人是要去盲哑村捉拿听风的,只是总找不着。而听风既然出现在稷山连,又怎会放过它。
“段家的守卫一口咬定听风是妖孽,要把它拉到菜市口当众烧死!”说到这里老丈语气激动起来,重重咳嗽了几声,哑妇拍了拍他的背,打手势让他不要激动。
裴自恕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神色紧张:“之后呢?”
之后——
就在守卫押听风去菜市口路上的时候,段玹传了口谕,说不要烧死听风,他自有对策。听风得此保住一命。
“只是没过多久,我们又听说听风从稷山连跑了。自此,再没见过它!”老丈说到这里,泪湿衣襟,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哭道:“那是我们养了几年的小狗啊!稷山段氏凭什么强抢?什么从稷山连跑了,根本就是胡扯,定是段家人把它杀了!”
冷灵一直静听,此刻有诸多疑问,她看向哑妇,道:“婆婆,听风是什么样子?你能画出来么?”
哑妇怔了一瞬,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画画。
“那……”冷灵顿了一下,道:“你们上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老丈想了想,道:“一年前的中秋夜。过完了那个中秋,它就随大婶去了稷山连,再没回来。”
冷灵:“……”
撒谎。
若是一年,你们二位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妖气?
裴自恕见师姐骤然沉默,想她应当是在思索法子,道:“老人家,你们既然觉得听风已被段家人害死,为何还让我们帮着找?”
“这……”盲老丈懵了一瞬,他方才说得激动竟忘了自己说出来的内容和诉求相悖了,又重重咳嗽两声,支吾道:“其实……我……我们也不确定听风到底是不是死了。即便没死,也被段家关起来了。小道长,我听说你们驱逐了哀命村的旱神,听说那旱神还是因为段玹才来村子里为非作歹。唉,如今敢抵抗段家的也只有你们了!”
裴自恕神色一凝,心觉老丈有所隐瞒,师姐比他聪明许多,定然也发现了,既然师姐不说话,他也不好自作主张逼问,于是道:“老丈,你的意思是我们驱逐哀命村旱神的事已经传出去了?”
村长接道:“早传出去了!”
冷灵道:“怎么传的?”
雪月风华箓排行更新,玄门百家知晓齐天门驱除妖鬼之事不难,只不过从方才盲老丈的话来看,这传得恐怕有点……
夸张了。
村长正欲说来,突然话锋一转,道:“提起这个,我还得知了一件事。”
裴自恕:“什么事?”
村长道:“就是先前跟着你们的那个丑小孩,阿九,他不是偷了段家人的玉佩嘛,被段家的仆从带走之后,我听说他半路跑了!”
裴自恕:“……”
喔。
你不说也能猜到。
冷灵淡笑不语,这点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村长又道:“他跑了之后,段家人又在路上听到了我们哀命村的事。我听说啊,仆从通报后,段鹤琼大发雷霆。”
冷灵奇道:“怎么个大发雷霆?”
村长饮了一口茶,将那日听说的事情告知冷灵——
原来段家人带走阿九后,没多久,玄门百家都知道段家公子负了哀命村一位姑娘,害得她化为旱神,残害无辜。
其实不止百姓,玄门百家很多人也看不惯段家的行事作风,他们可以没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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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是谁驱除了天女旱神,但绝不可以不知道段家的糗事。
此事传到稷山连后,段鹤琼本来正如花美眷伴身,听轻歌赏曼舞,听完通报后,猛地起身,疾声厉色:“玄门最末的齐天门竟也敢毁我儿清誉!”
他明知自己儿子风流多情,却不准外人说一句,若是被他知晓是谁风言风语,定不饶过对方,问道:“那两名弟子现在何处?”
仆从道:“听说还在哀命村。”
“那正好,你带一拨人过去,将他俩给我带过来。”
仆从忽然跪地,面色惶恐。
“你这是干什么!”像是猜到了什么,段鹤琼神色一凛,道:“玹儿呢?”
仆从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公……公子,他出去了。”
段鹤琼叹了一声。
他就猜到是这样!
自知向来管不了这个宝贝儿子,段玹想去哪儿他也从不阻拦,只是总归担心儿子的安危,可他也清楚自己儿子那般相貌气质,无论到哪儿,都知晓他是稷山段氏的段玹。
当今的修真界,谁又敢真的伤害段玹?若是段玹少了一根头发,段家和玉家绝不放过。
段鹤琼摆摆手:“罢了。”又道:“他舅舅生辰快到了。他再胡闹,时候也到,还是会出现在【红叶天】,由他去吧。只是齐天门那两个弟子……”段鹤琼眯了眯眼,心里疑惑齐应恒不是退隐了么,怎么会突然派弟子出山?还敢和段家过不去?吩咐:“你带一些人去盯着那两个齐天门弟子的行踪,及时汇报!”
……
“便是这回事了。”村长道:“现在玄门百家都在传,齐天门要重返玄门之巅,首当其冲的就是稷山段氏。而段家人也……也盯上二位小道长了。”
冷灵心想你这老头消息倒是灵通,竟能说得这般详细,简直像是亲眼见到似的,那通报的仆从不会就是你吧?
不过她也听明白了,这对盲哑夫妇来找他们求助找狗是假,其实是想借他们之手报复稷山段氏。如今齐天门算是与稷山段氏结下梁子了。就算她与师弟不去稷山连,段家人也会来找他们麻烦。
冷灵微微沉吟,道:“这样,两位老人家先回去,明日我与师弟前往你们的村子探查一番。”
裴自恕虽心有疑惑,但师姐当着外人下的决定,纵使存疑,他也不会当面问,只待人走后,再弄个明白。
盲哑夫妇又是连声感谢。
冷灵微笑目送他们离开。
见再无外人,裴自恕道:“师姐,那夫妇俩……”
“你猜得没错,他们有所隐瞒。”
裴自恕点点头,道:“那为何不今天就跟他们去?”
冷灵道:“不急。你我二人的行踪已被人盯上,盲哑夫妇既然来找我们求助,很快这件事就会传出去。说不定,等我们明日到了村子,段家人也已经到了。那可就省得我们去找他们了。今夜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裴自恕心想有理,只是一想到又要和段玹扯上关系,心中总是不大畅快。
是夜,清绝观内冷灵打坐修行,裴自恕有样学样,一个时辰后,他沉沉睡了过去。冷灵轻笑着摇摇头,知他白日里干了不少农活,累得困极,从行囊里取出常用的那件披氅,盖在他身上。
亥时,月照当空,清光皎洁,一树的梨花纷纷扬扬,似漫天花雨,落了一地。一骑马疾奔而来。马上人远见清绝观三字,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立——
一阵嘶鸣,闹醒了观内一修一眠,扬起了满地银花。
裴自恕猛地弹起,看向师姐:“有人来了!”
冷灵撩起眼皮朝观门口瞧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岿然不动。
大梨树上挂着几盏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照得地面花影凌乱。马上人翻身下马,足踏银花,定定欣赏。
裴自恕知晓那人就在观外,不走也不进,终是忍耐不得,奔出观外,只见月下一人身姿颀长,身着一袭黑红锦袍,黑发披散,立于梨树之下。
听闻足声,那人转过身来,目光慢悠悠地落在裴自恕身上,嘴角微微向上。
裴自恕倒吸一口气,见他相貌俊美,面如冠玉。月光下,长身玉立,尽显风流雅致。这般的相貌与气质,还能是谁!
“段玹!”裴自恕喝声。
段玹微微一笑,道:“裴公子,久仰啊。”
“还真是你!”裴自恕面色冷峻,“你来做什么?”
段玹挑了挑眉,他这个人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客套道:“在下久仰齐天门已久,听闻裴公子和冷姑娘在哀命村,特来拜访。冷姑娘呢,为何不见?”
裴自恕对段玹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纵使他语气谦逊,也难有好脸色,冷声:“我们齐天门与你们段家可不熟,我师姐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段玹也不恼,低笑两声,道:“这可不成。除非冷姑娘说不愿意见我,否则啊我就待在这里不走了。”
裴自恕:“……”
不要脸!
裴自恕不想与他多说,直接拔出鸣蝉剑,喝道:“不走是吧?打得你滚走!”
他才冲了几步,一抹玄色身影忽地落在他身前,两指轻轻夹住剑身,淡淡道:“不要冲动,把剑收了。”
21. 听风(一)
裴自恕见师姐挡在身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情不愿地将剑收回,视线掠过师姐,恨恨地盯着臭不要脸的段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而段玹自打冷灵出现,一双星眸早就落在眼前的玄衣女子身上,含笑看着她。
冷灵也回看他,见月下人目朗似星,肤色白皙,丰姿如玉。着一身黑红锦袍,红玉腰带将腰身束得极细,腰侧垂落着一根红穗,随风轻轻摆荡。又束着红色丝帛抹额,抹额上坠着一粒红珊瑚珠,堪堪垂于右眼眉骨处。执剑的右手拇指上还套着一枚红玉扳指,整个人华贵不失潇洒,优美不失俊逸。
纵使她八百岁高龄,也不得不承认段玹这副相貌当真世间少有,难怪有中州第一美的称誉。
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一番后,冷灵目光落于他腰间那根红穗上——
那是一把剑穗。
……
看着还有点眼熟。
冷灵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忽而上前。仅这一步,身前身后两个男人皆面色动容。
裴自恕以为师姐要教训段玹,神色惊喜,只是在看到她下一步动作后,心肺都要气裂开了,着实不敢相信清心寡欲如师姐也能被段玹这小白脸给迷惑!?天理何在!
只见冷灵一语不发地走到段玹面前,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低语:“不要动。”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只要段玹稍稍低头,便能亲吻到她乌发。而冷灵的另一只手又缓缓伸向他腰部……
此等暧昧动作,孰能不惊。
裴自恕在气死前选择进观,门被他用力带上,激起一阵劲风。
风扬起,梨花飘落,银银簌簌。
段玹那句“冷姑娘……”愣是停在“冷”字上面,别说动了,他就从没这么呆过,耳根也微微发烫。
游历中州这些年,他其实早已习惯旁人见到他相貌时的种种反应,却还是头一次遇到刚见面就敢轻薄他的女子。纵他风流恣意的名声在外,也不至于初次见面就给人这般亲近。
可一来眼前女子不是旁人,是他闻名钦慕的姑娘,二来……
二来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虽只是微微用力,却禁锢得他动弹不得。回过神来,不禁嘴角挂笑,眸光沉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好奇她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一片梨花轻飘飘地落在冷灵肩上。玄衣花白,仙姿玉颜。段玹眼睑轻轻抖动,心旌摇曳,欲伸手将花拈起,又想起她说不许动,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冷灵感受到掌心下的人肩膀微微颤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赫赫有名的段公子怎么比裴自恕还胆小,我又不会把你怎样。她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道:“可以动了。”
段玹轻吁一口气,低笑一声,打趣:“冷姑娘,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哪有姑娘家上来就摸别人腰的?”
冷灵:“……”
谁摸你腰,是摸你腰带上垂落的红穗。
只是,失望了。
段玹腰间玉带上垂落的剑穗乍一看与她前世那把天一剑的剑穗甚是相似,但方才她伸手触摸,却知不是。
毫无灵力,装饰罢了。
不过能如此相似,想来段玹曾经见过,得找个机会问他一问,看向他道:“段公子是吧,你来这里做什么?久仰、拜访这些客套话就免了。直接说吧。”
段玹微微一怔,心想你方才还对我动手动脚,此刻语气却如此冷漠,当真翻脸无情。他笑道:“我来拿我的玉佩。”
玉佩?
裴自恕从井里拿上来的那块?
冷灵装作不知情,面不改色:“什么玉佩?”
段玹知她隐瞒,言明:“就是被令师弟拿走的那块。”
冷灵道:“奇了。我师弟又没见过你,怎么会拿走你的玉佩。”因着青衣天女之事,她有意让他难堪。
前世的时候,妖魔鬼怪若是残害生灵,冷灵从不生怜。谁承想,做了五百年游魂,再回人间,她竟然变得有点人性了。回想那日雨夜凄凄哀哀的雨师一家,不免生了捉弄段玹的心思。
段玹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故意为难,笑问:“冷姑娘是怪我辜负青儿的情意?”
冷灵:“……”
你倒也直接。
只是我偏不认。
冷灵道:“笑话。我一不认识青儿,二不认识你,你们二人之间如何,与我何干。你说玉佩被我师弟拿走,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你此时说我师弟拿走你玉佩,过了明日,你腰间红穗若是丢了,岂不是又会怪我?”
听她提及红穗,段玹眸光微闪,失笑着点点头:“看来冷姑娘执意不肯承认裴公子拿了我的玉佩。既然如此,也好。一日不归还,我便跟着你一日。那块墨龙玉佩乃是我舅舅赠送,于我来说,意义不同。不拿回去,我是不会罢休的。”
“……”
冷灵垂眸,略思索后,应道:“行啊,你愿意跟就跟吧。”刚好有事问你。
她利落转身,踏足进观。见观门紧紧关闭,里面火光微闪,人影幢幢。这才想起师弟方才生了大气。推了推观门,一动不动,心道:“裴自恕你怎能这般幼稚!?”
正欲发火,段玹却道:“裴公子,我和冷姑娘需要进观歇息,还请你开个门。”
冷灵:“?”
谁准你这么说的。
裴自恕本就愤怒,一听此话,又甩了一道定符贴在门上。这是近几日他从师姐那里学到的一道符箓,他也知道,师姐想破此符易如反掌,但一想到师姐与段玹方才的亲近,心中愤怒难平。
冷灵看向段玹,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段玹无辜道:“我说得有何不对?”
是没有不对。
但容易让我师弟不高兴。
冷灵蹙了蹙眉,道:“裴自恕,我数到三,你若不开门,我……”还没威胁完,门开了,人也闪得够快,留给她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裴自恕也不睡了,盘腿一坐,背对着她烤火,不理不睬。
冷灵默默地将剩余的威胁吞了回去。
这时,一阵破钹般的叫声骤然响起。
樵夫本在观后院子歇息,听到动静之后,急忙跑到前面,见段玹出现在观内,先是一愣,然后一张嘴便像那泄洪的大坝,连连怒骂:“你这卑鄙无耻下流下贱杀千刀的小人,你跑来这干什么?你还嫌害得我们不够!”
他这一骂,另外三人懵了片刻。
还是裴自恕最先回神,鼓了鼓掌:“骂得好。多骂,爱听。”他生于名门世家,骂人也只会“讨厌”“可恶”这些字眼,就那句“天杀的”还是跟村里人学的。此刻听樵夫将段玹骂得狗血喷头,心中别提多畅快了。
而那樵夫何止多骂,他把段玹十八代祖宗都骂了,还凭空捏造了无数丑事,骂得恶毒异常,气喘吁吁。
裴自恕听得拍掌大笑。
冷灵知师弟生气,但见他这般反应,觉得他太不沉稳,拧眉:“阿恕,你出来。拿上剑。”
裴自恕听师姐唤他,本想不理,可对师姐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身体快过意识,跟着走了出去。与段玹擦肩而过时,狠狠瞪了他一眼,朝他做了个鬼脸。
段玹:“……”
幼稚鬼。
师姐弟二人出门后,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火苗随之晃动几下。段玹手勾了勾,齐清绝塑像下的坐垫便移到了他身下。他撩起袍摆,坐在上面,而后冷眼瞧着樵夫。
樵夫欲再骂,却发现自己的嘴张不开了!
段玹冷嗤一声,低声道:“嘴里再不干不净,你舌头也别想要了。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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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告到冷姑娘那里,否则……”他顿了一下,眸中神色更加冷淡,嘻嘻道:“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樵夫听了这话,一双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
这……这怎么过了几年,段玹竟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干咽了一下,惶惶地点头。
段玹解了他的禁言咒,薄唇轻吐:“滚。”
这边,冷灵与裴自恕执剑来到观外。两人立于梨树之下,冷灵道:“接得了我三招,容忍你的任性。三招都接不了,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个骄纵的性子!”
裴自恕身形一僵,以往师姐再骂他,他也不和她置气。只是眼下师姐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因为段玹,傲然道:“好,那就请师姐赐教!”
倏地,他执剑挺刺。
冷灵单手负背,身子不动,仅靠手指就化他招数,边化边训:“平日里练功三心二意,修行也不认真,就你这样,凭什么为齐天门和河东裴氏争脸面?又凭什么将段家压在下面,靠你的嘴么!”
这最后一句刚落音,鸣蝉剑当啷落地。
裴自恕摔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师姐。须臾,漆黑的眼眸染上湿润,似是觉得丢脸,微微偏头,不让她看。
可冷灵是什么人,再细微的反应也能瞬间捕捉,心头一滞,暗想自己方才言重了。裴自恕不是褚寰,她却把他当褚寰那般教训了。此刻见他低垂着脑袋,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
骂一骂指不定能骂得他长点记性。
裴自恕等了半晌,也不见师姐有任何举动,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心中更是感伤,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无路可去,无依也无靠。但蓦地又一想,若是他此刻离开师姐,那不就给了段玹机会?
那可不行!
他将鸣蝉剑捡起,也不说话,默默回到道观。
段玹拨了拨燃烧着的树枝,火星滋滋,照亮了他眼底那抹血红。方才观外,冷灵与裴自恕的打斗和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裴自恕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
听到门被推开,知晓是他,有意将那火星子朝他袭去。
裴自恕紧急躲闪,还是被烧了几缕发丝,喝道:“你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就见他方才拨着玩的那根树枝碎成一节节,每节仅有一寸,长度一模一样。他惊了一瞬,看向段玹:“你干的?”
段玹挑了挑眉:“不然呢。”
裴自恕:“你!”
段玹:“我什么?又想挨你师姐骂了?”
裴自恕语塞。
他与段玹未曾有过接触,今夜是两人第一次照面,都说段玹生性恣意潇洒,风流不羁,可眼前的男人跟潇洒跟不羁搭边么,招人厌还差不多!
冷灵进来后就听到段玹那句话,睨了他一眼,道:“阿恕是我师弟。便是骂,也是我们师姐弟的事,轮得着你一个外人插嘴?”
裴自恕闻言,倏地看了过去,湿润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心里一阵酸涩,喃喃:“……师姐。我,我,对……”
冷灵知道他想说什么,看向他,温声:“若是觉得对不住我,就好好练功。”
裴自恕重重点头,朝段玹得意一笑。
段玹在听到冷灵那句话后,脸上浮了一层戾气,他转了转红玉扳指,低垂眼眸,眼底血红更甚,压着声音道:“冷姑娘说得是,是段某唐突了,我向小裴公子赔个不是。”说着起身,朝裴自恕作了一揖。
裴自恕撇了撇嘴,欲骂他几句,想到师姐的叮嘱,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找了个地儿潜心打坐。
这时,月光照进观内,洒在段玹的半张脸上,那美玉一般的眉眼,扬起浅浅笑意。冷灵却是眸色微沉,她竟发现段玹右眼眉骨处有一点伤疤……
22. 听风(二)
那伤疤极小极淡,又被他抹额上垂落的红珊瑚珠遮挡,若不是夜风吹拂,那一粒珠子轻轻摆动,露了分寸,她或许也发现不了。
此刻,她看得专注,从段玹的眉骨处再看到他的眼睛,明明只是目光的挪移,却似无形的一只手在描绘勾勒。
这般旁若无人地凝视,叫被看的那位星眸更是熠熠生辉,绻昧闪动。
只是这不动还好,一动倒让冷灵发现了古怪——
段玹眼底竟有一滴血红!
那血红形似一颗妖媚的朱砂痣。但,绝不是痣,就是鲜血。冷灵心头一凛,冒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猜想。
倏然间,她行进几步,微微抬手。
……
皎皎银华,照得两人身影亲密无间。
段玹只觉脚底生了根,动不了……也不想动。淡淡的寒梅清香瞬间萦绕鼻息,那是眼前人身上自带的清香。眼见她的手伸了过来,浓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低声:“冷姑娘……”
这一声轻唤,叫冷灵收回了手,也退了几步。
真是荒唐了。
方才盯着那抹血红看时,竟觉得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
冷灵淡道:“失礼了。”
段玹这时也回了神,低声:“……没事。”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他的嗓音竟如此干哑?
冷灵眉心微凝,不禁又细看了他几眼,愈发觉得眼前这位公子甚是古怪。
此人当真只是为玉佩而来?
……恐怕不然。
想此,冷灵觉得有必要留他一段时间,沉声道:“夜深寒重,段公子早些歇息。待天明,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段玹听出她语气变得生疏,微微懊恼,心想方才真是多得一唤,由得她看又能如何。此刻也只好将计就计,微笑颔首。只是在她擦肩而过之时,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冷姑娘生气了?”
冷灵:“……”
笑话了。
我有什么气可生,只是觉得你很奇怪。
她不解道:“段公子很在意我是否生气?”
这一问倒是把段玹问住了。
见他出神,冷灵心中更生疑惑。两人明明初次见面,段玹对她的态度竟像是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中州第一名流公子,何至于为了一块玉佩委屈自己?实在说不过去。凝思间,她忽然想起他腰间的红穗。
段玹的那根剑穗与她的天一剑穗那般相似绝不是巧合!
兴许这位段公子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若是如此,便能说得过去了。毕竟再修行个三五载,如今的修真界,孰人能是她的对手,暗想:“段玹定是畏惧我。”
轻哼一声,不再理他,走向观内常打坐的一隅。只是还未落座,却听段玹道:“冷姑娘,我确实很在意你是否生气。”
“……”
裴自恕一夜没有歇息好,也未能做到潜心修行,只因他闭目打坐时听见了段玹对师姐说的那句话,什么“我确实很在意你是否生气”。他心想我师姐跟你熟么,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害臊!但也觉得不妙不妙,十分不妙。
杀千刀的段玹乍看是来找他们麻烦,其实是相中师姐了!
段玹那人纨绔风流,师姐又生得一副仙姿玉貌,气质出尘,怎能不被他盯上?意识到这点,裴自恕哪里还睡得着。一等天明,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舒头探脑地跟着段玹。
段玹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好似这样就能将段玹看牢,叫这风流公子不敢动歪心思。
三人辞别哀命村往盲哑村行进时,冷灵几欲问话,都被裴自恕打断。又见他跬步不离段玹,终于恼了,停下步伐,抱着剑看他。
裴自恕只顾关注段玹,什么时候师姐没跟上来他都没发现。直到自己身子腾空,见踏雪剑挑着他腰间的玉带,才反应过来。
还未开口,冷灵已将他轻飘飘地扔到身后,回首道:“我现将日行千里术传授给你,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再开口说话。”
此前,她答应过回碧落城的路上将日行千里术传给裴自恕,眼下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裴自恕又总是捣蛋,只好先传授他道法,好叫他安静一些。
……
道法是他要学的,师姐既然愿教,他又哪敢不学,裴自恕点了点头,一双眸子却还是紧紧落在段玹身上。
冷灵气不打一处来,退思笛敲了他一下:“阿恕,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敲,把他给敲醒了。
裴自恕心想即便段玹对师姐有想法,可师姐又怎会看上那种不正经的小白脸,忙道:“师,师姐,我……我当然是想学道法啊。”
冷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眸光澄澈,不似方才,微愠地摇了摇头:“想学,那就听话。不准再三心二意。”
裴自恕连连应声,正色起来。
段玹在旁见此一幕,心里没来由得阵阵酸涩,轻微扯了一下嘴角,走至远处,耐心等待。
冷灵传了裴自恕道法之后,回首寻他,就见他站在树下,手里一根柳条轻轻摇晃,正歪头笑着看她。
微风吹拂,段玹眉骨上的那颗珊瑚珠子同他眸子一般,日光下清粼灼灼,十分漂亮。
冷灵定定地看了片刻,走上前道:“怎么站这么远?”
段玹笑了笑,道:“我既不是你师弟,也不是你徒弟,总不好偷师学艺吧。”
冷灵不以为意:“不过一个中阶道法,谈不上偷师。”
段玹低低一笑:“冷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代宗师的风范。佩服,佩服。”
冷灵微蹙秀眉,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说来,前世三百年她确实收过几名弟子,皆用心教导,独独只有褚寰深得她心。想到这里,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这时,就见段玹将手里的柳条编成了环,又从路边采了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插在柳环上,如此一弄,却也成了美丽的花环。
她一直静观不语,心想段玹明明二十五六岁,怎么行事作风总有一股少年心气。兀自不解时,见那花环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蓦地一怔。
这是做什么?
风流恣意的中州第一美男,对上那副坦荡无畏的目光时莫名地羞赧起来,轻声道:“你……你戴起来肯定很好看。”
冷灵眼角抽了两下,心想段玹已经畏惧我到这种程度了?以为送这种东西就能收买我?
做梦。
可转念一想,自己有私事要问他,又不好直接拂去他的讨好,犹豫要不要收下之时,裴自恕忽地冲了过来!他夺去花环往自己头上一戴。青衣白裳的俊朗少年,顶着花环,倒是多了几分秀美俏皮。
冷灵刚要说他两句,就见他嘴里念念叨叨着日行千里术的道法,忽隐忽现。
段玹目光追了他半晌,微微愠怒,几次想动手将花环夺回来,又碍于冷灵在旁,咬牙道:“小裴公子当真顽皮。”
裴自恕耳尖,朝他做了个鬼脸,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龌龊心思!”
冷灵也颇为赞成段玹那句点评,与师弟接触越久,越觉得他又顽皮又幼稚,微微一笑,道:“好了。言归正传。段公子,请回答我几个问题。”
段玹道:“冷姑娘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两人并肩行走时,冷灵没有问玉佩,也没有问他腰间红穗,而是问了另一件事:“盲哑村丢失的那只灵犬与你有关?”
段玹侧眸看她,似是回想:“灵犬?冷姑娘指的是听风?”
“不错,”冷灵道:“看来段公子知晓了。”
段玹直言:“我确实见过听风。但丢失一事,与我无关。”
冷灵道:“既然见过,还请段公子说说听风是何样子?”
段玹笑道:“冷姑娘是在试探我有没有说谎?”
冷灵不动声色,心想我是套你话,而非试探。
见她不吭声,好生严肃,段玹轻咳一声,道:“听风,虽是一条野犬,却形似野猫,头部有白纹。甚有灵性,但也甚是凶残。”
冷灵:“喔?如何凶残?”盲老丈说听风性情温顺,只在大型野兽进犯村子时才露出凶残一貌,怎的段玹上来就定了它凶残?
段玹道:“想来盲哑村的人也同姑娘说了,段家派出去的几名侍卫被它咬了之后,全都死了。”
冷灵道:“不是那几位咎由自取?”
段玹一怔,道:“冷姑娘乃玄门正宗弟子,百姓被妖魔残害,姑娘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冷灵挑了挑眉:“我说错了?”
段玹:“错了。是听风伤人在前,我派人抓它在后。只是我低估了一条野犬的厉害,反倒叫它伤了更多人。”说到这里,他明白过来,道:“定是盲哑村的人没将实情告知于你。”
冷灵:“你的意思是,你是在得知听风伤了无辜百姓后才派人去抓它?而不是听闻它是灵犬,想占为己有?”
“自然。”段玹笑道:“从小到大,我所见之物,灵兽法器,数不胜数,又怎会强抢一只野犬?况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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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冷姑娘,我若是真的喜欢什么,向来都是放在心上尊重,绝不做强迫之事。不然,又怎谈得上喜欢?”
他说这话时,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
冷灵被他盯得有些招架不住,微微侧眸,心想段玹和盲老丈定然有一人说谎了。沉吟片刻,将盲老丈请他们帮忙一事细细说来。
段玹起初还笑意吟吟,听到后面,嗤了一声,讽道:“那我来得可真是时候,否则这口黑锅又得我背了。”
冷灵:“又?”
段玹:“是啊,又。来之前我便听说了,如今玄门百家都在传我辜负了哀命村的齐青姑娘,还害死她腹中胎儿。她化为怨鬼,为祸人间。当真传得有鼻子有眼。”
“难道不是?”冷灵歪头看他。
段玹道:“不全是。”
冷灵:“……”
段玹解释道:“我与青儿姑娘确实有过一段情意,这点我不否认。可她腹中胎儿与我无关,我与她不曾有过……咳,那种之事。当然,我知道我说了恐怕也无人相信,但还是想对冷姑娘言明。”
冷灵:“……”
行啊,他果然惧我。
裴自恕:“!?”
可恶,他当真相中我师姐了!
段玹微笑续道:“被裴公子拿走的那块玉佩也非我赠。我身上玉佩虽多,但因家母曾经当着玄门百家说过的那句话,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从不随意赠人玉佩。那块墨龙玉佩意义更是不同,我怎可能赠给青儿。”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当真又多情、又负心。
冷灵眉心微凝,道:“那玉佩为何会出现在井里?”此话一出,她即刻意识到这是变相承认玉佩在他们这边了。
果然就见段玹眼眸闪现一抹得意。像是料到她会懊恼,他先一句解释:“这就是奇怪所在。我想,定是有人存心为难我。若是冷姑娘能帮忙查询,再好不过了。”
冷灵:“?”
我为什么要帮你。
裴自恕听段玹提及玉佩,摸了摸胸怀。
还在。
松了口气。
他也知道那玉佩是段玹之物,可眼下不是还给他的时候。倘若听风一事与段玹无关,到时师姐让还,那便还。
三人各怀心思,没一会儿到了盲哑村。村口也立了一块稷山·段的石碑,不同于哀命村,这块石碑并非藏于荒草,而是倒着斜插在土里。显然是有人挖出来之后,又重重一砸。
冷灵看向段玹,温和地提醒了一句:“黑锅暂时别背了,先扣在脑袋上吧,免得进村里挨一顿打。”
“……”段玹被她逗笑,道:“冷姑娘好提议。不过我想有冷姑娘在,我也不会挨打,对吧?”
冷灵:“?”
怪了。你又不是我师弟,我做什么护着你?
还未等她说话,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怪声凄叫。冷灵循声看去,见一群乌鸦盘旋上空,个个嘴巴上衔着一块腐肉。
冷灵使了个御禽术,一只小乌鸦轻落到她曲起的指关节上。
裴自恕探头来看,冷灵睨了他一眼,裴自恕弱弱地又缩了回去,冷灵当即心软,道:“想看就看吧。”
裴自恕喜得又探了过来。须臾,他道:“是人肉!”
同时落音的还有段玹。
冷灵各看了他俩一眼,淡淡道:“都答对。”
难怪她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村子里妖气过重,加之人肉的血腥腐臭味,两相冲撞,她一时未分辨出来。手轻轻一抬,放走乌鸦,道:“走,进村!”
裴自恕自然听师姐话,段玹竟也毫无异议,让走便走。三人又行进数十步,忽地袭来阵阵浓雾。
冷灵一把将裴自恕拽到身边,执住他手腕,沉声:“当心。”
这一动作尽数落在段玹眼里,他微微垂眸,神色阴沉,道:“冷姑娘,方才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冷灵看他:“何事?”
段玹道:“听风非灵犬,而是妖。”
这点早在冷灵的猜想之中,可段玹的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为何?这时,浓雾微散,渐渐现出村户。
只是——
更奇怪了!
只见泥路两旁,多是空屋,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毫无活人气息。裴自恕心里愈发不安,低声:“师姐,我们不会来晚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前方雾障里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罩着一层巨大的恐惧,打着手势,像是在说“不要进去”!
23. 听风(三)
那人越跑越急,手势不停比划,呜呜咽咽,嘴角还渗出一丝鲜血,背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看起来受了极重的伤。
裴自恕想要上前扶他,手腕却被师姐抓得牢牢,见她半眯着眼打量对方,不知何意,只能焦色跺足。
冷灵注意到那人的手势是朝着段玹打的,目光也紧盯段玹,像是唯恐他进村。难道这两人认识?不由得看向段玹,见他眉眼微沉,不似平常那般轻盈含笑,暗想果真如此。
就在距他们五步之遥时,那人终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时,段玹向前走了几步。
裴自恕欲开口,冷灵微微摇头,他当即闭嘴。
段玹撩起袍摆,右手支着膝盖,半蹲着审视。冷灵执着裴自恕的手腕,师姐弟二人随在身后,不动声色。
少顷,段玹道:“不是村里百姓,是稷山连的护卫。”
稷山连的护卫?
那不就是段家人?
裴自恕闻言,脸色登时变了,他本以为眼前受了重伤的人是盲哑村的村民,这才十分担心其死活。现在一听受伤的是段家人,眉头不禁轻锁。
他一贯是乐得见段家人出糗,可见这人伤得如此重,一时间也说不出“活该”之类的话,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冷灵余光瞥见师弟神色,心想他虽然厌恨段家,但心地还是太柔软了,松开了他的手腕,走到段玹身边,道:“此人是你们段家的?”她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将他仔细打量一番。
段玹“嗯”了一声,看向冷灵,道:“他叫段十五。”说着将那人腰间木牌拿了出来,上面果然刻有段十五三字,又向她解释:“稷山连现有十八个护卫队。每队的首领以排行为名,他排行十五,故名段十五。”
冷灵:“……”
喔。我又没问你这么多。
她点了点头,心里纳闷段玹语气之平淡,听起来竟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沉默片刻,又听他道:“段十五应当是来找我的。”
是了。
此前哀命村的村长跟冷灵说过,段鹤琼得知段玹跑了出去甚是担忧,除了派人跟踪她和裴自恕以外,想来也派了人出来寻找段玹。
可段十五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冷灵见他嘴角还在渗出鲜血,道:“他的舌头……”
段玹:“被割掉了。”
果然。
所以只能依靠手势比划。
冷灵目光又落到段十五右腿,见他的右脚已经没了,似被大型野兽啃噬,血肉模糊。而他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如被尖锐的利爪所抓,浑身上下泛着浓厚的血腥味。
是听风做的么?
冷灵神色一凝,忽觉空气有些沉闷。不知什么时候,周边的雾又变得深重,方才出现的村户再次消失。四周茫茫沉沉,宛若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雾罩之中。
裴自恕几经犹豫,还是走了过去,他将段十五扶起,探了一下他的鼻尖,尚有气息,道:“他还没死。”
段玹知道裴自恕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那又能如何,不说救不了吧,就是能救,他也不想救。
裴自恕见他神色淡漠,心想段十五好歹是你段家人吧,你这什么反应?又看向冷灵,道:“师姐,任由他一直流血,恐怕活不久。可有什么法子救一救?”
冷灵闻言,收回观察浓雾的目光,道:“容我想想。”片刻,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张黑符。
裴自恕眉间一跳,哪里来的黑符?目光顺延符箓右下方,见那里并没有小花,心中确定此符不是出自齐天门。那么,师姐为什么会有?
冷灵方才犹豫就是觉得她将此符拿出后必然会遭裴自恕怀疑,但……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将黑符夹在两指之间,道:“此乃【镇妖符】。黑符较黄符的力量更为强大。段十五右脚上的伤是妖力所致,光是止血不行,需用黑符将妖力镇压,再行包扎。”
说完轻轻一抛,镇妖符悬置半空。
冷灵嘴里念着咒语。很快,那道黑符飞向段十五。
刚一贴上,段十五疼痛大叫!
裴自恕不忍心看,微微侧眸,可是不太对劲。只见段十五痉挛不止,扶都扶不住。而他被啃噬的右脚鲜血不仅没有止住,反倒流得更厉害了,口中还吐出一大坨黑血!
“师姐!”裴自恕大喊:“怎……怎么会这样?”
冷灵眯了眯眼,心知此次遇见的妖鬼远比天女旱神要厉害得多,凝神专注,又给黑符注入一些灵力,这才压制住段十五身上的妖力。等了片刻,见他面色好转,悠悠醒来。
段十五意识虽未完全清醒,却也认出了段玹,一双瞳孔陡然紧缩,极为担忧。
三人都想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可段十五焦急之下的比比划划却叫他们一头雾水。裴自恕道:“你,你慢些……你这样我们看不懂!”
段十五一听此话,一手揪着段玹的袍摆,一手不停摇摆。
鲜血沾在段玹的黑红锦袍上,他极轻地皱了一下眉,有些嫌厌,语气低沉:“你让我不要进去?”
段十五见公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段玹拂开他手,缓缓起身,又问:“是不是听风伤的你?”
冷灵没想到段玹会这么直接,只是段十五却摇了摇头。
不是?
竟然不是?
段玹蹙了一下眉,看向冷灵。
冷灵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雾罩之中的空气愈来愈稀薄,她早已发现裴自恕的呼吸声都变大了,只是师弟自己却还未发觉,道:“这样,我背着他,我们先往前走。”
她话音刚落,段玹和裴自恕同时出声反对:“不行!”
冷灵早知她说出这句话后,他们二人都会反对,淡淡道:“那你们谁背?阿恕,你?”
裴自恕一顿,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道:“我?”怎么又是我???
冷灵颔首:“不然?”
裴自恕皱眉道:“师姐,不能把段十五放在这里么?带着他诸多不便。”
冷灵否决:“不可。若是把他丢在这里,顶上那群乌鸦可不会放过。”
闻听此言,裴自恕抬头,果见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较之方才数量更多,似有千百只。个个眼冒绿光,贪婪地盯着段十五,看起来都在等着品尝他腿上的腐肉。
只是这群乌鸦似乎忌惮什么,不敢下冲。
冷灵见师弟犹豫,催问:“阿恕,你,背还是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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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自恕心想我怎么能背段家人,可心中再不愿,嘴上却不便明说,若不然显得齐天门弟子为了一己私念,置他人性命不顾,传出去丢的是师门的脸!
斟酌片刻,他想了一个主意,扭扭捏捏道:“师姐,段玹哥哥修为比我高,年纪比我大,段十五又是他们段家人,不如就让段玹哥哥背吧。”
他左一句段玹哥哥,右一句段玹哥哥,听得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有些作呕。
冷灵暗觉好笑,心想你这臭小子平日里提及段玹不离“天杀的”三字,现在“哥哥”竟也能叫得出口,倒是能屈能伸。不过,这事她做不了主。看向段玹,见他一脸菜色,似是被裴自恕那句段玹哥哥给恶心到了。
冷灵忽然也想捉弄他一下,学着裴自恕的话,道:“段玹哥哥,你怎么说呢?”冷欺雪比段玹要小上几岁,这一句哥哥似乎也叫得。
段玹前一刻还想作呕,下一刻听到冷灵的那句“段玹哥哥”神情却是一呆,怔怔地看着她。
“段玹哥哥?”冷灵又唤了一声:“你说话呀。”
这下,段玹不止呆掉了,耳尖迅速泛红,嗓子跟被火烧了似的,老半天才蹦出一个字:“……好。”
冷灵觉得他反应奇怪极了。
怎么这么害羞?
裴自恕要是知道师姐会学自己恶心段玹,打死他也不会喊那句“段玹哥哥”,心想段玹风流的名声在外,在师姐面前居然还装起纯情来了。想来他也知道师姐看不上纨绔子弟,所以做出这副伪君子模样!
裴自恕冷睨他,又一想,段玹这种出生便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定然没有背过自家仆从,能戏弄他一下,心中又好过一些,嘿嘿道:“段玹哥哥,那就劳烦你了。”
这一句,又将段玹唤回了神,没好气地瞪了裴自恕一眼,伸手去抱段十五。
段十五哪敢让公子背他,十分惶恐,连连摆手。
段玹冷了眉眼,道:“你要让我在冷姑娘面前难堪?”
冷灵:“……”
段十五看了眼公子口中的冷姑娘,见她神色淡淡,心里纳闷,公子何时又倾心这位姑娘了?但也不敢拂了公子之意,小心地攀上他背。
背上段十五后,四人往前行进。只是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似乎还是停留在原地。裴自恕喘气声愈发大,他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冷灵更加确定,此时的他们置身在一个雾罩之中,只有破掉这层浓雾,方能回到现实。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段玹……”
她差点又喊出哥哥,及时收住,道:“你为何笃定听风是妖?”
段玹听她称呼变了,心想两人也算亲近了一些,眉眼舒展,道:“因为我亲眼见过它杀人,且十分凶残。”
“何时?”
段玹想了想,道:“一年前的中秋夜。”
嗯?
这个时间?
盲老丈说他最后一次见听风也是一年前的中秋夜!
所以,这两人谁说的话是真的?
正在此时,裴自恕忽然晕了过去。冷灵忙扶住师弟,给他贴了一张安神符,而后冷眼看向段玹,道:“都道稷山段氏的人修为甚低,怎么你置身这雾罩之中,竟一点事也没有?”
24. 听风(四)
周边雾气渐深,两人一个背着伤患,一个扶着晕过去的师弟,目光对视,互不退让。半晌,终是段玹招架不住,轻叹一声,道:“你……难道想看见我有事?”
冷灵:“?”
我不是这个意思吧?
知他有意隐瞒,冷灵也不再追问,当务之急是冲出雾罩。纵然她修为高强能在此处耽搁,可村子里的人,还有裴自恕,耽搁得起么?
不过她也有心试探下段玹的实力,敛着眉眼,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道:“你的事之后再说。眼下,你可有破这雾罩的法子?”
等了片刻,未有回应,冷灵“嗯?”了一声,段玹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
装吧!
确实是装。自打浓雾出现,他便意识到有古怪,期间也有思索如何破开雾罩,得出的结果是靠修为强行突破。可若真这么做了,便更难向她解释了。
冷灵不死心地继续试探:“那我们就在这里不出去了?”
话说完,雾气愈发沉重,两人虽近在身畔,却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有些模糊人形。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段玹的回应,有些含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事?如何就好事了?冷灵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简直荒谬,她怎可困身于此!
一时弄不明白他话中含义,见雾气过大,已在地面凝结成水,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道:“段玹,你且扶住我师弟。我要施法。”
两人都对彼此身份有了怀疑,冷灵也不再客套地以“公子”称呼他。
段玹虽清楚她一定能找到法子,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一时竟有些舍不得从这雾罩出去。可她说得那般直白,叫他不好拒绝,无奈应声:“行。”
冷灵扶起裴自恕,依靠方才的声源摸寻段玹。
倏然,两人身形皆一僵。
“……”
冷灵感受到指尖下凸起的地方微微滚动了几下,心中突突连跳……她这是……摸到了段玹的喉结?
真是尴尬。
前世几百年,她很少与男人如此近身。虽触碰过褚寰与裴自恕,可这两位在她眼里连男人都算不上,也就不觉有甚。
段玹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他身份神秘,一想到他眼底那抹红血,心中总生出丝丝心悸,段玹莫不是个狐狸精?她也知此想法过于可笑了,但又觉得回头还是要找个机会试试他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眼下继续不动声色地将手往下移,动作极轻极慢。
越是这般,被摸的那位越是仓皇,只觉那温柔细腻的一只手似烈火一般,所到之处,皆灼热滚烫,不由得闷哼一声。
冷灵本意是想抓住段玹手腕,乍听到这声闷哼,心中一紧,暗想:我没用灵力吧?这也能伤着你?饶是她再冷静沉稳,此刻也不免有些焦躁:“你……”
你的手到底在哪儿?
就在这时,那只手终于牵了过来。
掌心一片温热。
段玹道:“这里。”
冷灵微怔,佯装镇定,将裴自恕塞了过去:“扶好我师弟。”随即从他掌心迅速撤出,也不知心慌什么。
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冷灵身上的寒梅清香轻轻淡淡,叫段玹心猿意马,他轻吁一口气,脸色滚烫,嗓音也颤得厉害:“……好。”
听出他声音颤动,冷灵竟也跟着浮躁几分,心想此事解决后,一定得找个机会对他施用真言符,这人实在太古怪了。可转念一想,自己方才的反应更不应该!若不是形势不允,她都要席地盘坐念一遍道德经了。
眼下,雾气不知怎的又散开些许。方才模糊的身影逐渐显现,冷灵才知原来两人靠得如此近,彼此间的呼吸声亦可闻听。又见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深深凝视自己,不禁微微偏眸,装作未见。挟住他手腕,道:“你抓紧他俩。我们要出去了。”
段玹点了点头,左右手各抓一人。
冷灵聚精会神,单手施法印,只见本来凝聚在地面的水以及周遭的浓雾全被吸了过去,渐渐形成一道水门。
段玹见此,微微睁大了眼,眸色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心道:“不愧是她。竟想得起来用五行遁术之水遁术。好一招借雾破雾。”思及此,忽觉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增大了些。
随即,便听得一道震声:“水遁!”
话音落,几人借水遁之术出了雾罩。刚出雾罩,冷灵便松开段玹手腕,而段玹漾在眼角的笑意也跟着收回,神色略显失落。
冷灵环顾四周,认出地方后,眉心微凝,喃喃:“竟然又回到了盲哑村的村口。”
与进村时一样,村口石碑斜着倒插在土里。不一样的是,周遭隐隐有了人声,雾气散尽。
“冷……”段玹本想称呼冷姑娘,可一想她都唤自己姓名了,方才又与我那般亲近,再称呼冷姑娘,也太见外,温笑道:“阿雪……”
裴自恕睁眼就听到“天杀的段玹”对师姐的亲昵称呼,挤到两人中间,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阿雪也是你叫的?你和我们很熟么?”
冷灵见师弟清醒过来,想问他身上可有不适,还没等她开口,又听他骂:“姓段的,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肮脏心思。像你这种风流多情的公子哥,离我师姐远点!别污染了她!”
“……”
段玹被裴自恕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天之骄子如他,何时受过这种奚落,甚是尴尬,目光看向冷灵,心中竟有些害怕她也这般看他。
冷灵想得却是裴自恕骂起人来生龙活虎,那他应该没什么事了,道:“行了,称呼而已。”反正叫得也不是她,想怎么叫怎么叫。
裴自恕哪里肯依,嗔道:“师姐……”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道:“小道长,你们可算来了!”
是盲老丈和哑妇!
冷灵见他俩彼此搀扶着走过来,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盲老丈道:“昨日你说今天会来村子探查,我与内子一早便在此等候。这都申时了,才等到你们。路上可是遇事耽搁?”
“……”
这就不对了。
他们明明辰时就到了村子,怎么被那雾罩困了一会儿,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沉吟之际,又听盲老丈问:“这位公子是?”他看不见段玹,能知晓除她师姐弟以外还有旁人,想来是哑妇在他耳边提醒。
裴自恕料想盲哑村人对段玹成见颇深,有意让他出点糗,嬉笑着准备介绍。这一看,却懵了……
段十五呢?怎么不见?
裴自恕厉声:“是不是你干的?”
出了雾罩后,冷灵其实就注意到段十五不见了,现下听裴自恕质问段玹,也朝他看去。她心中倒不觉得是段玹中途松开了段十五。一来,她料定段玹不敢违抗她的吩咐;二来,段玹没有理由那么做,将段十五带出来与盲哑村的人对质更有利段家,他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那为什么段十五会突然消失?
若说段十五与他们三人有何不同,便是他身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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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那伤势明明就是听风所为,可段十五却说不是。
冷灵猜想,或许是因为段十五受妖鬼控制,出不了幻境。
这时,段玹自觉百口难辨,笑了笑道:“这口黑锅还是扣到我身上来了。不过我指天发誓,方才绝没有松开段十五。”
裴自恕道:“那他为什么没同我们一起出来!”
段玹摊了摊手,道:“我若知道,难道会不告诉你……”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冷灵,微笑道:“你师姐。”
裴自恕气极,又和他掐了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怼,各不相让。冷灵竟觉得这一幕前不久才发生过。
啊……
是了!
阿九在时,他与裴自恕不也是这样。
想到阿九,冷灵心头一跳,恰时春风袭来,目前那抹颀长身影发带轻飘,珊瑚珠子微微摆动,竟叫她生了熟悉之感。
冷灵轻咳一声,裴自恕瞬间冷静下来,道:“我不和你吵了。是你做的,你躲不掉。不是你做的,也不会冤枉你。”
这话说得深得段玹之心,他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小裴公子还是明事理的。”
裴自恕:“……”
我稀得你夸?
裴自恕瞪他一眼,同盲哑夫妇介绍:“这位便是稷山段氏的段公子,段玹。”
盲老丈此前说段玹没有来过村庄,自然也就不知他是何模样。此刻听了裴自恕的介绍,夫妇俩脸色大变,再开口,语气变得尖锐:“既是段玹,两位小道长怎么会与他勾结?”
勾结?
这字眼当真难听。
裴自恕眼角抽了两下,脸色一言难尽,他怎么好说是段玹臭不要脸非要跟着他们。
段玹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悠悠地摇了起来,漫不经心道:“虽说我这人在外的名声不大好听,但也不能任由别人将脏水泼我身上。你道他们与我勾结,我还要说你和妖孽勾结呢。”
盲老丈怒喝:“你……你胡说什么!”
段玹嗤笑:“难道不是?听风做了什么恶事,你最是清楚,竟还向齐天门胡乱告状,真是老不正经。”
裴自恕:“???”
冷灵:“……”
这是段玹能说出的话?
似是注意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段玹停下摇扇,看向冷灵,无辜道:“别人骂我时诸般污言秽语,我仅此回应,也没什么吧。”
怎么就没什么了?
你这样的世家公子说出这些话来可太有什么了!
裴自恕“呵呵”讽笑,嘀咕:“真是比传言中的还要恶劣啊。”
盲老丈怒不可遏,手中拐杖直直朝段玹打去。
冷灵使了个眼色给师弟。裴自恕截下,道:“老丈莫生气。我与师姐来盲哑村就是为了查询听风一事。段公子也在,岂不正好。听风若真是为段家所害,公道我们定会为你们讨。你且……”
他话还未说完,盲老丈冷漠拂开他手,哼道:“不必多言。能与段家搅和到一起,你们齐天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哼,果真你们世家子弟才是一条心,请走罢!我们也不劳你们帮忙了!”
裴自恕脸色微青,蹙眉道:“老丈,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冷灵抱剑的手放下,拍拍师弟肩膀,笑道:“阿恕,老丈找我们是想帮着对付段家。现下见段玹出现,以为我们与他同流合污,自然不欢迎我们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冷冷道:“我倒想请问二位,你们要包庇听风到什么时候呢?”
25. 听风(五)
她这一问并无十足把握,七分诈唬,三分肯定,但料想盲哑夫妇心中有“鬼”,便是没有十足把握也能诈得他们露出马脚。果不其然,见二人皆神色悚然,极为心虚。
正欲追问,却见他们又变了脸色,指着她和裴自恕大吼:“你……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听风早已不在盲哑村,难道我骗你不成?我眼虽瞎,心却没瞎!你们齐天门倒好,违背良心做睁眼瞎!”
“……”
裴自恕回想上一次被人这般臭骂还是哀命村的樵夫,只不过这次他念及盲哑夫妇年迈病残,并不反驳,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委屈地看向师姐。
这时,段玹忽然道:“小裴公子,今日是何日?”
裴自恕正在气头上,弄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但一想事出反常必有妖,斜着眼回了他:“三月十二,怎么了啊?”
段玹笑道:“喔……已经十二了呀,难怪昨夜月色溶溶。”他手中扇子又悠悠地摇了起来,神色坦然,不紧不慢,对盲老丈道:“早闻盲哑村有座观月台,您二位不请我们去村子里赏赏月?”
盲老丈闻言,脸色又变了几变,一双盲眼恨恨瞪着段玹!若不是手中拐杖在裴自恕手里,只怕又打了上去。
裴自恕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嗤道:“人家轰你都来不及,还请你赏月?你这脸皮当真厚如城墙!”他不愿怼老丈,讽刺段玹却是驾轻就熟。话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
是不对。
方才被盲老丈指着鼻子一通大骂,让冷灵清醒了些许,心想我质问老丈要包庇听风到什么时候,他的回应却是:听风不在盲哑村。可见,包庇一事是有的,听风下落不明或许也是真的。而这时候段玹偏偏又提到赏月。
好端端的,他提赏月做什么?
冷灵拧眉沉思,将近日来获取的信息重新捋了一下——
段玹和盲老丈最后一次见听风都是在上个中秋夜,此夜月色比平时更亮。段玹又说过听风的相貌:形似野猫,头部有白纹……若真是这般,她大抵知道那是个什么大妖了。
只不过还是要去村子探查一番,方为妥当。
她看向裴自恕,微笑道:“阿恕,别生气。斩妖除魔,本就免不了几经波折。何况,人生在世,孰能不挨骂。心中坦荡磊落,自有清白,那些攻击也就算不了什么。”
裴自恕一听,怔愣愣地看着师姐,心想论胸襟他亦远远不及师姐。可师姐此前从未出山,何至于有此感悟。而且她说这话时,倒像是在说另一个人。默了几息,他道:“师姐说得对,受教了。”
他话音刚落,忽闻几道人声,前方四五个村民走了过来。许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村里人,这几人手拿农具,并排前行。
冷灵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不禁失笑,目光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于一位身穿青布衣裤的大汉身上。这人粗手大脚,神情木讷,步履较其他人蹒跚踉跄,似乎有些行动不便。
这时,其中一位老汉走上前来,拱手道:“我是盲哑村的村长,两位小道长既是齐天门弟子,与我们祖上也算有些渊源。”
裴自恕回礼,道:“敢问村长尊姓大名?”
村长道:“不敢当。鄙人姓齐,单名一个安字,与贵门派清绝祖师爷隶属同宗。”说着朝左右摆了摆手,其他人见此将农具都收了起来。
裴自恕暗想,这个村长看起来倒是个能好好说话的。
又听他道:“我们不愿与二位动干戈。听风也确实不在盲哑村。二位小道长若真有心帮忙,就不应该来村子里闹。请回罢。”
裴自恕:“……”
谁闹了,不是你们请我们帮忙的么?
他看向师姐,冷灵知晓其中定有蹊跷,笑道:“村长此言差矣,若是没有帮忙的意思,我们也不会赶过来了。”
齐安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回去,言明:“冷姑娘,我也不对你隐瞒了。听风于村里人恩情匪浅,我们从不将它当作畜生看待,甚至敬若神明。可去年中秋夜,却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它。”说到此处,他看向段玹,眸色冷沉。
段玹含笑回视,态度依旧从容,看起来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齐安冷哼一声,续道:“中秋那夜之后,听风随村里大婶去了稷山连,之后的事想来冷姑娘你也听说了。正是这位段公子派人抓了听风!再发生什么段公子最清楚!”
段玹耸了耸肩,无辜道:“我清楚什么?你别胡说。”
“你还狡辩!”这一声厉喝,众人吃了一惊,旋即他又冷静下来,道:“两位小道长若有意帮忙找寻听风,何不同段公子一起去稷山连?留在村里也无济于事。这里什么也没有。”
冷灵看向段玹,见他歪头看着自己,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沉吟须臾,道:“来都来了,为何不让我们去村子探查一番?倘若今日段玹未与我们同行,想来你们会让我们进去。怎么段玹出现,进都不让我们进了,是何道理?”
齐安叹了一声,道:“这是为了你们好。”
“……”
此话听起来就有隐情了。
裴自恕不明白这群人到底怎么想的,心想难道就因为段玹突然出现,他们就不相信齐天门了?怎能如此愚昧。正色道:“村长,是盲老丈请我们帮忙找寻听风,我们来了,而你们又要将我们赶出去,心里不就是认定齐天门与稷山段氏勾结么?既然如此,我们把段公子捆起来,总不算我们与他勾结了吧。”
段玹本来镇定从容,闻听此言,“嗯?”了一声,笑道:“你这什么鬼主意。”谁承想,裴自恕这鬼主意竟然除了他以外,无一人反对。
裴自恕看出村人的动摇,见师姐也没有制止,继续道:“你们大可放心,段玹的修为远远不及我师姐,不用担心中途他会逃脱。待事情水落石出,是谁的过错,由谁承担,绝不偏袒!”
他小小年纪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村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摇摆不定。
冷灵也有意让师弟出个风头,配合道:“阿恕说得对。其实也不用捆。我这里有一道符,不仅能让段玹无法逃脱,还能让他不敢说谎。”说完将符拿了出来,正是【真言符】。
冷灵心想总算找到机会将此符用在段玹身上了。
段玹无奈一笑,走近她,笑道:“阿雪,你想怎么待我,都可以。只是,你也得保证我的安全,最好让我寸步不离你身边。”
这是什么无理要求!
裴自恕愕然:“为什么!”
段玹笑着补充:“不然我怕事情还没弄清楚,我就被人暗杀了。”
裴自恕冷笑:“谁敢杀你?”
段玹:“怎么没有?”
裴自恕:“谁!”
段玹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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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人间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
裴自恕思索了下他话中含义,蹙眉道:“你是说酆都罗山鬼王?”近年来,鬼道与玄门正宗积怨颇深,若说谁敢对段玹下手恐怕也只有酆都那群妖魔鬼怪了。
只是段玹听了他话,却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冷灵听他俩提及鬼王,心中疑惑这酆都鬼王到底是何来头?前世她活着的那三百年,哪里有什么鬼王。想必这个鬼王也是她死后才出来的,看向段玹,道:“你放心。真相大白前,我保你无事。”
“那太好了。”段玹笑道:“来吧,有什么符就招呼上吧。”
冷灵见他坦坦荡荡,似乎还挺兴奋,甚是无语。看向村民道:“诸位,你们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么?”
村民相互看了几眼,低声细语加之手势比划,似是在商讨。没一会儿,却是那青布衣裤的大汉走上前来,道:“可行。但我们也有个要求,最晚留你们到十五。到时候,若是你们还查不出来,就请离开村子……”说此,他语气一顿,看向段玹,道:“而且得把段公子留下。”
“这……”
这不太好吧。
裴自恕显得有些为难,看向师姐。
冷灵挑了挑眉,问那大汉:“你叫什么?”
那大汉一怔,半晌,道:“姑娘叫我老周便是。”
冷灵笑道:“好。你方才说的要求,我答应。”
段玹见自己又被“卖”了出去,也不恼,低笑道:“阿雪,我的安危可全仰仗你了。”
冷灵哼了一声,于众人目光下,将真言符贴在他右肩上,沉声:“不想吃苦头,就不要耍花招。”
段玹笑笑,嘀咕:“你还是关心我的。”
冷灵露出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低声:“你在说什么梦话。”
-
三人随村民一起进村。
路上,冷灵细心观察,心中纳闷村子里居然没什么妖气了,包括盲老丈夫妇,他们身上也没有了妖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自恕见师姐眉眼深沉,想着师姐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怎么这会儿如此忧愁。看来这回真是遇到头疼的妖鬼了,不禁自责,凑近道:“师姐……都是我不好。”
冷灵回神:“你怎么不好了?”
