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攻略病娇的黑月光(穿书)》
1. 芳菲时节又逢君
“阿陵!阿陵!”
耳畔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似乎是一个青年,正在她床畔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声声含着泣血般的悲切。
王拂陵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重,全身上下像是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又湿又冷。胸腔中传来尖锐的痛意。
那青年久呼不应,身边传来几个女子低低的呜咽和劝慰声,“郎君,小娘子她已经……”
言罢,那些人似乎是要上前拉他起身,只听得一阵拉扯,像是有人跌坐在地。
气氛安静了一瞬。
一片死寂中,又有人上前来劝,“三郎,我知你与令妹兄妹情深,但七娘已去,还望你节哀。”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青年猛地起身与那人缠打到一处,“你胡说甚么!”
场景一时混乱,周遭忙着劝解拉架,乱作一团的环境中,王拂陵却感受到了一股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
那视线冷淡而直白,全然不似先前那些人悲痛伤怀的态度,却又如一缕恼人的丝线,绵绵不可断绝。
王拂陵被困在这个奇异的梦魇里,纳闷地想着,常言道,死者为大,这人却丝毫没有对死者的敬畏,莫非是极度讨厌原身?否则装也该做出点样子来。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马车碾过石子,一阵颠簸,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
早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
天际将将破晓,山间大雾弥漫,古树影影绰绰如缭乱鬼影,一辆黑幔布马车从乳白色的晨雾中渐渐驶出。
马车形制奇异,远远望去宛如一口黑色的棺材,四角悬挂着惨白的风灯,车铎在一片寂静的山野间发出泠泠清音,更显诡异。
王拂陵打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马车四周有八名高大护卫随行,皆是沉默寡言,山林间一时唯有马蹄声声。
山间清冷的空气让她从梦魇的惛愦中清醒了不少,她猛吸一口新鲜冷气——随后剧烈地咳了起来。
车夫听到动静回头嘱咐,“山间雾气湿冷,女郎身子尚弱,须得保重身体。”
“欸,我省得。”
王拂陵悻悻地准备放下车帘,想到什么,又问了句,“何时能到建康?”
车夫驾着马车笑答,“想来今日午时便能到了,女郎定是思念郎君了罢?一别一载余时,郎君若见女郎归来,不知有多高兴!”
王拂陵却没有那么高兴。
她放下车帘坐回车里,青烟似的秀眉蹙起。
怀里的白兔拱了拱她的手,她忐忑地提起白兔,只想在心里崩溃呐喊:她堂堂一个C9高校即将毕业拥有大好前程的女研究生,一觉醒来就被拐到陌生的架空朝代,这和被人贩子拐了有什么区别啊!!!
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王拂陵在自己在校外租的房子里睡下,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一个特殊的屋舍里躺着,周围画满了奇异的符咒,一个身着缁色道袍、头戴紫金冠的中年女人看着她慈爱地笑。
王拂陵:……
“女郎终于醒了,王郎君托吾之事便算是有了交代。”女道士慈眉善目,说话不急不缓,让人见之便心神安定。
王拂陵闭目缓冲了一会儿情绪,才开口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
许是这副身体躺了太久,她乍一开口,嗓音嘶哑如破旧的风箱。
女道士给她倒了杯茶,将她扶了起来,并介绍道,“女郎如今身在会稽水云观,吾姓葛,令兄曾于一年前将女郎送至水云观,求吾为女郎施还魂之术。”
短短一句话,令王拂陵浑身冒起冷汗。
首先,可以确定她穿越了,其次,什么还魂术……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格外封建迷信……
那女道士看她刚醒一副懵懂的样子,宽慰了她几句便让她再休息,言罢就离开了。
王拂陵大脑过载,一点也不想休息。
她正愣神着,突然不知哪里窜出一只白兔扑到她怀里,说它是她的系统。
经白兔提醒,她才想起来她看过一本小说《朱门夺谶》。小说背景是一个类似魏晋的架空朝代,讲的是陈郡谢氏的世家子谢玄瑾与会谶纬的平民女子张神爱的爱情故事。
在这本书中,中原神州失落,士人衣冠南渡后,陈郡谢氏在谢玄瑾的努力下,从一个二流士族跻身顶级门阀,这中间当然少不了张神爱用谶纬帮他造势的缘故。两人因谶纬结缘,中间经历了重重阻碍,你追我赶,强取豪夺,最终突破有如天堑的门第之见修成正果。
而王拂陵则穿成了出身琅琊王氏的爱慕谢玄瑾的同名女配,好消息是她不必和原女主扯头花、发起男主抢夺战,毕竟原书里她也只是个对原女主算不上威胁的女配。
坏消息是,她需要攻略原男主的弟弟谢玄琅……
说是弟弟其实也不准确,因为谢玄琅实为谢玄瑾的堂弟。谢玄琅的父母于他十岁那年渡江途中遭胡匪杀害,谢玄琅便被伯父收养,将其视为己出,与自家孩子养在一处。
书里谢玄琅此人性格温文尔雅,貌如明珠映月,不同于一心想将陈郡谢氏发扬光大且工于心计的谢玄瑾,谢玄琅是个人淡如菊的性子,纯圣宛如一朵白净芳馨的百合花。
只是令王拂陵颇为头疼的是,和所有的男配一样,书里写谢玄琅似乎对女主张神爱有好感。
谢玄琅与那个时代很多风雅的士族子弟一样,于仕途并不积极,对很多东西都淡淡的。遇到张神爱后,反倒是对谶纬产生了几分兴趣,更是因为她纯然天真的性子对她生出几分欣赏与好感来……
经白兔提醒,终于回忆起这本曾让她大呼狗血、熬出两个黑眼圈通宵看完的书,王拂陵萎靡地倒在床上,隔了两日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时,那位葛姓女道士又来了,
“女郎如今已醒,也是时候返回建康了,王郎君爱妹心切,再见女郎平安定然欢喜。况且……”她顿了顿,笑眯眯似有深意继续道,“或许还有旁的许多人都牵念着女郎呢。”
王拂陵看着这张面善的脸,也猜到了这位葛姓女道士的身份——想来她就是原书中女主的师父,相传是抱朴子葛洪的后人,因曾隐居南岳,人称南岳夫人。
“您说的是,这段时日叨扰女仙真了。”
……
她坐在马车里蹙着眉盯着白兔,心里满是忐忑。她只知道原身出身琅琊王氏,性子颇为高傲,对家里人的性格却是不了解,毕竟都是原著里的配角,作者也不曾费笔墨介绍。
万一露馅了可怎么办?
*
与此同时。
蜿蜒曲折的山道转弯处,一雪衣少年看着那辆诡异的黑幔布马车渐渐接近,他的目光似是落在马车上,又似乎透过马车看向虚无缥缈处。
乌黑的眼瞳蕴着冰魄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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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的寒意,默然伫立良久,直至哒哒马蹄声近,他才似被惊醒一般,眨了下乌浓的眼睫。
只见他从宽大的袖中掣出一柄匕首,眼也不眨地朝自己手臂和胸腹处各划了一刀。
匕首雪亮的刃削铁如泥,他利落的动作之下,雪白的纱衣被划的破破烂烂,嫣红的血争先恐后涌出,顷刻染红了纱衣。
做完这些,他面无表情扔了匕首,拆了发冠,安然闭目躺在马车即将经过的山道上。
山岚雾气弥漫,绿野森森,躺在山道中间的少年悄无声息,宛如一个幽艳的山精鬼魅。
*
马车里。
白兔的毛爪子蛄蛹几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珠子来,用一种只有她能听到的正太音说道,“这是能量球,能够显示宿主从攻略对象那里获得的情感值,情感值以颜色变化来表示。只要得到的情感值足够,宿主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家啦。”
王拂陵刚接过珠子,正要仔细打量,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她差点没握稳珠子。
“吁——!”
车夫勒紧缰绳,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在原地踱着步子,王拂陵正要问外头是怎么回事,忽听车夫大呼,“保护女郎!”
此言一出,王拂陵的心猛地一紧:该不会遇上山匪了罢?
她等了片刻,却觉得不对劲——外头非常安静,只有身边几个护卫走动的声音。若是山匪,双方至少应该要有厮杀或者交涉的声音才对。
想到这里,她打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了四周警铃大作的护卫紧紧护在马车旁。
王拂陵:?
“发生了何事?”
车夫惊疑不定的声音传来,“前、前方路上躺着什么,不确定是人是鬼……”
车夫是王氏家奴,他本来是不太信鬼神的,但这一年目睹了自家女郎“起死回生”的事后,他的胆子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大。
说真的,就连自家女郎,他现下都不太敢看……
虽说当初郎君对外称女郎只是受了重伤,送来会稽休养,但当时为王氏兄妹驾车的他算是少数几个知情的人之一:那时郎君不肯接受现实,这尸体在家里停放了两三日才往会稽送,他不慎瞧见,女郎面色青白,却是死的透透的!
王拂陵皱起眉,作为新时代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封建迷信,她是断然不信有鬼的。
她将兔子放在马车里,提着裙摆下了车。只见雾气朦胧间,前方不远处的路上确实躺着一个人。
她想了想,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身旁的护卫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近前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少年。
长眉乌睫,薄润的红唇紧闭,乌黑长发凌乱地簇拥着秀雅的面容,面色苍白如鬼。身上的雪衣破破烂烂,血迹斑斑。
——是一个伤重的,过分漂亮的少年。
王拂陵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想起将人扶起来。走到他身边时又想起这是古代,虽然书里这段时期对男女大防没有那么苛刻,但她想起自己的人设后,对仆从颇为冷淡地吩咐道,
“都愣着作甚么?将这人抬到车里去。”
她记得原身性格是与她哥一样颇为倨傲的,但她在现代就算说不上人情练达,至少也是个情商颇高懂礼貌的人,实在不习惯对人呼来喝去,过往二十多年的习惯难改,只能尽力冷淡一些了。
2. 纵使相逢应不识
马车继续辘辘向前,车轮碾过山间湿润的枯叶,发出细微而黏糊的水声。
到底是豪奢的琅琊王氏,这辆马车虽原来只有她一人,但内里空间很大,设施也很是齐全,甚至摆了一张短榻。
那个伤重的少年当下正闭目躺在那张短榻上,王拂陵打量了他一眼,这少年身量纤瘦颀长,那双长腿如今一半都悬空搭着。
她一边在马车里找备着的伤药,一边思忖着这人的身份。
这人虽然衣服被划的破破烂烂,但面容姣好,褒衣博带,无论是里面的衣袍还是外头罩的雪纱都用料不俗,如今细看才发现,他腰间还坠着一块通体纯白的环形玉璧,想来是个遇难的士族子弟。
就是不知道原著里有没有这号人,这会儿救了他,也算是给自己积累个好人缘……
王拂陵翻箱倒柜找伤药和纱布的功夫,白兔趁她没注意跳上了这少年胸口,爪子拍了拍他雪白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拂陵找到药回头时,就见兔子跟被火燎到一样急忙忙从他身上跳下来。
“别闹,这是个重伤患者,你不小心把人家踩死了怎么办?”
虽然知道它是系统,奈何毛茸茸实在可爱,她没忍住用和宠物对话的语气跟它说道。
兔子灰溜溜地抹了把脸,跑回她身边趴下了。
王拂陵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系统看起来很是无用,还好她从来就是个自立自强的人,深知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道理。
拿着伤药和纱布,她坐到那张短榻旁边,对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默念一声冒犯了,就开始上前查看伤势。
这人身上血染透了大片的纱衣,面色又苍白如鬼,令王拂陵本以为他受了什么致命重伤。现下看来倒是还好,只是手臂和胸腹处的皮外伤。
她也没有给人包扎伤口的经验,只略略扒开了他衣物破烂处,将药粉撒在伤口上,随后用干净的纱布缠紧了。
只要止住了血,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
一通忙活完,她刚松了口气,不料一抬眼就撞入了一双乌黑的凤眸。
清凌凌的眸子似寒潭下的墨玉,他长眉微蹙,正静静地盯着她,目光中含着几分微妙的警惕。
对上这样一双眼,王拂陵不禁怔了怔。随后想起他应当是先前遇难的缘故,如今乍见自己在陌生的马车上,想来是该有几分忐忑。
她率先出言解释,“我途经此地,见郎君负伤躺在山野,便擅作主张命仆从将郎君带上了马车。”
那少年闻言先是蹙起眉头,随后似是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身上经过包扎的伤处,抿着红艳艳的唇说道,“原是如此。多谢娘子搭救。”
声如击石碎玉,泠泠清朗。
王拂陵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自己的“杰作”,她的包扎手法实在粗糙,担心止不住血,便每处都缠了厚厚一层纱布。这少年本来容色惑人,穿的破破烂烂也是好看的。但被她包扎过后,反倒显得有点滑稽。
她轻咳了一声说道,“不过举手之劳,郎君不必客气。”
那少年神情愰然,似是在走神思索着什么。他没有接话,马车里一时诡异地平静。
王拂陵坐了一会儿,觉得场景怪尴尬的,便出口和他闲谈,“不知郎君姓名?”
那少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之时,他才敛下纤长的眼睫,垂目低声道,“不记得了。”
王拂陵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他身上只受皮外伤,却倒在在山间昏迷不醒,如今看来说不定是伤到了头失忆了之类的。
只是……“郎君既不记得自己姓名,想来也不记得家住何方了?”
她回去该怎么安置他?总不好带个男人回家……
少年点头,“正如娘子所言。”
片刻后,他又迟疑着说,“可是给娘子添了麻烦?娘子不必忧心,待入了城,娘子将我放下即可。”
“那郎君身上可有财物?”
少年不解她意,愣了愣才道,“并无。”
王拂陵心中莫名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算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受了伤失去记忆,身上又没有钱财,长得又这般……总不好将人直接丢下。
她并不是什么素来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大善人,此人气度不凡,容止出众,说不定是高门子弟。此时救了他,就当给自己结个善缘。
况且,这少年低眉敛目的模样还有几分委委屈屈的,她一时竟有些不忍。
她思索片刻说道,“既如此,若郎君不弃,不妨先随我回府。待日后恢复了记忆再做打算。”
那少年听闻此言,墨玉般的眉眼似乎都亮了几分,他面上露出几许春风般柔腼的笑意,坐的笔挺端正向她行了一揖,宽大的袖摆垂下,
“如此便多谢娘子了。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王拂陵。”
*
建康城郊,暖阳照耀杨柳堤,陌上点翠,春色十里。
城内却已是一片热闹的车水马龙,街边酒肆林立,担着担子叫卖的摊贩络绎不绝,在这个乱世中,是偏安一隅的江左帝王州独有的盛景。
马车沿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岸一路驶向乌衣巷,巷口槐柳垂下将将泛起翠色的枝条,柔枝拂过车上包覆的黑幔布,马车最终在王氏府邸前停下。
还未等车夫下车通禀,府里的人似乎已提前得到消息,正有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大步流星朝门外走来。
听见马车外的动静,王拂陵忐忑地攥紧了手,不知不觉间竟冒出了点湿润的手汗。
她打起车帘,正要下去,一抬眼见到来人却不禁愣住了。
为首的青年高大俊美,头戴黑介帻衬底的两梁进贤冠,身着宽大的绛纱袍,脚踩赤舄,朱衣素领,眼似桃花。和她竟有三分像。
她怔愣的功夫,青年已行至近前,还没等她作出反应,抬手便将她像抱幼童一样抱了下来。
王拂陵:“……”
“阿兄?”她试探着道。
“嗯。”青年埋首在她肩上,久久没有抬头,直到她感受到肩膀那处洇出点湿热。
……不会罢?他在哭么?
她怎么记得原书里这哥应该是个霸道狂拽又左右逢源的世家子形象?
王拂陵无措地将手顺势搭在他背后拍了拍。
许是原身残留的亲情作祟,此时此刻,王拂陵心中竟也浮现出星星点点的酸楚,拍他后背的动作也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我回来了,阿兄,不用再担心了。”
“嗯,”王澄抬起头,眼睛还泛着湿红,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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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起眉,“怎穿的这样单薄?这些人是怎么照顾你的?”
他抬目扫去,车夫和一众护卫都打了个寒噤。
王拂陵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在马车里待的太闷,才穿的少了些。阿兄勿怪他们。”
“那这次便算了。”
王澄面色稍霁。阿妹失而复得,他只觉得她说什么都好,说什么他都会应允。
他抱着王拂陵就要往府里走,王拂陵忙扯了扯他的衣襟,“阿兄且等等!”
王澄抬眼看向她,方才哭红的眼睛此时已经蕴满了柔情的笑意,“怎么了?”
“我归家途中遇到一位受伤的郎君,他失了记忆,我便将人带回来了。”
“失去记忆的郎君?”王澄挑了挑眉头,多情柔美的眼中泛出点讥诮讽意——
他阿妹总是这样天真纯善,路上遇见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她大发善心往家里捡,殊不知那些东西可能只是贪图她的美色或家世。
想到这里,王澄唇角也扬起一抹冷笑,他两步走回马车前抬手就要掀开帘子,朗声道,“来者是客。郎君为何畏畏缩缩匿于马车内?”
车帘被打起,六目相对,王澄表情凝固了两秒,随后发出被气笑的声音。
“澄竟不知,郎君受了伤还失去记忆?”
南岳夫人派人送来的信中便提及,拂陵经此起死回生之奇遇,看上去记忆有所缺失。她如今不认得他便罢了,这人竟也能腆着脸装陌生人?
失忆?他自来看不惯这谢家小子,断然不信甚么失忆恰好被他阿妹捡到。
怎么回事?听上去两人竟像是认识的?王拂陵蹙起眉,也疑惑地看向马车内的少年。
只见那人神宁气静,面色丝毫不改,顶着兄妹俩的视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如此说来,郎君便是认得我了?身此番受伤失忆,全然不知姓名家人,幸得女郎心善相救,还望郎君收留指点。”
长长的眼睫敛着,令人看不清眸中神色。他微微低着头,尖俏的下巴隐在两人视野盲区,只能看见他清冷小白花一般坚毅的脸侧轮廓。
王澄被他矫揉造作的模样气得拍掌大笑,“认得认得!郎君此言差矣,吾与令兄乃多年故交,郎君且入府就医,稍后吾便派人请令兄前来。”
王拂陵坐在他胳膊上,只觉得这两人仿佛都有病——不是客观事实,是纯纯形容他们美妙的精神状态。
只是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是谁,跟他们兄妹俩原先又有什么样的渊源。不过看她哥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笑完就沉着脸抱着她大步往府内走去了。
“阿兄,不若先将我放下?”王拂陵瞅他面色,小声说道。
王澄看她巴巴地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点怯怯,他以为自己吓到了她,便拍了拍她背心,“阿陵莫怕,阿兄不是对你。”
……鸡同鸭讲。
她只得无奈地坐在他手臂上看着后方,那少年被如此明显地阴阳怪气一通也不见生气,他面色寻常,丝毫不在意主人家的失礼,施施然自己下了马车跟在后面。
在他身后,王拂陵看到一团雪白的小影子“噌”地跳下马车,四条短腿抡出残影,一边朝她跑过来,一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奶音崩溃大喊,
“宿主!宿主你忘了我吗!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3. 各掩藏心曲
王拂陵回来见到王氏府里的境况后不禁松了一口气。
王澄知道她失去记忆,便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了许多,却没有刻意提及她的记忆,只不动声色地透露出许多信息。
比如宅邸里的主人就他们兄妹俩,其余的王氏族人则住在别处。他们的父亲王怡如今隐居东山,在上一辈里行二,另有一伯父一叔父。
伯父王函在朝中任丞相,深得陛下信任;叔父王逡为大将军,领兵驻扎于荆州,现又领荆州牧一职,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
看来兄妹感情是真的很好啊,王拂陵在心里感慨着,同时又觉得此时的王澄体贴又周到的表达方式才更像原书里写的那个琅琊王三。
这座宅邸主子虽少,却仆侍成群,一如她了解到的历史上那些穷豪斗奢的士族子弟,府内占地甚广,是一派典雅的江南园林风光。
移步换景,常绿植物苍翠欲滴,现下虽是早春,却亦有梅兰暗香袭人,足可想四时之美。
王拂陵一边点头应着,又随口问道,“父亲为何隐居?我可要前去拜见他?还有……母亲呢?”
听她此言,王澄一路上勃勃的兴致稍淡,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似是觉得不该,他又强牵起唇角作出一个笑来,“父亲不堪官场人情之劳,只愿在东山寄情山水,与松竹梅鹤为伴,你若是牵念他,改日我便带你去一趟。至于母亲……”
他的笑意更显苍白勉强,话头一转叹息道,“你舟车劳顿定然累了,今日先休息,回头阿兄再带你见她。”
王拂陵惯会察言观色,此时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这家人的关系好似有些奇怪——先不说王澄提起父母的态度,就现在她一个早已成年的妹妹还被他抱着,这是当哥还是当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妹控?!
在家中没有兄弟姐妹的王拂陵看似淡定,其实已经惊呆了。不过转念一想,向来珍爱的妹妹“起死回生”,失而复得,做兄长的紧张一下似乎也正常……吧。
两人身后。
雪衣少年隔着一段距离施施然跟着,步伐从容逶迤,宽大的衣摆在身后荡成绵绵雪浪,神态娴静却漠然。
他冷眼看着前方相亲相和的兄妹俩,身姿纤薄窈窕的女郎攀着兄长的肩,微微垂首听着他叨叨不休的絮语,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她纤细修长的颈以及清艳的侧脸。
两人沉浸在兄妹相聚的温情中,谁都没有朝他分过来一个眼神。
他无声冷笑,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焦躁,对她的厌憎又多了一重。
目光却仍死死地盯着,漆黑的凤眸在二月正午清澈的日光照耀下,宛如两丸沉水的黑玉珠,散发着泠泠清辉却让人望之生寒。
突然间,前头的女郎不期然转头,那双柔美多情的桃花眼与他对上,眨了眨。
他顿了顿,薄薄的眼皮敛下,目光温静有礼地垂下,落在脚下四条腿倒腾地飞快的兔子身上。
王拂陵搓了搓手臂,方才莫名觉得有些冷,二月的天到底还是该多穿些……
王澄带着她方一踏进她住的听风院,便见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女含泪奔出。
“娘子终于回来了!”
