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知几许》 第1章 转学 南城没有春天。 这是官方说法。气象台的解释是:受副热带高压与岭南准静止锋的交替影响,本地二月至四月的气温曲线呈“锯齿状震荡”,不符合气象学上“连续五天日均温≥10℃”的入春标准。 可南城一中偏要在这“没有春天”的二月开学。 于是,整座校园被人工制造出一种“春意”: 教学楼前的老榕树被缠上一圈圈小灯泡,夜里亮起时像一树坠落的星; 食堂门口的海报栏里,学生会用毛笔蘸着翠绿颜料写下“立春”二字,旁边再画一只圆滚滚的燕子; 宿舍阳台上,高一女生把冬季校服外套塞进樟木箱,换上夏季短袖,冻得嘴唇发白,也要把袖管卷到肩胛骨——好像只要露出一点皮肤,就能抢先拥有季节。 就是在这样的清晨,站在南城一中校门口。 他手里攥着一张转学证,纸边被汗濡得发软。 ——陆槿桉,男,17岁,原校:北城九中。 转学理由那一栏,他只写了四个字: “家庭变故。” 门卫大叔打着哈欠给他开铁门,电动栅栏“咔哒”一声缩回,像某种巨兽收起獠牙。 “高二三班,明德楼四层。”大叔往校园里努努嘴,“早读铃还有五分钟,跑快点。” 陆槿桉便跑起来。 南城一中的主干道叫“青云大道”,其实是一条上坡路,铺着青石板,石缝里长出车前草。 他跑得太急,书包里的钢尺“哐啷”掉出来。弯腰去捡的瞬间,耳边掠过一声很轻的口哨—— “喂,新同学?” 那声音像把冰棱子扔进温水里,脆生生的,带着一点上扬的尾音。 陆槿桉回头。 先看见的是一辆自行车。 闪闪发亮的自行车,车把上缠着红色的绷带,铃铛银的发光,裸露的弹簧闪着铁光。 再看见的是骑车的人。 男生没穿校服,一件灰色连帽卫衣,帽子外乱糟糟探出几缕黑发,像榕树根。 他单脚撑地,另一只手拎着豆浆,塑料袋被晨风吹得鼓成一只乳白色的气球。 “要迟到了。”男生朝陆槿桉抬抬下巴,“上车,我带你。” 陆槿桉愣了半秒。 对方已经把车蹬起来,前轮贴着他鞋尖擦过,划出半道弧形。 “快点啊,”男生回头笑,“我车技很差,三秒钟之内必摔。” 陆槿桉鬼使神差地跳上后座。 钢尺在书包里再次发出“咣”的闷响,像敲了一下铜磬。 自行车发出“吱——”的呻吟,却并没有摔。 男生把豆浆咬在嘴里,双手扶把,脚蹬子踩得飞快。 风把卫衣帽子吹落,陆槿桉看见他后颈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位置极妙——刚好落在颈椎棘突的凹陷处,像谁用毛笔尖在宣纸上点了一滴墨。 “你叫什么?”风把男生的声音撕得七零八落。 “陆……槿桉。” “槿桉?槿木的槿,桉树的桉?” “嗯。” “好名字。”男生笑,“我叫许祈辞。” “啊?” “几许的许,祈愿的祈,辞别的辞”许祈辞把最后一口豆浆吸得滋啦响,“立春那天生的,我爷爷非说我自带春意。” 说话间,自行车一个漂移停在高二三班门口。 早读铃“当——”地炸开。 许祈辞单脚撑地,回头冲他挑眉:“到了。欢迎光临南城一中,新同学。” 高二三班教室门口贴着一副对联: 上联:「青云有路终须到」 下联:「金榜无名誓不归」 横批:「卷死算逑」 陆槿桉站在对联前,忽然想起北城九中门口也贴过类似鸡血标语,后来被某个学长用红油漆涂改成“试卷无名誓不归”,被校领导通报批评,成为该校近十年来唯一一次“艺术行为”。 班主任姓张,教语文,女,三十八岁,发量惊人,一根马尾辫粗得像施工用的麻绳。 她正在讲台前改作文,红笔划得“嚓嚓”响。 “陆槿桉?”张老师抬头,目光像扫描仪,“你暂时坐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下周月考后按成绩重新排座。” 陆槿桉点头。 他走向最后一排,才发现所谓“空位”旁边,正趴着一个人。 ——灰色卫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露出半截后颈,那颗黑痣被日光灯照得发亮。 许祈辞。 原来他们同班。 陆槿桉把书包挂在椅背上,动作极轻。 许祈辞还是醒了,抬头,眼角压出一道红痕。 “巧啊,同桌。” 陆槿桉这才发现,对方右眼眼尾有一颗很小的泪痣,与后颈那颗形成隐秘的对称。 第一节课是数学。 高二三班的数学老师是位退休返聘的老太太,姓方,江湖人称“方姥姥”。 方姥姥的课堂规矩: 1. 