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走棋盘》 第1章 第 1 章 过往的记忆幕幕回闪,在明钰意识到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之前,她如局外人般当着看客,直到那一天的画面出现。 夜半三更,浓稠的黑暗若即若离接触着钟楼上,离地三丈高的铁制烛台。邢老是点灯人,他的职责是让烛台的灯火彻夜长明。因积攒了多年经验,所以他现在已经能够确保烛台上最后一支蜡烛燃尽时正是天破晓时。 点灯的习俗由来已久,传言是为了抵御山林里的妖精鬼怪,其本意现已不可追溯。 眀钰认为这种传言能流传到至今确实有它的道理,毕竟没有人会在天地无光黑暗笼罩的情况下,期待一盏灯的出现。 她已经习惯了在钟楼的陪伴下练剑,也习惯了邢老换新烛时偶尔遮挡住烛台。 也因此,当她听到咻的一声时,她没有在意。 蜡烛内芯燃烧地噼啪作响,偶有几声清脆的爆鸣声。眀钰放在石台上的白灯笼其实还算明亮,不过由于此处场地过于空旷,因而显得近似于无,但对于明钰来说已经足够,唯一说得上可惜的是不太暖和。 想来她手确实够冷了,放在火苗上方的手竟还能拖住雪花一时再融化。 “难怪,原是下雪了……” 雪提前到临,意味今年雪季会十分漫长。枯燥的白色、刺骨的严寒与死亡的寂静将会统治山林,并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雪季总是伴随不幸而来,她并不喜欢。 一夜过去,山林大地换上银装。灰云恍若一层不太透亮的蒸笼屉布盘踞天空,雪停了,雪花势必会卷土重来,但也行它们只作观望,这正好合了明钰的心意。 今日是剑宗宗主继承者比试最后一场。宗门地处偏僻且宗规甚多,多数同门到了出宗年纪后大都选择入世,因而继承者通常从小开始培养,当然也不乏有后来补上的人选,明钰能参选就是因为她补的是她师伯赵捷的空缺。再胜一场,她就有望继任宗主之位。 比武场内覆盖的积雪逐渐被踩成了一滩浑浊不堪的泥水。明钰谈不上喜欢雪,但她同时也并不乐意目睹白雪一点点被践踏。要说能够展现出张扬的白色,她想起了雪衣。 雪衣是师父赵臻带回来的一只白猫。据其他同门说雪衣品种极为名贵,碍于师父从未交代,雪衣的来处一直是个谜。自明钰有记忆后,师父便常年在外,又只她一个徒儿,宗门也没有同龄人,于是明钰基本没有伙伴。雪衣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到来。 起初雪衣小小一只,明钰可以两手合抱拢住。眼睛宝石蓝般璀璨,鼻尖、耳朵、舌头还有肉垫都粉粉的,通体雪白的绒毛稀稀疏疏,性子活泼好动胆子大。 转眼十二年,雪衣已全然变得稳重优雅,有一身柔顺光亮又蓬松的白毛。平日里雪衣最喜欢趴在横梁上舔舐它精致的毛发,其他时候它常常以主人自居,尽职尽责巡视领地内每一处风吹草动,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只有到了它的睡觉时间,它才会爬到明钰腿上盘着,让明钰感受下它的梳理成果。那种软乎温暖又顺滑的手感,总是能让她展开笑颜。它真是只好猫。 眀钰想着她真该抽出时间回去一趟的,忽然就听到有人喊她,她循声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低处朝她招手,然后吭呲吭呲像个松鼠般地越爬越近。 “小钰!可算找到你了!”琅娘爬上看台石阶顶部,气喘吁吁说道,“我今天特地准备了小鱼干,大爷竟然没吃,我以为大爷还生昨天的气,在哪躲着呢。于是我找了一大圈,愣是哪也没找到。我说你该不会半夜把大爷掳走了吧?” “我刚刚倒是希望我这么干来着,可惜——”眀钰摇头,“房梁上也没有?” “没有啊,我特意找了个梯子亲自爬上去找了,什么犄角旮旯啊,屋顶啊,衣柜啊,床底下啊,哪都没有。要说之前,拿出鱼干,喊它几声,很快就闻着味来了。哪找不见,我还以为你把大爷带走了。你说说,这么冷的天,它不留在火炉边取暖,还能去哪?真是奇了怪了……唉!小钰,比试就快开始了,你去哪?” “找雪衣。” “可是——” 比武场上的积雪已被清扫显露出潮湿的石板,观众已基本就位,但裁判席位有缺,想来还有时间。 “我会回来。”明钰收回视线继续走。 琅娘跺脚,来回走了几步,一个叹气,匆忙追上明钰。两人刚到比武场门口,便与姗姗来迟的广霖打了个照面。 广霖猝不及防往后退半步,纳罕道:“你怎么在这?” 眀钰迅速点头作揖表示问候,便越过广霖离去。 琅娘在后面帮明钰解释原由,又拜托广霖师叔拖延些时间,广霖师叔听了之后颇为震惊,倒是好声好气地答应了下来。 雪衣确实不在院子里。 以雪衣现在的性子,它确实也不会乱跑。