王拂陵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又看向王澄。
王澄对她笑道,“这是平时侍奉在你身边的婢女,平日里最得你意,左边的机灵些,名唤青枝,右边的会武,唤歧雾。”
两人听自家郎君这样说,互相对了个眼神,瞬间明白了娘子当前的状况。
“抱歉啊,我不太记得你们了。”王拂陵看见她们陡然灰暗的神情,想来平日里主仆关系甚睦,便开口解释了一番。
不料看上去能言善道的青枝还未说话,一旁面相沉默内敛些的歧雾倒是先摇了摇头,“娘子平安便好,旁的都无甚关系。”
“是啊是啊。”青枝也点头。
几人往院内走去,正值午时,王澄派人传午膳直接送到听风院来,吩咐完又想起什么,让青枝将府内张医工请来。
几人用过午膳后张医工张林才姗姗来迟,这是个须发皆白的年迈老者,甫一入内,便向王澄叩头请罪,“仆迟来,向郎君请罪!”
王澄侧坐在榻上,斜靠着隐囊,抬手让他起身,“张医工何故来迟?莫非是府内婢子未曾言明事出紧急?”
他肃着一张俊脸,语气看似责怪,整个人却是仍旧斜斜坐着,一副懒散之态。
青枝闻言心中焦急,娘子待下宽容和善,郎君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最是阴晴不定,稍有不慎便要领一顿罚。
她此时在心中快速回忆着,郎君吩咐时可有提及找张医工是所为何事,想来想去也不记得他曾说过。
张林回道,“长公主殿下近日犯了头疾,特宣小人去了公主府一趟。”
王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让他起身,“原是如此,张医工快请起。”
王拂陵怀抱着兔子,目光落在跽坐在案几旁的少年身上,他不发一言,目光静静落在桌案上,唇角微微牵起的角度许久都不曾变一下,仿佛一张静美的假面。
“那便请张医工快来未这位郎君诊治吧,他身上受了外伤,不知何故还失去了记忆。”
王拂陵出言后,张林起身近到案边,抬眼一看这位等着医治的郎君却是愣住了。这位不是……
他看了眼在场诸人,瞥见王澄笑吟吟的模样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请郎君伸手。”
少年大袖轻挽,露出一个腼腆温柔的笑意,“有劳。”
老医者的手干枯如苍老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襦落在他手腕上,微黄的皮肤上有深浅大小不一的斑点,少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厌恶至极。
卑贱的、丑陋的、奴仆的手,以及王氏故作体面惺惺作态的令人作呕的模样,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厌烦。
他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没有将手挪开,目光却不再自虐般地盯着这些让他厌怠之物。
他欲将视线挪开望向窗外那枝开的正艳的红梅,不料却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忐忑中略带了几分忧色,似是这里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伤势之人。
他顿了顿,干脆阖了眼。
差点忘了,比起王澄矫揉造作的浮夸,这位才是真正做得一手好戏的。
搭了片刻脉之后,张林愁的皱眉抚须——恕他无能,他实在是没能看出来这位谢郎君因何失忆呀!
顶着王澄灼灼的目光,他冷汗直下,却也只能直言,“恕小人无用,未曾瞧出郎君的病症……”
王拂陵惊讶道,“怎会?”琅琊王氏的府医怎会是沽名钓誉之辈,他都没瞧出毛病来,难道这人是装的?
王拂陵疑惑地看他一眼。
王澄却道,“张医工此言差矣。张医工杏林妙手,美名远扬,怎可妄自菲薄?这位郎君是我故交之弟,可不许不尽心!我听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张医工定有妙法。”
张林抹了把汗,听出了自家郎君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那小人下去给郎君开一副药方,煎了与郎君服用。”
王澄笑说,“善。”
回忆起刚到府门前王澄见到这少年的态度,王拂陵觉得当下的氛围有点古怪,但看在场众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张医工下去为那少年煎药,王拂陵想起王澄说与这少年的兄长相识,便开口道,“阿兄先前说认得这位郎君的兄长?”
王澄:“瞧我,险些忘了。”他说完,便走到堂中临窗的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歧雾,“去,送到该送的地方。”
歧雾一怔,低头看了一眼信笺,随后领命离去。
王拂陵不明所以,却见原本八风不动安然坐在一边整理袖口的少年难得显出几分焦色,连脸上恰到好处的浅笑都僵硬了一瞬。
王拂陵想他许是担心待会儿“近亲情怯”,便出言宽慰他,“很快就能见到亲人了,郎君可开心?”
雪衣少年:“……开心。”
王拂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郎君不必担心,所谓亲人,血浓于水。即便郎君失去记忆不记得他们了,见到之后心里也定然觉得亲切、安全。”
那少年静了一瞬,看着她复又开口,“娘子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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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拂陵愣了下,先是不解其意,随后想到他应该是指她失忆后见到兄长的感受,她点点头如实说,“我亦如此。”
这是实话,虽然不认识王澄,但或许是原身残留的影响,她确实对这个便宜兄长感到亲近,甚至有几分依赖。
依赖……?王拂陵怔忪一瞬。
她很少对什么产生依恋,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就认为自己才是应该成为那个让别人依靠的人。
她在现代是单亲家庭,自小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正因为是单亲,她妈妈荀芳担心她心里有什么阴影或缺憾,对她比一般的母亲还要耐心呵护。但她又何尝不心疼母亲。
自王拂陵懂事以来,便比别的同龄人要成熟努力一些,读书时成绩优异,各种奖学金和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只是希望能减轻母亲的压力……现在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妈会有多担心。
想到这里,她几乎连片刻也坐不住了,整个人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
怀里毛茸茸的兔子动了动,她用意识无声地问它,“这里和我生活的世界时间流速是一样的吗?”
兔爪拍了拍她的手,“宿主放心。书中世界与你生活的世界在不同的时空,这个时空的你对原本的时空来说,相当于处于一种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态,等你完成任务回家,就会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王拂陵不禁松了一口气。
与她对坐的少年没有错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见她长久地盯着怀里的兔子,他的目光也探寻般地望去。
窗边。
王澄见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容色不快地拉下脸,提步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中间。
他目光也落在了王拂陵怀里的白兔身上,笑着问道,“哪里来的白兔?你若是喜欢这些玩意儿,阿兄再去给你挑些珍奇异兽来养。”
王拂陵摸了把兔子软软的毛,“来时路上捡的,养一只便够了。”
王澄点了点兔子的脑袋笑道,“这些小畜生,惯会往人车里钻的。”
王拂陵:“……”
她怀疑她哥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她悄悄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见他红唇微弯,神情平静,似乎全然不多想。
王澄:“既是要养在身边的,可给它取了名?”
时人好风雅,养的爱宠大多有名有姓,就连养个蛐蛐都要起个威风凛凛的绰号。
王拂陵想了想,“原本是没有的,”她抱起兔子,和它红宝石一般的眼对视了片刻,“不若就叫‘系统’罢。”
她本来只是怀着某种恶搞的心态起的这个名字,不料王澄竟凝眉思索一番,“系,继也。统,纲纪也。载籍既光,系统乃传。好名字。”
那少年也柔然一笑,语气中几多赞许,“此名甚好,娘子博学高才。”
……要不要这么捧场,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时,张林用漆盘端着一碗药进来,“郎君的药煎好了。”
王澄笑盈盈对那少年道,“郎君请吧。”
看那少年不动声色接过药饮下的样子,王拂陵不由一阵牙酸,浓浓的中药味儿充斥堂中,她感觉自己口腔里都泛出酸苦来。
张医工看着这谢家二郎君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样子,不禁感慨,到底是人人称道的“谢氏双璧”之一啊!
自家郎君自来与谢二郎君不对付,得了示意,这药是他用一些黄连、龙胆草、苦参等极苦的药材熬制,不过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吃了倒是无甚影响,只是就连他熬制的过程中,都觉得舌尖泛出一阵苦意。
反观这谢二郎君,眉平目静,神色从容优雅,果真是人上人,自然吃得这苦中苦……
……苦,好苦,苦的舌尖已然麻木了。
谢玄琅面无表情地想,白皙修长的五指扣紧了碗沿,饶是他过去数年中已经喝过许许多多药,这碗药的苦仍是让他差点就压不住眉头。
而这一切……
谢玄琅喝尽碗中最后一滴药,将药碗递还给张林,“有劳。”
他抬起眼,看向王氏兄妹二人。
都是他们带给他的。
4. 东边日出西边雨
所谓名士者,自当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不厌不憎,雅量容常。
不同于任诞放纵,惊世骇俗的士族子弟,陈郡谢氏子弟自来以这样的准则规训己身,谢玄琅过去也一直将这条族训践行得很好。
但唯有他微微咬紧的牙关知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谢家二郎,双璧之一的谢玄琅,今日差点因为一碗药破功。
原因无他,只因谢玄琅他怕苦。
时人好玄清谈,崇尚自然,“返璞归真”之风气风靡士族阶层,不少士族专门跑去深山老林里挖野菜吃,谓之“啖真”。
不过大多数人也只是为了合流众人装个样子罢了——一群博衣高冠之人乘着车,仆从前呼后拥照料着到山间挖野菜,不见一点辛苦。回家后关起门来,又是脍不厌精食不厌细的人上人生活。
谢玄琅也随这些人“啖真”过,但他极恶此举。
那些所谓名士虚伪的样子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于,他自己亦是其中一员。只是,那些野菜大多味道酸苦,他每每“啖真”过后,总要在无人时再抠着嗓子眼吐出来。
他便是这样的性子,不喜之物,哪怕侥幸进了他的肚腹,他也要吐出来。
他自小不喜苦味,饶是如此,他过去又吃了数年苦药,如今早已对味苦之物避之不及。
他从广袖里摸出一方洁白的丝帕,拭了拭唇角的药渍,形容优雅得仿佛古画里的仕女,随后才抬起眼来向他们道谢,“多谢郎君与娘子照拂。”
王拂陵踌躇地看着他问道,“……郎君,你还好吗?”
只见少年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中水光潋滟,眼角泛起微红,如斜阳晚照,看着有几分惹人怜惜之态。
这人肤色本就苍白的过分,瞧瞧,这一碗苦药下肚之后,他脸色都有点发青了……
王拂陵怀疑,如果不是对方强大的静气功夫和修养,他可能会当场吐出来。
谢玄琅微微一笑,“娘子何出此言?在下感觉很好。”
王澄看破不说破,他既乐意装,他也乐得看戏。
正在此时,府里有下人来禀,“郎君,谢大郎君来访,当下正在前厅候着。”
谢大郎君?王拂陵猛地坐正了,那不就是原书里的男主么?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传说中的男主了,她还真是有点期待。
没等她细想,王澄便挥挥手让人将他领过来了。
不多时,一位风姿秀彻,拔卓出尘的郎君便大步走来,不同于王澄衣冠严妆的俊美,和雪衣少年淡极生艳的天然灵秀,谢玄瑾今日打扮得颇为闲适,玉冠素衣,一派舒朗清隽。
只是他焦急的面色和匆忙的步履破坏了那分闲适,待到堂中,他目光四下逡巡,终落在那静坐的雪衣少年身上,见他平安,才松了一口气般,跟主人家见礼客套。
他抬手认真行了一礼,“静之,阿皎之事多谢你。”
王澄笑着摆手,“遏兄客气了,令弟实是吾妹所救。”
谢玄瑾一怔,这才留意到他旁边的少女,清艳窈窕,面容带有几分稚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带着好奇打量他。
谢玄瑾笑了笑,道,“我道你今日为何急急向陛下告假,原是令妹回来了。”说完又问王拂陵,“王小娘子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一年前王拂陵伤重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七娘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他不好多问。况且王澄向来爱重小妹,当初因此事差点疯魔,后来更是对此事讳莫如深,最忌旁人打听,故而他也不甚清楚。
王拂陵听他点到自己,也朝他点头致意笑道,“劳郎君问候,我身体已无碍。”
果然是当男主的人,谢玄瑾容色亦是出众,濯濯如临风玉树,与身边两人比起来,他更是温润中多了一些挺拔的刚毅正气。等等——
王拂陵突然意识到,王澄本是叫歧雾去请那少年的兄长,结果谢玄瑾来了,也就是说——她捡到的人其实就是她的攻略对象谢玄琅?!!
想到这里,王拂陵手下不禁一重扯到了兔毛,“可恶的系统,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是谢玄琅?”
系统在她怀里翻了个肚皮,用天真的童音说道,“宿主,我们做系统的原则上是不能干预宿主的任务的,你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事事都指望系统的帮助……”
王拂陵忽略了它教导主任般的训导,又悄悄看向了那少年——这就是原书中的谢玄琅,温文尔雅,明珠映月……形容得倒真是很贴切。
她出神的功夫,谢玄瑾已经走到了谢玄琅身边,担忧地问道,“阿皎,你可还记得兄长?”
谢玄琅闻言站起身,垂首的模样倒显出几分乖巧来,“兄长。”
听语气不似不认得他,谢玄瑾松了一口气,来时惴惴的心彻底落了地。
谢玄琅每年春三月会在他的私邸住上一段时间,悼念渡江时亡故的父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谢府。
今日正值他休沐在家,王静之遣婢女给他带的信中说阿皎受伤失忆,他骇了一大跳,才急急忙忙赶过来,见他无事才算放心。
王拂陵闻言诧异道,“郎君先前不是还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家人?”
谢玄琅面色不改,丝毫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合袖朝她揖了一礼道,“想来是贵府上那碗药起了作用,服用后,在下确是豁然开朗,拨云见日,如今记忆已无大碍。”
“……”
王拂陵感到一阵无言。她又不是傻子,就算是“药到病除”也断然没有这么快的,她痛经时吃个布洛芬起作用都得半个小时呢。
所以他先前确实是在装失忆?
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撒这样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让她觉得有几分荒谬,难道说这个时代的人就是比较癫?
可话虽如此,她也不会戳破他,毕竟日后还指望攻略他回家呢。
只好将错就错故作不觉道,“郎君无事便好。”
谢玄琅弯着唇角静静看着她,王拂陵蓦的感到腰间有轻微的凉意。
她奇怪地伸手,摸出来一颗青枣般大的珠子——
原来是系统给她的珠子,只不过这珠子此时已经不像系统给她时澄净透明,而是泛着些浅淡的蓝色,整颗珠子内部丝丝缕缕的蓝白萦绕交缠,宛如雪山巅上那抹纯净的蓝天白云,透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
系统之前告诉她,珠子的颜色变化代表了好感值。那蓝色代表什么意思?
系统歪在她怀里,见此情况也毫不意外,回答了她的问题,“暖色代表爱意,与之相反的冷色代表的肯定就是相反的意思啦!”
那蓝色岂不是很讨厌她了!
王拂陵惊讶地睁大了眼。讨厌她,为什么?
她好像没做什么惹人厌的事吧,来时甚至还救了他不是么?
她不解地抬眸,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那眼底好似流淌着二月春溪。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谢玄瑾觉出点气氛的古怪来,主动开口说道,“阿皎既无事,我们兄弟二人也该告辞了。静之与娘子久别重逢,想来如今也有许多话要叙,我们便不打扰了。今日之事,日后再专程登门拜谢。”
王澄起身要送,谢玄瑾连连推拒,只说今日已经叨扰了,留他们兄妹二人叙叙旧。
这时,府里又有下人急急跑进来,一副气都没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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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的模样,王澄微拧了眉,但想到谢氏兄弟还在,便只是笑着斥道,“何事如此惊慌?倒教人见笑。”
进来的年轻侍从忙跪下,“郎君,宫里来人急召君与谢大郎君!”
王澄微讶,倒是谢玄瑾看上去不见意外,似乎猜到了所为何事。
二人便准备应召进宫,走之前,王澄又回身吩咐道,“阿陵你先好好休息,阿兄回来再来看你。”
王拂陵点头,“政事要紧,阿兄不必担心我。”
言罢,王谢两人便急急往外走去,乘了宫里派来的马车进宫。
他们二人走后,垂手静候一旁的谢玄琅也出言道,“叨扰多时,琅也该离去了。”
王拂陵正要起身,却听他道,“娘子勿送,琅已恢复记忆,自行离去便可。”说完,便朝她一点头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王拂陵在他方才跽坐的短榻上发现了一块环形玉璧,似是他腰间坠着的。
王拂陵捡起玉璧起身,下意识朝他喊道,“谢郎君且等等!”
只见那人背影翩翩,大袖飘摇,逶迤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径直跨过了一道月门,看不见身影了。
这也没多远,没道理听不见她叫他啊?
王拂陵有些纳闷,但到底没有追上去还给他——这攻略嘛,男女交往自然是讲究你来我往,你丢个帕子,我落个玉佩的,日后才好有借口再会。她倒是巴不得当下不还呢。
于是,她喊完一嗓子后转身又坐下了,抬头却见侍候在她身旁的青枝和歧雾二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王拂陵:“怎么了?你们可是有话要说?”
青枝纠结一番,到底还是说道,“娘子这般呼喊是没用的,因为那谢二郎君他……他听不见呀!”
王拂陵愣住了,“听不见……是什么意思?”
青枝觑着她面色斟酌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谢二郎君他有耳疾,婢子听闻谢二郎能读懂唇语,故而平日里相对时,与人交谈无异,但背过身去,无法读唇,自然听不见娘子叫他了。”
……谢玄琅听不见?王拂陵震惊不已,原书中可没有这个设定啊!
她明明记得谢玄琅耳聪目明,尤善音律,舞乐双绝。在他年纪很小时便美名远扬,那时陈郡谢氏不过是个被门阀世家瞧不上眼的二流士族,他的父母还未曾亡故,尤以此幼子为荣。
“月出皎兮。皎者,洁白明亮,甚好。阿琅的字便取‘皎’罢。”这是原文里专门提过的一段。
可现在居然告诉她谢玄琅聋了?
不过转念一想,遇见他之后的一些蹊跷之处又得到了解释——譬如谢玄琅交谈时,他时时紧盯着她的目光,现在想来或许是在读唇,以及她总觉得她遇到的谢玄琅颇为寡言。
她曾经听说一些耳朵听不见的人,慢慢地也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毕竟人都是渴望反馈的生物,如若自己听不到,自己控制不好语速和音量不说,说出去的话也宛如拳头打在空气上、微小的芥尘丢入海中,激不起丝毫涟漪,该是多么孤寂啊……
想到这里,她眉头深深拧起,又不禁问道,“他的耳朵是如何聋的?”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青枝似是不敢言,歧雾是个直性子,此时主子发问,她便大大方方朗声回答了,“谢二郎的耳朵是因为娘子聋的。”
“因为……我?”
王拂陵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是原身的锅吧?狗系统又没有告诉她!一来就成了背锅侠,这还怎么攻略啊?
好好一个世家公子,谢家宝树,因为她聋了,别说攻略了,不结仇就算他谢玄琅为人宽容大方了!
5. 旧恨春江流不断
出了王氏府邸,谢玄琅没有回他的私邸,而是沿着秦淮河岸缓步慢行。
时值日暮,斜阳将波光粼粼的河水染上绚烂的绯金色,滟滟余晖揉入深沉水波中,凄艳中含着几分冷意。
秦淮河中飘着几艘小船和画舫,岸边码头跑生意的摊贩正准备收工,彼此呼唤着往回赶,暮色下的流水人家,阵阵炊烟带来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谢玄琅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边信手扯去了他身上缠裹得近乎可笑的纱布,红艳艳的血浸透了纱布,他垂眸静静看了片刻,神情莫测。
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不能感染他分毫,少年纤腰束素,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腰际,全身上下似乎唯有唇间一点艳色,宛如一个踽踽独行于河畔的水鬼精怪。
谢玄琅丢了手中的纱布之后,缘着秦淮河岸一路去了城南的瓦官寺。
待入了山门,接引的知客僧本来已打算告知来人将要闭寺,不接待香客了,没曾想抬头一瞧,看见来人之后又恭敬地合掌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原来是谢檀越。”
谢玄琅也循着佛门规矩,合掌还了一礼,微微笑着启唇,“琅来得不是时候,此时可是要闭寺了?”
那知客僧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此时摸了摸泛着青色的头皮笑道,“本是要闭寺的,不过谢檀越来,却是无妨。”
似是回应他的话,此时寺中晚钟敲响,雄浑庄重的钟声在晚风中回荡着。
晚钟后,便是寺内僧众们的晚课时间,谢玄琅看出那小沙门略显着急的神色,颇为体贴地笑着说,“我找支公有事商谈,寺内各处我皆熟悉,小师父自去做晚课便好。”
那小沙门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忙合掌朝他道谢,“阿弥陀佛,那便多谢谢檀越了!”
他说完便转身一溜烟跑了,全然忘记了寺内不可疾奔的规矩,内心亦感叹着:还好今日碰上的是谢二郎君,除了谢二郎君,还有哪家士族公子这般好说话呢!
他走后,谢玄琅唇角笑意稍淡,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庄严佛塔,穿过重重佛殿,来到了后院禅房。
禅房内,一中年道人正在闭目参禅,他身着宽大袈裟,器朗神俊。
谢玄琅抬手叩响了门扉,那道人抬眼看了过来,见到来人,唇角溢出一抹宽和的笑意。
“郎君不妨入内。”
谢玄琅提步进了禅房,笑意盈盈道,“可是扰了法师禅定?”
支缘觉合掌摇了摇头。
支缘觉起身引他坐在桌案边,又倒了一杯清茶推到他面前,“贫道观郎君心神不宁,可是心中有所郁结?”
谢玄琅笑容一顿,微微敛了笑意看向他,神色中颇有些认真道,“法师是当世高僧,对佛理领悟深刻,我曾听闻佛家道,众生堕生死轮回,循环三界内,犹如汲井轮。不知法师可曾听说过起死回生之事?”
支缘觉合掌念了一句佛号,“生命流转譬如灯焰相续,炷尽则灭。不至余炷,如是,舍阴己,更受余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郎君执念太过深重,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明明灭灭的昏黄烛光下,中年道人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含着几分悲悯。
这位谢小郎君于过去一年中已来寻过他数次,每每问及之事不过是死而复生,痴性不改,自困囚笼。
谢玄琅明白了他的意思,勉力笑了笑。
是啊,起死回生,多么奇异不合常理的事,若非他今日亲见那人,确认了她除去不识他之外,与过去并无两样,他也不会相信这般怪力乱神之事。
谢玄琅在禅房中静坐了一会儿,听支缘觉讲了会儿佛法,觉得内心平静安宁不少,便提出告辞。
只是离去之前,他似想起什么,又问道,“法师先前赠我之安神香,不知可还有?琅前几日用尽之后,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少年秀美的长眉蹙起,神情极为苦恼痛苦。
支缘觉起身,走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一番,随后满含歉意道,“郎君来的不巧,贫道这处似乎也无安神香了。郎君不若明日再来,贫道可为君合些新香。”
谢玄琅合掌有礼道,“那便多谢法师了。”
离开瓦官寺后,他本想回自己的私邸,但他怀揣着某种莫名的情绪望了眼乌衣巷东的方向,又想起今日谢玄瑾匆忙来寻他的模样,叹了口气,终是朝谢府走去。
*
王氏府邸。
王拂陵白日里一路车马劳顿,本以为会累的沾床就睡,不料却在床上数了很久的羊也没能酝酿出睡意。
一闭上眼,一会儿是她妈见不到她着急的模样,一会儿是谢玄琅和煦温静的笑容,思绪几经流转,最后定格在那颗泛着寒意的珠子上。
她腾的坐起身,盯着那颗珠子发愁——怪不得是蓝色呢,原身给人耳朵都害聋了,能有什么好感度啊!