上课铃响后三秒钟,必须把草稿纸、圆规、钢尺、2B铅笔一字排开; 2. 她喊“抬头”时,所有人必须放下笔,目视黑板; 3. 每周一三五,随机抽一名同学讲题,答错者绕操场蛙跳两圈。 今天被抽到的是许祈辞。 题目:已知函数 f(x)=ln(x? 1)?ax,若 f(x)在R上单调递减,求a的取值范围。 许祈辞揉揉眼睛,走上讲台。 他拿粉笔的姿势像拿烟,中指与拇指夹住,食指轻轻点一下,粉笔灰簌簌落。 “先求怎么导人题目。” 他声音不高,却莫名让教室静下来。 f′(x)=2x/(x? 1)?a “单调递减,则 f′(x)≤0 恒成立。” 许祈辞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数轴,用粉笔点出原点。 “即 a≥2x/(x? 1) 对一切 x∈R 成立。” “令 g(x)=2x/(x? 1),求 g(x)的最大值。” 他写到这儿,忽然回头,目光掠过教室,精准地落在陆槿桉脸上。 “新同学,”许祈辞笑,“借我一张草稿纸。” 陆槿桉把纸递上去。 许祈辞在纸背写下一行小字: g(x)max=1,故 a≥1。 他把纸揉成团,随手扔进陆槿桉桌洞。 “答案:a∈[1, ∞)。” 方姥姥用红笔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勾。 许祈辞下台,经过陆槿桉时,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桌沿。 那一小块木头于是震了一下,像被鸟啄了一口。 ”,专做牛油果沙拉、藜麦饭、低脂鸡胸。 许祈辞带陆槿桉去二层。 “今天请你吃青梅排骨。” “青梅?” “食堂大叔的隐藏菜单。”许祈辞冲窗口抬抬下巴,“用青梅酒代替料酒,去腥,还带点果香。” 两人端着餐盘找座位。 靠窗的柱子旁,坐着一个女生,齐耳短发,戴黑色耳钉,正用左手拿筷子挑青椒丝。 “许祈辞,”女生抬头,“你欠我的《双星记》什么时候还?” “下周。”许祈辞把陆槿桉按到对面,“这是新同学,陆槿桉。” 女生眯眼打量他,像猫。 “诺渝。”她自我介绍,“许祈辞的青梅——不是青梅酒,是青梅竹马的青梅。” 许祈辞点头致意。 诺渝忽然伸手,用沾了青椒油的筷子,在许祈辞右手背画了一道。 “记号。”她说,“免得你假装忘记。” 许祈辞不擦,任由那道油痕在皮肤上发亮。 陆槿桉低头咬排骨,青梅的酸混着肉的甜,在舌尖炸开。 他想起北城九中食堂的招牌——红烧肉,肥而不腻,每块方方正正,用铁勺舀进搪瓷碗。 那时他和父亲一起吃,父亲把瘦肉挑给他,自己啃皮与脂肪。 后来父亲走了。 “家庭变故”四个字,像一道关不上的门,把过去与现在隔开。 “喂。”许祈辞用筷子尾敲他餐盘,“发什么呆?” 陆槿桉回神,发现诺渝已经走了,桌面留下一张便签: ”【晚自习后,体育馆见。——诺】 许祈辞把便签折成飞机,对准食堂门口的垃圾桶,嗖地投出去。 纸飞机在桶沿撞了一下,还是掉了进去。 “走吧。”许祈辞擦擦手,“午休时间,我带你逛校园。” 南城一中图书馆是栋老楼,红砖外墙,爬山虎枯成一张巨网。 许祈辞有钥匙。 “图书管理员是我姑姑。”他解释,“她让我当志愿者,其实是为了方便我把漫画藏在工具书后面。” 二楼西侧,有一排废弃的卡片柜。 许祈辞拉开其中一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挪威的森林》,书脊裂成三瓣,用透明胶缠住。 “我初中时看的。”他把书塞给沈陆槿桉,“送你。” “为什么?” “因为你也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人。”许祈辞笑,“带着一种‘世界与我无关’的丧。” 陆槿桉翻开扉页,有一行铅笔字: 【春天如约而至,苦难终将消散,心向光明处,终见繁花似锦开,重获新生。——许祈辞2025.11 .11】 “你写的?” “嗯。”许祈辞挠挠头,“中二病。” 图书馆最里侧,有一张旧办公桌,桌面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许祈辞与诺渝,穿着初中校服,站在南城火车站前。 诺渝手里拎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金鱼。 许祈辞比着剪刀手,眼角却看向镜头外。 “那时我们打算离家出走。”许祈辞说,“结果走到车站才发现,没带钱。” 陆槿桉指尖落在玻璃上,轻轻摩挲。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来了。”许祈辞耸肩,“金鱼留在车站的喷水池里,现在大概已经繁殖了好几代。” 窗外,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 许祈辞把《挪威的森林》塞进陆槿桉书包,动作很快,像销毁证据。 “走吧,该回去上物理了。” 晚自习从19:00到21:30。 21:15,老张走进教室,宣布最后十五分钟“自由讨论”。 许祈辞用铅笔在陆槿桉草稿纸上画了一只猫,猫尾巴绕成一个“渝”字。 “下课后去体育馆?” 陆槿桉点头。 体育馆在操场西侧,夜里只开一盏钠灯,橙黄灯光像一罐变质的蜂蜜。 诺渝站在看台最高一排,手里拎一只篮球,往地面拍一下,回声巨大。 “你们俩,”她指指球场中线,“来一局。” “一对一?”许祈辞挑眉。 “二对一。”诺渝把篮球抛给陆槿桉,“我跟你打许祈辞。” 陆槿桉从没打过篮球。 在北城九中,他的体育课总是请假,躲在图书馆背英语词典。 可他还是脱了校服外套,站在三分线外。 许祈辞把卫衣帽子扣上,拉链拉到顶,只露出一双眼睛。 “别怕,”他冲陆槿桉说,“我会放水。” 球赛开始。 诺渝攻势凌厉,运球、转身、后仰跳投,球在篮筐上转了两圈,还是掉进网袋。 许祈辞不紧不慢,像猫逗老鼠,总在最后一刻伸手,把球勾回自己掌心。 陆槿桉站在原地,像误闯赛场的裁判。 直到许祈辞把球传给他—— “投!” 陆槿桉双手把球推出,动作笨拙,球却划出诡异的高抛物线,空心入网。 “三分!”诺渝吹口哨,“新同学厉害。” 球赛以21:17结束,许祈辞赢。 诺渝把篮球抱在怀里,喘得像刚捞上岸的鱼。 “下周市中学生三人篮球赛,”她说,“我们班缺一个人。” 她看向陆槿桉。 “我?”陆槿桉指自己。 “你。”诺渝点头,“许祈辞说你协调性不错。” 陆槿桉想说“不”,却看见许祈辞在诺渝背后,用口型对他比: 【答应。】 “……好。” 回宿舍的路上,许祈辞拍他肩。 “别怕,有我在。” 陆槿桉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人这一生,总要允许自己被陌生人拉一把。” 南城一中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 陆槿桉被分到 411。 许祈辞也住 411。 另外两个室友: ——程浩,白隅,耳机永远挂在脖子上,听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摇滚; ——赵一墨,瘦子,每晚十点准时做俯卧撑,目标是练出腹肌,追隔壁班语文课代表。 23:00,熄灯。 走廊的感应灯还亮着,橘黄光线从门缝爬进来,像一条细长的河。 许祈辞把《挪威的森林》还给陆槿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第158页,折了一角,你明天看。” 陆槿桉在黑暗里翻开书。 158页,是渡边与绿子在阳台上看烟花的段落。 绿子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女。” 旁边多了一行铅笔字,许祈辞的新笔迹: 【陆槿桉,你也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七岁少年。】 陆槿桉把书合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地跳了一下,像篮球砸中篮板。 上铺的许祈辞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吱——”的叹息。 窗外,青云大道的路灯一盏盏熄灭。 远处,南城火车站的钟楼传来零点钟声。 陆槿桉在钟声里闭上眼,忽然明白: 所谓“转学”,不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而是把人生折成两半, 一半留在北城的冬天, 一半落在南城“没有春天”的—— 春意里。 