裴自恕道:“若是我听你的话回齐天门,咱们也不用耗在这里了。我真不该替你接了这活。这些人简直蛮不讲理。”
冷灵见他面色委顿,心中一软,弹了一下他额头:“傻小子,你很好。”
裴自恕瞳孔闪了闪,逐渐湿润:“师姐……”
冷灵笑道:“你所言所行都是我默认准许,若是我不愿,你以为你说了有用?况且,你是不是太小瞧你师姐了?”
裴自恕连连摇头:“当然没有……”
段玹早看不下去了,这回换他挤到师姐弟中间,道:“阿雪,等进了村子后,有关听风的事我悉数告诉你。你不必忧虑……”
冷灵脸色一沉,嗤笑:“谁说我忧虑了?你还是祈祷你最好别做了什么错事。否则,我可不会因为你是稷山段氏的公子就放你一马。”
她语气冷淡,目色料峭,段玹先是一愣,然后自嘲般笑了两声,心想你对我与对裴自恕当真天差地别,闷闷不乐道:“那再好不过了。”
26. 观月(一)
冷灵没有理会段玹情绪变化,一门心思仍在村子上面,这一观察,愈发奇怪。
辰时进村时,雾障中所见村屋破破烂烂,蛛网遍布。出了那阵诡异的浓雾后便到了申时,眼前的村子却是规规整整,活气热闹,简直不像同一个地方。
随村长进村的这一段路,路遇的村民也算得上和蔼可亲。兴许事先知晓齐天门的人会来,各家各户门口不时有人探头观看,好奇得紧。
这些人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逐一扫过,落于段玹时,短暂惊艳后便是嫌厌,似是知晓他的身份。三人中最受欢迎的竟属裴自恕,时有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男少女同他打招呼:“小裴公子有礼了。”
裴自恕羞赧作揖:“失敬失敬。”
冷灵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裴勋在北齐人心里的地位果真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若不是裴家没落,想必这中州第一名流公子的称誉还会落到裴自恕身上。趁着人群热闹之时,她走到老周身边:“打扰。”
老周非盲非哑,听她出声,神色闪过一丝戒备:“姑娘找我有事?”
冷灵淡笑,道:“听闻盲哑村有一座观月台,不知能否带我去参观一番?”
老周怔了一瞬,看着她的目光戒备更甚。静默须臾,道:“观月台只在每年中秋开放,姑娘想去,需得请示村长。我说了不算。”
竟还有此规矩。
冷灵颔首,也不逼问,目光在他右脚上掠过一瞬,而后神色平淡地走向村长。
齐安是个耳听八方的人,未等她走近便道:“冷姑娘想去观月台?”
冷灵微笑:“正是。”
齐安:“适才老周同姑娘所言不虚,观月台确实只在每年中秋开放。”
冷灵:“……”
哦?那又如何。她不疾不徐道:“愿闻其详。”
齐安解释:“观月台建成已有数百年,风沙侵袭,多有损伤。为了能让观月台存留得久一些,平日不会开放,只在每年中秋前一月精心修缮,等到了中秋那日再开放,供村人赏月。”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面色有些为难:“所以……”
所以不方便让我去?是这个意思?冷灵不动声色地等着下文。
就在这时,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段玹摇着扇子,悠悠道:“所以旁人看不得,但齐天门的弟子要去观月台,盲哑村如何也得行这个方便。是也不是。”
他刚说完,齐安脸色骤变,浊黄的双眸阴恻恻地瞪着他。
段玹没什么所谓地笑问:“做什么这般不友好地看我?我哪句话说错了?”
哪句话都没错!
冷灵已经明白过来。段玹能这么说,定是观月台与齐天门有些关系。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齐清绝。想来又是那位风花雪月的祖师爷在这村子里定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规定,这才叫村里人不好拒绝,不过也多亏段玹提醒。
想此,不由得朝他看去,可这名流公子不知摆什么谱儿却不瞧她,甚至留她一个略显冷峻的侧脸。
我哪里得罪你了么?冷灵纳闷。一双秀眉微蹙,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回想自己方才所言所行。没一会儿,她在心里“哦”了一声……
段玹应当是生她气了。
不过,他生的哪门子气呢?
冷灵定了定神,往他身边小走半步。两人距离拉近,她感受到段玹身子僵了一瞬。旋即,他手里的扇子“啪嗒”合闭,目光微微倾斜,落至她身上。
冷灵抬眸与他对视。兴许心里藏着事,如此距离时,竟觉得段玹相貌美艳逼人,目光灼灼,不禁心悸几分。
“你……”
她才开口说一个字,忽然有个少年疾冲到他们面前,拦住去路,也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那少年神情极为兴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裴自恕。
齐安见状,眼珠子一转,忙道:“春朝,你有什么事!”
那叫春朝的少年回道:“村长,我……我找小裴公子,”说着朝裴自恕作了一揖:“小裴公子有礼了!”
裴自恕怔了怔,左右各看一眼后,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春朝道:“是啊,小裴公子。”
裴自恕也回了个礼:“你好……请问找我何事?”
春朝喜滋滋道:“小裴公子,听说你棋艺精湛。我这里有一盘无解的棋局,想请你赐教。”
裴自恕:“……”
又是下棋?
裴自恕无语片刻,心想我此番下山是为降妖除魔,怎么又叫我下棋?可转念一想,此村蹊跷颇多,借着破解棋局,或许能打听到什么。不禁看向冷灵,道:“师姐,那我过去看看?”
只一个眼神,冷灵便知裴自恕何意,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顺手整了整他身上的行囊,耳边低语:“我在你的乾坤袋里放了几道符箓,见机行事。”在哀命村那几日,她教了裴自恕不少符箓道法,若遇危险,师弟也能自保。
裴自恕点头应是,随春朝而去。
冷灵目送一会儿,这时,一道轻咳声响起,然后她便听见身边人道:“真要担心就跟着去,有什么好看的。”
冷灵:“……”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如此古怪?
冷灵缓慢转过身子,见段玹眉心微蹙,心说你不是不愿意搭理我么?还有好不好看跟你有什么干系?她眨了眨眼,笑道:“段公子此话有失偏颇,我师弟相貌清秀俊雅,怎么就没什么好看的?我倒觉得挺赏心悦目。”
段玹哪里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怔在原地。心想你方才那般看我,也只是因为我的相貌?看来他的这副皮囊还真是好用呢,谁都抵挡不住。
见他扯唇冷笑,冷灵心中疑惑更甚。不过眼下却不是追问他的时候,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齐安。却见那老头已经绕到另一边,鬼鬼祟祟的,摆明了躲她。好啊,越不让我去,我越要去。
正欲继续问观月台一事,旁边人忽然动了动,沉声提醒:“村长,观月台的事你可别忘了。”
齐安驻足,盯着段玹的眼神又是那般阴恻恻。
段玹早没了之前的好脸色,沉着脸:“你这眼神像是想杀了我?”
“你!”齐安气结,拂袖冷哼一声,朝冷灵道:“冷姑娘,前方就是我家了。”
冷灵循着指向看去,见那村户颇大,有好几间房,皆是草舍篱墙柴扉竹牖,点头道:“有劳了。”
齐安领着他们过去,指着两间草房:“二位歇息片刻,晚膳时我再过来……”说到这里,他自知某些事躲不过去,又补了句:“之后便领冷姑娘去观月台。”
冷灵闻言,颔首相送。
齐安一走,门外只剩下她与段玹。盯着相邻的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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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犹豫片刻,冷灵最终选择了左间。只是她刚一进去,另一位也跟着进来了。她驻足回首,看着不请自来的那位,抱剑唤:“段玹……”
段玹却不理她这一唤,挑眉看她,不言不语。
冷灵也挑了挑眉,心说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有话不会直说?如今的我可没有那个能力听凡人的心声。她嗤笑一声,缓步进屋走到桌边,将踏雪剑放置桌上,凝着眉眼问:“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另一间房?”
听此话,段玹低低笑了两声。这两声不似往常轻和,略显生疏,甚至还带着几丝讽刺。他撩起袍摆,利落地坐至她对面,又从桌上拿过茶壶,斟了一杯,缓缓推到她面前:“请。”
冷灵目光垂落,看了半晌,将那杯茶又推了回去:“……我不渴。”
段玹半垂的眼眨了眨,状若无事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杯中茶叶轻轻荡了两下。他撩起眼帘,这才回道:“冷姑娘忘了么,我需得寸步不离你身边。”
“……”
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倒让冷灵没了理由赶他,哼道:“也罢。你愿意留,便留下吧。”说着目光看向门口,微微眯眼。随即,柴门自行阖上。
段玹拍掌笑赞:“冷姑娘道法当真高强,段某跟着你算是跟对了。”
冷灵总觉得他话中含着讽意,似阴阳。拧眉看他,道:“段公子不必恭维,你的实力才是深不可测。”她还记得雾罩中段玹不受妖雾影响之事。什么稷山段氏的人修为低微,恐怕不然。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可能。眼前这位根本不是稷山段氏的公子。
想此,冷灵眸光微闪,视线又落于他腰间红穗。
段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笑饮茶,不作多说。少顷,他问:“冷姑娘怎么不问我关于听风的事?”
冷灵听他一口一个冷姑娘,客气得很,微微扯笑,朝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听风的事我自会问你,但不是现在。”
段玹本意是想引她注意,可她此刻却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一时间只觉得杯中茶苦涩无比,再喝不下去。他将手中茶杯重重置放,茶水跟着溅出几滴。
冷灵听到,却也不看他。想她八百岁高龄竟还要看个毛头小子的脸色,简直岂有此理!不过修行忌心浮气躁,她缓了几息,走至床榻,盘膝打坐。
此次盲哑村的大妖若真是她猜想的那只,眼下的修为对付起来不会轻松,还得设阵法。没工夫与这段家小子计较。
……
一个时辰后,冷灵睁开眼,轻叹一声。
不过短暂修行竟感觉到胸口有一股郁结之气,冷欺雪的记忆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截住,停留在她少时山上修行,并无其它。
冷灵修行时不避着外人,段玹也就没有出去,一边饮着难以下咽的茶水,一边打量着她。忽听她叹息,即刻起身,走近问:“哪里不适?”
这句关心倒不像假,冷灵看了过去。
前世过于强大,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倒,她也从不在外人面前唉叹。重活一世,倒是将这些看得淡了一些。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尽力便是。
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这份情绪外露,却也被不少人惦记关怀。师弟,这不知真假的段公子,甚至还有那丑陋孩童,阿九。
想到阿九,冷灵放轻了嗓音,问:“段玹,你的玉佩当真被阿九偷了?”
27. 观月(二)
却没想到她开口问自己的话竟是关于……关于那个丑陋孩童。等了许久等来的是关问别人,段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后,问:“冷姑娘怎会突然问这件事?”
冷灵起身,走至桌边,斟了一杯茶水饮下:“想到便问了,很奇怪么?”
真要这么说,自然不算奇怪,就是让他有些惊讶。真言符贴在他身上,段玹只犹豫两息,便如实道:“阿九确实拿了我的玉佩。”
冷灵注意到他说的是拿而不是偷,点了点头,又问:“可他一个乞童如何能拿到你的玉佩?你可是稷山段氏的公子,他想近你身……很难吧。”
“稷山段氏的公子也不足为奇,”段玹微微笑,说这话时,神色自有一股矜贵倨傲,“世间之大,能人志士如过江之鲫。阿九既能出没玄门百家,自然有他的本事,冷姑娘不也早已清楚阿九并非一般乞童,不是么?”
这倒是。冷灵颔首,见问不出别的也就不再多说。倒是段玹又说道:“倘若下回冷姑娘再遇阿九,可否帮段某将玉佩讨来?”
真是有意思了,难道我来这人世走一遭就是帮你找玉佩的么?先是齐青,再是阿九,下回又是谁?冷灵扯笑,道:“段公子,你到底丢了多少枚玉佩?怎么不是在找玉佩,就是在找玉佩?当然,让我帮讨玉佩也不是不可,你能开出多少灵分?我乃齐天门应恒掌座大弟子,可不便宜哦。”
灵分不是金银珠宝,当然开不了。冷灵不过说笑而已。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段玹愕然一瞬。回过神来,对她的那点怨气也因这几句调笑烟消云散。他单手负背,一手摇着扇子,弯着眉眼,朝她浅笑:“阿雪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冷灵觉得段玹这人,不说别的,他的那副皮囊当真赏心悦目。不笑时凝若山岳丰神俊肃,笑时又似霜雪消融晴光柔照。总之就是怎么样都好看。天底下竟然会有这般俊美男子,也算一桩奇事了。
她像看着一件美丽的事物般坦荡荡地迎着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不过半晌,段玹反倒有些招架不住,眼睑微敛,轻咳了一声。
冷灵轻抬了下眉,视线偏移至段玹的右眼眉骨处。她微微抬手,欲拨开那挡住眉骨的红珊瑚珠子看看珠下伤疤,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
之前试探他的腰间红穗就已经失了分寸,倘若再不知男女之别近身动手,实在说不过去。如此一想,又把手收了回去,面色略尴尬。
两人离得极近,段玹一双眸子黏在她身上,自然将她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见她抬手又撤回,暗想她方才是想碰我?既想碰我又为何撤了回去,难道拘泥男女之别?这个猜想,让他心中一荡,缓步靠近,轻声道:“阿雪你若是想……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嗯?此话何意?他当真惧我到如此地步?冷灵狐疑地看着他,这一看,又一次注意到他眼底血红在闪动,好生奇怪,轻蹙眉,道:“段玹,我问你一事。”
段玹一腔柔情正四处乱撞,忽听此话,顿了一顿:“何事?”
冷灵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眉骨处,道:“你这里,受过伤?”
“……”
原来她方才那般看他是因为他的右眼眉骨处的伤疤?他还以为……真是可笑啊。
段玹轻轻抿唇,垂着眉眼沉声道:“是。”真言符在他身上,否认无用。她既已发现,狡辩也无用。倘若她非要继续问下去,那也只能如实告知。
冷灵确实有继续问下去的想法,可偏偏这时门外传来走动声音,紧跟着便是“笃笃笃”的敲门声。
“师姐?”
是裴自恕。
“师姐,你在里面吗?”裴自恕问。
“在的。”冷灵回应一句,看了一眼段玹后,手轻轻一挥,门从里面打开。
裴自恕匆匆进门,急道:“师姐有水么?我快……”
快什么,没有说完,他瞥到了屋内段玹,脸色瞬间变了,指着段玹愤慨质问:“师姐,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知他骄纵性子发作,冷灵将问题抛给段玹:“是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玹:“……”
裴自恕一听这话,明了,三两步冲到段玹面前:“好啊你可真是不知廉耻!你不知道姑娘家的房间不能……”
段玹拨开他快顶到自己鼻尖的手指,敛着眉眼道:“小裴公子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你世家公子的修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裴自恕冷哼:“跟你这种人需要什么修养?”
段玹笑道:“是,跟我这种人不需要修养,跟樵夫那种人也不需要修养……如此下去,也难怪你逐渐没了修养。”
“你!”裴自恕羞赧:“你有什么脸指责我?”
段玹微笑道:“并非指责,实话实说罢了。”
眼见他俩要打起来,冷灵问:“阿恕,可有打听到什么?”
提及正事,裴自恕也不再跟段玹掐架,喘了两口气后走到桌边准备给自己倒一杯茶水。刚拎起茶壶,发觉轻得像是没了水。打开茶盖,果然如此。叹了一声,道:“一边下棋,一边讲解,渴死我了,这个春朝连一杯茶水都不知道招呼。他对棋艺的痴迷跟师父差不多,水平嘛,倒是比师父要好一些。”
这话有些奇怪,冷灵道:“不是说让你去帮解棋局?”
“骗我的。”裴自恕干咽一口唾沫。
冷灵讶异一瞬:“骗你的?”
“是啊,”裴自恕颔首,道:“知晓喊我下棋我未必会去,便撒了个谎。小小年纪城府倒是挺深。我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便陪他下了几盘。不过师姐,若说打听到什么,那……也没有,全程都在下棋。对不起了师姐,我真没用。”
他也就谦虚一句,段玹却悠悠接话:“人嘛,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裴自恕额角抽了一下,简直要被他气死。冷灵看不过去了,问他:“为何总针对我师弟?”
“他不也针对我么?”段玹反问:“你怎么不说他?”
冷灵:“……”
裴自恕气极,又冲到段玹面前:“段公子这话说得当真好笑,像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我便提醒你一次,我是我师姐的师弟,你是她什么人?你不过是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我们,处处留情,臭名远扬的,负、心、汉!”
他后三字说得极慢又极重,段玹嗤地一笑,慢悠悠道:“那你呢,你不过是文不成,武不就,道法更是低微,走哪儿都要人保护的,娇滴滴的,柔弱小公子?”
裴自恕哪里被人这么说过,简直要气疯了,红着脸想要怒骂,好半天却憋不出一句污言秽语,气得都快哭了。
冷灵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拿过踏雪剑出了门。
舍内二人见她出去,知道惹她生气了,对视一眼后,同时追出门外。草舍门窄,段玹过门时需侧身且低着身子,再加一个裴自恕……两人便在门口杠上了,互不相让。谁都别想先出去。
齐安正赶来他们这边,刚巧与门外冷灵迎面碰见,拱手道:“冷姑娘,该用晚膳了。”又问:“小裴公子呢?”
冷灵用剑柄指了指身后:“那儿呢。”
齐安闻言看去,“唉?小裴公子你怎么被门卡住了?”
裴自恕听到齐安问话,想应一声,就见师姐也回了头,看着他的眼神甚是冷淡,吓得当即往后退了半步。同一时间,段玹也往后退了半步。
段玹道:“你先走吧。”
裴自恕看了他一眼,先出了门。跟上师姐后,小心观察她的脸色,轻声问:“师姐,你生气了?”
冷灵看他:“气什么?有什么可气?我不过是觉得你已经够幼稚,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位名流公子和你差不多幼稚,哼,真是白长几岁。”
知道他在说自己,段玹也不恼,低低笑了一声,跟了上去:“阿雪,我跟小裴公子闹着玩呢。”
冷灵:“……”
你那叫闹着玩?
裴自恕:“???”
谁家好人闹着玩用那么难听的话重伤对方?
裴自恕瞪了段玹一眼,但也不想再惹师姐生气,垂着脑袋道:“是啊师姐,我跟段玹……跟段玹哥哥闹着玩呢。”
段玹一听裴自恕唤自己哥哥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回瞪一眼,却也没再言语讥讽。
三人随齐安来到正屋。
屋内竟坐着五人,盲老丈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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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春朝,还有一位……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穿粗布衫裤的庄稼汉?
这人是谁?他们又为什么来这里?
冷灵正思索,就听齐安道:“二位远道而来是客,这几位是我叫过来做陪客的。”
冷灵颔首:“叨扰了。”
春朝起身说:“小裴公子,这是我爹爹。”他说话只跟裴自恕说,眼睛也只看着裴自恕,当真崇拜。
裴自恕看到他就想起这小子一杯茶水都没招待自己,对着春朝爹行了一礼后拿过桌上茶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后,像是没喝到一滴水,反倒更渴了。又接着倒了一杯,只是越喝越渴。到后面,连杯子都不用了,壶口对着嘴,一通狂灌。
水流汩汩,少年喉结不停滚动。
冷灵知他口渴,起初也没阻拦,可是……
不过喝个水而已,怎么这么着急?
不对劲!
冷灵眼睛微眯,夺下他手中茶壶。这一夺,大吃一惊,茶壶中早没了水!那她师弟方才喝的是什么?她肉眼所见的水流又是什么?忙探向裴自恕手腕,脉搏急促,混乱异常,果真有问题!
裴自恕甩开她手,大叫:“师姐,你怎么不给我喝水,我快渴死了!快把水壶给我!”说着要去夺她手里茶壶。
裴自恕何时对她这般无礼过,冷灵微微一怔,将茶壶往身后举了举。这时,段玹移了过来,从冷灵手中将茶壶拿走。
茶壶到他手中时,他神色也怔了一怔,只一息,便冷笑道:“刚说你没了修养你还真就没了修养,对你的师姐也敢大呼小叫!?还想喝水呢,偏不让你喝!”他把茶壶往屋内铁农具上砸去,壶身登时碎裂,却是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
“居然早被你喝光了?”段玹摊手笑笑,“可惜了,晚了一步。”
屋内几人怔住。齐安着急问:“这是在做什么?不就是喝个水么?怎么还砸了我的茶壶?段玹,你你你你可得赔我!”
“我我我我赔你,”段玹从身上掏出一颗宝珠,丢在桌上:“够你买千百个茶壶了。”
“欺人太甚!”
喊出这话的是裴自恕,他见段玹扔了茶壶,气得动了杀意,鸣蝉剑尖直指段玹喉结。
冷灵看着这一幕更觉奇怪,师弟虽整日喊着斩妖除魔,却从没出现过这般狠戾的一面,简直像是中了邪。
不,不是像,就是中了邪。
冷灵内心轻叹,裴自恕到底还是中招了,好在让他“中邪”的人暂时不想要他的命,至于为了什么,尚不清楚。
冷灵将计就计,身形一闪,到了二人中间,一手指尖夹着剑身,一手拍了拍裴自恕手腕,一道黑符似细线一般潜入他的衣袖里,淡声道:“师弟莫气,劳烦村长再来一壶茶水。”
齐安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只是要一壶茶水,却也不好拒绝。他拿起桌上宝珠,没一会儿,便重新送了一壶茶水过来。
冷灵亲自给裴自恕斟了一杯:“来,阿恕。”
裴自恕这时已没了方才的暴戾,冷静下来,懵懵然地看着师姐递过来的茶水,受宠若惊道:“师姐,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冷灵微微一笑,道:“行,你自己来。”
许是方才那一闹,裴自恕累极了,饭桌上神情委顿,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春朝见此也放下筷子,起身问:“小裴公子,晚上还能下棋么?”
还下?有完没完!裴自恕看向师姐。
冷灵道:“不了,晚上我们还有事。”
“好吧,”春朝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片刻又看向裴自恕,道:“小裴公子那你明天能不能……”
话未说完,春朝爹打了个手势。
段玹坐在冷灵旁边,身子朝她倾斜一些,垂首道:“他是让春朝不要任性,不要总缠着裴自恕。”
冷灵侧眸看他:“你看得懂手语?”
段玹点了点头。
裴自恕不甘示弱道:“我也看得懂。”
段玹嗤笑,不与他争论。
见吃得差不多了,屋外月光也照了进来,冷灵道:“村长,劳烦带我们去观月台。”
该来的躲不过。齐安叹了一声:“几位,请吧。”
28. 观月(三)
临近十五,圆月高悬,银光似水。四人行踏泥路枯枝,竟是说好了一般都不说话。
裴自恕是因为想到方才的失态和对师姐的无礼,垂首自责一语不发。冷灵则静观四周,暗想这村子白日正常无异,到了夜晚却有了妖气,想必是和皎皎月光有关。
段玹本就不受待见,无人理他,几次想找身旁姑娘说话,却在看到她微蹙的秀眉后将话憋了回去。
一炷香后,倒是齐安率先开口:“诸位,到了。”
三人循着他的指向看去。
裴自恕眼前一亮,仰首惊叹:“却没想到在这土木村子居然还有这样一座凌霄而立的观月台。师姐,好壮观啊。”
“嗯。”冷灵点点头。
目前的观月台台基由青石砌就,岁月磨砺,斑驳间透露出百年沧桑。周边种植四棵古柏树,苍翠参天,枝叶扶疏,皓月之下,更显仙灵之气,确实有齐清绝之风。
静观半晌后,冷灵道:“村长,我可否上去一看?”
“这个……”齐安面色犹豫。
冷灵道:“村长放心,我不会伤及一砖一瓦。”
祖辈规矩在先,齐安拒绝不得,拧着眉无奈道:“冷姑娘,请吧。”
冷灵颔首,前行两步,继而纵身飞奔月台。
蓝白月色下玄衣黑裳的姑娘身轻如燕,缥缈如烟,足尖在四棵柏树叶片上一一点过。如此绕了观月台一周,看了个仔细。随即轻飘飘落地,若清风无迹。
裴自恕看傻了,只觉师姐轻功已出神入化,咽了咽唾沫,赞道:“师姐方才真如天上仙女一般。”
冷灵微笑看他:“你见过仙女?”
裴自恕一愕,摇了摇头,“……没有。”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想,师姐什么样,仙女便是什么样。”
“油嘴滑舌。”冷灵轻笑,不与他废话,指着观月台道:“好一个手可摘朗月的观月台,确实适合欣赏月色,可惜来错了时间。”
齐安客套道:“今年的中秋夜,冷姑娘若是有空到时候可再来一叙。”
冷灵含笑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观月台。
方才她看了一周,这台子四周的基石多有破损,除了风霜雨雪岁月磨砺以外,还有锋利爪牙抓过的痕迹,甚至还有刀剑残迹。
这里经历过一场厮杀?
若是如此,村长拦着不让她上去看的原因想必也和那场厮杀有关。
段玹见她凝神注目,走近道:“说来这观月台与齐天门也有些关系。”
裴自恕一双眼睛凝在师姐身上,见段玹凑了过去,跟着挤到二人中间,插口问:“是为清绝祖师建的?”
段玹被迫挪开两步,沉着眉眼瞧他。
裴自恕尚且年轻,段玹却已成人,个头较他高了不少。
这一对比,裴自恕颇为不忿,梗着脖子道:“你看什么?问你话呢。长得高了不起啊,我还会长的!”
段玹唇角轻扯,讥笑一声,绕到另一侧,扇子敲了敲掌心,道:“小裴公子说得没错,这所观月台确实是为齐清绝建的。”
冷灵道:“怎么说?”
既是她问,段玹便耐心说来:“盲哑村原叫安乐村,曾经也隶属幽州齐氏。数百年前,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北齐境内妖魔鬼怪横行,干旱洪灾频发,瘟疫一场接着一场……一个王朝走向衰败,人祸少不了,天灾也避不了,所以哪个地方发生怪事好像都不奇怪。
冷灵对此深有感触,为南褚国师那几百年,差不多的事情她也经历过。
可偏偏安乐村这件事还真有些怪。
数百年前的那一天,安乐村与平日无异。只是申时时分,有一位村民劳作回来后突然说不了话了。起初大家都以为他遇到妖魔受了惊,吓得不会说话了。
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回是三个人。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几人都摆手表示什么也没看见,就是好端端地说不了话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说不了话呢?竟还有这样的怪事,定有蹊跷。
可是他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又不会医术道法的老百姓,就是觉得有蹊跷又能如何?既然身体无大碍,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睡醒,自然没有好。不过除了不能说话以外,身体其他地方倒是无恙,活动自如。
流离乱世,能活下去便是天大的恩赐,不能说话便不能说吧。日子一天天过,不能开口说话的村民却……越来越多了。
一,三,五,七……如此增长。到了第七日,出现了变化。
有村民看不见了!
同先前不能说话一样,这些看不见的村民,人数从一开始的二,增加到四,再增加到六,然后是八……
村民愈发恐慌,到底什么妖邪在此作恶?!不吃人肉,也不吸人之精魄,就只是让他们既盲又哑!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所有人岂不都成了盲哑人?又一想,说不定再过数月,就会要他们命了。
当时有一对已经盲哑的夫妇十分恐惧,夜半携手逃离村子。只是很遗憾,出村子不久他们便……暴毙了。
这对夫妇的惨死让村民们意识到,待在村子里,最多不能说话和再也看不见。若是出了村子,命可就没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那不现形的妖邪数月之后会不会要他们命?左右一想,还是得向玄门求助。
彼时齐清绝已入玄门,逢乱必出。只是村人不能出村如何求救?
战火连连,百姓东飘西徙,流离颠沛,总有村子外面的人会路过这里。一番商讨后,安乐村的村民在村口高立木牌——
村里有妖邪,外人不可进入,恐伤其身。
若是有好心人路过,烦请带话给齐天门的清绝掌座,请他出山诛邪。大恩大德,安乐村人没齿难忘。
……
这一番话不知怎的还真传到了齐清绝那里。那时妖魔作祟,他正四处捉妖,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具体是谁带的话,齐清绝来村子后未说,也就无人知晓。
说到这里,段玹看向裴自恕。
裴自恕正听得入神,见他突然看过来,神色一凛,蹦出一句:“总不能是我带的话吧?”
谁都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皆是一怔。段玹笑道:“你那时候还不知在何处呢。”
“那你看我做甚?”裴自恕没好气道。
“我看你是因为……”段玹顿了一顿,道:“那日来安乐村的除了齐清绝以外,还有一人。”
裴自恕:“谁?”
段玹:“你的祖先,裴珩。”
裴自恕:“……”
竟还有这事?
裴自恕自小便大江南北地闯荡,本以为玄门百家的秘闻,大到掌座传人,小到偷情私生,他都清清楚楚,却没想到自己家祖先的事,也有他不知道的!?
不过段玹又怎么知晓?别是他胡说八道!
裴自恕指了指自己:“你没说错吧……我的祖先?”
段玹道:“怎么?裴珩不是你的祖先?”
……是。当然是。
难怪村里人对裴自恕爱戴有加,原来是感其祖先恩情。冷灵见他俩岔开话题,提醒:“继续。”
“好。”段玹颔首,续道:“齐清绝来到村子之后,没多久,便查出原因。”
原来是村子里的水出了问题。村民劳作后累极渴极,喝了村里一条名为长生河的水。河水平日也有喝,以前没事,怎么偏偏那天出了事?
齐清绝几经探查,查出二十年前有一对盲哑夫妇死在河里。
不知是不是妖气横行中州,已游离人世多年的厉魂归来了。那对夫妇并不想要村民的命,却要村里人体验他们生前之痛。之后,齐清绝送走夫妇亡魂,又净化了村子水源,此事便了结了。
了结了?恐怕不然吧。
冷灵问:“那条河还在吗?”
段玹:“百年过去,长生河早已干涸,成了平地。”
冷灵:“那……可知那对夫妇因何而死?”
段玹:“不知。”
冷灵:“齐清……清绝祖师未查?”
段玹:“或许想查个清楚,但那时候中州妖魔甚多,想来没那么多时间在村子逗留……”
这样吗?
冷灵看了一眼齐安,见他神情平淡,并不反驳……
当年的事,难道真如段玹所说?
这时,段玹又道:“不过即便送走了那对夫妇的亡魂,之前喝了水变得盲哑的村民也无法恢复了。而他们的后人也先天盲哑了。”
好比裴勋留给河东裴氏子孙的天眼术。世世代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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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血脉留存,便会一直传下去。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盲哑的村民也就无事。”所以这村子里有一部分村民非盲非哑,例如老周。
送走厉魂的那夜,皓月当空,村里人欢喜,又感念清绝掌座的恩情,要为他建一座月台。
齐清绝推拒,说分内之事,不必费心劳力。
村里人却说如果有一座观月台能供还能看得见的村人赏赏月,于他们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齐清绝是个喜风花雪月的人,村里人这一言刚好与他的一些念想相合。想当初他创雪月风华箓也是想尽力恢复山河风华之貌,让红尘人体验人世美好,而不是祸乱疮痍。如此一来,便应允了。
村里人又请求齐清绝绘制观月台图样。
齐清绝文画双绝,泼墨挥洒,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绘制好了。他与裴珩离开后,村里人动工修建,于中秋前半月完工。
到了中秋那天,齐清绝还特意来了一趟。安乐村的祖辈在齐清绝面前立誓,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是清绝祖师一脉,想来观月台随时都可以来,不论时令,不分日夜。
说到这里,段玹看向齐安:“村长,我说得对否?”
齐安冷哼一声,不阴不阳道:“段公子博闻强记,见多识广,自然是对的。”
冷灵闻言,轻挑眉,顺势问:“段玹,你怎会如此清楚,简直像亲眼所见。”
段玹坦然道:“我早闻这里有座观月台,来之前就做了打听。”
“原来如此。”冷灵点点头,“先是清绝观,再是观月台,段公子,你似乎对清绝祖师……”
未等她说完,段玹摇着扇子微微一笑,道:“阿雪,不瞒你,我自小就敬仰清绝掌座。”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响彻暮夜。
冷灵:“……”
裴自恕愣了一瞬后,放声大笑:“你……哈哈哈你……你活该,让你说谎!”
齐安也笑了,兴许忌惮段家势力,笑的时候偏着脸,不想让段玹瞧见。
段玹则是完完全全地懵了。摇扇子的手顿住,好半晌没有回神。月光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不过几息便红肿起来。
看着……挺让人心疼。
冷灵轻吐一口气,微感歉疚,询问:“……你没事吧?”她竟忘记改良了!?这耳光的力道真的过重了!再不能这样,回头一定改良!
段玹曲起食指,指骨蹭了蹭被打的右脸,忽地低低地笑了一声,抬眸看着她,道:“自出生以来,从没人敢这么打我。阿雪,你的真言符当真厉害,痛得我都恍惚了。”
冷灵:“……”
裴自恕嗤道:“对付你刚刚好,谁让你说谎!所以你方才说了那么多,都是骗我们的?”
不。
前面说的都是真的。至少段玹了解到的就是他说的那些。若不然,齐安早就跳出来阻拦了。
但那句敬仰齐清绝却是假话。
既然是假,那段玹为何要说敬仰,又为何对齐清绝的事情如此有兴致?
就在这时,裴自恕又感觉自己口渴了。想到段玹方才说村里人喝了水就不能说话,自己晚膳时又中了邪,这么一联想,他不会一觉睡醒后……也成哑巴了吧?
师父啊师父,你讥讽我多嘴小儿如榆树鸣蝉,你可知你的徒儿我可能再也说不了话了。想此,不由得悲从中来,急躁难耐。
冷灵注意到师弟方才还嘲笑段玹,此刻愤然哀恸,蹙眉道:“阿恕,你怎么了?”
裴自恕喉咙愈发干渴,眼底也红了一片,心中戾气已不可控,抬手推她:“我不要你管!你离我远点!”说完拔腿就跑。
冷灵还未作何反应,段玹却呵斥一声:“放肆!”他手放置腰间,似乎想抽出什么东西。只是他腰间红玉腰带上除了悬挂一根红穗外,并无其他。顿了一顿后,竟甩出手中扇子,击打裴自恕后背!
这一扔用了劲力,本在奔跑的裴自恕骤然晕倒在地。
冷灵怔了一瞬,冲到段玹面前,寒眸逼视:“为何动手?”
段玹也直视着她,常常含着笑的星眸此刻多了几丝愤然。暮夜下,他神情冷肃,薄唇紧抿,好一会儿,吐了口气,道:“他对你无礼,我小施惩戒而已。我做也做了,你若真心疼他,便也打我一掌吧。”
“……”
29. 观月(四)
这话听来甚是古怪。
如果说,先前段玹因为畏她惧她,所以言行上对她礼貌有加,甚至带着讨好,那就更不应该对裴自恕动手。若真的失手伤了她的师弟,惹恼了她,她极有可能一掌劈死他。段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那他为何……?
回想他方才的反应,与其说畏惧,倒不如说是……
袒护。
段玹似乎极其不能容忍裴自恕对她无礼!
再一想,此前他看自己的目光像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师弟又说他有着龌龊心思,对他处处排斥……
师弟仰慕她,她是清楚的。
难道段玹也仰慕她?还是男女方面的仰慕?
一瞬间,冷灵犹如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真言符在段玹身上,是或不是,只要问一句,便能立即知晓。
前世那会儿,她从不把男女之事放在心上,纵是当初在仰天宗,同门师弟对她透露过心意,也是被她狠狠一掌拍飞,并斥责不好好修行净想些于修行无用的东西,如此下去,废物一个。
可同样的事换到段玹身上就没这么简单了,总觉得……
有着其它原因?
段玹与她见面不过数日,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呢?好生奇怪。
喜欢上一个人这么容易的么?
不……
不不不。
她确实和段玹没怎么见过面,但不意味着冷欺雪也没怎么见过。
该不会……
冷欺雪和段玹有着……那层关系?
若是这样,还真有些头疼呢。
可冷欺雪不是一直待在碧落城里的么?难道段玹来过碧落城?若真是如此,冷欺雪日录为何不记载?担心被齐应恒发现?
越想,问题越多,越复杂,越焦心。
欸!
沾上男女之事,必然优柔悱恻,耽误修行!
这个风流多情的世家公子,扰她道心,当真可恶啊!
……
冷灵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后,忽而叹了口气。
她走至裴自恕身边,探了探师弟脉搏后又看了看他的手腕。果然,先前留在裴自恕腕袖里的镇妖符已经消失了。
镇妖符上的灵力确实有时效,但也不该是这么短的时间。何时消失,怎么她没有感知到?!
段玹见她叹息,又眉头紧蹙,原地默了半晌后,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道:“我只是打晕他,并没有伤及……”
“我知道。”冷灵直起身子,看向他道:“方才多谢。不过下次不要这样了,我师弟他伤不了我,段公子也不要这般……”她本想说不要这般维护我,话到嘴边却成了:“不要这般冲动,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阿雪哪里话,我并没有把你想得脆弱。反之,在我心里,你道法高强,世间无人……”说到这里,他像是咬了舌头般突然顿住,微微偏头。
冷灵可不愚钝,自然清楚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无非就是“世间无人能及”?
那就更奇怪了。
他怎么如此肯定如今的修真界无人是她的对手,纵使他爱慕她,却也不能这么盲目无脑吧?况且,她的灵力修为不过才恢复一些,便是她自己现在也不敢说这种狂妄至极的话。
她挑着眉看他,静待听他后续怎说。
段玹却是清了清嗓子,迎着她的目光,道:“我只是见不得裴自恕对你那般无礼,你对他多好啊,又是传授道法,又是近身保护,他却对你大呼小叫,还敢推你,简直不知好歹!”
冷灵皱了皱眉,对这个回复不甚满意,道:“阿恕是因为中邪才如此。”
段玹哼了一声,道:“便是中邪也不该那般对你。若是你对我有对他一半好,我就是成邪成魔成鬼,也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惠!并愿意为你驱使,受你差遣!生死相从,不离不弃!”
“……”
“???”
本就静寂的暮夜,因为段玹的这番话似乎更静了。
而他也没有挨耳光,也就是说,他真是这么想的?
不是,你是不是……
冷灵十分想问段玹两句,你是不是也中邪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只觉得问什么都很……尴尬。
倒是站在一旁的齐安突然咳了两声,道:“那个,小裴公子还躺着呢……”
段玹也从怔愣中回了神,面色有些囧迫,低声道:“我,我背他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冷灵回复,直接将裴自恕扛了起来,径直往村舍走,一步不停。
冷灵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后,转头对齐安道:“村长,你……”
齐安忙摆手:“那个……那个……我还有事找老周。冷姑娘,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失陪啦。”
冷灵点点头:“好。今夜叨扰了。”
齐安:“无妨无妨。”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
回村舍的路上,只剩他们三人,又是说好了一般谁都不说话。当然,裴自恕若是醒着的情况下,定然早就炸开锅,指着段玹大骂龌龊,下流。
冷灵满脑子都是段玹方才那番近乎倾心立誓的言语。此事若不弄清楚,恐怕真的会影响她一心成神的道心,想了想,问:“段玹,你对我……对我有男女方面的意思?”
“……”
这一问来得太突然,段玹遽然驻足。惊诧之际,手上力道也松开了,裴自恕从他肩上跌落。“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欸?你!”冷灵忙走到裴自恕身边,检查了下他的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摔成这样都没点反应,段玹那一扇子当真用了力了。下手竟这么狠!
“你怎么……”冷灵本想斥段玹两句,却见他仍旧怔在原地,像是灵魂都脱离了,不由得舌头一拐,补了一个“了”。
你怎么了?
你一个风流多情的公子爷不应该早已习惯情情爱爱之事,怎么像个毛头小子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灵打算自己扶起裴自恕,扛着师弟回去。
可就在这时,却听他压着声音道:“……是。”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有些惊疑。冷灵放在裴自恕身上的手收了回去,回头看着他:“你真的……”
“是。”段玹又说了一遍,语气较方才更为低沉。他舔了舔唇,此时此刻,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垂着眸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确实心悦你,喜欢你,爱慕你。”
“……”
换作旁人听了这中州第一美公子的这番话兴许会心潮澎湃,冷灵却不然,只觉得整件事很古怪,起身走近,道:“所以你之前对我那般小心袒护都是因为……因为你喜欢我?”
段玹:“是。”
竟然真是这样!??
冷灵有些接受不能,她还以为段玹惧她惧到极致。默了片刻,蹙眉道:“你喜欢我什么?”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已经有些焦躁了,“我的这副皮囊?大可不必吧。你这样的名流公子什么样的美姑娘不曾见过,怎会倾心于我?”
“阿雪,我……”
“段玹,你听好!”冷灵不给他多说的机会,敛着眉眼,沉声道:“不要把你那些花前月下的心思用在我身上,否则……”她顿了一顿,再开口语气已如寒冰:“我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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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倾诉心中爱慕被对方拒绝的情况。拒绝也就罢了,竟还要自己的命!?段玹又一次懵住。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呆滞的眸子瞬间如冰雪消融,笑意盈盈,神色更是温柔无比。
他弯着唇角,仰首看着天上明月,又顺着月光垂眸看向地面。
月色下,他与她的身影贴得紧密,见此一幕,更是止不住地笑了,笑声爽朗,像是困于迷雾中陡然得见天光,心中大悦。
冷灵蹙眉道:“你笑什么?”哪有人听到自己被杀还能笑得这般开怀,失心疯了么!
段玹微笑看着她道:“我是觉得阿雪你真会说笑,玄门正宗的弟子怎么能因为被人喜欢就要杀了人家?哪有这种事。我想,你不过是吓唬吓唬我,不会真的杀我。”
“哼。”冷灵嗤笑,“那可未……”
也不等她说完,段玹骤然上前,凝视着她的眉眼,叹道:“况且喜欢一个人若是能控制得住,我也不会大逆不道地喜欢你了。阿雪,你便是杀我,也不能阻挡我喜欢你。”
“……”冷灵心头一滞。
段玹说这话的神情倒挺诚恳。不过再漂亮好听的话也迷不了她的心智。冷灵讥讽:“可段公子的喜欢也太过随便了,见一个爱一个,你这样的喜欢我可不敢要。”
段玹一噎,面色尴尬些许。沉默片刻后,道:“如果我说……除你之外,我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你……你怎么看,你能否接受我的这番心意?”
“我怎么看?”冷灵轻轻笑了笑,走开两步,道:“我自然还是那句话,不要把你那些花前月下的心思用在我身上,你的喜欢于我来说不值一提。”说完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裴自恕扶起。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不会好受,段玹却是低头笑了笑,轻呼口气:“好,我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了?冷灵狐疑地看着他。
段玹却是朝她笑笑,似是回到两人刚见面的那天,笑得舒然,道:“被你知道我的心意也挺好,总算不用藏着掖着了。装作不喜欢一个人,好累啊。”
冷灵:“……”
你装了吗?你若是装,我怎么会知道?
冷灵瞪着他,道:“你忘记我方才跟你说的……”
“要我的命嘛,我知道了。”段玹笑得坦荡荡,“你真想要拿去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便是此时此刻,也行。阿雪,你要么?”
“你!”冷灵怔住,怎么拿命威胁他都没有用!这人还真是……难缠啊!他追姑娘都是这样死皮赖脸不知羞耻的么!?
“看来阿雪你现在还不打算要我的命。”段玹眨了眨眼,将裴自恕扶起,重新扛到肩头,道:“既已说了我的喜欢于你来说不值一提,那么你就当这事不存在好了,不必忧心。我心中清楚就行,你且随意。”话说完,神色从容,施施然地先走了。
冷灵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原地怔了片刻。
怎么说开之后,反倒跟她想得不同了?
罢了,这事延后再说,反正除了这里的妖邪,再问清他腰间红穗的事后,也不会与他再有交集。
如此一想,凝着眉眼跟了上去。
三人回到村舍,段玹将裴自恕放到床榻上。
冷灵抱着剑道:“劳烦你照看一下我师弟,我先出去一趟。”
段玹想也不想便道:“我同你一起。”
冷灵拒绝:“不。”你离我远点!
段玹无奈道:“好罢,那我留在这里等你。”
冷灵哼了一声。
走出屋舍,将门掩上后,又叹了一声。
这段玹……怎么比他师弟还要黏人?
30. 观月(五)
是夜,万籁俱寂。冷灵借着隐身符来往村子一番。先是找到老周屋舍,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去。齐安果然如他所说,也在这里。像是知晓她今夜会来探查,他与老周所聊多是琐碎家常,两人丝毫不提听风之事。
在屋顶上蹲听一会儿后见一时半会儿听不到听风之事冷灵打算离开,才转身忽听齐安道:“那个段公子……”
冷灵顿住,想到段玹与这村子也有纠葛,身子又转了回来,却没想到齐安说的居然是——
“他似乎看中了冷姑娘?哎……看来又是一桩孽缘!”
冷灵:“???”
好好的你说这种事做什么!?
老周道:“看中也不奇怪。段玹那样的性子,能来村子,想必也是跟着冷姑娘来的。不然他可不会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兴许还会觉得脏了他的脚。”
齐安道:“嗯。不过这冷姑娘也是,和谁相好不好,偏偏和段玹扯上关系。段玹风流成性,嘴上话说得再好听,不过也是哄姑娘的手段。还真以为他会收了性子,与她一心一意么?这么下去,别成了第二个齐青,到时候岂不是会毁了齐天门的名声!”
冷灵:“???”
我什么时候这么以为的!?好你个齐安,在我面前客客套套,私下里竟是个胡说八道的碎嘴子!
老周皱了皱眉,道:“老齐,我说一言你莫介意。”
齐安道:“你讲就是。”
老周道:“其实吧,齐天门的名声早已被毁得不剩多少……”
齐安一愕,继而叹了一声:“你说得对。还是拜齐应恒所赐,不知那位掌座怎么想的,二十年不出山,躲在碧落城里,对得起清绝祖师么?!”
老周道:“个中缘由咱们可参不透。不过这次齐天门能重返玄门,也是多亏那位冷姑娘给哀命村除了邪祟。她,兴许是不同的。就是不知为何非要来我们这里探查听风的事情。”
齐安道:“她要查便查吧,查不出来自会走了。我们许久未见听风,这也是事实。说来,她的那道真言符当真厉害,就连段玹也挨了耳光。哈哈,当今世道,竟还有人敢打段玹!或许真如你所说,她是不同的。”
老周诧异道:“段玹挨了耳光,竟有此事?”
“是啊。”齐安将段玹如何被打之事说了,说完后,两人于屋舍内笑了一通。冷灵也无声笑了笑。
“好了夜深了,”齐安起身,道:“你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好。”老周送他到门口。
……
齐安出了屋子后,冷灵甩了一道符在他背上,正是追踪符。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来到盲老丈夫妇家。二人已沉沉入睡,冷灵照例留了一道符。继而又到春朝家。那小孩早已睡着,倒是他的父亲坐在床边,像是察觉到什么,朝屋顶方向看了一眼。
“发现我了?”冷灵心问。若是发现倒还好了,说明他懂道法。可不过一眼,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只是沉沉地盯着春朝。
看到这里,冷灵忽然记起一事。春朝不盲不哑,可他爹爹却是个哑人。怎会如此?而裴自恕也是因为和春朝下棋后中了邪?难道是这对父子动的手脚?若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冷灵在屋顶上又看了一会儿,见春朝爹吹灭舍内烛火上床歇息,便打算离开了,走之前也留了一道符。她又隐着身子去了一趟观月台,村内里里外外甚至就连早已成了平地的——以前的长生河——她也去了一趟。
半个时辰后,冷灵回到屋舍。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
段玹知晓是她回来,将门打开,弯着眉眼亲切道:“回来啦。”
冷灵看了他一眼,见他语气熟稔,神态亲昵,好似等候妻子回家的丈夫……这个想法刚一浮出,冷灵低斥一声。简直疯了!自问:冷灵,你在乱想些什么?!你道心已乱??!荒唐!荒唐至极!
“怎么了?”段玹微微俯身问,“你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你不会真是个男狐狸精吧!冷灵瞪了他一眼,走到床边看了看裴自恕,道:“我师弟怎么还没醒?你到底下了多重的手!?”
这话有点找茬的意味,段玹怔了一瞬,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对小裴公子做什么。不过……是不是出去一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这么大火气?谁惹你生气了么?”
“……”
他这个语气倒显得她无理取闹,冷灵轻吐口气,走到桌边将踏雪剑放到桌上,又提起茶壶,刚准备倒一杯茶水,手却顿住了。
段玹走过来,靠近问:“壶内没有茶水了?不可能啊,你回来之前我还特意……”
冷灵道:“你别说话!”
“……”
段公子何时这般讨好过一个人,又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张了张嘴,想问你到底怎么了,但见她脸色冷肃,忽地明白她应当是在思索事情,最终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冷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饮下后,突然想通一些事。
裴自恕随春朝下棋前,她留了一些符箓给他,那些符箓全是出自她之手,不可能没有用,有几张遇危险甚至会主动出击。再说师弟也不笨,若真遇着危险,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所以,也就是说,裴自恕与春朝下棋那段时间,确实没有遇到危险。就只是下棋,并无其它。而他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吵着要喝水。当时那壶水已被段玹和她喝尽,紧跟着便去了村长家,再来就是后面发生的事了。
如此一想,裴自恕之所以中邪,是因为村长桌上那壶茶水被人动了手脚。
齐安出来唤他们用膳,这期间,早已在屋内的那几人都有可能对那壶茶水动手脚!是谁?盲老丈夫妇?他们言行不一,又身有妖气,嫌疑最大,可目的是什么?
不……
不对!
动手脚这几人确实都有可能动,但能知道裴自恕急需喝水的只有一人。
春朝!
这个小孩……有问题!
他知道裴自恕生性话多,便借下棋之名引诱裴自恕多说话,又故意不招待茶水。他虽满心满眼都是裴自恕,看似崇拜,其实有所谋。谋什么呢?
想此,冷灵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味,心中浮躁渐渐消去。她看向段玹,见他支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看什么?
冷灵抿了下唇:“舍内的安神香……是你放出来的?”
段玹没有说话,仍单手支着脑袋看着她,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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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温柔。
冷灵蹙了蹙眉,道:“你怎么不说话?”
段玹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摇摆的手势。
——你,不准我,说话。
冷灵看出来了,恍然笑了一声,淡道:“现在准了。说吧。”
“好。”段玹也笑了笑,道:“我见你眉心时蹙时紧,手中杯子都快被捏碎了,便撒了点安神香。阿雪,我知道你想尽快找到作祟的妖邪,但也不要这么逼着自己,便是找不到杀不了也没什么,何苦这么……”
“你懂什么。”冷灵截断他话,嗤道:“我斩妖除魔,一来确实是因为责任在身,二来则是为了自己。我想你也知道这村子里的大妖是什么了。若是斩杀了它,齐天门和我在玄门的声望都会提升。”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段玹皱了皱眉,道:“阿雪,你很在意……声望、名利、灵分,这些?”
“为何不在意?”冷灵笑道:“我可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那类人。我既然重……既然以应恒掌座大弟子之名出了碧落城,就势必要齐天门重回玄门之巅!也要让这天地间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听我之声,破胆寒心!闻我之名,不敢作恶!见我之人,魂飞魄散!”
她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段玹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叹道:“你果真还是……”
“还是什么?”冷灵挑眉看他:“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没想到我是这般自私自利的一个人吧。那正好,不要再喜欢我了,换个人喜欢吧!”不,也不要换个人喜欢,谁被你喜欢都不是好事。
“非也,”段玹微笑摇头,道:“你与我这般坦白,我感动还来不及哩。只觉得更喜欢你了。阿雪,你放心,你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
冷灵:“?”
怎么又和她想得不同!?还有,谁需要你的支持啊!
冷灵嗤了一声,不将他话放在心上,又饮了一杯茶水,道:“段玹,说说听风的事。我提醒你一句,真言符尚在你身,我也未做改良,那一耳光的厉害你也尝到了,不想再挨巴掌的话,从实道来。”
段玹低低笑了两声,道:“提醒的正是,我是如何也不会说违心话了。”
冷灵:“……”
这会儿倒是承认得爽快了。
舍内烛火摇晃,段玹将听风一事叙来。冷灵凝眉细听,须臾,明白了。还是和稷山段氏来村子立石碑有关。
盲哑村的人多是幽州齐氏的后人,同哀命村一样,对于稷山段氏强抢地盘之事怨愤不满。可这个村子老的老残的残,人力较哀命村还不如,哪有那个能力与段家人抗衡。
就在村里人与段家人发生冲突时,听风冲了上去。照理说,人,不至于打不过一条狗,可那条狗也真如传言所说,凶猛异常,真逼得段家人退回稷山连了。
“这是第一次。”段玹道。
“第一次?”冷灵道:“你的意思是……还有第二次?”
“对,”段玹颔首,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原想着这里盲哑人居多,不会出什么岔子,就只派了三人过来,却没想到这三人竟被一条野犬逼退。其中还有一人于冲突中被石碑打伤了脚,留在村里。”
“等等!打伤了脚?右脚吗?”
31. 观月(六)
段玹道:“是不是右脚不清楚。逃回稷山连的那两人都没有提及。不过我想,应当是的。”
冷灵挑了下眉:“喔?你怎么想的?”
段玹笑道:“你如何想的,我便是如何想的。”
只因段家派出去的第二拨人去了盲哑村后都被听风咬伤了右脚,且没多久都死了。再者,幻境内的段十五,伤的也是右脚。一次两次是巧合,这么多次自然是蓄意为之。
冷灵又想到一人。
——老周。
进村那会儿,老周步履较其他村人蹒跚踉跄,行动不便,像是……也伤了脚。想此,冷灵问:“段玹,当初冲突中被石碑砸伤之人,除了段家一人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我是说……比如……这个村子里的人?”
段玹想了想,道:“这我就更不知了,我也是第一次进盲哑村。”
冷灵点了点头,道:“也是。那……被伤的那位段家人,之后有没有回稷山连?”
段玹道:“没有。”
是了。
不仅没有,也早不在村子里了。
至于去了哪里,想必早已被听风吃掉了。
段玹见她忽然沉默,道:“阿雪,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然,”冷灵摇摇头,坦诚道:“多是猜测罢了。不过若你所言都是真话,那盲老丈夫妇就说了假话。”
段玹哼道:“本就是他们欺骗了你。那对老夫妇心术不正,包庇听风,还胡乱栽赃!”
包庇是有的,至于栽赃……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挑拨齐天门与稷山段氏的关系?还是别的原因?
冷灵总觉得此事像是有着另一个阴谋。
起初她以为盲哑夫妇找上她是为了借她手报复稷山段氏,可村子里其他人的反应和那对夫妇截然不同,他们极力反对她和裴自恕进村,看起来也不想让她插手听风的事。
而盲老丈夫妇身有妖气,齐安和老周却没有,说明与妖邪有过密接的只有那对夫妇?二人被利用了?
其实只要找盲老丈夫妇问上一问便能知晓,但她的真言符总不能用在手无寸铁还身有残疾的老人身上,传出去像什么话。还会让齐天门落得一个“为拿灵分不择手段”的臭名声。况且,以那对夫妇对听风的庇护和偏袒来看,想必就是将他们的嘴巴打烂,恐怕也问不出个什么。
想到这里,冷灵又道:“段玹,先前你说听风伤人在先,你派人抓它在后,指的其实是第二拨人被伤?”
“是。”段玹颔首道:“第一拨,三人,两人逃回稷山连,一人被砸伤脚,留在村子,后下落不明。第二拨,共派出十八人,皆被咬伤,三天后,悉数死去。”
冷灵:“……”
第二拨居然派出这么多人!?
正疑惑,段玹又道:“阿雪,你还记得我说过稷山连现有十八个护卫队这件事吧。”
冷灵点头:“记得。你说过,段十五是其中一队的首领。”
段玹道:“是,第二拨那十八人……就是十八支护卫队的首领。”
冷灵怔住。
小小一个盲哑村,需要如此大动干戈?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段玹道:“之所以派出十八个首领,其实是段鹤琼……喔,也就是我爹,他觉得第一拨人狼狈逃回稷山连丢了段家的脸面,担心这么下去,以后会有更多人不服段家,便想让这十八个首领立个威风,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十八人全军覆没。而现在的十八队首领也是那场死伤后重新选出来的。
段鹤琼因为十八首领被野犬虐杀大发雷霆,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势必捉拿听风!
可听风却在咬伤那十八人之后不知所踪。
期间,段家一直搜查。
找它时如何也找不到,去年的中秋夜它却自己回到了盲哑村。
得知消息后,段玹亲自带人捉拿。
……
听到这里,冷灵问:“你爹爹竟同意你带人捉拿,他不担心你出事?”
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段玹怔了一怔,笑道:“你怎知我爹不同意我去?”
冷灵饮了一杯茶水,道:“师弟同我说的。他说你爹,你娘,还有你舅舅,把你看得极重,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迎战听风这般危险的事,你爹怎么会舍得你去呢。”
“原是如此。”段玹笑了笑,道:“是。父亲确实不同意我亲自捉拿听风,但我又实在好奇到底是怎样一条狗居然如此厉害。况且这十八人死相过于凄惨,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也担心听风伤了更多人,便顾不得父亲同不同意。他不同意又能如何,还能打断我的腿不成。哼,他可舍不得。”
冷灵呵笑一声,段玹这番话当真任性恣意,甚至还带有几丝嘲讽。
“不过……”说到这里,段玹叹了一声,道:“我低估了一条野犬的厉害,反倒叫它伤了更多人。中秋月圆,它双目猩红,煞性大发,妖力骤增,十分凶残,随行之人皆……”
不用言明,皆送了命。
那你怎么安然无事呢?冷灵眯了眯眼,道:“你一点事没有?”