她正发着愁,突然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阿陵?睡下了么?”
“还未睡。”王拂陵起身去开了门。
王澄白日与谢玄瑾一道入宫,本以为能很快回来,没想到竟是耽搁到夜里。
“阿兄怎去了这般久?宫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澄笑道,“没甚么要紧,不过是陛下碰上了些烦心事,陛下年纪尚轻,做臣子的还需多加劝慰。”
回想起那小皇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王澄微感头疼。
或许是他的父皇和皇兄几番迭替,让他心中大感不安了,这才遇上点小事便如惊弓之鸟。
王拂陵回忆起书里的设定,渡江之后,晋朝国祚不稳,皇室在琅琊王氏等南渡士族的辅佐下才站稳脚跟。不过建朝不久,皇帝便忧思积劳病故,皇长子登基后不久也患了疯病。
此时当今陛下初登基,不过十六岁的年纪。
王拂陵笑了笑,“阿兄辛苦了。”
这话实是不假。
知她失忆,今日青枝和歧雾也絮絮叨叨跟她说了很多王家的情况,上一辈王氏族人里,文有丞相王函,武有大将军王逡,唯有他们的父亲王晖隐居东山,不问世事。
为了不堕琅琊王氏的风流光辉,王澄自小便肩负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无论是士族间的交游往来,还是政务上的夙夜匪懈,他都不曾落下。
王澄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年未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太多血色。但饶是如此,也比当初离开建康时好了太多……
时至今日,想起那时,他心底仍不由一颤。
王澄目光温柔,“阿兄不辛苦。只要你好好地,阿兄怎么样都不会觉得辛苦。”
王拂陵抿了抿唇,有点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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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她向来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明明与外人相交时,暖心活泼的场面话她也能一套一套地往外冒,但面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时,比如她妈妈,她的情感表达甚至说的上笨拙。
此时她便是如此,这个便宜兄长真挚地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在王澄也没有要她说什么的意思,只接着道,“阿陵,你明日与我一起去趟瓦官寺。”
“瓦官寺?去那里作何?”
“阿兄去敬香还愿。”
*
翌日。
王澄说要带她去瓦官寺还愿,王拂陵本以为只是象征性地去上柱香磕个头,不料王澄光是准备还愿要供奉的礼品便拾掇了一上午。
两个婢女捧了几大簇莲花、百合等寓意好的鲜花,香烛纸钱、果品灯油自不必说,当看到四个健壮家仆抬着一个一人高的金身佛像出来时,王拂陵还是没忍住扶额叹息。
“阿兄,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王澄看他们忙活,口中叮嘱着小心行事,莫要磕碰了佛像。
听了她的话笑道,“怎能算夸张?君子一诺,这都是阿兄当初在佛祖面前许诺过的,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归来,阿兄定要践诺。”
待一切都收拾准备妥当,已经时近正午了。
王澄盯着下人将佛像妥帖地放进马车里,随后又似不放心,跟王拂陵道,“阿陵,我与佛像同乘一辆马车,路上也好看护,你乘车跟在后面。”
王拂陵:“好。”
兄妹二人到山门前时,寺内似是提前得了消息,住持和不少僧众们都等在山门前迎接。
王拂陵下车时,看到山门那站着大大小小一水儿的光头,心里不禁生出些奇异的感受:这就是古代顶级门阀的牌面吗?
那领头的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就是住持了,他率先走上前来,合掌对王澄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檀越那时心意至诚,感天动地,如今果得偿所愿。”
说到后面,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王拂陵身上。
王拂陵温顺地垂头行了一礼,心里却在想着,看来就算是佛门中人也是免不了场面话啊。
这般场景,王澄定然见惯了的。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料一抬头瞧见王澄恭谨地合掌还了一礼,俊美高大的身形深深弯下去,神情深深动容,“大师所言极是!故澄今日特来还愿。”
他抬起头来,王拂陵甚至瞧见他眼中隐隐闪烁的泪花……
王拂陵:“……”
晋人崇佛。
在这个充满了动荡与离散的时代,人们被朝不保夕的巨大不安全感侵袭着,上至皇室士族,下至布衣百姓,
都投入了佛教救苦救难的思想。
建康大大小小的佛寺林立,其中瓦官寺不仅是王公贵族们时常光顾的皇家寺院,更是名流士族们清谈说玄常去之地。
寺内的僧侣和王氏家仆一起将王澄带来的贡品带进佛寺里,接着入了主殿群,王澄便要去大雄宝殿一一拜过。
王拂陵今日带了会武的歧雾出门,王澄也甚是放心。她说要在寺内逛逛,他也只叮嘱了句“莫要走太远”,便自去拜佛了。
王拂陵带着歧雾一路走走逛逛,待到了一座院落里,不期然看到一抹雪白缥缈的影。
6. 流水弗情落花意
谢玄琅今日如约来瓦官寺找支缘觉拿安神香。
不知怎么的,他这一年莫名染上了失眠症,即便睡着,也容易因惊梦而醒。
先前支缘觉见他面色困乏,形容憔悴,曾给了他一些安神香,确实让他难得有了些好眠。
后院幽静的禅房里,谢玄琅接过支缘觉给他合的安神香,唇角牵出一抹温润笑意,“有劳法师了。”
支缘觉摇了摇头,复又叮嘱道,“安神香只可作辅,此香中混入了轻微的麻痹药物,郎君切不可依赖它,心病还需心药解。”
谢玄琅愣了愣,随即接过安神香,“琅明白,多谢法师。”
“女郎在门口伫立已久,不若入内歇息片刻。”
王拂陵听他乍然点到自己,有点心虚地从半开的门边挪了出来。
先前她带着歧雾在寺内闲逛赏景,这瓦官寺不愧是书里的顶级皇家寺院,除却宏伟壮丽的佛殿佛塔外,寺内更是有着山水园林一般的好风光。
曲径通幽,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禅房这边。
谢玄琅也依言抬眼看向门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静如常,不见一丝怨怼与厌弃。
王拂陵抿了抿唇,该说他面上功夫做的好吗?要不是有那颗珠子,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人讨厌她。
王拂陵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含着歉意道,“我与家婢在寺内迷了路才误入此处,可是打扰了法师与郎君?”
支缘觉温和地笑了笑,“寺内占地甚广,殿宇建筑甚多,女郎不常来,迷路是人之常情。”
言罢,他与王拂陵的目光都看向了跽坐一旁的雪衣少年。
一双宽厚温和的长者的眼睛,平淡如温水;一双灵动秀美的桃花眼,跃跃欲试,似乎都在等着他表态。
只见少年矜持地略颔首,“无妨。请娘子入内罢。”
王拂陵心下松了一口气,带着歧雾进了禅房。
支缘觉给她倒了杯热茶,“女郎如今身体可大好了?”
本来在暗戳戳用余光觑谢玄琅表情的王拂陵一愣,见对面的僧人松风鹤骨,气度不凡,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个名字——支缘觉。
想来这位应该就是原书里的高僧支缘觉了,他本是陈留的一位士族子弟,后来遁入空门,一心侍佛,他年轻时曾周游过许多地方去修寻佛法。而今既是德高望重的僧人,也是清谈玄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许多士族子弟都与他交游,人称支公。
“劳法师挂念,如今已无大碍。拂陵今日正是陪阿兄前来还愿的,还要多谢佛祖庇佑。”
支缘觉笑了笑,“女郎必有后福。”
王拂陵不想要什么后福,能赶紧回家就是她最想要的福了……只是不知道,某人愿不愿意配合……
她悄悄看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的谢玄琅,自她进来后,他便挂着柔善的笑意一言不发,安静如死。
正当她想着怎样的话题才能不显突兀地跟他搭话时,只听对面的支缘觉温声道,“快到了寺内用午膳的时间,女郎与郎君若不嫌弃,可留下用顿粗茶淡饭。”
王拂陵连连摇头,“五谷粗粮最是养人,何来嫌弃之说?”
支缘觉笑了,“既如此,郎君熟门熟路,不若领着女郎去一趟斋堂吧。”
谢玄琅默了默,起到一半的身形微顿,“支公不去用膳?”
只见支缘觉从案下掏出一卷佛经摇头道,“贫僧还有一卷经未抄完,二位自去便可。”
见他这般,谢玄琅唇角微动,到底没说什么,率先走出了禅房。
王拂陵朝支缘觉露出了个感激的笑,虽然他是无心的,但确确实实助攻了一把。
王拂陵带上歧雾忙跟在他身后,奈何少年个高腿长,据王拂陵目测,少说有一八五。
他自顾自往前走,裙摆荡起绵绵的弧度,风姿逶迤,就算没有刻意把她甩在身后的意思,也让王拂陵小跑了起来。
“郎君!”
“谢二郎君!”
这副身体虽然和她原本的外貌大差不差,但身体素质可真是差太远了。
现代的王拂陵小时候有次生病发烧迟迟不退,她妈担心地掉了好多眼泪,自那之后她就好好锻炼身体,争取健康皮实不生病,就连学校的体测,她在女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现在这副身子不知是从小娇养还是因为过去躺了一年,这才小跑一段路,就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了,只能追在后面喊。
奈何这谢二他又听不见……
王拂陵无奈地停下歇口气,却见身旁的歧雾深深拧起墨眉,几个大步上前,瓦官寺内除特定武将外不可带兵器,但歧雾还是藏了把匕首在身上。
此时她正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挡在谢玄琅面前,一板一眼道,“我家娘子在叫你。”
王拂陵惊得瞪大了眼。
谢玄琅停下脚步,看着这婢女拿匕首挡在他面前——琅琊王氏风光霸道惯了,连卑贱的婢女都敢这般威胁士族。
不过他面上仍是平静地转身问道,“娘子这是何意?”却是连看都未曾看歧雾一眼。
王拂陵赶紧追上来道,“歧雾,快把匕首放下!都是误会……”
歧雾收了匕首道,“你走的太快了,我家娘子跟不上。”
谢玄琅垂眸,似是思索了一番自己方才的举动,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上至下,缓慢地打量了一番。
随后好脾气地笑起,“原来如此,是琅疏忽了。想必贵府婢女也是忧主心切。”
别人给了台阶就要下!
王拂陵抹了一把虚汗笑道,“正是如此,多谢郎君体恤,我代我家婢子向郎君赔个不是。”随后又肃了脸对歧雾道,“这次便算了,多亏了谢郎君大度,还不快过来。”
歧雾稳稳当当地又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后。
谢玄琅摇了摇头,微微侧身,抬起一只手,宽大的雪袖垂下,“是琅不对在先。接下来,琅会行于娘子身侧,娘子请罢。”
王拂陵也不推辞,走在他身侧,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但走动间两人宽大的衣袖荡起,远远望去倒有些联袂比肩的亲密之意。
他不说话,王拂陵就琢磨着找了个话题,问道,“昨日处理的仓促,不知郎君身上的伤如何了?回去可有好好包扎一番?”
谢玄琅侧过头微微颔首,笑意温润,“不过皮外伤,不碍事。劳娘子记挂。”
王拂陵摇摇头道,“虽是皮外伤,但郎君万不可大意。郎君生的如此好看,这几处万一护理不当,落了疤可就不美了……”
谢玄琅行云流水的脚步一顿。
“……”王拂陵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有些失了分寸。
晋人爱美。
且不论女子,就连男子都熏香敷粉施朱,王拂陵隐约记得历史上的类似时期,前有荀令留香,后有看杀卫玠的典故。在这个时代,容止品貌甚至是选拔官员的一项隐形标准。
可若她是男子便也罢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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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是风流士人之间交流交流美商心得,但她偏偏是女子……
若是往多了想,这话听来便有些调戏他的意思了,他可会觉得她轻浮?
王拂陵悄悄抬眼看他,谢玄琅面色上看不出异常,纤长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娘子说的是。只是琅均是伤在衣裳之下,想来也无甚值得在意。”
王拂陵干笑了两声,却是不敢再接这话了,多说多错。
接下来两人便安静无言地走着,直到拐过一处殿宇,似飞鸟样的檐角连廊下,一人正朝这边走来。
王拂陵看清来人,便笑着喊道,“阿兄!”
王澄听得熟悉的呼唤,抬眼瞧见她,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一样明媚多情的桃花眼,相对笑出弯弯的弧度。
一路以来若有似无落在身上的目光骤然消失,谢玄琅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但见她笑的眉眼弯弯,流眄生辉,自在畅快,全然不似方才小心翼翼打量他的态度。
谢玄琅垂下眼,明明不喜她,此时心中却莫名生出某种不甘心。
怀揣着某种较劲的心思,他微微侧步靠近了她,将两人之间那可容一人的距离消弭。
“阿陵。”王澄一眼便看到她,他笑着走过来,待到了近前才留意到她身旁的谢玄琅,两人联袂而来。
原本春花般灿烂的笑脸瞬间拉下来不少。
王拂陵蹙起眉看着王澄,他额头上红紫了一块,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显眼极了,鬓角也闪着微微的细汗。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走上前,正要递给他擦汗,王澄却率先弯下腰来,似是等着她擦汗。
王拂陵动作一顿,下一秒倒是很顺手地给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滑得她自己都有点讶异。
“阿兄,你这额头是怎么了?”
王澄闻言也伸手摸了摸额头,“约莫是方才拜佛磕到,不碍事。”他说完,蓦的又想到阿陵一眼便瞧出来,看来是很显眼了,有几分在意地问道,“可是不好看?”
王拂陵浅浅莞尔,“没有,阿兄怎样都好看的。”
王澄满意地直起身子,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谢玄琅。
王拂陵瞧见他得意洋洋跟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小动作,心中无奈,又问道,“阿兄接下来要去何处?”
王澄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佛殿笑道,“我从大雄宝殿一路拜过来,只余这间宝光殿,便算拜完了。”
王拂陵看着他额头上的紫红色,心中滋味有些复杂,不禁脱口而出道,“我与你同去。”
王澄微讶看她,他记得自家阿妹最是不信神佛,自来不爱进佛寺,若非时节大祭和必要的节日,他也不会勉强她。怎地突然就要去拜佛了?
王拂陵读懂了他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我有点好奇。”
王澄了然,“也好。”
那便只能暂时鸽了谢玄琅了,反正这一路上他也不会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想到这里,她开口道,“谢二郎君,我先与阿兄去宝光殿,便不与你……”
不料没等她说完,一路上都不曾主动的少年却截断了她的话,笑意款款道,“如此甚巧,琅也正要去宝光殿还愿,便与郎君娘子同行了。”
出乎意料,不过却正合她意——能多些相处的机会总是好的。
于是两人各怀心思,一同对王澄欲言又止、吃了苍蝇般的表情装作不见,转身往身后的宝光殿去了。
7. 庄生晓梦迷蝴蝶
宝光殿地处瓦官寺西侧,靠近禅房,位置偏僻,并不是香客信众们常来拜的殿。
殿宇六角飞檐似展翼之鸟,造型精巧逼真,振翅欲飞。檐下垂着金铎,风起之时,宝铎和鸣。
几人往殿内走,但见雕梁粉壁,青琐绮疏,不似别的殿雄伟壮丽,反倒别有一番精巧韵致。
进来后,王拂陵才发现不同于她想象的,这宝光殿竟是供奉了两位女神像。
右边的神像则是通体绿色,一面双臂,面相年轻貌美,左腿盘起,右腿下垂,手持一朵蓝莲花。左边的神像则稍显怪异,乘着一架由七头猪拉的车。两尊佛像皆是丈余高。
王澄诚心还愿,一进来便恭敬地跪在蒲团上。
倒是谢玄琅见她不解,出言解释道,“宝光殿内供奉的二位女神,左侧曰摩利支天,以隐身、消灾解难之能著称。女神乘彘车,一说彘是毗湿奴之化身,或说彘对应十二地支之亥,故女神又称亥母。”
“右侧曰绿度母,相传乃是观音菩萨眼泪所化,行动迅速,慈悲为怀,解众生狮、象、火、蛇、牢狱、贼、非人、水八难。”
后面他提到“水难”时,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微微加重了语气。
不过王拂陵却没太在意,她本就对这些佛像不感兴趣,此时也只是回道,“原来如此。这两尊佛像似是不常见,郎君却如数家珍,看来是对佛理研究颇深。”
谢玄琅:“算不得研究,只是常来常见,便耳濡目染知晓一些。”
王拂陵本来想问他常来这里做什么,毕竟他有耳疾,也不爱说话,若说是来谈玄说理的好像也不大可能。
可下一秒,却见王澄拜完摩利支天,又起身走到绿度母佛像前跪下了。
双掌摊开,额头触地,动作认真虔诚无比,他额头上的伤,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王拂陵呆呆地看着,心中忽然想到什么,忽而出口问道,“瓦官寺内有多少座佛像?”
谢玄琅不解此问,答道,“诸天神佛,九九八十一座。”
整整八十一座佛像,他一一这般认真地拜过,难怪额头会伤成这样……
王澄拜完最后一尊女神像,脸上露出了些轻松的笑意。王拂陵留意到他起身时,下摆膝盖处已经起了明显的褶痕。
王拂陵看着王澄这般,心中突然涌现出难以言表的酸涩和心虚。
她是王拂陵,却不是他妹妹……
他又当爹又当娘精心爱护的妹妹,或许一年前就早已死了,她只是一个占了他妹妹身体、身负任务一心想要回到自己亲人身边的异世之魂……
这一刻,王拂陵突然不敢去想,倘若她有朝一日攻略成功回家,这个爱妹如命的郎君又该如何自处?
王拂陵感到喉口发酸,眼眶也泛起湿热,她微微转开视线,却不期然对上一双乌眸。
清凌凌,像薄冰春溪下的黑玉珠,一眼沁人心肺。
像是迷蒙纷乱的心绪间乍然涌入一股清泉,王拂陵骤然清醒过来,方才哀伤缠绵的情绪也消散了不少。
这便宜兄长固然可怜,但她要是不回去,她妈妈又如何不可怜呢?再说他妹妹又不是她害死的,或许这就是他们兄妹的命吧……
两项权衡之下,她心中的天平轻而易举地倾斜。
王澄拜完,几人便一起出了宝光殿。
王拂陵提起方才支缘觉邀请他们去吃斋饭之事,王澄点点头,走在两人中间,歧雾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几人一道去了斋堂用饭。
他们来的有些晚了,不少僧人都已经用过饭离开了,此时斋堂里的人不多,但瞧见这三个金尊玉贵的士族少男少女,都还是一一打了招呼。
王拂陵四下打量一眼,发现这斋堂的布局有点像大学自助食堂。
时值二月,严寒的冬季将将过去,新鲜的蔬果品类尚且不丰。
斋堂里膳食清简,不过是一些清炒炖煮的芜菁、芥菜、干笋之类的,汤类另有莼菜羹、豆羹和一些青青紫紫的野菜汤,主食有精制的白米饭、面食,也有粗制一点的黍饭豆饭。
盛放的碟子很小,王澄各样都拿了一碟,王拂陵也根据自己的饭量拿了几样,等三人拣了个位置坐下,王拂陵才发现谢玄琅拿的很少。
只是一些笋、香菇和豆羹、米饭之类的。
她与兄长坐于一侧,谢玄琅坐在两人对面。
俗话说得好,要攻略一个人,便要抓住对方的胃。王拂陵虽然是个大龄单身母单,但也见过室友的男朋友给她们投喂各种好吃的,哄人效果显著。
若是能借这次机会打听到谢玄琅的口味或者别的喜好,也是很大的收获。王拂陵握着筷箸静静想。
她状似无意问道,“郎君似是不爱吃芥菜与曲麻豆腐汤?”
特意问起也是因为方才拿菜品的时候,这两样菜极受欢迎,掌勺的大师父还特意向他们推荐了这两样,特别是曲麻豆腐汤,他言这曲麻本是长在北方,建康少有,因此极受来这里的士族子弟欢迎。
此话一出,但凡好点面子的,便是本不想吃也要拿一份试试了。这不,她方才瞧见王澄喝了一口便面色稍显古怪地放下了……
但谢玄琅却是压根就没取。
只见少年摇了摇头温声道,“芥菜与曲麻豆腐汤所剩不多,后面还有晚到的小师父未曾用饭,琅不欲夺人之好。”
他跽坐在食案一侧,今日未曾用冠束发,只用一根玉簪将青丝半挽,一缕乌发垂在姣好的脸侧,柔顺如娴雅的仕女。
王澄微微一笑,“好一个不夺人所好。郎君舍己为人,品性高尚令澄敬佩,这碗汤便赠予郎君罢。”
他说着,将手边的碗推了过去。
谢玄琅还不待怎样,王拂陵先是觉出点不妥来——这汤他自己都喝过了,阿兄此举也太不尊重人了……
她将那碗挪回来,反手将自己盛的汤推了过去,“这碗汤我还未动过,便给郎君罢。”
……谢玄琅微微牵起唇角,笑意有些不明显的僵硬,“那便多谢娘子了。”
他顶着兄妹两人灼灼的目光端起碗喝了一口,曲麻强烈的苦味与豆腐的涩混杂在一起,一口下去只感觉味蕾都麻木失灵了,不知是因为心中抵触还是实在太苦,胃里也泛起火烧火燎的灼热感。
他阖上眼,这王氏兄妹果真就是他的命中克星……
他放下碗,王拂陵感觉他面色都更苍白了些……
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两人的反应还真是让她有点好奇……
跃跃欲试的视线看向了手边王澄的那碗汤,王澄单手盖住碗口,不动声色地将这碗汤挪去了另一边。
这时,一个小黄门急急忙忙冲来了斋堂,目光四下逡巡一圈,见到王澄后后双眼一亮,似找到救星一般朝这处来了。
“王侍郎!奴可算找着您了!”
王澄:“发生了何事?”