第2章 雨季 南城气象站宣布:2 月 19 日 13 时 42 分,正式进入雨水。 可在南城一中,雨水从来不是节气,而是“劫气”。 ——寒假补课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高二年级的“雨水调考”准时送达。 考四门,两天,分数直接挂钩三月月考座位号。 老张在黑板写下“倒计时 7 天”时,粉笔头“啪”地断了,像一声微小却精确的枪响。 陆槿桉转学满打满算第十天,第一次听见“调考”这个词。 北城九中只有期中期末,南城却能把“周周清”玩出花: 每周三晚自习“小清”,周五下午“中清”,月末“大清”,学期“调考”。 清着清着,就把人清没了。 春见把考纲卷成望远镜,对准陆槿桉:“怕吗?” 陆槿桉摇头,睫毛却抖了一下。 许祈辞笑,从书包夹层摸出一张 A4 纸,上面用 5 号字打印着《雨水调考知识点止血包》。 “诺渝昨晚熬夜整理的,她舅舅是教研员。” 陆槿桉接过,指尖蹭到纸面,还残留打印机温度。 那一秒,他忽然明白: 在南城,“资源”比“天赋”更先抵达战场。 晚自习下课,许祈辞拉着他去图书馆“开小灶”。 二楼西侧卡片柜被彻底改造: ——《挪威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摞 38 套真题,按年份色谱排列,远看像一条彩虹。 “我姑姑出差一周,这里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许祈辞把白板笔抛给他,“你负责写公式,我负责拆解题套路,诺渝负责押题。” 陆槿桉“嗯”了一声,低头,看见玻璃板下多了一张新照片: 上周体育馆夜赛,他站在三分线外,双手推球,许祈辞在篮框下回头看他。 照片里,两个人的影子被钠灯拉得很长,在球场中央交汇成一只不对称的蝴蝶。 他伸手,想摸一下,又缩回。 许祈辞在旁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能让两人听见: “陆槿桉,等考完这场,我有话对你说。” 白炽灯“滋啦”闪了一下,像替谁按了快进键。 雨水节气夜,湿度 91%,图书馆外墙的爬山虎开始返青。 暗绿藤蔓从窗缝钻进来,像无数探头探脑的指尖。 22:30,自习室熄灯,许祈辞掏出充电台灯。 一圈暖黄光晕里,只有笔尖沙沙与纸页翻动。 陆槿桉做完第三套理综,抬头,看见许祈辞趴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睡着了。 对方右手还握着笔,虎口沾到一点墨,像不小心按灭的星。 他伸手,想替许祈辞把笔抽出来。 指尖刚碰到指节,许祈辞忽然说梦话: “……别走。” 声音含糊,却带着湿漉漉的急迫。 陆槿桉僵在半空,半晌,轻轻把外套搭在对方肩上。 外套口袋里,滑出一张对折的便签。 ——白底蓝格,和诺渝上次给他的一模一样。 展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如果调考我进不了前 50,我就去文科班。——渝】 陆槿桉把便签重新折好,塞回去。 他转头,看见窗外起雾,玻璃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他用指尖在水雾上写: “stay.” 写完又擦掉,像怕谁看见,又像怕谁看不见。 台灯的光圈忽然暗了一下。 许祈辞醒了,睫毛上还粘着梦里的潮气。 “几点?” “23:47。” “走,去操场跑两圈。”许祈辞揉眼,“再不运动,脑子要馊了。” 陆槿桉想说“宿舍门禁 0 点”,却被对方一把拉起。 两人像逃学的小孩,从图书馆侧门钻出,一路狂奔。 夜雾浓得能掐出水,路灯的光晕像被泡发的旧相片。 他们并肩跑在青云大道,石板路湿滑,每一步都踩碎自己的倒影。 第二圈过半,许祈辞忽然加速,冲向前方黑暗。 陆槿桉下意识追。 到终点,许祈辞弯腰喘气,回头冲他笑,眼睛亮得吓人。 “陆槿桉,我有没有说过——” “什么?” “你跑起来的样子,像把北城的雪带来了南城。” 陆槿桉没接话,只把呼吸一口一口咽回去。 他怕自己一开口,雪就化了。 调考前一天,市中学生三人篮球赛开打。 南城一中分在死亡之组,首战对阵去年亚军外国语学院附中。 比赛定在周六上午,与“雨水调考”撞车。 校方规定:凡参加体育特长生选拔的学生,可申请调考延期;普通学生一律不准请假。 