段玹轻咳一声,道:“也有事,不过……没什么大事。”
此话怎讲?冷灵沉沉看他:“段公子,看来,你的修为不可小觑啊。”
“咳,阿雪你误会了,”段玹饮了一口茶水,脸色蓦地有些不自在,垂着眉眼道:“其实……其实是我舅舅来了。”
冷灵:“???”
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段玹暴走了呢!
“你舅舅?”冷灵皱着眉问,“玉鸿秋……玉掌座来了?”
“嗯,”段玹点了点头,又饮了一杯茶水,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我娘当时在闭关,我爹始终放心不下我,便在我离开之后请求我舅舅……”
好罢。
她听明白了。
好一个名流公子啊。
不过出趟门降个妖,随从保驾护航也就罢了,还要舅舅暗中保护?
真是……
真是宠溺至极啊!
冷灵嗤笑出声。
段玹也觉此事丢人,低着头又喝了一杯水。一壶茶水在他俩你一杯我一杯下,很快见了底。
冷灵笑够了后,道:“村长他们是中秋夜最后一次见听风。你也是。也就是说,你见到听风之时,它已经从村子里出来了。”
段玹道:“是。我是在半路碰见它的。它那时候似乎已经……控制不住妖力了。”
冷灵颔首,又道:“盲老丈和村长都说过一件事,他们说中秋夜之后听风随村里大婶去了一趟稷山连,这件事,你怎么说?”
段玹放下茶杯,道:“确有此事。那夜,舅舅为护我让听风逃走了,但当时它也受了重伤。本以为它一时半会儿不敢露面,却没想到翌日便随着村里大婶来了稷山连。当真嚣张。它既然敢来稷山连,就得做好被擒的准备。我家里人也确实抓到了它,并打算把它拉到菜市口当众烧死。我当时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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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关在房里,知晓此事却也出不来。中途,是舅舅下令说不要烧死,他要把听风带到红叶天管束。只是……”
冷灵接道:“只是半路,它又逃了?不太对吧。它当时受了伤,怎么能从你舅舅手里逃出?”
段玹:“不知。舅舅没说,我也不清楚。或许……”
是玉鸿秋放走的也不无可能。但这种事无凭无据,若真这么说了,只会让苍梧玉氏落玄门百家话柄,说他偏袒妖孽!所以,还不如说是逃了。
冷灵还有一点不解,道:“听风明明受了重伤为何还要来稷山连?挑衅玄门?还是,它根本没有受重伤?”
段玹道:“不,听风确实受了重伤。若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被擒住。它来稷山连也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为了护送那位盲大婶。”
这样的事,听风在被村里人收养后做过许多次。
冷灵道:“你的意思是……听风明知会被擒,还要护送那位大婶?它为什么这么做?”
段玹沉默片刻,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或许它真的对盲哑村的村民有感情吧,所以宁愿死,也……”
也要护着他们。
也就难怪村长说听风于村里人有恩,他们视它如神明。
如果听风没有妖性大发,兴许它现在还和往常一样,护送着盲哑村村民。可世间没有如果。稷山段氏总有一天会去盲哑村立石碑,也总有一天会和听风产生冲突,后面的事也总会发生。
仿佛天命,不可逆改。
想到这里,冷灵眉心微凝。随即又道:“等等,段玹,你怎么如此肯定听风是为护送大婶来的稷山连?”
段玹道:“其实是我舅舅逼问的它。苍梧玉氏有一门不外传的道法,名曰【听心术】。世间万物,只要有心者,被听心术一问,什么问题都清楚了。舅舅使用听心术知道了听风来稷山连的缘由,兴许也是念它有情,才不忍心见它被烧死。”
听心术?
这还真是一道不错的法术呢!
前世那会儿,她也想学类似的道法。可师父说,这类道法听得多了,犹如窃取天机,必遭反噬。
段玹见她沉默,脑袋歪了歪,追着她的目光,道:“阿雪,你问完了?”
冷灵点了点头。
问完是问完了。
但还有几点不明。
冷灵皱着眉道:“你先别说话。”
段玹:“……”
问完就抛,好决绝的女人。知她又在思索事情,段玹撇了撇嘴。拿起桌上茶壶,准备再打一壶茶水。刚走出屋子,见本高悬于空的明月,不知何时,已被浓深的黑雾覆盖……
好重的妖气啊。
段玹眯了眯眼,又将门掩上,回了屋舍。
舍内,冷灵将获取到的信息捋了捋。
如若段玹说得都没问题,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盲老丈夫妇包庇听风是真,受听风指使也是真。知晓请她帮忙,她和裴自恕就一定会来村子探查。
目的也就是如此,引她和师弟进村!
先是雾罩幻境,见没困住她和师弟,又联合春朝在茶水里动手脚。
听风从始至终也不是冲着段玹,为的其实是……
裴自恕!
想及此,冷灵倏然起身。就在这时,舍内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茶桌边两人俱是一顿,彼此对视一眼后同时朝床榻方向看去,只见裴自恕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眉头紧蹙,嘴唇翕张,似乎……似乎极为痛苦。
32. 观月(七)
冷灵走到裴自恕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烙铁般灼热滚烫,便是她,也难以承受这样的热度,师弟定然不好受。又查看了下他的手腕,见一缕黑气萦绕。不做多想,一把扯开他上身衣服。动作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段玹见此一幕,“欸?”了一声,慌忙上前,道:“阿雪你……你怎么能……”怎么能看别的男人身体!?此时裴自恕上身袒露,他想挡住不让冷灵看,却见裴自恕周身黑气环绕,怔了一瞬,道:“小裴公子,这是被……妖法控制了?”
“嗯。”冷灵颔首,微感自责,她没有护好师弟……她以为重活一世,以她的能力在如今的修真界不说所向披靡,应当也没多少人能敌,更不至于让师弟受此大罪!
真是岂有此理!
段玹见她出神,担心唤:“阿雪。”
冷灵瞧了他一眼,眸色冷冽。
段玹一怔,竟在她眼里看见了浓浓杀气!
……
鼻息间妖气愈来愈重。
师弟耽搁不得,几息思忖,冷灵忽地挥手,门上瞬间被贴了数十张黑符,死死关紧!
这时,床榻上,裴自恕痛苦喃喃:“不要问我……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
段玹回神道:“有人在逼问裴自恕。”
“是。”冷灵沉声道:“我现在要用灵力化解师弟身上妖法。段玹,你应该闻到了外面的妖气。你若不想有事,速速离开我们!”
“你说什么?!”段玹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冷笑一声,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何况你在这里我又怎会离开?难道你以为我同你说的生死相从不离不弃,只是一派胡言?”
“是不是胡言我并不在意。”冷灵淡道:“我只知你不是齐天门的人,更不是我师弟,你若受了伤出了事……”
“行了你不必说了我懂了。”段玹失望道:“既然如此,那你也不用管了。腿长在我身上,走不走是我的事。我是死是活,受伤与否,与你无关,与齐天门无关。这总行了吧。”
“你……”冷灵十分想说一句,“那你滚吧。”
偏偏段玹这时又道:“总之,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冷灵:“……”
什么话!?你爱死不死吧,反正我死不了!
懒得与他多说,冷灵一把抓起裴自恕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到他对面。手中运足灵力,猛地冲向裴自恕。一时间,床榻四周灵光迸射,舍内如被劲风席卷,震动不止,裴自恕发丝飞舞,周身黑气四处乱窜!
段玹心惊。
好强大的灵力!
这时,草舍木门也被砰砰撞击!门上黑符猎猎作响,似有松动之势!
冷灵扫了一眼,不消多想,一手用灵力化解裴自恕身上妖法,另一手传灵力给门上黑符,抵制外面妖气冲进!
如此这般,得消耗多少灵力啊!
段玹见她面色冷肃,从没这么恨过自己,竟一点忙帮不上!管不了那么多了!手放至腰间,似乎想抽出什么东西。
这是第二次了。
冷灵自然也发现了!
不过,他到底想抽出什么?!
就在这时,裴自恕吐出一大口鲜血,周身黑气也渐渐消失。冷灵迅速封住裴自恕身上几道穴位,手在他手腕绕了一圈,掌心合上裴自恕右掌。
砰——!
只见裴自恕手臂上有丝丝金光汇入,这些金光从臂上脉搏逐渐流到五脏六腑。
段玹看明白了!手从腰间撤回,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渡灵力给他!?你自己怎么办!?”
冷灵嗤笑一声:“段玹,你也太小看我啦。今夜就让你见识见识……应恒掌座大弟子的厉害。”
段玹:“……”
怔愣之际,又是一道灵力汇入。裴自恕脸色逐渐恢复,缓缓睁眼:“师姐……”
冷灵应了一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
话音刚落,门上黑符尽数碎裂,飘飘扬扬!草舍门轰的一声炸开,木屑乱飞!
冷灵手挡了一下,微眯着眼,哼道:“这么着急死?陪你玩玩!”丢了几张黑符给裴自恕,拿过桌上踏雪剑纵身出屋!
屋外,黑雾弥漫,明月似被吞噬,看不见一丝天光,村子幽静无声,仿若方才的战斗不曾发生。
仅一息,冷灵就知听风去了哪里,循着妖气,飞身追去!
裴自恕三两下裹好衣服,出了屋子,见半空中师姐身影忽闪忽现,足尖不时点过叶片。暮夜下,似离弦的神箭,不过须臾,便消失没影!
裴自恕揉了揉眼,心道:“不愧是我师姐。”
啊!啊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没用的!裴自恕甩了自己一耳光,登时清醒不少,喊道:“定是去观月台了!”说完拔腿就跑。
段玹也猜到了,先他一步追了过去。可怎么回事,裴自恕居然也跟上来了?回头斥道:“小裴公子,你的伤还没……”
“已经没事了!”裴自恕喊道,并用日行千里术追了上去,甚至把段玹甩在后面。
“??”段玹神色闪过一丝嫌厌,低声啐道:“臭小子!”
两人追到观月台。
只见冷灵身子悬在半空中,一手执剑,一手负背,面容冷峻。
而她面前的……人?正是听风!
被黑雾吞噬的月亮逐渐显现,早没了皎皎银华,此刻红得似血。观月台石基黑气环绕,似一条黑龙盘覆其上。听风白发黑衣,双目猩红,足尖蹲立于龙头上,右手一把弯刀,扛在肩后,身后红月照得他一张脸更是邪魅阴森,哧哧笑道:“小女娃,胆子挺大,竟敢追过来!”
冷灵道:“你都打上门了,我怎能不追。”
裴自恕大喊:“师姐!这……是什么大妖?竟能吞噬月亮!”
冷灵微微一笑,道:“还能是什么,天狗嘛!”
天狗?
原来听风是天狗!
听风邪笑:“既知我是天狗,还不束手就擒。小女娃,留下你师弟,我饶你一命!”
冷灵道:“不好意思了,我早就知道是你,并且就是因为知道,才追了过来。我没你那么仁慈,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饶你。你的本命元丹,我这个小女娃,要定了!”
话音落,指尖镇妖符倏地飞了出去!
冷灵口中念着咒语,只见本来只是一张的镇妖符轰的一下瞬间化出成百上千张!
竟一次动用这么多镇妖符!?
符箓似利箭般冲向听风,又快又狠!
“想要我的本命元丹,就凭这些符箓?”听风冷笑一声,从观月台上飞出。他妖力强劲,速度极快,弯刀锋利,对着数不尽的镇妖符挥刀相砍。
刹那间,无数符箓成了碎屑,纷纷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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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落在柏树叶片上。
冷灵轻扯唇角,手执踏雪剑,纵身上前,喝道:“那只是前菜。这儿等着你呢!”
言闭,甩出——
一张网!?
说是一张网,倒也不是普通的一张网。
红线所制,灵力加持,乃是缚妖网。
猜出此行大妖是天狗后,冷灵知道对付起来不会轻松。一张镇妖符不行,那就十张,十张不行,那就百张,百张不行,那就千张!千张再不行,再配合缚妖网,不信抓不到你!
趴在老周屋顶上时她想着光这么听也耽误时间,并依着前世记忆,制作一张缚妖网。到了盲老丈夫妇和春朝家里时,同样一边听,一边制网。
不过真正的缚妖网需要用金丝制作。这般贫瘠的土木村子哪里能找得到金丝,她也变不出,只好用红线替代了。紧赶慢赶,赶了个半成品。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摆出气势,先吓唬吓唬听风再说。只要他乱了阵脚,被镇妖符碰到,妖力就会被控制。
哪怕只是须臾,也足够了。
生死之际,一眨眼的工夫,都能要一个人的命!
而事实也如她所料,听风为躲避缚妖网,被镇妖符打到。当即如烈火焚烧,不仅如此,此等符箓一旦沾上,妖力就会被压制!
听风咬紧牙关,嗤道:“小女娃,我真是低估你了!”他挥刀奔跑的速度,慢了许多,越慢,挨镇妖符的打就越多。
眼看缚妖网就要抓到,他却陡然增大!
段玹喊道:“不好!他要现出真身了!”
天地妖灵,幻化人形,妖力相对也会受控。可一旦现出真身,妖力便会释放出来!一时间,黑云压城般的重压袭来!
狺狺吠叫——!
一条形似野猫,头部有白纹的巨型天狗对着红月发出兴奋吼叫!叫声响彻天地,地动山摇,地面三人只觉耳朵即将炸裂。
裴自恕捂着耳朵,大喊:“师姐,你走吧!让它抓我!我不想连累你!”
冷灵瞪了他一眼,眼神极冷。
裴自恕喉咙连连滚动,再不敢乱说。
这时,天狗猩红的眸光射向他!裴自恕悚然一惊,大喊:“他要过来了!”
天狗速度极快,眨眼的工夫,已经到了他们身前,歪头桀桀笑了一声。
冷灵本想抓着裴自恕的衣襟飞身后退,却发现这小子已经使用日行千里术满地乱跑了。
裴自恕也知道自己脱逃实在丢人至极,但除了逃,也做不了别的了。他身上的符箓对付此等大妖毫无用处,留在师姐身边只会连累她。
裴自恕两条腿快跑出火星子了。
日行千里术极耗体力,再这么跑下去,就是不被大妖打死,他也会累死。
冷灵执剑纵身上前,头发横咬于齿,足下奔跑速度较方才还要快上几倍。此刻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与天狗的爪牙过招多是用仰天宗的剑法。
红月黑夜,风卷残云,一人一妖,银光火花,飞影缭乱!冷灵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夜幕下纵横来去,避过了天狗爪牙袭击!
但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冷灵飞身退后,足尖立于观月台,抛出踏雪剑,灵力注入,只见本来由梅树所制的木剑,像脱了一层皮!登时银光凌厉,横贯长空!带着九天雷声,在血红的夜幕里,精准地对着天狗,劈了过去!
33. 观月(八)
见此一幕孰能不受震撼?地面二人都傻掉了!
裴自恕停止奔跑,干咽了一下,心道师姐怎能如此厉害!虽没见过师父出招,此刻竟也生出便是师父恐怕也难挡师姐方才那气贯长虹的一剑!仿若泰山压顶,势不可挡!
同一时间,段玹回过神来,星眸熠熠,唇角扯笑,眉骨上的红珊瑚珠子夜幕下轻轻摇荡,眼底血红更甚,眸光闪了一瞬后,瞥向四周。方才打斗,缚妖网坠到树丛中,不知掉到何处。想及此,撩起袍摆,飞身奔向古柏树林。
裴自恕惊诧之际,却也注意到了段玹的行动。
他怎么会……?
若说玄门世家弟子里,谁和裴自恕一样修为低微,无疑就是段玹了!
可……
裴自恕咬了咬唇,哼道:“定是玉青萝教的他!”想到自己早早地成了孤儿,师父也从不教他道法,出一趟山门,若是没有师姐,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不由得心中苦涩。
段玹跳入树丛中,血红的月光照不进来,林子里漆黑一片。不作犹豫,他轻抚右眼眉骨处,眼眸清明,没一会儿便找到了缚妖网。将缚妖网带了出去。一通飞奔钻跑,出来时,黑红锦袍已经被荆棘刺破,披散的长发还落了几片绿叶细枝,颇显狼狈。
他这般出力,裴自恕却还傻傻愣在原地,气道:“你发什么呆呢!”
裴自恕恍然,对着自己脑门狠狠给了一巴掌,见段玹手拿缚妖网,忽然灵机一动,没了人影。
“??”段玹本想让他拿着缚妖网另一头,二人来个前后夹击,罩住听风,却没想到裴自恕竟然使用日行千里术逃了!
这个臭小子!
段玹嗤了一声,带着缚妖网奔向观月台顶层。
……
另一边,冷灵的那一剑虽然劈伤天狗,却还没到要了几百年大妖性命的地步。
天狗重重摔在月台上,吐了一大口血,重化人形。他就地一滚,拿起弯刀,舔了一下被剑刃划伤的手腕,鲜血的味道刺激了他的杀意以及……饿欲,怒道:“好厉害的小女娃!你到底是谁!?”
冷灵乘胜追击,俯身疾冲,松开齿尖乌发,道:“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我乃碧落城齐天门齐应恒大弟子,冷欺雪!”
话音落,执剑斩去!
血红月色下刀剑闪烁生辉。观月台经方才重砸,又在这般激烈打斗下,斑驳木块簌簌落下,隐隐有坍塌之势!
裴自恕好不容易爬到顶层,月台却晃了晃,险些摔了下去。他死死抠住一块木板,勉强稳住,再次艰难爬上去后,却见师姐和听风已甩掉刀剑,空手对招。
二人身形极快,掌风凌厉,俱下死手!
裴自恕脑袋左右摇摆,手里拿着镇妖符,见师姐与听风打得难舍难分,只觉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谁。这种情况下,若是误伤师姐怎么办!?
原来,方才他见段玹拿着缚妖网,猛地想到人鬼妖魔皆有命门。听风一定也有!会是何处呢?当初盲老丈找上他和师姐时说过听风右脚受过伤,想来听风的命门兴许在右脚处?
再看师姐招招攻击也是奔着听风右脚去。
绝对是这样!
只是眼下找不到时机,便是知晓,手里的镇妖符也打不上去!
冷灵余光瞥到,仅一眼,便知师弟想做什么,当即大步跃起,连连横踢,听风胸口被踹,一退再退,又口吐一口浓血!
听风站立不稳,手背抹开唇边鲜血。先前打在他身上的镇妖符正在化他妖力,如此下去,不消片刻,必命丧于此!冒着被眼前小女娃一脚踢死的风险,他对着红月又是一声吠叫。
周边浓雾骤然升起,比方才还要深重黏稠。
段玹从月台另一边上来了,见状喊道:“阿雪,他想引你进幻境!”
冷灵也看出来了,到了幻境,听风妖力会恢复一些,到时候捉他又难一些,笑道:“那种地方去一次就行了!”
速战速决!
冷灵手朝地面一抓,踏雪剑重回其手!她出剑极快,根本不给对方还手机会。听风步步后退,身子已退到栏杆边,就在这时,裴自恕“啊”的一声闭眼扑了上去!
只听一声破了天际的凄惨嗷叫,而后无尽黑雾轰地散开!
段玹见机飞身跃起,撒出缚妖网,罩住听风!同一时刻,冷灵甩出踏雪剑,剑锋凌厉,带着强劲的灵力刺了过去!
一剑贯穿心肺!
回天无力!
听风倒了下去。
同时倒下的还有……
裴自恕??!
他精疲力竭,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落月台,冷灵闪身过去,手指勾住他腰间玉带,捞了回来。
……
黑雾消散,红月渐明。皎皎明月,天地清华。
裴自恕躺在月台木板上,累得两眼无光,看着夜空,叹道:“师姐,当真……累死我也。”
冷灵轻轻笑了一声。
段玹也微微喘气,尚未平息,脚下忽地剧烈摇晃,道:“快走,观月台要倒了!”
冷灵眸光一凛,道:“段玹,你带上我师弟!”说完,踏雪剑挑着缚妖网,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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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听风扛到了地面。
段玹抓着裴自恕紧随其后。
两人刚落地,忽听隆隆巨响。凌霄而立的百年观月台轰然倒塌,烟尘滚滚,惊得林间鸟雀倏然跃飞,月光下出现阵阵黑影。
裴自恕体力还未恢复,听到身后巨响,腿脚又是一软,结结巴巴:“师师师姐,我想……村长睡醒后看到那一摊废墟,兴许会想杀了我们……”
说好的不伤及一砖一瓦一木,这下好了,直接把观月台整没了!
冷灵也觉尴尬,手放置嘴边咳了一声:“这个嘛……这个……”
段玹神情倒是一派轻松,摇着不知藏在哪里又不知何处冒出的扇子,悠悠道:“无妨,再建一座便是。明日我便让段家人……”
他话未说完,一阵哭喊声由远及近,朝他们这边过来。
一听这种声音冷灵无奈又无语,再看二话不说便在自己面前咚咚磕头的人,更是头痛不已。她的心哪怕是石头做的,此刻也做不到无视这对年迈的盲哑夫妇:“你们先起来好么?有什么话先说嘛!不要上来就行跪拜。”
坦白说,能商量的,即便什么都不做,她也听得进去。但,不能商量的,便是头磕烂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
而她几次扶起,都被二人推开。
所以这是,不放过听风,就长跪不起?
好啊,真好啊。她最不吃的,最厌烦的,也是这招。
前世那会儿,她不知被多少人跪过,可那又如何?将她一箭穿心的正是跪了她无数次的南褚子民。
眼下又来!?
暗想师弟比她能说许多,递了眼色过去。
裴自恕收到师姐眼神示意,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根小臂粗的树干,杵着地面,勉强让还在发抖的两条腿跨出步子,叹道:“老伯,婆婆,你们这是何苦呢?听风是妖怪,它不仅害人还吃人,你们包庇它本就不该!我师姐除它是顺应天命,是正道所为,是造福苍生……”
?等等!
冷灵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让你说些让他们不要再跪着的话,不是让你吹嘘我啊!
可裴自恕遇到的偏偏是盲老丈这类怙顽不悛的人,纵使他吹得天花乱坠,也是不听不听,甚至跪着移动至他身边,抱着他大腿苦苦哀求。
裴自恕本就站不稳,被这一拽一抱,直接摔倒,砸在盲老丈身上。
两人皆哎哟一声!
这一出虽滑稽,可这种时候谁又能笑得出来。
偏偏有一人眉毛下面长得仿佛不是眼睛,看不清形势,低低地笑出了声。
34. 观月(九)
“……”
几人循着笑声看了过去,俱纳闷:你笑什么?这种时候怎么笑得出来的?你是天性爱笑么?
裴自恕气狠狠地瞪了段玹一眼,爬了起来。若不是看在方才他把自己从观月台带下来的份上,此刻定要讽他几句。
盲老丈虽看不见,却听得出段玹声音,人还躺在地上,拐杖已经挥了过去。只是失了准头,打了个空。哑婆婆将他扶起,打着手势让他不要激动,也不要再说了。
盲老丈却是一把推开哑婆婆,恨恨道:“为什么不说?一定要说!齐天门的小丫头,你若真想杀人,最应该杀的是这段家小子!”
老人家经不住摔,冷灵扶了一把哑婆婆。哑婆婆却不承她好意,挥开她手。冷灵也不介意,不过她倒有些介意那句“你若真想杀人”。什么叫她想杀人?一般情况下,她只诛杀妖魔鬼怪,基本不杀凡人,除了穷凶极恶上赶着找死之徒。
冷灵唇角微扯,走上前,还未开口,盲老丈又大喊:“如果不是段玹,小听风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逼的。段玹才是最该死之人,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足惜!小道长,你为何就是不愿放过我们的小狗呢?你们口中的人间正道就是连一条小狗都不能容忍么?若是……若是你错杀听风却放过段玹,那……那你根本就是玄门之耻!你们才是彼此包庇!”
他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只是别说冷灵了,就是裴自恕也不信他的话。后者气得连连摇头,深深叹息。
冥顽不灵,当真冥顽不灵!
段玹听够了,扇子敲着掌心,笑道:“你这老头,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给我泼脏水?省省力气吧。说破了天也没用,听风活不了。我若是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更没养过一条为祸世间百年的大妖。”
“你……”
“别你啊你的。老头,人生如露,大梦几十年,你还有几年可活?赶紧带着老太婆回去睡觉,岂不快活?真不想快活,就找根绳子或者寻个井赶紧死。在这哭哭啼啼,吵得人烦。”
“???”这是世家公子能说出来的话?裴自恕下巴都要惊掉了。段玹怎么有脸说他没了修养!他再没修养也不会这么说话!
盲老丈被段玹气得险些吐血,抄起手中拐杖就往段玹身上打。段玹轻松躲开,盲老丈冲过头,摔倒在地。
冷灵看了段玹一眼。段玹耸耸肩,无辜道:“这可不能怪我。我没碰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冷灵上前欲扶起,盲老丈却一把将她推开,拐杖也朝她打来。可冷灵何许人也,又怎会被普通凡人伤到,身子一闪,人已撤开。
盲老丈一打不中,二打也不中,气急败坏,神色近乎癫狂。忽地又重重点头,哭喊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太好了,你可算明白了!”裴自恕以为他终于醒悟,却没想到他居然说:“你这齐天门的臭丫头定是被段玹迷住了!怪不得你无论如何都偏袒他!你和那些……和段玹搅和到一起不干不净的男男女女有什么区别!清绝祖师若是地下有灵,一定把你逐出师门……”
“放肆!”“胡说八道什么!”
段玹和裴自恕同时出声。一个抬起扇子,一个举起手中木棍。
裴自恕到底下不去手,气道:“你这老丈,若不是看在你年事已高的份上,不然就凭你这般侮辱我师姐,我一定……”
他话说到一半,段玹一把推开他,喝道:“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手里扇子狠狠挥了过去。这一扇子若是打到,盲老丈必然当场毙命,只是挥到一半被拦住了。
段玹顿觉执住他手腕的力道似有千斤重,动弹不得,侧眸看去,拧眉道:“你……不要拦我,他该死!”
“冷静点。”冷灵道。
不过也奇怪,段玹杀意怎么这么重?他竟如此恼怒?
坦白说,方才盲老丈那番话她听着……也有些生气,但,远没有段玹这么气。只因作为南褚国师那几百年,尤其是后期数十年,南褚衰颓,日日夜夜里,当她面的,或是在她背后的……不知有多少人骂她。骂什么的都有,一句比一句难听。
维系不了南褚基业是她的错,妖魔肆虐中州是她的错,庇护不了子民也是她的错……只要出现问题,不管是谁的错,最后都是她的错!
可仙门第一宗派的仰天宗大弟子,十几岁便名动中州的修仙奇才,怎可,又怎能,与庸碌凡人计较?
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插手人界政权,一心一意求神问道,又哪有那么多事。所以,纵是气得心肺欲裂,也只能拂袖不理。
做了游魂之后,在昼阴庭馆荡了五百年,如今气性已没当初那般大了。听到盲老丈那一番话,只觉无奈多过愤怒。
但段玹不是。他眼底血红又在闪动,竟是难得地不听她话,驳道:“你别拦我。我一定要杀了他!”
冷灵一怔,觉得眼前人的戾气大到仿若下一刻要将盲老丈抽筋剥皮,扔进地狱。不由得眉心微凝,道:“真杀了他,你的脏水可就洗不清了。”
“洗不清便洗不清,真当我在意什么脏水不成?”
冷灵啧了一声:“傻了么?你若真这么做了,那就不止他这么说了。还是说,你想看到更多人诋毁我?”
“……”这话才算说中。沉默一瞬后,段玹暴怒的眉眼逐渐平缓,吐了一口气,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真是气糊涂了。
感受到他手中力道减弱,冷灵松开他的手腕,走到老丈面前,道:“老伯,不瞒你,听风如何也活不了。但你若想段玹跟着陪葬,倒也不是不行。”
“嗯?”气糊涂的段公子乍听到这句话懵住了。须臾,又笑了起来,仿若听了什么极有意思的话,笑得止不住。也是,只有她,也只能是她,才会这么不把稷山段氏的公子当回事了。
裴自恕狐疑地看了段玹一眼,心道这人失心疯了么?师姐说这种话他都不气,反倒傻傻笑。回想这一路,段玹行事作风似与传言大不相同,难道是大家误会了他?他本性并不坏?不对啊,纵使他不坏,风流的性子也是事实!一双眸子走哪儿都黏在师姐身上,像个不怀好意的阴暗男鬼。想及此,裴自恕一阵恶寒,挤到师姐身边,强势隔开段玹。
段玹嘁了一声。他此刻心情还行,不与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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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计较。
这时,冷灵又道:“老伯,只要你能说得出段玹在此事里的一桩恶行,且是真的,我一掌送他归西,绝不犹豫。可你若说不出来……方才你对我的侮辱,还有,你受听风指使,引我和师弟来村子的事,我一并算上。如何?”
盲老丈听她说到后面那句,脸色登时变了。但事已至此,狡辩无用,也只能默认了,道:“当……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冷灵微微一笑,举起手里一道符,道:“此乃真言符。若是将它贴在一个人的身上,只要那人说了假话,便会挨上一耳光。不过,我不想把这张符用在你身上,我给你一个自行坦白的机会。”说此,她把符箓往空中一甩,真言符骤然化为灰烬,道:“你自己说,还是我问你答?”
“我……我……”盲老丈支支吾吾,看向不远处的听风。
就在这时,一道虚弱声音插了进来:“小女娃,何必为难老人家?”
裴自恕一腔怒气正没处撒,一听此话,怒道:“用得着你来装好心?方才怎么不听你说话?现在要说你的恶行了,你就开口了?”
他也不给听风说话的机会,继续骂:“你若真为了老人家好就不该利用他们。再说,你没听到老丈如何说我师姐的吗?年纪一大把,见到姑娘家和一个男的有些交流,就以为是……是这样那样的事,是何道理?段玹那个风流样儿,我师姐怎可能瞧得上他?呸!呸呸呸!”
??段玹眼角抽了一下,说着说着怎么又说到他了,嗤笑一声,道:“裴自恕,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从观月台带下来的?”
“……”
心虚的小裴公子顿时没了话。
听风艰难挪动了下身子,踏雪剑仍然插在他胸口,灵力镇压,他如何也逃不了了,缓声道:“他们二人只是为了维护我,并没有做别的事,有什么事冲我来。”
裴自恕道:“放心,一定冲你来。但他二人维护你,包庇你,对着我师姐一通骂,凭什么?”他说着又看向盲哑夫妇,道:“当今世道真是奇了,谈及玄门正宗便嗤之以鼻,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酆都鬼王派来的呢!别的门派的人我不敢说,但我师姐绝没有冤枉你们养的这条狗。听风,你扪心自问,你从来没有残害无辜之人?!”
“哼,”听风冷笑,“成王败寇,多说无益。要我的本命元丹是吧?小女娃,你拿去吧。”
“你的本命元丹,我自会拿。”冷灵走向他,道:“不过,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为了你的本命元丹来这一趟。恰恰相反。我起初是真的想帮老伯和婆婆找一条小狗,只是他二人身上妖气太重,让我生了疑。如此说来……”她顿了一顿,侧眸看了眼暮夜里的盲哑夫妇,心中闪过一计,道:“你竟用妖法控制他们?他们收养你,你却恩将仇报?”
一听此话,盲老丈果真激动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小听风没有对我们用妖法!他也从来没有害过村子里任何一个人!冷姑娘,小裴公子,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们!都是……都是段家人的错,是他们非要来村子里立石碑!小听风是为了保护我们才……”
才变成一个吃人的大妖。
35. 观月(终)
盲老丈所言与段玹所说大致不差,但其中尚有诸多细节。有一点,冷灵猜得没错。第一场冲突,当时被石碑砸伤的确有两人,一位是段家仆从,还有一位,正是村里人老周。
听到这里时,段玹走近,道:“阿雪,你真细心聪慧,被你说中了。”
“什么?说中什么?”裴自恕挤开段玹,他当时正晕死在床上,自然也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道:“段玹,你是不是趁我不省人事时……”
话未说完,人被冷灵点了哑穴。段玹欲嘲笑,然后便轮到了他。他更惨。用在凡人身上的哑穴对付不了有一定修为的他,冷灵直接赏了他一道噤符。强行破符,只会落得个烂嘴下场。
两人眼珠子急急转动,无声抗议。
冷灵只当看不见,微微一笑,总算安静了。
沉寂的夜里,只剩下盲老丈粗重的唉叹声。
人在经历大悲大痛后,似乎总会老上几岁。盲哑夫妇本就苍老的容颜显得更老皱了,头发也白了许多,连喘息声都沉沉重重。
哑婆婆搀着盲老丈走到听风身边,二人一左一右扶起听风。哑婆婆将听风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白发,满眼怜爱,好像不管听风做了什么事,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丢弃它。
银白月光落在他们周身,风声轻轻,叹息沉沉。
听风朝哑婆婆笑了笑,露出尖锐却不含一丝恶意的犬齿。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百年大妖竟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哑婆婆也朝他笑了笑,不过几息,泪水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猩红的眼里。
“……”
听风瞳孔缩了一瞬,想伸手拂去哑婆婆眼角泪水,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抬不起手,只道:“我不过是个畜生,不值得你们为我……”
哑婆婆摆摆手,让他不要说这种话。盲老丈哎了一声,叹道:“小听风,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把你从山上带下来的那一刻,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不会弃你不顾……”
看着这一幕,冷灵心中微微刺痛。
倒不是多怜惜他们,只是叫她想起了前世。
狗对人,人对狗,尚且如此。可有些人,对人呢?
前世三百年,她为南褚呕心沥血,到头来,却没有一人坚定站在她身后。褚寰虽敬她重她,但他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孩童,又懂什么。
那种被世间所有人背叛抛弃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红尘浮世几百遭,神没成,社稷未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连师门都不敢回一趟。心中再不甘,死后却也只是缩在昼阴庭馆做了五百年游魂。
真是可耻,又可笑。
……
段玹说不了话,眼睛却时刻关注着她。见她眉眼低垂,眸光水润,心也跟着紧了,她这是……
“你难过了?”
听到这话,冷灵倏地朝他看去。
段玹不是被她施了噤符么?怎么会?
“不要难过,”段玹看着她,神色十分认真,用灵音道:“我会陪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需要,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只不过冷灵想的却是:段玹竟能使用灵音?
此等道法,没有数百年修为根本做不到!
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是师从哪位隐世大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段玹也知他用灵音传话定会叫她更加生疑,可看见她方才眼中那股痛色,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让她别再难受。
现已说开,也不差一句两句,微微笑,用灵音道:“若是不开心,就打我一顿出气吧。总归你是舍不得打裴自恕的,那就打我吧。别看我细皮嫩肉,肤白貌美,其实很抗打!真的,砸墙上,摔土里,刀剑砍,捆起来用鞭子抽……总之,随你怎么打,我都可以。”
“……”
说的都是什么话!?
属实没想到段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冷灵愣了一瞬后,竟也忍不住笑了,用灵音道:“我看起来是……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之人?”
段玹摇了摇头,依旧灵音回复:“不,我并非此意。只是一想到你在观月台上大战听风英姿飒爽的模样,我就血脉偾张,情不自禁,想着若是能被你打……”
冷灵:“停!”停停停!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被她打,会让他很兴奋?
段玹停下来了,笑着看她,灵音道:“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
是,确实没那么难受了。
等等。
原来他方才那么说,是为了逗她开心?
想及此,她看向他,只见月光下那张俊美容颜含着浅浅笑意,晶亮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映着她的脸。
冷灵微微一怔。
这一刻,她确实相信,段玹喜欢上了……冷欺雪。
好在喜欢的不是她,冷灵松了口气。不过,既然噤符于段玹来说没用,那便解开吧。也不能厚此薄彼,免得闹起来没完没了,遂也解了师弟的哑穴。
裴自恕身形一松,方才他也注意到师姐神色不虞,想关怀,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能干着急。现在倒是能说话了,却因为看见师姐和段玹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没关系,盲老丈却得说。
暮夜下,只听盲老丈继续道:“那场冲突中,段家的一个仆从被石碑砸了脚,同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人见小听风凶悍,便不管同伴死活,逃回稷山连。”
那到底是一条人命,脚伤得那么重,也走不了多远,兴许还会因为失血过多丢了命,村里人不忍见此,便商量着留下他。加之老周也受了伤。治一个是治,治两个也是治,就当给村子里的人积德了。
段家那仆从,本性不坏,只是为了讨生活才效命段家。村子里的人救了他,他心中感恩。又一想,命虽捡回来了,腿却瘸了。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回了稷山连,段家也不会再用他。他能听能说,留在村子说不定能帮到这里的人,于是便留了下来。一来二去,与村里人一笑泯恩仇了。
只是一夜月圆,一觉睡醒后,他却消失不见了。
村里人以为他忘恩负义,回了稷山连,还骂他是个白眼狼。只有盲哑夫妇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
原来那夜月圆,听风妖性大发,加之右脚伤痛发作,疼痛难耐。妖对人血人肉又极为敏感,段家那人刚好也住在盲哑夫妇家。听风终是按捺不住心中饿欲,吃了那人。
而听风吃人的这一幕恰好也被哑婆婆看见了。夫妇两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养了五年的小狗,并非天上神犬,而是一只修炼了数百年的大妖!
两人跌坐在地,抱头痛哭,盲老丈更是连声求饶,不要吃我们,不要吃我们……
看着收养它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听风难受亦失望,留了一句,二位大可放心,我便是死,也不会吃你们。
听风跑回了山里,并发誓再不出山。只要不出山,它就不会再吃凡人,它比谁都清楚若想得道成仙绝不能残害凡人。
它要像以前那样在山里修炼。它就不信,凭着自己修炼,还治不好右脚上的伤,不能成仙?五百年若不行,那就再来五百年!
可不知怎么,自那次破了戒吃了人肉后,洞府四周似乎都充斥着人肉香味。它的饿欲愈来愈强,甚至有一天,才出洞门便闻到一阵极强的肉香味。
那不是它的错觉,是真的有受伤的人躺在洞口附近。
“?!”怎么这么巧?蓄意为之?冷灵眯了下眼,却没有打断,继续听来。
听风最终还是放了那人一马,只是它后面的日子愈发难熬了。
而听风离开不过一日,盲哑夫妇便后悔了,满心都是小狗这些年对他们和对村里人的照顾。二人想它想得厉害,猜想它一定跑回山里,于是也去了山里。二人找了几个时辰,一直找,也一直喊:小听风,跟我们回家吧。
听风听见了,却没有出现。那日二人害怕它的样子刺痛了它,它再不想和凡人有纠葛。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人是不可能不害怕妖的,也不会真的相信妖、容纳妖。只要它露出獠牙,不管有无恶意,他们都会背刺它!
它早就不应该相信人!
到底为什么相信呢?兴许是几百年的修行太苦,也太孤独了,才会在他们抱起它之后,贪图那份柔情和温暖。但是,再也不会了,一次就够了!
它任由两个老人家在山里跌跌撞撞地找寻,终是不出现。只是第二日,他们又来了。还是那句,跟我们回家吧。一连三日,他们都来了山里,也不多说别的,始终那句:跟我们回家吧。
它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是它错了么?误会他们了?乍看到它吃人,他们当然会害怕,换作谁都会害怕。像是说服了自己,第四日,他们来的时候,它在幽深山林里问:我是妖啊,是五百年大妖,你们……不怕我么?
他们听到它的声音,大喜又大哭。盲老丈说:什么妖不妖,我们不懂。我只知道,你是我们养的小狗。小听风,回来吧,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
它听了这话,犹豫片刻,终是同他们下了山,回到村子。
村里人见听风回来也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
稷山段氏的人又来村子立石碑了。
而它本就难控妖力,失口咬伤了稷山连的十八支护卫队的首领。
咬完后,它便知道,完了,它再也回不去了……稷山段氏一定不会放过它。在深山修炼数百年,它对当今玄门也有些了解。段鹤琼极重面子,睚眦必报,留在村子只会连累村民。于是那日之后,它逃了。走之前,恶狠狠地将村口稷山段的石碑倒着斜插在土里。
段鹤琼下的击杀令让它东躲西藏。去年中秋夜,它回到村子,来到观月台,吸食月之精华,妖力大增,也大开杀戒。吃一次人肉,受了伤的右脚就会好一些,如此方便,如此有效,何必苦苦修行?凡人都想走捷径大富大贵一步登天,遑论妖呢?所以,它何错之有?!况且,这世间痛苦活着的人数不数胜,它吃几个又能如何,于他们来说不也是解脱么?它有什么错,它到底有什么错?
错的从来不是它,是强抢地盘的稷山段家。试问,谁想看到自己的家乡被别人占领?一次不行,还来二次?被打伤被咬死就恼羞成怒,联合其他门派围追堵截?凭什么啊?
凭什么段家人的命是命,他们这些百姓的命就草芥不如?说到这里,盲老丈忽地站了起来,指着段玹大吼:“你告诉我,凭什么?”
“……”段玹怔了一瞬,握着扇柄的手背青筋凸显。他,无话可说。
不仅如此,冷灵还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认同。这倒挺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段玹又会像先前那般伶牙俐齿地反驳,非把盲老丈气死不可。
裴自恕想劝一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将心比心,当初河东裴氏被段家占领,他亦同样愤懑,也恨不得段家那一群祸害全都死了算了。想是这么想,但让他联合妖魔鬼怪抗衡段家,也绝无可能。
盲老丈气血上涌,继续破口大骂:“如果不是你爹,小听风会走到这一步?你该死,你爹该死,你们段家人全都该死!最该死的就是你们!冷姑娘,你是应恒掌座的弟子,小裴公子,你祖先还是裴勋大将军,幽州齐氏和河东裴氏的土地如今陆续被段家抢占,你们为什么要维护段家?
那日若不是听风,被打死的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听风帮了我们啊。我们老弱病残,妖都愿意帮我们,你们玄门正宗的人却欺侮我们,是何道理啊?听风从没有害过村子里的人,求你们放过它。求你们了!”他说着,又跪了下来咚咚磕头。
裴自恕心肠软,眼窝也浅,眼眶湿润,偏开头,不忍心看。冷灵瞧了他一眼,心道师弟这副优柔心肠,将来如何接管齐天门?不过这一眼,却也让她记起另一件事。
只是这里人多口杂,明着问恐生事端。况且,若她想得没错,这件事,暂时不让裴自恕知晓兴许更好一些。
沉吟片刻,她看向听风。
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听风就会灰飞烟灭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不作犹豫,冷灵缓步走了过去。她每走一步,周身便升起一道水波灵光。
盲老丈夫妇以为她要下死手了,拦在听风身前,哭道:“小丫头,你若一定要杀死小听风,就先杀了老头子我吧!”
他说着要去拔插在听风胸口的踏雪剑,自裁威胁。冷灵微微眯眼,他便动弹不得了。
盲老丈气得眼红:“你你你……对我使妖法!”
冷灵纠正:“这是道法。”
“管你什么……”他也说不了话了。
冷灵微微偏头:“阿恕,你将他们二人带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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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话问听风。”
啊?裴自恕顿了一顿,心里疑惑有什么话我不能听么?却也没有违背师姐吩咐,抹了把眼泪,走了过去。他扶起老丈,又看向段玹,换他说那句:“你发什么呆呢!”
段玹睨了他一眼:“?”
裴自恕喊:“帮忙啊!”
段玹当然不会伸手,他不喜碰别人,也不喜别人碰他,能扛裴自恕和背段十五都是看在某位姑娘的面子上了。现下只当听不见裴自恕那句话,抱着扇子绕到另一边。不言不语,只远远瞧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裴自恕哼了一声,见叫不动他,撇着嘴,自己把两位老人家抱到一边去了。
……
冷灵走到听风面前时,灵光已制成一道四方屏障,外面人能看见里面人的行动,却听不见里面人说什么。
听风躺在地上,冷灵蹲在他身侧,目光看向他右脚,微蹙眉道:“你右脚上的伤……怎么回事?这道伤跟了你五百年,想来不是一般人伤的?”
听风冷笑:“你问这做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的本命元丹么?赶紧拿走,不必多言!”
见他不愿多说,冷灵默了一息,沉着眉眼,还是问出了心中猜测:“你找上我师弟是为了……天眼?”
听风怔住。
仅这一瞬的表情,冷灵也看出来了。
果然如此,果真冲着天眼来的。
只是还不待她多问两句,听风却是又一笑,言语讽刺意味明显:“怎么?你也惦记你师弟的天眼?”
冷灵微扯唇角,哼笑一声:“你还是低估了我。天眼于我,用处不大。不过,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说清楚你右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作为交换,我会在你灰飞烟灭之前,告诉你,我是谁。”
听风一愣:“你……你果真不是齐天门的一个女徒这么简单!?”
冷灵颔首:“没错。”
她的承认,让听风又一次愣住。好一会儿,它笑了一声,道:“行,我说。反正我也不久于世,死之前知道杀死我的人是谁,也算少了一桩遗憾。只望你不要出尔反尔。”
冷灵道:“不会。”
……
冷灵静静听着,须臾,叹了一声。听风右脚上的伤竟和她有些关系??不,准确来说,是和南褚与北齐的大战有关系,和裴勋有关系。
五百年前,裴勋偶得天界渡劫战神的天眼,法力暴增,却难控天眼的神力。
三界大战,政权更迭,最苦的就是人间百姓和世间万灵。
与南褚大战时,裴勋施展天眼术,误伤诸多妖灵。不过他本人对此事并不在意,还引以为傲。既是妖灵,死了便死了,于人间来说还是好事。
殊不知这些妖灵诸多都单纯无害,根本不懂人和人之间的争斗纷扰。它们四处躲避,听风便是受害者之一。大战中,它慌乱奔跑,不幸被天眼的神力伤了右脚,一伤就伤了五百年……
说到这里,听风忽然激动起来:“所以我要裴自恕死有何错?吃了裴自恕,天眼归我,我被天眼伤了的右脚也能复原。这本就是他祖辈欠我的!你知道我这五百年怎么过来的么?你知道天眼术的厉害么?若不是天眼神力的压制,兴许……兴许我早就修炼成仙了!又何至于如此下场?”
“……”
她当然知道天眼的威力,她也正面迎击过天眼术,怎会不知?可她能说什么?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命!这样的话么?
冷灵顿生一股无力之感,她前世最不信命,明知南褚气数将近,却不甘心,非要逆天改命,到头来呢?她还是斗不过天命,一切都是妄想。
看着听风不甘心的脸,冷灵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半晌,道:“是非对错不是我来判断。但有一点,如果换作别人遭遇你这样的事,亦或是我……兴许,做法会和你一样吧。”
怎么可能不怨恨?五百年啊,一年都难熬,何况五百年?
她不规劝,也不替谁原谅,更不会在知晓前因后替姓裴的说话。
听风又是一怔,也冷静了下来:“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说,‘即便如此也不该吃人’云云。”
冷灵失笑着摇头:“我不是你,无法感同你所有的苦痛。何况你都要消失了,我说那些话有何意义。不过,人也好,妖也罢,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就得承受什么样的后果。我还有一问。春朝,也是受你指使?”
听风:“春朝?村里那个小孩?指使什么?”
它这反应……
所以……指使春朝的,不是听风?那是谁?
听风又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去年中秋夜,村里人见我大开杀戒后却待我如初,我心中感动,便决定,绝不伤害村子任何一人,也不让他们掺和我与玄门的事,倒是……”
冷灵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听风叹道:“他二人虽嘴上不说,却始终不能接受我成了一个吃人的妖怪。我便告诉他们,若是把齐天门的两位弟子引来,我兴许有救。所以……”
所以盲老丈夫妇便赶去哀命村,引她和师弟来盲哑村。
冷灵了然,道:“幻境呢?你从稷山连回来后,其实一直躲在村子里你打造的幻境里?”
听风:“是。村子里的观月台,每到月圆,于我修炼有益。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玄门正宗如何也想不到我居然还敢留在村子里。”
确实。至少段鹤琼想不到。
冷灵道:“期间你只见了收养你的盲哑夫妇,村子里其他人并不知道你还在这里?”
听风点点头。
这就对了,所以村长才说中秋夜后再没见过听风,他们也不知听风在何处。而盲哑夫妇身有妖气,是因为听风只见了他们二人。到此,除了春朝一事,一切都明了了。
冷灵轻吐口气,依守诺言,起身道:“听风,五百年前与裴勋大战的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为何提这事?不过一息,听风便反应过来,瞳孔陡然增大,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可置信道:“你……难道是你??”
暮色将明,冷灵长身玉立,月色下,秀美容颜更显卓绝仙姿,只是眉眼间却有一缕幽思。她微微颔首,道:“没错,是我。”
昔年仙门第一奇才,南褚三百年国师,数以万计游魂所停留的昼阴庭馆的主人——
冷灵。
36. 邬泽
那个十九岁便出仙门,平四海、镇八方,辅佐南褚天子,并拥有上古神剑天一剑的冷灵?一时间,听风不知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自己的耳朵?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忽而仰头大笑:“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你……前辈昔年风姿绝伦,乃是仙门第一女战神,怎……怎么会是如今这副面貌?”
竟还有妖记得她也曾是战神?冷灵微笑道:“不瞒你,我也不知我为何是现在这副面貌。”
听风以为她不想多说,也不追问,只垂首笑道:“既是死在前辈之手,也不委屈。能与前辈过招,也算我这五百年的小妖平生一桩幸事了!痛快!哈哈哈!痛快啊痛快!”
灵光罩外四人见听风突然狂笑,俱疑惑不解。
裴自恕呢喃:“出一趟师门,怎么净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哦不,还有妖。一个个听到死或是临死之际都还能笑得出来,疯了么?”他说着看向旁边人,见段玹目光较之方才更为深沉,心头一凛,道:“你最奇怪!”
段玹冷嗤:“彼此彼此。”
裴自恕:“??”
这时,灵光罩上的灵力渐渐消退。冷灵见听风时刻不多,问道:“你可有遗愿?”
听风看了眼盲哑夫妇,道:“请前辈放过他们。”
冷灵道:“这个不用你说。自然。”
“……”
听风沉默片刻,又道:“抽了他们关于我的记忆吧,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冷灵没有说话。
听风看向她:“前辈不愿意?”
冷灵道:“不是我不愿意,是他们不愿意。听风,你也活了五百多年,应当知晓,世间不管是人还是妖,有些靠恨活着,有些靠爱活着,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但不管是哪种,他们都有记忆。记忆不管于人还是妖来说,是悲痛,却也可能是慰藉。除非他们不愿再记起你,否则,我不能答应。”
若不是亲耳听见,谁能想到曾经出剑不犹豫,见血不眨眼的仙门大能也会有这样……
这样温情的一面?
良久,听风叹道:“前辈说得是。罢了,罢了,流光五百年,恩仇厌恨,过眼云烟。此时此刻,我亦无愿,前辈尽可拿走我的本命元丹。”
……
好一句“流光五百年,恩仇厌恨,过眼云烟”。
那八百年呢?
这么长的时间,她究竟在执着什么?
冷灵恍惚出神,仿若看到了昼阴庭馆的春水冬雪,心中顿觉无边空寂,清冷瑟瑟。直到一声熟悉的“阿雪”来到耳边,她才猛地一惊……
她回来了。
她已经回到闻得到花香感受得到温度有着感情的红尘人世。
冷灵往身后看了一眼。
段玹正远远地瞧着她,眉心微凝,像是在说“你又难过了么”?
隔着灵光罩他都能感知她的情绪?此人当真深不可测。冷灵半垂的眼睑轻轻眨了眨,微微抬手,踏雪剑重回她手中。
没了踏雪剑,听风胸口那一块也空了。本命元丹唾手可得。冷灵沉吟须臾,手一挥,灵光罩彻底消失。她又解了施在盲哑夫妇身上的道法,给了他们最后道别的机会。
夫妇二人见身子能动,即刻跑了过来,跪地道:“冷姑娘,你如何都不能放过小听风么?”
段玹也走了过来,握着扇柄的手几次松了又紧,旁若无人地盯着她。冷灵知道他在看她,却没心思管他在想些什么,只淡淡看着二人一妖。
二老见她不说话,泪水纵横,老丈哀道:“冷姑娘,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小听风从没害过村子里的人,却还是不能放它一条生路?你小小年纪怎能这般狠心?!既然如此,我们夫妇也不活了!”
“别别别!”裴自恕冲上去拦住,叹道:“你们这是何苦又何必呢?师姐,要不……”他又心软了,但见师姐神色冷淡,后面的话却也不敢说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急喊声匆匆而来:“公子!”
几人循声看去,见是被听风带到幻境里的段十五。他还没死?
听风受了重伤,幻境也就不复存在了,段十五身上妖力也散去。他拖着脚伤一路连滚带爬好容易才到这里,见段玹衣着狼狈,慌道:“公子,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段玹缓缓收回视线,瞥了段十五一眼,淡道:“无碍。”
段十五松了口气:“万幸万幸,公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这就联系稷山连……”
“段十五?”裴自恕迎了上去,道:“你还没死?太好了!”说完才觉这话不对劲,段家人没死,他高兴什么?登时又沉下脸。
他们在幻境里已照过面,段十五记得齐天门的恩情,拱手道:“多谢小裴公子!”
裴自恕哼了一声,佯装不领这声谢。
盲老丈见状,以为事有转机,道:“冷姑娘,既然这个段家人没死,说明小听风并非坏到无药可救,你……你能不能给小听风一次重新改过的机会,就一次,求你放……”
“绝不能放!”
他哀求的话被一声高喊震了回去。
这声喊,蕴着雄厚的内力。饶是冷灵也觉得些微刺耳,皱眉望去。
只听蹄声急促,两骑马急奔而来。为首的那位飞身落地,身形一闪便来到众人面前,随即甩出一张水帘般的薄幕悬置半空,震声重复:“绝不能放!”
好强的内力!是谁?
裴自恕捂着耳朵的手在看清来人后颇不自在地收了回去,脖子顿时高高昂起,身板也跟着挺直,只是脸色却不好看。怎么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段玹也微微诧异,竟然是他?
他二人反应尽落于冷灵眼中。
所以,何许人也?怎么师弟和段玹都面露惊诧之色?
冷灵好奇瞧去,只见来人面容白皙,相貌清俊,个头和段玹差不多,年纪看着却要小上几岁。身着一袭青蓝衣袍,箭袖上纹绣碧波水纹,腰间玉带一侧悬着银白色的砗磲珠。另一只手压在佩剑的剑柄上,剑柄中央也镶嵌着一颗砗磲珠。年纪轻轻,步伐从容,自有一派沉稳严峻的神气。
这人视线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裴自恕身上,微微一怔后道:“小裴?真的是你?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这语气听着甚是亲切?冷灵看向师弟。
裴自恕也回看了一眼师姐,硬着头皮走上前,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邬……邬泽哥哥好。”
邬泽?邬、泽?邬?
兀自迷惑时,灵音又出现了,同她道:“来人是明州邬氏的邬泽。当今玄门百家最年轻掌座,年仅二十岁。而这位邬公子正式继承掌座之位还要早两年。”
冷灵讶异地抬了下眉。先前裴自恕同她说过,如今明州邬氏排行雪月风华箓第二,而这邬泽十八岁便是掌座了,当真英雄出少年呢。
冷灵乃一代宗师,对天分奇高之人自然也会多几分赏识,瞧着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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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时,神色不禁带了欣赏。
段玹怎会看不出,几步上前,半挡她的视线,道:“别看。”
冷灵:“……”
段玹低声道:“看他不如看我。我比他好看多了。”
冷灵:“??”
见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段玹又切成灵音,道:“阿雪,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吧。”
冷灵皱眉,灵音道:“现在是说好玩事的时候?”
“是啊,只要想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嘛,”段玹无所谓道:“阿雪,你发现没,裴自恕现在的样子,像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即便是灵音传达,冷灵也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笑意。不过还真如他所说,师弟面对那位邬掌座时似乎抬不起头?为何?二人有矛盾?
段玹道:“其实玄门百家还有一道榜,名曰‘奇葩榜’。”
冷灵:“……”
冷灵:“???”
什么榜?奇葩榜?
这名字还真是够直接,够……奇葩呢。
段玹道:“较之雪月风华箓那种正式榜单,奇葩榜算是供玄门百家和妖魔鬼怪茶余饭谈笑逗乐的,迄今也只有四位世家公子榜上有名。”
上奇葩榜就会被人嘲笑,谁又想上呢,都巴不得永远不要出现在这种榜单上。
一听如此,冷灵还真来了点兴趣,道:“哪四位?”
段玹:“我是其一。”
冷灵:“你!?”
段玹:“对,我。”
奇葩榜上排行第一的正是我们名动中州的稷山段氏段公子。
段玹家世显赫,又凭着一张中州大陆无人可聘美的脸蛋和其风流多情的性子,位列奇葩榜顶层。鬼道不知多少女妖鬼,想与他一夜鱼水。玄门正宗更不必说了,只是碍于家族面子和正派身份,谈及段玹时扭扭捏捏,半是喜欢,半是嫌弃,又爱又恨。这份难言情愫成功将段玹送上奇葩榜顶层,让他成为奇葩中的顶级奇葩。
听到这里,冷灵轻轻笑了一声。段玹说起自己时,语气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讽刺,好似说得不是他。
见她笑了,段玹也弯了弯眼,用灵音续道:“排名第二的奇葩,是山阴贺氏的贺寒野。”
贺寒野?这名字听着倒是陌生。
段玹道:“这是一个谈到便让人头疼的野性子,套用玄门百家的话说,就是比我还要过分。”
贺寒野为人不羁狂放,桀骜不驯,世间除了他师父贺寒星以外,他谁的话也不听,更有传言说他对师父有着不轨之心,让人又厌又恶。于是也被送上了奇葩榜。
再来便是明州邬氏的邬泽了。
不过邬泽排在四奇葩之一属实有些冤了。邬掌座是稀世奇才,他本人根本找不到一丝缺陷,至少暂时是这样。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落人一点口舌。若不是知道他不过才二十岁,还以为他活了几百年,老成得简直不像个少年。
而他之所以能上榜,偏偏就是因为在世家子弟里太过拔萃,同辈的玄门世家的公子千金在他的对比下显得像个游手好闲的废物,让人又慕又妒,也就硬生生被嫉妒他的人送上奇葩榜。
如此说来,也算一桩奇葩事。
最后便是年纪最小,建树最低,家道中落,但老祖宗是裴勋的裴自恕了。谈及小裴公子,只剩下又嘲又笑了。
而这四奇葩,今夜竟同时出现三位!?