师父说雪衣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照人类的年纪,它可能看起来和师祖差不多,他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让她趁早做好心理准备。 可现在雪衣去哪了呢? 琅娘提议爬上钟楼去瞧瞧,那地儿高,视野广,兴许能有线索。明钰觉得有理,她揽住琅娘,在屋顶之间飞跃,到达钟楼顶层。她所见的只有白色,就算雪衣真在其中,她也无法看清。明钰又开始厌恶雪了,为什么雪偏偏挑这个时候下?明钰按着眉心,竭力平复焦躁的情绪。 琅娘瞪着大眼趴在栏杆上四处盯,视线落在北方某处时,突然停顿,她张张嘴,欲言又止。 “是雪衣吗?”明钰准备前去,却被琅娘拽住了袖子,“怎么了?不是它吗?” 琅娘避开了眀钰的视线,眀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掰过琅娘的头,迫使琅娘与她直视,她看到了那双杏仁眼闪着——惊恐。 “红,红色的,红色的……墙外的雪是红色的……”琅娘说。 雪松附近的雪地上凝结着暗红的血滩,雪衣躺在正中,宛若血色冰花的花蕊。一支乌黑光亮的羽箭直立在雪衣脖颈上,红褐色血液把它的毛发d糊成一簇一的冰棱,它的胸腔不再起伏,眼睛永远褪去了光彩。 明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去,怎么抱起的雪衣。 她是在做噩梦吗?是不是只要醒过来,就能看见雪衣窝在她的怀里吗?那她该怎么醒来?喉咙酸胀的痛楚好清晰,眼睛发烫和鼻酸的感觉也那么清晰。或许这只是一个知觉清晰的梦境罢了。是的,就应该是这样。 深沉的钟鸣回响在山谷中,比武场的铜锣声随后而至。 眀钰拔下黑羽箭,脱下枣红的半身马甲包裹住雪衣,双手将它交到了琅娘手中,她半垂着头,任由额前几缕碎发挡住眼睛,琅娘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用喑哑的嗓子恳求道:“琅娘,求你先带它回去吧。” “你呢?”雪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痕迹,琅娘看着明钰将黑羽箭塞进靴内,面朝比武场走去,明钰越是看着冷静,她越是担忧。 “报仇。”明钰语毕,脚步轻点,消失在原地。 琅娘忧心忡忡,回头看向那滩血迹时,才发现那颜色竟然与枣红色这般相近,意识到后,她吓了一跳。但愿明钰能够平安无事,她在心底祈祷。 广霖是眀钰的最后一位对手。 明钰赶到时,裁判正宣布广霖为最后的获胜者,场内掀起一片喝彩,看起来是众望所归的胜利。那一双双欣喜雀跃的眼睛在触及眀钰之后,顷刻间变得冷漠、奚落和嘲讽。 “老天爷!她随心所欲也得有个度吧,啊呀呀,完全不把宗规放在眼里,她这样如何能当好宗主?” “这不还好不是她,庆幸她没赶上吧。” “还是太年轻了,再有本事,师祖再另眼相待又有何用。啧,亏我还多看好她,啧啧啧。” “你还看好她?!呵呵,她这种目中无人的性子,真当上宗主,我看地下的祖师爷都要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在坟头大骂宵小之辈!” …… 一句接着一句。 明钰默不作声穿过人群,登上擂台。 广霖手按住剑柄,收住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小钰师侄你来迟了。” “对,迟了。” “那你这是——”广霖见明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不禁握紧拳头,眼睛牢牢盯着对方右手。 “恭贺师叔获胜,”眀钰双手抱拳,作了个揖,“想来师叔并不会拒绝小辈请教一二吧?” 明钰的瞳孔是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神冰冷。广霖并不愿意承认,那双眼睛总是会让他生出莫名的惧意,这恰恰是他难以启齿的,他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小辈? “三招之内,我定能胜你。师叔,请赐教。” 三招?! 场下炸开了锅,他们认为明钰疯了。广霖想明钰还是年纪太小且过于狂妄自大了,他环视一圈,得了宗主的首肯后,他才应下挑战。 两人行礼。广霖只觉剑光一闪,明钰手中剑便劈头盖脸而来,还好他反应快,刚躲过,那剑又如毒蛇般追着他的剑绞,委实难缠,广霖后退一步,马步一扎,竖眉瞪眼,大鼻子像牛一样喘气,双手共同握剑,挣出明钰追击,大力一砍,明钰力气不敌,被逼退几步。 “师叔好力气。”