诺渝把申请表拍在教务主任桌上:“我们不是特长生,但我们能拿冠军。” 主任推了推老花镜:“冠军能加分吗?” “能加荣誉!” “荣誉能当高考分吗?” 对话陷入死循环。 最后,老张出面,达成交易: ——三人的调考成绩必须全部进入年级前 100,否则取消后续比赛资格。 “拿前途换一场球,你们自己掂量。” 比赛当日,南城飘起细雨。 体育馆屋顶年久失修,滴答滴答漏水,在地板画出深色圆斑。 陆槿桉第一次穿校服短袖上场,号码 11,是许祈辞替他挑的。 “1 代表开始,1 代表独一无二。” 对手平均身高 185,肌肉线条像雕刻。 跳球环节,诺渝被对面中锋压制,球权直接丢失。 0:4 落后时,陆槿桉在三分线外接到许祈辞传球,犹豫半秒,抬手—— 球划出高弧,穿网而过。 “刷!” 声音清脆得像把雨幕撕开一道缝。 观众席爆发掌声,其实只有零星的十几个人—— 老张、方姥姥、程浩、白隅,还有许祈辞的姑姑。 但掌声在空旷馆内回荡,竟有了山呼海啸的错觉。 中场 8:8 平。 末节最后 30 秒,比分 16:17,一中落后。 球权在对方手里,时间只剩 12 秒。 许祈辞突然贴身逼抢,一个滑步,把球刀下。 他几乎没抬头,手腕一抖,长传前场。 陆槿桉正在奔跑。 雨滴在睫毛上碎开,世界变成模糊的万花筒。 他接住球,两步上篮,却在空中被对手撞得失去平衡。 身体后仰,手腕下意识一拨—— 球打板,进。 哨响,比赛结束。 18:17,一中绝杀。 全场安静半秒,然后爆炸。 诺渝冲过来,一把抱住沈知许,汗水与雨水一起砸在他锁骨。 许祈辞站在两步外,右手握拳,高高举起,像在向谁敬礼。 陆槿桉透过诺渝湿发,看见许祈辞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说: ——你看,我们做到了。 下一秒,许祈辞冲过来,把两人一起揽进怀里。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三颗心脏在雨里共振。 三人带着满身雨水回到考场时,第一门语文已开考 15 分钟。 教务主任黑着脸,还是放他们进去。 “下不为例”四个字,像四块冰,悬在头顶。 陆槿桉坐在最后一排,手指冻得握不住笔。 作文题:《雨中的谁》。 他盯着白纸,脑海却回放最后那一球。 于是,他写下第一句: “我曾在一场人工制造的雨里,投中一个不算完美的绝杀,从此明白青春不是线性的奔跑,而是一次次抛物线—— 我们上升、失重、下坠,却在触地前被谁伸手接住。” 写完,他抬头,看见许祈辞在斜前方,正用左手拧右手腕。 那是比赛中被撞到的位置,已经肿成馒头。 陆槿桉在草稿纸画了一只冰袋,折成飞机,趁监考老师转身,轻轻掷过去。 飞机落在许祈辞桌沿,他展开,看见背面多了一行小字: 【考完别走,等我。】 许祈辞把那张纸夹进语文答题卡,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两天后,成绩公布。 诺渝年级 10,许祈辞2 ,沈知许 1。 三人全部挤进前 100,教务主任无话可说。 公布栏前,诺渝用拳头锤许祈辞肩:“可以啊,年级第二。” 许祈辞笑:“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写,怕你太难追。” 陆槿桉站在人群外,看着自己的名字挂在第一 位,忽然有点不真实。 北城九中的年级第一,到这里还能排第一。 可他却一点也不骄傲。 因为许祈辞正穿过人群,朝他走来,右手腕贴着白色绷带。 “陆槿桉,”他说,“我欠你一句话。” 周围太吵,陆槿桉没听清。 许祈辞伸手,把他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像在替他挡风。 “再等等,”他贴近耳侧,“等决赛打完……。” 决赛前夜,三人获准去旧体育馆练球。 那里曾是校游泳队训练池,后来屋顶漏水废弃,泳池干涸,底部积一层浅灰。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在水底投下银色网格。 诺渝带了一只便携式音箱,放 90 年代英伦摇滚。 音乐在空荡泳池里来回折射,像被泡发的旧磁带。 练完战术,诺渝先走,说要去给金鱼换水。 只剩许祈辞与陆槿桉。 两人并肩坐在跳台边缘,小腿垂在黑暗里晃啊晃。 “手还疼吗?” “疼。”许祈辞把绷带解开,露出青紫手腕,“但疼才记得住。” “记住什么?” “记住这个春天。” 许祈辞忽然从口袋摸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白色泡沫涌出来。 “偷的我姑的。”他喝一口,递给陆槿桉。 陆槿桉从没喝过酒,却还是接过。 麦芽的苦混着月光,在喉咙里酿成一场小雨。 “陆槿桉,”许祈辞盯着干涸泳池,“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许祈吗?” “因为你立春出生。” “那只是官方说法。”许祈辞笑,“真实版本是——我妈生我那晚,南城下了十年最大的一场春雨,医院停电,接生护士打着手电说‘春天和祈愿’,于是我就叫许祈辞。” 陆槿桉把啤酒罐捏扁,金属发出清脆的“咔”。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转学吗?” 许祈辞摇头。 陆槿桉深吸一口气,像在给自己拧发条。 “我爸是建筑设计师,去年冬天,他负责的北城体育馆工地发生事故,钢架坍塌,两死七伤。 他作为项目第一责任人,被刑拘。 我妈把房子卖了赔偿,我们还是欠下一屁股债。 她让我转学,躲到南城,怕我被受害者家属找麻烦。” 他说得极快,像背一篇晦涩的课文。 许祈辞没插话,只把右手覆在他左手背,掌心温度比啤酒高两度。 “所以,”陆槿桉声音发哑,“我投中那个绝杀,其实一点也不高兴。 我觉得自己在偷别人的掌声。” 许祈辞转头看他,眼睛里有月光跳动。 “陆槿桉,你听过‘代偿’吗?” “生物课说过,植物缺水时,根系会分泌更多生长素,去寻水。” “人也一样。”许祈辞握紧他的手,“罪与罚不会互相抵消,但会互相照亮。 你爸的事故是废墟,可废墟里也能长出新的结构。 篮球、考试、图书馆、三人赛……都是我们偷偷长出的根须。” 陆槿桉眼眶发热,却笑了一下。 “许祈辞,你安慰人时,也像在做数学题。” “那就当解方程。”许祈辞伸出食指,在月光里画一条虚拟的抛物线,“ 设:人生是 f(x)=ax? bx c 已知:a 第3章 春风 南城气象站 3 月 5 日 22:11 发布雷电黄色预警: “受强对流云团影响,预计未来 6 小时将出现强雷电、短时强降水及 7–9 级雷雨大风,请注意防范。” 晚自习第三节,整座校园突然停电。 黑暗像一块厚布,罩住所有窗。 一秒后,远处劈下一道紫色闪电,把明德楼外那棵老榕树一劈两半。 雷声响得几乎实质化,玻璃“嗡嗡”共振,像有人把天空撕下一角,揉成一团,砸向人间。 高二(3)班爆发出潮水般的惊呼。 方姥姥在讲台上猛拍桌子:“安静!点蜡烛!” 于是,每人桌角多了一支白色蜡烛,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把一张张脸照成旧底片。 许祈辞用左手捏着右手绷带边缘,指节发白。 陆槿桉在桌肚里摸到一小截蜡烛头,点燃,推到他面前。 火苗晃了两下,映出许祈辞瞳孔里一道尚未散尽的闪电。 “怕打雷?”陆槿桉问。 “不是。”许祈辞摇头,“只是担心屋顶。” 他抬眼,看向天花板—— 那里有一条上学期地震留下的裂缝,像被刀划开的旧伤口,此刻正渗出细细的水线。 第二声雷滚过,裂缝“咔啦”一声,扩大一指甲宽。 水滴坠落,刚好落在许祈辞课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上,溅起一朵暗色花。 陆槿桉伸手,想替他擦,被许祈辞握住手腕。 “别动。” 下一秒,整个天花板“哗啦”塌陷—— 不是水泥,而是一张被水泡透的石膏板,带着旧尘与铁锈味,直拍向两人头顶。 许祈辞猛地起身,左手护住陆槿桉后颈,“砰”地挡下板块。 石膏当场碎成三瓣,白色粉末在烛光里炸开,像一场小型雪崩。 黑暗、尖叫、尘土、雨味、血味—— 所有感官混作一团。 陆槿桉只听见许祈辞近在耳边的喘息,带着微微的颤: “……没事吧?” 血顺着许祈辞右手腕往下淌,旧伤未愈,又添新口。 陆槿桉用袖子去压,布料瞬间被染成深色。 那一刻,他想起父亲工地上的钢架,想起断裂声,想起自己无能为力。 可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 “这次,换我带你去医院。” 