那小黄门忙跪下道,“昨夜侍郎与谢骁骑离宫后,陛下便发了惊梦,今早陛下言梦到了预言天兆之女的相貌,又听闻王侍郎工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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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便唤奴请侍郎去一趟。”
他瞥见王澄越发不虞的面色,声音渐渐小了,身子也愈伏愈低。
王澄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小皇帝忒不中用,不过是民间流传的一句谶言被他听了去,便作闹至今。
他叮嘱了王拂陵几句,正准备一撩衣摆起身跟小黄门进宫,眸光一转,看见对坐的少年,又似有所指般嘱咐歧雾道,“跟好娘子。”
歧雾像影子一般出现在身后,简声应道,“是。”
王澄与那小黄门走后,歧雾就抱臂大马金刀地站在岸边,立得像个门神。
这么几番下来,王拂陵也觉出了王澄的意思,他似是在有意地阻止谢玄琅接近她。
只是她阿兄可真是想错了,人家根本不想接近她,反倒是她一门心思想制造机会攻略他!
这么一来,倒是坏了自己的好事……
思及此,王拂陵不禁叹了一口气。
“娘子何故叹气?”
王拂陵:“只是觉得阿兄很是辛苦,我作为府内女眷,却又不能帮上他分毫。”
谢玄琅眸光淡淡,平声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令兄深得陛下信任,乃朝中肱骨,自当日理万机。”
此言既出,王拂陵心中不免咯噔一声。
谢玄琅并无职务在身,虽说这个时代有许多士人或是为了清名,或是心系前朝,不服晋室,而选择放浪隐居不出仕。
但谢玄琅显然不属于这个情况。
毕竟原书剧情的背景就是建立在谢家从一个二流士族崛起,跻身顶级门阀的过程中,谢氏子弟但凡有机会,就算他们本人不愿,家族中也定然是希望他们入仕,振兴门楣的。
而像陈郡谢氏这样的家族,若是他们有意,给谢玄琅安排个清要的职位本是不难的。那么他如今赋闲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他的耳疾。
而在他们眼中,他的耳疾是她造成的……
想到这里,王拂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只觉攻略之路漫漫……
谢玄琅缓缓抬起眼,只见对面方才还神情灵动,眉眼蕴着些愁绪的少女骤然僵硬了,她好似深深憋了一口气,颈侧的胸锁乳突肌凸起,显得心虚又惶恐。
他心思玲珑,几乎转瞬便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
“……娘子?”
“啊?”王拂陵回过神,才听见谢玄琅似是在叫她,“抱歉,郎君方才说了甚么?我一时走神未曾听到。”
谢玄琅故作不知,笑着启唇,“原来是走神,我道王娘子耳聪目明,怎会听不见琅的呼唤。琅方才是问娘子在想甚么。”
“……”王拂陵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不知为什么,此刻少年温润的乌眸在她看来无端显得幽暗,连微微勾起的红唇也像毒蛇欲择人而噬时吞吐的信子。
她猛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动作大的险些带翻了食案。
见她这般,谢玄琅仍是端坐着,他微微歪头,神情天真似有不解,“娘子?”
“我……”王拂陵攥紧了袖口,定了定心神道,“抱歉,我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今日便先走一步了。”
谢玄琅这才起身,“身体不适?可需要琅送娘子回府?”
“不、不必了!我有歧雾陪着就好,郎君还请自便吧。”王拂陵后退两步,拉着歧雾转身离开了斋堂。
谢玄琅袖手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人影,面上温润的笑意散去,凤眸淡淡,令人看不出其中情绪来。
8. 应似飞鸿踏雪泥
王拂陵拉着歧雾一路走到了山门才冷静下来。
她回望身后的寺院,不禁一阵懊恼。
怎么就……被人一句话给吓跑了呢?
且不说害他失聪这事又不是她亲自做的,而且谢玄琅刚才的话也可能是随口一说,可能并没有多余的意思,是她自来就想的比别人多。
揣度着别人有不好的意思,在心理压力的作用下,她竟然就被人给吓住了……
虽然这时代的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格,但毕竟也不是像现代那样可以随便约异性出来,又错过了一个可能刷好感的相处机会……想到这里,她不禁懊丧地锤了锤脑袋。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自然也不能再回去了,只能劝慰自己留待来日。
她神思不属地上马车时还在琢磨,今日肯定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谢玄琅目前相处来看,除了莫名装了个失忆幽了大家一默之外,其他方面还是和原著很像的,温文尔雅,宽容端方。
歧雾愣愣地看着自家娘子从斋堂里突然起身,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谢二郎在她眼皮子底下又对娘子做了什么,却没被自己察觉。
只见下一刻,她就拉着自己直奔山门了,这会儿又是锤自己的头又是叹气的,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本是杀手出身,当初被自家娘子所救,娘子心善又随和,府里的婢女都比别家的大胆活泼些。
她为人沉默木讷,不如青枝会哄人开心、陪人解闷儿,也不如府里其他贴身婢女陪伴她的时间长,当初郎君交代她要照顾好娘子,她却没能阻止那件事……
车壁被人轻轻叩了叩,王拂陵探出个脑袋对她笑道,“上车罢,歧雾。”
“是。”歧雾应声,却是与车夫一起,躬身坐到了车辕上。
王拂陵本意是让她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不知她是否会错了意,正想叫她进来,歧雾却率先说道,“婢子坐这里,以防路上出现差池,也好护娘子周全。”
此时虽到处都是战乱离难,但建康城内的治安却还是不错的。更何况琅琊王氏的马车,但凡长眼的人都不会来冲撞她们。
王拂陵只觉得歧雾是过分紧张了,却不料,马车行到半程,还真被人给截住了。
马车行驶到破岗渎附近的安兴里时,被人拦了下来。
“贵人救命!”
“吁——!”
马车急停,王拂陵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忙打起车帘来看。
却见歧雾已经下了车,她身前跪着一个少女,瞧着瘦瘦小小的,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那少女从掀起的车帘见瞧见她,忙起身往这边冲过来,却被歧雾持着匕首拦住了。
“贵人!贵人请救救我,有人在追杀我!”那少女面对雪亮的匕首缩了缩,却还是冲她喊道。
歧雾蹙起眉头,冷声道,“现在离开,我不伤你。再纠缠我家娘子,勿怪我手下不留情。”
那少女便哭喊道,“我不能走!我走了被人抓到也是死路一条!我认得这位贵人,求贵人开恩救我!”
眼见这边纠缠不休,王拂陵便出言道,“放她过来罢歧雾。”
歧雾朝她看了过来,神情似不认同,“这女子身份不明,行为古怪。”
王拂陵:“不碍事,你检查一下,若她身上无刀刃,便让她上车罢。”
歧雾闻言,快速地将那少女身上搜查了一番,似乎没有异样,这才将人放了过去。
马车重新辘辘起行,王拂陵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杏眼大而圆,眉头乌黑,显得灵气蕴生。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横生一股狡黠,宛如山林间某种狡猾的小兽。
这少女梳着惊鹤髻,发髻因为方才的逃命微松,发髻里却插着几根褐色的翎羽,身穿的宽大衣袍上也有些奇异的纹路,这一身看上去颇有些古怪。
“娘子……怎么称呼?”
听她发问,那少女笑出两颗虎牙,“我叫张神爱。”
!!!
继捡到男配之后,她又捡到女主了!
王拂陵觉得自己回去之后真该买个彩票试试运气。
……开玩笑的,照现在的情形看,她能不能回去还两说呢……不过她是不会放弃的!
王拂陵在心里给自己讲完冷笑话,又回神说道,“张娘子方才说认得我?”
张神爱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方才……胡说的,不然他们也不让我上来嘛。”
王拂陵点了点头,她想也是。原身此前和女主应该是没有交集的,这个时候,就连男主谢玄瑾和她有没有交集都不好说……
正想着,马车又是一停,只听马车外壁被人敲了敲,有人朗声问道,“马车里是甚么人?”
王拂陵正要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却见张神爱冲她急急摇头,圆圆的杏子眼里充满了恐惧。
想来她方才就是在躲这些人了……
王拂陵会意,让她蹲在马车的矮柜后的缝隙里藏好。
还没等她出面,就听得外面紧跟着的又是一声,清朗激越。
“瞎了你的眼,此乃琅琊王氏的马车,不可无礼。”
这声音是……
王拂陵打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瞧见外面退后的士兵,以及马车前站的人。
青年今日身穿一袭绛纱袍,头戴武弁,腰佩玉带,银印青绶,玉带下垂着一块青色玉环。
岩岩若孤松,巍峨似玉山。
“谢郎君?”
谢玄瑾领骁骑将军一职,平日里负责统领中央禁军,卫戍京师。作为禁军指挥官之一,又是陈郡谢氏子弟,他平日里执勤多在皇宫附近,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出现在像安兴里这样的远离皇宫的里坊才是。
王拂陵见他一身朝服,想来是在进行什么追捕任务。
谢玄瑾见是她,愣了一愣,随后对她拱了拱手,“原来是七娘。”
随后又笑道,“还好是七娘,否则这鲁莽的小兵便要遭罪了。”
这倒是。时人皆知琅琊王氏的威名,王氏子弟也多心高气傲,断然容不得被一个兵卒在大街上这样拦车冒犯。
他这话说的漂亮熨帖,王拂陵笑了,“郎君怎会到这里来?”
谢玄瑾:“娘子有所不知。近日建康城内或混入心术不正之人,暗行巫蛊之术,挑唆人心。此人先前在多处大行方术,在京口、曲阿等多地皆小有名声,娘子若遇见,还烦请告知于我。”
王拂陵肃容,“我明白了,若见此人,我定上报于郎君。”
见谢玄瑾点点头,抬手就要放行,他身后那个退至一旁的士兵却急忙道,“谢骁骑不可啊,我们一路追那天师至此处就不见了踪影,这附近又没有旁的车马,唯有这一辆马车经过……”
谢玄瑾闻言沉下脸,王拂陵也没让他为难,率先挑开了帘子笑道,
“既如此,便请这位军爷来瞧一眼车内吧。”
美人一笑,又是琅琊王氏的美人,那士兵瞬间从头红到了脚后跟,左脚踩右脚地走到车边,远远朝里望了一眼,见没什么异常便又垂下头,“卑职并非有意为难,还请女郎见谅。”
王拂陵颔首,和谢玄瑾示意之后,便示意车夫起行了。
谢玄瑾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看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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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才缓声道,“那女子许是躲进了哪户人家,挨家挨户搜查一遍罢。”
马车里。
张神爱听马车走远了才从矮柜后出来,心有余悸地大喘一口气,朝她感激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若不是娘子,我定要被那人抓住大卸八块了!”
王拂陵被她的形容逗笑了,“谢郎君哪有这般凶残。更何况……”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傻孩子,那可是你的未来老公……他怎么可能砍了你。
“那娘子如今有何打算?”
她此问正中张神爱下怀,只见对面的少女杏眼一眨,泫然欲泣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是一介孤女,今日要不是娘子所救,说不定就……如今被他们盯上,在哪里都是朝不保夕……”
要说张神爱被追捕的原因也很简单,事情起源于民间流传的一句谶言:朱继马后。
这个“马”指的便是晋朝皇室司马氏,而这个“朱”就众说纷纭了。
有人说或许是姓朱的人,听闻陛下先前已借故杀了数位朱姓官员;但目前流传最广的,亦是人们认为可能性最大的解释是,“朱”指的是朱门,即那些高门士族。
说起来这事张神爱也要大呼委屈。
她先前确实在诸地行谶纬,谶纬之术在前朝盛行,但前朝覆灭后,司马氏的皇帝却不喜谶纬方术。但耐不住民间百姓、甚至士族们也信呐,故而她还是有了一批信众,还得了个“天师”的名头。
可那句“朱继马后”的谶言确实不是她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将这般大的罪名扣在了她头上!害得她原本过得逍遥快活,到如今却要东躲西藏的。
想到这里,张神爱眼珠子一转,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她定要抱住这位高贵王氏女郎的大腿!
被可怜巴巴地瞧着的王拂陵:“……”
“那……不若娘子先随我回府?”王拂陵试探道。
原书中,张神爱一开始确实是借住在一个士族家里,不过也只是晚上回去歇歇脚罢了,她白日里行踪不定,对那士族的描写更是像背景板一般只言片语带过,想来将她带回府也没什么影响。
况且女主日后定是要和男主纠缠到一起的,那她说不定也能多些和谢玄琅接触的机会……
“欸!”张神爱连忙点头,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冒,“方才我就瞧娘子容貌不凡,最是心善,娘子日后定有大造化!天尊亦会庇佑娘子的……”
*
这厢。
王澄随小黄门进了宫,小黄门引路在前,却没带他去皇帝日常听政的东堂和太极殿,而是直接去了皇帝的寝殿式乾殿。
他方迈进殿门,便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身影奔出,“王爱卿!爱卿终于来了!朕昨夜梦到了那名预言天兆之女的容貌。”
来人龙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样貌竟是个清秀、稚气未脱的少年,他眼下乌青,白净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疲倦和癫狂。
“臣澄参见陛下。”王澄正要跪拜,却被他一把扶了起来。
“爱卿请起。”小皇帝司马垚随后又扬声吩咐道,“来人,传笔墨。”
等候的间隙,他还在絮絮念叨,神情似魔怔,王澄一边打量一边暗暗叹息,司马垚确实不堪大用。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王家势大,时人皆传,“王与马,共天下”。若是那等有雄心大略的人,又如何能容得他们琅琊王氏常青不堕?
笔墨纸砚上来后,王澄便在案边照他说的作画。一炷香后,画像既成。
皇帝拿起这副画像细细观摩,画中人杏眼桃腮,头戴翎羽,眉眼蕴生灵气,俨然是张神爱的模样。
9. 雾失楼台
皇帝拿起这副画像细细观摩,画中人杏眼桃腮,头戴翎羽,眉眼蕴生灵气。俨然是张神爱的模样。
“除却王郎,又有谁堪称这世间丹青手?”
皇帝看得满意了,拍掌大笑。随后将这副画像拿下去,让人照画像寻人。
他又看向王澄,明亮的目光中似有仰仗信赖之意,“多亏了爱卿。”
王澄拱手道,“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他想起外界流传的谶言,顿了顿又道,“所谓的天兆,在臣看来,本为无稽之谈。还望陛下放宽心,仔细龙体。”
司马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王澄也不愿陪这疯疯癫癫的小皇帝多待,见他无甚要事了,便出言请辞,“陛下若无事,臣请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却又在他转身后,似想起什么,问道,“朕听闻,七娘身体好转,业已返回建康?”
王澄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回道,“是。”
皇帝:“如此喜事,爱卿宜设宴庆祝才是。朕也还未曾去探望过七娘,到时可记得给朕寄副请帖,聚在一起热闹一番。”
王澄垂首低声道,“舍妹无碍,陛下不必记挂。若是设宴,定要邀请陛下来聚。”
皇帝这才摆摆手,“爱卿去罢。”
王澄拧眉出了宫,不知陛下问及阿陵所谓何事。
又想起皇帝今年年已十六,如今后宫空置,也该是选妃的时候了……想起这一遭,他不禁心中疾跳:不会罢?
这草包废物,莫非看上了阿陵?!
*
王拂陵走后,谢玄琅在瓦官寺稍作停留,又觉得无趣,随后便也离开了。
他回到谢府时,恰逢谢玄瑾也正回府,遥遥瞧见他的背影,便将他叫住了。
“阿皎。”
谢玄琅闻言停下脚步,看向面前的青年,“兄长。”
谢玄瑾见他这般,反倒有些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此处无别人,兄长在看甚么?”
谢玄瑾看了眼面前云淡风轻的少年,他垂手温驯地站着,眸光淡静似是不以为意。
他不禁埋怨道,“还不是你。耳疾好了这等喜事也不愿被人知道,我既答应替你保守秘密,自然要多留意一些,免得被人发觉。”
他这个堂弟许是幼失怙恃的缘故,自小就心思重,虽然看着温和乖顺,其实性子确是不太好亲近。
当初他遭逢意外,双耳意外失聪,他和父亲都急坏了。谢氏子嗣不丰,他一直将阿皎当做亲兄弟,而父亲则是觉得没能照顾好这个贤侄,辜负了兄弟临终之托。
而他这个当事人在得知自己或将终生都无法再听见时,却只是面色苍白地愣了愣,不哭不闹,似乎是就这么接受了这个现实。
阿皎那时也才十四岁,少年天资自成,京中玉树。建康的优秀儿郎虽多,但无人能出他这个弟弟之右。
当初就连他得知这个消息时,都没忍住替他难过地哭了几场。
他想是阿皎爱面子,在人前不肯轻易掉眼泪,可他后来悄悄观察他,却发现他连独处时也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只是常常静静地出神。
他总是这般将情绪藏在心里,就连耳疾恢复这事,也是他几个月前,撞见他独自月下抚琴才知晓。
谢玄琅苦笑着摇了摇头,“兄长多虑了,并非是琅不愿让人知晓,只是我这耳疾时好时坏,日后情况如何还不好说,惶恐喜事虚报,白教你和伯父空高兴一场,更不好外传,教外人看了笑话。”
谢玄瑾转念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阿皎你说的对,是我思虑不周了。”
说完,他又想起他身上的伤,便问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无碍,兄长不必担心。”谢玄琅笑着道,随后似又想起什么,他面色稍显迟疑,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不知兄长那里可有祛疤舒痕的药?”
眼见少年眸光闪动,谢玄瑾了然地笑了笑,“我这里倒是没有,但是令蕴那里应当有,我稍后帮你问问。”
令蕴便是谢家三娘,谢玄瑾的亲妹。大名谢玄瑜,字令蕴。
谢玄琅朝他拱手道,“那便多谢兄长。”
谢玄瑾不在意地摆摆手,“自家兄弟,哪里说得着这些。”
谢玄琅转身欲回自己的院子,却又被谢玄瑾叫住了,一回身便见他纠结的模样。
谢玄瑾:“算了……”
“兄长有话不妨直言。”
谢玄瑾瞅着他面色,试探着问道,“我观王氏七娘好似真不记得前尘过往了,你与七娘她……”
不待他说完,便问谢玄琅温言打断了,“兄长慎言。琅与王娘子清清白白,从来无有、也不愿有任何瓜葛。”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大袖招摇,身姿清逸俊爽,垂腰的长发在空中荡起水波般的弧度。
谢玄瑾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打算问了的,非让问,这不,问了又生气。
*
王拂陵带着张神爱回了府,将她安置在自己院子里,让人收拾了一间厢房给她暂住。
张神爱幼时原本跟在师父南岳夫人身边,前两年才到处游历,虽然在各地有了不少信众,平时得到的供奉和别人请谶纬所付的银钱也足够她过的滋润,但比起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的琅琊王氏,却还是不够看。
她见这府里五步一亭,七步一阁,亭台水榭,廊腰缦回,瞪得本就圆的杏眼像猫儿一样,嘴里惊呼不断。
“天尊,我脑子里想象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
王拂陵被她逗笑了,“张娘子说笑了,敝府怎比得上皇宫富丽宏伟,不过是修筑府邸的能工巧匠有些妙思罢了。”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这话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可不好乱说。”什么家里建的比皇宫还阔气之类的,一听就很危险。
说来也奇怪,《朱门夺谶》这本书她是熬夜看完的,当初看得潦草,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因为题材比较少见,她对书里的主角也有个大致印象。
男主谢玄瑾目前看来挺符合人设的,但女主张神爱……她看了一眼身边叽叽喳喳、宛如一个高中生的小姑娘,这和她想象中通天晓地、无所不能的沉稳张天师不能说不像,而是完全不一样啊!
“娘子放心!”张神爱拍着胸脯保证,头上的翎羽一颤一颤,“我省得的,娘子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定不会乱说话害了娘子。”
……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吧,也许日后就沉稳了,王拂陵想。
王拂陵回到自己的院子时,青枝正抱着系统给它喂草吃,系统四仰八叉地躺在她怀里,看着惬意极了。
“娘子回来了!这位是?”
王拂陵:“这位是张娘子,着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罢。”
说完,她又想到张神爱来时似乎什么也没带,便嘱咐了句,“记得叫人添置一些或会用到的物品。”
张神爱道,“不必麻烦娘子,我还有些家当留在外面,这两日便找时间去取。”
……
安置完张神爱,王拂陵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接歪在了临窗的榻上。
这具身体的体质太差,今日这一番折腾,她实在是累得提不起精神了,她此时心里打定主意,以后还是要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才是。
不管是什么时候,健康的身体都是本钱。
青枝喂完兔子便将它放在了她倚靠的榻上,又往她身上搭了个薄毯,随后开始给她捏揉酸痛的小腿。
系统抱着那颗珠子滚来滚去地玩耍,王拂陵看了一眼,那冷冷的蓝色果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叹了一口气。
目光一转,忽而看到了放在案上的白色环形玉璧,这才想起来忘了还给谢玄琅了,没想到今日会遇见他,便没有带着。
她正想着要找个什么时机还给他合适,便见王澄拧着眉头进来了。
王澄出宫后越想越不对劲,一回府便急急忙忙来她这儿了,坐下之后一言不发,沉着脸开始叹气。
“阿兄这是怎么了?”
王拂陵给他递了杯热茶,王澄接过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目光落在她身上,自家阿妹仙姿玉色,性情和善体贴,怎么看怎么好,那废物皇帝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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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实属正常。
他思绪越飘越远,一时间似是已经想到她被那小皇帝强抢入宫的场景,茶盏被重重地搁在几案上,王澄面容一肃,“不可!”
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此事耽搁不得,只怕拖久了,司马垚原本只有三四分的兴趣,也要因求不得变成了七八分。男人嘛,本质就是个贱骨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疯魔。
王澄修长的指骨摩挲着茶盏,他须得尽快,让司马垚打消对阿陵的心思。
她才回来不久,他本来是不愿设什么宴搅扰阿陵的清净的,但此时他却觉得宴会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王拂陵本来就被他搁茶盏那一下吓了一跳,又见他盯着自己面色凝重,不由地怀疑,“阿兄?”
却见王澄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阿陵,你回来之后,也该联络联络过去关系好的娘子们了罢,整日独自闷在家里亦是无趣。我记得……”他细细想着,“庾家二娘似乎颇为貌美,又与你有些交情,还有谢家三娘,谢氏旁的不说,容貌倒是个个出挑……”
“还有吴地的一些本地士族,我再着人买些姝色的歌姬舞女先调-教着……”
他说着,便出门去准备了。
王拂陵眼皮跳了跳,她哥这是……想给她找嫂子了?