……还真是巧嘞。
37. 婚约
冷灵听笑了,猜问:“所以师弟这副样子是因为见到邬泽感到……自卑?”
段玹道:“想来是的。”
冷灵:“那你呢?你面对邬泽没有这种感受?”
“我?”段玹低低笑了两声,歪了歪头,反问:“我有这张脸,还会自卑?”
冷灵:“……”当她没问。
冷灵撇过脸去,须臾,又转了回来,皱着眉道:“段玹,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羞耻么?一个男人只有一张脸能拿出来说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骄傲。”
见她神情语气十分正经,段玹怔了一瞬后,眼睛都笑弯了。
玄门百家多少人,甚至就连酆都的那位都对段玹这张脸又妒又羡,偏偏只有她……只有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笑得更开怀了。
而他越这般,冷灵眉头皱得越深。
好不正经!
段玹止住笑,道:“阿雪教训的是。不过我同你说笑呢,你若是不喜欢听,以后我不这么说话了。”
冷灵:“……”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难以理解。
冷灵睨了他一眼,视线重回到还在与邬泽“叙旧”的裴自恕身上。
虽为宗门掌座,但邬泽同裴自恕说起话来一点架子没有,语气温和,俨然一个邻家兄长。倒是裴自恕一改常态,脸色始终不好看,偶尔应和几句。
冷灵还是头一回见到师弟这般不给脸面。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邬掌座到底给他留下多大的阴影?
阴影确实有。
毕竟差不多的家世和天资,如今却是云泥之别。
原来,裴自恕幼时跟随家里人拜访过邬家。彼时邬泽不过长他五岁,却已有一身好修为。这也就罢了,偏偏邬泽的用功程度更让人自愧不如。
一个人天分高,刻苦用功,家世还优渥,让别人怎么活?
更过分的是,旁人夸邬泽一句,必然会顺带讽裴自恕一句。
久而久之,裴自恕对邬泽的感情也就从起初的钦佩到见到就头痛,若是再见到邬泽的妹妹,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想他死,才想完,第二骑马上的人也轻飘飘落地。
是个姑娘。
恰恰就是邬泽的妹妹。
她居然真的跟过来了!??
裴自恕差点裂开,心道可恶可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像踩到烫脚山芋似的一下子跳到冷灵身后,喃喃:“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冷灵瞧了他一眼:“怎么鬼鬼祟祟?”
这回没等段玹说话,裴自恕在她耳边小声介绍,先是简单说了邬泽,又说了后面那个姑娘:“她是邬泽的妹妹,叫邬潇泠,和我一样年纪,性子骄纵跋扈,十分不好惹,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他才说到一半,衣领忽地被人揪起,然后便似一根野草般被人嫌厌地丢到一边。
段玹嗤道:“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做什么?站远点你就说不了话了?”
裴自恕:“???关你什么事?而且你离我师姐好像更近吧!?你都能近,为什么我不能?”
裴自恕拍了拍屁股灰尘,卷土重来,只是冲到一半,被跳到他面前的小姑娘吓回去了。
“裴自恕?还真是你啊!”小姑娘说话声音清清脆脆的,煞是好听。衣着装束更是清清脆脆,青衣蓝裳,身上挂着一串串的砗磲珠和五颜六色的贝壳。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甜美可爱,看着就让人欢喜,并不像裴自恕说得比妖魔鬼怪还可怕嘛。
“你不认识我了?还是见到我来了,所以故意躲着我?”说完,她又蹦蹦跳跳到冷灵面前,前后左右看了一番后,道:“姐姐,就是你驱除了哀命村的天女旱妖?”
冷灵微笑点头。
“那姐姐你还挺厉害嘛。”她拍了拍掌,拍完两手背在身后,探着头道:“裴自恕,同一师门,怎么你就那般差劲?”
“潇泠,不可无礼。”邬泽斥了她一句,又对冷灵道:“姑娘便是应恒掌座大弟子,冷欺雪?”
冷灵道:“是。”
邬泽拱手道:“久仰。在下……”
冷灵:“邬掌座?”
邬泽一怔:“是。不过姑娘不必这般称呼,叫我名字便可。”他又看了一眼段玹,道:“段公子,有礼了。”
段玹扯了扯唇角,扇子摇了起来。
邬泽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在意。
倒是邬潇泠见不得段玹那副装腔作势的姿态,又跳了出来,拨了拨发辫尾端的砗磲珠,笑嘻嘻道:“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草包,还敢这么目中无人?你俩真不愧是玄门两大奇葩。”
段玹扬了扬眉,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兄长也是四奇葩之一?”
“对啊!”裴自恕跟着道。
“对什么对?别人说,你也能说?我哥哥对你怎样你心里没点数么?”邬潇泠手指戳了戳裴自恕的胸膛。她前行一步,裴自恕便往后退一步,气呼呼道:“裴自恕,你是什么长不大的小宝宝么,遇事就往师姐身后躲?”
类似的话,段玹也说过,裴自恕气得险些口吐鲜血:“你!”
“你什么你啊,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眼看两人要掐起来,邬泽将妹妹拉了回来,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又看向裴自恕,道:“潇泠被宠坏了,说起话来没轻没重。小裴,你不要放在心上,切莫嫌弃她。”
“哥哥你说什么呢?”邬潇泠道:“他敢嫌弃我?他打得过我么?便是嫌弃,也是我嫌弃他,轮得着他嫌弃我?”
裴自恕受不了了,气道:“邬潇泠,你别太过分!”
邬潇泠:“我过分?没有吧?”
邬泽斥道:“潇泠,你再出言不逊,我便禁了你的言。”
邬潇泠:“哥哥!?”
邬泽:“听不懂我说的话?”
“好吧,好吧,哥哥你就偏心他!”邬潇泠不服气地做了个拉上嘴的手势,又朝裴自恕做了个鬼脸。
裴自恕气得已经不想说话了。
冷灵瞧了师弟一眼,算是明白为什么他说小姑娘比妖魔鬼怪还可怕了。在师弟这里好像是这样。她拍了拍裴自恕的肩,道:“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的话么?‘人生在世,孰能不挨骂’,不用太把一些话放在心上。”
裴自恕愣了一愣,心中略宽慰。还是师姐对他好。
段玹余光瞧见,眼睛微眯,弯着身子,道:“阿雪,再同你说个好玩的事。其实这小姑娘和裴自恕有婚约。”
他靠得太近,又是俯身,冷灵顿觉一股温热呼吸拂上耳廓,微不适地偏了偏脸。
不过,等等,段玹刚才说了什么?师弟和那小姑娘有婚约?竟有此事?
冷灵又看了一眼裴自恕,见他眼都气红了,不由得失声笑了笑。
这小姑娘的性子像是挂在屋檐角上的风铃,遇上点动静,便叮铃铃的,挺解闷。只是与师弟在一起,就有些吵闹了,还能安生么?
这时,邬泽道:“在下此行是为天狗一事而来。冷姑娘,小裴,天狗乃五百年大妖,作恶多端,必不能放。”
一听此话,盲老丈抄起地上木块不由分说地打了过去。他看不见,一通乱打,自然未能伤及邬泽分毫。不仅如此,还挨了一记手刀,晕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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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邬泽将盲老丈轻放地面,又对哑婆婆施了一术,后者也晕了过去,行动竟是十分的果断。
听风此刻已接近透明,见邬泽对两位老人家出手,纵是愤怒,也无可奈何,但不妨碍它嘴上讽刺:“你们玄门世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卑鄙!”
“我知你何意,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未伤害二老,时间一到他们自会清醒,倒是你!”邬泽走到听风面前,沉声道:“天狗,好好看看你的恶行!”
话音落,悬置半空的水幕出现一列列字迹,俱是听风一年内残杀的无辜百姓名单。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死者生平,皆在其上。
竟然这么详细?这个小邬泽不愧是一派掌座。水幕上的金色字迹俱用灵力所写,修为不低。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能在诛杀妖邪前将对方的罪行证据摆出来,这点就已经胜过玄门正宗许多人了。难怪段玹说他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落人口舌。果不其然,又听他道:“玄门正宗绝不枉杀妖鬼。天狗,这些罪行,你认不认?”
“真是好笑,”听风垂着眸子瞧了眼自己,“邬掌座,我都这个样子了,认不认结果不都一样么?”
“结果是一样。不过玄门正宗诛杀你,必然是因为你该杀!不是为灵分,也不是为其他!你若不残害无辜百姓,也杀不到你头上……”
“行了,冠冕堂皇的话别说了,懒得听。”听风断了他话,看向冷灵,笑道:“前……小女娃,不过片刻,我便要走了,还不取走我的本命元丹?”
冷灵也朝它笑了笑,走了过去。只是微微抬手,本命元丹便到了她的手中。她看了听风一会儿,遽然道:“流光五百年,恩仇厌恨,过眼云烟……听风,我送你一程,如何?”
听风:“行啊,这算是本命元丹换来的报酬?”
“你就当是如此吧。”冷灵淡笑。抽出腰间退思笛,置于唇边,吹了一首曲子。
笛声轻松,曲调欢快,像是一首穿梭大街小巷云游市井的热闹小曲儿?
……这根本不是度灵曲啊!
裴自恕疑惑看向师姐。不仅他,邬氏兄妹也觉奇怪。只有一人眸色沉似深潭,瞧着冷灵的视线似有别的情绪。
冷灵所吹之曲确实不是度灵曲,而是一首童谣。
一首南褚三百年,不管凡人,还是妖魔鬼怪,都听过,也都会简单哼唱的童谣。
听风也听出来了。它粲然一笑,跟着轻轻哼唱两句,仿若又回到圆月高悬时在幽深山林里肆意奔跑的那段时光。
它本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妖怪,却抵不住天命造化,也克不住心中欲念,一步错,步步错……
可人生在世,孰能无错?错了就错了,错了就承担,没什么大不了嘛。
它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盲哑夫妇,在童谣结束的那一刻,如一缕炊烟,消失于茫茫天地。
……
月朗风清,晨光熹微。
听风的本命元丹已融到冷灵身体里,她感受到修为有了明显提升,轻呼口气,回首道:“既然天狗大妖已除,大家都散了吧?回屋补个觉?”
?这转变是不是太快了?邬氏兄妹愣住。邬潇泠圈了圈发尾上的砗磲珠,笑道:“姐姐,你不愧是应恒掌座的徒弟啊,完成任务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睡觉?”
知晓她在讽刺师门,冷灵也不介意,只微微笑。
裴自恕还在疑惑方才那首曲子,闻言,道:“师姐,此行你最劳累,你回屋歇息吧。我留在这里等村长……”
冷灵摇了摇头:“不,我还不能歇息,尚有一事未弄明白。”话说完,她眉心一动,人如风一般,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38. 招魂
裴自恕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一溜烟儿的人没了?难道又是什么遁术?他看向段玹,急问:“师姐被人抓走了?”
“啪嗒”一声,扇子合闭。段玹睨着他,语气冷淡:“你在说哪门子的废话?谁能抓得住你师姐?”
裴自恕:“……”
好像是这样。
几日几夜的相处,尤其是与天狗大战后,裴自恕已逐渐清楚师姐的实力远比他想象得要厉害多。虽不明白是何原因,但也不敢多问。毕竟话本里说过,修仙一派有走在路上被雷劈了一下然后飞升了,还有打个坐睡个觉然后飞升了……所以,师姐大病初愈修为骤升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者,虽与师姐相处几年,但那几年她都冷冰冰的,便是修行,多数时间也避着他,到底什么水平,他确实一无所知……
再再者,此次下山,师姐始终维护他甚至舍命救他,这份情谊……他若还怀疑她,那他还是个人么?岂不是叫她寒心?
不管了也不想了,总之,只要师姐还是他的师姐就行。
裴自恕就这么掩耳盗铃似的找好了理由,默了几息后,嘟囔:“那是怎么回事?师姐会去哪儿呢?她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
“……”段玹本在思索,忽然听到他后面那句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正准备讽刺几句,猛地想起一事,丢了三字:“跟我来。”
裴自恕:“??”
你还真知道啊?
裴自恕怔了一瞬后追了上去,只是才跑几步便被人拦住。他看着眼前姑娘,按捺住躁动情绪,无奈道:“请让一下。”
邬潇泠指尖轻轻拨弄着一颗砗磲珠,巧笑:“我若不让呢?”
裴自恕皱眉:“你拦着我做什么?我再说一遍,让开。”
“哈,你还敢凶我?”邬潇泠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往身后瞧了一眼,“哥哥你听到了吧?你和爹爹还要把我许配给他么?他这么凶,我若是嫁给他,他欺侮我怎么办?”
裴自恕身子一顿,心说:“你可真会胡搅蛮缠。我欺侮你?你不欺侮我都不错了!”他心里有气却也不想与她争执,眼见段玹越跑越远,焦心道:“邬潇泠,我师姐于我有救命之恩……”
“小裴,”邬泽将妹妹拉到身后,拍了拍他肩,道:“你有事就先去吧,我和潇泠还会在村子停留一段时间,回头再叙。”
裴自恕并不是很想“叙”,但邬泽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明着面拒绝,点头道:“多谢大哥。”随即拱手作别,跟上段玹。
邬潇泠见他跑得飞快,哼笑一声:“哥哥,我真瞧不上他。”
邬泽道:“为何?小裴聪明伶俐,六艺精通……”
邬潇泠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不爱听那些。你若是喜欢,你嫁给他呗。”
“什么?”一向稳重的邬泽听到这话眼睛都圆了,“潇泠,你又胡说什么。你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对哥哥也能这么说话?”
见兄长气得脖子都红了,邬潇泠捂嘴嘻嘻笑了两声:“好嘛好嘛,哥哥莫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并不是你觉得好对我来说就是好。两情相悦,才能琴瑟和鸣啊,是不是?”
邬泽:“潇泠……”
邬潇泠捂上耳朵:“不听不听不想听。若说得还是我不爱听的,那就不要说。你还是先把那两位老人家送回去吧。”
邬泽拿妹妹着实没办法,噎了一下,又是那句话:“你真是被惯坏了。”摇了摇头,走了过去。
……
那边,不过片刻,裴自恕和段玹便到了一间草舍前。可这不是春朝家么?裴自恕疑惑道:“师姐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一阵金色灵光陡然冲了过来。
段玹拉着他侧边躲闪。
不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裴自恕觑了眼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唰地跳开,别扭道:“你干什么?谁要你救……不是……总之,你别指望我谢谢你,不可能。”
段玹乜眼道:“你若不是她的师弟,连入我眼的资格都没有。别说救,若是旁边有条河,你现在已经在里面了。”
裴自恕自然知道段玹口中的“她”是谁,沉着脸道:“段玹,你当真对我师姐……”
段玹断了他话:“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今年已十五,该学着独立了。难道你要一辈子依赖你师姐?若是有一天她离开呢?”
“师姐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别胡说!”裴自恕一下子炸了,指着他大吼:“师姐永远不可能离开齐天门,我也不会!你……你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不过就是……”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灵光冲了出来。
这是有人在施法?
二人暂停骂架,对视一眼后走进草舍。
舍内,冷灵正给春朝注入续命灵力。
原来方才她感受到留在春朝家里的符箓出了问题,所以二话没说即刻赶了过来。进屋一看,她留的那道符箓竟然炸了?而床上春朝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稍稍走近,甚至还能闻到一股腐臭味儿。
……这可不太好。
春朝爹见她过来,打着手势跪地咚咚磕头,哀求她救救春朝。
又来这招。冷灵扶额,道:“不用跪,你先起来。我看看。”
她走近,探了探春朝脉搏,又观察了下他的脸色,心里一惊,这小孩竟然已经死了有一段时日了,魂魄早就没了。不过尚有一口阳气吊着。
见春朝爹仍然咚咚磕头哀求,冷灵无奈,站至床榻边,给孩子注了一些灵力。
只是注多进少。
难活。
就在这时,段玹和裴自恕进来了。二人同时出声:“阿雪,你没事吧?”“师姐,你没事吧?方才那阵金光怎么回事?”
冷灵收手,回首道:“我没事。有事的是春朝。”
“你没事就好。”段玹走近,眉心微蹙,用仅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太劳累了,我很心疼。后面有什么事让我来,或者让你师弟来。别总护着裴自恕。宠惯,成不了才。”
冷灵:“……”
谁惯着裴自恕?她只是习惯有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毕竟强者就是应该保护弱者啊。不然她苦苦修炼是为何?
冷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段玹,须臾,灵音道:“阿恕的事且先不说。你……你前面那句,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不要说那么……那么肉麻的话。听着真怪异。”
一通吞吞吐吐,竟是要强调这个?段玹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这么可喜啊。灵音道:“哪句?心疼你么?也不肉麻吧?况且,我是真的心疼你啊。”
冷灵瞪他:“你还说?”
段玹好容易憋住笑,道:“好,不说了。不过,阿雪,你是很强,但强不代表不会累,不会受伤,接受一点别人的关怀也没什么吧?”
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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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没什么,只是她不习惯而已。
见她眼睑低垂,段玹心都软了,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裴自恕道:“师姐,春朝怎么了?”
两人都被他喊回了神。
裴自恕心里已经猜到他中邪一事和春朝有关,但春朝与他无冤无仇,好端端地怎么会害他呢,定是被人控制了。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观察,片刻后也闻到了一股腐臭味儿,惊道:“他……他是死了么?”
“你可真是会说话,看不见人家爹已经够担心了。”段玹也走了过去,微微探身,在看清春朝身上状态后,脸色微变。
冷灵瞧了他一眼:“段玹。”
段玹回头看她:“嗯?”
“你……”冷灵本想问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却被春朝爹哭声打断。老人家走至床边,握着春朝的手不住摩挲,像是想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过去。
见此,冷灵有了个主意。
渡阳气。
所谓渡阳气,就是把活人的阳气全都渡给将死之人,和以命换命差不多。
只是一来需双方都愿意,二来稍有差错两人都会丧命,三来……
三来,如果救一个人就要牺牲另一个人,这种方法还是不可取。
那么,除了渡阳气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当然也有。只是也不好办。
裴自恕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歉道:“老伯我方才胡说的,你别担心。我师姐已经给春朝注入灵力,肯定有救,是吧师姐?”
“……”
有救是有救,但不好救。
冷灵坦言:“春朝的三魂七魄丢了已有一段时日了。”
裴自恕怔住:“啊?那……那同我下棋说话的是谁?是有人夺了他的舍么?”话说完他捂住了嘴,看了一眼春朝爹,咳嗽一声道:“师姐,现在该怎么办?”
冷灵道:“两个办法。一,找到长生不死续命丹让他服下,不过这不太可能。前……前几日我在书上看到,这种仙丹只有蓬莱岛的仙家才有。飞去蓬莱岛,找到踪迹缥缈的仙家,再说明来由,最后,还未必能借到……所以,这第一种方法不太行。”
“好像是不太行,但是,”裴自恕道:“师姐,哪本书上写了续命丹?我怎么不知?”
“……”
根本不是哪本书写的,而是前世那会儿她跟随师父去过几次蓬莱岛,在仙家的灵丹柜里亲眼见过而已。见师弟怀疑,冷灵嗔道:“……我彻夜修行,你整夜睡觉。我看什么书,你自然不知!”
段玹闻言,抿唇笑笑,道:“原来如此。阿雪,哪日把书也借我看看,好么?”
冷灵:“……”
不好。你跟着添什么乱?
裴自恕被师姐训得挠了挠脑袋,又听段玹那么说,当即道:“要看也是我先看,轮不到你。不过师姐,第二个办法呢?”
冷灵道:“招魂。若是能将春朝的三魂七魄招回,尚能保住一命。”问题是春朝的魂魄在何处?怎么招?
若是前世那会儿,她根本不用犹豫这么久。只因她有一个法宝:招魂铃。纵然不知魂在何处,也能通过法力再配合招魂铃把魂魄叫回来,可现在就难办了。别说法宝了,她的法力也不如前世。
裴自恕道:“怎么招啊师姐?像民间撒鸡血然后唤名字,说‘孩子你回来啊,回来吧,家里有人等你’这样招?”
冷灵:“……”
39. 鬼王(一)
舍内几人都被他这句话说得沉默了。
裴自恕顿时也尴尬起来,但也不能怪他。幼时他跟随家里人来往中州,确实见过许多人用这种方式叫魂。离谱的是,有些还真有用。
好一会儿,段玹道:“你愚钝得我想笑。哪会那么容易?”
小裴公子自小聪慧机灵,过目不忘,如今却被人说愚钝?真是气死他也!道:“即便我的法子没有用,至少我提了。你呢,就会抱着一把桃花扇,杵在那里跟个木桩似的不懂装懂。有什么脸笑我?”
“我不懂装懂?”段玹嗤笑一声。
“不是么?难道你知道怎么招魂?”
“我……”段玹深吸一口气,未说完的话憋了回去,扇子也撤下,道:“罢了,不与你这长不大的小孩计较。”
“看看看又装了,”裴自恕冷哼:“段玹,你用不着在我师姐面前装大度,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
段玹:“你是不是讨打?”
“停。”冷灵隔开他俩,道:“我已经想到怎么做了。”
这么快?二人朝她看去。
经方才裴自恕一通胡言乱语,让冷灵记起了一件事。
世间有一种煞,叫鸡脚煞,又名引魂煞。找到这样一只煞,说不定能将春朝的魂魄引来。引魂煞也不难找,她有法子。只是要引魂,需得知道魂大概在何处。
冷灵看向春朝爹,道:“春朝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
这种事还能有假?
每每师姐这般直白发问,裴自恕比她还要尴尬,但见师姐面色凝肃,却也不敢胡乱插嘴。
春朝爹也呆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冷灵又道:“你不能说话,春朝却能,为何?”
原来是为了问这个事。
春朝爹松了口气,打着手势将当年一事说了出来。
原来一年前的中元节,有一位云游道长路过盲哑村。那位道长说春朝天资聪颖,不能说话实在可惜,便送了一颗丹药。春朝服下后,没一会儿便能说话了。
裴自恕道:“这还真是奇了。”
段玹难得赞同一次裴自恕,点了点头:“一颗丹药便能让先天不能说话之人开口,还不口吃,不结巴,这位道长确实有两下子。”
春朝爹继续打手势:“是啊,那道长神通广大!幸亏有他,百鬼夜行时,我们村子才幸免于难。”
百鬼夜行?什么东西?冷灵眉心微蹙。
她虽没有问出来,身旁段玹却道:“那这道长更有两下子了。每年中元节,阴气盛,鬼出门。酆都的妖魔鬼怪在这一夜都会来人间闲逛,俗称百鬼夜行。”
“闲逛?”裴自恕斜眼看他,不赞成道:“你把鬼怪出来吃人吸精气这种事说成闲逛?真会避重就轻。”
段玹:“也不全是为了吃人吸精气吧。”
裴自恕:“不全是,但多数都是!”
段玹:“明明是极少数。”
裴自恕:“你有何凭据?”
段玹:“那你又有何凭据?”
裴自恕:“我……这需要什么凭据?中元夜出山的鬼怪吃一个人,修为较平日能增长数倍。那些妖魔鬼怪会放过如此好时机?”
段玹:“话是这么说,但那夜玄门百家出动的人也很多,那些鬼怪不也冒着风险?”
裴自恕“嘶”了一声,皱眉道:“段玹,你怎么帮酆都说话?你疯了么?”
段玹微微一笑,折扇又打开了,道:“并非帮,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
他俩一句来一句去冷灵也算听明白了。
原来,每到中元,除了百鬼夜行以外,玄门百家也会大规模出山行动。修为低的玄门人捉小鬼,修为高的则捉大鬼,只要捉到,无论大小多多少少都能增加灵分。而雪月风华箓前排的几大世家那日也会出宗门,他们则是为了……
“酆都鬼王。”有人接道。
舍内几人朝门口看去。
邬氏兄妹竟也来了。
接话的人正是邬泽。他道:“传言酆都鬼王那日也会出关,但也只是传言。”
冷灵:“为何说是传言?”
此问一出,邬氏兄妹俱看向她。
邬潇泠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踏雪剑停留片刻,嬉笑问:“姐姐不知?”
冷灵:“……”
她得知道?
冷欺雪日录里只提及诛杀酆都鬼王能一跃成为玄门至尊,并未多说别的,比如那鬼王是何来历?修为如何?有什么法器兵器?怎么就成了鬼王?这些都没提,她自然也就完全不了解。但听那小姑娘的意思好像这个“传言”是一件尽人皆知的事?至少玄门正宗的人都得清楚。
冷灵不动声色地看回去,端得一副我不知又能如何的坦荡。
倒是裴自恕视线来回转了两趟后,走上前,对邬泽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师姐前阵子生了一场重病,醒来后有些事记不清了。”
邬泽微诧异:“竟有此事?是舍妹失礼了,请姑娘见谅。”
冷灵微微笑:“无妨。”
段玹听了裴自恕的话,神色也闪过一丝讶异。只是很快,他道:“齐天门不过问人间事已有二十年,不知传言情有可原。说来,我也不甚清楚。邬潇泠,既然你这么厉害,就由你来告诉我们。”
邬潇泠可听不得外人吩咐,反问:“你这什么口气?想让我说,也得用个‘请’字吧。”
“那就请吧。”段玹笑道:“请邬大小姐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什么传言?”
邬潇泠没想到段玹还真用上了“请”,而他的那张中州第一美貌脸蛋笑起来又极为迷惑人心,一时竟怔住了,嘀咕:“我偏不说。”
冷灵也怔了一瞬,段玹真的不清楚?方才他说百鬼夜行时像是特意为她解释,这会儿怎么又不清楚了?她侧眸看去,刚巧段玹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还朝她微微一笑。
“……”冷灵撇开眼,心道:“难怪师弟说他会装,这人像是有好几副皮囊。”
邬泽听了裴自恕的解释,道:“之所以说是传言,是因为当今玄门无人见过鬼王。每年中元,都会有人传鬼王出山,世家掌座虽都会去一趟酆都,却从来不见,总是空跑。”
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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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泠这时也回了神,讥笑:“哥哥,我看啊,那鬼王不过徒有其名,实则缩头乌龟一个,不然他为什么不露面?”她说这话有意无意地瞧了眼裴自恕。
冷灵在师弟发怒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
裴自恕咽下喉咙那口气。
邬潇泠见他不与自己斗嘴了,忽然觉得挺没劲,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春朝爹忽然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众人循声看去,俱是一惊。
春朝身上竟已出现尸斑!?
邬泽上前,凝眉道:“这小孩已经……”
“大哥!”裴自恕突然叫住他,眼珠子左右晃,示意他别当着老人家说了。
邬泽领会,道:“这小孩身上有灵力维.稳。冷姑娘,是你做的?”
冷灵点了点头。
邬泽赞道:“当真及时。不然就是找回他的三魂七魄也回天无力。”
冷灵瞧着他,心想这位邬掌座果真名不虚传。仅一眼,也看出了春朝丢了三魂七魄。她心中虽已有了法子,却也好奇邬泽会不会有别的方法,于是道:“然后呢?怎么找?请邬掌座赐教。”
裴自恕听了这话,顿了一顿。心里纳闷师姐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么?
邬泽道:“赐教不敢当,冷姑娘言重了。只是我瞧着这小孩像是中了传言中的移魂夺魄术。”
所谓移魂夺魄,就是移走生主的魂,夺走生主的魄,留下来的只是一副没了魂魄的身体。若这具身体还能说话行动,必是夺走生主的那位上了身。待那位离开后,原主也就成了死尸。
“移魂夺魄?”裴自恕念叨一遍,摸了摸下巴,忽然道:“我记起来了!这是鬼道的邪法。而且据我所知,也不是每个妖鬼都会这道邪法。似乎只有一位?”
邬泽道:“是。只有一位,酆都鬼王。”
又是他!?
段玹总有不同意见:“不尽然。”
裴自恕啧了一声,道:“你何故又唱反调?那你说说,除了鬼王还有谁会移魂夺魄术?”
段玹道:“你这般确定只有鬼王会移魂夺魄,不也是听说的?既然听说也就是不确定,那么我说‘不尽然’也有可能吧。”
裴自恕噎住。
他确实是听说的,段玹说得也有道理,但是……
“你是不是针对我?”
段玹摇着扇子微笑不说话了。
他这反应在裴自恕看来就是默认。
裴自恕大怒:“你!”
段玹无辜地看着他:“我?”
“邬掌座,”冷灵打断,道:“既是移魂夺魄,你可有法子救这小孩?”
邬泽沉吟片刻,道:“招魂。”
果然。还是得招魂。
“不过……”邬泽轻叹一声,“若真的是鬼王夺走这小孩的三魂七魄,想要招回,恐怕……”
他话虽未说完,但众人也知,绝无可能。
“所以……”因着裴自恕方才那句冷欺雪大病醒来后记不清一些事,冷灵问起后面这句话也就少了顾忌,“有没有人能说一下这酆都鬼王究竟是何来头?”
40. 鬼王(二)
可这回又怎么了?
邬氏兄妹,甚至就连师弟都是一副“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的神情?好在她也算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的大人物,面对这点质疑也能佯装无甚波澜,淡淡道:“怎么?你们也不知?”
而她不过一句装模作样的反问,那三人的神情却更一言难尽了。几息后,竟同时点了点头。
不知。确实不知。
“……”
冷灵一时无语。
这种尴尬场合下,偏偏又是段玹低低笑出了声。他道:“阿雪,你真是问了一道难题。酆都鬼王名声虽响,却也神秘。玄门百家对他其实并没有多少了解,若不然也不会没几人见过他了。”
没几人,也就是有人。
所以,谁见过?
冷灵瞧向他。
这时,裴自恕道:“师姐,关于酆都鬼王的来历,多是话本乱写,民间传说,真假不定。传言他修为极高,无所不能,却极度厌世,孤僻疏离,鲜少来人间。至于姓甚名谁?相貌如何?也不清楚,不过流传的版本倒是挺多。光我看到的,就有好几种。有说他身高八丈,身形巨大,是个青面獠牙丑陋不堪的怪物;也有说他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与人间清俊公子无异;还有说他男生女相,艳美异常,一颗眉骨血痣妖冶夺魄;更有甚者,说他……”
“说什么?”邬潇泠被他说得来了兴趣,追问:“你怎么突然停下了,继续啊。”
裴自恕看了她一眼,心道:“你急什么?”他双手负至身后,故意慢吞吞道:“说他……雌雄同体,能做新郎,也能做新娘。能怀孕,也能生子。”
邬潇泠:“……”
邬泽:“……”
冷灵:“……”
这都是什么传言?
三人沉默不语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整日都在看些什么腌臜东西?裴自恕负在身后的手又拿了回来,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倒是段玹扇子敲了敲掌心,笑道:“裴自恕,最后一说,你从哪儿看来的?”
裴自恕:“话本里啊。”
段玹:“什么话本?”
裴自恕:“街上胡乱买的,我哪里知道什么话本。你也想看?早被我扔掉了。”
段玹嗤了一声:“难怪你文不成武不就。我看你的脑子就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坏了。”
裴自恕:“……”
邬潇泠回神后嘻嘻笑了两声,拍了拍掌:“没错。裴自恕,你能不能把心思用在修行上?净看一些没用的东西。”
邬泽睨了妹妹一眼,却也道:“小裴,无益于修炼和修身养性的东西确实要少看。”
裴自恕:“……”
小裴公子不想说话了,小心觑了眼师姐。
冷灵朝他笑笑,并不责备。
还是师姐好啊。小裴公子脊背顿时又直了,又能说话了,道:“其实还有一个版本,也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传言……”
传言鬼王身世凄惨,四岁时被父母弃养,像个小乞丐似的四处流浪。没人知道乱世中他如何活下来的。或许摇尾乞怜,或许坑蒙欺骗,或许东偷西摸。总之,绝不简单。
他也想拜入仙门,却因身份低微、形容丑陋被拒之门外。独独一位仙门大能不在意他的身份相貌,愿意收他。只是不知怎么,此事最终未成。
后来,南褚北齐大战,他去参军。战场上敢打敢冲,不过十五,便是南褚一个小将军了,还跟随那位仙门大能对抗过北齐。之后那位仙门大能战败被杀,没多久,他也跟着去了,年仅十九岁。
冷灵:“……”
这么小便离世了?
虽是传言,冷灵也听得一阵唏嘘。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师弟口中的“仙门大能”指的就是她。若真是如此,那跟着她的小将军又是谁?当年随她对抗北齐的将领不知多少,五百年过去,她能记着的也就只剩埋于地下的“四天将”了。
裴自恕又道:“不过这也是话本所写,随便听听看看,不能当真。”
“未必,”段玹又有不同意见,眉眼微沉,道:“我倒觉得挺真。”
几人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裴自恕似乎已习惯他的针对,哼了一声:“就知你要和我唱反调。你说说,真在哪里?”
“真在……”段玹顿了一顿,缓道:“流传最广的那个版本,其实是鬼王自己找人写下,然后传出来的。”
??
这更让人意外了。
裴自恕不信:“你怎知?”
段玹并不回他这一问,只道:“鬼王身世确实凄惨。他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瘦骨伶仃,常遭人欺凌毒打,能在乱世苟存实属不易。他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那位……”
说到这里,段玹停了一下,再开口,声音低沉许多:“那位他崇敬的仙门大能离开人世后,他去了当初二人初见面的陌路崖。”
裴自恕:“陌路崖?欸?这名字为何……”
段玹:“为何同如今汝南周氏的所在地陌路垠如此相似?”
裴自恕:“……昂。”
段玹:“还能为何?当然是因为这俩是同一个地方。”
南褚覆灭,北齐兴建。中州大陆上南褚旧址因为新政权建立几乎都改了名字,也做了翻新。只有一地无甚变化,正是陌路崖。
冷灵听此,暗暗应了一声。
五百年前,南褚确实有一地叫陌路崖。风景绝美,灵气十足。少时,她习御剑术,常来往那个地方,还指点过当地人剑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
那好像是一个寒雪纷飞的冬日,天气极寒。
那时南褚战火蔓延,妖魔肆虐,她闻听陌路崖有妖作祟,即刻赶去。除妖后,在崖下古城歇息片刻时,听见救命声。
她循声追去,就见一群人正殴打一个孩童。那小孩衣不蔽体,浑身上下瞧不见一处好,十分可怜。
她怒不可遏,出手赶走那群人,救下了那个小孩,并把他带到早已被逐出师门但留在古城说书的师弟那里……
忆到此处,戛然而止。又听段玹道:“陌路崖下有一座古城,城里有一位盲人说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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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死之前找到那位说书匠,请他帮忙写一个故事,便是鬼王和那位仙门大能的故事了。”
裴自恕:“盲人?写书?”
段玹:“怎么?盲人就写不了书了么?”
裴自恕:“能能能,你继续。”
段玹:“也没什么好继续的了。五百年过去,故事已传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后又缝缝合合,添油加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版本。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因为人间没了她……”
冷灵静静听着,段玹却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她,缓缓说完后面几个字:“他也没了留恋。”
他这时候看她作甚?冷灵心脏紧了一瞬。
段玹这一眼意味深长,像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像默认故事里的那位仙门大能就是她?
她怔怔地回看他,这般对视下,竟也忍不住怀疑:难道那酆都鬼王当真和她有关系?怎么会呢?是她忘记什么事了么?
“什么她啊他的?”裴自恕听到后面云里雾里,疑惑道:“段玹,你的意思是……鬼王是追随那位仙门大能而死?为什么?”
“为什么?”段玹转而看向他,嗤道:“裴自恕啊裴自恕,说你长不大你还真的长不大。我且问你,如果你生命中最珍视之人离开人世,你还能活下去么?”
他一句话把在场之人全都问住了。
春朝爹闻言后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裴自恕懵了几息后,猛地反应过来,当即大叫:“不可能!你胡说什么!”他想看师姐,却又不敢,一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那份心思了,结结巴巴道:“我……我珍视之人必定……必定长生不死,名动三界。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与天地同寿,万古长存。”
“……”
邬潇泠听了这话,不再把玩辫尾上的砗磲珠,道:“裴自恕,你珍视之人是谁?”
裴自恕犹豫道:“我,我……”
“行了,”邬潇泠冷哼:“我其实并不在意。不过,哥哥,你听见了吧?”
邬泽沉默了。他当然知晓裴自恕口中之人必不是自己妹妹,好一会儿,愠道:“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好了,不谈这些了。床上这位小孩虽有冷姑娘的灵力维系,却也撑不了多久。”
眼见春朝身上尸斑又多了一些。冷灵走了过去,颔首道:“邬掌座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救治春朝。”她有心试探邬泽实力,故作为难,道:“可是他身上……”
“姐姐你放心,”邬潇泠走了过来,抱胸道:“我哥哥有办法。玄门世家的邬掌座可不是名不副实之人。”
冷灵抬了下眉:“哦?”
邬泽:“潇泠,你又在胡说什么?”
邬潇泠耸了耸肩,道:“我哪有胡说,明明就是实话。好了好了,哥哥你别瞪我了,你还是赶紧救人吧。夸你你还不爱听,我现在倒是挺能明白你为何上奇葩榜了。”
“……”邬泽噎了一瞬,继而叹了口气,无奈摇摇头。他看向床上春朝,神色顿时凝肃,随即食中二指并拢,一道银色水流从他指尖释出。
御水术!?
41. 寻煞(一)
冷灵眼睛亮了一下,那是对高深道法的欣赏,她还当如今的玄门百家全是一群酒囊饭袋、沽名钓誉之徒呢。目前这位年纪轻轻的邬掌座当真有两下子。
只见邬泽指尖那道水流含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金线,那金线便是水之灵力,此时正随着水流缓缓注入春朝眉心。
……
舍内静寂无声,众人凝神观望,直到水流金线完全注入后才长舒一口气。尚未来得及说话,又听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哗哗流水声。
离门口最近的段玹在看清来物之后不禁挑了下眉,抱着扇子,身子往后退了退。
来物见无人阻挡,这才涌进屋内。
其他人看清来物后神色也是各自精彩。
这是……水人?
进屋的水流,形似人,也有人性,十分听话。遇到人不冲不撞,规规矩矩走进屋内。到得床边时,也不急不躁,立在一旁耐心等待。
裴自恕喉咙连连干咽,他一直都知道邬泽大哥厉害,却是头一次见他施法,相形见绌下,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邬潇泠瞧见他的赧色,慢悠悠走到他身边,坏笑道:“怎么样,开眼界了吧?我哥哥厉不厉害?”
“……”虽不想承认,但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实,不承认,反倒小气了。裴自恕抿着唇点点头,道:“大哥自然厉害。”
邬潇泠见他吃瘪,捂嘴嘻嘻笑了两声:“呐,你好好努力,也可以变得很厉害。裴自恕,其实你很聪明。”
裴自恕本来被她笑得耳朵都红了,一听这话,心中一动,侧眸瞧了过去。
二人目光对视时,邬潇泠顿觉别扭:“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聪明归聪明,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裴自恕眼睫动了一下,心头那点感动登时烟消云散。他方才真是疯了才会以为邬潇泠真的关心他。他撇开脸,视线刚巧又与师姐对上。
冷灵朝他笑笑,目光在他和邬潇泠身上走了一趟。
不知怎的,裴自恕觉得师姐那一笑别有意味,像是已经知道他和邬潇泠的娃娃亲了?念头一浮出,心也跟着虚了起来,不敢再看。
冷灵收回目光,看向舍内“水人”,赞道:“邬掌座这道御水术当真精妙灵动。”
御水不难,但能让五行通人性,却是难上加难。水乃万物生存之源,需尊之,敬之,爱之,重之。若想让水能如人一般调动使用,除了御水人修为极高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心性品节。倘若御水人心术不正,便是能用水攻击,却也不能让水通人性。可见,邬泽掌座当真高风亮节。冷灵不由得又赞赏一句。
邬泽拱手,道:“姑娘谬赞了。”
知他自谦,冷灵也不多说,只道:“邬掌座,请吧。”
邬泽颔首,随即立于床榻边,一手施法,一手引水。
只见春朝身子逐渐升起,调来的水流缓缓倾覆,落到他身上时,凝结成薄如蝉翼的冰晶,微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随着寒意不断渗透,冰晶逐渐蔓延、交织,流动的水一点点禁锢,最终,冻住了春朝的身体。
这样,便不会出现尸斑,也不再有腐臭味。
邬泽收手,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暂时没什么事了。春朝爹连忙叩拜致谢,邬泽扶起他,温声:“我已用道法冻住春朝身体,再加之冷姑娘方才输进去的灵力,能保你儿三个月之内无事。只要在这三月内找回他的三魂七魄,人便能救回来。只是……”
只是又回到酆都鬼王那事了。
若真是鬼王夺了春朝的三魂七魄,他们也无能为力。
这时,邬潇泠道:“哥哥,我觉得不太对。”
邬泽:“哪里不对?”
邬潇泠:“且不说那鬼王神神秘秘,行踪不定。他乃万鬼之主,控制一个小孩做什么?这个小孩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话虽直接,却有理。邬泽点点头,沉吟片刻,忽而道:“老伯,春朝最近见过谁?我指的是,你们村子外面的人?”
他话问完,春朝爹缓缓看向裴自恕。
邬潇泠顺着看过去,道:“你看他做什么?”
邬泽心细如发。作为宗门掌座,他自然也知裴自恕身上有什么,默了几息,道:“小裴,你……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么?”
裴自恕:“……”
他确实发生了事,但他经历的事不能说!
裴自恕目光躲闪,急得汗都快流下来了,忽然一拍脑门,道:“对了,师姐,你不是想到招魂的法子了么?”
冷灵:“……”
邬泽诧异,道:“冷姑娘有办法?”
邬潇泠也惊了:“姐姐,你有办法?”
见视线被转移,裴自恕呼了一口气。气还没捋顺,后脑勺挨了一扇子。力道挺重,疼得他脸都皱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段玹正冷冷地瞪着他。
换作平时,裴自恕一定跟段玹掐起来,但此刻因为心虚,却也不敢大叫大闹。
被师弟推出来顶锅的冷灵微微一笑,道:“书上看过。未曾实践,未必有用。”
邬泽虚心请教:“请冷姑娘指点。”
冷灵直言:“找到一只鸡脚煞。”
“……”
舍内又突然安静下来。
半晌,邬泽道:“……鸡脚煞?”
“嗯,鸡脚煞。”冷灵听出他语气里的犹疑,淡淡补充:“又称引魂煞。”
话音落,鸡鸣声响。
天,彻底亮了。
门外传来一阵嚷叫:“冷姑娘,我好心引你去观月台,你说好的不伤及一砖一瓦,现在竟然把观月台毁了!你……你作为应恒掌座的弟子怎能不讲信用?!”
一听这声音,这“讨伐”,冷灵木住了。她八百岁高龄从没有哪一刻这般心虚过,闪身出门,拱手道:“村长,实在对不住。观月台……”
“观月台会有人帮你复原,”段玹紧跟其后,顺手拽了一把裴自恕,推到齐安面前,扯笑:“村长,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呢?这不是有一位过目不忘的小天才在这里嘛,让他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观月台便是。”
“???”裴自恕被段玹拽得踉跄,尚未站稳,重任忽地落到他的头上。他确实过目不忘,但他是夜晚到的观月台啊!他……他看清了么?
众人目光俱落在他身上,裴自恕不得已挺了挺身子,又整了整衣襟。他就是没看清这时候也得看清。
冷灵瞧他装模作样,不禁忧心:“师弟,你……”
你行吗?
裴自恕端得一副正经,道:“师姐放心。这几日辛苦你了,忙前忙后,一刻不歇,现在该我替你分忧了。村长,请拿笔墨纸砚!”
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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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疑地瞧着他。
裴自恕催促:“村长,你拿不拿?”
齐安甩了甩袖摆:“行,我去拿。”他才走几步,春朝爹奔了过来,手上拿的正是笔墨纸砚,并打着手势道:“这套笔墨纸砚是那位云游道长赠给春朝的。小裴公子,你若需要就拿去用吧。”
裴自恕看了过去,神色悚然一惊,愣在原地。冷灵见他脸色变化,走上前看了一眼,眸色也闪过一抹诧异。二人都看出来了。春朝爹手上的这套笔墨纸砚与齐天门常用的笔墨纸砚一模一样。裴自恕有,冷欺雪闺房里也有!
怎么会这么巧?难道那云游道长其实是……齐应恒?若真是如此,所谓“齐应恒二十年未出碧落城”这事其实是假的?
师姐弟对视一眼,心中震惊,却都不语。须臾,冷灵接过笔墨纸砚,淡道:“阿恕,来吧。”
裴自恕尚处惊讶,手臂微微颤抖。
邬潇泠看不下去了,道:“裴自恕,你若不行,就拒了,没必要硬上……”
话未落音,裴自恕接过笔墨纸砚。他轻呼一口气,走到屋外一张木桌前,又将笔墨纸砚放上去。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神色也始终凝重。
邬潇泠还想说什么,被邬泽拉住:“潇泠,勿扰小裴。”
邬潇泠撇了撇嘴,讥讽言语吞了回去。
裴自恕凝神贯注,回忆观月台外观细节。虽是夜里去的观月台,但被天狗追逐时他用日行千里术来来回回跑了几百趟,所以即便夜黑,对观月台一些细节也很清楚。他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压力,潜心绘图,连呼吸都放浅了。
他本就生得好看,倘若沉稳寡言些,自然也是气质出尘的清俊小公子。
邬泽瞧着欢喜,道:“潇泠,你看小裴多认真。幼时他来明州湾,还给你画过一幅图,你当时可喜欢了。可还记得?”
邬潇泠手上晃着发尾的砗磲珠,闻听兄长问话,视线倏然瞥向天上,道:“有吗?没有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哥哥你怎么还提?再说了谁喜欢啊,多的是人给我画图呢,我才不稀罕!”
邬泽低笑:“是么?但我觉得那些人肯定没有小裴画得好。说起来,我怎么记得出门前你还把那幅画拿出来看了看?”
邬潇泠甩开发辫,红着脸驳道:“并没有!哥哥,你胡说,你看错啦!”
邬泽:“我看错了?”
邬潇泠:“是,你看错了!”
邬泽:“好罢,就当我看错了。那……回去我就把那幅画扔掉,反正你也不喜欢。”
邬潇泠:“凭什么啊?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扔?我不许你扔!”
邬泽:“可你不是不喜欢么?”
邬潇泠:“不喜欢归不喜欢,但我的东西如何处理应该由我自己决定。”话说着她瞧了眼裴自恕。
邬泽心知肚明,笑了笑,道:“逗你玩呢,瞧你急的。不过,你若真在意,对小裴说话就不要总是夹枪带棒……”
邬潇泠又捂上了耳朵:“不听不听,哥哥念经。”
邬泽:“……”
冷灵在旁听得一清二楚,见他兄妹二人笑闹,也忍不住抿唇淡笑。
这时,段玹用灵音道:“听别人的事听得能笑出来,到你自己就觉得肉麻了,甚至还要喜欢你的人的命?阿雪,你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冷灵:“……”
42. 寻煞(二)
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她故意针对他?
若是刚出哀命村那会儿,因着天女旱神一事,还有齐青灰飞烟灭前拖自己带的那句话,她心有芥蒂,确实有过让他难堪的心思。但盲哑村这一行,她总觉得段玹似乎与传言不同。
她身旁的这位段公子,多数时候对人和事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旁人死活,他毫不关心。往好听说,叫不爱管闲事。往难听说,便是冷漠无情。且他言语时而犀利,时而讽刺,行事作风只图自己爽快。哪里有世家公子的谦谦修养,倒像一个市井顽劣。
能有如此大的反差,极有一个可能。
此人,根本不是段玹。
既不是段玹,又会是谁?
这点她虽早有怀疑,但尚未找到凭据。若是仅凭直觉,就质问对方:你,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这实在说不过去。
他当然也可以反驳:既然你说我不是我,那我是谁?
那要她怎么说?
如今的修真界,她叫得出名字、对得上人的两只手数得过来。就这,还是近几日认识的,其中两个村子的人还占多数……
再来,还有一点让她疑惑。
段玹并非一般人,他是中州名流公子,是玄门两位世家掌座的心头肉。他出个门,随从贴身保护,生怕他出一点事。若真的段玹早已出事,他的爹娘和舅舅会不清楚?况且谁敢动他?得罪两大世家,可没有好果子吃。
这些问题,这些日子里她不是没想过,有些地方总想不明白。她对如今的修真界还是了解太少,即便找回冷欺雪记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
……
见她沉思不语,段玹又走近一些,放低了声音,道:“你不回复我,看来是默认了?”
默认什么?他怎么还在计较她那一笑?方才她见邬氏兄妹嬉笑也跟着笑是因为想起了在仰天宗与师弟妹们玩闹的日子。
未下山前,她也不是没有过快乐时光。师父宠她,师弟妹们敬她,就连宗门外的山人也喜爱她,只是使命在身,一入政权,仙门难回,那些欢声笑语也变得遥不可及……
几百年过去,也不知师弟妹们可还安好?是飞升成神?还是云游海外?还是……
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去陌路垠看看小师弟。
段玹说鬼王曾去陌路崖找一位说书匠写故事,那说书匠兴许就是她的师弟?若真是就好了,说明小师弟还活着。说不定还能打听到鬼王生前是何许人也?与她有过什么瓜葛?
如今的修真界,她无亲无友,无仇无敌,偶尔也会生出孤寂之感、迷茫之惑。一时怅然。
见她又怔怔出神,段玹轻叹道:“我真可怜啊。我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惹得你这般厌恨我?竟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
冷灵:“……”
有完没完?还有,你哪里可怜了?你若可怜,世间还有可怜人?
冷灵不明白段玹怎么能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抿着唇看了过去。而他语气听来甚是委屈,眼里却全是笑意,正歪头笑着看她。
冷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默然片刻,灵音道:“你戏耍我呢?”
段玹收了笑,正色:“我哪里敢?我从来不敢。不过是想引你注意而已。”
冷灵噎住。这人之前的羞赧都去哪儿了?话说开了之后脸皮愈发厚了?
她撇开眼不瞧他。
段玹委屈续道:“阿雪你扪心自问,你对我是不是残忍了一些?我瞧你对别人都挺好,到我这里就……”
“我虽说过要你命,”冷灵打断他的声讨,“可你不是还好好活着么?掉几根头发丝,衣服刮破一点就觉得委屈?”
段玹怔了一瞬,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眸光熠熠,像是藏着万千喜悦,好一会儿,眨了眨眼,笑道:“阿雪,你真可爱啊。”
“……”
冷灵又木住了。
“可爱”这样的字眼落到自己身上时,冷灵比被天雷劈了还难受,眉心狠狠跳了一下,道:“你又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你是不是讨打?”
此话一出,邬氏兄妹从方才的互损笑闹中走出来,瞧向她和段玹,皆一脸不解。
冷灵汗颜,她被段玹气恼得竟忘记用灵音了!
邬泽道:“冷姑娘,发生何事?”
“……”也没什么事,总不能说段玹又在跟她说些有损道心的话。冷灵轻轻咳了一声,道:“等师弟绘好图,我们便出发寻找引魂煞。”
邬泽不是八卦之人,见她不多说也不再追问,只道:“说来,这引魂煞究竟是何物?请冷姑娘赐教。”
冷灵道:“赐教不敢当。”
“姐姐,”邬潇泠忽然插嘴,道:“你和我哥哥说话能不能不要‘你赐教来我赐教去’,再‘你不敢当来我不敢当去’,你们就不能随性点么?这么讲话不累么?”
冷灵:“……”
邬泽:“……”
冷灵愣了片刻后,垂眼笑了笑,道:“小妹妹说得对,听你的。邬掌座,引魂煞其实是一种禽鸟。”
邬泽:“何样的禽鸟?”
冷灵:“鸡首人身,全身黑色。面目狰狞,眼睛突起。口吐鲜红的长舌,还有着鸡爪一样的四肢。”
“呃……”邬潇泠想象了一下,皱着脸道:“听起来很丑的样子?”
冷灵:“……”
是不大好看,但这重要么?
邬泽睨了妹妹一眼,道:“如何找到这种煞?”
冷灵:“简单。近七日有人离世便能找得到。”话说完,她朝另一个方向喊:“村长?村长!”
齐安正盯着裴自恕绘图,听到她唤,不情不愿问:“冷姑娘找我何事?”
冷灵知他还在怒自己毁了观月台,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道:“最近村子里有没有死过人?”
“……”
邬氏兄妹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问话,直白地让人面色尴尬。齐安脸色僵了一瞬后,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就差把“你真晦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邬潇泠轻咳两声,道:“姐姐,你随性时真是随性过头了。”
冷灵:“……”
那不然呢,怎么问?委婉地问不是耽误时辰么?
段玹笑道:“冷姑娘这么问有什么问题?人之生死,本就同吃喝睡一样,再正常不过。”
邬潇泠:“这怎么能一样?生死可是最大之事。”
段玹:“有多大?不过是有些人看得太重罢了。能活则活,不想活就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倘若世间没什么留恋本来就不用活着,勉强苟活才没意思吧。”
“你……”邬潇泠怔住,但也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嘴上仍旧不服气道:“你都哪里来的这些谬论?”
段玹笑笑,不再与她争论,视线投向旁边人。
冷灵也瞧着他,心中又生狐疑。
二人对视片刻,终是段玹招架不住,低笑问:“怎么这么看着我?喜欢上我了?”
“……”
他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冷灵懵了一瞬后羞恼至极,一巴掌扇了过去。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心头畅快不少。
段玹捂着挨打的脸,愣了须臾。他能躲,却没躲。只因他知道她根本不会下重手。气势虽凶,到他脸上时却收了劲力。但他还是假模假样地揉了揉被打的脸,笑道:“还行,比我想象中要轻一点。比真言符的威力要低许多。”
冷灵看着他微红肿的脸,心想他这皮肤也太过白嫩了,好似豆腐,轻轻一碰便会留下印记。方才她明明收了力,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掌印。不过活该,让他净说一些疯言疯语,早该打了!
冷灵微微握拳,哼笑:“下回再乱说,我这巴掌的威力可就要比真言符高许多了。”
段玹低声笑,指骨蹭了蹭挨打的脸颊,随即道:“遵命,再不敢乱说。”
他虽答应得爽快,冷灵却觉得他在敷衍,但又找不出证据。这人真是……罢了,随他吧,反正即将分别,看他还如何嬉皮笑脸?
而她与段玹“你打一巴掌我却嘻嘻笑”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就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了。齐安见怪不怪,翻了个白眼,邬氏兄妹脸色却是一言难尽。邬潇泠小声问:“花花公子看上了裴自恕的师姐?”
邬泽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低斥:“小孩子懂什么?别胡说!”
邬潇泠揉着脑袋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太可惜了。”
“……”
邬潇泠:“哥哥你怎么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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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惜什么?你快问啊。”
邬泽就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才装作没听见。邬潇泠撇撇嘴,心道:“哥哥越来越跳不进我挖的坑了,真不好玩。”
就在这时,齐安忽然叫了一声,他拿着画惊叹:“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老周,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裴自恕仿若身体被掏空,脑袋搭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空。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然已经绘好图了!
邬潇泠走到他身边,先是觑了一眼村长手里的画,再又盯着他道:“裴自恕,你,还好么?”
裴自恕见她盯着自己看,四仰八叉的身子忽然端正起来,道:“……还好。”
他用脑过度,绘图于他来说不难,难的是调动记忆复原细节。接下来三天内,他都不想再动脑子了。见师姐走过来,脸一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师姐,我一点儿也不好。累死我啦。”
冷灵见他额头出汗,又想到他被天狗追逐时消耗过多体力,微微蹙眉,低声道:“辛苦了,你先歇息一会儿。村长,如何?”
齐安方才还在感叹一模一样,一听她问话,又摆起谱儿道:“我老眼昏花看不太清,老周你帮看看呢。”
段玹嗤了一声,道:“所以你方才是瞎叫唤?”
齐安忌惮他是段家公子,不敢反驳,急忙把画递给老周:“你快瞧瞧。”
老周接过画,细细看了一番后,实诚道:“小裴公子所作的这幅观月台图与清绝祖师所作确实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真是神了。”
这话听着挺不对劲?像是他亲眼看过齐清绝画的图。如果他都见过,村长岂不是也见过?
裴自恕本来累得头昏眼花,瞬间清醒过来,站了起来。冷灵将他按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递了一个“我来”的眼神。
裴自恕没再动弹。
冷灵道:“村长,清绝祖师当年绘制的图还在村子里?”
本以为齐安会狡辩,却没想到他梗着脖子道:“在又怎样?”
这是真戏耍她了。冷灵脸色微沉:“你故意折腾我和师弟?”
“谁让你们毁了观月台,还……还把听风杀了。”齐安恨恨道:“我早跟你们说了,让你们不要进村。你们非要进来。现在毁了这一切,你们开心了么?”
有什么好开心的?忙前忙后落不得一声好,还要被讥讽,谁能开心得起来?邬潇泠都听不下去了,愤然道:“你这老头,你口中的听风是五百年大妖,还吃了人!”
齐安脸色变了一瞬,仍旧嘴硬:“是……是妖又如何?它又没有害我们,还保护我们……”
邬潇泠气笑了:“只要害的不是你们,就不该死?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你是这个意思?”
被点破心思,齐安脸色更难看了,偏头道:“我一个老头子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听风保护了我们!”
邬潇泠:“那如果它害了你们,玄门正宗却不出手,你们又是何感受?怨愤、暴怒,然后把玄门正宗骂个狗血喷头?是不是?”