南城二院急诊,凌晨 1:30。 许祈辞被推进清创室,玻璃门合上,红灯亮起。 陆槿桉坐在走廊塑料椅,手里捏着一张诊疗单: 【患者:许祈辞性别:男年龄:17 诊断:右桡骨远端再次骨折、尺骨茎突撕脱 建议:立即手术,内固定钢板。】 陆槿桉把单子折成很小很小,攥进掌心,像攥着一块冰。 他想起半小时前,老张在救护车旁铁青的脸: “屋顶年久失修,学校会负责医药费,但许祈辞必须休学两周。” “休学”两个字,像把钝刀,割不开肉,却割得断节奏。 陆槿桉知道,南城一中高二是滚动车,一旦下车,就很难再追上。 清创门开,许祈辞脸色比床单还白,却冲他笑: “别难过啊,新同学。” 陆槿桉这才察觉,自己眼眶红了 “我没难过。” “嗯,是雨水。”许祈辞抬左手,指尖沾到他睫毛,“南城太潮湿,连眼睛都会下雨。” 麻醉师过来签字,许祈辞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名字。 陆槿桉看见,最后一笔勾上去,像画了一只侧飞的鸟。 进手术室前,许祈辞忽然抓住他袖口: “抽屉。” “什么?” “我书包侧袋,钥匙。” 陆槿桉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指甲大,挂着绿色毛线穗。 “图书馆 204,最下层卡片柜,”许祈辞声音越来越低,“帮我守住。” 绿灯亮起,大门合拢。 陆槿桉站在空荡走廊,手里钥匙灼得像一块炭。 手术持续三小时。 陆槿桉回校,已是清晨五点,雨停,天幕透出蟹壳青。 图书馆后门还留着抢险时的警戒线,他弯腰钻过。 204 是二楼最里侧的小仓库,平时不对学生开放。 黄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旋—— 门开,一股旧纸与樟脑味扑面而来。 最下层卡片柜,抽屉拉开,里面躺着一只铁盒。 ——曲奇盒,印着 90 年代英伦女星,边缘锈迹斑斑。 盒内分层: 1. 一张对折的《南城日报》社会版 2020 年 3 月 6 日: 【北城体育馆坍塌事故追踪:设计师许某被采取强制措施】 2. 一张撕碎又拼好的照片: 年轻的许父站在尚未完工的体育馆钢架下,怀里抱着三四岁的许祈辞。 3. 一本手账,封面写着《许祈辞成长日志》,字迹却属于成人—— 是许母记录,从 2008 年到 2025年,每年一句。 最后一页,日期停在 2020.3.6: “阿辞问:爸爸是不是因为雨天才不会回家?我答:嗯,雨天路太长。” 陆槿桉蹲在幽暗里,把报纸折痕一点点抚平。 他忽然看懂那天夜里,许祈辞在干涸泳池说的“罪与罚互相照亮”。 ——原来,他们共享同一种废墟。 一个在北城,一个在南城; 一个被叫“杀人犯的儿子”,一个被叫“事故责任人的儿子”; 却都假装若无其事,把裂缝藏在笑容背后。 陆槿桉把铁盒放回原处,锁好门。 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大亮,青云大道石缝里的车前草被雨水洗得发亮。 他掏出手机,给许祈辞发微信: 【204 很安全,等你回来。】 想了想,又加一句: 【这次,我们一起守屋顶。】 许祈辞术后第三天,省青年队教练来到病房。 ——左手提着果篮,右手拿着一张烫金邀请函: “6 月赴省城集训,8 月参加全国 U18 三人篮球冠军赛。” 许祈辞用左手接过,指尖碰到“省体育局”公章,红得晃眼。 “右手这样,还能去?” 教练笑:“医好了就能。而且,我们可以给你申请单招指标。” 单招指标——四个字,像四把钥匙,咔哒打开另一扇门。 那扇门后,没有高考倒计时,没有调考,没有“前 50”生死线。 只有篮球、球鞋、木地板、尖叫、哨声,以及一条被提前照亮的未来。 教练走后,病房只剩陆槿桉。 许祈辞把邀请函递给他,像递一张未刮开的彩票。 “想去吗?”陆槿桉问。 “想。”许祈辞顿了顿,“可我更想和你一起高考。” 陆槿桉没说话,低头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垂到地面。 “陆槿桉,”许祈辞用左手扳过他肩,“你说话。” “说什么?” “说‘你去吧,我等你’,或者说‘别去,陪我’—— 只要你开口,我就听。” 陆槿桉把苹果递过去,声音轻却稳: “阿辞,你去把篮球打进全国赛,我去把高考打进你想要的未来。 我们分头作战,顶端再见。” 