眀钰不冷不热称赞道,她活动活动肩关节,右手转了个剑花。 广霖想他自己胜算不小,因而故作大度,一手往前推开,一手持剑往后拉,说道:“师侄,请。” 明钰并不客气,她步法灵活,身影忽左忽右,剑招也声东击西,变化尤其迅速。众人只见红影乱窜,白光四闪形如莲花,广霖在其攻势下节节败退,直至退至角落被栏杆顶住。明钰身影重新凝聚在广霖上空,其剑正对广霖头顶而去。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抹身影介入,一剑挑开明钰。 “比武场上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小钰,还不知错?!”老宗主横亘在二人中间,怒气冲冲。 明钰仰头大笑,右手抖得快握不住剑,她死死盯着广霖,执拗道:“他杀了雪衣,他该死。” “师侄在说什么?雪衣怎么了?” “你少惺惺作态!宗门射术造诣数你最高,方才见我又那般心虚,是你心里有鬼!为什么杀了雪衣……为什么,它明明……它明明……广霖,你凭什么擅自作主,明明……你该死,你该死!” “宗主,广霖对天发誓,与雪衣之事全然无关,广霖问心无愧!” 老宗主扫了眼广霖,旋即皱眉看向眀钰,说:“就算当真是广霖所做,小钰,你也不至于取了广霖性命。雪衣终归是畜生,况且它年限本就将至,因此破戒,不值当。” “不,不应如此……”明钰摇头,攥紧剑柄,继续朝广霖攻击,但每一招都被老宗主挡住,直到老宗主用掌将明钰击倒。 她仰面倒下,后脑重重磕在地上,意识仿佛被重置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世界一片寂静,灰蒙蒙的天上飘下许多洋洋洒洒的烟灰碎屑。 灰烬穿过漫长的距离,落在了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冰凉。然后灰烬接二连三地落下,似乎要把她就此掩埋。她在思考到底是谁那么闲那么肆无忌惮地在天上撒灰。直到其中有一片落在了睫毛上溶化成了水,明钰才意识到,又下雪了。 她开始能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好热闹…… 在她捡起剑从背后刺入广霖右股骨前的刹那间,她听到上方的师祖怒喝她的名字。师祖鲜少那么生气,她想,或许,她不该这么冲动,可她做不到。 明钰被关入地下思过室,一关就是三个月。在她受罚之前,被准许安葬雪衣,因而她在当天就把雪衣葬在了赵捷师伯的坟墓边,她堆了一个小土包,希望他们能够在地下相伴。 其实她本来是要关半年,是师祖要见她,因此暂时把她领出来了。 那是个明媚的晴天,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院子里没有积雪,屋檐下盛满水的土陶水缸结了层厚冰,松树在地上投射了鲜明摇晃的影子,檐角垂下的风铃清脆鸣响,蓝天中盘旋的秃鹫俯冲隐入山林。 师祖坐在躺椅上,腿上盖着一块白灰毛毯,面朝着太阳。 院中没有其他人,明钰走过去蹲在师祖身侧,像猫儿般仰头望着师祖。师祖比三个月前更瘦,几乎已经是皮包骨,脸颊却异常红润。明钰絮絮叨叨说起她在思过室无聊的日常,师祖听着,笑着抚摸着明钰的头。 “你啊你……”师祖叹了口气,“是不是还不知错?” “对不起,师祖,我没能赢下最后的比试。”明钰手指来攥着师祖的衣摆,这是她唯一内疚的事情。 “你这孩子,脾性与老太婆我年轻时有的一拼,”师祖拍了拍明钰的头,“其实,对你而言,没赢不算坏事。你选择留下,是为了赵臻、赵捷,还有你我之间的约定。这些原是为了保护你而搭起的围墙,如今却成了限制你成长的牢笼。” “当你长期处于一个环境,你的思维、见识难免会固化,就像你手中的剑,当你注视其中一面时,另一面注定不被你所见。小钰,离开吧,去见识更多的人,去见识外面更宽广的世界,你会更好地认识世界,也会更好地认识自己。” 师祖的话随着风去敲响了檐角的风铃,去吹动了松树的叶子,散在了无垠的天空里。 “前不久,赵臻回信了,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从何而来,”师祖拿过事先放在矮桌上的一封信和一把佩剑,交到了明钰手上,用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我原先的约定,换成它,如何?” “好,我会尽我所能,找到修复岚山剑的办法。” 午后的日光渐渐式微,寒气从阴影里蔓延开来。师祖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十日后,半夜。 剑宗内重新出现了消失了许久的猫叫声。