是。必然这般。人性如此嘛。
冷灵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前世三百年她不知经历多少,如今已没多大感受。
倒是邬潇泠那个小丫头,仍与齐安争辩。邬泽拉都拉不住,辩到最后,她两手叉腰,反唇相讥:“反正天狗已经被齐天门的这位姐姐杀了。不仅杀了,还灰飞烟灭了,你能怎么着?你想怎么样?!”
这话说得倒是深得段玹之心,他微笑颔首,跟着补充:“村长,你若是不服气,可以跟着一起去。还是说,你怕死?”
这就有些过分了吧?邬潇泠瞧了段玹一眼,见他神色无畏,漫不经心。沉默几息后,竟也跟着应和:“对。”
对?对什么对!邬泽将她拉到身后:“别再胡说。”
齐安气得发抖,眼睛左右看了看后,选择把气撒到不说话的齐天门师姐弟身上。他捡起地上一根长木棍,正准备打出去,忽然“砰”的一声,手中木棍碎成一节一节!有一节像是被刀削过,锋利尖锐,正指着他的眼睛!仿若他再敢动一下,定叫他的眼睛成为血窟窿!
“啊啊啊啊!”他吓得跌坐在地,两腿乱蹬,捂着脸大叫:“有鬼啊!有鬼啊!别过来别过来!”
43. 寻煞(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来的鬼?但这突如其来的强劲灵力也确实古怪。也不袭击旁人,专冲着齐安去,像是为了维护谁才突然出现?所以,齐安方才是想对谁动手?
邬潇泠手负身后,半弯着身子道:“村长你乱叫什么呢,我哥哥在这里,什么鬼怪敢放肆?”
这话听来甚是狂妄,却也是实话,一般的妖魔鬼怪根本不敢正面挑衅明州邬氏。何况这里还有齐天门的人。不过总有人听不惯她的那番话,一声半是不屑、半是嘲弄的低笑传来。
邬潇泠循声看了过去,皱眉:“你笑什么?”
段玹单手负背,扇子闲闲摇着:“不能笑?犯法么?”
“……”国法不犯,但是犯她的“法”。邬潇泠不悦道:“你觉得我说得有问题?”
段玹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邬潇泠秀眉紧蹙:“你虽没有明说,但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当我不清楚?”
段玹依旧笑意吟吟:“喔,那你就清楚呗。”
邬潇泠:“你!”
段玹:“我?”
又来了,又来了。段玹这张嘴当真厉害,有时候即便什么都不说,光是那副不羁散漫、轻狂孤傲的神态就能把人气死。冷灵看向他:“何必跟个小姑娘计较?”
“我没有跟她计较啊,”段玹微微俯身,低声解释:“我压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觉得她方才那段话好笑罢了。邬泽确实有两下子,但强过他的也大有人在。这是事实。邬潇泠听不惯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事实归事实,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很过分了,还不如不说。不过还好,邬潇泠没有听见,她人已经被邬泽拉至一边,并被兄长安抚:“不必介怀。段公子心性如此……”
“哥哥你太好脾气了!”邬潇泠拂开兄长的手,远远瞪了段玹一眼,大声道:“段公子性格这般讨人厌,冷姑娘绝对看不上他。裴自恕,你说对吧?”
裴自恕:“……”
邬泽:“……”
冷灵:“……”
打蛇打七寸。邬潇泠这小丫头伶俐起来竟是谁的话都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谁不让她好过,她就不让谁好过。段玹握着扇柄的手紧了几分,看向旁边姑娘:“阿雪,你别听她乱说。我对你可没有半分不敬。”
无辜受牵连的冷灵根本气都气不起来,只觉好笑。这都一群什么人啊?她摇了摇头,走到齐安那边。
齐安仍瘫坐在地,神色惊恐,嘴里不住念叨“有鬼”“有鬼”……老周伸手扶他,他却一副鬼上身的样子,一把推开:“别过来!都别过来!你是鬼!是鬼!”
老周被他推得踉跄,爬起来后又箍住他的肩背,以防他伤着自己:“村长,玄门正宗的人在这里,哪来的鬼?你睁眼看看?”
齐安此刻听不进任何话,双手抱头,神志不清。
……这是真的吓惨了。
冷灵见状,摸出一道安神符,贴在他身上。
不过几息,他便安静了下来,神智也回来了一些,但视线一对上悬空的小木棍又哇哇大叫,似乎怕极了。
冷灵顺着看了过去,只见那棍子木皮碎裂,上面仍有红色火星在滋滋燃烧,灵力未失。靠得再近一些,还能闻得到一股清冷冷但含着松木香的霜雪气息。这气息自然与那木棍无关,而是灵力存余。
到底怎么一回事?一眨眼的工夫竟然有人能在她和邬泽的眼皮子底下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冷灵拧眉沉思,须臾间,竟觉得这股霜雪气息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闻过?木棍总这么对着齐安也不是办法,她伸手去取,动作甫出,便听一声提醒:“冷姑娘当心。”
冷灵闻言,手顿了一顿,侧首朝邬泽笑笑:“多谢邬掌座提醒。不过没事,我有分寸。”
二人一来一去,段玹瞧在眼里很不是滋味,扇子紧握,斜眼看向邬泽,目光透着森冷寒意:“那小木棍不会伤她,用不着你多话。”
邬泽:“……”
邬掌座何时被人这般顶撞过?不过他心胸宽广,并不介怀,只觉无语。邬潇泠可见不得兄长受辱,冲到段玹面前,怒喝:“你会不会说话?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哥哥一句关心,你急什么?有病吧!”
有病,且病得不轻。
是个人都会觉得他方才那一出有病,还小心眼。
段玹被这么骂竟也不反驳,眉梢轻扬,没什么所谓地应下了。
邬潇泠顿时语塞,若是段玹跟她吵,她还能怼回去。但他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倒让她生出了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人当真有病!
这时,冷灵用灵音道:“段玹,邬掌座不过提醒我一句,你呛他做什么?”
段玹被邬潇泠骂两句其实没多大感受,一听她这么说,心口堵了起来,抿了抿唇,灵音回道:“你不搭理他,我也就不呛他了。”
嗯?冷灵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段玹竟敢对她提这种要求?她看向他,他也看着她。这般对视下,她又注意到他眼底血红在闪动。好像每次他情绪有些波动,他眼底的那抹血迹也会跟着颤动?
而几乎对她言听计从的段公子,此时竟不退让半分,直勾勾地盯着她:“阿雪,你答应我。”
答应他?真是笑话了,她为什么要答应他这种无理要求?冷灵乜他一眼,没再理他。半蹲着身子,问:“村长,你看见的鬼长什么样?”
邬氏兄妹听她这么问对视一眼,俱疑惑:她竟然真的相信村长看见鬼了?
冷灵自然是信的。
能把齐安吓成这个惨样,不仅是鬼,还是个不可小觑的鬼。
齐安听了她话,瞳孔缓慢聚焦,好一会儿,总算想起来了,颤着声音,道:“那鬼,玄衣红裳,乌眉赤目,外披着一件黑色大氅,似乎很冷。只是微微吐息,都冒着寒气。个子……个子要比段公子还要高一些,周身黑煞气环绕。但他的下半张脸很模糊,像是戴了一张无形面具,看不太清。眉眼却很好看,只是眼神太可怕了!”
居然能说得这般详细?
裴自恕也蹲下身子,平视:“村长,你还真看见了?”
齐安:“当然!就在方才!你……你们没瞧见?”
……没。
无人瞧见。
邬泽脸色一沉,暗想不妙,微微思忖后,问出一个疑惑:“村长,你方才拿木棍是想做什么?”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齐安拿木棍是想打人。但他想打谁?
齐安哪里敢说?他想动手打的人方才还救了他,这要是说出来,说不定那小木棍就真的戳瞎他的眼了。他咽了咽口水,一个劲作揖:“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各位饶了我吧!”
裴自恕见他年纪一大把,又吓成这个惨样,心又软了:“算了算了,村长,你快起来罢。”
此事暂时作罢。
冷灵跟着起身,手一挥,那一小截木棍被她收进乾坤袋。
“留着这个做什么?”段玹问。
方才二人灵音交涉闹了不愉,冷灵还以为他又要像上回那样阴阳怪气,然后再摆一会儿谱儿……这回怎么了,竟然这么快就不气不恼了?她看向他,掂了掂手里的乾坤袋:“事有蹊跷。回头看看能不能找出别的线索。若是真的有鬼,应当是一个修为高深的大鬼,指不定是那酆都鬼王呢。”
她最后一句不过说着玩,段玹却也配合地笑着点点头:“兴许真的是他?”
冷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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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不是,总会知晓。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段玹:“当真?”
冷灵:“你期待什么?”
段玹:“没……”才说一字,心头一跳。他垂首看了眼胸前,见真言符已不在身上松了口气。或许在与听风打斗时弄丢了。他又沉沉看向她,回想先前要求她的那番话,不禁懊恼:“阿雪,我……”
冷灵不想听他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手握成拳,放置唇边咳了一声:“对了,段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段玹道:“我已经让段十五去稷山连叫人了。你放心吧。”
他竟然真的知道。冷灵一怔:“……多谢。”
段玹却不承这份谢,反问:“生气了?所以也跟我客气了?”
冷灵:“礼仪之举,不要想多。”
段玹:“可我不希望你对我用这些‘礼仪’。我说过的,你想如何对我都可以,只愿你不与我生疏。方才我不该要求你,我错了,你别生气。”
“……”这人认错倒是认得挺快。冷灵微微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看了他一会儿后,叹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段玹轻吁一口气,“吓坏我了,真怕你不理我了。”
冷灵:“……”
又在装了?
段玹嘻嘻笑,还想说点私密话,齐安忽然挤了过来,殷勤道:“冷姑娘,小裴公子,辛苦你们了。我招呼人给你们打些热水清洗一下,可好?”
方才对她恶声恶气,被鬼一吓,态度就翻转大变了?
不过是个好提议。
师姐弟二人都同意,各自进屋梳洗一番。
段玹看着也挺狼狈,但他性子古怪,又娇生惯养被人伺候着长大,如何都不愿意在这土山村换洗。他不愿,自然也没人强迫他,一个人倚在一棵古杏树下闭目养神。他肤色白皙,眉眼俊美,春风拂过,发丝轻舞,肩头上跟着落了几片花瓣,远远瞧着,美得好似一幅画。
邬潇泠虽看不惯他,却也忍不住低声感叹:“哥哥,段玹这张脸当真生得世间少有。未见其人时,我还当传言言过其实,如今看来,他确实担得起中州第一美的名誉。可此人品性太烂,讨人厌!”
邬泽饮了一口茶,道:“潇泠,莫在背后嚼人舌根。段公子一家子都好看,等你见到他的爹娘和舅舅就明白了。”
邬潇泠撇撇嘴,不置可否。托着腮,望望天,又看看地,忽而道:“但我觉得裴自恕也不差啊。”
邬泽:“……”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句。二十年的家教修养在这里才让邬泽没有喷出茶水,但还是被妹妹惊得不轻,手点了点她:“你啊你……在小裴面前也能这般实诚就好了。”
邬潇泠扬眉哼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觉得好玩极了,唇角勾起,撂了三字:“我偏不!”
邬泽失笑着摇头,目光落至杏树那边,眼睑微沉。若是没感受错的话,段玹身上似乎有着极高的灵力。两年前见他还没有这种感受,怎么会变化这么大?这期间,他经历了什么,跟着谁修炼了么?
察觉到有人窥探自己,段玹眼皮子懒懒掀起,神色有些嫌厌。手朝南边方向一伸,隔空将一个挂在墙上的斗笠吸了过来,往头上一扣,盖住了大半张脸。
让你看!
还看不看?!
邬泽怔了一瞬,歉意抱拳,收回目光。
段玹冷笑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一炷香后,冷灵出来了。
段玹左耳轻轻动了动,脑袋上的斗笠飞也似的挂回墙上。他睁开眼,眼前一亮,见她乌发高束,换了一套淡青色轻装,整个人飒俏凌厉。走上前,笑容满面,赞道:“阿雪,你真俊俏啊。”
44. 寻煞(四)
“……”
她不还是这个样子嘛,又没有换一张脸。
冷灵无语片刻,问:“我师弟呢?”
段玹翘起的嘴角耷拉回去,欣喜之色顿无,蔫巴巴地指了一个方向:“那儿呢。”
冷灵顺着指向看去。
裴自恕竟然已经在帮村里人修复观月台了!
天眼在身,骨骼脱俗,体力恢复如此之快也就不难理解。不过,修行上三心二意,这些事上倒是上心得很,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冷灵走了过去,见村里人忙忙碌碌,观看片刻后,也卷起了衣袖。虽然师弟几次说不用她出手、歇着就好,但观月台塌掉跟她关系很大,她如何都不好意思只站在旁边看却不出力,推开他:“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还管上师姐了?”
“啊?”裴自恕忙摆手:“我、我哪里敢啊。我是心……”
他像咬着舌头似的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抓了抓脑袋:“好罢,好罢。师姐,那……那随你吧,我去忙了啊。”
冷灵颔首:“去罢。”
段玹可没有动手帮忙的想法,可她不在自己身边,他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也跟了过去,并顺手把墙上斗笠拿了下来,走到她身前:“来,戴上这个。”
冷灵看清之后,摇首:“修行者风吹日晒算不得什么,不用……”
也不等她话说完,他固执地帮她戴上了。
冷灵愣住:“说了不……”
段玹忽然弯下身子,神情十分专注,近乎虔诚。那斗笠由一根红线牵连,缠缠绵绵地在他白皙的指骨上打绕。不一会儿,系了一个蝴蝶结。他看着挺满意,晶亮的眼眸盛满笑意,借着斗笠,从下往上,窥看她的脸色:“怎么样?我系得还不错吧?”
如此距离,二人呼吸可闻。
冷灵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雪香,偏了偏脸:“你是不是又想挨耳光了?”
“不想啊。”段玹视线从她微红的耳廓上掠过,垂眼轻笑:“但你若真想打的话,我也不会躲开。”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起身时指骨还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冷灵瞳孔倏地睁大,心也跟着紧缩一瞬:“你!”
似是觉得自己这个反应实在不对,她抿了抿唇,语气变得焦躁:“不要不要,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
说着要动手摘下斗笠,段玹却胆大妄为地按住她的手,低语:“怕你晒嘛。都已经系好了,别取下来,好么?”
“……”
一时间,冷灵手背仿佛被火灼烧,又热又烫。
糟糕的是,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也好似烈火,烧得她整个人如坠火坑。
这种感觉太陌生。
陌生到她短时间内想不到法子处理。
几息后,她忽然重重推开他!
按住头上斗笠,纵身跃进村里人群!
村长见她闪现,吓了一跳,忙道:“冷姑娘,不用你帮忙哇。你好好歇着罢。真的不用你帮忙……欸?扁担是用来挑东西的,不是用来当剑耍的……锄头是用来锄地的,不是用来碎大石的……欸!冷姑娘你放下罢!求你了!”
冷灵起初不听,村里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唠叨,她也不好意思再碰那些农具,但又不知该做什么,竟在四周打起了转。她心里乱,走了几圈后,忽然默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1]
两者……
两者什么来着?
不行,重来重来!
她又从第一句开始默诵。
裴自恕一直忙着干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状态不对。
而段玹被她那一下推得险些摔倒,勉强站稳后,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想起她方才逃也似的背影,不由得笑出了声。他松开已被汗水浸湿的掌心,慢悠悠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才走几步,右手忽然抬起。
看着与她短暂接触过的手心,他忽而垂首,轻轻嗅了嗅,一股寒梅清香顿时顺着鼻息浸入胸腔……一时心智迷乱,薄唇竟不受控地贴了上去。
而冷灵第二遍默诵时,还是卡住了。她驻足轻叹,回首寻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一回头,刚好瞧见他在低吻手腕。
他这是……
他疯了么?!
明明是他发痴,冷灵却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冒起了热气。
而他好像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缓慢抬眸。
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不惧尴尬,甚至还笑着走了过来。
眼看他越来越近,冷灵又开始焦躁。
这份躁动情绪里,似乎还有着一股不可言状的紧张羞涩。
不妙,不妙。
实在不妙。
冷灵头皮发麻,喝令:“你,待在那里别动!”
段玹愣了一下,回神后很乖地应了声“好”。
这时候,他可不敢忤逆她,逼得紧了,人就飞得远了。说不定,还会一脚把他踹到天边。
见他听话没再动,冷灵转身,又开始瞎忙活。
村里人不让她插手,她又不知如何面对段玹,心思乱,便想找人说话。一来二去,竟让她打听到一事。
老周同她道:“出盲哑村,朝南走二十里,有一个义庄。那里兴许有冷姑娘想找的东西。”
冷灵记下此事。
邬泽也听见了,走近道:“冷姑娘,先前你只说了引魂煞的样子,还没细说如何找到?请你赐教。”
同行请教,冷灵也不吝啬,便同他讲了:“人死后第七天,引魂煞会押着已故亡人的魂魄回家省亲,并要收回死者留在阳间的脚步,只要在已故亡人的棺材周围撒上一层灰或者面粉,等待引魂煞来临即可。只要它出现,到时,我便能抓到。”
邬泽:“原来如此。受教了。”
冷灵:“不敢当。言重了。”
话说完两人都想到邬潇泠所言,顿了一顿,面面相笑。
段玹听见了也瞧见了,眼皮子向上翻了翻,扯了扯唇。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他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似的仍然站在那里。艳阳下一动不动,看着像做了错事在被人罚站。
他生得白,日光下暴晒,肤色白中透粉,眉眼更显绝色。
瞧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只是,这里不是稷山连,也不是红叶天,没有人会上赶着讨好他。
冷灵其实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见他额间发丝都被汗水浸湿,心中不大好受,生出了故意折磨人的罪恶感。几次想说你换个地方站吧,可一想到他的轻薄之举,又觉得不罚一罚他,心中不痛快。
可是真的痛快么?好像也没有?罢了,罢了,晒死他得了!
她不再看他。
邬潇泠同裴自恕一样,乐得看段玹吃瘪。在他身边绕了几圈,嬉嬉笑笑,言语讽刺。
段玹不怼不呛,眼皮子懒懒耷着,只当听不见。
邬潇泠:“你哑巴了啊?”
邬泽见状,将妹妹掖到身后,训了几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稷山段氏的人终于来了。
为首的是稷山连护卫队的第九队首领,段九。他也是段玹的贴身侍从,见自家公子日光下曝晒,心疼坏了,上前道:“公子,你怎么不在一个阴凉地儿待着?”
他家公子却理都不理,视线远远瞧着一处。
冷灵再没有不过来的理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杯花茶,递了过去。
段玹抬了下眉,微笑:“给我的?”
冷灵:“……”
废话。
不要算了。
即将收回时,段玹伸手接过,一饮而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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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甜啊。”
冷灵:“……”
段玹:“如果能再来一杯就好了。”
冷灵:“……”
段九一听,即刻道:“公子,我去给你倒。”
段玹扫了他一眼。
段九觉得公子的眼神有点冷。
脑袋缩了回去。
也不知他家公子还要不要喝。
“好了,说正经的。”冷灵咳了一声:“段玹,你跟他们讲一下观月台的事吧。”
“行啊。”段玹活动了下脖颈,似乎真的被烈日晒得蔫吧儿了,同她说话语气虽还带着笑意,神色却恹恹的。简单交代完事宜后,又强调:“中秋前,一定完工。”
段九得令:“是,公子。”
此事总算过去。
裴自恕见段家人过来帮忙,也就从观月台那边回来了。
他也口渴,一连喝了几杯茶水后,想问师姐何时出发寻找引魂煞,却被邬泽按着坐下来叙旧。询问他这些年在碧落城生活如何?都学了哪些道法?言语间甚是关心。
前面问题裴自恕都一一回答,一问道法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想找师姐帮忙应付,看了一圈儿,没见着她人。
冷灵早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内打坐修行了。她今日有些心浮气躁,这是前世三百年没有过的,甚至心里疑惑:她凡心初动了?应当没有?
师父曾说,七情六欲,世人皆有。修行者也不外乎。遇到情欲之事,不必惊慌,顺其自然便可。
可她……
似乎没法顺其自然。
冷灵盘坐,叹了一息。
天狗的本命元丹并没有那么好消化,妖力与灵力两相冲撞,还需潜心专力,再不分神。
裴自恕找不到师姐,不得已又看向段玹,可那厮更不乐意跟旁人搭话,抱着扇子守在师姐所在的屋舍门口仰首看着天。
天上有什么呢?
裴自恕也跟着抬了下头。
什么也没有啊?
天高云淡,日头正盛。
他又看回段玹,见那厮脑袋又垂下了,正对着手上的破斗笠痴痴笑。
娘啊,这人中邪了么?
裴自恕恶寒地抖了抖,这一抖,突然生了智,换了话题:“对了,大哥,你和……和潇泠怎么会出宗门?专为天狗一事?”
邬泽:“不全是,还有一事。”
说着看向一人。
裴自恕顺着瞧了过去,惊问:“他?为了段玹??”
“……”
段玹忍着没把手中斗笠朝他削过去。
邬泽摇头:“不是为他,是为了他的舅舅。”
冷灵打开门后刚好听见了这句话。
段玹见她出来,将斗笠挂回墙上,笑着迎了上去。冷灵歇息好了,心神暂定,再见他也没了方才的不自在。二人对视之际,心照不宣地什么也没说。
这时,又听邬泽道:“再过半月,便是苍梧玉掌座的寿辰。小裴,冷姑娘,何不同我们一起去红叶天?”
“……”
齐天门没有收到请柬,也与玄门其它世家早没了往来。
贸然前去,似乎不太合适。
裴自恕看向师姐,征求她的意见。
冷灵对给别人贺寿这种事没有一点兴致。如今的修真界,谁都没有资格让她去贺寿,面上婉拒:“邬掌座,我和师弟还要去寻引魂煞,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段玹闻言,唇角笑消失,低低道:“去红叶天又不耽误寻引魂煞,怎么就不能来了。”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冷灵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既是玉鸿秋过寿,段玹这个亲外甥自然是要到场的。
但她去做什么?与她有何干系?
兀自纳闷时,灵音又出现了:“你去一趟又能如何?我很不想与你分开。”
冷灵:“……”
45. 寻煞(五)
这样么?那太好了,她更不会去了,灵音回道:“找引魂煞只是第一步,后续还要借引魂煞找到春朝的三魂七魄,再……”
“三月时间,凭你的能力,怎么样都能救回那小孩,”段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到底,你不愿去红叶天,只是不想见到我,对吧?”
冷灵:“……”
对、一半吧。
但这种事心里清楚就行,何必说出来?显得你有理,还是显得你委屈?还是以为她会改变主意?
见她不否认,段玹自嘲一笑,垂眼:“所以,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冷灵:“……”
那倒也没有。
事实上她对多数人和事都没什么感受。
做了五百年游魂老祖,再浓烈的情绪也随着时间流逝变淡变轻了。如今的人世,她无牵无挂、无尤无怨,甚至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中最大念头,便是修仙成神了。
前世未做成的事,重活一世,如何都得成功。
既要成神,更不可能对凡人有过多私人情绪。
毕竟,神得平等地爱世人嘛。
她虽没有成神,却提前给自己做了要求。
也是好笑。
她轻轻叹息:“段玹,你不要想多。”
段玹:“你让我如何不想多?数日来我对你如何,我不信你一点感觉没有。还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都……”
他一厢情愿的话未能说完,只因邬潇泠突然跳了出来。方才她一直不言不语,现下被兄长暗示与裴自恕告别,竟急红了脸,三两步飞奔到马匹那边,回首催促:“哥哥,你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先走了!”
冷灵被她喊得回了神,剑鞘一头戳了一下师弟腰身,下巴轻抬,示意他过去告别。小裴公子难得不听师姐的话,垂着脑袋,踢了踢足下石子,神色别扭极了。
这一个个的!
邬泽左右看看,无奈一叹:“罢了。”
他拱手作别:“冷姑娘,小裴,后会有期。段公子,咱们……”
“不熟。”段玹打断,冷眼:“用不着和我说那些客套话。”
“……”
不是,这中州美公子又怎么了,好端端地哪来这么大脾气?
邬潇泠险些又和他吵起来。
冷灵瞧了段玹一眼,忽道:“段公子,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嗯?段玹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
他的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漂亮,情动时好似星光散落天河,叫人多看一眼都容易失神,笑盈盈应声:“好啊。”
二人走进草舍内。
冷灵将门掩上,指尖灵光释出,施了一道法印。
段玹好奇看着,笑问:“你要同我说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么,怎么还用灵力屏蔽?”
冷灵顿了一顿,回首。
也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了,眼底血红较平日更加明显,而他这副期待模样,倒让她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说了。
当然,还是得说。
岂能不信守承诺。
冷灵迎着他的视线,道:“受人之托,有一句话要转达于你。”
闻言,段玹一颗快摇到嗓子眼的心登时落回原处,脸色木了一瞬后,抱胸倚着门,没精打采道:“喔,这样啊,我还当你终于开……”
开什么?
冷灵等着他后面的话。
段玹却轻皱了一下眉,眨了眼移开视线:“算了。受谁的托?什么话?”
冷灵也皱了下眉,不做多想,将齐青那番话一字不落地转述——
我愿以永不轮回、灰飞烟灭之代价,诅咒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
一般人听到自己受这样的诅咒,或是愤怒嘲讽,或是心惊胆寒,或是错愕呆滞……不管怎样,总该有些情绪,段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若不是眼睫轻轻眨动,冷灵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她咳了一声:“你,没什么想说的?”
段玹眼皮掀了掀:“我该说什么?不可能?还是,她会如愿?”
冷灵:“……”
段玹又笑了笑:“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给你听。”
冷灵默了一息:“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相识一场,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但行好事,切莫作恶。否则……”
段玹挑眉:“否则什么?”
冷灵沉声:“否则,天不收你,我收你。鬼不要你命,我要你命。”
“哈哈,”明明是威胁警示之语,段玹却听笑了,眉眼都泛着喜气,“你收我,我可求之不得呢。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收了吧。”
冷灵:“?”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咫尺距离时,轻快答应:“行,都听你的。行好事,不作恶。但是别人欺负我呢?我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也可以吧。”
冷灵:“谁敢欺负你?”你不带头欺负别人都不错了吧。
段玹:“总有人嘛。我这副相貌和家世,忌恨我的人多着呢。只不过,若是你愿意保护我,我也就不还手了。”
冷灵听明白了,这人又在跟她嬉皮笑脸了,瞪着他:“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段玹正色:“当然有。我哪敢不听?我答应你的也会做到。”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冷灵颔首,欲撤下屏音灵罩,又听他道:“那……除了替别人转达,你,有没有话同我说?”
“……”
还真有。
她其实最想问的是他腰间红穗哪里来的。
与她的天一剑剑穗那般相似当真只是巧合?
想及此,她的视线不禁下挪。
段玹双目也跟着她的视线走,二人目光一前一后于他腰腹处顿住。
……
这是个容易出乱子的地方。
冷灵看得专注,越是专注,越叫段玹紧绷。
不过片刻,他竟起了变化,轻轻吐息,故作轻松问:“分别在即,冷姑娘这是又想摸我腰了?”
冷灵:“?”
冷灵:“胡说什么!”
段玹偏头笑了笑。
退后几步,离她远了一些。
而他一句话也让冷灵想起二人初见那会儿她不顾及男女之别,手按住他腰身的行为。
天地可鉴,她当时对他可没有半点轻薄之意,只是对红穗好奇。
可谁信呢?
甚至就连师弟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难道就是因为当时失了分寸的举动,让段玹生了误会,然后对她起了爱慕心思?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她造的孽了。
想此,她有些心虚,抬首看他。
段玹却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子。
冷灵怔了一怔,唤:“段公子?”
段玹:“何事?”
他背对着她,侧着眸子,声音听来甚是古怪,像是真的怕她对他怎么样。
冷灵微微皱眉:“你放心,我不会……不会再对你做那种事。”
段玹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
冷灵以为他不信,上前几步。
段玹抬手阻拦:“先别过来。”
“……”
冷灵愣了一下,身子后退,点了点头:“行。”
段玹真怕她这一退再不理他了,又急又燥:“阿雪,我……”
冷灵拧眉:“你什么?你嗓子不舒服?”
“……是,对,嗓子不舒服,”段玹仍背对着她,舔了舔微干的唇,含糊道:“西北风沙大……”
话未落音,屋外突然传来裴自恕的叫嚷:“哪儿来的这么大风沙?师姐你快出来啊!地震了!快出来!”
什么?地震!?
冷灵挥手,门开,抓着段玹往外一丢。
二人堪堪落地,折扇倏然打开,竟是帮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灰尘。
扇面后,段玹笑道:“衣服差点被你撕破。真猛啊。”
冷灵:“?”
嗓子又好了?
段玹被裴自恕那一叫,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自然也就恢复了,闲闲道:“你虽不愿理我,我却时时刻刻想着你。怎么样,我反应够快吧,一点儿没让你吃灰。”
“……”
他这副示好姿态,都让冷灵不好意思说出就算没有你的扇子我也吃不了灰这种话了,无言片刻,道:“反应还行。撤下扇子吧。”
……又是这样。
段玹拿开扇子,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好像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多看他几眼的无力感。
扇子一落,视野清明。
只见数十人急提马缰,翻身下马,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些人个个锦袍加身,精神抖擞,身上俱有灵器和佩剑,有的人还有灵兽飞宠。
所以方才的飞沙走石、地面震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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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群人引发的?
这都是谁?
冷灵瞧向师弟,等着他给自己介绍,只是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的小裴公子,此时此刻脸色难看至极,又是那副抬不起头的怂样。
明了。
能让他有此情绪的,冷灵猜测,来人皆是玄门世家子弟。
而她猜得也没错,那些人过来后,一个个都朝邬泽和段玹拱手寒暄,言语不乏吹捧。
视线落到她和师弟身上时,只轻飘飘一眼掠了过去。
不过也有几人例外,正是走在前面的那几位。这几人似乎都认识裴自恕,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想说上几句,又不太好开口。
看向她时,则问:“这位是?”
邬泽郑重介绍。
一听她是齐应恒的大弟子,那几位皆朝她点了点头:“冷姑娘好。”
冷灵也点了点头。
言谈间,她也弄清楚了这几人是谁。
身着金红锦袍,袍摆上有火焰纹的是仙源夏侯震霆的两位公子。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是长子夏侯惊风。偶尔搭话,但一言一行皆板正端庄的是次子夏侯千越。
夏侯千越右侧着银蓝轻袍,袍上有鹤纹、始终豁朗微笑的是牧野沈氏的沈远尘。
而沈远尘右侧着一身蓝黑棉麻道袍,黑绳带束腰,绳带尾端系着银铃的则是汝南周氏的周圮。
周圮这个名字,冷灵其实有些印象。
先前师弟同她介绍哀命村老道时提及过,没记错的话,这个周圮似乎是周迟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们这些人竟说好了一般同时出现在这里。
再加邬氏兄妹,当初合创齐天门的八大家除了山阴贺氏都快齐全了。
邬泽拱手问:“几位怎么也来了这里?”
“回邬掌座,”周圮上前道:“我与几位哥哥在去红叶天的路上碰巧遇见。闻听段公子在此处,便想着一道前去。没想到邬掌座和小妹也在这里,真是巧了。不如一同前行?”
邬泽颔首:“好说。”
邬潇泠不愿意:“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路这么宽,干什么要和你们一起?浩浩荡荡地,显得了不起么?”
邬泽:“潇泠,怎么说话呢!”
邬潇泠:“哥哥你用不着凶我,我反正是不乐意和这些人一起走的。你要是想,你和他们同行吧,我一个人无人管束,还乐得自在呢。”
邬泽:“你……”
周圮劝说:“邬掌座莫气,可不能因为周某坏了你们兄妹二人的感情。”
邬潇泠哼了一声:“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吧,当我们邬家是你们周家呢?父子决裂,兄争弟吵,私生子把嫡长子气到疯癫下落不明?”
“……”
此话一出,陷入死寂,众人神色皆是一怔。
片刻后,邬泽将邬潇泠掖到身后,低斥:“闭嘴!”
邬潇泠撇开脸,嘀咕:“闭嘴就闭嘴。你想让我说,我都不会再说……”
她话还未说完,却开不了口了。
竟是被兄长禁言了!
“唔唔”了几声后,见兄长不理,恼怒地跺了跺脚。似是不解气,还踢了旁边的裴自恕一脚。
裴自恕:“???”
他招谁惹谁了啊?
裴自恕痛得脸皱了皱,没有吭声。
邬泽拱手致歉:“周二公子,对不住了。舍妹胡言乱语,在下回去一定多加管教。”
周圮尴尬笑笑:“没事没事,小妹性格直爽,快人快语,我心里清楚她是没有恶意的。”见众人都盯着他,他又转看向段玹,笑道:“段公子,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风流倜傥,俊雅不俗。真叫人羡慕啊。”
段玹轻嗤一声,不予搭理。
这一来二去,周圮脸上再堆不出笑,目光四瞥,缓步后退。
冷灵瞧着有些奇怪。怎么除了邬泽以外,其他人似乎都不太想搭理周圮。而这位周公子一身装束在这群世家公子里又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正疑惑,几位身着绯红华服,腰带上纹刻枫叶的清秀男女直直朝她走来。
不。
不是朝她,而是朝她旁边那位。
“公子。”那几人跪地叩首尊唤。
冷灵看向段玹,他也正瞧着她,面色已没了同她说笑时的不正经,眉眼微垂,灵音道:“看来我们真的要分别了。阿雪,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与我一起去红叶天?”
46. 寻煞(六)
他才用灵音说完,便听叩首的一人道:“公子,我们奉掌座之命接您去红叶天。”
“……”
这人口里的掌座自然是玉鸿秋了。
段玹听见了却也不理,视线不偏不移,仍盯着她,固执地要个回复。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回应,轻轻颔首,灵音道:“好,我明白了。”
即便是用灵音,冷灵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苦涩和失落,怔怔地回看他。
何必呢?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执着?
她低垂眼睑。
又听他道:“不要露出这副神情,我不想你不开心。”
她不开心?怎么可能?她只是……
只是前世那会儿从没有人对她这般直抒情意,她、她不习惯罢了。
冷灵抬眼:“你胡说!”
段玹眨眼笑笑,后退几步:“嗯,是我胡说,你没有不开心。阿……”他顿了一顿,微抿了下唇,把“雪”字吞了回去,凝视着她,缓声:“没关系,我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一日一夜等,一年百年也等,等到总会再见面。”
“你若不来寻我,我便去找你。你说我不知羞耻,我也认了。我无法做到明知……明知你在这人世间,却不见你。那简直比死还痛苦。”
“……”
冷灵心脏一阵突跳。
看着他浓黑如墨的眼睛,恍惚间竟觉得那眼眸里似乎有另一人的影子。
那道影子远且模糊,人形黑雾般孤零零地立在簌簌风雪中,乌发玄衣上落着冰晶,腰间一道红色在苍白天地间格外显眼。
她瞧得不真切,似是错觉,却又莫名地觉得那风雪中的落寞身影裹挟着数百年的痛惜哀伤,似是苦等着谁。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你是何人?”她听见自己问。
她没有用灵音,也没有开口,像是只问给自己听,又像是在问那道模糊身影,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复。
只有眼前人仍在痴痴看她。
段玹忽然伸手,从腰间红玉带上解下一物。
正是她疑惑许久的红穗。
他垂着眼,看着那红穗,又像透过那红穗看着别的东西,低声:“昔年所得,一直留在身边。不过此刻,我想把它送出去。它更适合待在你那里。”
“……”
冷灵怔住。
是因为她总是关注红穗,他觉得她想要,所以送给她?
还是……
他觉得这红穗本就是她之物?
段玹:“让我帮你系在你的踏雪剑上,好么?”
他缓步上前,冷灵未阻拦,算是默许。
他弯着身子,神情一如之前为她系斗笠红绳那般专注。
红穗落在他的指骨间,红白缱绻,暗香流动。
冷灵心脏跳得极快,微抬着眼看着他。
这人相貌精致得挑不出一点瑕疵,明明家世才华什么都有。
此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忧郁席卷,眉眼沉沉。
“系好了。”他轻缓落音。
冷灵看着他,又听他低着声音说:“果真最适合你。”
他退开一些,指骨轻轻碰了一下剑穗。
一道金光迸发,直冲云霄。
剑骤然离鞘,似通了灵性,红穗飘扬,刃光闪烁,在空中飞绕一周后竖着立在冷灵面前。
像是在静候它的主人。
冷灵捏了个诀,踏雪剑归手。
一刹那,熟悉感觉顿时袭来,心中再不怀疑,这红穗正是她的天一剑的剑穗。
她看向段玹。
他也微笑着看她,灵音道:“想知道我怎么得到的么?”
冷灵颔首:“嗯。”
她确实想知道,也静静等着,以为他会告诉自己,却不承想他忽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笑说:“下回见面再告诉你。”
“……”
段玹:“否则你真狠下心不见我,我便是哭碎了你也瞧不见。”
“……”
你?哭碎?你还会哭么?
冷灵一时无语,将剑入鞘,定定看他,半晌吐出四字:“后会有期。”
段玹身子一震,知道她既然说了这四个字就是答应他一定会再见面。心中阴霾顿失,仿佛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一般绽放出笑容,亦郑重应声:“嗯,后会有期。”
两相对视时,冷灵又从他的眼里看到那抹身影。
这回没那么模糊了,甚至还偏了偏身子。
像是知道她在看,那道身影犹豫了片刻,终是回了首。只是面目仍然看不清,但唇角弯着,一双眼眸红得似血……
妖鬼?!
冷灵倏地清醒,挟住段玹手腕:“等等!别!”
她未说完,段玹看着她,脸色懵然,视线落到二人两手相交处,笑着说:“怎么,舍不得我啦?”
冷灵怔了一怔。
见他眼里那道身影已消失,心中一凛,松开手:“……没有。”
段玹笑容也跟着消失了:“你就不能骗我一下嘛。”
冷灵:“骗不了。”
段玹:“……”
冷灵垂眼,心中有个猜测,皱眉问:“你是不是被……”
“被什么?”段玹歪头看她,等了几息见她不说话,又笑问:“怎么又不说了?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冷灵:“……”
不好说。
若是如她猜测,段玹其实被夺舍了,那此事可就大了,竟有妖鬼敢动到他头上。这不仅仅是找死,还会引起玄门和鬼道更大的矛盾。若不是,她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没有凭据的事,可不能乱说。
沉吟片刻后,她淡淡道了两字:“再见。”
段玹:“……”
段公子表情有一瞬间的木,但转瞬即逝,无奈地笑了笑。
而他们这般告别,落在旁人眼里就有些意思了,像是缠缠绵绵、你侬我侬的一对佳人不舍分离。
中州大陆,但凡听得过段玹名声的都知道他风流多情、红颜不断。闹出哀命村青衣旱女这样损坏名誉的事后不知收敛,竟还相中了揭露他丑事的齐天门女修,还当着众人面送她信物?还上演着这……不嫌臊的一幕?
该说不说,段公子在情爱一事上,当真无畏流言,脸也不要,死也不惧。
众人乐得看笑话。
冷灵感受到四面八方或是好奇,或是讥笑的目光。
旁人如何,她此刻并无多大感受,心中只关心段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剑穗从哪里来的?他眼里那道身影又是谁?
她无所谓他人目光,裴自恕倒是气得牙痒痒,心里怪段玹让师姐难堪,又有些怨师姐亲近段玹。齐天门本就因为落后玄门世家受人诟病,再与这多情公子扯上关系还能有好名声么?
他挪动几步,还未靠近师姐,有人踱步移到他身旁,正是那牧野沈氏的沈远尘,温笑看他:“小裴。”
裴自恕幼时来往诸多世家,年长他的这些公子,都是认识他的。人家主动打招呼,他也不好装作不闻不识,作了一揖:“沈二哥。”
沈远尘微颔首:“你一直不说话,我还当你不认识沈二哥了呢。在碧落城这些年可还好?”
裴自恕:“……挺好。”
沈远尘一开口,又有二人走了过来。
正是夏侯家二位公子。
裴自恕脸色顿赧,先他们二位开口,作揖:“两位哥哥好。”
夏侯惊风沉脸看他:“方才怎么不说话?你的礼仪呢?”
“……”
他一开口就是教训人的口气,裴自恕脊背都绷直了,脸也红透。沈远尘笑道:“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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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你这般严肃,换我也不敢说话,何况小裴。”
夏侯惊风哼了一声:“只长年纪,不长心性。齐天门就是这么教你的?”
“……”
裴自恕头更低了。
邬潇泠看不过去,想说几句,但因为被兄长禁言什么也说不了,只能拼命挤眉弄眼。
邬泽权当看不见,有心要让妹妹长点教训。但见裴自恕被夏侯惊风训斥,他瞧着也有些心疼,欲说几句,又听沈远尘笑道:“应恒掌座性子本就随意淡然,小裴是他的弟子,像他一些岂非正常。惊风,你总不能以你家的家规来要求别人家的弟子吧。”
邬潇泠“唔唔”两声——
就是,就是。
夏侯惊风又是一哼,不与争辩。
夏侯千越看了兄长一眼,转而道:“小裴,同我们一起去红叶天。”他这语气不像邬泽先前那般询问,倒像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裴自恕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心道:“我若是跟你们一路,只有挨训的份。”但他又不敢反驳,祈盼师姐快来救他脱离苦海。
冷灵余光注意到他那边的动静,走了过去:“不了。我师弟还有事。”
裴自恕吐了口气,靠近她几分,连连点头。
夏侯千越皱了皱眉,对这个回复似乎不太满意。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小裴公子你能有什么事?”
嘲讽一句跟着一句来:
“是啊。夏侯公子邀你去红叶天也是为你好。河东裴氏能有机会在玄门世家露面,你怎么不珍惜?”
“难道是因为河东裴氏被踢出雪月风华箓,小裴公子你自觉没脸再见前辈们?”
“陈公子,你这话就说错了,就算河东裴氏被踢出去,小裴公子不还是齐天门的弟子么?齐天门可没有被踢出去。”
“是没有,但和踢出去有什么区别?末流门派,还以为是百年前的齐天门么?傲什么呢?”
“……”
这陈公子是哪位,这么聒噪?站出来我瞧瞧?冷灵往人群扫了一眼,眸光淡淡。
那些人顿时没了声,只是却不是忌惮她,而是忌惮她身旁的段玹,似乎是看在段玹的面子上,才不再说什么。
冷灵眯了眯眼。
段玹注意到她面色不虞,灵音道:“不要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一群喽啰罢了。”
冷灵嗤了一声:“心就这么点大,谁的话都值得我放?”
段玹一噎,笑着点点头:“也是,把我的话放心上就行了。”
“??”冷灵瞪了他一眼。
只是她虽不在意,裴自恕却觉得丢人极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事,脑袋始终低垂,嘴唇都咬得发白了。冷灵叹了一声,想为师弟出口气,却听有人忽然喊道:“雪月风华箓榜单有变化!”
这一嗓子着实洪亮,众人都被他喊回了神。
有人不耐烦道:“变化就变化,每日都有变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这……这次不同哇!”
“怎么不同?”
那人欲言又止,目光朝齐天门师姐弟看去,似是不敢相信。
“你看他们做什么,有话快说!”
那人结结巴巴道:“齐……齐天门诛杀五五……五百年天狗大妖,排名晋升五……五十名……”
“多、多少?”
“五十名??”
“五百年大妖???”
“齐天门能诛杀五百年大妖?你别是看错了?”
“不信你自己看嘛!”
裴自恕手腕上的金色丝带这时候也闪动起来。确认一番后,他唰地抬头,绽开笑颜:“师姐!是真的!你看!”
冷灵低眸看了一眼,轻轻扯唇,露了倨傲一笑。
段玹也替她高兴,灵音道:“真不错。阿雪,你瞧瞧那几位的脸色。”
47. 寻煞(七)
冷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原来不止那群人惊讶,夏侯家和沈家也面露惊诧之色,周圮更是瞪圆了眼。几人对视片刻,心中都知五百年大妖没有那么容易诛杀,便是自家宗门掌座出手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如此一想,看着她的神色不免都带了探究,似是在说这姑娘年纪轻轻竟这般厉害?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默不语。
方才对齐天门指指点点的那几位脸色铁青,甚至还觉得有些疼。这无形的一巴掌当真扇得够快又够狠。
不多时,有人小声嘀咕了句:“齐天门此次出山是打算重返玄门之巅?”
“……”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回不是不说话了,而是想说却又不敢多说,面色都一言难尽。似畏惧,似期待,又似……等着看好戏。
夏侯惊风冷冷地道:“什么人在胡说!”
夏侯千越也朝身后扫了一眼,人群登时息了声,没人敢应下方才那一问。
谁敢应啊?
须知,当今雪月风华箓排行第一的正是仙源夏侯,说齐天门要重返玄门之巅那就是在说夏侯家要被踩在脚下,这种话若是认了岂非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找死。
冷灵好笑地看着这群人,心想你们都在紧张什么呢?前世那会儿,你们连给我做手下都不配。若再除几个妖邪,岂不是要吓死诸位?
她心中所想旁人自然不清楚,但那些人也不敢再小觑她。周圮率先回神,左右看看后,拱手道:“冷姑娘,小裴,二位当真年少有为,祝贺你们,也祝贺齐天门。”
裴自恕这时候已活了过来,又能说能笑了,自然接下这些客套,前半句谦逊,后半句骄傲:“周二哥过奖了。不过我师姐确实厉害。”
他习惯吹嘘师姐,不想这后面一句话,又引得几位世家公子多看了冷灵几眼。
几人的目光除疑惑外,也不乏欣赏。
冷灵坦荡荡回看。
行得正坐得端还怕别人看不成?
只是看着看着,视线却被一人挡住。
……又是段玹。
他虽没有说话,但前有邬泽,冷灵也知他心中所想,无非是:不要看,看他们不如看我。
冷灵默了一瞬,弄不明白这人某些事情上怎么能那么小心眼?但也收回了目光。
这时,夏侯惊风拂袖道:“该启程了!”
他一发话,一众人也顾不得脸还在疼、戏还在看,陆续上了马。
沈远尘拍了拍裴自恕的肩:“小裴,得空来白鹤望。你沈姐姐同我念叨这些年怎么不见你来看望她?她想着你呢。”
闻听此言,裴自恕笑容登时僵在嘴角,须臾,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好,沈二哥,我知道了。有空我便去探望沈姐姐。”
“嗯,可得言而有信。”沈远尘又看向段玹:“段公子你呢?一起走么?”
“不熟,”又是这句应付且略带嫌弃的话,段玹道:“你们先行。”
沈远尘并不勉强,微微一笑后视线看向不远处的邬氏兄妹。
邬泽朝他做了个拱手的动作,意思也是“你们先行”,小妹还气着呢。
了然。
沈远尘翻身上马。
一群人来时浩浩荡荡,走时沉静不语。
段玹活动了下脖颈,朝身后苍梧玉氏的仆从招了招手。那几人得令,端了一个锦盒过来。
冷灵好奇地问:“什么东西?你又要做什么?”
段玹笑道:“我总不能一直这个狼狈样子吧。”
“……”
冷灵默了,心想你哪里狼狈了?你这个样子其实……也挺美。但这样的话,她是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只疑惑看他。
段玹回看:“方才想什么呢?”
冷灵撇开眼:“没什么。”
段玹:“真的?我怎么觉得你心里在夸我好看呢。”
“……”
被点破心思,冷灵怔了一怔,心里纳闷难道段玹也会苍梧玉氏的听心术?
见她愣住,段玹盯着她的眼睛问:“我猜中了?”
冷灵没有否认,只道:“这种既定事实,也用不着猜吧。你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只要对方没有瞎,都会这么觉得。”
段玹点点头,唇角很淡地扯了下,看起来并非真的高兴。
真是怪了,这人有时爱拿自己相貌说事,有时又好像不满意他的这副皮囊,甚至偶尔自讽,为何?
想此,冷灵眉心凝住。
这般相悖,只有一个可能,又和他眼里的那道人影有关。
就在这时,锦盒打开,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套新的华丽衣衫,还有诸多金属装饰。
冷灵收回心神,见苍梧玉氏的家仆将衣衫拿起,朝段玹走近,像是要帮他更换?
她没猜错,还真是如此,段玹已经张开了手。
冷灵看了看四周,玄门世家的人还没有走完,也有不少村民在围观,要当着这么多人换衣么?成何体统啊,不由得脱口问:“你要在此处换?”
段玹:“嗯。”
……
他还敢嗯?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纵是你段公子风流名声在外,但……
冷灵想了想,委婉道:“这……不太好吧?”
段玹“嗯?”了一声,见她秀眉微蹙,似乎挺不赞成他的这一行为,不禁靠近她一些,狡黠一笑:“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会让别人看我的身体?”
冷灵觉得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古怪,像是在说要看也只给你看。她忽地冒出这个想法,自己都觉得可耻,真是鬼迷心窍了!她轻咳一声,嘀咕:“谁管你那么多?你想怎样是你的事。”话说完,人也走开了一些。
“……”
段玹似乎已经习惯她的说话方式,并不介怀,唇角弯着,这回看着倒是真的高兴了一些。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裴自恕见师姐身旁无人,走了过去,低声解释:“师姐,这是苍梧玉氏的一门道法。”
冷灵看他:“能正常说话了?”
裴自恕抓抓脑袋:“师姐,你别这么说我嘛,都已经好多人说我了。”
“……”也是。
冷灵不忍心说他了,收回视线,不过一息,又看了回来,问:“什么道法?”
裴自恕:“易容术。”
话音落,一阵红雾忽然出现,将段玹围住。很快,段玹便没了影,似是被红雾吞没。
冷灵瞧着,手微微攥拳,这般等待时,竟真的有些担心段玹被红雾卷走、再不回来。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他可不能出事。她心中记挂,心想再隔片刻,若是还看不见他,她一定打散这团红雾!
可不过须臾,那红雾便散开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声惊呼。
有些人是惊叹苍梧玉氏露的这一手神奇道法,但更多人是被段玹此时的相貌惊住。
只见段玹着一身绯红锦袍,黑发被红玉冠高束,冠上搭着两条长长的红珊瑚链子,链子落于胸前。发上还系着红色发带,正随风舞动。
右眼眉骨处的那一点伤疤被枫叶银饰掩住,右耳上戴着枫叶耳坠,日光下泛着清凌凌的银光。
当真翩翩公子,美艳绝伦。
如此相貌,世间少有,众人也算开了眼了。
冷灵也不禁多瞧了几眼,心道:“段玹这样看着可真喜庆,像个新郎官。”
“那谁是新娘?”
“……”
这突如其来的接话惊得冷灵恍了神。
他真的能听到自己心声?
不,不是他。
段玹一副状况外的样子怎么可能是他,又是那道模糊人影!
冷灵微感不适,此妖鬼能听得到她的心声,说明其修为不比现在的她低。心哼一声,反问:“是谁与你有何关系?你又不是他。”
“……”
这回没了回应。
就在冷灵都要以为方才只是她的错觉时,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讽笑,还有落到她耳边、吐息带着冰冷寒意的一句话。
“我确实不是他。”
“……”
竟然这么坦荡地承认了。
但也没有别的话了,她耳边的寒气也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消失了。
段玹见她目光如炬,不禁垂首看了眼自己,顺手捋了一下胸前的珊瑚链,忐忑问:“阿雪,我这副样子你瞧着不喜欢?”
冷灵:“……”
这让她怎么说?说不喜欢吧,确实美丽。说喜欢吧,又不想他误会到别的意思。思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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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转移话题:“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段玹眼睛一亮:“好啊。”
冷灵看向裴自恕。
小裴公子眼睛眨巴了两下,见众人都盯着他看,忽然冒出句险些挨打的话:“师姐,你要把我送给段玹???”
冷灵:“……”
段玹:“……”
众人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邬潇泠的禁言已被兄长解开,此时笑得弯不起腰:“裴自恕,你可真是……你傻不傻啊?”
裴自恕:“……”
他傻么?也不能怪他吧?师姐方才的言语还有眼神就是很有歧义啊!
但他又不敢顶撞师姐,顿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师姐找他要什么了。从怀中掏出井里捡到的那块墨龙玉佩,递了过去:“师姐你要送的东西是这个吧?”
冷灵没好气道:“不然呢?还真把你送给他么?”
裴自恕:“……”
冷灵拿起玉佩,摩挲了一下,见没有受损,递给段玹:“天狗一事既与你无关,你的东西也该还你。”
段玹接过,视线落在玉佩上,数日来与她的点点滴滴也似潮水涌来,心中更生不舍。默然片刻后,他抬眼,轻声:“阿九拿走的那块呢?你会帮我讨回来么?”
提及阿九,冷灵眼睫轻轻眨了眨,道:“若是遇到他,可以帮你问问。但世间之大,我也不知会不会再碰着他。”
段玹笑着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心中已宽慰许多。”
这时,段九牵着一匹白驹走了过来,提醒:“公子,该启程了。”
段玹应了一声,手轻轻一挥,那块墨龙玉佩便挂在了他的腰侧。
他后退两步,足尖轻点,翻身上马。白驹嘶鸣一声,他手提着缰绳,沉沉看她,片刻后偏了偏眸子,淡声:“走吧。”
虽不想与邬泽同行,真的离开时,倒也是同他和邬潇泠一起了。
三匹马前行几步,忽然同时顿住,回首。
冷灵与裴自恕也没有离开,正目送他们。见他们回过头来,裴自恕挥了挥手:“大哥再会。”他又看了看邬泽旁边二人,含糊地各道了一声再会。
邬泽朝他笑笑,拱手:“再会。”邬潇泠则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谁要和你再会啊。”
裴自恕:“……”
冷灵温笑,觉得她这别扭师弟有时候还挺有趣。她弯着眼时,又觉一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她自然知道是谁,偏头看过去时,那道红衣身影却已转过身子,不再看她。
……
马骑飞奔,劲风带落簌簌春花。
喧闹的村子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村口的那块稷山段石碑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毁了,已成一堆石粉,没于土里。不过片刻,尘灰归地,村人散开,回归往常,仿佛有些事从来没有发生。但劳作忙碌的他们也都清楚,曾经舍命守护村子的那条山林野犬再也回不来了。
盲老丈夫妇这个时候搀扶着走了过来。
兴许是邬泽给他们吃了宁神药,二老的神情意外地平和,冷灵立在原地等待,想听听他们有何贵干。
盲老丈也没说别的,只轻轻问道:“冷姑娘,如果我没有答应小听风去哀命村引你们过来,是不是它就不会死了?”
“……”
哪有如果?
邬泽既能带着证据找过来,说明他早已在调查此事,听风被抓,迟早的事罢了。
但触及他们哀恸的神情时,冷灵决定不说出真相,温声:“生死有命,与你们无关。何况,听风是笑着离开的,它终于不用忍受几百年的伤痛,于它来说也是解脱。”
“……”
夫妇二人闻言叹了一叹,携手离开。
心有执念,情意深重,又怎是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的?
冷灵看着他们远去的佝偻背影,微微敛眸。
怔然间,她听见师弟说:“师姐,你比下山前更有人情味儿了。”
冷灵眸光动了一下,笑问:“是么?”
“是,以前的你冷得像一块冰,笑的时候很少,我见你就怕,但又忍不住……”见师姐挑眉,裴自恕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二人对视一番后,他请她走到木桌边,并斟了一杯茶:“师姐,你坐。我有一事要跟你说。”
48. 寻煞(终)
冷灵端坐,见他神色凝重,心中猜测,他要说的事应当与他“中邪”有关。
果不其然,就听裴自恕道:“师姐,先前我们一同去村长家,怎么独独我‘中邪’,你和段玹却没事?真的是春朝害得我?”
“不算他害得你,他也是受人操控。”
冷灵将“春朝”在茶水中动手脚一事同他说了。
“不过以上所说都是我的猜测。”她补充道,“春朝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问不了他。但想知道真正害你的人是谁,也很简单。对方没有得手,还会找上你的,等着便是。”
裴自恕:“……”
他师姐可真会安慰人呢。
裴自恕又沉默了。
目光虽落在桌面上,心思却飘得很远,犹豫着要不要把心里一个秘密说出来。
冷灵怎会不知他心思?并不催促,只静静饮茶,双眸看向四周时,心中也生疑惑。
近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实在太蹊跷了。不过下山除个妖邪,却像是掉进了一盘棋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策划好的,当真奇怪。
各自沉思时,裴自恕忽然一敲桌子,决定好了,道:“师姐,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说。”冷灵等着他。
“其实在我昏死期间,有一个蒙面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件事。”
“什么样的蒙面人?”
“说不清楚。一团人形黑雾,但能御火。”说此,裴自恕一顿。看样子像是想到了能御火的仙源夏侯家。
冷灵不动声色。能御火的人多着呢,她也能御火,这说明不了什么。未必就是夏侯家所做,栽赃嫁祸倒是有可能。
裴自恕沉静几息,续道:“师姐,你知道那蒙面人问我什么吗?”
“……”
当然知道。
天眼术嘛。
人家就是冲着你身上的天眼来的。
但她也犹豫要不要明说。
好在裴自恕并不是要她回复,只是习惯问一句。他敛着眸子,喃喃:“那人要我的天眼。他逼问我时,我惊讶极了。原来我身上真的有天眼?”说到这里,他遽然抬头:“既有天眼,为何我从来感受不到?师姐,你清楚么?”