虽然他看上去非常着急,但天要下雨哥要娶妻,也是拦不住的事,王拂陵惊讶完便又没当一回事,重新歪回了榻上。
心念电转间,她突然想到了住在自己院子里的张神爱,心里打了个突,王澄该不会喜欢上女主罢?
他一个男配掺和进官配的感情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想到这里,王拂陵瘫不住了,起身去了东厢房。
待到东厢房,她抬手叩门,得到回应后进了门,却见张神爱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俨然是原本就藏在她那件宽大的道袍内的。
“张娘子这是?”
张神爱有些不好意思道,“啊这一身嘛,因为我先前一直被追捕,换上这身好行事。”
王拂陵表示理解,又问道,“那娘子当下是打算行何事?”
张神爱:“便是今日说的,要将我的家当取回来。”
王拂陵想了想,觉得此举有点危险,“娘子眼下正被追捕,贸然出门是否危险?若是娘子信得过,我可叫会武的婢女替娘子取来。”
张神爱似有些意动,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娘子有所不知,我的家当……都被我藏在不同的地方了,只怕是贵府的婢女找不到。而且我会易容之术,只要能安全到达存放的地点便好。”
王拂陵思索一番,“那我陪娘子去一趟罢,这样张娘子你便有了光明正大出门的机会。”这样如果遇上王澄,她也能尽量分散一些注意力。
张神爱大为惊喜,“此话当真?”
王拂陵只问,“娘子打算何时动身?”
“入夜之后。”
*
是夜。
马车从王氏府邸后门驶出,王拂陵并没有让张神爱穿着那身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黑色劲装,而是找了套合身的婢女的衣服给她换上。
王拂陵本以为张神爱先前拒绝让婢女去取的话是说辞,今夜亲自走这一遭才发现,她实在是想多了。
破庙里、桥洞下、树根下……她藏东西的地方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最后一处就在乌衣巷西那颗大柳树上,取完就可以回府啦。”张神爱在马车里贴面戴好一张皮质面具,灵动狡黠的面容转眼变得平庸无奇。
马车在乌衣巷口停下,这里是达官显贵的聚居地,两人为免惊动住户,便步行了过去。
张神爱让她在树下等着,说完便噌噌几下上了树,身形灵活地仿佛一只松鼠。
片刻后,树上便落下了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王拂陵正蹲下身帮她捡拾,眼前却落下一只纯白的翘头履。
她一怔。
柳树下悬挂着的风灯飘飘摇摇,晕黄的灯光将来人的阴影覆在她身上,随后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玉白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
10. 月迷津渡
夜风吹来那人身上淡静的香气,清雅而缥缈,风一吹,似乎无处可循,又似萦绕着她无所不在。
光秃秃的柳枝将灯影切分得缭乱,枝条上凸起的柳芽儿阴影落在他玉质的手上,竟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替他拂去的冲动。
谢玄琅捡起地上的式盘,拿在手中看了看。
王拂陵让自己镇定下来,站起身抬头冲他笑道,“谢二郎君,巧遇呀。”神情看上去很是欣喜。
谢玄琅淡淡道,“是很巧。琅在家门口散步,便遇上了娘子拾荒。”
“原来这是谢府……”王拂陵面带惊讶地瞧了一眼。
乌衣巷虽名为“巷”,实则并非是一条巷子,而是一片贵族的聚居区,更像是里坊。
像此处在乌衣巷西区,而王氏府邸在乌衣巷东区。她早就猜测谢氏也住在乌衣巷,只是没想到便是这里。
“王娘子,我要下来啦!你往旁边躲开,不要被我砸到!”树上传来张神爱的声音。
想着谢玄琅听不见,王拂陵便背过身出声道,“张娘子先勿要下来!树下有人!”
“有人?”张神爱惊讶道,“那娘子你与我这般说话岂不是被人知晓了?”
谢玄琅就站在身后,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王拂陵还是有些赧然道,“无妨,他、他听不见……”
“那便好。”张神爱便老老实实缩回了树上,不再说话了。
被两人当面蛐蛐,谢玄琅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树上,只见横生的粗壮枝节间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因这百年老树粗壮,她爬的又高,在夜色掩映下确实看不分明。
他只瞧了一眼便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
王拂陵转过身,见谢玄琅正面带疑色望着她,“娘子何故突然转身?”
王拂陵:“我方才好像听到些动静,便想瞧一眼呢。”
“那娘子可瞧出些异常来了?”
王拂陵讪讪笑道,“好像是老鼠之类的罢。”
谢玄琅笑道,“乌衣巷富庶,确实不乏一些鼠辈来这里行些偷鸡摸狗之事。”
王拂陵:……是多心了么?总觉得自己被骂了……
“郎君能否先将手中之物还我?”她盯着谢玄琅手中那个式盘。
这式盘造型奇特,由两个铜盘叠合而成,上圆下方,盘上刻印着北斗、二十八星宿、天干地支等符号。
谢玄琅拿着那个式盘在她眼前晃过,“娘子说的是这个?”
王拂陵视线随着那个式盘而动,正要伸手去拿,他却突然将手抬高,让她再也碰不到。
“正是。还请郎君还我罢。”
“还?”谢玄琅秀美的长眉微挑,“这是娘子之物?娘子可认得这是什么?”
她确实不认识。但既然是张神爱的,又长得奇形怪状,大概是她行谶纬用的物件吧。
只听谢玄琅继续道,“此物名为式盘。上为天盘,下为地盘,用来拟行天象,占卜吉凶祸福。”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铜盘,语气却渐渐低微,“当今陛下最恶方士术数,莫非琅琊王氏阳奉阴违,私下竟在研习方术?”
王拂陵心中一紧,这锅可太大了,她背不起!
她盯着他手中那个式盘,突然指着他身后说道,“郎君快看你身后是什么!”
谢玄琅不疑有他,他乍一回头,手上力道似松懈,王拂陵抓住这个空隙,扑过去抢式盘。
不料却在触到式盘的瞬间,那只握着式盘的手突然收紧并往上抬高了一截,王拂陵收势不及,竟直接往他怀中扑了过去。
孰料谢玄琅恰在此时回头,她就非常戏剧性地……亲了上去……
说亲也不准确,实是她朝他撞了过去,唇恰好撞在他白净的脸上。
扑进的怀抱温暖、芳香。唇下的触感绵软弹滑,微凉。
王拂陵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人竟然没有敷粉,是纯天然的素颜来的……
她下意识抬眼一瞧,却发现少年石化得比她还要彻底。
谢玄琅愣愣地捂着被她亲到的左脸,那位置很是巧妙,几乎堪堪就要擦过唇角,想到这里,他将唇紧紧抿起。
虽然方才他是故意回头看,这样的招数她不是第一次用了,他本想戏耍她一番,却不料她竟……竟然亲了他……
少年乌黑的眸子骤然放大,橘黄色的灯光下,闪动着细碎的流绪微光,尖俏的下巴紧紧绷着。
看来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王拂陵默默从他怀中退开,顺手拿走了式盘。
“王娘子?那人可走了?我可以下来了么?”树上传来张神爱的声音。
王拂陵退开一步,脸上含着歉意道,“抱歉郎君,我不是有意的。这式盘也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瞧着有趣,想捡回去玩玩罢了。”
谢玄琅乍然回神,却只见她檀口开阖,他神思惘惘,未曾听清她说了什么。
他凝眉微微侧了侧头,莫非是耳疾又发作了?
纤长的眼睫茫然地眨了眨,耳畔嗡鸣不止,他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了。
王拂陵忧心地看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这一亲芳泽怕是又将人给得罪了……
谢玄琅走了之后,王拂陵便让张神爱下来了,两人回了王氏府。
*
夤夜青灯,月光似淡淡白霜洒落窗前,安神香袅袅,室内宛如被笼上一层薄雾轻纱。
“谢皎。”
“谢皎?”
谢玄琅侧卧着,睁着眼面对墙壁,没有出声。
那声音也执着,他不理,她也丝毫不气馁,仍旧一声声唤着,甚至变着花样地叫他。
衣袖被人小心地牵了牵,那声音清甜中含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幽寂的深夜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二郎?”
他叹了口气,坐起身,看向床畔那个伏着的人影,她也恰好抬起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他起身坐到案边,她也跟随他坐在对面。
“你找我,又是因为何事?”
王拂陵笑道,“无事便不能找你?谢伯父说你不喜与人相交,唯有与我在一起时,才显得开心些。”
“我没有。”
那人依旧笑意嫣然,笃定地道,“有的。你喜欢与我说话。”
他脸上没了时常挂着的笑容,静美的面容卸去了矫饰的假面,神情无悲无喜。
他不笑时,唇角微微垂下,显得执拗而倔强。
“我是个失聪之人,听不见、亦不喜与你说话。”
对面的女子神情变得幽怨,“所以,去岁上元佳节,你约了我却又不至,是对我的报复么?”
谢玄琅眼睫微颤,“我……”
“二郎,我觉得冷。上元时节的秦淮河水,真是刺骨啊。”
谢玄琅默了默,似在挣扎。最后,他起身坐到对面,抬手解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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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衣衫,披到她身上。
她似是觉得满意了,披着他的衣裳靠近他,玉臂绕过他赤-裸的肩颈环抱着他,他赤身裸-体,正要躲开。
却听她在耳边幽幽道,“所以这里只有我和你了。你把我变成了这样,我听闻阿兄在到处请人寻我,却是不知你把我困在这里,一方只有我们的天地。”
他动作顿了顿,却是没有再躲。
“你想如何?”
那人蛇一般钻到他怀里,勾着他的颈凑近了他,吐息如冷冷的岚雾,少顷,一点柔软而湿润的触感落在脸侧。
他怔怔望去,却见那道倩影似一缕轻烟般消散了。
谢玄琅猛地睁开眼,但见一室清辉,窗外有不知名的春虫唧唧的叫声,寝衣好端端地穿在身上。
他抬目看向案边,那里自是也无甚么人的影子。
*
这两日,王拂陵觉得她哥有些奇怪。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王拂陵也算是发现了王澄的“妹控”属性。
平日里,哪怕再忙,他也要抽时间来她这里看看她,但现在已有两日不见人影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没个手机电脑可以娱乐,这天,她正在临窗练字,王澄便拿着一沓请帖来找她。
“阿陵,你此番回来,是该举办一场喜宴庆祝庆祝,这是我拟定的邀请名册,我先与你大致说道说道。”
原来是因为她“失忆”了,特地来跟她介绍人际关系的。
王澄给她介绍时,她便信手翻了翻那些请帖,请的多是一些交好的青年士族男女,她在其中还看到了谢玄瑾的名字。
“阿兄,为何没有给谢二郎君的请帖?”
王澄见她兜兜转转竟又对谢玄琅有几分兴趣,不由头痛,便信口捏了个借口道,“谢二喜静,这种集会他是向来不爱参与的,君子不强人所难,阿陵。”
再说了,这场宴会实则是给皇帝挑美人,好转移他对阿陵的注意的,这谢二来不来重要么?
王拂陵挑出来两份请帖摊开,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谢家大郎和三娘都有,唯独不给二郎请帖。阿兄,你此番行事也太为不妥了。”
王拂陵对他也算有了几分了解,知晓王澄对外虽是琅琊王氏周旋中规的佳公子,在家面对她这个妹子时,却有几分难得的幼稚。
他不喜谢二郎,便独独漏了人家的请帖。
知她说的有道理,王澄抵着唇轻咳了两声,言辞含糊道,“那我回去补上一份便是了。”
王拂陵叫青枝送上笔墨,“我来写罢。”
请帖悉数准备妥当后,王澄便遣家仆将这些请帖送了出去。
*
谢府收到请帖时,一家人正难得相聚用午膳。
谢父谢奕镇守京口,谢家三娘谢玄瑜先前随父在京口开建幕府,年关前才随父回京。
下人将请帖奉上,一式三份的烫金请帖,散发着王氏府常熏的降真香气,打开后却另有乾坤。
“二哥的请帖怎与我们不同?”谢玄瑜瞧了一眼身旁两位兄长的帖子,问道。
她拿过两人的帖子对比,她与大哥的请帖字迹潇洒飘逸,飘若惊鸿,矫如游龙,琅琊王氏善书,且王氏子弟真迹各有不同,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此笔法一看便是王澄写就,相传在书画斋千金难求。
而谢玄琅的请帖却是清秀端丽的簪花小楷,笔法克制含蓄,一看便是女子所写。
11. 花非花雾非雾
谢奕瞧了一眼谢玄琅的请帖,似是想起什么,笑着道,“听闻去岁王氏小娘子生了一场重病,如今可好了?”
谢玄瑾道,“应是无碍了,此请帖便是三郎相邀,庆祝七娘痊瘥的喜宴。”
谢奕点了点头,看向那簪花小楷道,“这王氏七娘倒是个秀外慧中的孩子,字如其人,观其笔迹便能瞧出藏秀于内。”
“是呢,拂陵阿姊样貌性格都是极好的,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荒唐傲慢。”谢玄瑜接话道。
“皎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谢玄琅却看着请帖怔怔走神,一时间脑海里是梦中人巧笑倩兮的模样,一时间又是家宴上一张张开阖的嘴。
还是谢玄瑾用手肘捅了捅他,他才回神。
“伯父。”他垂首应道。
谢奕一瞧他这模样,便知晓他方才并未留意他们说了什么。
谢奕不禁叹了口气,他这个侄儿,看着端方有礼,实际上却很是冷情疏离。
他幼时便天资过人,听过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若是寻常孩童难免骄矜,他却从未有得色。后来又失怙恃,失聪,性格难免愈发难以接近。
他本以为王氏七娘于他能有几分特殊,现在看来他也只是反应平平……
“罢了。吃完了便各自去忙罢,无需在这里陪着。”
家宴既散,谢玄琅拿着那封请帖回了自己的院子。
秀美的字迹仿佛与主人的面容不谋而合,浓郁的降真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甜蜜的香味轻柔飘逸,破坏了室内原本的冷意。
他从前不喜她周全的礼数,对每个人都笑的那样明媚,那每个人于她而言又有何不同呢?
让人误以为她对自己心生好感,却不知她不过是她为人处世的手段,每个人得到的都一样,就相当于谁都没给。
她是比他更加虚伪的人。
可不知为何,收到这样独一份的请帖,明晃晃昭示着的特殊却让他更加局促。
他无法忘记方才谢玄瑜说出三人请帖不一样时,他心口骤然缩紧的感受,一点热意像烧烫的针尖落在背上,霎时间成燎原之势。
或许是因为不喜她罢。
谢玄琅临窗而坐,手中拈着那封请帖,暧昧的降真香缠绕着爬上他玉白的手指。
因为不喜,所以就连这份特殊的关照也让人觉得难堪。
*
阳和启蛰,柳眼初舒。
秦淮河上野鹜双双对对,燕子衔着新泥飞入富贵的乌衣巷筑巢。
王氏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年迈的老阍人被劝去了一边,府内的年轻侍从站在门前接待,妖童媛女礼数周全,让人更是对今日的集宴满心期待。
今日的宴会设在府内的芳集园,王澄好交游,这里也是平日里名士们清谈说玄常来之地。
今日虽是私宴,但因着小皇帝也要参宴,谢玄瑾作为护卫皇帝的骁骑,便只得陪同在陛下身侧,未能与弟弟妹妹们一起。
谢玄瑜听说大哥不与他们同行时,还有些失望。
谢玄瑾摸了摸她的头道,“阿皎会看护好你的,入了宴之后,你在女眷那边若是不自在,便去寻七娘。”
谢玄瑾今年二十有五,谢玄琅将将弱冠,谢玄瑜还要小他一岁。
按理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两个人又年纪相仿,本该相处的更为融洽些,但谢玄瑜偏偏和谢皎性子不太合。
她听了大哥的话撇嘴道,“谁看护谁还不一定呢,瞧谢皎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她跟随父亲在京口操练府兵,自己自然也是有武艺傍身的。
她幼时谢氏势弱,小女孩正是渴望朋友陪伴的时候,但她偏偏因为门第而挤不进上流的仕女圈子,更因为习武被那些柔弱的女郎们排挤,唯有王拂陵对她很是亲和。
谢玄瑾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外要像在父亲面前那样,称呼阿皎二哥,不可直呼兄长的名字,显得我们不懂礼数了。”
谢玄琅带着谢玄瑜到时,王澄正带着一众宾客往芳集园而去。
王澄得了王拂陵的叮嘱,见到谢玄琅也没再摆脸色,反倒是笑着招呼了声,“二郎与三娘来了。”
谢玄琅弯起唇角,颔首揖了一礼,谢玄瑜则上前将贺礼送到他手中,“听闻拂陵阿姊如今身体已无恙,令蕴也很是欢喜。”
王澄笑着接过,目光打量过谢氏三娘的面容,笑容更是朗月入怀般清逸俊美,“澄替阿妹谢过娘子。”
谢玄瑜微红着脸退了回来。
谢玄琅淡淡瞥了一眼谢玄瑜,却没有说话。
既然遇到了,他们便一起往芳集园去了。今日的宴会众人皆在一处,郎君娘子们之间只设了屏风相隔,心思通透些的皆瞧出来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值此良辰美景,这青年男女皆在一处,只怕此宴是要替谁相看好事呢!
既是琅琊王氏出面,想必与王氏是脱不了干系的,虽说如今王氏已经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手遮天,但到底是风光无两。
因此来的人皆是做了万般准备,傅粉施朱,薰香整冠,环佩琳琅。
尤其是那些堪堪够得上这场宴会的小世家,更是恨不得使出万般花样,来吸引旁人的注意。
谢氏兄妹二人跟在宾客身后,离得稍近了些,谢玄琅行云流水般的脚步微滞,谢玄瑜奇怪地停下来看他。
只见下一秒,他唇角古怪地抽搐了一下,抬袖掩着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除却偶有复发的耳疾,他五感向来敏于常人。
前头那群人香的宛如置身百花丛中,还好这是初春,若是盛夏,非要招蜂引蝶不可。谢玄琅冷冷地想。
正想着,下一秒,鼻尖又酸痒起来。
身旁的谢玄瑜却小小惊呼了一声,“拂陵阿姊!”
谢玄琅闻言抬眼,但见侧面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梳着轻灵窈窕的飞仙髻,面上贴了珍珠妆,美目流转着二月最明媚的春光。
正是王拂陵。
谢玄琅静静立在原地,垂在袖中的手不由地捏紧了袖口,硬生生将鼻尖那股难耐的酸痒之意给忍了过去。
王拂陵从抄手游廊走过来,多亏了现在的好视力,她竟然一眼就看见了谢玄琅,随后便看到了他眼里的……水光?
他皮肤白而清透,此时眼尾鼻尖均透出些红彤彤的绯色,像是要哭出来了……
王拂陵走到他跟前站定,诧异地抬头瞧着他,“郎君身体不适么?”
离得近了,她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气将他包裹,柔软的花果蜜香像细细密密的针,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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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不喜欢这香,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香在此刻极大驱散了那些人杂乱浮华的香粉带来的不适。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指骨用力到发白,才终于压下鼻腔和眼底的湿意,却不期然吸入了一大口甜蜜暧昧的香气。
霎时面色又僵住。
还不待他说话,身旁的谢玄瑜抢先道,“没有的事,他不过是方才打了个喷嚏罢了,想来是前头那些郎君娘子们身上太香了。”
自家这个堂妹素来蠢笨,说话口无遮拦,丝毫不顾体面。
谢玄琅心中生出些微微的愠怒,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对面的人正笑的明媚。
“原来如此。”她拧眉皱了皱鼻子,一点也不像那些矜持得连表情都不敢做的士族男女,对谢玄瑜悄声道,
“我也觉得今日来的郎君和娘子们过于香了,大家各自或许是合宜的,凑在一起便让人有些避之不及了,是罢?”
谢玄瑜来之前听大哥说拂陵阿姊忘记了以前的人和事,她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但现在却见她一如往常可爱亲和,心中又开怀放松下来。
谢玄瑜用力地点点头。
只见下一刻,王拂陵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锦帕塞到了他手中,上面有清凉的薄荷的味道。
王拂陵对他眨了眨眼道,“我也最怕这浓郁的香气。郎君若不弃,没人瞧见的时候,可用这帕子遮一遮,提神醒脑!”
王拂陵怕他拒绝,塞完帕子便挽着谢玄瑜继续往前走了。
“拂陵阿姊,你还记得我么?”
“你是……令蕴?”
两人的说话声传来,王澄领着宾客没能留意后头落下的他们,现在那些人和香都已经远去。
谢玄琅将帕子置于鼻尖,清凉的薄荷味道,还有……浅淡的降真香。
谢玄琅施施然跟上她们,听到两人正在聊的内容。
王拂陵笑道,“说起来,我阿兄可真是厉害,竟然还能笑得那样灿烂地周旋于众宾间。”
其实王拂陵自然是不记得谢玄瑜的,不过是昨夜临时听青枝给她“补课”,了解了一下自己比较要好的小姐妹。
没想到谢玄瑜确实很合她的脾气,竟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不知不觉就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却见谢玄瑜深以为意地点头道,“王郎君他……确实很厉害。”瞧着……还有点小女儿的羞涩。
瞧见小姐妹这番情态,王拂陵挑了挑眉。
缀在后面的谢玄琅却看了一眼谢玄瑜,皱起了眉头。
待到了芳集园,王拂陵不得不去与王澄一起招呼宾客,谢玄琅才低声对谢玄瑜道,“他不会喜欢你的,令蕴,死了这条心。”
声音淡淡如含薄霜,让谢玄瑜霎时间俏脸煞白。
“你、你在胡说甚么?我听不懂。”
谢玄琅睨了她一眼道,“王静之。他不会喜欢你,勿要再做小女儿情态,惹人笑话。”
谢玄瑜被他这般直白地戳痛心事,不由恼羞成怒低声道,
“为何不会?难道是因为门第?可如今我们谢家也不差,而且、而且拂陵阿姊都能喜欢你,王郎君为何不会喜欢我?”
谢玄琅一怔,纤长的眼睫眨了眨。
王拂陵,喜欢他?
12. 舞低杨柳楼心月
芳集园内,望春玉兰俏立枝头,山茶、梅花开得娇艳,娇莺恰恰啼鸣。
谢玄琅恍然抬眼,看到那立于玉兰花树下,正笑意盈盈招待宾客的女子。
他静静看了一阵,又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懂她。”
言罢,便入了席间。
独留谢玄瑜站在原地不明所以,不懂谁?拂陵阿姊还是王郎君?