这里只存在过一只猫,但它早就在三个月前死了,怎么还会有猫叫声? 广霖想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摸黑找到油灯点亮,来到门前,打开门,探出头四处瞧了瞧。 窗外无声下着大雪,院子地面铺着一层质地松软表面光滑的积雪,没有任何人或兽的脚印。 难道方才是幻听?寒气激得广霖猛打了个哆嗦,太冷了,再说猫有什么可怕,他还是别疑神疑鬼,干脆回去睡觉好了。就当他要关门时,又响起了猫叫声,而且十分清楚,好像就在附近,左右前后都没有,难道在屋顶上?广霖往外走了几步,方抬头,眼睛陡然睁大,惊愕张嘴。 “咻——” 一箭封喉。 广霖口吐鲜血,横躺在雪地上,油灯从他手中跌落进雪中熄灭。 他看清那是一支乌黑光亮的羽箭。 他见过的。 第2章 第 2 章 “小钰,你母亲是垂西山谷的雪妖。” 四岁的明钰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因发现自己果然不是一般人而沾沾自喜,于是她兴致冲冲地在大雪天里跑了出去,想要在山谷里找到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她一边想象着母亲的容貌是不是很像她,一边又担心自己的突然造访会让母亲困扰。她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在山谷向母亲介绍自己,她想母亲一定会觉得她很不错,只要她通过了母亲给她的考验,母亲就会出现,她们就能团聚了。 天色越来越暗,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大,明钰几乎要站不住了。 如果母亲出现后看不到她了该怎么办,如果母亲不认识路怎么办?她不能走。明钰紧紧抱着树,执着地盯着山谷。 隆隆—— 难道是母亲出来了?! 明钰放眼望去,积雪忽然像翻腾的云朵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了。 求生本能使她立马撒手大步逃跑。剧烈心跳声挡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她悲伤地意识到,雪妖才不是母亲。可惜的是,她这下真要成为雪妖的孩子了。 雪已经追上她的脚步了,很快就要把她一口吃了。 明钰猛地睁开双眼,惊魂未定地看着燃烧的火堆。松木柴堆还未燃尽,时间并没有她梦中感知的那么久。雪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天依旧阴沉沉的,没有入夜,仍是白天,山洞外不远处还有小孩奔跑喘气的声音。 难怪她会做梦。明钰抹掉额间的冷汗,戴上斗笠,循声找过去。 松树林外的山坡。 一个约四五岁的红衣小孩,怀里好像抱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正在慌乱又灵活地躲避六只灰狼组成的狼群。 小孩的步子落得很稳,看起来对此地不算陌生。狼群攻势不强,有可能并不饥饿,也有可能是在进行捕猎游戏,享受猎物释放的恐惧。因而双方暂时维持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不过,一旦小孩露出颓势,必是惨不忍睹。 大雪天又荒郊野岭的,小孩总不会跟她小时候一样是来寻找“神迹”的吧? 小孩往明钰的方向跑来,才没几步,突然绊脚,头扎进雪里,咚的一声闷响。估计是撞到岩石了,听音量,好像还挺重。小孩似乎没有双手护头,她的双手一直紧紧抱着怀中的东西。 咩—— 两只粉粉的毛耳朵冒了出来。是羊?小羊羔? 小孩单手撑地欲起身,却摇摇晃晃跌坐回去,额上伤口淌出的血液飞溅。狼群霎时围住小孩,头狼龇牙咧嘴,作势跃起。 明钰扣开剑鞘,在流月出剑同时,她听到一句来自稚嫩干净的童声用着饱含希望与虔诚的呐喊。 “阿斯米多!” 流月越过小孩直擦头狼左脸而过,带出一串血珠,插入后侧树干,震落满枝积雪。 明钰来至小孩面前,寒风吹翻了她头上的斗笠,只由脖子上的细绳倒吊着。她手拿流月剑鞘,一敲一击一砍,头狼便惊奇得被放倒在地。然后她又拔出腰侧另一把佩剑,露出部分剑光。 灰狼凶狠龇牙,发出警告的呼噜声,明钰每上前一步,狼群便后退一步。最后,狼群掉头撤离。 明钰回过身,蹲在小孩面前。小孩栗棕卷曲的头发扎了两根小辫子,有一双水汪汪的蓝紫色葡萄大眼,两颊肉嘟嘟,她怀里抱着的果然是小羊。小羊意识到危险已经没有了,安心地躺在小孩怀里,舌头正在舔舐小孩的下巴,似乎是在安慰。 小孩额头上的伤口看着狰狞,实际问题不大,敷点药就可以。