冷灵执茶杯的手顿住,抬着眼看他。
目光对视之际,裴自恕未躲开,迎了上去,语气较平时强势且笃定:“师姐,你知道的吧。”
“……”
果然。
果然这几日她的诸多行为已让师弟怀疑。
也能理解。
一来她并没有高深且完美地掩饰自己。二来她这便宜师弟也不笨,有时候只是装着不机灵罢了。
但有些事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没必要这个时候暴露真实身份。不过眼下这一茬是躲不过去了,从容地饮下茶水,淡淡道:“知道一些。不多。”
裴自恕松了口气。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很怕方才那一问,坏了他和师姐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情谊。但若不问,又能彼此糊弄多久呢。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气饮下,道:“师姐,你同我说说天眼吧。”
“行,”冷灵颔首,忽然唇角微扯,打了个补丁,“我也只是书上看过。”
“嗯,书上看过。” 裴自恕抿唇笑笑,顺着她的补丁说:“师姐看的书比我多,请师姐赐教。”
见他看破不说破,冷灵微微笑,将裴勋如何得到天眼同他讲了,又道:“因你老祖宗裴勋的关系,你们裴家人自带天眼,但也不是每个子孙都有,倘若你有兄弟姊妹,天眼可能会选其中一位做祂的主人。不过如今只剩你,也只能选你了。而你现在之所以还没感受到天眼的存在,两种可能。一,时机未到。二,和你的灵力有关。天眼神力强大,便是你的祖先也不敢贸然使用。自身体质一般,用一次,兴许丧命。用得不好,害人害己。裴勋当年……”
“当年什么?”
“……也是书上所说,当年裴勋得到天眼后法力大涨。那个时候,南褚与北齐正在打仗,你的老祖宗裴勋对战功的渴望大过人性,几次施展天眼法力,不顾万物生灵,害惨了它们。”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他完全不知啊。要么说小裴公子聪明呢,这个时候脑袋转得极快,几息后便想到了听风:“师姐,天狗右脚上的伤是不是……”
“阿恕,”冷灵截断他话,“不管你能不能使用天眼,师姐望你不要走上你祖宗的道路。谨记,天地自然,从来不是只归属凡人。”
“不会的,师姐。”裴自恕道:“就凭现在的我,根本不配使用天眼吧。”
冷灵其实也觉得他不会像裴勋那般自私,毕竟他太过心善,拍了拍他肩:“那就好。”再饮一杯茶水时,又听他道:“师姐,我真没用。”
冷灵可不喜欢听这种话,斜睨着他,欲斥责几句,又想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也不能全怪他。裴家人不教他道法,齐应恒也不教他,他自然什么都不会。久而久之,便生了疙瘩,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便抬不起头。
冷灵心中一软,道:“何必自责。其实你很顽强。”
裴自恕:“我顽强?师姐你同我说笑呢。”
冷灵:“我笑了么?”
裴自恕:“……没。”
不仅没笑,还很严肃。
冷灵:“对方那般逼迫你,你都没有说出来。业火灼烧之痛,一般人可忍受不了。你的这股耐性已经胜过很多人了。潜心修行,假以时日,一定有所成。”
闻言,裴自恕一扫阴霾,心中感动:“师姐,你真好。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夸赞,我听着特别开心。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见他感动得眼都红了,冷灵笑道:“你这话问的,还能是因为什么?你若不是我师弟,我才懒得管你。况且师父都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总不能不尊师命吧。”
裴自恕眼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抹了一把,郑重道:“师姐,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我绝不背叛你。若你需要……”他顿了一顿,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天眼我也可以给你。那个蒙面人一直让我献出天眼,我猜测,天眼应当是可以转移的?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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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天眼确实可以转移。
不然天界战神的天眼怎么会落到裴勋身上。
只要宿主心甘情愿让出,天眼的主人也可以换成别人。
那个蒙面人懂得还挺多。
只是……
冷灵微微一笑:“傻小子,我可不需要你的天眼。”她放下茶杯,拿起桌上踏雪剑和退思笛,道:“歇好了就启程。”
“好。”裴自恕应声,没再执着方才的疑问,将桌上茶水喝尽后,拿起行囊和鸣蝉剑。
齐安见他俩要走,慌忙赶过来,道:“冷姑娘,小裴公子,你们这就要走了?”
裴自恕道:“是啊,再晚些天就要黑了。村长,你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齐安眼睛盯着地面,吞吞吐吐。
冷灵抱剑看着他,替他把话说完:“是怕我们一走,那鬼又找上你吧?”
“啊?”齐安倏地抬头,想否认,但对上冷灵漆黑的瞳孔后又不敢说谎了,点了点头:“是的冷姑娘。你若离开村子,那鬼肯定就来害我了。”
“那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吧?”
“这我可不敢奢求。”齐安急得抓耳挠腮,忽道:“冷姑娘,要不你给我几张符箓?能防一日是一日,能活几天是几天。”
冷灵被他这副贪生怕死的样子逗笑:“行了,你放心吧。那鬼若是真要你的命,你早死千万次了。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当时拿那根小木棍是想对谁动手?”话说到这里,她眯了眯眼,“不会是想对我吧?”
“……”
齐安哪里还敢狡辩,扑通跪地:“冷姑娘,你你你你……饶了老朽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鬼迷心窍了!”他边说边磕头,哀求:“我以后一定积德行善,照顾好盲哑村的村民。求你饶了我!求你!”
竟然还真是。
所以那妖鬼是看出齐安要对她动手才毁了木棍?是为了维护她?为什么呢?
沉吟之际,冷灵不由得又想到那道雪中身影。
这一想,身子跟着一凛。
对上了!
齐安口中所描述的妖鬼身形与她在段玹眼里看到的那位似乎极其相似?
当时出手的其实是“段玹”!
……
裴自恕余光注意到师姐握剑的手青筋凸起,以为她大怒,忙道:“村长,你怎么能这样?亏我之前还帮你说话,你想打的人居然是我师姐?你打得过我师姐么?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撸起衣袖半晌也不见真的动手。
冷灵睨了他一眼,赏了他一记爆栗,随即用剑尖扶起齐安:“村长你可得说到做到。若是被我知道你干了一件坏事,我就把你这一头白发削得一根不剩,再罚你……”
“罚你什么呢?我想想啊……”
她背过身子,边走边想,几步后道:“罚你去碧落城扫十年地。”
话说完,人已经掠至村外,余音遥遥。
裴自恕摸着刚被揍过的脑壳,追了过去:“师姐,你等等我哇!”
49. 红白(一)
二人出了盲哑村,不急不慢地往村子南边走。
行了几里路后,天色越来越黑。西北夜晚,冷风阵阵。
冷灵泰然自若,裴自恕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一阵阵冷风来得阴且邪乎。他搓了搓胳膊,没话找话:“师姐,再除两个妖邪,齐天门就能进雪月风华箓前十了。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不过多亏有师姐你,靠我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话未说完,他走不动了。
是真的走不动了。
像是有谁突然拽住了他的脚,且这个“谁”力道极重。
一滴冷汗落下。裴自恕低头看,一道黑影落在地面,一动不动。他刚想叫出声,却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影子,心道:“幸好没叫,不然得被师姐笑话死。”
他大喘两口气,眼见师姐越走越远,慌忙追过去。
可不知怎么,自方才那种感觉出现后,接下来的每一步走得都异常累。
不会真有什么东西拽着他吧?
越想越慌。
冷汗也越流越多。
艰难地走了几步后,他的不安感愈来愈强。
脑海里甚至浮出一个画面:一具具死尸趴在地面,一个拽着一个,拖出长长的一条线。为首的那位正抱着他的脚,像是要啃食他的血肉。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再次低头看,这一看,吓得魂飞天外!
哪里还是他的影子?
脑海里的画面竟真的出现了!
裴自恕叫都叫不出来了,原来人在过度惊吓时也可能发不出声音的,脸色煞白地僵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鬼。那鬼贴得很近,像是覆在他的背上,阴森凄冷。它似乎很哀伤,隐隐地哭泣,哭了几声后,忽然摸上了他的背。
这是撞上了色鬼???
刚冒出这个想法,他的喉咙突然被一双白骨手狠狠掐住!
身后凄凄哭声也变成了狰狞嘶叫。
足下有几十具死尸,长长的一串,每具都在等着分食他的血肉。
裴自恕看着这一幕,再加鼻息间的腐臭味,内心悲催,直接溢出了眼泪。泪水顺着下颌滑落,一滴接着一滴地砸在白骨手背上。掐着他脖颈的手这个时候顿了一下,随即松了松。
以为对方心软打算放过他,却没想到那双白骨手忽然来到他的眼睛处。鲜红的指甲即将嵌进他的瞳孔时,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晃,随之落下的是一道疑问:“阿恕,你怎么了?”
“咳——”
裴自恕魂兮归来,嗓子也冲开了,哽咽出声:“师姐……”下一刻脚下一软瘫在地面连连呕吐。
冷灵蹲下,拍了拍他的背,问道:“看见什么了?”
裴自恕捡回小命,把方才感知到的事告诉了她:“有鬼拽着我,很多很多!师姐,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到了什么鬼窝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鬼?吓死我了……不是,我是说……臭死我了!”他又跪在地面继续呕吐。
冷灵看着他:“是么?很多鬼?有多少?很臭?有多臭?你很嫌弃它们?”
怎么有这么多问题?裴自恕想了想,正犹豫如何解释,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为何师姐同他说话的语调无波无澜?为何拍着他脊背的手方才柔柔软软,现在却像是尖锐的利爪在慢慢滑动且逐渐扣进他的血肉?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仍然有东西在拖拽他?!
裴自恕汗毛蹭地竖起,浑身发寒,意识到问他话的人根本不是师姐,而他的身子也正被拽得后退!
极度紧张时,最不应该往后看。看到什么或者看不到什么都会吓着自己。
可他偏偏忍不住,往后觑了一眼。黑黢黢的一片,似没有尽头的深渊。
但不过几息,深渊里突然出现数十只白手。每一只手都在朝他奋力抓,还伴随着幽幽的低泣声。
忽然,“叮”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摇铃铛。
那些白手在听到这道声音后左右散开,腾出了一个位置,似乎要给谁让道?
很快,他便知晓了。
方才掐他的正是眼前这个女鬼!
衣红胜血,面白似纸,身形单薄得能被一阵风吹走。
她也确实被吹走了,她直接被风吹得飘过来了!
眼看那女鬼越来越近,裴自恕开始挣扎。过程中,他注意到那女鬼的眼睛黑洞洞的……
不……
不是黑洞洞,是根本没有眼睛!
这女鬼没有眼睛!
难怪方才想抠掉他的眼睛。她没有,也不准别人有?意识到这点,裴自恕头皮更麻了,干咽了一下,收回视线。下一刻双足蹬得飞快,费力地抓着地面往前爬。指甲缝很快塞满了泥土,指腹也被石子戳破,鲜血的味道蔓延开来。
又是“叮”的一声。
身后的低泣声陡然增大,变成了号啕大哭,拽着他双脚的力道也一下子涨了数倍!
忽地一下,他的身子腾空。
半空中短暂停留两息后,飞速倒退。
裴自恕心知这要是被拽进深渊兴许就回不来了,两手乱扑,大喊:“师姐!”
就在这时,长剑破空,剑影缭乱,灵光骤现,亮如白昼!
呜咽声转为惨叫声后,裴自恕“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当啷一声,鸣蝉剑的剑尖直挺挺地立在他的指缝间。
冷灵从天而降,踏雪归来。单手负背,右手执剑,冷峻地看着他身后。
“师姐!”
这回绝对不会认错了!
裴自恕想爬到她身边,可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回事,两只脚仍然动不了。
冷灵目光落到他双脚处,眼眸半眯,从身上摸出两道镇妖符。
咻咻两下,裴自恕左右脚各贴上了一道符。黑雾轰然散开,脚上重感顿失,身后长长的尸串随之不知所踪。
冷灵扶起他:“方才……”
她才说两个字,裴自恕忽然扑了过来,抱住她。
冷灵怔住:“阿恕,你?”
想一把推开他,却感受到他浑身抖动不止,想来是吓惨了。
何止吓惨,都吓哭了。裴自恕头埋在她的颈间,紧紧环抱。
没一会儿,冷灵肩头那块湿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没事了。你也不小了,遇到点事抱着师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快松开。不然我要揍你了。”
裴自恕“哦”了一声,不敢耍赖,依依不舍地退开。胡乱地抹掉眼泪后,开始诉苦。
原来,方才两人出了村子,走了几里路后,裴自恕觉得慢且无聊,便说:“我要练习日行千里术。”
冷灵觉得他有这份心是好的,并未阻拦,由他去了。
而他使用日行千里术,来来回回,忽隐忽现,实在闹腾。冷灵不胜其烦,斥他:“别在我眼前乱晃。”
裴自恕一听,撇撇嘴,跑开了。
冷灵也没在意,想着他性子那般黏人,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也确实回来了。
但回来的却不是她的师弟。
冷灵很快识出对方是个妖鬼,三两下便收了它,放进了她的锁妖囊。
不过,既然这是假的裴自恕,那真的裴自恕去了哪里?
……
真的小裴公子一个人溜达了几圈后,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想着该回到师姐身边了。他用日行千里术往回走,没多久便看见了师姐。
她正横吹木笛,步伐轻松、神态自若。口中吹的曲子还是先前送别听风的那首。
一曲吹完,他陪着她走了一段,渐渐地感觉到邪风阵阵,不禁毛骨悚然。他开始没话找话,却不承想,身边的师姐根本不是他的师姐。他早已掉进了“鬼窟”。
话说到这里,裴自恕抚了抚胸口:“师姐,我怎么这么惨?受伤的总是我。你瞧瞧我的手。”
方才在地面一通乱爬,他的十指全被碎石砂砾划破,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冷灵抓过他的手看了看,越看,脸色越沉。
裴自恕起初还窃喜师姐关心他,但见她眉头紧蹙,不由得懊恼自己大惊小怪、让她担心,欲收回手,道:“师姐,我没事……其实没那么疼,我乱叫呢……”
冷灵却拽着他,不让他抽离。
这动作让裴自恕想到方才双脚被拽,心头又是一阵发寒,落了几滴冷汗。难道眼前的师姐……
还没想完,一记爆栗落了下来。
“好了。”冷灵松开他的手。
裴自恕回过神来,捂着被敲得森疼的额头,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但很神奇,他的手指竟然痊愈了。他摇摆着双手,赞道:“师姐,你真厉害。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我的手就没事了?”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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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睨他:“这种皮肉伤算什么?倘若你修为高一些,压根儿不会受这种伤。还好意思问。”
裴自恕:“……”
冷灵:“不过你方才说,你见到‘我’吹曲子,吹的还是先前我给听风吹的那首曲子?”
“是啊。”裴自恕点点头。他记性好,听过一遍便记住了,道:“听着很欢快。我还当师姐你心情好呢,原来那人根本不是你。”
冷灵敛眸,心想这就怪了。
五百年过去,除了她还有人会那首南褚童谣?难道那妖鬼也是南褚时期留下来的?若又是个五百年以上的妖鬼,既不可小觑,也是天助她。
裴自恕见她沉思,好奇道:“师姐你想什么呢?话说回来,你吹得那首曲子叫什么?”
冷灵看向他,一阵无言后缓缓道了两字:“……归乡。”
“归乡?”裴自恕皱着眉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他觉得师姐方才说这两字时似乎有着淡淡的忧伤。她想回碧落城了么?等找到引魂煞救回春朝,他们也确实该回去一趟了。
他暗暗点头,又道:“师姐,方才我看到的那群鬼不是我的错觉吧。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冷灵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依老周所言,出盲哑村一直往南走,行了几里路,活人没见到,反而撞鬼了。是老周骗了她,还是这条路本就如此?前者应当不会,后者有可能,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裴自恕身有天眼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不仅玄门得知,鬼道也知晓了。这接二连三的妖魔鬼怪都是冲着他的天眼来的。
想此,冷灵忽然有些理解齐应恒为什么不让裴自恕下山了。她的师弟可真是个香饽饽,真招人……也招鬼惦记。
“不是你的错觉,”冷灵道:“抓你的那群鬼只是暂时被我吓退,保不准还会找上来。至于是不是走错路,反正也没几里路了,错没错待会儿就清楚了。走吧。”
“也是。”裴自恕颔首,低着头跟在她后面,几步后笑道:“师姐,你真豁达,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坦然面对。”
“……”
不,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倘若她真有那么豁达,也不会自困于昼阴庭馆五百年了。
但见师弟一脸崇拜地瞧着自己,冷灵也说不出让他失望的话,只道:“凡事顺其自然便可,过度忧思也没有用。尤其是你,不要总是自贬。贬得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就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你不如别人,永远不如。”
“……”
裴自恕怔怔地听着,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明明生下来就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却因家道中落,技不如人,失了傲气,多了懦气,见到玄门世家的公子千金就抬不起头,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大呼小叫。
段玹骂他骂得对,他其实就是个走哪儿都要人保护的,娇滴滴的,柔弱公子……
冷灵见他垂眸不语,想他应当在反思,轻叹一声,道:“阿恕,我看你的日行千里术已掌握得差不多,改日我教你另一门更为轻便的道法。”
“嗯?”裴自恕回神,惊道:“还有更轻便的?”
“自然。”冷灵微笑道:“日行千里术极耗体力,修为高深者根本不屑用这种道法。”刚下山那会儿她才醒来没多久,灵力修为都没恢复,没办法才用的日行千里术,现在完全不需要了。
“原来如此。”裴自恕点点头,“师姐,你说的更轻便的道法是什么?”
“九转玲珑功。”
话音落,她做了个示范。足下金光闪闪,运阴阳八卦,借五行自然,躲击、进攻,身轻如燕。姿态优美,一行数十里。
裴自恕微张着嘴,直看得连连惊叹。好一门既能行也能打的精妙道法!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啊”了一声,记起来了,朝前方悬空纤影大喊:“师姐,那夜追听风时你用的就是这……这九转玲珑功?”
冷灵微笑回眸,远远道:“答对!”
言闭,翩然落下,来到他面前。
裴自恕仰慕极了,双手合十:“师姐,好师姐,我也想学这个。你教我吧?求你了。”
“可以。但你现在的修为还不够,你需要……”
一边细致讲解,一边从容赶路。
裴自恕专心听着。中途,冷灵往身后看了一眼,微微扯唇。半个时辰后,二人走进一片林子。
50. 红白(二)
裴自恕一路都在消化好师姐传他的九转玲珑功功法。
他真的用心修习时,竟拿出了十万分的专注。什么时候身旁没了声音,不知。眼前黑了,也不知。直到足下一块石头把他绊了个趔趄,才回到现实。
他抬头,明月不知何时已被乌云吞没,不见一丝银光。四周静悄悄的,呼吸声可闻。
又有东西盯上他了?
接二连三地撞邪,小裴公子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慌乱。紧握拳头,平缓情绪,并回忆先前师姐教他的掌心火术。
口中念咒,手上捏决。架势拿捏十足,只是很可惜,并没有亮。
他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亮。
怎么回事?咒语没错,手势也没错,怎么不亮呢?他有些泄气,偏偏这时候那股毛骨悚然感又来了。
他越来越急,深呼吸几次后,凝神屏息。
又试了一次。
这回,终于亮了。
他大喜:“师姐,你瞧!”
瞧什么?
哪里还有他的好师姐?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全是坟茔??
脚一软,又跌坐在地。
裴自恕内心崩溃,却也接受了走哪儿都有鬼跟着他的事实。不叫了,不过双手变足,依旧狼狈地满地乱爬。
爬了几步,一双红色绣花鞋出现在他眼前。
裴自恕险些魂飞魄散。
白眼翻了翻后,无奈地用屁股往后挪动。
他挪动一些,那双绣花鞋就前进一些。他想看看对方什么样子,但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要。兴许真的会把魂魄吓飞。他低着头,一直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脊背。
这下可由不得他不看了。
他转过身子。
见一个鸡首人身的丑东西正用爪子挠他的脊背,而这丑东西后面站着的人正是他师姐!
裴自恕差点哭出来,委屈死了,不满道:“师姐,你怎么吓我啊?你快让它别乱抓我了。”
冷灵微微笑,手上绳子拽了拽,那丑东西离他远了一些。目光从他身后那位,缓慢落到他身上,问:“我什么时候离开的你都没注意到?”
裴自恕摇头。
见他瞳孔呆滞,知道他又吓惨了,冷灵也没多说别的,介绍:“我去抓引魂煞了。呐,绳子捆着的这个就是。至于你身后这位……”
她话未说完,裴自恕的脸被身后那位狠狠摸了两把。他也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
好好的一个良家少男怎能被鬼如此轻薄?实在不堪!
裴自恕委屈得吱哇乱叫。而他叫得越大声,对方摸得就越狠,好像一定要把他弄哭似的。
他终于忍不了了,按住那双从他脸摸到他喉结再滑至他胸膛的手。刚碰上,本来纤细柔软的手忽然成了嶙峋的白骨爪,吓得他立即甩开。
“好不温柔啊。”他听见对方幽幽哭道:“小公子,你对姑娘怎能如此粗鲁呢?呜呜,我可不会因为你长得俊就不跟你生气。呜呜,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你还哭?你还生气?该生气该哭的是他吧?裴自恕仗着师姐在这里对方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终于转头看去。
几乎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一张惨白带着泪痕的脸凑了过来,鼻尖也快贴上他的鼻尖。
这个距离可真要人命,稍稍一动,便能亲上。
绝对不行!
裴自恕快要疯掉了,紧张得心脏怦怦跳,视线不由得四处乱移,这一移,刚巧对上一双黑洞洞……
登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眨巴了两下。
目前这位不就是方才要把他拉进深渊的红衣女鬼么?她居然敢跟过来?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冷灵道:“不是她跟着我们,是我们跟着她。”
“什么?!”裴自恕以为自己听错,下颌虽被女鬼的白骨爪控制,眼睛却疑惑瞥向师姐那边,并按住还在乱摸他的另一只白骨爪,艰难道:“为何啊?师姐!”
冷灵晃了晃手里绳子:“为了它咯。”
引魂煞?裴自恕还是不明白,眉头紧皱,手上费劲阻拦:“我说你能不能别乱摸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才多大?你这样是不对的!”
劝说无用,该怎么摸还是怎么摸。裴自恕无奈看向师姐。
冷灵简单解释。
原来,自她把假的裴自恕收了之后,一直在琢磨究竟是何时出的岔子?以她如今的修为,若是四周有妖气,她能顷刻发现,不会出现妖鬼跟着、她却完全不知的情况。
可确确实实出现了这种情况。
不仅如此,还幻化成了裴自恕的样子,甚至还化成了她的样子。
凝思片刻后,冷灵想明白了。
她和师弟其实进入了别人设的“法阵”。
不知哪位“得道高人”在这方圆数十里设了法阵,镇住了这里原本存在的妖鬼气息。
老周说的义庄或许存在,或许时隔数年……早已是另一番面貌了。
既有法阵,这里的妖鬼也会被控,那就出不了大事。冷灵反倒不急了。
想找到师弟也不难,顺着他身上的气味寻去便可。没走多久,便听到了他的呼救。横空出现,逼退了那只欲把师弟拉进深渊的女鬼。不过并没有斩杀。
不是她来不及,而是灵光破邪时,她盯着那深渊,发现事有蹊跷……
再次出发时,她暗想既能同时出现这么多具死尸,说不定附近会有引魂煞出没。
师弟在身边,他又是个话多闹腾的性子,找引魂煞这种事她一人即可,带上他兴许还会多费一番工夫。寻思须臾后决定将九转玲珑功的功法传授给他。
师弟也果真如她所想潜心修习,沉迷进去,连路走偏了都不知。
趁着这个时间,冷灵在林子里几乎不费力地便找到了一只正在引魂的鸡脚煞。
……
听到这里,裴自恕有些接受不能,师姐居然嫌弃他!委屈道:“所以,师姐,你是故意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们也没有再往南走?”
一开始确实往南走。
但发现有法阵后,走或者不走,已经没有必要了。
有东西要留她和裴自恕,那便留下呗。
冷灵颔首:“正是。”
“……”裴自恕心都碎了,垂着脑袋久久不语。
冷灵见那女鬼仍在乱摸,裴自恕的衣衫已经凌乱,不禁拧眉,道:“别再戏弄我师弟了。”
“我若不呢。”
这女鬼一开口说话就带着哭腔,即便是这种倔强的反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就是要他哭。”女鬼又催促,“你哭啊!你快点哭!”
冷灵目光掠过她已经失了眼珠的双目,指尖顶着退思笛转了转,提醒:“你打不过我。不要挑衅。”
“……”
这可真是叫鬼没话说了。
确实打不过。
惹恼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女鬼哭哭啼啼地松开裴自恕,“我不摸了就是。呜呜呜。”
明明是很柔弱的动作和语言,给人的感觉却很假,完全不是发自内心。但她身上那股哀伤的味道却真实存在。怎会如此相悖?冷灵沉默看着。
裴自恕即刻爬起,方才还难过师姐嫌弃他,一旦恢复自由,身体快过意识,奔到她的身后。
冷灵把手里的绳子丢给他:“抓好。若是让它跑了,就罚你去抓一只。”
“……啊?”虽然很不想和挠过他脊背的丑东西有接触,但师姐的眼神扫过来时,裴自恕也不敢不从,接过绳子,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方才一直摸他的女鬼。
这般看着时,发现她即便没有眼睛,也不丑,且生前应当是个美艳高挑的姑娘。
只是她太胡来了。
脸色太白,简直像是出门时脸埋进了面粉缸里,红艳的唇则像是顺手拿过门口端放的鸡血胡乱涂抹一下。
但她的面上仍然挂着泪痕,身上无时无刻不透着浓重的怨气和哀伤,不停地哭泣。泪水流干了,也仍在哭。
这不是色鬼,其实是个哭鬼吧?
他看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问:“姑娘,你为何一定要我哭?”
那女鬼一顿,随即哈哈大笑:“你叫我姑娘?居然还有人叫我姑娘?你个毛小子,你知道我多大么?我可比你老祖宗都大啊!”
裴自恕只当她发疯,并不把此话放在心上。
他看向师姐,师姐也正在看他。怔了一怔,迎了上去。
冷灵不觉得师弟会无缘无故问出那句话。
果不其然,就见他靠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解释:“先前我被这女鬼掐哭了,泪水落在她的手背,她当时似乎有些心软,想放过我?”
原来如此。
她这师弟有时候愚钝得令人发笑,有时候却也十分机灵。
什么心软,什么放过他,都不是。
而是,裴自恕的眼泪能治愈这女鬼的哀伤。
这便是天眼强大之处了。
双目可识别世间万千妖魔。无论有多少张假皮,天眼一看,便能分清。神力能移山倒海撼动山河,须臾间震杀万千妖灵。就连流出来的泪水都有净化作用。
真是得天眼者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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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威震三界。
这时,冷灵注意到那女鬼想飘走,闪身上前,拦住:“戏弄了我师弟,还想一走了之?”
裴自恕心中一动,唇角翘了起来。
而那女鬼听了此话,却是哭出了声,嘤嘤:“那你想怎么样?收了我?”
冷灵微笑:“我若想收你,你现在已经在我的锁妖囊了。”
“……”
见她目光落到退思笛上,冷灵微挑眉。
又听她问:“那你是想度化我咯?”
冷灵默了一瞬,道:“你需要么?需要的话,自然可以。”
女鬼听了她的话,先是一顿,然后哭得更大声了:“没用的。你根本度化不了我。谁都不行!”
此话怎讲?
冷灵眯了眯眼,道:“先别激动。我且问你,那深渊里数十只白手其实也是你的手。对吧?”这就是她在深渊里发现的蹊跷了。
那数十只白手都是眼前红衣女鬼的手。
裴自恕听了这话后手里绳子惊得险些甩掉:“一个人……不,一个鬼,怎么可能会有数十只手?生前死后,都不应该会有这种情况吧。师姐,你没看错?”
无须冷灵回答,那女鬼就认下了:“你怎么知道?”
冷灵:“简单。一模一样,一眼识别。”
“……”
哪里就简单了?能一眼识别,自然有过人的本事。
女鬼沉默片刻,问:“你是谁?”
“现在是我问你。”冷灵前进几步,目光灼灼,“说吧,将你困在此处的人是谁?你为何说无人能度化你?还有,这林子里的死尸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连三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只听“叮”的一声,那女鬼于她眼前凭空消失了。
看着匆忙散去的一团黑雾,冷灵立于原地,眨了眨眼。
裴自恕又是一脸懵:“师姐,不追么?”
冷灵摇首:“不用。”
她在这法阵,那女鬼也在这法阵,既然都在,也就不急这一时半刻。
裴自恕抿着唇,好一会儿道:“她应当有苦衷。”
冷灵:“嗯?”
裴自恕垂着脑袋说:“她太悲伤了。”
冷灵一怔,师弟竟也感受到了?
又听他道:“虽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但我总觉得,她活着的时候肯定受了很大的委屈。哎……不想了,不想了,世间受苦受委屈的人多着呢,我又能做什么?不过若是再碰到她,若是我的眼泪真的能让她没那么哀伤,那我就哭几下吧。不过掉点眼泪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絮絮叨叨,冷灵起初听着觉得好笑,到了后面,眸色温柔地看着他。傻小子,怎会如此心善?真是比他那老祖宗要善良多了。可这般善良,未必好事。
“你又不介意她乱摸你了?”冷灵走到一棵树下。
“啊?”裴自恕回神,“当然介意!非常介意!”
“啊什么?去捡些枯枝。起个火。”
“……哦。”
冷灵席地而坐,修行打坐片刻后,裴自恕也带着枯枝回来了。
冷灵欲点火,裴自恕拦住,道:“师姐,让我来!”
冷灵收手:“行,你来。”
裴自恕凝神贯注。
口中念咒,手上捏决,这回,仅一次便成功了。
掌心火点亮!
他喜上眉梢:“师姐,你看!”
冷灵看去。虽然这种低阶道法,她三岁初学时,只听了一遍便成功点燃,根本不觉有甚,但见师弟这般兴奋,默了一息后还是鼓掌笑赞:“厉害。有长进。”
裴自恕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师姐,掌心火我已学会,日行千里术也已掌握,九转玲珑功我也在认真领悟,你还能教我别的道法么?”
冷灵淡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裴自恕撇了撇嘴:“……哦。”
冷灵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急。无非是想要在玄门世家那些公子千金面前抬起头来,但倘若基础打不好,急功求进,仙未修成,倒是有可能成魔。
其实以他的天资学东西很快,但她这师弟有个毛病,喜欢操心。一个人的心就那么点大,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已经很不容易,分了心思到别的事情上难免会出岔子。
冷灵道:“不用着急。循序渐进,顺其自然。”
裴自恕沉吟片刻,重重应声。
师姐弟在林子里围火聊了一会儿。而后冷灵用灵音法术将春朝的生辰八字告知引魂煞,并询问春朝的三魂七魄现在何处?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引魂煞指了一个地方。
51. 红白(三)
“……”
怎么会是那里?
见师姐脸色木然,裴自恕也紧张起来:“师姐,没问出来?”
问出来了。
但是问的地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冷灵皱眉:“你确定是在那个地方?”
引魂煞点了点鸡头。
裴自恕好奇死了,到底哪里啊?不会是酆都罗山吧。
他这般猜测也就问了出来。
冷灵摇摇头:“不是酆都。”
不是酆都就好。他虽觉得师姐厉害,但若真的是鬼王夺走春朝的三魂七魄,可就难办了。便是师父出山,再加师姐,和……不中用的他,也未必能在鬼王眼皮子底下将魂魄带走。
总之,不是酆都,是哪里都没关系。不会有比酆都鬼王更让人头疼的了。
他大舒一口气,气还没完全顺下,又听师姐道:“是在红叶天。”
哪里?
红、红叶天?
春朝的三魂七魄在红叶天?没搞错吧?若真是如此,那还不如在酆都呢!
他方才真是高兴得太早了!气也顺不下了,急道:“怎么会在红叶天?不会吧!是不是测错了?”
“是啊,怎么会在红叶天呢?我也想知。”冷灵不死心,第三次问引魂煞:“你确定以及肯定?这样,我再说一次那小孩的生辰八字,劳烦你再测一次。”
引魂煞:“……”
一炷香后。
被迫再测一次的引魂煞给出的地点仍是红叶天。
冷灵心死,接受了这个不如她意的事实,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随段玹一道去红叶天呢。当时拒绝得干脆,才分别不过半天就急着赶过去,碰面了不定要被他怎么揶揄呢。
裴自恕也心死,心想:怎么到哪儿都能和段玹扯上关系?这天杀的风流公子,真是跟他和师姐过不去。
同时心死的师姐弟,同时叹了一声,又同时托腮,盯着火苗,一阵无言。
引魂煞想趁机逃跑,但系着它的绳子被裴自恕坐在屁股下,想逃逃不了,也只好坐在地面,无奈地随他们一起看火苗。
火光照得二人一煞脸色红通通,使得这本来阴森诡寂的深夜,莫名地温和起来。
冷灵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火焰后,甩了甩头,开始思考问题。将近日来的人和事串在一起,再倒推,得出几种可能。
段玹此前说过,他舅舅与听风有过接触。
当初听风于稷山连被擒,是玉鸿秋出面说要把听风带到红叶天管束,听风才免于一死。后来,听风半路逃走,这当然只是个幌子,重伤的听风怎可能从玉鸿秋手下逃走,被玉掌座放走倒是有可能。
那玉鸿秋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那时候他就计划借听风之手夺天眼?
这只是猜测,且毫无凭据。便是玉家会听心术,再会移魂夺魄术,想知道大半年后发生什么事也没那么容易。
还是说,听风其实一直和玉鸿秋有联系?这更是猜测了,暂且不多想。
第二种可能。假使,并非玉鸿秋所做,而是别的人。
适逢玉鸿秋寿诞,去往红叶天的人不知多少,这其中会不会就有一位随身带着春朝的三魂七魄?可这么做的原因呢?栽赃玉家,挑起玄门对立?
再假使,并非玄门中人所做,而是鬼道,就是那酆都鬼王呢,是他夺了春朝的三魂七魄,而他此刻藏于玉家?或者说换个身份生活在玉家?
以上都有可能。
兴许还有她没想到的!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红叶天是如何都得去一趟了。
一通乱想后,冷灵忽然躺了下去。
乌云散开,圆月探头。
她看着明月,心里又是那句:早知和段玹一道前行了。有他在,来往红叶天应当畅通无阻?
裴自恕可没有师姐想得多,他正一脸不高兴地拨着燃烧的树枝,火花乱飞,殃及了坐在他旁边的鸡脚煞。
鸡脚煞的鸡冠被烧了一些,散发出难闻的烧焦羽毛味。它不满地鸡叫两声,裴自恕完全没听见,手上仍在乱拨,墨黑的瞳仁倒映着火光。
鸡脚煞正要用鸡爪戳他几下,就听他忽然道:“师姐,你想段玹了吧?”
鸡脚煞的爪子缩了回去,鸡眼闪过一抹看好戏的光。
冷灵手臂正搭在脑袋后面欣赏月色,闻听师弟的话,皱了皱眉。
她觉得裴自恕这话问得有些歧义。
她想段玹和她想到段玹,应当是两种行为,两层不同的意思。
不过准确说,她想的其实是段玹他舅。
冷灵起身坐直,看着他:“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是你让我直说的啊。”裴自恕甩开手里的树枝,也看着她,有些紧张道:“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上段玹了?”
“……”
这还真算得上直说了。
但是!
“何为喜欢?”冷灵反问:“你不过这个年纪就懂喜欢了?”
裴自恕:“我……我……”
我不出来了。
小裴公子完败,抓了抓脑袋,竟还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我对你的感情就是喜欢吧。这么说,会被师姐打死吧??
倒是一旁的引魂煞高深莫测地开口:“喜欢就是:看不见时想念,看得见时喜悦,吵闹时气恼,分别时难过。心里眼里都是喜欢的那位。
有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有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她开心,你就开心;她难过,你也难过。若是不能比翼双飞,则肝肠寸断。”
冷灵:“………………”
裴自恕:“??????”
它一通鸡里咕噜,师姐弟二人直接木住了,呆愣愣地看着它。
好一会儿,冷灵眨了眨眼,问:“你怎知?你对这方面还有研究?”据她所知,引魂煞的最大作用就是引魂、省亲。难道五百年过去,这种煞还学会看姻缘了?
胡乱猜想时,又听它一本正经道:“不。因为我是公鸡,当然也会有喜欢的母鸡。也就知道何为喜欢。”
冷灵:“………………”
呵。
真不知道该是嗤笑还是无语地笑了。
“不过你说的那种喜欢,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若一定要说有什么让她肝肠寸断,兴许就是前世被南褚子民一箭穿心后又被裴勋虐杀。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肝肠寸断了。
想此,她有些怨怒地瞪了裴自恕一眼。
但凡她这师弟像裴勋一分,她兴许都会在下山后没多久杀了他。可他偏偏除了姓氏以外,和裴勋半点不像,她哪里还下得去手。
裴自恕感受到师姐的怒气,以为她怪他乱问,瑟缩一瞬,忙看向鸡脚煞,转移话题:“你竟然能开口说话?既能说话,为何方才指地点时不明着说?”
鸡脚煞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魂魄亦有尊严。怎能像闲聊八卦一样随意透露?”
裴自恕:“…………”
好有道理。
裴自恕点点头,拱手:“惭愧。受教了。”
鸡脚煞:“……”
这真是裴勋的后人?怎么傻乎乎的?
它又看向冷灵,道:“既已经问了事,冷大仙,可否放过我了?”
好学的小裴公子还在意会那句“魂魄亦有尊严”,一听此话,惊诧道:“师姐,它叫你什么?大仙??”
“大仙”这种称呼,冷灵已经五百年没有听过了。比昼阴庭馆那些游魂喊她老祖,还让她不习惯。
冷灵木着脸“呃”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师弟,今日赶路,你又被女鬼戏弄一通,一定累了、困了,赶紧歇息吧。”
“其实还好。”裴自恕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道:“我一点儿也不困,还挺精神。”
这可不是杠他师姐。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而是事实如此。
回想刚下山那会儿,他被师姐带着飞奔都累得半死,站着都能睡着,但今日如此折腾,他居然没有丝毫睡意?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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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恕顿了一顿,道:“师姐,不瞒你说,我觉得我这几日身体似乎强壮许多。即便前一刻很累,但只要停下来平缓片刻,便能恢复,甚至还更抖擞,这会不会和我身上的……”
他突然止住,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引魂煞,以及想到林中兴许隐藏的鬼怪,没再说下去。
冷灵清楚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当然。”
随着灵力修为提高,天眼的力量也会逐渐苏醒。若能好好利用,其神力不可估量。若是像他老祖宗那般乱来,第一次爆发便害惨生灵,那……
想到这里,冷灵凝眉看他。
若是有一天,裴自恕借天眼之力乱来,难道她真的要手刃师弟?不,师弟既在她身边,她自然不能让他走上裴勋之路。
但若有一天,师弟的对立面是她呢?她与他的老祖宗有血海深仇。只要她的真实身份暴露,这中州大陆的玄门世家都会刀剑向她。师弟会不会是第一个?
裴自恕被她看得心脏狂跳。纳闷师姐眼神怎么一会儿忧虑,一会儿狠戾?他又说错话了?小心问:“师姐,我……?”
冷灵截断:“但你还是要歇息。”撇开眼,道:“因为你不歇,我要歇了。”
裴自恕:“欸?”
师姐竟然要歇息?她不是一贯彻夜修行么?
冷灵又道:“至于你,鸡脚煞,放你可以。但你得同我说说林子里那些死尸是怎么回事?那红衣女鬼又是谁?你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引魂,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说。”
引魂煞听她问及此处的事,鸡头耷拉下来,似乎很为难,道:“冷大仙,有些事能说,有些事即便你斩了我的鸡头,我也不能说。不然你斩吧。”
“……”冷灵一噎。
引魂煞并非一般妖魔鬼怪,也不作恶人间。它职责在身,需帮助魂魄省亲,她还真的不能把它怎样。但是……
“你不说也行,我不强迫你,更不会斩你。这样,你同我们一道去红叶天吧。就算知道那小孩的三魂七魄在红叶天,找起来也要费上一番工夫。你在就方便多了。再说,谁知道你有没有骗我?若是没有骗,到时候再放你离开。若是骗了,哼哼。”
引魂煞慌了。
鸡爪子着急比划,一通解释:“………”
冷灵看明白了,笑道:“少来这套。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你一只引魂煞。你离开这里,自有同僚顶你的班,给你放个假出去玩玩不好么?睡。”
说睡还真睡了。倚坐树干,抱剑闭目。
引魂煞懵着鸡脸看向裴自恕。
小裴公子摆摆手:“帮不了你。我们齐天门一向都是我师姐说了算。她说东,我从来不说西。不然,你也睡罢。话说,你需要睡觉么?”
引魂煞:“……”
见它不说话,裴自恕也不管它了,顺手把屁股下的绳子改系到自己手腕上,并贴了一张定符。
应当跑不了了。
引魂煞:“?”
这不是个傻小子,原是个闷坏小子!
裴自恕又看向冷灵,只觉得月光下的师姐仙姿玉颜,气质出尘,蹲在她旁边,静静凝视。又想到她保护自己时的样子,不禁心猿意马,面红心跳。
引魂煞余光瞧见,它太懂这种少年人的情愫了,故意鸡叫一声,破坏气氛。
裴自恕嘴角笑骤失,偏头扫了它一眼,目光较之方才冷淡许多。
引魂煞被他这一眼瞧得鸡毛抖了抖,恍惚间竟觉得这小子的眼神挺有威慑力,似乎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气场。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他板着青涩的俊脸用口型道:“不要吵我师姐休息啊。不然我拔你鸡毛。”
引魂煞:“……”
方才一定是它的错觉。对,错觉,这根本就是个傻小子。心中再次疑惑,裴勋怎么会有这样的后人?
裴自恕也没再威胁它,而是从行囊里拿出披氅,给师姐盖上。平日都是他歇息,师姐在旁守候,今夜该换他守着她了。
夜里,冷灵入睡后没多久,做了一个梦,梦见的还是冷欺雪。
52. 红白(四)
与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过数日不见,却生出了久违的感受。想来是天狗本命元丹的加持,灵力骤增,这才突破了记忆瓶颈。
梦里的冷欺雪正站在碧落城门口遥望山外,而她身边站着的则是齐应恒。
落日余晖,齐应恒看着身旁徒儿,笑问:“又想下山了?”
冷欺雪没有说话。看起来不太高兴。
齐应恒轻轻叹了一声:“阿雪,山下纷扰,留在碧落城,师父照顾你、保护你,如此不好么?”
“师父,”冷欺雪看向他,“修行是为济世苍生,您心中再明晰不过。若是只为个人安宁,您为何还要传我道法?”
“传你道法是想着若是有一日为师不能护你,你也能护好自己。”齐应恒也正了色,肃然道:“阿雪,你是我一手养大,为师不愿看到你出一点事。至少只要我活着的一日,你就不能出事。你自小身子就不好,为师只望你一生平安。至于其他人,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师父!”冷欺雪眸色闪动。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冷欺雪也叹了一声,垂首:“对不起,师父。我方才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但作为齐天门的掌座,您怎么能说出其他人生死与你无关的话?我们可是玄门正宗的人啊!”
“玄门正宗?”齐应恒轻轻一哼。看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彩,忽而笑道:“阿雪,你正是爱玩的年纪,为师清楚你待在山上甚感无聊。过几日,你要有一个师弟了。他性子欢泼,正好给你解解闷。如何?”
“师弟?”这时候的冷欺雪到底还是个小孩,轻轻松松便被齐应恒转移了注意,歪着脑袋问:“师父不是说过不再收徒?”
“没办法啊。”齐应恒无奈摊手,“谁让你那师祖欠了别人的人情呢。”
“师祖都死了百年了,他欠的人情还要师父来还?哼,我才不信,”冷欺雪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师父,其实是你自己想收徒弟吧。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
齐应恒淡笑不语。
“不过说来,我那位师弟是哪里人士呢?”
“河东裴氏。”
“……”
记忆到此又一次止住。
虽在梦里,冷灵的意识也是清醒的。
话中可以得知裴自恕这时候即将入师门,那么这段记忆应当发生于冷欺雪十四岁时。而她与齐应恒的关系,明面师徒,更似父女。齐应恒似乎很宠爱她。
冷欺雪也不像小札表现出来的以及裴自恕口中所说的那般冷冰冰。不仅有着少女的娇俏灵动,还会跟齐应恒打趣说笑。
想想也是。齐应恒风趣随性,教出来的孩子又怎会冷漠似冰。
那裴自恕为什么会那么认为?是后来二人发生了什么事,师姐弟不对付?还是别的原因?
齐应恒又说冷欺雪自小身子不好,望她照顾好自己。
身子不好么?
冷灵眉心一跳,想到欺雪·录上的血迹。难道冷欺雪真是病死的?到此,还有一事,冷欺雪与段玹究竟有没有见过面?!
也不知下次记忆会是什么时候来,这样下去太慢了。必须加紧修行,提升修为。冷灵欲睁眼,倏然间又进了另一层梦。
……
这是十四岁时的她?
是了。
这回是她自己,而不是冷欺雪。
她梦到了前世。
几百年过去,她竟然还能认出少年时的自己。
这稚气未脱的脸蛋瞧着还挺新鲜。小手按在天一剑的剑柄上,身上没有挂灵器法袋,而是轻装上阵。走起路来赳赳气昂,很是威风神气。
不过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跟着她小跑的小矮墩又是谁?
“师姐——”
听到这声唤,冷灵心头一颤,视线随着少年时的她回首看去。
她发现了。
她所有的意识和行动,都与梦里少时的她同步。
“师姐,你等等我嘛!”
小矮墩不仅比她矮了一个头,脸也圆润,胖乎乎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佩剑看着比他人还要高,勉强被他负在身后。跑几步脚后跟冷不丁还会被长剑拐打一下,磕磕绊绊,狼狈又好笑。
冷灵还真笑了出来,也认出来了。
这小矮墩叫萧然,是入了宗门后师父便扔给她教导的师弟,也是唯一被仰天宗逐出师门的弟子。
啧,她可真是“教育有方”。
这般想着时,就听小冷灵板着脸说:“让你不要跟来,非要跟来。”
萧然则仰着圆脸不假思索道:“我怕师姐你有危险啊。”
“我会有危险?”小冷灵语气不屑,鄙夷:“就算遇到危险,难道你能保护我?就凭你?”
“……”萧然被她说得低下头来,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极了。
冷灵跟着“嘶”了一声。
这个时候的她说话可真是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啊。
“说你两句就摆出这个样子给我看?”小冷灵完全不吃萧然那套,烦躁道:“你赶紧回去吧!带上你只会拖累我!”
“……”萧然头更低了,小声:“我不回去。我就跟着你。”
“那我就不带你!”
冷灵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扶额捂眼。
她还真是从小就这样。
喜欢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和帮助,有事情自己上,十分狂妄。
不过也确实有狂妄的实力。
这不,撂完那句任性的话后,身子一闪,人已经飞至千丈之外,没了踪影。
真不怪她觉得重返人世后束手束脚,瞧瞧当年的她,十三四岁已有通天的本领。
对比下,如今的她,堪称废人。
小冷灵飞远后,冷灵的视野里仍然有萧然。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隐在暗中观察。
“嘴硬心软”。
师父曾经就这么说过她。
视野里,萧然站在原地,将负在身后的剑抱到胸前,怯怯地立在街头。
眼神打量着四周,似乎在想师姐哪里去了?
过往的行人以为他迷路,弯着身子关切问:“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迷路了么?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萧然蓦地挺直身子,摇了摇头:“多谢,但是不用了。我是仰天宗的弟子。”
“……”
路人怔住,旋即笑了笑。
萧然看出他不信,亮出腰间挂着的仰天宗门牌,强调:“是真的,你看。”
路人看了一眼。
确认后退开几步,忙不迭地走了。
这个时候的中州大陆,无人不知仰天宗。
那可是南褚的名门望族想进但挤破头也进不去的第一仙门啊!他家弟子又哪里用得着凡人关心?凡人可不配。
萧然抱着剑继续杵在原地。
他知道师姐肯定不会丢下他不管。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听到一声低喝:“笨蛋,往南走啊!”
行人状态无异,看来这话是只说给他听的了。
萧然抱着剑迈开小短腿往南边跑。
跑了一会儿,小冷灵现了身,又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谁让你亮出师门门牌的?以后不可随意亮门牌。”
“为何?”
“别问原因,照做。”
“……哦。”
冷灵看着这一幕,心想我那时候怎么对师弟这么凶?
正犹疑,人却忽然到了一座城门下。
跟着一抬头,见城门牌匾写着三字——
梧州城。
梧州?
她怎么会梦到这里?她曾经来这里做过什么事么?
这时,萧然道:“师姐,怎么又来这里?昨天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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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查到啊。”
“昨天没查到是昨天,不意味今天查不到。”小冷灵头也不回道,“何况,我又没让你跟着我,你不愿来你就回去。”
“我说了我要跟着你,师姐你就不要再赶我了吧。”萧然噘嘴嘀咕:“师父还让你教导我呢。”
“你少拿师父压我,我可不怕师父。别再废话。”
“知道了。我……”
“让你别废话,听不懂?”
“就最后一句。你让我说完我就不说了。”
“行,那你说吧。”
“师姐,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有预感,今日进去会出事。”
“呸!我就不该让你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
正一言一语有来有回,冷灵的视野却黑了。
再次清明,人已经到了一座偌大的红色建筑前。
啊,她有些印象了。
目前这座红色建筑是梧州城的绮梦楼。
绮梦楼在当时的中州大陆颇有名声。
只因此地是整个中州大陆唯一一个不分人仙妖魔,只要有钱,还有梦,不论是什么生灵都能进的地方。
许是规则宽泛,氛围友好。数百年来,三界众生默认不在绮梦楼闹事。谁敢第一个放肆,那就是众矢之的,必然群起攻之。离了绮梦楼,哪里还有这样一个好地方供他们平等自在地玩乐。
门口的小厮见她和师弟过来,笑着道:“虽说我们这里人仙魔都可以来,但二位小小年纪还是不要进来了吧。当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长了针眼。”
“针眼?”萧然看向师姐,好奇地问:“什么是针眼啊师姐?”
冷灵想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但她在师弟面前向来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怎能有不知晓的事情?微一沉吟后,嚣张道:“真笨!顾名思义,就是带着针的眼睛啊!你问那么多做什么,速速进楼。”
小厮微笑问:“二位小仙长,当真要进来?”
“嗯!”师姐弟同时点头。
看到这里,冷灵已记起是什么事了。
有一阵子,绮梦楼出现了怪事。别看此时的绮梦楼门外人来人往,门内人声鼎沸。可一旦入了夜,则像是到了死寂的坟场。只因进了绮梦楼的人一旦入梦,便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来往的客人选择白日进楼,夜晚远离。
少时的她这个时候过来,自然就是为了抓到那作恶的梦魔。
虽然出宗门前,师父交代:“因果宿命,莫要干涉。”可那时候的她并不赞成这一说法,反问:“既有妖魔作恶,岂能坐视不理?”
八百年光阴她斩杀无数妖魔鬼怪,历经诸多腥风血雨,还能对十来岁时的一件事有这么深的印象,当然是因为——
年少轻狂的她在这里栽过跟头。
是的,没错。
她差点没从梦里走出来,萧然也险些丧命于此。
也是经历这件事后,她嚣张孤傲的性子收敛许多,修习道法也更刻苦勤奋,也知道乍看平平无奇的师弟其实有预知未来凶兆的天赋。真是应了那句仰天宗不收灵根平凡之人。
忆到此处,冷灵也有些明白为何她到了这片林子会有困意。足下法阵之地虽非当年的梧州城,但困在此处的红衣女鬼或许与当年的梦魔有些关系?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梦魔也是一身红嫁衣,还在梧州城下了一个诅咒。致使梧州城一夜之间梧桐变红枫,此后再无四季,只有凉秋。
可那梦魔不是被来救她的师父收了么?难道并没有?
思及此,冷灵皱了皱眉,试图睁眼。
无用。果然醒不过来。
罢了,都已经死了一回,又做了五百年游魂,还怕做梦不成?暂时醒不来,便醒不来吧,她还没看够小时候的自己呢。
而她本以为会随少时的她入绮梦楼,却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她进了第三层梦。
53. 红白(五)
这回刚一进去,冷灵便感受到蚀骨钻心之痛,四肢百骸无处不痛。
梦中也能如此疼痛么?
她不应该早就忘记痛是什么滋味了么?
不仅如此,耳边全是哭喊声。
她朝四周看了看,见自己正置身战场,还是前世三百年她的最后一个战场。
战火纷飞,哀鸿遍野。手下将领不停禀报——
“将军,城东边又有一批妖魔肆虐!”
“将军,裴勋已带兵攻进都城!”
“将军,小帝君被擒了!”
“将军该怎么办啊?”
“将军你快想想法子!”
“将军……将军……”
“老师——”
这无数声“将军”里突然出现另一声尊唤。
冷灵蓦然回首。
是褚寰。
他正被吊悬在城门楼,奄奄一息。
她看到他流着血泪,也听到他说:“老师,别再管我了。你走吧,也别再回来。”
怎能不管?她于北海苦战,回到都城后已筋疲力尽,执剑的手臂都在颤抖。可她绝不能见褚寰被如此侮辱!一国之君,怎可被人如此羞辱!?就是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也得救下褚寰!
她又怎能走?一个战士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战场,怎可临阵脱逃!
她拖着天一剑,一步一步朝城门走。
每走一步,周遭人的目光似淬了毒的刀剑砍向她。
他们恨她,恨她让南褚穷途末路。
她怎会不清楚?她比谁都清楚。可这是她想的么?她已经尽力了啊!谁又能体谅她?
不会有人的,不会的。她也不需要。对,她不需要。
她一个人便可以顶天立地!
可为何她现在如此累?
就在这时,一个眉目冷峻的青年骑着战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她走来。他身着一袭银蓝轻铠,眉心灵光阵阵,意气风发。不是裴勋又是谁。
此时整个中州大陆孰能有他风光?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便拥有天眼,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手持着缰绳于战马上俯视着她,傲然冷笑:“仙门第一奇才?听说你从未打过败仗。怎么样,吃败仗的滋味如何?”
她看向他,亦冷笑:“你以为是你赢得我?”
“还嘴硬呢。”裴勋下马,缓步到她身前,凤眼紧盯着她,“单打独斗我是打不过你,但现在是两个王国的对抗。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你朝上面看看,看看从小被你辅佐的小皇帝。再看看这周围的百姓,他们哪一个不被你害惨了。你竟还说不是我赢得你?冷灵,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她是输了。
但不是输给裴勋,而是输给了天命。
她也想起来了。
萧然之所以被逐出师门,是因为他预知了南褚终将覆灭,也预知了她执意保南褚,必将死无全尸。
师弟不想她死,于是泄露了天机。他想让她放弃人间、返回仙门。
可她偏不信天命,偏不认命,也偏偏斗不过天命。
前世一生,她最愧疚之人便是师弟,连累他卸了九成法力,也连累他被逐师门只能在陌路崖做个说书匠。
可她真的错了么?
不信天命就是错么!?
冷灵抬头,看向她一直尊崇的天道、践行的天道。
她问苍天,她错在哪里?
她在等一个回复,可她等来的是什么?
是一声呼啸,一阵疾风!
一滴眼泪砸在她的脸上,一道飞箭射穿她的心脏!
砰——!
她扶着剑连连后退,剑尖于地面划出一道十尺裂痕!
痛……好痛……
三百年来,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痛过。
她低头看着被射穿的胸口,哭不出来。即便心痛得无法呼吸,也哭不出来。
自她进了仙门,她的人生便只有笑和傲。哭?那是什么?绝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她的鲜血却一滴一滴落下,很快晕染了地面。
裴勋也吃了一惊,却不是为她。
那支箭擦着他的脸飞过,方才只要稍稍偏离一分,要的就是他的人头。他皱了皱眉,冷眼扫过去,射箭人登时四分五裂,血溅三尺!
因着那一眼,冷灵也看清了射杀她的人是谁。
那是南褚的一个神箭手。
曾在她手下做过事,她认得他。
但他何故射杀她?也是恨透她么?
这一箭其实要不了她的命,但这一箭,却让她没了心气。
一个人没了心气,人生之路也到头了。
她的两只脚彻底失去力气,她要跪下了。
不啊……
她怎能跪?!
她这一生可是连她的师父都没跪过啊!!!
可她还是跪倒了。
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双膝跪至地面。
她,冷灵,十九岁便名动中州的仙门奇才,从此再无尊严。
在她跪下的那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是谁在难过?是为了她么?真的还会有人为她难过么?
她苦笑一声。
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
裴勋却蹲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他。
她看了,看见他唇角勾着,笑意森然,听见他说:“我可是从小听你的故事长大。那时候我就在想,将来我一定要见你一面。
你知道么,在我心里,我一直很崇敬你。我还想过要做你的徒弟,甚至还想过娶你。若是能娶到仙门第一奇才该是何等畅快啊。不过现在不需要了,因为我发现,赢了你,更让我畅快。”
他扯着笑,视线又落至她的胸口,手也伸了过去。
这个动作引起一阵惊呼。
可他的那双天眼多厉害,谁的不满他都能轻易识别。
无不死状惨烈。
也再没有人敢忤逆他。
他并没有做别的事,而是拔了她胸口的那支箭。
箭上沾着她的血,他低下头,轻轻闻了闻,又旁若无人地舔了舔,随后露出轻蔑一笑:“真是好狠的一箭。
若是有人敢这么对我,我就是化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他。可你就不行了。你是仙门大能,是南褚国师,你就是被无知愚昧的凡人杀了也不能怨恨他们。是不是? ”
冷灵早在他把箭拔出后就吐出一口鲜血,此时鲜血不住地从她嘴角涌出。
她无力地看着他。
裴勋说得没错,她怎能怨恨凡人?她通天的本领都落得如此下场,她有什么脸怨恨不会法术的普通百姓呢。
她只是难受。
难受为何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到她身边?似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原来她是需要的。
她只需要一个人,只要一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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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她的心声,她又一次听到了低低呜咽声和朝她这个方向冲来的脚步声?
真的有么?
她的法力在消失,她已经无法判断究竟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不过片刻,她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自打入了仰天宗,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废人。
还什么废人啊,她快死了啊。
她居然也会死!?