宾客云集,无论男女都是一张张精心妆扮的美人面,王拂陵逢人便露出三分笑,在这招呼了一阵不免觉得头晕眼花。
这时,青枝突然疾步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掩唇低声道,“娘子,张娘子那边出事了。”
王拂陵走到一边才肃了容,“发生了何事?”
因为张神爱身份特殊,她来之前特意告诉过她今日府内有宴会,她已经提前易容过,并且尽量不在府内到处走动。
况且,等闲宾客也不敢在王氏府里有什么动作,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才是啊。
青枝:“是谢大郎君。婢子方才从听风院过来,正撞见张娘子神色慌张,谢大郎君在后面追。”
原来是男主,王拂陵蹙起眉头,她记得原剧情里,这个时期两人还在你追我赶玩猫捉耗子的阶段,在一次次的交锋又错失中,谢玄瑾逐渐对这个神出鬼没的张天师产生了兴趣。
可现在他们二人的感情尚没有那么暧昧,况且今日来了许多贵宾,府里的守卫很是森严,张神爱纵使想躲出去也做不到。
若是谢玄瑾在府里抓到她上报天听,于王氏定然不利。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纠结是否会破坏男女主的感情进展了,提步就往听风院而去。
谢玄瑾本是陪同皇帝一起来到王氏府,他们到的稍晚些,去往芳集园的路上,谢玄瑾目光一转,突然掠过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司马垚见身旁陪同的人突然停了脚步,不由诧异道,“爱卿?”
谢玄瑾不能确定那人是否是她,不好直言,只怕在今日闹出乱子,便只拱手道,“陛下,臣或见故人,还请陛下稍候片刻,臣去去就来。”
司马垚闻言也不甚在意,只挥了挥手道,“爱卿去罢。”
谢玄瑾颔首,随后便大步朝那个身影追去。
张神爱今日得了王拂陵的嘱咐,本来老老实实在听风院陪兔子玩,但她本来就是个好热闹的性子,见院外人流如织,衣香鬓影不断,她便没忍住抱着兔子在附近转了转,直到被谢玄瑾瞧见。
谢玄瑾得令暗中查她多时,对她的身影可谓是化成灰都认得,如今一见相似的身形便紧追不放,张神爱顿时慌了神,顾不上怀中的兔子了,放下它就往听风院里跑。
谢玄瑾本来只是觉得眼熟,但见这女子一瞧见他便跑,心底疑色更添一重,哪怕瞧见面容和她不一样,心里还是忍不住怀疑——
这个张天师很是狡猾,说不定是用了什么方法遮掩面容也未可知。
司马垚站在原地,瞧着向来规矩严正的谢玄瑾如此追着一个女子,也不免好奇地跟了两步。
王拂陵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歧雾抱剑站在听风院门前,拦住了面有急色的谢玄瑾,而院外不远处,一个面容清稚俊秀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拨弄兔子身上的毛毛。
系统一瞧见她便撒开四条腿朝她跑了过来,王拂陵俯身将它抱起来,那少年恰时抬眼,但见一窈窕女郎,罗裙披帛,宛如神宫仙子。
王拂陵却没第一时间留意那个少年,而是走到了听风院门口对歧雾道,“不可无礼。”
又对谢玄瑾笑着道,“众宾皆在芳集园呢,郎君可是不识得路,误走到了这里?”
谢玄瑾朝她揖了一礼苦笑道,“七娘,非是瑾刻意冒犯,而是方才好似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才想来看看。不料那位娘子好似很是怕我。”
“这位娘子是七娘?”
那少年被忽视看似也不太在意,听到谢玄瑾的话后却惊讶地站起身来。
不怪他不认识,王澄对他这个妹子看得实在是紧,他过去也只在幼时见过她一面罢了。
王拂陵这才正眼看向他,“不知这位郎君是?”
谢玄瑾低声介绍道,“七娘,这是当今陛下。”
王拂陵睁大了眼睛,又下意识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笑的眉眼弯弯,才回神忙垂首福身行礼,“妾王氏七娘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司马垚走过来瞧着她笑道,“七娘不必多礼。朕小时候还与七娘见过一面,不知娘子可记得?”
王拂陵正在思考……这位可是活生生的古代的皇帝!在这样的人面前直言不记得他了,会不会落了他的面子惹他不快?
可若是违心说记得,万一他又问起细节,她答不上来,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正纠结着,一道戛冰碎玉般的声音响起,解围的信号在她听来宛如天籁。
“陛下说笑了,王娘子此番为治病,已记忆全失,过往全然不记得了。陛下天威在身,若是再将王娘子吓病了可不好。”
谢玄琅朝这边走来,脚下如步步生莲,步伐不疾不徐,宽大的裙摆荡起涟漪。
王拂陵只感觉有阴影将她包覆,随后额头便触上了柔软的触感,她愣愣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笑如春山的眸子。
谢玄琅收回为她拭汗的手,微微直起了身子。
原来她方才太紧张了,额头竟冒出了细汗,阳光一照,亮晶晶的。
不知道是他话里哪些字眼顺了小皇帝的毛,司马垚被他的话说得开怀了,便笑着打趣道,“是朕的不是了,未能体恤佳人,”
接着又将注意力移去了谢玄琅身上,颇有些怨念,“二郎整日在家吟风弄月倒是风雅,不知何时才肯出仕,受案牍之劳啊?”
谢玄琅将眼睫一垂,很是无奈笑道,“陛下又打趣琅了,琅耳疾在身,已是一介废人,如何能侍朝事?”
当年那事发生时司马垚还很小,但也曾听说过他这耳朵是因何而聋,此时便神情微妙地看了王拂陵一眼。
没人戳破,王拂陵便当未曾察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唯有谢玄瑾站在院门前还心系着方才的事,“七娘,虽然冒昧,但不知能否容我入内一观?”
王拂陵虽然知道张神爱面容上做了伪装,但伪装到底不如真实的脸自然,此时也有些担心万一真让他看了,会不会被瞧出端倪来。
好在谢玄琅及时出声,“兄长,今日值此良辰美景,又有佳宴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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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这么执着?”
司马垚查张神爱这事做的隐秘,毕竟皇帝把一个小女子当成心腹大患传出去也不好听,因此谢玄瑾便只眼神示意他:陛下,或许是您在意的事!
不料司马垚却像是没看懂,也跟着道,“是啊,爱卿,别这么执拗,今日就开开心心地宴饮罢。”
说完就随手指了个美婢道,“芳集园在哪里?你为朕带路罢。”抬步离去了。
谢玄瑾很是无力,说他不在意,他忧心地夜夜惊梦;说他在意,线索或就在眼前,他却抬脚喝酒去了……
罢了罢了,到底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日后再找机会追查罢。
谢玄瑾跟了过去,唯有王拂陵和谢玄琅还站在原地。
王拂陵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她是真没想到谢玄瑾是个这么执拗的直性子,原著里不是写他很是心机深沉、以退为进的吗!
谢玄琅看她一眼也温声道,“走罢。”
他走出几步,王拂陵才回神追了上去,他本就生的美,这会儿又才替她解了围,王拂陵自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方才,多谢郎君了。”
谢玄琅淡淡道,“嗯。”
王拂陵想起什么,四下看了一眼,伸手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袖,靠近他附唇在耳边小声道,“散宴后郎君先不要离开,我这里有东西忘记还给郎君了。”
旖旎暧昧的香气乍然凑近,温热潮湿的气流扑在敏感的耳垂上,谢玄琅下意识想躲,又被她拽住了袖子。他只好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缓解莫名的痒意。
王拂陵说完,抬头却看见他茫然的表情。
心里咯噔一声,忘了这人听不见了……
她只好用口型对着他又说了一遍,他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唇,不注意时还好,这般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别人读唇,她浑身都有点不自在……
她说完,谢玄琅便点了点头,两人又回了芳集园参宴。
此时的芳集园正轻歌曼舞,乐伎垂首拨弦,舞姬旋如莲花。美人如云花似锦,这芳集园的空气似乎都酝酿着醉意。
王谢等人皆陪在陛下身侧,王澄拍手叫来几位西域绝色舞姬,哄得小皇帝眉开眼笑,喝的俊脸通红,醉眼迷离地看着席间一众高鼻深目的美人。
宾客们酒过三巡后便三五成群,或吟诗作赋,或挥动着麈尾清谈说玄……
谢玄琅将目光从司马垚和王澄身上移开,无声冷哂,君臣彼此作戏的戏码让他觉得无聊至极。
他目光又一一扫过在座的宾客,席间有人服用寒食散助兴,不多时便面色通红,浑身发热,加上酒意催发药性,清谈者高声阔论,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神志不清脱衣而舞行散者,层层叠叠的衣袍如剥笋,一层一层丢掉清醒时极力维持的尊严与体面……
丑态毕露,衣冠之下与禽兽无异。
他呷了一口清茶,在心里冷冷评价道。
他放下茶盏,不经意地望向一处,有人正托腮瞧着某个地方看的入神。
他目光随之望去,却见她所望的方向,正是那跳脱衣舞行散的郎君,此时他身上仅一件单衣敞怀堪堪挂着,支棱着不堪入目皆形迹清晰……
“咔嚓”一声,他方才放在案上的茶盏被他捏碎在手里。
13. 歌尽桃花扇底风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大饱眼福,王拂陵放下托腮的手,正要喝口茶润润喉。那边正要一曲舞毕正要退场的舞姬们却如花瓣般四散开来,一个个旋身转入席间,去为权贵们奉酒水。
绝大多数都转去了皇帝所在的那边,有一个容色稍显稚嫩的小舞姬,不知是不是转错了方向,竟来到了她身旁。
只见她一个旋身,杨柳腰如反弓,拈起她案前的酒盏,手如兰花般举到她唇边,“小娘子请。”
王拂陵被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惊呆了,瞪大了双眼愣愣地喝了,直到口中传来辛辣醇厚的香气,才知道饮下的是酒。
她这边倒还好,转去王澄那桌的舞姬们似是得了他的叮嘱,一个个皆往人肩上搭、怀中坐,不过转眼间,司马垚就被美人包围,左拥右揽。
这群西域舞姬是王澄高价买来的,领头的汉名叫芸娘。
此时,芸娘见王郎君特意叮嘱的郎君身旁已经围满了人,她再挤不进去,便不经意般往王澄怀中坐去,却被他笑着以取酒的姿态挡开了。
王郎君瞧不上她们,她心里清楚,故也不算失望。
她顺势又转到中间那位小郎君左侧的青年郎君面前,却被那人红着脸直接摆手拒绝了。
她眼眸一转,瞧见他身旁的一位少年,眼睛却是霎时亮了。
王郎君买下她们时,只说是要伺候贵人的,给了画像,却并未说贵人是谁。
她猜测中间那位小郎君两旁大抵是按身份排开座次,那少年侧排第三,足看出身份尊贵。更遑论,这少年还生的这样貌美……
她心思既动,便一个旋身绕到那少年身后,手指如缠绵的小蛇落在他肩上游走,不料下一刻便被人钳制住了手腕。
细微的“喀嚓”声在人声、乐声嘈杂的环境里并不明显,几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芸娘却瞬间疼白了脸,冷汗顺着额头滑下。
但疼痛犹不及心底的惊骇。她是舞姬,身体是她的资本,是最宝贵的东西,可现在,她的手……废了。
芸娘疼的泪眼朦胧,却见那安然跽坐的少年身姿挺拔,缓缓抬眸睨了她一眼,漆黑的眼底仿佛蕴着冷傲的寒光。
修长如玉的手执着一方洁白的帕子,轻缓地拂过他肩上被她碰过的那处,像是拭去了看不见的不洁之物。
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谢玄琅缓缓阖上眸子,呼出一口气,这些轻贱轻浮的舞姬……
可他复又睁眼,自虐般地又看向那处,只见那舞姬给她喂完酒便笑着退开了。
她被酒呛到,咳得面色微红,她身旁坐的女子……他蹙了蹙眉头,好似是庾家二娘。
庾二娘一副病容,她体弱,往日天气但凡凉些便要裹上厚厚的狐裘,今日因着要参宴,不想穿得过于臃肿,便穿得比平日清简了些。
可天气到底并未完全回暖,她在园中坐了一会儿,有瑟瑟寒风吹来,抬袖掩着轻咳了两声。
王拂陵脸还红着,此时见她面色苍白,想起青枝说的庾二娘向来身子不好,便问道,“娘子可是觉得冷?”
她抬手招来青枝,叫她拿了自己的披风给庾二娘披上。
他们隔得远,谢玄琅本是听不清她说的话的,奈何他多年耳疾,读唇已经成了下意识的沟通方式。
隔着很远,他就从那张开阖的唇中知道了她说的甚么。
他看向手中的帕子,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甚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耻辱。
他将帕子攥紧又松开,最后反手扔向了身后绵长蜿蜒的曲水池中。
*
散宴已是戌时,府里华灯初上,一盏盏琉璃风灯挂在廊下树梢,照得园林景致幽深又神秘。
王拂陵叫婢女给谢玄琅留了口信,让他在芳集园后面的溯雪苑稍候,她去取了东西来找他。
王拂陵匆匆回了听风院取了他的玉璧,又一路往溯雪苑赶去,中间穿过芳集园绕到拐角的月洞门时,却不慎与一个步伐凌乱的人撞上了。
那人满身酒气,身上的衣裳也穿得不规整,醉眼迷离。
王拂陵管理好表情,微笑着问道,“郎君可是走错了路?从芳集园离府的路在那边。”她抬手指了个方向。
不料那位郎君却抓住她的手臂不放,醉醺醺道,“哦?本公子喝醉了,瞧不清路。你是府里的婢女?不若你送本公子出府罢。”
王拂陵皱眉推拒,想着都是今日来的贵客,虽然喝醉了轻浮之态毕露,但口中却还是保留着几分体面,“我是王氏七娘,请郎君自重。”
这位醉酒闹事的郎君出自彭城刘氏,名刘槐。
比起如今的王谢之流,刘氏本是次等士族,因近日军功才堪堪够得上今日之宴,此前这些所谓的高门交游是向来不带他的,刘槐心中不服气。
琅琊王氏又如何?这兄妹二人不过是靠着家族荫庇才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其父都隐居多年了,而他父亲近日北伐才得军功。
纵使他酒后不敬七娘,这王澄还能将他砍了不成?
想到这里,刘槐胆子也大了起来,口中随便咕哝着醉语,伸手就要抱上她的腰。
此处正是两个院落的拐角,位置颇为偏僻,加之府内人员多随王澄在前院送宾客,王拂陵来之前又并未带婢女,她虽然尽力推着刘槐,但仍显得左支右绌。
王拂陵见力气敌不过,只能智取,便冲他身后叫道,“郎君快放开我!你身后可是来人了。”
刘槐一边往她身上贴,一边哼笑,“娘子勿要耍花招了,我来时就看过了,这边并无旁人。”
话音落下,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低微的冷笑。
刘槐一愣。竟然有人?
他本是打着此处无人,先成了好事的主意。这毕竟是王氏府,若是被人瞧见……
他看了一眼身前被他拉扯得衣衫略为凌乱的王拂陵,想到王澄平日里爱妹如命的样子,心底不由一惊,醉意也顿时散去了泰半。
刘槐不敢再留,甚至不敢回头看身后之人到底是谁,松开王拂陵便跌跌撞撞跑了。
王拂陵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喊,竟然真的有人。
她整理好衣衫,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站在阴影里的人。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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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这一遭,她心里说完全不害怕是假的,这人虽然帮了她,但此时站在黑暗里,让人瞧不真切,她有些忐忑。
好在她还未开口问,对方倒很是体贴地走了出来,“王娘子,是我。”
声线温润琳琅,从暗处走出的人影却是洁白得纤尘不染,不知怎地,王拂陵突然想起了原书中对他外貌的形容,“明珠映月”,当真很是贴切。
虽然和他也说不上多熟,但此时见到谢玄琅,她心里竟诡异地生出一股安全感。
她心下刚松一口气,眼前却倏然一阵天旋地转,视线平静时,她就已经被人拉高手臂按在了身后的影壁墙上。
她对上谢玄琅近在咫尺的脸,他逆光站着,俯下身打量她,漆黑的眸子静静盯着她,宛如一只天真的鬼魅。
王拂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的愣住了,回过神便不解地挣了挣被他抓住的手腕。
却是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看着清瘦,但他只用一只手的力气,她两只手都不能撼动分毫。
“谢二郎君?”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你喝醉了?”
谢玄琅盯着她不似作伪的表情,蓦地笑了,声音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原来是真的挣不开啊。”
王拂陵品出这话里的意味,蹙起眉问道,“郎君此话何意?”
谢玄琅松开她的手,退开一步才道,“琅还以为,王娘子已经体面到即便被轻薄,也不失主人家待客之道的地步了。”
或许是因为耳疾的缘故,谢玄琅说话的语速较常人要稍慢些,他语气轻佻,一字一句吐出这些话时,王拂陵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郎君是吃醉了酒?”她不解地反问道,“还是拂陵今日哪里惹了郎君不快?”
否则他好端端地阴阳怪气这一通是为哪般?
谢玄琅无视了她的话,垂眸思索了一阵,又道,“还是说王娘子好美色,对有姿色者皆是来者不拒?”
他如此恶意曲解她,饶是王拂陵遇事向来好脾气地忍让三分,此时也有些生气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打破两人之间正常的社交安全区,仰头回敬道,
“若是如此,郎君岂不危险?毕竟若论起姿色,方才那人哪里比得上郎君分毫?”
“可郎君不仅不避开我,还乖乖地在此处等我,莫非郎君心悦我,心甘情愿等在此处被我赏玩?”
人际交往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忍一忍海阔天空,退一步风平浪静,王拂陵从小的生活经历让她变成了一个圆滑、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人,但她也知道,面对有些没由来地挑衅,最好的做法是反击回去。
廊下树梢挂得风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女子眉目灼灼,眸中闪动着些极少见的愠色。
谢玄琅往后退了一步,袖手揖了一礼,温声道,“是琅失言。不知娘子教琅等在此处所谓何事?”
他面上又挂起温和的浅笑,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弯,长睫微微垂下,白净的面容显出几分乖巧沉静,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一般。
王拂陵哑口无言,被他这能进能退、可伸可屈的态度惊呆了。
14. 多情总被无情恼
谢玄琅不喜琅琊王氏,不喜虚伪之人,不喜肤浅易被色相迷惑之人……
这些他不喜的东西,偏巧恰恰组成一个王拂陵。
他几乎不去想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因果的联系,这便如同一场博弈,谁先多花心思去琢磨、去探究,谁便率先输了一筹。
毕竟,王拂陵从未对他有过这般深沉的探索欲。
即便是过去她突然的示好,也是那般浅薄不入心……
不,他细细回忆起过往,才发现那也算不上特殊,只是她把分在众人身上的目光,分了一些到她从未留意的他身上而已。
而就在方才,他窥见了仅属于他的东西——她的愠怒。
这让他今日一整天微微发闷的心情如同拨云见日,霎时清明爽朗了不少。
王拂陵看他如同变脸一样,从方才那个阴晴不定如男鬼一般的人,转眼又变成了面前这个温静有礼的郎君。
她也懒得追究了,毕竟人还是要攻略的,说不准是他今日喝醉了,又被她怒气上头的话给刺激清醒了……
于是王拂陵揭过这茬,也换上了温柔的笑容,从袖袋中取出那块玉璧递给他。
“这是返回建康那日,郎君落在我院中之物。我看这玉璧不似凡品,便想着或许对郎君很是重要,便借今日亲手交还给郎君。”
谢玄琅看清她手中之物时愣了一下,随后双手接过,笑意温柔中似乎还有些怀念,“此物是我故去父母之遗物。”
他抬眼看向她,解释道,“谢氏家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每个谢氏子弟皆有家传之玉佩,此玉是琅父母赠予,意义深重。那日本以为是落在了山野,不料还有能回到手中之日。”
“琅真是不知该如何重谢才好。”他说着,俯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吓得王拂陵忙也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还了回去,“郎君不必如此。”
谢玄琅直起身摇摇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娘子大恩,还望给琅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也好教我心安。”
她确实没有什么想要他报答的,但若是能借这次得到一些攻略他的机会的话,她倒是不介意……
王拂陵笑了笑,便也没有直言拒绝,“既然郎君坚持,那这次我便先记下了。日后若我提出要求,还望郎君不要拒绝才好。”
谢玄琅颔首,“这是自然。”
送走谢玄琅后,王拂陵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宴会实在是太耗费心神了。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正准备上床休息时,却见系统跑了进来,兔子个头不大,却肥的跟一只雪白的绒球一样。
王拂陵顺手将它抱起来,“平日里就知道躲懒,要不是知道你是系统,我都要以为你就是只普通的兔子了。”
系统在她怀里蹬了蹬腿,用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道,“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谁?”
王拂陵警觉道,“是因为谁?”
她一直觉得这个系统有些奇怪,像是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如今见它说漏嘴,便想顺藤摸瓜问下去。
不料这个看上去笨笨的系统倒是不再接话了,反而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抱着一颗珠子兴奋道,“忘了正事了,宿主,你的攻略对象好感值变了!”
王拂陵拿起那颗珠子,发现它从原本的蓝色变成了透明,里面甚至游动着若有似无的微粉色。
“真的哎。”她心下一喜,正要仔细看看,却发现那丝丝缕缕的粉红色又消失了,珠子变得纯净剔透。
*
马车碾过月色,如同踏碎一地薄霜。
谢玄琅坐在马车内,静静看着手中的环形玉璧,修眉凤目,神色温静而疏淡。
这确是他已故父母之遗物,只是他父母为胡匪刺杀时他不过十岁,他本就早慧又亲情淡薄,父母在世时,也不似寻常孩童那般承欢膝下,如今又是十年生死两隔,若说对父母还有多么深切的怀念,那却是自欺欺人。
但他对这玉璧确实有两分喜爱,毕竟是伴身多年之物,当初他以为玉璧丢了,心中还觉可惜。
如玉的指节摩挲过玉璧上雕刻的纹路,一时让人难以分清玉色与肤色。
在她身边放的久了,这玉璧的穗子上沾染了浓郁的降真香气,倒像是纯净清冷的白玉受了什么旖旎暧昧之物的侵染。
谢玄琅摩挲玉璧的动作一顿,忽觉马车内有些闷了,便伸手打起了车帘。
建康多雨,春季正是细雨连绵的时节,才晴了几日的好天气,在今夜终于原形毕露。
清凉的雨丝飘了进来,落到他手中的玉璧上,他长眉微颦,伸手从袖中欲取手帕擦拭。
不料却探得袖中空空,他动作一顿,蓦的想起了什么……
谢府的车夫正驭马走在回府的路上,眼看着前方再走不远就要到了,车厢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停车。”
车夫将马勒停,朝车中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却见谢玄琅直接下了马车,“我另有要事,你先行回府罢。”
天际飘落的雨丝慢慢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车夫见那月下玉树般的郎君直接就站在了雨里,心下不忍道,“郎君要去何处?让小人送您一程罢。”
谢玄琅摇了摇头,面色温和,态度却不容商榷。
他转身欲走,那车夫从马车中拿出一把伞追了上去,“雨越下越大了,郎君带上这个罢。”
车夫仰起头,却见府中那素来矜贵和善的小郎君眸色冷冷,启唇轻声道,“今日之事,切勿多言。”
车夫一愣,今日之事?是指他如今要去做的事?