明钰现在最摸不着头脑的是小孩的神态,小孩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兴奋的状态,或许用灵魂出窍形容比较合适,总之明钰从未遇见过。 “阿斯米多……”小孩慢腾腾地一字一句说道。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是神主您的名讳啊,雪原的神主阿斯米多,神主难道您改名了吗?” 明钰眉毛一挑,她对着那双热切的大眼睛,泼出了一盆冷水。 “我不是。”她说。她起身走到树前拔剑,树上又落下积雪,洒了她们一身。小孩一直望着明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睫毛上挂满了雪花。小孩抱着小羊倔强地站在雪中,身后是连绵的群山与纷飞的大雪。 “你跟我来。”明钰叹道。 雪势不见小,明钰带着小孩回到了山洞,给她简单处理了伤口。她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让小孩接受了她只是普通人的事实。 小孩名叫美乐,今年五岁,家在山脚平原。她说她父亲为了钱,杀光了羊圈里所有的羊,她的小羊还是她力排众议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她为了给她专横的老父亲一个深刻的教训选择离家出走,她说她要是死了,她的父亲就知道专横的后果有多严重了。 “那你的母亲怎么办?”明钰问。 “她应该会高兴我去陪她了吧。” “高兴?” “是啊,她已经死了很久很久很久了,在我记不住她长什么样的小小小时候。”美乐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半点悲伤的影子。“姐姐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父母,从小在宗门长大的。”明钰垂头摆弄着火堆里的木材,火星子刺啦刺啦。 美乐放下小羊,走到明钰面前,张开她短短的双手,轻轻环抱住了明钰的脖子。 “姐姐,看来我们都是可怜的小草。”美乐说道。 明钰的心好像突然空了一下,她能从美乐的身上闻到一股小羊的气味,能感受到美乐的脆弱,能感受到那与火焰传递的完全不同的温热。 大雪持续了很久,美乐在等待中靠着眀钰睡着了,而明钰睡意全无,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刚刚的噩梦,当然,如果真的是噩梦,她还会庆幸。 她记得后面,她会在奔跑中失足跌落到至某块凸起岩石之下,黑暗与严寒使她意识模糊,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时间,直到赵捷师伯挖开积雪找到她。 她想,她是真的不喜欢雪天。 美乐的呼吸声变得不太顺畅,闷闷的,时不时难受地哼唧几声,脸蛋异常红扑扑,明钰碰了碰她的额头,整个人一顿。 是高热。 明钰将身上带的药瓶一一排开辨认,并无对症的药物。按她所知道的,现下可以做的是将雪化成水,浸湿布条,然后敷在美乐的额头上,只是美乐头上有伤,她暂时只能用布条擦着美乐的脸蛋、脖子以及心口。 一刻钟过去,美乐没有见好,甚至更难受地哼哼。小羊也在旁急得咩咩叫。 山洞外的大风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如果要等雪停再下山,明钰没有足够的把握用她贫瘠的经验让美乐退热,她们需要一个大夫。可是按照此处的地势以及目前的天气状况,贸然下山也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明钰把美乐叫醒,美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开始叫阿斯米多,明钰纠正一遍,她就记得一遍,然后转头又忘了,这种情况实在不利。 “好好好,我是我是,现在打起精神,带阿斯米多回你家。”明钰哄道。 美乐短暂地清醒过来,她对此地地势果然熟悉,这于她们而言是一件好事。 明钰把小羊用麻绳套住挂在肩上,再戴上斗笠,背起美乐,灭掉火堆,离开山洞。 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积雪,全是白色。若不是美乐的呼吸就在耳畔,明钰几乎以为自己又陷入了那场噩梦。她猛闭眼猛地睁开,重复了五次,终于在一片苍茫白色中,辨认出一高两矮三道模糊的黑色轮廓。 那是美乐记忆里认路的标记。美乐恢复了些许精力,她帮着明钰辨认方向,这让明钰可以闭上眼睛,暂时休息。没一会儿,美乐又慢慢没了声响。 