裴勋注意到她在分神,眉眼低压,咬着牙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把我放在眼里!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他捏着她的下颌,眸子里的怒火似乎要把她吞噬。但下一刻,另一只手又温柔地抚上她的脸,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语气近乎慈悲地说:“冷灵,你真可怜,可怜得我都有些心疼你了。
这样,你求求我吧,毕竟我曾经那么崇拜你,我也不忍心见你死得太惨。你求我,我还真想看看你求人的样子。求得我满意,我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冷灵听笑了,也伸出一只手,缓慢地覆上他的手背。
裴勋明显一怔,目光落于二人两手交汇处。
这个少年时他就瞻仰的女人,终于此刻也对他服软了。
他已经在想若是她求他,他可以不顾北齐所有人反对,留她一命,然后囚禁她一辈子。
让她看看他是如何统治她拼死守护过的江山。
他想着想着,唇角翘了起来。
看着她的目光,温柔的表面下藏着征服的快意。
只是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冷灵拍了拍他的手背,动作很吃力,但每一字都说得无比清晰:“裴勋,我真是挺好奇,天眼怎么会选中你。你,哪里配?”
这话无疑惹恼了裴勋,只有他自己知道天眼如何到了他身上。他方才的幻想瞬息破灭,他慈悲的伪装也跟着崩塌,脸色阴沉道:“我不配拥有天眼,那你又配什么?仙门第一奇才?放狗屁去吧。如果你这样的人也算奇才,那我是什么,天上神才?哈哈哈哈……”
他仰首大笑,极尽地侮辱她:“从今天开始,你只会被人耻笑!没有人记得你立过的战功,也没有人记得你为百姓浴血奋战。他们只会记得他们的国师没能保住国家。他们更会记得……是我!是我打败了你!
冷灵,不会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你,才是真的不配!”
“是么?”冷灵唇角微扯,又靠近他一些,忽然反按住他的手腕,借着他的力,缓慢地站了起来。
而她的这个动作让裴勋悚然一惊,他的面庞忽然扭曲,声音也跟着颤抖:“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站得起来?”冷灵俯视着他,眉眼淡然:“不应该是这样?下一步是什么?我想想啊,应该是我甩出天一剑然后被裴勋虐杀,对吧?”
对。但那张脸在听了她的话后变得更加扭曲,发出嘶哑恐惧的尖叫。
冷灵看着他,笑着提醒:“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还已经死了五百年。
虽然我这五百年除了做游魂以外什么事也没做,但很巧的是,你现在让我看见的那些,那五百年我每一日每一夜也都在回忆。谁忘了我是怎么死的,我自己都不会忘。
你啊,竟然还要让我体验一次?真是好没新意的招数。我实话告诉你吧,早就麻木了。还有,我说过吧……”
她突然顿住,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要挑衅,你打不过我。”
54. 红白(六)
幽林里,裴自恕一直静静守候在师姐身旁。起初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后又觉得这么盯着她看,若是被她知道,醒来后定会训他一顿。
至于为什么他会觉得师姐能知晓,兴许是已经发自内心地觉得师姐的实力深不可测,好像什么都躲不过她的法眼。
如此一想,他席地而坐,顺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开始默写九转玲珑功功法。
不过须臾,便写好了一遍。字迹飘逸洒脱又不失遒劲有力。
一旁的引魂煞先是盯着他写的功法看,看了片刻只看得出他写了一手好字,内容并不懂。于是作罢,改盯着他的脸看。嚯,却没想到,这傻小子认真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容沉稳冷峻,眼神坚毅专注,身形似乎都成熟了许多。
它目光缓慢上移,于他的眉心处顿住,心道:“就是这个地方藏着能搅翻三界的天眼么?”
听说天眼护主,若是主人遇险或是受刺激,都有可能激发其神力。不知是也不是?还真想见识见识。
想了便做了。引魂煞蓦地伸出鸡爪子,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一通乱抓,毁了裴自恕在地面默写的道法。
然,小裴公子一旦修习即进入潜心忘我状态,外界动静很难打扰到他。便是他用心写出的道法被毁也不介意,反正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抽空抬首笑眯眯地看了它一眼。
引魂煞僵着身子一时不知如何作态。
裴自恕又默了两遍,直至倒背如流,才起了身。随即回忆师姐先前的示范,也学着运阴阳八卦,借五行自然……
第一遍,十分生涩,甚至顺拐,狼狈得摔了一跤;第二遍,身法没错,却也只能飞跃几步,还不如正常行路来得快。
引魂煞又想刺激他,于是无情嘲笑,并劝他放弃。
心中也实难相信世间独一无二的天眼会在这样一个傻小子身上。
裴自恕只当听不见。全神贯注,将身上灵力全都转于双足。
先前师姐用镇妖符对付天狗,当时她说一张符箓不行,便十张百张千张。习道法不也同样如此?一次不行,就十次百次千次,总能习会。
他心中坚定,数十次练习后,逐渐有模有样。一炷香后,足尖点叶,如离弦箭,腾空飞跃!
引魂煞看傻了,笑容僵住。不是……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学会一门高阶道法么?这根本不是傻小子,乃是天纵奇才啊!当真小看他了!
而它被裴自恕拴捆着,又因为那张定符如何也逃脱不了,被迫随他在这幽暗的林子倏忽飞来,倏忽飞去。
直到裴公子练得累了,它才能得以喘息。甫一落地,却是晕头转向,对着地面呕了出来,并骂:“要死啊你!呕——”
裴自恕:“……”
引魂煞:“你这小子看着温和有礼,却没想到这般记仇!”
裴自恕挑了下眉,微笑着并不反驳,但看那架势似乎又想来一遍。
引魂煞忙道:“别别别来了!你不累么?”
裴自恕:“是有点,不过歇息片刻就能恢复。”
引魂煞求饶:“你想怎么飞怎么飞,先放了我罢!你这么飞,我可受不住!”
“放你?”裴自恕认真地思考了下,有些为难地摇摇头:“不行啊。若是放了你,师姐醒来会怪我的。”
“师姐师姐,你满脑子都是你师姐!”引魂煞啐他:“你说话不带你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说了!”
“是啊。师姐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当然……”裴自恕顿住,像是想到什么,拉着它一起坐下,道:“鸡脚哥,我年纪小,易冲动,方才多有得罪,不好意思了。你千万别跟我计较。”
这倒听着还像句人话。不过,他叫它什么?鸡脚……哥???
这什么鬼称呼?正要抗议,又听他道:“鸡脚哥,你觉得我刚刚练得如何?”
练得如何?练得它想吐!还好意思问!
它又呕了一下。
裴自恕对着它的鸡头安慰似的拍了两下,道:“等师姐睡醒,我想展示给她看。你吐好了么?吐好了便同我说说,我究竟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
引魂煞:“……”
又不会说人话了?真想吐他身上!
引魂煞鸡眼一转,忽而问:“小裴公子,你就如此在意你师姐的看法?”
裴自恕想也不想便道:“当然。”
引魂煞又道:“所以你是喜欢你师姐?”
这还用问?裴自恕侧眸瞧了眼身后,见师姐尚在沉睡,点头承认,低声道:“鸡脚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我师姐。”
引魂煞:“为何不能让她知道?”她很明显早就知道了啊!
“不能就是不能。”裴自恕叹了口气。他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师姐并不希望他喜欢她,悠悠惆怅道:“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她会不高兴的。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回答倒是出乎引魂煞的意料,好奇地看着他,道:“可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让她知道么?”
“是,但我师姐同一般人不一样,她这个人吧……”
裴自恕仰首看天,本想说师姐一心求道,却蓦地想起盲哑村时她与段玹种种互动,不禁又对她的一心求道产生了怀疑,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嘀咕:“反正她喜不喜欢我,都不影响我喜欢她。只要师姐不离开我就好。我也绝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这最后一句听着倒是有些意思了,像是有十足的把握能留住他的师姐。
可你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像打得过冷大仙的样子,靠什么不让她离开?这种话引魂煞自然不会说出口,沉默片刻,眨了眨鸡眼,又一次试探:“小裴公子,我劝你不要喜欢你师姐。”
傻小子果然一惊,蹙眉问:“为何?”
“因为……”引魂煞凝重道:“有朝一日,不是你死在她手上,就是她死在你手上。”
此话落下,密林再次陷入诡寂,夜风吹下来的叶片与地面的叶片汇合,发出轻轻的刺啦声。这声响后,裴自恕始终温笑的脸登时冷沉,倏地起身。
鸣蝉剑也被他吸了过去,剑尖指向引魂煞,他低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引魂煞被他吓得一哆嗦,眼珠子紧张又兴奋地盯着他的眉心处,暗想要出来了么?天眼要出来了?它能见到天眼了?
然而就在这时,裴自恕却是笑了笑,道:“你的鸡毛当真不想要了?鸡脚哥,我不可能伤害我师姐,师姐也不可能……嗐,你有所不知,先前有一只大妖要抓我,师姐身处危险却也渡灵力救我……”
他放下剑,竟同它讲起冷灵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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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法救他,又是如何大战听风。言语间满是崇拜,神情万分敬仰。
不过引魂煞可没兴趣听这些,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后,继续挑衅:“可那是之前,以后未必。小裴公子……”它突然诡笑一声,意味深长道:“你师姐这般厉害,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裴自恕笑容消失,半眯着眼看着它。
引魂煞继续道:“同一师门,你师姐会的道法,你却不会……”
“这有何奇怪?师姐还是襁褓婴儿时便被师父收养,我不过才进齐天门几年,自然没她学习得多。而且……”
“可你心中明明清楚,”引魂煞打断他的辩解,低着声音道:“你方才练习的九转玲珑功便是你师父也不会。小裴公子,你究竟为何要装傻呢?她真的是你师姐么?”
话音落,鸣蝉剑重新指向它,并近了几分。裴自恕目光沉沉,冷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又都知道些什么?”
见他眉心蹙起,引魂煞又是诡笑一声,续道:“我知道得不多,但我来往人间几百年,听过一句俗话。小裴公子博闻强识,自然也一定听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不平乱世,能信任的只有自己,你所见未必真实。你的师姐也未必……”
“闭嘴!”
引魂煞的话彻底惹恼了裴自恕。
他的鸣蝉剑是木剑,伤不了有灵力的引魂煞,此刻怒气骤增,眉心处竟真的出现了阵阵灵光。
他寒着脸,声音虽轻却不掩愠怒:“你在挑拨我们师姐弟的关系?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不过我警告你,你怎么说我都行,但你若再说到我师姐头上,我虽连只鸡都没杀过,却不介意拿你第一个开刀。别再胡言乱语了,我不想听。”
见真的见识到了天眼灵光,引魂煞眼都亮了,兴奋异常,也不再激怒他,“好好好,我不乱说了,你别动怒。”它耷拉着鸡头,又轻声道:“没想到你还真是裴勋的后人,起初见你,我还以为传言……”
传言什么?
引魂煞的话未能说完。
只见一阵金光骤现,一个肉疙瘩忽然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后到了火堆旁,再稍稍往前便会化为灰烬。
而那肉疙瘩正是引魂煞的鸡冠!
陪了它几百年的鸡冠就这样没了?被削了?
引魂煞崩溃痛叫!
“你竟敢……”
它本想同裴自恕拼了,却在冲出去两步后被他凉薄似冰的目光震慑住,刹停了脚。
视线不禁缓缓上移,只见裴自恕眉心处扩开一条细长的缝。那缝隙中藏着一颗黑玛瑙般的瞳珠,且那瞳珠似有灵性,带着狡黠得逞的笑意。
天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之神眼?
引魂煞既惊又骇,顾不得脑袋还在滴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自恕看。
裴自恕却是双目冷漠,脸色木然,好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有第三只天眼在不停转动。但很快,他的眉心那道细缝缓缓合拢,天眼短暂地出现后又阖上了。
引魂煞这才松了一口气。心叹,幸好这小子不是裴勋!都道裴勋开天眼,必要生灵丧命。方才若是裴勋,削去的就不是它的鸡冠,而是它的鸡头了!
可是为何?它不过就是提了一嘴裴勋,怎么就让裴自恕的天眼开了?
55. 红白(七)
引魂煞哪里知,小裴公子最听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裴勋。
按说,有裴勋这样的老祖宗,子孙后代应当倍感荣幸。毕竟高贵如北齐的王孙看在裴勋的面子上也会对裴氏子孙恭恭敬敬。只因没有裴勋,就没有北齐王朝,此乃公认的事实。只要北齐一日不亡,裴勋地位就一日不减。
再换句话说,即便北齐于中州大陆消失,但裴勋仍旧垂名青史。那可是第一个拥有天眼的凡人啊,千万年难出一位!何等殊荣,何其有幸!孰能不钦羡?
有人。便是小裴公子了。
裴自恕对自家这位老祖宗的情感极其复杂。
裴大将军都死了几百年了,但凡提到姓裴的,永远都是裴勋,裴勋,裴勋……好像活在世上的裴家人都是裴勋的附属品。
裴勋是给家族带来了荣耀,但裴氏被雪月风华箓踢出去时,也是因为这位老祖宗,裴家人才被嘲得更狠、更凶。
而他作为河东裴氏仅剩的一根独苗,小小年纪,便承受了各方的唾沫和白眼。如何不怨。
如果可以,他宁愿他不是裴家人。平平凡凡一生,好过云端跌入泥淖。
……
天眼既阖,裴自恕心神也逐渐归来。
他立在原地,颤颤地摸了下眉心处。
方才好像发生了一件事?他的眉心似乎冒出了灵光?然后他削掉了引魂煞的鸡冠?
想此,他心中一凛。
不会吧!
他真这么做了??
“鸡脚哥——”
裴自恕慌忙寻去,目光挪动间注意到火堆旁的鸡冠,喊声急生生收住,但那个“哥”字还是劈了个转音。
一阵哑然后,他木木地看着引魂煞,歉道:“对不起,鸡脚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你,你这里还好么?”
好什么?疼死它了快。不过说来,是它想见识天眼,所以一直挑衅他,作得自己的鸡冠没了,心中怨恨却也只能无奈道:“死不了。”
裴自恕更愧疚了,将地上的鸡冠捡了回来,看了片刻后递了过去,道:“还能长回来么?”
“……”引魂煞无语了。说这小子是个奇才吧,有时候他的言谈举止像个傻瓜。说他是傻瓜,他却有着惊人的天赋。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凡人。
它哼了一声,嗤道:“裴公子,若是你的鼻子被人削了,你看看能不能长回来!”
裴自恕语塞,将鸡冠又放回火堆旁,并拢了一些土将其埋了起来,双手合十拜了两拜。
“???”
引魂煞眼角抽了一下,真是服了他。
裴自恕埋好土后叹了口气。他平日可是连打人都下不去手,怎么就……方才心中愤怒,行为动作好像都不受控制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天眼真的醒了?
师姐曾说天眼神力强大,不能贸然使用,自身体质一般,用一次兴许丧命。可他随随便便就开了,不仅无事,浑身骨骼经脉好像也跟着醒了,甚至个子都长高了一些。
难道他体质超凡?还是真如阿爹所说,他能让裴氏回到以前?
他又摸了摸眉心处,忽地一个激灵,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
他看向引魂煞,面色愧疚。也不知师姐有没有办法能让它的鸡冠长回来?她神通广大,或许……正这般想着,耳朵敏锐地动了一动。
他听到了低低的呻吟。
且这声音有些熟,像是……师姐!?
裴自恕神经猛地一抽,看了过去,人也跟着闪现到冷灵身旁。果真是师姐发出来的。她被吵醒了?
见她眉头紧蹙,眼睫轻眨,裴自恕恼怒地瞪了眼引魂煞:“鸡脚哥,都赖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引魂煞觉得很冤,爪子指向自己:“我?闹出很大动静?你方才……”练功闹得动静更大吧!天眼也是你开的吧!
它想这般反驳,可裴自恕眉心细缝虽阖,灵光却还在。
这小子真傻还是假傻尚不可知,但他到底是裴勋的后人,骨子里定然有着裴勋好战的血性和毒辣阴狠。谁知道下一次开天眼会不会要了它的命?算了算了,随他怎么说吧,不同他计较。
裴自恕也没跟它争辩,视线看回冷灵,并轻轻唤了一声:“师姐?”
“……”
没有回应。
所以并没有醒,是做梦了?可师姐怎会睡得这么沉呢?
这要还没意识到事有古怪,真是蠢钝如猪了。
疑惑间,忽然起了风,风声幽幽邪邪。乌云随风卷来,掩住皎皎明月。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黑透,如墨色深潭。除去林子那一堆火,天地间不见一丝光亮。
同样的事又要来一次?
接下来是什么?群尸?红衣女鬼?
正在此时,地面燃烧的火堆忽地灭了。风声更添凄凄,泣泣哀怨由远及近,熟悉的腐臭味也跟着来了。
还真是如此。
裴自恕拿起鸣蝉剑紧靠冷灵身边,眼神留意四周。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但也没有懈怠,凝神点起掌心火。
黢黑的密林只有掌心那一缕微弱火光。
他想看看师姐,这一看,心登时揪了起来。
如玉的容颜上,一滴泪水正从眼角缓缓滑落。
师姐哭了???她怎么会哭呢?
裴自恕本来还算镇定的心瞬间乱成麻绳。
师姐梦到了什么?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会让她流泪?永远护在他身前的师姐,也会有如此难过的时候?
难道是为了段玹?不,绝不可能是为了他!那风流公子怎么配!
那是因为什么?裴自恕眉头紧皱,声音急切:“师姐?师姐你醒醒!你怎么了?”
依旧没有回应。
梦魇了?
凝视片刻,裴自恕伸出手,只是伸到一半却顿在了半空。被师姐知道,她会不会……?
不会的。
他只是帮她擦眼泪,又不做别的。师姐就算知道,也不会骂他的。
一旁的鸡脚煞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粒带壳的花生,闲闲地剥着壳,并时不时往嘴里丢个花生仁。见他擦个眼泪都这般犹豫,不免嗤笑:“小裴啊,你怎么这么怂,你这么怂是追不到……”
话未说完,淡漠的目光扫向它。
“鸡脚哥,”裴自恕平静地看着它,“你先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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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儿有话问你。”
“……”
被这目光一骇,引魂煞哪里还吃得下去。一个哆嗦,爪子里的花生全掉地上了。
它算是发现了,这小子看着单纯无害,心思却很深。越是平静,越是可怕,竟还真的与他那反复无常的老祖宗有些相像。
裴自恕并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又看回冷灵,拿出怀中手帕小心且珍重地抚去师姐脸上泪水,又将滑落的披氅往上挪了一些。而后蹲在她身旁,沉沉凝视。
“师姐,”裴自恕低唤,视线缓慢下移,几经思量,终是握住了她的手,喃喃:“你一定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他直觉师姐醒不过来和这林子里的红衣女鬼有关。
既然那女鬼想要他的泪水,给她就是。只要能让师姐醒过来,别说泪水,就是要他的眼,他也可以送上。
心中做好决定,便打算直面。一起身,一转身,四周却变了样。
漆黑的密林不知何时成了一片赤红枫林,堆堆坟茔幻成座座红楼。
小楼红色纱帘垂落,楼内影影绰绰,似有美丽女郎翩翩起舞。不多时,红帘缓缓撩起,同一时刻,烛火陆续点燃。煌煌烛光下,女郎赤着雪白双足恣意旋转,舞姿美妙。侧身回首时,眼如秋水。举手投足间,婀娜妩媚。
红楼帘外,林子里的枫叶簌簌落地,不停不歇,像是在下一场永远下不完的枫叶雨。一片一片,大小不一,落在人肩上,也落满泥地面。红得炫目,红得迷心,还带着不合时宜的暖暖香风。
歌声悠悠,佳人美艳。鬼使神差,裴自恕手执佩剑,朝着红楼行了几步。
女郎见他款步而来,笑意盈盈,红袖如练,投进他怀里。
裴自恕单手执住飞过来的红练,垂眸看了片刻,又看回那群女郎。对视之际,耳边嘻嘻娇笑,尽是调戏言语,直听得他面红耳赤。
引魂煞跟在他身后,见他越走越近,也低低嬉笑。正是血气方刚少年时,怎能不中招?
如此想着,却在跟着他走到红楼底下台阶时,蓦然停住。
欸?怎么不走了?它看了过去。
只见裴自恕抬首看着楼内女郎,眉心灵光阵阵。须臾,像是识别了什么,他极轻地蹙了下眉,挥手将那红练送了回去。
红练松开的一刹那,女郎们同时止住欢笑,懵然地看着他。
裴自恕微微敛眸,轻声道:“姑娘,你们怎么都长一个样子?”
话音刚落,一阵“啊呀”尖叫。
精心编织的谎言被人毫不留情戳破,女郎们恼羞成怒,齐声斥他:“小毛孩就是小毛孩,真没意思!”“一点儿不懂得委婉,不懂得怜香惜玉,哼!”“你啊你,跟你那位老祖宗比起来差远了!”骂完他,顿化红烟,倏然散开。
裴自恕没去在意她们骂什么,轻吐口气,奔回师姐身边。
披在师姐身上的玄色大氅上也落了几片枫叶。极致的红,点缀着极致的黑,绮丽妖艳,诡异梦幻。
“鸡脚哥,”裴自恕收紧手腕上系着的绳子,将引魂煞带到自己眼前,敛容道:“你好像不怕这林子里的女鬼?你和她是一伙儿的?”
56. 红白(八)
“这可不能胡说。”引魂煞来到他跟前,爪子不停拍打身上的枫叶,拍走一片,又落一片,连绵不断,索性放弃,语气半真半假:“我虽是煞,却职责在身。那林子里的女郎可是勾魂索命的千年厉鬼。我怎么会和她是一伙儿的?不怕你听着笑话,我啊,没她一半厉害。”
千年厉鬼?裴自恕心下一惊。五百年天狗大妖都险些要了他的小命,竟还遇上了千年厉鬼?这还能活着出去么?此次下山,还真是一关比一关难过,不由得面色凝重道:“鸡脚哥,我倒是不会笑话你。我只望你方才所说不是骗我的。”
“你个傻小子,我骗你做什么?”引魂煞啧了一声。随即用爪子戳了一片枫叶,又在叶片上轻轻一划,叶片豁开一个口子。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动作,诡异的是,几息后,那片叶子又恢复如常,不见半点裂缝。它将枫叶送到裴自恕眼前,神秘兮兮道:“看清了没?需不需要我再来一次?”
“不用,我自己来。”裴自恕直接拿过它爪子夹着的枫叶,顿了一下后,对半撕开。左右手各一半。却不承想,刚撕完,两片叶从他手中飞离,半空中合二为一,飘飘落下。他伸手接住,细细一看,果然完好如初了。
他不死心,又从地面随便捡了一片枫叶。又撕,又恢复。再撕,再恢复。如此试了数十次后,恼怒挥洒,一手的枫叶四散飞落。
他抬首看着漫天枫叶,心下惶然,不知所措。
枫叶仍在飘落,越积越多,不过片刻,就淹没了他的双脚。美丽梦幻的枫叶林,此时此刻,成了夺人性命的温柔乡。
死在灿灿如火的枫林,还真是他从没想过的方式。
出碧落城后的这一路,他像个小蚱蜢似的,欢脱跳跃。到了生死关头,却是半点提不起劲了,颓然坐下。
人在走投无路时,似乎总会回首来时之路,他年纪轻轻,却也不外乎。
裴家没落,家中人知晓他从没吃过苦,不想他颠沛流离,四处询问世家名门有没有人愿意收留他。平日客套恭维的名门望族,真到了要他们施以援手时都巴不得离他家远点。
独独只有齐天门,只有师父愿意留下他。
他本以为师父待他是不同的、是瞧得上他的,所以初入师门,便展现伶俐,希望讨得师父欢心,却在得了鸣蝉剑后不久得知师父收留他不过是偿还祖辈人情。
师父也从不教他道法,每每传授师姐道法,都避开他。好些次被他撞着,他要个理由,师父却说他用不上这些。
什么用不上?根本就是师父偏心。师父对他虽好,却没有对师姐十分之一好。师姐生了病,师父心急如焚。若是他生了病,就随便撂两颗丹药,还敷衍说他体质特殊,出不了大事。
总是这般,他心中嫉妒,知晓师姐从未下过山,便有意无意在师姐面前炫耀山下诸多逸闻趣事,惹得师姐逐渐厌烦他。
他再想亲近,师姐已经不爱搭理他了,对他冷若冰霜,他也逐渐害怕她。
可就是这样瞧不上他的师姐,却在他采摘灵药险些跌落山崖时,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
不论是在碧落城,还是出了山门后遇到险阻,师姐从来都是挡在他前面。他心中早已清楚,师姐对他再严厉冷淡,到底也是关心他的。
所以即便他死,师姐也不能死!
可是要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带师姐出去?没有师姐,他根本不行啊。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啪”的一声,他狠狠拍了下眉心,懊恼地想:为何天眼在这个时候没有用了?更可恶的是,这紧急关头,他居然想睡觉?他怎能这般废物!?
引魂煞看出他的颓丧困顿,一旁吃吃地笑:“困了?小裴啊,这时候可不能睡。你若睡了我可就跑了啊。”
确实困了。自夜空落下枫叶,困意也跟着来了。
裴自恕将披氅上的枫叶挥开,另一只手紧握师姐的手,将她扶起揽靠在自己肩上。师姐额上满是细密汗水,在梦里定然不好过。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怎会如此痛苦?
裴自恕强睁着眼,沉声:“困,但我不会睡的。我若睡了,就着了那女鬼的道了。不过鸡脚哥,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揭下定符、解开绳索,放你离开。但请你再等等,还没到那一步。”
引魂煞一愣,一时间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了。默了片刻,它道:“你怎么还不想法子出去?”
“我哪里有法子?”裴自恕沮丧地看向它,“我若是能想得到法子,也不会在此呆坐了。”
倒也坦诚。
引魂煞点点头,又听他道:“鸡脚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师姐出事。我可以永远困在此处,只要让我师姐出去就行。你……你有没有办法?”
“没有。”引魂煞立即摇头。
否定得这么快,定是说谎了。师姐抓了它,它就是有办法,也不会同他说的。裴自恕哼了一声,紧了紧绳子:“没就没吧。能同师姐长眠于此也挺好。”
引魂煞被他勒得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啐他:“你个傻小子,松点松点!快勒死我了!”
裴自恕松开一些。
引魂煞咳了两声:“又不是我引你进来,你朝我撒气有什么用。你们就不该来这里。说来,你和冷大仙怎么会到此处?”
裴自恕:“是来寻你的。盲哑村里的人说朝南走有一个义庄……”
引魂煞:“盲哑村?”
裴自恕一怔:“你知道?”
引魂煞了然一笑:“难怪了。”
“难怪什么?”裴自恕急道:“鸡脚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快些说清楚吧。”
“我为什么不能笑,我又不会……”它本想说它又不会有事,但视线一对上裴自恕眉心,言语也跟着收敛了,摊了摊鸡爪,嗤道:“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我估摸你和你师姐多半是要栽在这里,同你说了也无妨。”
“你们既然到了此处,一切就不是你们能做得了主的了。不管你和你师姐谁入了梦,都走不出去。你啊,也是因为有你眉心那个东西,才到现在没有入梦。不然就你那点道行早出事了。不过你也放心,你师姐没这么快死,只是会一直在梦里,耗到生命结束。”
所以还是会死呗?这还如何放心。
裴自恕急得不自觉地又收紧了绳子,勒得引魂煞白眼一翻,拍他:“松松松!那盲哑村有一条河叫长生河,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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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听说?”
裴自恕:“没错,是有一条长生河。鸡脚哥也知道?”
“看不起我呢?”引魂煞斜眼看他,“我比你多活几百年,知道得怎么都比你多。不是什么河都能叫长生河。既然你能知道长生河,想必在盲哑村时也听说了一段故事。”
是,还是从段玹那里听到的。裴自恕颔首道:“数百年前,有一对盲哑夫妇死在长生河里。某日厉魂归来,妖气污染了水源,致使村子里一部分村民得了盲哑病症。是我门派的清绝祖师爷净化了村子里的水,这才没事……”
引魂煞摆抓:“不对不对。”
裴自恕疑惑:“怎么不对?”
引魂煞道:“不是齐清绝,真正净化水源的其实是你另一个祖宗,裴……裴什么?你们裴氏一脉人太多,名字我记不清了……”
“裴珩。”裴自恕接道。
“对对对,裴珩!”引魂煞没注意到裴自恕在说了这个名字后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它继续道:“也不是一对盲哑夫妇,是只有一位盲眼姑娘。嘶,也不能这么说吧,起初是一对……”
它鸡眼往上翻了翻,爪子又是一摊,道:“乱了乱了,反正个中原委,你问你身后那位吧。问她,她最清楚,不过我猜她未必会和你说。”
身后?一听此话,裴自恕顿时回了头。
是那红衣女鬼。她果然来了。
可这回出现的她却是大变样。
身上只披着一件大红绣袍,红线束腰,两手交错拢着绣袍,露着雪白肩膀。乌发披散,眉如远黛,红唇点绛,更显美艳。本来空洞洞的双目,此时被一缕红丝带蒙住。
她也没有再穿绣花鞋,而是光着脚,两只脚上各系着一串银色铃铛,走起路来却没有叮当声响。玉白双足踩在铺满红叶的路上,款步姗姗,优雅从容。
而她一出现,夜空中簌簌不停的枫叶也不再飘落。
万籁俱寂,烛火幽幽。
她朝两人一煞走过来,到了近前,却是低低笑了笑。笑声如莺,很是好听。袖袍掩嘴,举手投足矜贵斯文,与先前胡乱摸人哭哭啼啼的发疯女鬼判若两鬼。
“你笑什么?”裴自恕瞪着她。
“我笑你不过一会儿不见,怎么好像长大了一些?”
“彼此彼此。”裴自恕冷眼看她:“姑娘一会儿不见,也像是换了个身份。不哭也不闹了。”
她感受得到裴自恕的怒意,却也不恼,又是捂嘴轻笑:“瞧不出来,我们小裴公子脾气跟着个子一起见长了?”
“别我们我们的,我和你不熟。”裴自恕直视着她,神色竟是少有的严肃,“你这么对我师姐,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你直说吧,你想怎么样?想要我的眼泪么?可以。多少都行。让我师姐醒来!”
“目无尊长。”她嗔怪地哼了一声,到他身前,忽然蹲下身子,指尖抬起他的下巴,手又开始乱摸他,“我们怎么不熟了?不谈以前,不久前不才见过面?”
真是死性不改!裴自恕恼怒挥开她手,低斥:“你干什么?请你自重!”
话刚说完,却是动不了了,就听她慢悠悠道:“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57. 红白(九)
裴自恕被她一番言语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什么叫好好看看他?这般熟稔亲切听着像是他娘才会对他说的话怎么都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来吧。
可确确实实说了,他也确确实实动不了了,那女鬼也确确实实在“看”他。
而她所说的看,自然是用手感受。先前白骨爪摸他时,为了让他哭,动作粗鲁狠厉,此时轻轻柔柔,宛若爱抚。从他的下颌到唇到鼻梁再到眉眼处。指如笔,无形描绘,最后停在眉心处。
不知怎的,裴自恕总觉得这女鬼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另一个人。黑溜溜的眼珠随着她手上动作上下左右转动,到了这时,也跟着停了下来。
果然还是冲着他的天眼来的!
本以为她玩够了,却没想到片刻后那只手又开始四处作乱。
裴自恕被她摸得十分痛苦,喉结不住滑动,脸色红了一片,余光求助性地看向引魂煞,希望鸡脚哥能做点什么。而在他面前口若悬河的引魂煞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声,缩着脑袋从一只鸡变成了鹌鹑。
无奈之下,他只得狠狠咬了下唇,呵斥:“别再乱摸!”
“摸你几下怎么了,大惊小怪。”她终于放过了他,顺手点了下他的鼻子,竟还真的是一副长辈姿态,又笑着道:“虽然长了几岁,骨相也有了三分相似,但还是太嫩了,也没有他十分之一的魄力。”
裴自恕:“……”
长了几岁,骨相相似,没他有魄力……这女鬼又在胡说什么?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正疑惑,又听她道:“何必担心你师姐,我看了你师姐的梦,竟也是个熟人。你和她……”她忽然顿住,唇角微微上扬。那双没了瞳珠的双目虽被红丝带蒙着,这个时候却也能让人感受到里面定是不怀好意的戏谑。
果然,就听她嘻嘻道:“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哭吧,哭得我满意了,我就考虑考虑让你师姐从梦里出来。你哭起来的样子我瞧着还挺好玩。”顺手又摸了下他的脸。
可恶!这女鬼又在戏耍他!裴自恕冷冷地道:“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不解风情。”她敛了笑,起身:“你的祖宗可比你会讨女孩子欢心多了,也比你温柔体贴多了。”
又是他祖宗?方才红楼里的女郎也说了他的祖宗。搞了半天,这红衣女鬼和他祖宗有关系,什么关系?裴自恕一腔戾气没处撒,冷声:“我的祖宗多着呢,敢问姑娘说的是哪位?”
她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别的祖宗怎配入我的眼?”
这话一出,裴自恕便知道说的是谁了,眉头皱起:“你指裴勋?”
方才还语气闲闲的女鬼听了他话后,讶异地挑了下眉:“你怎么直呼他的姓名?”
果真是他。霎时,裴自恕眉头拧成了死结,语气较之方才更为冰冷,反问:“他的姓名有什么不能叫的么?”
那女鬼听了此话更是讶异,顿了一下后笑道:“听你的语气,你对你的这位老祖宗似乎有些不满。真是没大没小。没有他,哪来的你?你又怎么会拥有眉心那只神物?”
“姑娘这话说得挺有意思,”裴自恕真要和人斗起嘴来,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那也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出生在裴家,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拥有眉心那样一个神物?”
“这还需要问?谁不想拥有……”
“怎么就不需要了?难道别人觉得好的,我就一定要觉得好?没这样的道理吧。”裴自恕不顾礼数地打断她话。
许是这番话过于离经叛道了,一人一鬼懵然后皆陷入静默。顷刻,裴自恕看了一眼身旁的师姐,语气也跟着平静下来:“这世间谁对我好,我比谁都清楚。我是活在当下,并非活在几百年前。我只会记挂眼前人。”
“……”
那女鬼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怔住。同时怔住的还有引魂煞,鸡眼珠子不住转动,像是在说这小子怎么又犯傻了!
趁此间隙,裴自恕追问:“姑娘何时见过我的那位老祖宗?你和他什么关系?你俩该不会……”
回想她之前对他堪比慈爱的抚摸,真是让他很难不想多。但再怎么说也是一位女儿家,他的家族谱上也没有眼前这号人物,他实在不愿把她往清白不明的事上想,硬生生地闭上了嘴,将那猜想吞了回去。
那女鬼这时候也回了神,却是无所谓地将他的猜想补全:“该不会什么?相好么?”
裴自恕神色一凛:“我……”
才说一字,又被她娇笑着打断:“我倒是想呢。可你那位老祖宗同你一样,心里也只记挂一人,不愿与我相好,而我偏偏在情爱之事上最不稀得强迫。别人不爱我,我也绝不上赶着爱别人。”说到这里,她也看了眼仍在沉睡的冷灵。
裴自恕眉心跟着一跳:“你看我师姐做什么?你别碰她!”
“你激动什么?就凭你的这点道行,我就是碰了,你又能如何?”她没了方才的耐心和调笑,神色幽沉,不悦道:“你连挣脱我的禁锢都做不到,还学别人装情种?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裴自恕不知她又发哪门子的疯?但观她神情,似乎是方才他对师姐的维护惹恼了她。他不想激怒她,惹得她伤了师姐就不好了,怒息憋了回去。
而他这副隐忍样子落在女鬼眼里像是坐实了她方才所说的“装”,又是把他好一顿骂:“既然你这么担心你师姐,怎么还不见你哭?男人的情深都是嘴上说说么?老男人逢场作戏,小男人花言巧语,都是一样的烂德行!”
裴自恕觉得她这一通骂很是莫名其妙,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反驳。蓦地一想,她先前着一袭红嫁衣,脚上一双绣花鞋,一副待嫁新娘的模样。莫非她生前本来要嫁人,但被男人辜负了没有嫁成?可她又是如何死的呢?跳河,还是别的?她既然说裴勋不是她相好,那就是别人,是谁?
鸡脚哥又说她是千年厉鬼。千年啊……比前朝褚国还要早个两百年。能在中州大陆留存上千年,玄门正宗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却还让她存在,只有一种可能——玄门正宗的人拿她没办法。
仔细想想也是,道法高深如师姐进了这林子都能不知不觉中招,其他人怎敢招惹。难怪鸡脚哥说他和师姐就不该来这里。眼前这女鬼当真……可怕!
而她口口声声说,裴勋是她故人,哪门子的故人?他的那位如雷贯耳的老祖宗在这段关系究竟是个什么存在?须臾时间里,裴自恕脑浆快打成结了。若是师姐醒着,哪里用得着他在这里绞尽脑汁。
欲问个清楚,又听她道:“还不哭?不哭我可就走了。我这一走,林子里的枫叶会继续落。即便你有天眼保护,但你灵力低微,撑不了多久,还是会跟着入睡。到时候别说你师姐了,你也别想出来。想好没有?我数到三。一……”
“等等!别数!”裴自恕喊道:“我想好了!我哭!”
她轻轻哼了一声,果然没再数,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裴自恕咬着唇看了眼师姐,心里虽急,但真叫他哭,一时之间又怎么哭得出来。微一沉吟后,看向引魂煞,恳切道:“鸡脚哥,你拿我师姐的踏雪剑朝我手臂刺几剑!”
“……啊?”正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的引魂煞听到这话后懵了,鸡头抬起,不敢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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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用你师姐的剑刺你?这怎么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死人的!”
“我没有闹着玩。”裴自恕严肃道:“鸡脚哥,你忘了么,我有天眼护体,几剑而已死不了。只要让我痛得流眼泪就行,麻烦你了。”
“这……这……”引魂煞十分为难,“不行啊不行。小裴,你没杀过鸡,我也没杀过人啊。”
“不是杀人,”见它不肯动手,裴自恕又道:“鸡脚哥,想想你被我削去的鸡冠,你不怨我么?现在是你报复回来的时候了,刺吧!不碍事的!”
这一提醒,引魂煞的怨气也确实来了:“好,这可是你说的!”它气呼呼走到冷灵身旁,刚要拿剑,却在看到剑柄上的红穗后鸡毛抖落几羽。
“还是不行啊!”它连连后退,摆爪:“你师姐的剑我不敢碰,也不能碰!要么……要么你咬自己舌头吧?”
裴自恕:“……”
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裴自恕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行。”
言闭,还真狠狠咬了下舌尖,鲜血登时从嘴角溢出,疼得他瞬间落下眼泪。
主意馊是馊了点,却有效。
引魂煞见他来真的,“呔”了一声:“你怎么还真咬了?你个傻小子,笨小子!我胡说的啊!”
裴自恕没说话,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枫叶上。又要再来一下,一道红练唰地袭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疼归疼,却也阻止了他继续咬舌尖。
“姑娘为何拦我?”裴自恕嘴角流着血,眼睛流着泪,脸红肿着,看着惨兮兮的。他又吐了一口血水,含糊道:“不是你要的么?这点眼泪就够了?”
“省省你那嘴皮子功夫。”女鬼冷哼:“我拦你,只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主意。既然你的泪水能疗愈我,就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吧。”
裴自恕愕然:“留在这里陪你?”
女鬼:“对。你留下,让你师姐离开。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当然可以。裴自恕道:“当真?”
女鬼:“当真。”
裴自恕:“行。我留下,师姐离开。”
女鬼:“你不多考虑片刻?”
“不用了。”裴自恕道:“只要让我师姐离开,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这回换那女鬼愕然了。她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和她……”
“我不用知道,也不想知道。”裴自恕又失了礼数地打断了她的话,坚定执着地道:“让我师姐离开,你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你……”那女鬼怔住,神色略显动容,恍恍惚惚地往后退了几步。
裴自恕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是在她的脚踩在枫叶上发出咔嚓脆声后,又听她厉声喝道:“你能答应得这么随便是因为你不知道留在这里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真要这么说,那他确实不知道。可那又怎样?当下什么事都比不得师姐的安危重要。他坦荡荡地回看她,正色道:“答应得快并不意味着随便,我很清楚我做了什么决定。”
而他越是这般坦荡执着,越叫那女鬼愤怒失望,她又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抽完又抚摸着他的脸轻轻笑,低低道:“你若留下,从此以后,你看不见风霜雨雪,看不见鸟语花香,看不见斗转星移。你的世界不是漆黑,便是赤红。你还愿意留下么?”
她也不需要裴自恕回答,自顾自道:“你能留下一日两日,十年百年千年呢?哪怕就是化为枯骨,你也得留在这里。你最终一定会疯掉,会哭泣,会后悔。后悔为了一个你爱的人放弃永生永世的自由!”
58. 红白(十)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红色枫叶林再次陷入死寂。
裴自恕听出来了,这女鬼起初是在骂他,后面却是在质问她自己了——不过,为了所爱之人放弃永生永世的自由?此话何意?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自恕抬眸看她,眼前女鬼虽没有凄凄哭泣,但初次见面时那种她受了极大委屈的感受又来了,沉重的哀伤包裹着她,叫他也跟着难受。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狠狠一咬舌尖,眼泪倏地溢出,落在她还没来得及抽走的手背上。
泪水晕开一片水花,形似林子里的枫叶。
她的身子跟着一僵,神情是不敢置信的错愕。
虽看不见那滴似枫水花,却也垂下头静静凝视,好一会儿,她低问:“你……”
你什么呢?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再说了,拽着他衣领的手却松开了一些。
裴自恕轻轻吐息,心说天眼之泪果然能疗愈她的哀伤,抿了下唇,道:“你还需要么?我还可以……”
“闭嘴!闭嘴!”她忽然抬头,呵斥:“你给我闭嘴!”
“……”
裴自恕怔住,不语地看着她。
若不是不能动,他定要摸摸自己受了惊的心脏。
这女鬼又发什么疯呢?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刮来,吹散了蒙着她双目的红丝带。
那双失了瞳珠的双目骤然现世,漆黑深沉,若无尽深渊,叫人多看一眼都心生恐惧。
她语气森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少在我面前露出那副自以为善的模样!恶心死了!”
裴自恕:“???”
呵,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挨了一通臭骂的小裴公子气极反笑,活动了下被抽得略僵硬的腮帮。咬破的舌尖再加挨的两道耳光,双倍疼痛倒是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他无奈笑笑,作死般道:“你方才说为了爱失去了自由。容我猜测,是否曾经答应陪伴你的人言而无信了,所以你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信不过?是么?”
“……”
短暂沉默后,回复他的又是重重一巴掌。
这回扇得他鼻子都喷血了,左右两边脸高高肿起,中间挂着长长血条,好一副凄惨滑稽样儿。
巴掌呼过来时引魂煞吓得用爪子捂住眼睛,不敢看,却又留了一条细缝偷偷看,这一看,跟着倒吸一口气,但不忘小声提醒他:“你可别再惹她了,你的脸还要不要!”
裴自恕感谢它的关心,递给它一个无碍的眼神,又吐出一口血水,语气略挑衅:“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了?”
“你知道什么!”那女鬼的手又举了起来,却没有落下,恨恨道:“你打不怕么?这么喜欢挨打?”
“当然怕,但是怕解决不了问题。”裴自恕仰脸看她,“也不喜欢挨打,谁喜欢挨打?我师姐和我师父都没这么打过我,你是第一个。”
一番半怂半弱的顶撞后,巴掌又扇了下来,比之方才还要狠。
裴自恕被扇得好一阵头昏眼花,垂散的发丝和青白衣衫都沾了血迹,不知是嘴角流出的血还是鼻子喷出的血,整个人凌乱又狼狈。他懵了一会儿,渐渐回神后才又看向她,轻声道:“姑娘,讨个商量,可否等我说完你再打?”
“你?!”
裴自恕学聪明了,趁着她怔愣之际赶在她巴掌落下之前一口气将话说完:“你想要自由,而我和师姐想离开这里,我们合作吧?你让我师姐醒来,再将个中原委告知我们,我师姐一定有办法带你出去!”
言闭,毫无意外地又挨了一巴掌。
引魂煞鸡眼眨巴了两下,只是旁观,却也觉得自己的脸跟着疼,心里也在疑惑天眼这时候怎么不护主了,主人都被打成这个熊样了。
“说得轻松,”那女鬼的手上沾了裴自恕的血迹,就着他的青白外衫擦了擦,面无表情道:“没有人能把我从这里带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裴自恕肿着一张脸艰难挤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管是流泪替我疗愈哀伤,还是忍受我的虐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师姐!”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点眼泪的作用,她又笑了起来,只是说出来的话依旧刻薄,“数千年来,我最厌恶的便是在我面前耍花招的人。你越想我放过你师姐,我就越不放。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为了我师姐不假,”裴自恕挂着鼻血,也笑了笑,这一笑扯着整张脸痛得皱成一团,倒吸口气又缓了两息才勉强将话说清楚,“可在我师姐没有入睡之前,我就想过替你疗愈哀伤。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当然不信!为什么要信这种听起来就很可笑的事?她沉着脸道:“都过了千年了,信不信还重要么?”
“重要。”裴自恕想也不想便道:“如果一个人不计前嫌地对另一个人好,甚至在生死关头舍己救他,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辈子记在心里。”
话说着他又看向冷灵,笃然:“那个人也永远值得他相信。”
引魂煞一听就知道他又在说他师姐,小声啧了一下。却在这时,它眸光一动,大喊:“小裴,你的手?!”
手?裴自恕被它喊回了神,垂眼看去,就见微微握拳的右手此时正散发红光。
怎么回事?
他摊开掌心,又在看清里面东西后瞳孔跟着一缩,一时间都要以为自己被那女鬼打得出现幻觉了。
只见先前被碎石刮破但被师姐治愈的掌心,此刻正有一线红丝似游蛇般蜿蜒游动。这红丝也不往别处游移,只在他的掌心一带来回游动。
回想先前师姐抓他手时脸色很不好看,难道那个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裴自恕懵着脸,顿了几息后,看向那女鬼:“这是什么东西?是你下在我身上的?”
她挑了下眉,微笑道:“非我所下,替人转交罢了。至于是什么,不妨猜猜?”
他哪里猜得到?也没那个工夫猜!冷着脸喝道:“什么人让你转交?”
就在这时,引魂煞又叫了一声。
裴自恕看向它:“鸡脚哥你知道?”
引魂煞摇摇鸡头。
裴自恕:“那你叫什么?”
“我叫是……”它没继续说,鸡眼却往上翻了翻。
上面有什么?
裴自恕眼睛也向上看了看。
忽然——
他明白了!
难怪……
难怪他会莫名其妙地开了天眼。
他还以为他的灵力大有长进。
原来并不是。
是裴勋!
是因为他的那位“神通广大”的老祖宗留的东西过继给了他,这才开了天眼。
“***”
裴自恕气恼地低骂一句。
他出身名流世家,哪里会骂人,也没人听得懂他骂了什么,但他愤慨的语气还是让那女鬼惊讶极了。她笑道:“你为何对裴将军如此反感?是不是这位在你面前说过什么?”
裴自恕看向女鬼口中的“这位”,脸色更沉:“关我师姐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师姐可是这个世上最恨裴将军的人。”
“你少挑拨!”裴自恕一点多余的反应都不给,也不去琢磨她话中含义,只道:“所以我掌心这东西真是裴勋留给我的?”
“信不信随你。”
“……”
不是不信,只是疑惑太多。
裴自恕拧着眉问:“是裴勋来找的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他……”
他话未问完,躺在地面的冷灵这个时候突然大吐一口血。
“师姐!!!”
裴自恕大惊失色,情急之下,眉心灵光迸发,一下子冲破禁锢,弹了起来,并拿起地上的踏雪剑,剑尖直指那女鬼,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你对我师姐做了什么?快让我师姐醒来!”
那女鬼脸色不比他好哪儿去,银光闪烁的踏雪剑倒映着她紧皱的眉头,片刻后她看向冷灵,冷哼道:“在我的梦城里还敢如此嚣张,你这丫头果真和小时候一样难缠!”
裴自恕见她顽固不化,不再多言,执剑挺刺,速度较数日前明显快了数十倍!力量也强了许多!
那女鬼纵身一闪,但方才裴自恕那一剑太快,还是被他削下一缕发丝。见他真的动了杀意,她也没了客气:“毛头小子,我倒要看看你和你的祖宗谁厉害!”
正欲回击,却又出现“叮”的一声——
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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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了!
“又给她跑了?”引魂煞“呔”了一声,语气听来甚为可惜。
裴自恕倏地看向它,眉心那股子狠戾之气尚未消散,冷眸逼视。
引魂煞已熟悉他这副真的动怒就遇神杀神的冷酷模样,忙摆爪:“别迁怒!冷静!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和她绝对不是一伙儿的!”
“我知道。”好在小裴公子并未完全失去理智,收了剑,甩了甩头,道:“应当不是逃跑,她似乎受那铃声控制。”说着走到师姐身边。
引魂煞观察了下他的脸色,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纳闷:这小子的眉心方才怎么会出现一缕黑气?天眼神力可是极为正统的灵力,不应该出现妖煞之气啊!真是奇哉怪哉!
而那女鬼一走,林子里的枫叶果然又开始飘落,一片跟着一片,让人昏昏欲睡。
得益于被那女鬼狠狠闪了几巴掌,裴自恕疼得困意消减些许,见师姐嘴角不住流血,又心急又难受,将她揽至怀中,看向引魂煞,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没那么快……”
“是没那么快啊。”引魂煞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鸡爪卡着下巴,一番深沉思索后忽然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师姐这是在强行破梦!”引魂煞肯定道:“是了,就是强行破梦!不愧是冷大仙,一般人哪敢啊!”
“什么意思?强行破梦?”裴自恕将它拽到眼前,急问:“那会怎样?师姐会不会出事?”
“这还用问么?当然会出事!进了那女鬼的梦城,除非她愿意放过,否则就是神仙入了梦也出不去。好好待在梦里还能活个三五天,道法高深者活个十天半月也不是问题。但若强行破梦……”
引魂煞叹了一声:“哎,好端端地冷大仙干什么要强行破梦呢?她又不是不知道那女鬼的厉害,难道她又不想活了?小裴啊,我看你师姐也用不着你动手杀她了,她是醒不过来了。”
“你个王八蛋,你又胡说!”裴自恕拽过它的鸡脖子重重晃了两下,喝道:“我再说一次,我不可能伤害我师姐!”
“对对对不起我知道了,”引魂煞被他晃得想吐,求饶:“你松开松开!我不乱说了,你快想办法救你师姐,晚了可真就醒不过……”
“怎么救?”裴自恕顿时松了手,面色冷沉地看着它,忽而眉心一动,迫切道:“鸡脚哥,你说若是我把天眼给师姐,她能不能醒来?”
“你要把天眼给你师姐???”引魂煞嗓音惊得劈了一个九转十八弯,瞪着鸡眼道:“整个三界可就只有一只天眼!你若是能好好利用,人间帝王你做得,三界之主努努力也能做得!你竟要把天眼给你师姐?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疯了吧!”
“所以是可行的?”裴自恕只听自己想听的那部分,神色略缓:“那便行了。至于那什么人间帝王,三界之主,这样的话你留着忽悠别人吧,我只想我师姐回来。”
“我忽悠?你!?我……?”引魂煞一阵吞吐:“罢了罢了,我看你就是疯了!你也就是年纪小,不知拥有至高权力和至强神力的滋味,你若是体验过,就知道……”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裴自恕打断它,催促:“鸡脚哥,快告诉我,如何把天眼给我师姐?”
“你个傻小子,你可真是……”引魂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爪子指了指他:“且不谈权力和神力,你和你师姐可是有血海深……”
“鸡脚哥!”裴自恕眉心灵光蓄势待发,冷眼看着它:“我最后说一次,不要说我不想听的。怎么过继天眼?直接告诉我这一点。”
引魂煞及时刹住,在鸡头被削下之前将“仇”字憋了回去,顿了片刻道:“行行行,我同你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的天资、天赋都是天眼赋予你的,一旦失去天眼,你身上灵力也会跟着消失。你这辈子再不能修行,甚至还会成为一个痴傻呆瓜。你可得想清楚了!”
不能修行?那就意味着河东裴氏再也进不了雪月风花箓。痴傻呆瓜?那更是会让他在玄门世家那群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自此,他会失去一切名誉声望,会沦落市井成为被喊打唾弃的废物,也会在这个乱世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
他……他真的能接受这些事么?
59. 红白(十一)
引魂煞看出他的犹豫,又是一通鸡里咕噜,肚子里搜刮各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唾沫横飞,望他打消这个念头。
裴自恕越听,脸色越沉。他已经经历了一次从云端跌入泥淖,再来一次,以他的性子,还能爬得起来么?怕是不能吧。
林子里的枫叶不长眼地飘了过来,砸在他肿成猪头的脸上,却也砸得他一个激灵,他忽然笑了一声。
爬不起来便爬不起来,又能如何?世间多的是等闲凡人,难道那些人就不配活着了么?他笑着道:“若是真的成了痴傻呆瓜,我想,师姐也会照顾我一辈子的。”
“呔!”说了这么多竟是白说了!引魂煞翻了个白眼:“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年纪轻轻却满脑子情情爱爱?真是没出息啊!”
就是因为年纪尚小才更在意儿女情长吧,裴自恕不置可否,装作没听见它的讽刺,一脸诚恳道:“鸡脚哥,我很担心我醒来后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到,有些话当着师姐的面我也说不出来,烦请你帮忙转达。”
引魂煞:“什么话?”
裴自恕:“请你告诉我师姐,不管她是何身份,也不管我是何身份,也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的师姐,我绝不会背叛她。若是我真的成了痴傻人,她觉得带着我是个麻烦,那便把我留在碧落城吧,师父不会不管我的。我也不会怪她的,只要她偶尔回来看看我就行,至于……”
“还至于?”引魂煞打断:“你哪来这么多话?”
他本就生性话多,若不然师父怎会赠他一把鸣蝉剑?裴自恕舔了下唇角血迹,尴尬道:“呃……没了,大概就这些了,至于喜欢我师姐的那件事,就……还是不劳你转达了。”
“行,你大可放心,”引魂煞被他的唠唠叨叨酸着了,嘿嘿笑:“一句我都不会帮你转达!”
裴自恕:“为何!?”
引魂煞:“你心中怕你师姐,难道我就不怕?你想说什么还是自己告诉她吧!”
“可是我……”
“咱们还救不救你师姐?”
当然救!
裴自恕登时闭嘴。
只见引魂煞用鸡爪子将地面枫叶拨开,抓起旁边一根枯枝在泥地上简单画了一幅图,绘好图后又在旁边耙了几行字,道:“来往人间几百年,我听说了不少关于天眼的事。这个法子也是我听来的,是否有用就不清楚了。”毕竟在此之前它也没见过天眼,这样的稀罕物平生能得见一次已是奇迹。
鸡耙出来的字丑得不忍直视,不过裴自恕还是看明白了,抬头看它:“多谢。不管有没有用,都要试上一试。”
他将冷灵扶正坐好,按照地面绘图所示,与她面对面而坐。随即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如此近距离地直视,不免紧张起来。
回想十岁那年,师姐一身素白衣衫抱着剑立在山门前迎接他,歪着头笑盈盈地同他说:“你就是河东裴氏的裴自恕?”
“……”
“我叫冷欺雪,年长你四岁,你可以唤我一声师姐。”
……
来往中州数年,他见过无数人,却从没有哪一个人的笑容能像当日的师姐那般如一缕晴光照进他的心底。一向能言善道的他,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今想来,师姐那时候一定以为他不喜欢她。
可是,怎么会呢?
他最敬仰的是她,最依恋的也是她。他对她的情愫似是与生俱来,所以第一次见面就生了根发了芽。
此次下山,短短数日,更是让他……
让他……
对她有了难以启齿的心思。
啪的一声。
一道响亮且突兀的耳光打破幽林寂夜。
裴自恕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想这些男欢女爱的东西!?
真是该死!
打的虽是他,引魂煞却比他还懵,微张着嘴,暗道:“真是应了那女鬼的话,这小子打不怕,还喜欢挨打。”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一个人若是沾上情爱之事准会疯掉,这林子里的女鬼还有他的那位老祖宗,哪个不是?断情绝爱,才是修仙问道之人最好归宿!
它想如此劝诫他一番,裴自恕可没心思听那些。他将自己扇回了神,正凝眉看着冷灵。
眼前的师姐,脸色苍白,秀眉紧皱,嘴角血流不止。除了前阵子在碧落城生的那场重病,他再没见过这般虚弱的师姐。
想想都是他的错。如若他不请求师父让他和师姐下山,师姐就不会出事。安安稳稳地待在碧落城不好么?谁都不会出事。她也不会遇到那天杀的风流公子!愈思愈悔,不禁低喃:“……师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别说天眼,此刻就是以命换命,他亦心甘情愿。他深呼吸了两下,随即缓慢靠近,额头轻轻贴上冷灵的额头。
相触的那刹那,他的眉心灵光顿然绽开,如水波涟漪,于林子里一圈一圈地晕开扩散。金光霎时照亮枫林,时间跟着停滞,周遭的一切都凝滞了。静得出奇,也静得空灵。
倏然,一滴血破指而出,悬于半空!而后空中、地面上的红色枫叶哗啦啦地飞舞流动,于二人周身萦绕。下一刻,那滴血如金色流线般缓缓注入他的眉心,二人短暂分开。
……
引魂煞被这一幕惊得连呼吸都忘了,眼看着裴自恕的眉心开了一条细缝,又眼看着那细缝里的瞳珠从漆黑变赤金。
金瞳显怒,浩气凛然。这才是真正的天之神眼,眨眼便可震杀万千妖魔!