“郎君放心,小人绝对守口如瓶!”车夫连连点头,他没有要接伞的意思,车夫便也不敢再给他递,只喏喏收回了手。
“你回府罢。”
他不喜多事之人,多事的奴仆尤甚。
莫非以为多此一举便能得主人青眼?谢玄琅冷哂,站在原地见谢府的马车远去了,才转身往王氏府的方向走去。
王氏府的守卫确实说的上森严,但要进出对他来说却并非难事。
谢玄琅站在一处墙垣外,双足轻点墙边一棵柳树借力,身形便如凌厉的白燕一般跃上高高的墙头。
见此处无人,他纵身跃下,袍袖翩翩地径直去了芳集园。
芳集园内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曲池,平日里用以做曲水流觞之宴,池中又有睡莲水仙,芙蕖菡萏,是园中一处雅致的景色。
此时,水池中漂浮的水生植物被一双修长干净的手破开,长指搅乱一池春水。
雨下的愈发大了些,谢玄琅长发被雨打湿,他抬手将湿润的发捋至身后,皱眉涉水去寻。
风雅的褒衣博带被打湿后宛如一个麻袋,将人团团围困,束手束脚。他神情却没有一丝不耐,认真细心地仿佛不是在狼狈地捞手帕,而是在焚香抚琴一般。
他的手指在水边勾到了一个柔软的事物,谢玄琅微微勾起唇角,“找到了。”
他将那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帕子拎至面前,挺直的鼻子凑上去嗅了嗅,面色又沉下来——
锦帕上面只有微微的池水腥气,那点降真香气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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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无处可循。
他又想起今日扔掉帕子前的那一幕,心底忍不住又怪起王拂陵——皆是因为她轻浮又滥情,才致使他丢了帕子。
不过嫌弃归嫌弃,他却是并未丢弃,而是将手帕妥帖地叠好,重又放入袖中。
*
王澄的一场春日宴收效甚佳,那日司马垚喝的烂醉如泥,由身边的小黄门搀扶着才上了马车,饶是如此,也没忘记将那几位伺候得好的舞姬带上。
春江水暖,新燕衔泥,秦淮河边枯柳返翠。
王澄散值后,车马路过秦淮河时,见岸边的林立的酒肆中似有一个眼熟的身影。
“静之,不若一起喝一杯?”
酒肆的幡旗迎风招展,门口正站着一个笑容和煦的玉面郎君,正是谢玄瑾。
王澄顿了顿,躬身下了马车。
这家酒肆是一个孀居的中年女子所开,名唤悦娘。酒肆布置得颇为讲究,一楼是喝酒吃饭的大堂,二楼用屏风隔出私密的雅间,迎面便能见到秦淮河上的好风光。
悦娘颇有几分姿色,酒菜置办得也别有风味,这家酒肆便成了士族子弟常来的地方,此时一楼大堂里已坐满了人。
谢玄瑾领着王澄径直上了二楼,笑着介绍道,“这家酒肆新开张不久,但生意很是红火,店里的桑落酒乃是一绝。”
王澄笑道,“遏兄如此倾情推荐,澄自然要尝尝。”
两人坐在二楼尽头的一处雅间内,王澄的位置正对着秦淮河,竭目望去,但见对面河岸上一座七层酒楼。
酒楼呈倾斜状,似要往秦淮河中倒去,却又屹立不倒,突出的围栏仿佛奔月神女的裙裾。
谢玄瑾见王澄盯着对面的奔月酒楼倏地沉了眉眼,便斟酌着道,“这位置不好,不若咱们换个位置?”
如果他未曾记错,一年前王氏七娘便是在那奔月酒楼出的事,事后王澄动用势力将酒楼查封了许久,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可惜那造工精巧的奔月楼,如今已成了摆设。
却见王澄摇了摇头道,“无碍。”
两人将将坐下不久,悦娘便亲自到二楼来给他们送酒菜。
“今日人多,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郎君见谅。”
谢玄瑾摆了摆手笑道,“只是小酌两杯,悦娘你无需刻意招待,自去忙便可。”
王澄见两人似是熟识的模样,不禁微挑起眉头。
王澄初次来此,悦娘对他不甚熟悉,只是想着谢郎君带来的客人,定也是身份不凡的大人物。为免他误会,给谢郎君惹来麻烦,便低眉解释道,
“悦娘一介孀居的寡妇,经营此间酒肆不易。前些日子开张时,有几位郎君借酒意出言轻薄,多亏了谢小郎君。”
说轻薄都已是轻的了,实在些混不吝的世家子喝醉酒闹事,醉了也不回家,便在酒肆里席地一躺,悦娘坐在柜台后算账时,还要靠在人家身上休息。
恰逢谢玄瑾执勤经过,便出面遣人将他们送回了家。
谢玄瑾知晓她的意思,笑着道,“静之非是那等偏听偏信是非不分之人,悦娘你无需解释这些,我们这里不用照应了,你去忙便可。”
悦娘便应声退下。
谢玄瑾提起酒壶,往王澄的杯中添了一杯桑落酒,“悦娘是北人,据说此酒是北方名酿,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
王澄拈起酒杯浅饮了一口,赞道,“酒液清冽透亮,芳香馥郁,口感温醇,确是佳酿。”
他放下酒杯,话锋一转道,“只是不知遏兄今日是因何有这番好兴致?”
15. 风雨如晦
饮酒、服药、清谈乃是名士生活的三大风雅之事。
王澄好饮。但为了警醒自身,避免行差踏错,他却甚少让自己喝醉。
而谢玄瑾则不是如此。
他生性不善饮酒,平日里集宴时也不过做个样子,私下拉着人来酒肆喝酒,更加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
更遑论前头又是给他戴高帽夸赞他,又是提袖斟酒的,殷勤之态未免有些明显。
谢玄瑾见王澄袖手端坐,一副对他藏着小九九明了于心的样子,干脆也不兜圈子了,便直言道,
“那瑾便直言了。不知静之你可记得陛下曾让你画的画像?”
“是陛下梦到的预言天兆之人?”
谢玄瑾颔首,“正是。那日芳集园春日宴,我似乎在贵府瞧见了相仿的身影,还望静之你多加留意。”
王澄凝眉,点了点头。
小皇帝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开始提防势大的世家,王氏便首当其冲。而这一切,皆因那句“朱继马后”的谶言。若是可以,他也想瞧瞧这个预言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玄瑾得他点了头,也开怀了许多,提起酒壶又给他斟满了酒。
两人正喝着,忽听相邻隔间有人亦是在谈论那日的宴会。
“我听说那日之宴,明面上庆祝王氏七娘痊瘥,实际上是要给七娘相看合适的郎君呢。”
才听了一句,王澄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谢玄瑾知他的脾性,正要起身去阻止对方胡言乱语。却见王澄抬手示意他勿要动作,“让他继续说。”
他倒要听听,对方还有什么可笑的揣测……
只听隔壁有人便喜道,“此话当真?也不知我那日表现如何,七娘可注意到了我?”
这时便听一声嗤笑,“你?死了这条心罢!王七娘可不是你能肖想的了。”
那人却不死心地继续道,“那可未必。我陈氏不如王氏又如何?王三郎最是疼爱妹子,若是七娘看重我,一心一意非要嫁予我,王三郎还能强迫妹子不成?”
谢玄瑾见王澄紧紧捏着手中的青瓷杯,指骨用力地发白,便知晓他是气狠了。
不过想来也是,这帮不知死活的世家子竟敢这般编排七娘!
但却一直不见他出言阻止。
隔壁那方才泼冷水的人听了那位陈氏郎君的话,却悠悠道,“非也非也。是我听闻,王七娘早就心有所属了。”
隔间里响起惊呼与失望的叹息,这人吊足了胃口才解释道,“这七娘思慕的对象,那也是大有说头,便是那位白璧微瑕,被折了的谢家宝树,谢玄琅谢二郎君。”
他如同说书一般,拖着嗓子道,“那日有人瞧见,众宾客皆散去后,七娘单独将谢二郎留下,于芳集园内幽会,两人私相授受呢。”
“要我说啊,这谢二郎好好的一位郎艳独绝的人物,却因为七娘落下了耳疾,以至于至今都未曾入仕,说不准姻缘上也会被耽搁,七娘合该嫁过去,弥补自己少时的过错……”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身后的屏风“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那人眼前一黑,还未曾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揪着领口提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竟是黑沉着一张俊脸的王三郎!
王澄面色阴沉得仿佛要滴水,因为两人身高的差距,他被提起时脚不着地,正像只鸡仔一样晃荡着,可他却不敢出声让他放手,特别是——
他的目光往王澄身后看去,俨然是谢家大郎谢玄瑾!
谢玄瑾方才听他说起七娘,心里虽尴尬不平,但到底是别人家的事。
但后来听他竟说起了自家弟弟,心中已是不虞,却听他愈说愈过分,只是还不待他反应,王澄便径直站起身,一脚踹翻了屏风。
这会儿只见王澄扯着那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问道,“是谁,你是从何人处听得这些?!”
那人却已经被吓傻了,这会儿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道,我也是在酒肆间听人说的,此事在坊间流传甚广,很多人都知晓啊……”
王澄闻言深吸一口气,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将那人反手扔在了地上,“你是哪家的?”
那人被砸在酒案上,疼的龇牙咧嘴,听见这话却忙膝行到他脚边求饶道,“王郎君息怒,在下真的只是道听途说,此后、此后必定肃清谣言,不再胡说。”
王家势大,而他们家只是一个落魄的次等士族,也就比寒门稍好一些,王家要灭掉这样的小家族还不是轻而易举?
王澄一脚将他踹开,“去查!找到那个散步谣言的源头之人!”
言罢,他冷眼扫过在场诸人,那些人皆会意,纷纷表示自己必定三缄其口,断然不会乱说话。
王澄才冷哼一声,也没管谢玄瑾如何,愤然拂袖离去。
*
王拂陵近些时日的心情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谢玄琅对她的好感值终于不是负值了,也算是在漫漫攻略之路上迈出了很大一步吧!
而让她忧心的两件事,其一是自上次谢玄瑾在王氏府瞧见疑似张神爱的背影后,便盯住她不放了,执勤时也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到这里,该说是男女主的互相吸引力实在是不可违抗吗?
其二则更让她头疼,便是接下来即将到来的上巳节水边祓禊。
这是原剧情中的一个转折点,在这次祓禊中,男女主的感情又多了一个阻碍——她王拂陵。
没错,在原剧情中,王拂陵这个女配对男主谢玄瑾产生好感的契机便是上巳节祓禊日,谢玄瑾救了落水的她,从此她的目光便要在他身上移不开了……
想到原文的描述,王拂陵不禁扶额。
谢玄琅对她的好感貌似才回到正常人相交的水平,那么她接下来要如何在不破坏他对她的好感值的情况下,表现出对他兄长的爱慕呢?毕竟两兄弟的感情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张神爱这边她倒是不太担心,毕竟她也不是真的要存心破坏男女主的感情,后期王拂陵这个女配被谢玄瑾拒绝多了,她的骄傲自会让她对他淡了心思。
而且,据她观察,张神爱目前还像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对谢玄瑾的态度还是怕居多……
王拂陵正想着,忽见听风院迎面大步走来一个人,身姿挺拔风流,俊美的面容微红,正是王澄。
“阿兄?”
王拂陵见他行路有些飘飘摇摇的不稳,便上前扶住了他,这一靠近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是与同僚应酬了么?”
王拂陵吩咐婢女去熬了醒酒汤,却见王澄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不说话,柔美的桃花眼此时目光深深,微有水色朦胧。
王澄从酒肆回来后,在家又闷头喝了许多酒。
越喝越觉烦闷,便想来问她,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那日散宴时,他确实不曾见到王拂陵和谢玄琅,难道两人真的在芳集园幽会……
可此刻看到她明亮又含着担忧的眼睛,他突然就清醒了——这可是他看着长大、从小相依为命的阿妹!
无论别人怎么编排,他都不可以怀疑自己的阿妹。
就算两人那日私下里又见了面,那也绝不会是幽会,绝对是谢皎那厮又使了什么心机手段。阿陵如今已经不记得过往,怎可能邀他私下里见面?
想到这里,王澄突然松了一口气,心下也有了主意。
王拂陵见他面色几多变化,不由担心道,“可是头痛?”
王澄低眼看她,声音低低的,“嗯,有些难受。”
王拂陵抬手帮他按了按太阳穴,“叫你喝那么多。虽说饮酒是是应酬必不可少,但我不是早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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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饮酒伤身?阿兄勿要学那些名士风流,有些酒局该推便推了,你若是实在不愿,有几个人能强迫你王家三郎呢?”
话一说出口,王拂陵便愣住了。
怎么这么自然这么顺口?就好像……以往说过许多遍似的……
王澄沉浸在她的絮絮叨叨中,唇角不禁牵起怀念的笑容。
不过怕她累着,王澄也没让她多按,片刻后就让她停了手,“阿兄还有急事要办,你先好好歇着罢。”
王拂陵:“有何急事要现在醉醺醺地去办?先饮了醒酒汤罢,应该快要送上来了。”
王澄却摆了摆手固执道,“非要即刻去办不可。我很清醒,不必饮醒酒汤了。”
王拂陵:……真的么?她看着不太像。
只见王澄衣带当风大步招摇地便离去了,她叹了口气,也没信他的鬼话,让婢女将熬好的醒酒汤送去了他那里。
婢女回听风院回话时,王拂陵顺口问道,“郎君方才是急着做甚么事?”
只见婢女面露难色,磕磕巴巴地小声道,“郎君……似是给谢氏送了个礼物之类的罢……”
她只是个在庖厨帮工的小婢女,方才去送醒酒汤时便吓得不敢抬头,至于郎君从厨下要走送去谢氏的东西……她更是不敢多言。
王拂陵本也只是顺口一问,这便让她下去了,只可惜她不能未卜先知,这一疏忽便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
*
谢玄瑾也被白日里在酒肆那一遭闹的心中烦闷,那时王澄走的干脆利落,连他在背后唤了几声也不曾搭理,他只担心王澄日后怕是更加不会让七娘与阿皎来往了。
晚间用膳时,谢玄瑾还盯着桌上的菜肴出神叹气。
谢玄琅见状便搁下了筷箸,“兄长,心烦所谓何事?”
谢奕已经启程返回京口,因着谢玄瑜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考虑婚事,此番谢父离京便没再带她。
谢玄瑜心中不舍,心情郁郁,故而今夜未曾来跟他们一起用膳。
谢玄瑾见此间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便将今日在酒肆听到的传言跟他说了一遍,言罢又问道,“阿皎,你那日可是真的与七娘……”
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谢玄琅对他要说的话心知肚明,他这个兄长,虽非是他的亲生兄长,却胜似亲生。
心肠柔软而固执,还经常有几分可笑的正气,对他格外絮絮叨叨,又似乎担心惹了他的“敏感”心肠,故而许多时候显得优柔寡断。
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欲多言,又深知谢玄瑾的脾性,便将眼睫一垂,低声道,“兄长不信琅的为人么?”
果不其然,谢玄瑾见他此番神情,立刻摇头摆手道,“怎会!我知阿皎你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
说着,又扼腕叹息道,“今日那些嚼舌根之人实在是可恶,据他们说坊间已经传遍了,这谣言只怕于七娘的名声大不利。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想来静之应会妥善处理此事。”
谢玄琅静静坐着,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兄长说笑了,琅一介男子,有何可担心的。”
谢玄瑾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正当此时,有一年轻的侍从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进来,是谢玄琅的贴身侍从,名唤清影。
谢玄琅瞥见他站在门口,便道,“清影,手里拿的甚么?”
清影闻声走了进来,垂首道,“回郎君。方才王氏派人送来这个匣子,说是给您的礼物,让奴务必送到您手中。”
王氏送来的礼物?
谢玄瑾喜道,“快快呈上来罢。许是七娘送来的。”毕竟静之给阿皎送礼物的可能性实在是堪比天外陨石降世……
清影觑着谢玄琅的脸色,见他微微颔首,才将匣子呈上来。
谢玄瑾迫不及待地打开,待瞥见匣子里的东西却是愣住了。
16. 豕耳娘子
方方正正的红木匣子不大,上头是一张对折的白宣,白宣上字迹疏狂,笔走龙蛇,宛如银蛇闪电。
谢玄瑾拿起白宣,看清上面所写的内容,
“澄闻郎君因家妹耳疾不愈,今赠君双耳,愿过往一笔勾销。”
谢玄瑾手中纸页颤颤,待看清白宣下面的物什时,面色霎时白了——
只见匣子底部,静静躺着一对鲜血淋漓的猪耳朵!
谢玄琅在看清匣子里的东西时便明了了大致情况,要去看白宣上的内容时,却见谢玄瑾抬手躲了躲。
谢玄琅:“上头写了甚么?兄长何故不予我看?”
谢玄瑾勉力扯起一抹苍白的笑意,“这……无甚好看的……”
谢玄琅歪了歪头,面色似有疑惑,“既然如此,不知王娘子送来一对豕耳所谓何意?”
谢玄瑾却疾声道,“阿皎你勿要误会!这豕耳非七娘所赠!”
他抬眼看向堂弟,发现他面色淡静如常,便知他方才不过是故意在诈他,想必对事情的真相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谢玄琅抬手,他才忐忑地将手中的白宣递了过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玄琅并未流露出难堪、伤怀之色,只是神色淡淡地看完又将其收了起来。
“阿皎,你可还好?”谢玄瑾小心翼翼问道。
“有何不好?”谢玄琅面上无波无澜,甚至吩咐清影,“这豕耳既是王郎君所赠,也不好浪费,叫厨下拿去做下酒菜罢。”
*
这日,王拂陵正在书房临窗看书,看得烦闷了,正想叫上青枝与歧雾一同出门走走。
三人出门时却撞见一个面容清秀的陌生女孩子正迈着跳脱的步子往听风院来,那少女面容文静,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很是灵动,瞧着有些违和。
王拂陵蹙起眉,试探着道,“张娘子?”
只见那文静少女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欸,王娘子,快瞧瞧我新做的脸如何?”
这话乍一听有些惊悚了,不过王拂陵还是很捧场地上前仔细看了看,夸赞道,“很是逼真。”
平心而论,张神爱做面具的手艺确实很不错,怪不得在原剧情中能在谢玄瑾手下逃掉那么多回。
张神爱见她们主仆三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娘子这是要出门么?”
王拂陵:“打算出去转转。”
话一出口,却见张神爱神色有些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虽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张神爱这个女主却是不像原剧情中那般稳重深沉,而是个心性非常单纯,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小姑娘。
此时一见她这个样子,王拂陵便觉察出不对劲,“可是有什么问题?”
张神爱觑着她的神色道,“今日我有信徒来找我,听他们说起了近些时日建康城中的一些传闻……”
“其实,自那日府中集宴后,坊间便有些于娘子名声不利的谣言,说是……”她说着,瞧瞧抬眼看了王拂陵一眼,“说是娘子你与谢二郎君私相授受。”
王拂陵蹙起眉头,但见她目光闪烁的模样,便知她话还没说完,便问道,“还有什么,娘子一并告诉我罢。”
张神爱没想到王拂陵这般敏锐,坊间的流言在她看来实则没甚么,且不说就她知晓的王娘子与谢二郎君两人过去本就有渊源,这流言在她看来无甚意外的。
便是王娘子真的声名狼藉又如何?人家可是琅琊王氏的女郎,若她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她才不会在意流言呢。
名节本就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妄想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这在张神爱看来实在荒谬。
想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就好开口多了,“然后便是……昨日府上王郎君给谢二郎君送去一对豕耳,说是补偿当初他因娘子所患耳疾之事……”
脑海中“嗡”地一声,王拂陵感觉自己仿佛也患上了耳疾。
她怎么只瞧着张神爱嘴唇开阖,却听不见声音了呢?
歧雾正站在她身后,此时一把扶住了腿软的王拂陵。王拂陵靠着她站直,缓了一会儿才听清了张神爱后面说的话。
原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此事本应没多少人知晓,但现在送豕耳的事却不胫而走,在建康城中传开了。
王澄这礼送的羞辱意味太过明显,特别是听说谢玄琅面色如常地就接受了,他如此温驯的态度让舆论更加有了偏向。
此时建康城中不仅流传着王家目中无人,仗势欺辱谢氏,就连王拂陵都得了个“豕耳娘子”的诨称!
王拂陵眼前一黑……
“娘子!”
……
王拂陵由她们扶着回房中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该面对的现实还是要面对的……
她第一反应便是去看那颗珠子,却惊讶地发现它竟然没有变化。
看来谢玄琅还是很明事理的,竟没有因为她哥办的糊涂事迁怒她,她欣慰地想着。
不过她该做的表示还是要做,想到此处,王拂陵拾起桌案上的笔,提笔斟酌一番,写了封代兄谢罪书。
青枝她们只见她凝着眉头,苦思冥想写了好一会儿,颇有些讶异道,“娘子何故如此伏低做小?在婢子看来,郎君做的并未有多出格。”
那谢二知娘子因他耳疾之事对他心存愧疚,过去便几多拿腔作调,让娘子做了不少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更何况,便是辱他一回又如何?他们王家难道还怕了谢氏不成?