三棵雪松树直挺挺的生长在山坡与平原的交界线,像是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门,也像不畏风雪与严寒的驻兵。从此处往回望,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的积雪掩埋,巍峨锋利的雪山连绵不断,风向忽然朝外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们离开雪山。 倒是像神迹当真存在。 明钰顺着风继续往雪松走去,从这之后的回忆就开始模糊了。 有只黑白相间的狗跑到了她们面前,然后甩尾巴朝它来的方向狂吠,它叫来了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明钰腾出右手拿剑挡在身前阻止他们靠近。后来他们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好几句,明钰依旧不肯。 “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她父亲。”其中一个人说。 “父亲?”明钰靠近睁大眼睛看了一眼,他们之间轮廓好似真的有些像。 又是木材燃烧的声音,火星子噼里啪啦迸溅。她是还在山洞吗?不对,还有寒风呼啸带动窗体震动的声音。仔细闻闻,空气中还游荡着一股清新而浓厚的草木香气,以及一股淡淡的奶香。 周身的柔软舒适与温暖让她最不可思议,这触感使她第一时间想起了雪衣。 明钰睁开眼,入眼的是高倾斜度的房梁结构,她侧头看向右手握住的地方,是块棕熊毛皮。屋子呈半圆形,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对羚羊角,靠窗的地方堆放着五六个木箱,她的两把剑靠在门后,她下床将剑挂回腰上打开门,橘黄色的光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她循着光亮来到了楼下,室内正中坐着一位脊背佝偻的老人,头上裹着红棕布条,胸前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珠链,枯瘦的手腕戴着银镯,她正在搅拌沸腾锅里的汤,那股奶香便是从这来的。 老人对着明钰笑了,她脸颊红润光亮,眼睛弯弯,嘴巴微张露出了牙齿,让人觉得分外亲近,她招了招手,明钰没有多想,就走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给明钰拉开一个小板凳,示意明钰坐下,然后她指着锅,边说边用手比划,在问明钰要不要尝尝。 明钰小鸡啄米地点头,肚子也十分合时宜地发出声音。 老人给明钰盛了一份。用的是木碗,端在手里不太烫手。汤水是浓稠的乳白色,汤面浮动着晶亮的油光,露出一角肥瘦相连的肉。明钰捧着碗,呼呼吹了几口气,喝了一小口,一边哈气一边咽了,她朝老人连连点头,风卷残云吃完了满满一碗。 热气从内而外传开,舒张了四肢百骸。她好久没吃上一顿这么好吃的热乎饭了,太好吃了。 老人用手势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明钰毫不犹豫点头。 这时,大门开了。 第3章 第 3 章 两个身高相似的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的约莫有四十来岁,身穿棕黑皮草,腰侧挂着弩,明明是猎户打扮,举止之间却透出些文人墨客的优雅,面容打理得十分整洁,五官轮廓与美乐有些相似,瞧着平易近人,却有不容冒犯的压迫感。 另一人也是猎户打扮,他像是那种擅于隐匿潜伏,并能够在合适的节点,给出猎物致命一击的老手。他的脸上留有茂密的络腮胡,头顶大帽檐的皮毡帽,散着棕长卷发,一张脸只看得见泛红的鼻头。两人中间隔着五尺,在瞧见明钰后,一同顿住了脚步。 络腮胡男子先反应过来,他越过前者,大步流星走来,双手交叠胸前,极其郑重朝明钰鞠躬,然后费力地用别扭的中原话说道:“谢谢你救了美乐,这是报答,请你收下。”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尖牙的挂坠,双手托着递给明钰。 明钰张张嘴,她看了眼老人,老人点头,也是让她收下的意思。问题是,尖牙挂坠上有金银玉石镶嵌,看起来十分贵重。 “他是美乐的舅舅,康纳,你也可以这么称呼他,”另一个男子走上前来,解释道,“这狼牙是康纳从成年礼猎到的第一匹狼上取下来的,他给家人都做了挂坠,现在恰好还剩下一个。狼牙有护身和辟邪的寓意,是他认为最能够表达他谢意的礼物,还望姑娘收下这份心意。” 