它到底是个妖煞,面对此等神物也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光是看着就脚软,竟不自觉地想给祂下跪。只是没跪成,那只神眼忽然跳动了一下。兴许是察觉有东西在窥探,祂还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金色瞳珠瞬时对上了鬼祟打量的鸡眼。
几息后,引魂煞头皮一炸,以为命不久矣,唰的一下跳开!可它既被绳子捆着又被定符贴着,跑是跑不远的,几步后便感受到腰腹间的勒痛感。它颤颤回头,只见那只金瞳又睁大了一些,然后眯了眯……
眯?
眯!!?
所以……祂这是在笑?
祂居然会笑???
这只天眼与它想象得当真不一样。一会儿发怒,一会儿顽笑,倒像个人间三岁小孩!莫不是在小裴公子身上待久了沾了主人的稚气?
等等,它在乱想什么啊!引魂煞被自己的联想恶心得抖落几片羽毛,怯怯地避开金瞳好奇的视线。这一避,就见裴自恕眉下双目正缓缓阖上,眼睫轻轻颤动着,喘息沉沉。
等他完全闭目后,眉心的金瞳也不再跳动,祂竟然从狭长的细缝中“走”出来了!像是长了一双无形的双脚,优哉游哉,又隐隐迫切,似乎对重返人间期盼已久。
而这时的裴自恕与冷灵各自闭目,彼此对坐,隔着一段距离,那颗金色瞳珠便顺着横空出现的一条流光线缓缓走向冷灵。
引魂煞心中称奇,面上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闹出一点动静就毁了眼前稀世罕见的一幕。要知道,亲眼见过“天眼过继、重新择主”这种事是可以在同僚面前吹嘘千年的!光是想想,尾部羽毛都不由得飘飘摆动。
只是几息后,它的幻想破碎了。
根本不消它来“毁”,那天之神眼于冷灵眉心前停住不动了。
不仅不动,方才还笑眯眯的天眼此时还闹起了情绪,瞳珠里似生了一小簇火焰,又急又燥。
引魂煞看得莫名其妙,却也惴惴不安,恐被连累。
再看裴自恕,满头大汗,异常痛苦,唇色苍白得仿若下一刻就要失血而亡。它不会害死他吧?那可真是造孽了!可那法子并非它胡乱听来,实则就是那林中女鬼同它说的。
它负责在这附近一带引魂,而那女鬼被法阵困在此处。几百年光阴,不灭不消,怎能不寂寞?寂寞时便会同它说说话。一鬼囚禁千年,一煞行走百年,竟也成了交情不深、偶尔闲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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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只是那女鬼时而阴郁沉闷,时而浪荡疯癫,叫它也分不清她口中话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可关乎天眼之事,那女鬼定是从裴勋那里听来,不可能有假。难不成裴勋还会害他的后人么?绝无可能!
所以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冷大仙,方才还不停吐血,此时此刻虽闭着双目却露出了轻蔑之笑。她这是在挑衅谁?
“唔……”
引魂煞摸了摸没了鸡冠的鸡头,原地走了两圈后,忽然重重一拍脑袋,喊出一个名字:“裴勋!”
一定是他!
冷大仙梦里的人定是裴勋!
这林子里的女鬼惯会用人内心最不愿面对的事去折磨对方,只要梦里的人不痛快,她便痛快。
能让身为南褚国师的仙门大能冷灵恨之入骨的人除了裴勋还能是谁?
它这边还在细细揣测,裴自恕忽然倒地,对着地面呕了一大口血!它吓了一跳,走过去将他扶起,只是在看到他的双目后一时怔住。
裴自恕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猩红一片,血眼模糊。
定是灵力反冲,糟了反噬!
哎!引魂煞叹了一声,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小裴你没事吧?还能看见么?”
裴自恕根本顾不得已经模糊的血眼,一把抓住它,质问:“为什么传不过去?鸡脚哥,你骗我!?”
“我没骗你!”引魂煞抠开他紧抓的手指,道:“我都说了方法是我听来的不一定有用!你与其觉得是我骗你,不如问问你自己是不是真心想给?不会舍不得吧?”
“……”
裴自恕瞪着它。
被一双赤红血眼瞪着的感受可不好,为了头上鸡脑袋着想,引魂煞忙道:“你别急你别急,让我想想。”它急得团团转,忽道:“我知道了!不是你舍不得给!是你师姐不要!对,她不要你的天眼!”
“不要?”裴自恕皱了皱眉。师姐确实说过不需要他的天眼,可是……他捧着冷灵的脸,虑色难掩,急问:“师姐你不要我的天眼,那你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要呢?”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那天眼是她的仇人的东西啊,谁会要仇人的施舍!引魂煞不敢明说,咳了一声,道:“小裴,方才你与冷大仙通灵,可有在她的意识里看见什么?我指的是……看见什么人?”
一听此话,裴自恕转而看向它,面色更加难看。
他当然清楚引魂煞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话,而他也确实看见了。
看见一个身着银蓝轻铠的男人正单膝跪地帮师姐擦拭唇角的血。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但也能看得出那人与他的身形极为相似。
恍惚间,他差点将那人认成自己。且隔着灵识他都能感受得到师姐似乎很恶心被那人触碰。
照说他也绝不能容忍别的男人触碰师姐,可为何,他在感受到师姐那份抵触情绪之后,内心会跟着闷胀难受,好像……好像并不希望师姐厌恶那个人。
想此,他身子一凛。
不!
不管那人是谁,师姐厌恶的人,他也必须厌恶!
他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林子大喊:“出来!你给我出来!你不是想知道我和裴勋谁厉害么?那你出来啊!”
既然师姐不要他的天眼,那就只能从那女鬼下手。他的血眼逐渐清晰,眉心天眼也早已回归。这会儿不停在林子大喊,引那女鬼出来。
鸡脚煞本来还担心他遭灵力反噬小命呜呼,一看他精力充沛得大喊大叫,翻了个白眼席地而坐。真不愧是天眼的主人,恢复能力强得让煞羡慕。
它暗啧一声,却也纳闷这傻小子在灵识里到底有没有看清冷大仙的脸?转念一想,就是看清又能如何?显然这呆瓜早已察觉有古怪,心中怕不是清楚得很。只是一个人若是装睡,旁人是叫不醒的。
它看向他,还没来得及叫他歇歇罢,一道红练如飞箭般冲了过来。
“找死!”
60. 红白(十二)
那女鬼竟还真的被裴自恕喊来了,明显也是生了怒,出手极快,下手极狠!一人一鬼于林子里大打出手!
裴自恕拿的是冷灵的踏雪剑。他身上灵力虽有提升,但剑术不精,招式不全,加之眉心天眼又时灵时不灵,与千年厉鬼对打如何都讨不了好。不过好在已能熟练运用九转玲珑功,打不过就跑。短时间内,那女鬼也抓他不着。
如此戏耍,那女鬼岂能饶他,讥讽道:“你的老祖宗可不会像你这般只会逃跑。我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后人?你又怎么配继承他的天眼?”
姜还是老的辣。一听此话,裴自恕果然不再乱飞,正巧一片枫叶于他面前缓缓下落,足尖轻立其上,单手执剑,冷着脸缓言:“其实,我也有一事想不明白。”
“哦?”那女鬼诧异问:“你想不明白什么?”
“我想不明白……”裴自恕直视着她,沉声:“明明他是他,我是我,何故你说我时总要顺口提他一句?裴勋行事作风如何是他的事,我怎么样是我的事,我就一定要和他一样?!前辈,我不是裴勋,请你也别再拿我和他比较。”
那女鬼被他说得一怔,又听他换了称呼,不禁好笑:“你也就会耍耍嘴皮子功夫了!看招!”言毕,纵身飞去。
许是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一人一鬼皆招招狠辣,毫不留情。裴自恕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身上有什么符箓全都招呼上。一时间,漫天的符箓碎片、红练碎布哗哗飘落。剑光红影,眼花缭乱。
引魂煞担心裴自恕这么不要命地打,会害惨绑在一根绳子上的它。可这都过了上百招了,它却一点事儿没有。欸???对啊,它怎么没事!?
一低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裴自恕已经放了它。之前这小子说在他死之前定会揭下定符、解开绳索,放它离开,所以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那女鬼对战?这还真是个傻小子,不过心地却也是真的善良,他与他的那位老祖宗、与那些中州世家的名流公子多少还是不一样的,只是——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引魂煞蹑手蹑脚地逃离战场中心,尚未跑远,裴自恕忽然摔倒在它面前。
那女鬼的红练不停冲击,裴自恕一路飞一路鲜血狂喷。若不是身有天眼,这么挨打,早死了几百回了。现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若只剩一□□气吊着。
见他这副奄奄一息的惨样,引魂煞逃跑的脚迈不开了,急得爪子乱耙。
要死了要死了!这下是真的要死了!这天眼也是,怎么这时候死活没用了,说好的护主呢!犹豫片刻后,引魂煞跑到冷灵身边,跪着叫喊:“冷大仙,你快醒醒!你再不醒来,你那师弟可就要被打死了!”
躺在地面的冷灵眉头紧皱,汗水涔涔,但在听了引魂煞的话后,乌黑睫羽颤动了几下,好似下一刻就要睁眼醒来。
引魂煞眼睛一亮,看出她在与噩梦对峙,继续叫喊:“冷大仙,裴自恕虽是裴勋的后人,但他对你却是一片赤诚。这傻小子身有天眼,若是得你悉心教导,说不准以后能造福三界?你快快醒来救他一命吧!你……”
它亦来往中州数百年,自然也听过前朝仙门大能的诸多传言,若不然也不会在被擒后不久就知晓她是谁。时下,它忽然记起一事,顿了一顿,忐忑地道了一句:“冷大仙,你已经失去一个为你舍命的师弟,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话音落,“砰”的一声巨响!
却不是冷灵醒来,乃是裴自恕胸口被红练重重击打,撞在树干上!也不等他缓上一缓,整个人又如风筝般吊在半空中。红练紧紧绞住裴自恕的脖颈,使得他那张本就红肿的脸瞬时青紫,眼球突出,凄惨狼狈。
引魂煞不忍心看了,叹道:“让你别惹她,别惹她,你非要惹她!好了吧!看你这下怎么办?”
“多嘴!”
“啪”的一声,引魂煞也挨了一巴掌。它被红练抽得翻了个跟头,险些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
裴自恕喉骨剧痛,几欲窒息。他能感受得到生命在消逝,却也无可奈何,遥遥看了眼师姐,心道靠他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自身难保之时,却也不忘道:“前辈,你……你与鸡脚哥相识一场,何必伤它?”
那女鬼闻言呵呵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操心到它头上?是是是,你们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好妖,就我一个是恶鬼?行啊,那今夜我就恶鬼索命,你们仨谁都别想活!”
她眼神里尽是暴戾,又紧了紧手中红练,裴自恕身子跟着一抽,一口血喷出!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嗡嗡响动,只见落在地面的踏雪剑不停震颤,隐隐有起来之势!
裴自恕一惊,哑声低唤:“师姐……”
师姐要醒了么??!她要醒了??裴自恕又惊又喜!
那女鬼也注意到了,脸色大变,怒道:“一个两个都找死!好啊,我成全你们!”飞身赶去冷灵那边。
她这一走,绞住裴自恕脖颈的红练跟着松开,他重重摔落在地,砸了一个人形大坑,带飞一堆枫叶。
这时,踏雪剑竖起,似是得主人召唤,飞向冷灵!那女鬼甩出红练,想要截住踏雪剑,裴自恕见状,顾不得浑身剧痛,提起最后一点气息运转九转玲珑功,飞扑上去,抱住了她双脚!
女鬼被他的举动震住,怔然回首,厉喝:“你个混蛋小子!你都这个样子,你还要救你师姐?快放开!”
裴自恕死死抱住,眼睛红得能滴血,咬牙道:“不……不放!”
“不放?!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真的愿意为了她死?”那女鬼脸色闪过一抹惊愕,随即怒不可遏,单手抓住裴自恕脑袋,五指收紧:“本想看在你祖先的面子上留你一命,可你既然愿意为她死,那就去死吧!给我去死!”
骨爪嵌入,头皮一寸一寸裂开,裴自恕痛得面目扭曲,终是控制不住嘶叫!破音的一霎,眉心灵光骤然绽射!
砰砰砰!一连几声巨响!灵光所射之处,坟茔化作的红楼接连炸碎,烛火顿熄!漫天的枫叶四分五裂,飘飘洒洒,再不能复原!
天眼,终于,忍不住……
护主了!
同一时刻,冷灵倏地睁眼,瞬间弹起,一息的时间便来到裴自恕身边,一道凌厉掌风果断劈开女鬼的手。旋即抓着裴自恕腰带飞身后退,她甚至来不及看他肿成猪头的脸一眼便夺过踏雪,举剑刺去!
那女鬼堪堪一挡,后跃数丈后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出得来?”
冷灵抹了一把唇角血,淡笑道:“怎么不能?你那招数也太没新意了。而且,我说过吧,不要挑衅,你打不过我!”又是一剑极速劈去!
女鬼缓过神来,凝神接招。
她二人过起招来,瞬息万变,谁都不懈怠。
裴自恕虽得了自由,但身受重伤,双膝跪地,对着地面好一阵呕血后晕了过去。
引魂煞爬到他身边,探了探鼻息,跟着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死就成。”它把人拖到一边,免得被那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女人伤着了,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金符忽然飘了过来——
“这是?”
“续命符,”高手过招,最忌分神,但裴自恕伤情不容耽搁,冷灵百忙中丢出一道金符,道:“贴在他的心口处!”
引魂煞明白过来,忙道:“是!”
仅这一个岔子,冷灵也挨了那女鬼一招。果真厉害!她按了下被击打的肩膀,忍下疼痛,灵音笑道:“若枫姑娘,昔日在绮梦楼未曾有机会与姑娘切磋一番,今日既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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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机会,姑娘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那女鬼一怔。真是好多年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自她被法阵困在此处,路过的人也好,妖也罢,都只道她一句疯疯癫癫的千年厉鬼。却没想到,叫出她名字的竟是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低笑一声,亦用灵音道:“好啊。我也想见识见识昔日的仙门第一奇才到底有多厉害,才能让你的死对头裴将军余生念念不忘?”
高手就是高手,就连过起嘴招来也是不相上下,专往人的心窝子上插!冷灵闻言也是一怔,脸色闪过一瞬的不悦。不过须臾,她又笑道:“死对头?你说裴勋?他可不配。不过……若枫姑娘怎会认识裴勋?”
“想知道?”若枫手中红练化剑,也笑了笑:“打赢我就告诉你!”
冷灵敛色:“正有此意!”
二人再次过起招来,比武也斗法!冷灵已许久没有遇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竟然有些兴奋,下起手来没轻没重。论单打独斗,孰能打得过她?若枫逐渐不敌,连连后退!
这时,裴自恕也醒了过来,睁眼便问:“我师姐呢?”
“那儿呢。”引魂煞指了指林子里还在对打的二位,“你师姐没事,你不用……”
也不等引魂煞话说完,裴自恕登时爬起,才走两步,又跌倒在地。
引魂煞扶他一把:“你干什么?女人打架,你掺和什么?好好看着就行!”
“我没想掺和!”裴自恕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还没说完,又是“叮”的一声,银铃声又出现了!
裴自恕叫道:“师姐,快拦住她!”
哪里拦得住?若枫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踏雪飞回,冷灵收剑,看着寂暗的黑林,缓缓吐了一息,朝他走去。
裴自恕艰难爬起,一步一步迎了上去。
对视之际,竟生出了前世今生宿命之感。
裴自恕弄不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目光定在冷灵唇角,那里仍有血迹,一瞬间他心疼得很,轻声:“师姐,你有没有事?疼不疼?”
还问她疼不疼呢,自己都伤成什么样子了。
冷灵淡道:“无妨,死不了。”视线在他身上掠了一眼,眉头即刻蹙起,言语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裴自恕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不是鲜血、便是泥灰,瞧不见一处好,哪里还有刚下山时翩翩俊秀少年郎的模样。但见师姐愁容瞧他,竟也没有像平日那般撒娇叫屈,而是摇了摇头,扯了个笑。这一扯,疼得险些晕过去,痛苦地挤了一句:“我也无妨,师姐,你别担心。”
“怎么就不用担心?”引魂煞蹦了过来,夸张道:“冷大仙,你是不知道啊,你入梦期间,小裴公子可遭罪了。”
“鸡脚哥……”裴自恕说话仍有气无力,动静稍稍大一些,身上骨头都跟着疼:“你别再说了……”
“都是被那女鬼打的!”引魂煞也不听他的,继续道:“那女鬼下手可重了!小裴的肋骨都断了好些根!为了不让那女鬼伤你,他的脑袋差点被掀掉,真的就差点。幸好他的天眼……不……不是,幸好冷大仙你及时醒来!若不然我这一趟引魂,兴许还要顺便带上小裴了。”
裴自恕:“……”
冷灵:“……”
冷灵轻叹。她有眼睛,自然能看得出来裴自恕受了大罪。但这一看,也看出他开了天眼!之前她看着他,是以平视即可,现在却是非要抬头不可了。
他竟长高这么多?
等等。不太对?他修为不高,如何能开得了天眼?想此,冷灵一把抓过裴自恕右手,扒开他手掌。果然!他的掌心那道红丝果真不见!
瞬息间,冷灵捋清几件事。
61. 红白(十三)
裴自恕掌心那道红丝是在被若枫袭击之后才到他右手,若枫又与裴勋相识,所以是裴勋托若枫将红丝转嫁到裴自恕身上?
可裴勋又是怎么知道裴自恕会来此处?几百年后的事情,他怎会知晓?
问出这两个问题,答案也出来了。
能预知未来之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她的师弟——萧然!
在她死后,裴勋去陌路崖找过萧然。
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那道已经与裴自恕融合的红丝究竟是什么东西?裴勋让裴自恕早早开天眼又是为何?萧然又为何要帮裴勋?
一捋二捋竟捋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才从梦城出来没多久,又与若枫大战一场,再打不倒的人此时也有些累了。
冷灵捏了捏眉心,心知这一切绝不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那就是蓄意为之。
蓄意……
忽然,她瞳孔一缩,冒出一个诡异但又不无可能的猜想——
她的重生,另有他因!
一旁的裴自恕见师姐看完自己手心后神色变得冷峻就知他开了天眼的事被她知晓了。此前师姐交代过不要随便开天眼,现在这副冷沉样子一定是生他气了。他紧张地舔了下干裂的唇,捏起她的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声音也随之落得很低,带着明显的讨好:“师姐……”
可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冷灵脸色更沉。
方才若枫在场时局势紧张,冷灵无暇关心别的事情,现下倒是让她发现一件事——裴自恕如今的声音与裴勋一模一样!
这个认知让冷灵怒火中烧,梦境里裴勋对她的辱骂重重袭来,滔天的恨意也浮了上来。她半眯着眼看向他,声音低寒:“我不是跟你说过贸然开天眼会有危险,你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心上!?”
“……”
这声斥责后,林子再次陷入死寂。
像是钝器忽然砸中心脏,裴自恕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他竟从师姐的眼里看到了对他的杀意。没错,是杀意!不仅如此,他在她的灵识里感受到的那份厌恶情绪也一并袭来。此刻的师姐,恨不得他立刻死掉!
他怔然地看着眼前人,血色还未完全消散的双眸蓦地涌出一汪泪水,欲落未落,颤颤轻晃。
“师姐……”他轻轻唤,试图解释什么:“我……”
“你别叫我师姐!”冷灵断了他的凄语。她自然看见了他眼里的痛楚,可那又如何,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师弟,是裴勋,是那个毁了南褚基业、羞辱褚寰,也将她狠狠虐杀的混蛋!
五百年过去,她还是没有放下仇恨,她能从梦城出来,并非释然,恰是因为她日日都在回忆她死去的那一天。仇人近在眼前,她要他的命易如反掌,她要折辱他更是轻而易举,可为何……
为何她下不去手?
这般犹豫不决,让她连着自己一起厌恶!她冷漠地看着他,开始口不择言:“你口口声声说听我的话,你就是这么听我的话的么?我让你不要做的事,你偏要做。裴自恕,你真令我失望。”
心脏被锤得更重更狠,一时气血上涌,喉咙竟泛起一股血腥气。裴自恕强行咽下,慌忙解释:“我没有不听你话。师姐,形势所逼,我……”
“行,”冷灵根本不想听他多言,淡道:“你既然还听我的话,那你就听好……”她将剑插鞘,不再看他,错开他身,走到前面:“我送你出这林子,你回碧落城。”
“你说什么?”一“刀”落下的伤痛还未缓过来,紧跟着又来一“刀”,裴自恕瞪大了眼,像是不敢相信师姐真的会对他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话。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死心地问:“你让我一个人回碧落城?”
“我不说第二遍。”冷灵背对着他道。
裴自恕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脑袋一阵阵地发白。还没来得及做出别的反应,一道咬牙切齿带着怨恨的声音轰隆隆驰了过来——
“看吧,她从来都瞧不上你。”
“不管你怎么做,哪怕就是为她死,她也瞧不上你。在她的眼里,你就是最肮脏下作的那类人。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可能是。”
“只有征服,也唯有征服,她才会高看你一眼。”
“听我的,别再唯唯诺诺。你身有天眼,权力也好,美人也罢,这世间的一切,只要你想要,于你来说都如探囊取物。”
“我和你是一体的,相信我,只有我不会害你。”
“……”
这声音竟然又一次出现了。
裴自恕恍惚退后两步。
他一直没敢告诉师姐一件事——在盲哑村昏死期间,除了黑影蒙面人,还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同他说话。
师姐说他顽强,其实不是的,就是这道声音一直在跟他说“你不会有事,这世间无人能伤到你”。
可现在,他觉得它在放屁!相信个鬼!
怎么没有人能伤到他?最能伤他的人就在眼前!
他死死咬着唇,痛苦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愿意为她去死的女人。
可她呢,只留给他一个冷漠至极的背影。
下山后的那些嬉闹呵护像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一场他的梦!
难道以后都会这样?师姐再也不会对他好了么?不,不行,他不能接受!
还是说,真如那道声音所说,只有征服,她才会把他放在心上。可她是他的师姐啊!他怎么能……?
也不行!他绝对不能伤害师姐!
“不是伤害,你怎么会伤害她呢?”那声音又出现了,迷魂幽语般蛊惑着他,“你只是想让她眼中有你。只有变得强大,只有征服,她才会看到你。你若总是这般优柔寡断,只会落得个无人怜爱的凄惨下场。你忘了裴家衰落后你颠沛流离的生活了么?相信我,我能帮你……”
“你给我闭嘴!别再废话!”
“你不听我的,你最终……”
“我让你闭嘴你听到没?!”
他与那道声音的对谈旁人听不见,但情绪过激,眉心灵光骤然又亮了起来。那魅惑之音忽然嘻嘻一笑,随即渐渐消去……
裴自恕甩了甩头,本就重伤的身子跟着一软,强忍着才没倒地。
冷灵见他没有跟上来,料想他一时难以接受,也不催促,只驻足等待。
一旁的引魂煞大气不敢出一声,爪子亦不敢挪动半分,生怕一个不留神踩到枯枝落叶发出脆声后引得这师姐弟二人的熊熊怒火烧到它头上。
只是它也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一双鸡眼珠子来回转动,看起来比谁都紧张。只觉再过几息,还没有人开口,它要跟着憋死了。
好在一阵低压压沉默后,它身旁的裴公子终于说话了。
像是想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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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自恕垂着脑袋低低一笑,轻声道:“我不走。”
冷灵紧绷的状态因为他的回应不自觉地跟着微微一松,还没等她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又听他笑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休想丢下我。”
冷灵回首看着他,皱眉:“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休想丢下我!”裴自恕迎着她冷冽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开天眼是形势所逼,但你说是我的错,那就是我的错吧,我还敢顶撞你不成?”
冷灵:“……”
你现在这不叫顶撞吗?
“可是师姐,”他忽然又垂下脑袋,喃喃低语:“我并没有不把你的话放心上。我……我最在意的人就是你。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我修为不高,道法不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出事!我不信你不明白!”
他越说越难过,冷灵也好不到哪里去,愁眉紧锁,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尽显。
她怎会不明白,明白又如何。心中仇恨一日放不下,她就一日无法正视这个“师弟”,此刻也只能狠心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我也不是在同你商量!”裴自恕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敢用她说过的话打断她,且声音比她方才还要大,满腹的委屈这时候也囫囵倒了出来:“我都担心死你了,你还骂我?”
冷灵:“……”
裴自恕:“你说我让你失望,让我一个人回碧落城,师姐,你……你怎么能这么伤我的心呢?你知不知道你说这样的话我有多难受?你还想……”
还想杀了我!
后几个字,裴自恕说不出来,也不会说。他心里清楚,若是言明,他和师姐自此分道扬镳,再也回不到以前!
他哪里真是傻瓜,只是偶尔装傻充愣罢了。诸多巧合摆在一起,他又怎会猜不到?
一切都是因为她梦境里的那个男人!
可他也委屈啊,他又不是裴勋,凭什么怪他?凭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
裴自恕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冷灵一时也愣住了,倒不是被他的气势吓着,是她心里竟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师弟对她一片赤诚,她心中清楚。可对裴勋的仇恨五百年都难消,遑论此时。
良久,她撇开眼,冷笑道:“我用得着你来担心?有没有你,我都能从梦里出来,你管好你自己。你只会给我拖后腿。”
旁人贬低裴自恕,他至多气恼片刻,但师姐对他说这样的话,简直比刀子扎他心还要疼。她怎么能这么说他呢,她之前对他的赞赏都是假的么?一时气急攻心,竟大吐一口血!心口金符也跟着脱落,脸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冷灵如何也没想到他会气得吐血。她还没吐血呢,他吐什么?!要死也是被她杀死,气死算怎么回事!
“你……”冷灵终是没忍住闪身上前扶住他,“你少来这招……”
裴自恕顺势落进她怀里,抱住她,“师姐,你别再对我说那么狠心的话了。”
冷灵欲一掌拍开他,但一想到他的伤势,这一掌下去,兴许直接要了他的命。一愣神的工夫,竟是被他抱得更紧了。
裴自恕箍紧她的腰身,头埋在她肩上,闷闷哀求:“我不该开天眼。你说什么都对,你别生我气,我都听你的,全听你的,求你……求你别赶我走……”
62. 红白(十四)
面对裴自恕的低低哀求,冷灵内心天人交战。
一方面,她这假师弟愈来愈像裴勋,身形、声音都与他的老祖宗如出一辙,她又不是瞎子,怎么能当作没看见。
另一方面,逐渐回归的理智又在告诉她,前世仇恨都已过去五百年,何必连坐后人。
况且,自入仰天宗那天起,她便立下誓言,绝不枉杀一人,更不错杀一个好人。
裴自恕心地多善良,她比谁都清楚,但凡他造了一桩恶孽,她都能随时随地要了他的命,可他偏偏仁慈得能担得上一句中州第一“圣父”了。
这叫她怎么下得去手?她也从来不是一个没心没肺、冷漠无情的人啊!
冷灵抬首看着漆黑夜空,不禁心问苍天,你又在愚弄我么?前世三百年还不够,这一世还要再来一次?
可苍天又怎会给她回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的事情最终还是得由人解决,问天有何用?若是能问出结果,她何至于在昼阴庭馆停留五百年?
冷灵啊,你竟也傻了么?!
想此,她心头一阔,扯了一笑:“先起来吧。”
裴自恕提到嗓子眼的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几字终于也落了回去。
埋在她肩上的头抬起,呆呆地看着她,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愁肠百结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冷灵见他身子不动,微皱眉:“起来二字也听不懂了?”
裴自恕:“……”
懂是懂,就是腿脚有点软,也不想离开你的怀抱。
后面这句话他自然是不敢说的,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起到一半,身子又倒了下去。
冷灵反应迅速地扶住他,然后撤开身子,狐疑地看着他:“??”
裴自恕连忙解释:“师姐,我没有装,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冷灵挑了一边眉,像是在说,你装不装我会不清楚?如此近距离,他的那张猪头脸凄惨又滑稽,她看了片刻后忍不住好笑道:“好好一张脸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一笑,裴自恕和引魂煞同时松了口气,后者也终于敢说话了,走过来道:“都是被那女鬼扇的!”
“我会不知道是被那女鬼扇的?”冷灵看向它,漫声:“我问的是为何专挑脸扇?”
“呃……”引魂煞语塞,它看向裴自恕,犹豫道:“小裴,要不你自己同你师姐说吧?”
“我……”裴自恕才开口一个字便被冷灵打断了。
“不用了,”她瞥了他一眼,道:“不重要。先给你疗伤。”
裴自恕本想说他有天眼护体,歇息片刻就好了,但天眼二字犹如师姐的逆鳞,他不敢多提,颔首道:“多谢师姐。”
多谢二字一出,师姐弟同时一怔。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礼仪之语,此时此刻,却添了几十倍生疏,像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施以援手后的客套之言。
裴自恕后悔莫及,恨不得打一下自己的嘴,忙又道:“师姐,你……不会再赶我了吧?”
“再多问,”冷灵还是没有完全释然,又因那句“多谢”心里疙瘩又起,淡声:“你就给我回去。”
裴自恕比她还不能释然,方才师姐那番话根本就是千刀万剑在他心上砍。他本就是遇挫容易想多的人,怎会短短时间就将那些伤人言语抛掷九霄?
死皮赖脸好一通哀求才能留下来,他心里还难受着呢。但倘若下次两人再大吵,又或者下次师姐又想动手杀他,他这样的花招还有用么?她还会心软么?
如今的他就算身有天眼也不是她的对手,死在她手上倒是无甚所谓,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师姐厌恨他。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自觉地又想多了,却在思绪越飘越远时忽然“嘶”了一声。
“好痛……”
“你还知道痛呢。”冷灵按在他脖颈上的手抬起,那里已经留下她的指印。啧,生得倒是白嫩,稍稍用点力就落下印痕,难怪一整个脖子全是青紫勒痕。她眼皮懒懒掀起,看着他:“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裴自恕这才注意到师姐在检查他的脖子。距离过近,呼吸可闻,他有些羞赧。不过为了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头还是往另一侧歪了歪,跟着轻声回她的问题:“……没想什么啊。”
冷灵轻轻哼了一声,心里蓦地生出一种师弟大了不好管教了的感受。这一想,不禁又细看了他一会儿——身量变高很多,骨骼舒展开来,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人的躯体了。
可恶的裴勋!
冷灵无言片刻,再查看裴自恕的脖颈时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了一些。
……
裴自恕当然能感觉到师姐在故意用力按揉他,但当那双明亮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看时,他还是紧张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双眼睛随着她手上动作缓慢挪移,最后落在她的纤细手腕上。
这样细的手腕拿起剑战斗起来却是又快又狠。
掌风凌厉,拳风悍然,下起死手来更是毫不留情。
师姐和他见过的很多女性当真不同。
他的娘亲温柔体贴,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沈家的沈姐姐温婉大方,循规蹈矩。山阴贺氏的贺姐姐虽然性子清冷,对外人却是客气温和。哪怕就是刁钻泼辣如邬潇泠,不时也会露出小女儿的娇俏玲珑。
只有师姐,鲜少会露出女儿家柔软的一面。
说起话来,能少不多,动作利落爽快。能挡在前面,坚决不守在后面,强得……耀眼。
再者,一个人多多少少对别的事情会有些兴致。
比如他自己,六艺虽是世家公子必修之课,但倘若真不喜欢,家里人也不会强迫他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喜欢。除此之外,他还对很多东西有兴趣。幼时游历中州,恰是这个原因。
师姐则不然,她似乎对修仙问道和降妖除魔以外的事没有任何兴趣。
有时他真想问上一句:这世间就没有别的什么人或者事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么?
他忽然又想,师姐到底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那她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也是会像娘亲对父亲那样么?还是她这样的人,要么谁都不爱,要么谁都爱?
边想边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眼睫轻颤间,眸光始终追随。渐渐地,一股寒梅清香顺着微风来到他的鼻息,跟着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连连滑动,称呼也变得缱绻细腻:“师姐……”
“喊什么?”冷灵方才就发现这小子痴痴地盯着她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冷欺雪的这张脸,他看了几年还没看够么?
她弹了下他的额头,收手:“她还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不然你的脑袋可能……”她本想说可能就分家了,但一想,也不会,天眼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裴自恕却是迟钝地“嗯?”了一声,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柔情中,嗫嚅:“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冷灵见他表情懵然,气不打一处来:“你发什么呆呢。”
裴自恕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将心底那股躁动压了回去,又靠着天赋追寻了下她刚才的话,反应过来师姐口里的“她”是谁、又说了什么,点头道:“对。”
冷灵:“……”
对,还对?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当裴自恕受了刺激心神还没缓过来,所以才前言不搭后语,拧眉看了他片刻,又道:“上衣脱掉。”
裴自恕又迟钝地“啊?”了一声,不敢信地问:“脱……脱掉上衣?”
“引魂煞说你肋骨断了几根,我看看是不是。不过你这什么表情?”冷灵蹙眉:“难不成我还会对你有别的心思不成?”
裴自恕一听此话差点又一口血吐出来,不满地嘀咕:“怎么就不能有别的心思了?”
冷灵耳尖,眉梢一挑,言明:“放心,绝不可能有别的心思。”
谁要放心啊??
他才不要放心呢!巴不得有别的心思!
裴自恕有苦难言,急得脸皱了起来,猪头脸更添滑稽。
引魂煞憋笑憋得好痛苦,朝他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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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自恕余光瞥见,知晓鸡脚哥在看他笑话,一时心里更为憋屈,又嘀咕:“为什么不能?你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你怎知……”怎知有朝一日你就不会喜欢上我呢。
冷灵懒得理他的胡言乱语,一本正经地继续问:“脱不脱?”
不脱死了算了。
裴自恕委屈地看着她。
最终在她凝肃不掺一丝情欲的目光下,无奈地,慢悠悠地,脱衣。
冷灵见他动作温缓,直接给他点了穴,按着他坐下,随即一扒拉,脏破的上衣瞬时脱了下来。
“扭扭捏捏。你习武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这个样子。不管是拳脚剑术,亦或道法符箓,都讲究快准狠,如你这般磨磨叽叽,等你出招,你的命早没了……”
她竟同他讲起来练武时该注意的事项???
末了还问一句:“跟你说话呢,有没有听进去?”
裴自恕真是不知该感动她的悉心指点,还是哭她不把自己当个男人看待。
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很多变化,师姐却在面对他时完全无动于衷。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再三确认她对他完全没那方面的心思后,失笑地抿了下唇,跟着应道:“师姐说的我都记住了。”
冷灵:“嗯,记住就好。”
裴自恕:“……”
引魂煞又是好辛苦地憋笑。
裴自恕却是完全笑不出来,心里闷得难受,真想找条河跳进去溺死自己得了。
光线不足,看得不清。
冷灵又施了一道御风术,周边的枯枝随风聚拢过来,自行搭起一堆又一堆。随即指尖释出一道灵光,弹向枯木堆,顿时周边燃起一堆一堆火。
黑暗的林子瞬间亮堂起来,照得近在咫尺的两人都有些猝然。
对视片刻后,冷灵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裴自恕赤.裸的胸膛。
前世三百年,她给无数人看过诊,所以面对伤者时多是医者心理,眼里没有男女性别之分,更不会有那些风花雪月的想法。
但今夜……
或者说此时此刻,她的心理感受有些不一样。
只因眼前这位高大少年是她仇人的后人。
她竟然在给仇人的后人看诊???呵,老天都能被她的“善良”感动得流下眼泪吧?
冷灵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不再分神,看起了裴自恕的伤情。
这一看却是好半晌没有说话。
伤得确实……
太重了。
若不是天眼傍身,早死了几百次了。
难怪他说一点力气没有,能撑到她醒过来也是真的命大。
裴自恕本来紧张得心脏跳得极快。
他还在寻思这么急促的心跳声师姐定能察觉,要不要趁此说些别的什么让她意会意会,可还没等他说出那些话,就见她脸色低沉得吓人。
他哪里还敢乱说别的,低头看去,顿时也被自己的身子吓了一跳。
烂成这样都没死?!
被那女鬼狂揍一番后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却没想到上半身已经血肉模糊。怪不得他的衣服像是被血浸过……
确实都是他的血。
引魂煞也看见了,捂着眼睛“哎呦呦”地叫,并道:“我说的对吧,小裴被打得可惨了。”
冷灵本就有些心疼师弟,一听它夸张叫唤,不禁又动了让裴自恕回碧落城的念头。
若是被齐应恒知道他的徒儿被打成这样,不定得难受成什么样。下山前分个别师徒二人都能抱头痛哭一场,裴自恕这副样子,齐应恒怕不是会心疼得哭得厥过去。
冷灵抬眸,刚要开口,就见她这假师弟也在看她。
且像是要猜到她说什么,血色已经完全消散的双眸又一次蓄满泪水。
冷灵:“……”
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她叹了一息,道:“忍着点。”
“嗯。”裴自恕点头,唇角微微一翘。
真好,师姐又对他心软了。
63. 红白(十五)
林子里大片的枫叶都被裴自恕的天眼灵光炸飞,但地面却还铺着厚厚一层。
冷灵好一阵搜寻才找到被枫叶覆盖的行囊。
两件行囊,一件她的,还有一件是裴自恕的。
一路上,基本是裴自恕背着。
她在这些事上是半点力不愿出的,裴自恕却在这些事上比她细心多了,不管经历什么事总能记着把行囊带在身边。
而她的那件行囊装着的除了换洗衣衫外,便是诸多她自制的符箓。
那道续命金符就是其一。
金色续命符难制,本想在危急关头留给自己,却没想到用到了裴自恕身上。
也算是他背了那么多日行囊的一点报酬了。
此刻,冷灵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块干净绢布递给引魂煞:“你来。”
引魂煞:“???”
它来?来干什么?帮小裴擦拭?
揣着疑惑,引魂煞看向裴自恕,果就见他皱起眉头,脸上写着“不愿”二字。
傻小子,真好玩。这般痴情,帮他一把。
引魂煞为难道:“冷大仙,我来的话兴许会伤到小裴,他这身子可经不住折腾了。”
冷灵瞥了眼它摇摆晃动的尖锐鸡爪,淡笑:“没事。他抗揍,也经得住折腾。”
“师姐……”
裴自恕又黏黏糊糊地唤了一声。
花招用多了便无用。
冷灵挑眉:“喊我做什么?我说得有何问题?你就是很抗揍啊。”
裴自恕:“……”
“整个中州大陆,没有比你还能抗揍的人了。我也不能比。所以……”冷灵看向引魂煞,续道:“你大可放心。此事就交给你了。”
引魂煞“呃”了一声,朝裴自恕露出一个“没办法,我真的帮不了你”的眼神。
裴自恕低着脑袋没有说话,方才因为师姐对他心软而生的那点窃喜这时候也烟消云散了。
过了几息,他道:“我自己来吧。”
既然师姐不愿碰他,那他也不愿别的人或者妖煞碰他。
引魂煞倏遭嫌弃,白着眼将绢布递给他。
不要它擦还好呢,乐得清闲。
冷灵轻哼一声,无视裴自恕的别扭,站起身,往远处走了几步。
裴自恕视线追随着她,见她越走越远,刚要出声问她要做什么,就见一道银色灵光从她指尖释出。
他睁大眼,定睛看着。
同时也在纳闷师姐的灵光术一贯都是金色,这会儿怎么变成银色?
正好奇,忽听淙淙水流声。
水流声??
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有水横空流向这边,且到了他眼前。
御水术!?
冷灵调了一波水过来。
水流聚集到裴自恕面前,像是下面有个看不见的木盆盛着,漏不了一点。
“既然说了自己来,”冷灵看着他,缓道:“那你便自己擦吧。”
裴自恕懵着应了声“好”。
他将绢布放到水里,出于好奇,忽然搅和起来,画了好几个阴阳无极。
可不管他怎么折腾,面前的水都不会四散飞溅。
真是奇怪。
就在这时,低低嗓音响起:“好玩么?”
裴自恕看去,就见师姐脸色微沉地看着他。
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他没再瞎玩,认真地浸湿了绢布。
绢布拿起,泛着丝丝银光。
看着像是润了灵药。
裴自恕在擦拭身子前还是问出心中疑惑。
“师姐,”他稍稍偏头看着她:“你方才施展的是御水术?”
是。
不过是仰天宗的御水术。
冷灵颔首:“嗯,怎么?”
要开始明着试探她了?
这般怀疑,却听裴自恕道:“你方才施展御水术,不久前又施展御风术,之前进盲哑村时我见师姐你也施展过御禽术,就是那只小乌鸦……师姐真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御的么?”
不管他问这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只要问及道法相关,冷灵都愿意回答:“灵力修为足够,万物皆可御。你好好修行,有朝一日也能做得到。”
裴自恕“嗯”了一声,静静听着。
“不过我这道御水术同你邬泽大哥那门道法不太一样。邬掌座能御水化人形,与他心智纯净有关,我嘛……”
为人这块,冷灵可不敢说她比得上邬泽。
邬泽光明磊落,不重名利,是少见的正人君子,她也很欣赏他。
至于她自己……
她自小天赋异禀,但自十九岁下山辅佐南褚天子基业、插手人界政权后,身上的担子也变得沉重无比。
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不能出错。
出了一点错,丢的不仅是她的脸,还会毁了师门的名誉。
久而久之,不仅做不到坦荡自然,对名声看得也极重。
就连修行道法都带了个人私欲——一定不能有人比她更厉害!
所以她很欣赏邬泽的坦直和淡泊。
十八岁便是玄门掌座,风光无限,却不骄不躁,平等视众生。别人笑他奇葩,他不当回事,一门心思只匡扶正义。斩妖除魔前必调查清楚,不错杀一个好妖。此等心胸,当真难得。
玄门正宗若都是邬泽这样的人,玄门和鬼道的积怨也未必不能缓解。
想此,她话锋一转,给裴自恕解释了下两道御水术有哪些不同。
裴自恕就是注意到师姐谈起道法时眼都亮了,所以才会追问“御术”。
心想只要顺着她说,她肯定会和他多聊一些,于是道:“师姐,你会那么多道法,有没有最喜欢用的?”
这是完全不掩饰知晓她身份这件事了?
冷灵淡然看他,也不刻意揭破这点,从容地顺着他的问题答:“有是有,我最喜欢用剑。不过……”
“不过什么?”裴自恕问。
“不过用什么要视情况而定,比如现在……”冷灵顿住,忽而笑了笑,说:“我最想用噤符,且是对你用。”
裴自恕懵住:“……”
冷灵继续笑道:“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呢,小裴公子?”
裴自恕被她满含戏谑的笑容晃了眼。
心脏又是好一阵乱跳。
他低头用绢布擦身,这一擦,发现蹊跷。
竟然一点儿不疼!
他还以为……
到了这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难怪师姐会特意从行囊里拿出一块绢布,她还是不想他疼的。
想清楚这一点,一时间心里像吃了蜜,甜丝丝的。
他抬眸看她,眼睛晶亮,情意不掩,声音都带着欢愉。
“师姐,”他又忍不住找她说话,“做什么事会让你觉得快乐?”
冷灵一怔。
别说快乐了,她听到这句话后直接不快乐了。
她并不是那种会和别人聊私事的人,关系再好,也不会。
“话真多。”冷灵板起脸,斥他:“问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怎么会没用呢,我不觉得没用。”裴自恕鼓足勇气看着她,缓慢且坚定道:“只要是师姐觉得快乐的事,我就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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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
冷灵:“……”
见他目光和神情都极为认真,冷灵心头泛起一股难言之感。
仇人的后人居然要帮她实现让她快乐的事,真是好笑。
她歪头看着他,语气半是轻蔑,半是迟疑:“你?帮我实现?”
裴自恕知道她不信,说不定心里还瞧不上他,但他还是要说清楚。若是什么都不说,师姐又怎会明了他心意。
“对,”他肯定道:“我会帮你实现。哪怕这件事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冷灵:“……”
良久,她撇开眼。轻嗤一声:“擦你的身子吧。”
裴自恕笑笑,低头继续擦拭。
那浸湿的绢布果真神奇,擦拭过后的血肉逐渐愈合。
这段时间里,冷灵还真想了下裴自恕方才的问题。
做什么事会让她觉得快乐?
她一直被责任压着。
真要问她哪一段日子最快乐,大概就是在仰天宗学艺的时候了。
日日都能学到新奇的道法,学了便用,还能教授师弟妹。
她喜欢做这些事。
可如今呢?
快乐没有,那很遥远。
但有目标,就在心中。
冷灵仰首看天,忽而道了八字。
“诛邪斩佞,修仙成神。”
裴自恕正在擦拭的手停住,又一次看向她。
火光下的师姐似被淡淡忧伤环绕,他跟着心一疼。
师姐是孤儿,他也是。
若是……
裴自恕舔了下唇,轻声问:“师姐,你说,神仙可以成亲么?”
冷灵含笑瞧了他一眼。
裴自恕顿觉自己那点心思被看穿了,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
随即便听到她的打趣:“裴公子博闻强识,难道没听过神仙眷侣四个字么?”
裴自恕:“……”
他自然听过。
就是听过,所以他想:你想成神,我便助你成神,我也会努力成神。
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
可他心中所想谈何容易,事事哪能如他愿?
肿得看不清五官的脸在擦洗后逐渐恢复,而他却盯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失了神。
他的这张脸……
竟然变了?
变得像另一个人。
正是师姐梦里的那个男人,也是她恨之入骨的那个人。
他明明前不久才信誓旦旦地说他不是那个人!现在呢,要他怎么说?
为什么要这么玩弄他?到底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冷灵自然也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长发披散,本来白皙俊秀的一张脸,现在面部轮廓如刀刻般分明,眉骨与下颌线勾勒出硬朗的线条。赤着上身更能看得出骨架较之前宽大些。
上身血肉虽然没有刚脱下衣服时看着那般吓人,但仍有一些青紫印痕,尤其是腰腹那块,看起来像是久经战场留下的陈年旧伤。
这一切都和裴勋那般相像。当然,最像的还属那双凤眼!
就是这双眼睛,曾当着两国军民的面极尽羞辱她。
冷灵手执踏雪剑,微微推开剑鞘。
微露的剑刃顿时闪出一道银光,照得裴自恕眼睫轻轻颤动,也让他回了神。
“师姐……”
他看向她,轻轻唤。
冷灵未应,只是沉眸回看。
而她的反应像是在他的意料中,他忽然弯了弯唇,说:“方才我说的话还算数。若是能让师姐快乐……”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
64. 夙梦(一)
冷灵没让他将话说完,裴自恕对她什么心思她多少还是清楚的。
在进这林子前,他还没成年,她只把他当师弟看,至于现在……她不把对裴勋的愠怒撒到他头上都是她仁慈了。
“还记得我方才说的八字么。”冷灵将剑落回鞘,放在原地,平静地走向他,“诛邪斩佞,修仙成神。什么时候你成了邪或者佞,到时不用你说,我自然会要你的命。”
裴自恕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唇角上扬:“师姐,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经历的事还太少,说这些话为时尚早。不过……”冷灵停了一下,正色:“希望如此。”
希望你不要成为邪佞。不然,什么情分都不能阻止我亲手杀了你。
冷灵来到裴自恕身边,撩起衣摆,席地而坐。
近距离观察这个师弟时,发现他与裴勋更像了。
眉骨高如山峰隆起,相貌是一种锐利的俊美。
但若要说哪里不同,也有。
便是眼神了。
裴自恕眸光始终澄澈如水,一颦一笑,仍有少年人的清朗干净。
裴勋看人却是傲视睥睨,好似世间人都是蝼蚁,不配入他的眼。
两相比较……
冷灵觉得师弟还有救,心中略好过,神色也没了方才的冷硬。
裴自恕见师姐细细打量他,莫名地又难为情起来。
此时的他,上半身赤裸着,师姐看他时,眼睛一眨不眨,直盯得他浑身一股热气往一个方向流动。
她怎么就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男人呢。
这样看他,肯定会出问题啊。
“师姐……”裴自恕微微偏头,躲避她的直白凝视,却不想这一开口声音都嘶哑了,真是欲盖弥彰。
他忙咳嗽两声,这一咳还真呛着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心地问:“你怎么这般看我?”
“因为,”冷灵回他的同时,一只手支着脑袋侧看他,另一只手轻轻挑起他垂落的一缕发丝:“你还没看见么?”
引魂煞本来还在一旁憋笑偷乐,这会儿忽然“啊”的一声尖叫:“怎么会这样?!”
裴自恕被它一嗓子喊得魂差点没了,跟着看了过去,就见师姐挑起一缕白发。
白发?
谁的??他的???
这下裴自恕脸色倒是真白了:“……”
也不多言,赶紧借水看了看自己的脸。
还好,还好。
除了头发白了一缕,脸还是正常的,至少没有皱纹。
但还有一处甚是奇怪——
他的眉心。
裴自恕的眉心出现了一道似水又似火的金色纹路。
他用绢布擦了擦。
可想而知,根本擦不掉。
“别费力了,”冷灵看他,缓道:“这道金纹是你开天眼后留下的痕迹,许是要跟你一辈子了。就当……就当一个装饰吧,我瞧着还挺不错,挺衬你现在这张脸。”
“……”
裴自恕哭笑不得,嘟囔:“师姐你又拿我说笑。”
“那不然呢。”冷灵耸肩,“这玩意儿可不是易容术那类的道法能消除的。天眼既在你身,除非……”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记起了一件事。
梦里她与裴勋对峙时隐约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靠近她。但那时的她,正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裴勋碎尸万段,对外来的一切都极度排斥。
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了。
想来是她这师弟为了能让她醒来——要把他身上的天眼转移给她。
有天眼,再加上她自身的灵力修为,确实能从梦城出来。
可是,她又怎会要他的天眼?
不过能愿意让出三界独一无二的天之神眼,他的这份心,当真……
当真难能可贵。
冷灵忽然觉得,被人关心的感觉好像也不差。
也算没白疼他一场。
这一想,又让她记起梦境里的另一则关心。
当时那道小野兽般的呜咽声是谁发出来的?真的不是她的错觉么?
这点暂时是想不通了。
言归正传,冷灵看向裴自恕道:“我不让你开天眼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开一次,你……”
她顿住,似乎在想怎么说才能不刺激到他。
裴自恕看出师姐不想说让他难受的话,抿了抿唇,道:“师姐,不碍事的,你直说吧。”
“行,”冷灵也不扭捏了,直言:“你会损失数年寿命。具体多少年……”她抓过裴自恕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
闻听此言,最受刺激的不是裴自恕,乃是引魂煞。
它懵着脸跌坐在地。
冷灵余光瞥了它一眼,不动声色。
引魂煞脑袋低了下去,心虚得厉害。
小裴能开天眼跟它也有些关系,可它不知道会害得他少活几年啊……若是知晓开天眼会减损寿命,它绝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刺激他。
真是造孽!
它正自责着,忽听冷灵叫它。
“引魂煞,”冷灵道:“我且问你一件事。”
引魂煞僵着身子,缓慢看向她那边:“冷大仙请问。”
冷灵的手还搭在裴自恕脉搏上,也不看它,低眸道:“裴勋是哪一年死的,你清楚么?”
“……”
一瞬间别说引魂煞了,裴自恕脊背都绷紧了。
这还是林子里两人对彼此身份都差不多清楚后,他第一次听到师姐直白地说出这个名字。
“师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裴自恕木着脸问。
“你紧张什么?”冷灵瞧他一眼,“问问怎么了?”
裴自恕:“……”
倒是没怎么,就是你突然问起裴勋,我怕你又迁怒到我头上。
他没话说了,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向引魂煞。
引魂煞不知冷灵为何这么问它,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回道:“北齐王朝建后第十年,裴将……裴……裴勋就死了。”
“也就是说他二十八岁就死了?”冷灵一直都知道裴勋不会活太久,但她比他早离开人世,死后魂灵又一直待在昼阴庭馆,不过问人间事,也就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死的,现下总算清楚了。
她挑了下眉,续道:“那还真是挺年轻呢。”
虽嘴上说年轻,却没有半点惋惜的意思,末了还哼哼了一声,像是挺愉悦。
引魂煞跟着应声:“是啊。是很年轻。”
裴勋十八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作为北齐的开国第一功臣,一辈子不愁荣华富贵,可他本人却只活了二十八年。他离世后,北齐王朝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市井百姓齐聚帝都为他送行。
当时中州的能人志士都在疑惑,身有天眼的裴勋怎么会只活了二十八年,强大如神祇居然这么早离世,太过匪夷所思!找不到原因,便都道一句天妒英才。
只有冷灵清楚他因何而死。
天妒英才?笑话!天何必妒他?他倒是拿走了天界战神的神眼。
当时也有少部分传言说裴勋是为一人殉情而死。
可此传言太过离谱,与裴勋本人性情相差太大,没几个人会真的相信他为一个女人殉情。
毕竟有无数人目睹过他亲手灭了他最崇敬的人,也目睹过他用天眼震杀万灵。
这样狠毒果断的男人,信他为了一个女人殉情,不如信天上会掉金子。
不过好笑的是,一个人的光环越多,也就越有人喜欢给他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
尤其是像裴勋这样目中无人又高不可攀的人。
所以有一段时间,常有民间话本写他的爱恨情仇,流传还挺广。
广到裴自恕都看过几本,一看一个不吱声。写得简直比那酆都鬼王的故事还要离谱!
听了裴勋的一点破事之后,冷灵松开裴自恕的手。
淡道:“恭喜你,长了五岁。”
裴自恕:“……”
五岁?
不,裴自恕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师姐委婉的说法。
其实是他少了五年寿命。
他的老祖宗二十八岁身亡。
照这么算,他还能活八年?
裴自恕这下可真高兴不起来了。
他还要和师姐一起修仙成神呢,怎么能这么早就死?
冷灵看出他的担忧,拍拍他手腕道:“别担心。不是裴勋活多久,你就只能活多久。天眼是天之神物,神力极为正统。你的老祖宗是……”
她本想说是作孽太多遭了反噬,但当着人家子孙的面诋毁人家老祖宗,她忽然有些过意不去,话到嘴边换成:“是当年大战灵力消耗过甚,身体不堪重负,寿命速损。”
裴自恕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看起来仍旧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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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灵并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人,向来有一说一,此刻也只能诚实道:“你潜心修行,少用天眼……不,是尽量别用。等你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便可随意使用了。到时候你不愿用祂,祂反倒跟你急。”
“嗯?”裴自恕面露疑惑:“为何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物?”
“本就是啊,”冷灵道:“而且据我所知,祂很慕强,越强的人,祂越愿意供他差遣。如果你够强,那你就能更好地发挥祂的神力。你若一心向善,除魔卫道,倒是真能借祂造福苍生。”
听完师姐的话,裴自恕忽觉身上的担子都变重了。
起初他对有天眼这件事一直没有实感,父亲在世的那些年,他从没见过父亲使用。后来就算他知晓自己身上有天眼,但又因为裴勋,他很别扭,并不想承那位老祖宗的情。
况且身怀此神物,必然备受关注,若是不做出一番事业,旁人只会道他浪费神眼。可见,有这样一件稀罕东西,也算不得好事。
不过现下师姐说得很明白了,她希望他能借天眼成为一个济世苍生的人。
而这不也一直是他的目标么?
存心济世,振兴河东裴氏和齐天门,这都是他的责任。
他理应承担。
裴自恕豁然一笑,应声:“我明白了。”
应完发现师姐仍在盯着他看,且看的部位越来越让他羞耻,竟是盯着他的胸口看?!
“师姐,”他羞得不行,从旁边行囊扯了一件干净衣衫,勉强挡着不受控制乱起反应的某个地方,红着脸道:“你若是对我没有那个心思……”
“这是什么?”冷灵目光轻飘飘地看向引魂煞,顺手指了下裴自恕胸口泛着的微弱红光,波澜不惊道:“你应当知晓融入他身体里的红丝是什么,对吧。”
裴自恕:“………………”
引魂煞:“……”
是的,它知道。
还是那女鬼同它说的,但问话的人是冷大仙,它即便知道,也只敢模糊应答:“或许是情丝?”
情丝?冷灵微怔。
裴勋把这东西留给裴自恕做什么?裴自恕又不是没有。
正疑惑,裴自恕也嘀咕起来:“他的情丝为什么要给我?我又不是没有。他这人还真是奇怪呢,能不能稍微考虑下别人的意愿啊?真霸道。”
冷灵赞同地扬了下眉。
师弟真乖。
裴勋绝对算得上一个奇怪且霸道的人。
准确来说他这人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自私自利,眼高于顶。
真是想起他都好一阵不痛快。
不过人人都有的情丝他何故留给裴自恕呢?
冷灵等着引魂煞的回答。
几息后见它摇了摇头:“冷大仙,我确实不知。”
冷灵也不逼问它。
她心中清楚,引魂煞能知晓这些事都是从若枫那里听来。如若它不知,那就说明若枫没跟它提到。
想要弄清楚,找若枫问即可。
只是若枫那梦魔实在难缠,前世少时她便在若枫的绮梦楼栽过跟头,几百年后,她又栽了一次。
不过这次说不好谁更惨。
彼此都吃了苦头。
论单打独斗,若枫赢不了她。
但她想要抓到若枫也很难。
且若枫身上银铃十分古怪。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并不是守护她的法器,反倒像是控制她的咒铃。
若枫拿那银铃没办法,她同样暂时也拿那银铃没办法。
该怎么做呢?
一阵无声沉思,引魂煞忽道:“对了,冷大仙,你先前教小裴的那道功法,他已经学会了,练得可好了。你……你要不要检验一番?”
道法?九转玲珑功么?
引魂煞说着朝裴自恕使眼色:“快呀,小裴。”
裴自恕低着脑袋,谁也不看。
看得出来还在膈应裴勋留给他情丝的事情。
冷灵也没搭理他俩,她暂时可没有兴致检查裴自恕功课练得如何,继续凝神看着火光思索。
光影落地,地面残缺的身影不时动弹一下,她忽而生起了个主意,瞥向引魂煞,笑问:“你的鸡冠呢?”
裴自恕身子跟着一凛:“……”
冷灵自然瞧见他的反应,故作恍然:“我这一觉醒来倒是迟钝许多,到现在才注意到你没了鸡冠,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