王拂陵见她面色不服气,又想起之前青枝和歧雾两婢对谢玄琅的态度,便知只怕这王氏府里都深受王澄的影响,看轻谢氏,尤其是谢二。
但她可是看过原著的人,虽说历史上曾有“淮水绝,王氏灭”的谶言,但在这本书中,琅琊王氏的根基却并未能如同淮水长流一样稳固。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原著里最后王家式微,陈郡谢氏却在谢玄瑾的苦心经营下执掌大权。
虽然目前看来谢玄瑾是否如同原著一样心机深沉、居心叵测还有待商榷,但她阿兄这般行事,将谢氏得罪死了,对他们绝无好处。
王拂陵吹干墨痕,亲手将信封好,对她们说,“如今王谢两家交好,阿兄不过酒后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日后你们不可对谢氏不敬。”
言罢,又将书信递给歧雾,“歧雾,你身手好,便由你将这封信送去谢府罢。记得务必亲手送到谢二郎君手中,态度要好。”
歧雾领命去了。
王拂陵想了想,去了王澄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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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路上本打算借这次的事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让他日后可要收敛收敛自己这个蛮横的脾气,却没想到,方一踏进他的房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只见王澄只着单衣,趴卧在榻上,单衣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背部薄透的布料隐隐渗出些血色。
“阿兄!”
王拂陵没忍住唤出声,他怎么好似受了很重的伤?
王澄听见她的声音,还未及回头,先手忙脚乱地拢好了衣裳,“阿陵,你怎么过来了?”
王拂陵见他面色惨白,额头上还渗着细密的汗珠,形容虚弱,来的路上想好的严厉说辞也忘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
王澄坐起身,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是伯父来过……阿兄做错了事,受家法是应当的。不然传到谢氏和陛下那里,都不好交代。”
他这般一动作,背后的衣服几乎瞬间便被血浸透了,王拂陵看的心慌,忍不住道,“怎么用了这般重的家法……阿兄日后可不要这般妄为了。”
王澄拉过她的手,俊美的面容显得黯淡,“阿兄身上的伤无碍,但心里却……”
想到在酒肆里听到的那些,他不禁叹了口气,“都是阿兄无用,连为你出口气都做不到。”
王拂陵见他伤怀不已,不知是疼的还是气得,美人眼眶泛红,连眼角竟都微微湿润了。
她一怔,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那是她小学的时候了,班里有男生知道了她是单亲,在班里大声说她是没爸爸的孩子。她还没觉得怎样,这件事传到她妈耳朵里,她妈妈也如同现在的王澄一般,暗自伤心垂泪了很久。
王拂陵心中软下去一块,执着帕子擦拭他的眼角,柔声道,“我不在意那些,阿兄你要好好的。”
*
歧雾拿着信一路到谢府门前,向谢府守门的阍人自报家门时,那阍人一听是王氏的人,顿时也来了脾气。
打量她一眼,只说主人家不在,让她在门外等着。
歧雾是个老实的性子,便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她忍不住问,“谢二郎君还未归?”
那阍人淡淡睨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想到自家娘子的嘱咐,她也没和这阍人纠缠,转身看似离去了,实则绕到西侧的墙垣。
她飞身跃上墙头,正要跳下去,却正对上墙内一个清秀的侍从。
清影一瞧见她便转身就走。
“站住。”一柄飞刀插在他身前的树上,“你家郎君可在?”
清影吓得两股战战,好在谢玄琅及时出现,清影一溜烟跑到他身旁。谢玄琅站在院落里定定地看着歧雾,并未说话。
歧雾上前行了一礼,将手中书信给他,“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命,将此书信送到郎君手中。”
谢玄琅对她的态度微微讶异,毕竟过去青枝、歧雾两婢对他可算不上客气,不过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她态度转变的原因。
清影见自家郎君静立着不动作,便想上前接过那封信,不料一只手却赶在他动作之前取走了书信。
降真香在人的嗅觉感知到它之前,便率先缠绕上了那双玉白的手。
谢玄琅两指捻了捻薄薄的纸页,“我自会认真拜读,请你家娘子放心。”
17. 摽有梅,其实七兮
打开这封书信之前,谢玄琅曾想过里面会是什么内容——无非是代王澄表达歉意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兴致缺缺地打开,却意外地只看到短短的三行字:
【摽有梅,其实七兮。
春和景明,良辰不堪误。
拂陵欲邀郎君三月三上巳节于钟山曲溪踏青赏春,不知郎君可愿?】
看清书信的首句,谢玄琅的表情便滞了滞,一旁的歧雾和清影都很是好奇,尤其是清影,甚至想探头瞟一眼,却见谢玄琅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首句乃是出自《诗》中的《摽有梅》篇,梅子已熟,纷纷从枝头掉落,而今只余七成矣。
看似是在感叹时光易逝,劝人惜取好时节,可作为琅琊王氏饱读诗书的女郎,王拂陵不该不知道,这首诗实则被用来暗喻女子对爱情的向往和主动……
王拂陵自然是知道的。
她本来确实打算写一封谢罪书的,但在动笔写之前,又听张神爱具体说了一些外面的情况,得知是那些世家子说她合该为了弥补过错嫁给谢玄琅,才导致她阿兄一气之下做出那般侮辱人的事。
正所谓揭短揭短,最怕的就是将人的短处反反复复提出来讲,每多说一遍,都要膈应对方一次的,即使目的是为了道歉。
而且,王澄是因为觉得让她嫁给谢玄琅是辱没了她才会这般生气,她要宽谢玄琅的心,自然是要表达自己对他没有恶感,甚至是欣赏喜欢的。
想到这里,王拂陵下笔时便转了个方向,从脑子里仅剩不多的语文储备量中搜刮出诗经中的一篇。
这般委婉的表达好感,既向他表示自己不在意那些流言,同时也暧昧地提醒他自己的态度,一举两得。
对着两双好奇的眼睛,谢玄琅眼睫轻扇,神色淡淡地阖上了书信,对歧雾道,“我有话要回你家娘子。”
言罢回了屋,不过片刻,便同样递给歧雾一封书信,“转交你家娘子即可。”
歧雾一头雾水地领命离开了。
歧雾回来得很快,王拂陵看着她手中的书信,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忐忑。
平心而论,她哥这事做的实在不地道,就算换了她也是要生气的,除非谢玄琅真是个泥捏的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而她后头又紧跟着送了一封示好的春游邀请,对方不懵才怪呢。
更何况,她也是第一次给异性写这种表意暧昧不清的信,若是头一遭就被对方冷嘲热讽,骂的狗血淋头,她可能会萎一阵子了……
王拂陵接过书信时,紧张地直咽口水,生怕谢玄琅回她什么让人难堪的话,不料打开后,里面却只有一个字,
【允】
字迹轻逸昳丽,一笔一划间都仿佛藏着小小的钩子。
王拂陵好像听见咕咚一声,提起的心稳稳地沉了下去。
*
谢玄琅自然不是泥捏的人。
王澄此举固然荒诞可笑,他早已见怪不怪。王澄的账留待日后清算不晚,但他还没忘记当下更亟待解决的事——此次流言肆虐的罪魁祸首。
入夜之后的建康比起白日里多了几分静谧与安宁,秦淮河在灯光下泛起粼粼水光,河面上倒映着不远处的灯影。
此时夜已深了,刘槐从一家酒肆醉醺醺地出来,醉意昏昏中还回味着侍酒歌姬的柔情小意。大街上人烟稀少,他拐过一处巷口,忽然在前方看见一个缥缈的白影。
刘槐吓得心中一激灵,连醉意都散去了几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人影,还是个认识的人。
“谢二郎君,好巧。”
对方却没有反应。
刘槐很快便反应过来——像是夜色昏暗,影响了他读唇语。
想到这里,刘槐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心中不禁嗤笑,这谢氏二郎唇红面白,貌胜好女,王七娘便是喜欢这样的人?
娘们儿兮兮的,在床上能让女人得个什么趣儿?
他想起那日在王氏府散宴后,他本来被那一声冷笑吓得魂飞魄散,跑出芳集园后却又觉得不对劲,若是王氏的人,早就上前制止他了,又如何会只发出一声冷笑呢?
于是他又悄悄走了回去,躲在远处的一丛灌木里,不料竟撞见王谢两人亲密的一幕——那王氏七娘,瞧着倒是高贵矜持,不料私底下也是会和男人私会的。
不过到底是没经历过男女情事,才会选择谢二郎这样瞧着就没劲的男人……
“刘郎君,你在想什么?”谢玄琅弯唇道。
秦淮河上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连带着附近的夜色都朦朦胧胧,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在黑夜中竟有几分诡谲。
“没、没想什么。”
谢玄琅袖手走近,“莫非是在想我与王娘子的事?”
刘槐猛地睁大了双眼。近日建康城中流言纷纷,最初确实是他所传,但那日他们两人忙着偷情,应是没注意到他才对,莫非这谢二郎还能读心不成?
谢玄琅自然不会读心,但他脸上淫邪的表情却很好读懂。
刘槐干巴巴笑道,“郎君说笑了,郎君与王娘子有甚么事?纵使有,我又怎会知晓……”
他边说边往后退,见时机差不多便转身想跑,不料肩头搭上一只手,力道之大竟将他一把拽了回去!
刘槐反身挣扎间,颈上却突然添了一抹尖锐的冷意。
他顿时像被扼住脖子的鸡一般,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谢玄琅的匕首一不小心划破他的喉管,“郎、郎君这是何意?”
谢玄琅不言,只是将匕首从他颈间移开,他还未松一口气,那匕首便移到了他面颊上拍了拍,启唇轻声道,
“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所谓祸从口出,郎君日后可要慎言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又笑出声,摇了摇头道,“不对,郎君没有以后了。”
刘槐大骇,转身欲跑,却被他紧紧扼住脖子,舌头被勒得吐了出来,谢玄琅揪起那条舌头,将匕首探进去,从舌根整齐切断。
鲜血像小股喷泉般从刘槐口中涌出,他却发不出任何叫声,睁大的眼睛目眦欲裂,尤为丑陋可怖。
谢玄琅似看不过眼,五指做勾状,将那双令人生厌的眼珠挖了出来。
刘槐的手痛苦地挣扎,谢玄琅冷眼旁观了一阵,才上前将那双胡乱挥动的手也斩了下来。
“郎君的手也不老实,下辈子可要长点记性。”
他淡声说完,才将匕首刺进刘槐的心脏,血如泉涌喷溅到他身上,他捻了捻手中温热滑腻的触感,心中躁动着难言的兴奋。
最后那副残躯抽动几下,没了声息,目睹这从挣扎抽动到安静死寂的奇妙过程,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路过的狗被血腥气吸引,谢玄琅静静与它对视,“饿了么?喏。”
他将切下来的双手、眼珠与舌扔给那条狗,随后才走到秦淮河边,将手搓洗到通红,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
得了谢玄琅的应允之后,王拂陵便在等着即将到来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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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三的上巳祓禊日了,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又听说了一件事。
“我听闻那刘郎君死的可惨了!舌头被拔了,双眼被人挖出,只余两个空洞洞的眼窝,双手也被人砍了去!刘氏的人去收尸,找了半天,竟没能找到这些残肢在何处,这下子连个全尸也无了。”
张神爱说起这件事时,王拂陵正在用晚膳。
听她这般绘声绘色地说起,她眼前好像也浮现出一个人被砍得鲜血淋漓的模样,心里一阵恶寒,饭也吃不下去了。
“啊,那这位刘姓郎君可真是惨。”王拂陵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什么刘郎君,便只是附和道。
“其实也算他罪有应得,”张神爱凑近她,用一种说小话的姿态悄声道,“我的信众告诉我,这刘郎君借着父亲近日的军功,可没少干些阴损缺德事,为人好色浮浪,说不准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仇杀呢。”
王拂陵被她的模样逗笑,关注点却是偏了,“娘子的消息网倒是神通广大。”
张神爱闻言露出一个神气得意的表情,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若是日后王娘子你有需要打听甚么的时候,尽可来找我。说不准啊,我的消息比皇帝还要灵通呢。”
王拂陵笑着点头,对这件事倒是没太在意。
转眼到了三月三这日,王拂陵与王澄乘车一起到了钟山曲溪。
祓禊是这个时代非常具有特色的一项仪式,人们主要是在上巳节这日来到水边沐浴、祭祀和宴饮,以求洗去污垢和病气,祈求好运,寻常百姓皆要祓禊,更遑论追求风雅的士族。
王澄身上的伤未愈,王拂陵本来担心他的身体不想带他,但王澄听说她要去水边祓禊,便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王拂陵只好让他跟着。
兄妹二人到时,曲溪附近已有不少人,皆是褒衣博带,漆纱笼冠,春风骀荡,送来阵阵香气。
两人下马车往曲溪边走,路上不断有士族男女跟他们打招呼,兄妹二人笑着一一回过,王拂陵小声告诫王澄道,“阿兄,今日若是见到谢氏的人,可还记得要怎么做?”
王澄无奈道,“那日是澄吃醉了酒,辱没郎君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王拂陵满意地点点头,“对,就这样说。”
两人一路往前走,却见前方的亭子里坐了不少人,走近一看,才发现正中间坐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竟是皇帝司马垚!
王澄带着王拂陵过去见礼,“臣澄/妾王氏,见过陛下。”
司马垚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爱卿与七娘快快请起。”
王拂陵站直身子,才发现坐在司马垚两侧的人,右侧的人头戴小冠,身着宽大深衣,腰勾玉带。清正平和,温润俊朗,正是谢玄瑾。
左侧的少年则是一袭雪色的大袖衫,纤腰束素,腰间垂着白璧与青玉嵌合的组玉佩。长眉凤目,濯濯如春月柳,秀美清灵,正是谢玄琅。
这几人中,王澄任黄门侍郎,为皇帝上朝与日常随侍的天子近臣,而谢玄瑾领骁骑将军,负责戍卫宫城,统领禁军。
二人表面深得皇帝宠信自不必说,但谢玄琅一介闲散的白身,竟也能得皇帝如此器重,倒是让王拂陵感到惊讶。
不过她没惊讶多久,便被一声问候打断了,“朕听闻爱卿受了家法,如今可好些了?王丞相未免太过较真了些。”
这说的便是王澄给谢玄琅送豕耳,被伯父王函狠狠施了一顿家法的事了。
王拂陵尴尬地抿了抿唇,当事人都在这里,这小皇帝竟就这么直愣愣地将话问出口了。
18. 食色,性也
这话一问出口,饶是王澄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两秒才道,“劳陛下挂念,臣无碍。”
王拂陵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他两侧的谢氏兄弟,两人皆神情淡淡,唇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倒不像是还在为那日的事生气的样子。
她才微微放了心,就听小皇帝不轻不重地抛了个重磅炸弹,
“说起来,朕还听闻,二郎与七娘两人情投意合,此事可为真?”
这话便是对着她问的了,王拂陵还未来得及出言解释,便听谢玄琅笑着道,“陛下莫要打趣了,坊间流言,不可尽信。琅与王娘子,清清白白。”
本以为这个话题这般就能揭过了,不料司马垚似是对此事极为感兴趣,又追问道,
“当真?七娘仙姿玉色,连朕见了都心悦不已。二郎当真对七娘无意?”
他这一番话说的王氏兄妹俩皆是冷汗直冒,王拂陵可不想进宫为妃,也不知这小皇帝说的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王澄则是清楚他说的或不全是玩笑,世家大族中往皇室嫁女者,自来有之,若是司马垚有心要娶,想必族中叔伯也会乐于促成。
想到这里,王澄将目光紧紧盯在谢玄琅身上,此时倒是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好断了小皇帝的心思了。
几人的目光汇聚到谢玄琅身上,却见他只是笑的云淡风轻,缓声道,“陛下若对王娘子有意,自无不可。”
此话一出,王拂陵仿佛听见了她阿兄咬牙的声音……
就连她自己说心中完全没有失落也是不可能的。
她送的那句诗,谢玄琅肯定明白她的意思,他如今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与她暧昧的信号吗?
难道是她自作多情了,还是说她表达的不够明显,他竟然没看出来?
好在司马垚像只是临时起意提了一句,谢玄琅回过话后,他便兴致缺缺地没再提起这茬。
王澄被他们留下清谈说玄,王拂陵便一个人在曲溪边走走逛逛。
曲溪南接秦淮河,北上承接紫霞洞的一处极负盛名的泉眼,相传泉水能给人带来福气,溪水清澈见底,两岸夹生汀兰香草,是不可多得的祓禊圣地。
王拂陵想起这日的传统,便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洗手。
不管传闻是不是真的,都请给她点好运,让她早点完成攻略任务回家吧。
溪水中浸泡着兰草,清冽微凉,有一股清新的香气。
在她起身之前,忽然听到一阵环佩琳琅,她似有所感,抬目望去,恰见那抹玉山似的挺拔身影。
谢玄琅袖手站在她不远处的下游,“娘子约我来此,为何又对琅视若无睹,独自来溪边漫步?”
王拂陵站起身,甩了甩湿漉漉的手,“郎君方才陪在陛下身侧,我不好开口相邀,更何况……我以为郎君不愿与我散步。”
“娘子为何会作此想?”
他走近,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擦手,一边疑惑地歪了歪头,神情天真而无辜。
“莫非是琅方才的话让女郎着恼了?”
王拂陵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倒是意外地直球,她确实有点失落,但两人毕竟确实没什么,这似有若无的暧昧还真是让她找不到可以生气的资格。
她摇了摇头,谢玄琅却像是看出了她的未言之意,率先出口解释道,“陛下不会将娘子纳入宫中,这点娘子大可安心。”
“郎君为何如此笃定?”王拂陵将帕子还给他,反问道。
谢玄琅却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收了帕子袖手站在那看着她。
薄软的红唇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乌黑的眸中蕴着些浅浅的笑意。
王拂陵抿了抿唇,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她却如此急切地追问,足可见是在意方才的事的。
她看着他了然的笑意,干脆也不再打哑谜,直接破罐子破摔道,
“郎君在陛下面前说的话,确实让我失落。这段时日以来,我还以为郎君已经明了我的心意,才答应这场出游……”
“娘子的心意?”少年微微歪头,神情天真,疑惑不似作假。
这疑问的表情太真诚了,一时间让王拂陵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只好做出一派诚心诚意的模样继续演,“我对郎君的好感……难道这般不明显?”
谢玄琅垂眸静静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鼓起勇气昂着头,粉面桃腮,神色认真而赤诚,眼神似含羞怯地左右闪躲……
换了任何男人可能都会被她这副美人含春的模样骗过去,可惜他不会。
他知道王拂陵说谎时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的接触,以前她说这种话时,还会逼自己将目光尽量往他脸上放,可如今却是连这点样子都懒得做。
想到这里,他不禁发出一声哂笑,“娘子的功夫越发不如从前了。”
说着,也不管她如何反应,径直往前慢慢走去。
王拂陵:“?”
什么功夫?
王拂陵提步追上他,好在谢玄琅还记得今日是要春游而不是赶路,在她追过来时也刻意放慢了脚步。
两人皆博衣广袖,比肩联袂走在这如诗如画的山溪旁,瞧着是亲密无间,殊不知王拂陵却是快把脑袋想破了。
他说不如从前,想必是过去的“王拂陵”对他做过的事了,难道是原身也对他说过这种话?
难道原身喜欢他?
想到这种可能,不得不说,王拂陵心里还真是有点怪怪的……占了别人的身子,还要攻略人家的心上人……
不行,不能再想了!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过高的道德感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况且,反正攻略成功以后她就走了,留他们终成眷属也算是她报答原主了。
她想的太出神,完全没留意身侧打量她的视线,自然也没注意脚下的路。
翘头的厚底云履正好踩在一块松动的山石上,她重心一个不稳往前栽去。
心里正想着要是摔了也太丢脸了,下一秒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臂弯——
并不是什么浪漫的跌入了男主角怀里,谢玄琅只是长臂一揽揽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半挂在他手臂上。
王拂陵睁开眼看见前方的陡坡,心道还好被接住了,同时也感慨:少年好臂力!
“多、多谢郎君,否则可真是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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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拂陵心有余悸地站直道。
谢玄琅淡淡收回手,“娘子方才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王拂陵只笑着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此地风景甚是优美,不小心看出神了。”
两个人静静缘溪漫步了一会儿,谢玄琅突然冷不丁出声问道,“娘子说对我有好感,不知是琅哪里能得娘子厚爱?”
他似是随口发问,但这却是他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
他记不清从哪日起,这位高高在上的、众星捧月般的王氏女眼中突然有了他,锲而不舍地追在他身后示好。
他过去好奇,却不屑问出口,唯一一次差点说出口,却又以那样惨烈的方式仓促收尾……
她站得离溪水近了,清澈见底的曲溪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他心口没由来地一紧,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她里侧。
王拂陵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发问,结合他方才的哂笑,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你到底喜欢我哪里,我改还不行吗”。
差点被自己逗笑……她连忙收敛表情,她看向谢玄琅。
那双黝黑的凤眸正静静看着她,纤长的眼睫一眨,很认真的样子。
她一愣,不禁脱口而出,“因为你好看。”
谢玄琅微微蹙起眉,似烟络横林,山沉远照,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
因为他好看?这算什么答案?
可偏偏面前的人眉目清明,一双柔美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明亮赤诚,似乎要将心间开出一个窗口,好教他知晓这话是多么直抒胸臆。
她说的竟是真的……
他眼睫一颤,微微捏紧了袖口,敛眸笑着道,
“娘子竟会被色相所迷,难道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娘子若是常去瓦官寺,支公定会告诫娘子‘色心连持,生虚妄故’的道理,人生一世,最后不过红颜枯骨。”
王拂陵摇着头一本正经道,“郎君此言差矣,圣人云,食色,性也。”
“拂陵不过一介俗人,爱好美色再正常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人不爱美人呢?若非如此,诸君施朱傅粉熏香的,难道是为了消磨时间?”
“至于红颜枯骨,”她的目光落在山间一株开的正艳的红山茶上,几步走过去,伸手摘了一朵开的最好的山茶花,示意谢玄琅低下头。
他不解此举,却照做,她抬手将那朵山茶花簪在了他乌黑的鬓发间。
他一身素色,与发间那朵红艳艳的山茶花相映,仿佛一簇艳丽的火苗点亮了一整片白茫茫的雪原,淡静的眉眼间也催发出无尽的艳色来。
“君就站在我面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百年后,我们都是一抔黄土,难道要为了一个无趣的结果而忽视如今存在的每一刻吗?”
谢玄琅默然看了她许久,才垂眸淡淡道,“娘子好辩才。”
王拂陵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娘子”“郎君”相称,虽然礼貌,但也很有距离感。今天好不容易能一起春游,总要打破点距离感吧。
“我与郎君也算熟识了罢,郎君大可直呼我名。”她试探着道。
谢玄琅从善如流启唇,“拂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