康纳没有得到明钰的回复,仍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明钰接过了狼牙。“好,我收下了。” 康纳将帽子摘下,回以微笑,明钰发现他那双眼睛很漂亮,睫毛浓郁,眼窝深邃,像那种风情万种美人的眼睛,可他的眼底又有难以掩盖的疲惫、颓废,正是这些足够使美丽蒙尘。 明钰想美乐的眼睛应该是更像她的舅舅,等美乐长大后,估计也会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多么令人期待。 “美乐呢?她怎么样了?”明钰问。 “我们给她吃了药,她已经没事了,都能活蹦乱跳了,本来一直坚持要等你醒来,结果等睡着了,康纳这才把她抱走。” “你是美乐的父亲?” “是的,是我。我叫哈姆,你们那的人通常称呼我为哈姆老爷。这位是卡萨,是康纳的母亲的母亲,也就是美乐的太姥姥。” 康纳上楼去看看美乐如何了,哈姆则在火炉边坐下,卡萨给哈姆和明钰分别盛了份热汤。 经由哈姆介绍,明钰才知道这份美食是卡萨专门为她准备的。卡萨是名巫医,她推断明钰已经饥饿了很久并且精疲力竭长,引发了旧疾,这才导致晕厥。她怕明钰饿过头,特意熬了糖水先喂给昏迷的明钰喝下。 事实证明,卡萨的推断没有错,明钰确实已经饿了有段时间了,而且她一般都是昼伏夜出,没怎么休息。 “小钰姑娘日后有什么安排?” “去南边的地界。我听闻一直往东走可以乘船走海路,只不过走了好些时日,至今未曾见过海。” “我们正好有艘商船在后日出航,姑娘可与我们同道而行。” 次日,卡萨从压箱底的衣服里,翻出一套皮草大衣让明钰穿上。这下明钰也穿得虎背熊腰了。卡萨又给每个人分发了一个木制笑脸面具,哈姆和康纳的是成人笑脸面具,明钰和美乐的是小孩笑脸的面具,卡萨自己的是一张老人面具。 他们今天要骑马去阿浮山脚下的神祠,为此次出海祈福。 天气晴空万里。 那是明钰第一次见到神祠。剑宗只有一些老祖的牌位,整个屋子用黄漆和黄幡装饰,单调、严肃又沉闷。 眼前的神祠外墙底色纯白,其上绘有红蓝黄三色为主的纷繁纹饰。神祠最中间是石刻立柱,立柱顶部镶嵌一只古铜制鹰像,鹰嘴衔有铜钟,彩旗阵以鹰为中心向四周拉开,尾端缠绕在外墙顶部的星芒状铜件上,每间隔五彩旗逢一小铃铛。 大风刮来时,彩旗带着铃铛飘扬,连鹰衔铜钟也发出声响,那是一种似乎能够荡击并洗涤心灵的声音。 卡萨站在彩旗阵中,她一手拿着古铜手摇铃铛,一手拿着根绑扎着红蓝黄流苏的类似马鞭的细长木棍。她摇一遍铃铛,然后又甩一下木棍,如此往复,围着立柱转圈,并唱念着一些明钰听不懂的语言。 七尺开外,围坐着木鼓、弦琴的乐手。最外是其他参与人,包括美乐哈姆康纳等人,在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众人在卡萨的指挥下,异口同声复述卡萨的话,然后一齐跪下,双手合十,大拇指抵在锁骨,其余并拢抵在下巴,他们仰着头,凝视鹰像,然后叩拜。 到了最后阶段,卡萨与一众,默契十足吟唱。在这种氛围下,人的个体似乎已不存在,数十个声色各异的声音融汇成一个共同的丰富的声音,明钰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在声调的传达下又莫名其妙地似懂非懂。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然而,当她意识到,她并不是他们一体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只是一门之隔,而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或许,人能拥有信仰是一件幸事。 美乐告诉她,阿斯米多在人间的化身是鹰,她具有鹰的一切优点,包括冷静坚毅耐心与勇敢,同时又怀有仁慈、宽容、怜悯与真诚。他们相信,阿斯米多会保佑她的信徒。 明钰认为凡是踏入神祠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信任神明的存在。她不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就没有踏入神祠。她认为她的踏入,是对神明信徒的不尊重。用他们的话说,蔑视神明可能会引来不详,招来不幸,当然这只是她个人见解,他们实际说的是心诚则灵。 吟唱仍在继续,明钰开始思考,如果这么多人在同一时刻许下相同的愿望,是不是真的能够上达天听,影响世界运作,得到天命垂怜? 祈福仪式结束后,众人高声唱着欢快的歌谣,一齐走在宽阔的平原上。金色的阳光斜照,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出发当日,凌晨,雪花纷飞。 哈姆来到羊棚,告知明钰可以动身出发了,而且早膳也已经让卡萨打包好。 明钰点头,她结束练习,收剑回鞘,跟上哈姆走出羊棚,却发现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明显不是他们之前定好的时辰。 康纳牵着马站在院门处正与卡萨在交谈,见到她来了,两人都向明钰招手。他们朝着屋顶上阿斯米多鹰铜像朝拜,祈求神明保佑一路平安、一帆风顺。 分别时,卡萨送了明钰一块琥珀,她让哈姆转述,她夸赞了明钰的眼睛很漂亮,并祝愿明钰诸事顺遂。可惜明钰一贫如洗,没有礼物可以回赠,就这么收下又觉得过意不去,也想不出更多的表达方式,又不好拒绝,于是她选择拥抱了卡萨,就像当时美乐拥抱她那样。也许日后有机会,她会找到合适的礼物回赠。 “美乐不和我们一起吗?” “她还没醒,就让她留在家吧。” “那我们不把她叫醒再跟她告别吗?” “不麻烦了,我们出发。” 明钰顿了顿,说道:“难怪美乐说你是一个专横的父亲。” “专横?”哈姆轻笑,“她和你这么说?——好吧,那我确实是位专横不称职的父亲。” “看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妥协。” 哈姆没有回答,他默默看向了他们的房子,眼底似有泪光闪烁。康纳又是他一贯的打扮,明钰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们没有逗留很久,上马后,卡萨拍了拍马屁股,马便开始了它们的征程。 后来明钰再回头时,已经看不清卡萨,她只能模糊看到大路中间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立在雪地上。 她忽的意识到,她与卡萨没有区别。 清晨的海港静悄悄,墨蓝的海水卷起浪花来来回回拍打着白雪黄沙交杂的海岸。 他们三个是第一批抵达的队伍。哈姆带领他们划小船到那艘巨船边停靠,再通过绳梯登船。 在正对船头的二层室内,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绘有彩色纹饰的木盒,里面沉睡的是一位中原人骨灰。此人去年年底死于肺痨,临死前拜托哈姆能够带他回归故里。 希维族认为,远航的船上携带返乡逝者的骨灰,是件称得上吉利的事,返乡的亡魂因归家心切会与神明对话,一面祈求神明帮助,一面全力以赴护航,也算是两全其美。哈姆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为据他所知,大多数中原人都会忌讳死人。但明钰并不忌讳。 明钰从哈姆那得知通过海路抵达中原,需要按人头向当地的地方海舶司缴纳通关费,她没有钱,也不想让哈姆再破费(哈姆此前已经给了明钰一些银两,说在外生活迟早要用到的),便与哈姆合计,只要明钰隐去痕迹就可以做到。于是明钰选择在这间摆放骨灰的隔壁房间住下。 除去明钰第一次坐船外,还有康纳,康纳是作为新人加入哈姆的商队。哈姆把明钰安置好后,就带着康纳去熟悉事务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登船的人越来越多,船体的木板就开始咯吱咯吱不停地忙活起来。 当船航行至不见陆地的海面时,有位船员从仓库听到里听到小兽般的呼噜声,他进去四处查看,又喊了喊,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见到人。要知道,仓库里的东西全不是活物。接着他联想到今日下的小雪,就想该不会是染上了什么不祥之物?谣言就这样诞生了,后来这事就报到了哈姆耳中。 哈姆亲自掀开木箱,众人并未见到有什么妖魔从箱子逃窜出来,原是以为安全了,结果发现哈姆跟遭雷劈般难得露出惊恐的一面。 “货箱上岸前,还有什么人来过?”他竭力控制面部肌肉,拼凑出了这样一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交谈。有名船员冒出来,说道:“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是卡萨,她带来了一些好酒,她说走前忘了提醒你们带上,特意送过来,也不算大事,交代我不用特意惊动其他人。” 哈姆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从木箱里抱出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那是——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