许祈辞咬苹果,汁水溅到纱布,像一小朵泪。 “顶端多远?” “一万零六百八十公里。”陆槿桉答,“刚好是地球赤道四分之一。” “那么,”许祈辞伸出左手小拇指,“在四分之一地球外,拉钩。” 两只手,一只缠着输液贴,一只带着铅笔茧,在病房白色灯光下,完成一场无声的盟誓。 3 月 20 日,惊蛰后半月,北城体育馆坍塌案一审开庭。 陆父作为第一被告,被控“重大责任事故罪”。 法院允许 17 岁以上直系亲属旁听,陆槿桉买了凌晨的火车票。 许祈辞左手吊臂,执意同行。 两人在硬座车厢挤了六小时,天亮时,窗外出现北城地标—— 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型钢骨,悬在晨雾里,像被时间按暂停的恐龙。 法庭外,受害者家属拉着白色横幅: “还我亲人,血债血偿”。 陆槿桉低头,把帽衫兜帽扣上。 许祈辞用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温度穿过布料。 庭审持续七小时。 陆父穿橙色囚服,背微驼,发言时声音沙哑,却坚持: “设计图纸被临时改动,钢架焊接未达 Q345 标准,我签字,是我失职,但我无主观故意。” 法槌落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赔偿 380 万。 陆母在旁听席哭到晕厥。 陆槿桉僵在原地,像被钉进地板的钢钉。 退庭后,他在走廊尽头见到父亲。 狱警允许十分钟会面。 陆父隔着玻璃,对他做口型: “好好——高考。” 陆槿桉点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许祈辞买来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喝一口,把北城咽下去。” 陆槿桉仰头,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像一条细小的河。 回程火车上,许祈辞用左手写下一行字,举到陆槿桉面前: “钢骨塌了,可以再焊; 人生塌了,可以再立; ——我们正是新的焊条。” 陆槿桉把那张纸折成方块,放进钱包透明夹层。 车窗外,北城钢骨渐渐缩成一条黑色剪影,最后被暮色吞没。 四月,南城进入“一模”月。 黑板右侧倒计时牌被老张亲手改成: 【距离高考 4399 小时】 ——取“4399”游戏谐音,苦中作乐。 许祈辞术后第四周,右手仍吊臂,却坚持每天 7:00 到教室。 左手练字,一页又一页,像要把右手缺席的笔画全部补齐。 陆槿桉把《雨水调考止血包》升级成《一模急救包》,用红色标签区分易错点,贴满许祈辞桌面。 夜里,图书馆 204 成为两人新的秘密基地。 许祈辞用左手写模拟卷,陆槿桉在旁边批改,红笔不再画“×”,只写温柔批注: “这里扣 2 分,但你的思考角度给 10 分。” 4 月 20 日晚,一模成绩公布。 许祈辞年级 2,陆槿桉 1。 老张在班会表扬:“许祈辞同学带伤参考,依旧是第二,值得掌声!” 掌声雷动,许祈辞却看向陆槿桉,用口型说: “我离顶端又近一步。” 晚自习后,两人留在教室,关窗,关灯,只留讲台一支蜡烛。 许祈辞从书包掏出一只小小蜂鸟木雕,刷白漆,嘴部染成红色。 “北城手作店买的,老板说它象征‘时间逆飞’。” 他把蜂鸟放在陆槿桉笔袋: “让它替右手飞,先飞到高考,再飞到全国赛。” 陆槿桉把蜂鸟翅膀折成 45 度,刚好对准窗外月亮。 “许祈辞,”他问,“如果未来我们走散,怎么办?” “那就让蜂鸟倒着飞,把时间拉回此刻。” 许祈辞”答得飞快,像在背一道早已演练的压轴大题。 4 月 30 日,许祈辞正式拆石膏。 X 光片显示:骨痂生长良好,但医生叮嘱: “三个月内禁止剧烈运动,否则钢板易移位。” 当天夜里,省队教练电话通知: “5 月 5 日省队集中,提前一个月康复训练。” 许祈辞挂掉电话,看向陆槿桉:“我得走了。” 两人再次来到废弃泳池。 月光比上一次更薄,像被谁削成透明的鱼片。 泳池底部,之前积的雨水已被蒸发,只剩几道白色盐渍。 春见把白色绷带抛向空中,风把它吹成一条游荡的蛇。 “沈知许,”他说,“这次没有啤酒,没有苹果,没有蜂鸟。” 沈知许笑:“但有月亮。” “月亮不够。” 春见忽然伸手,揽过他肩,在月光里吻了沈知许额头。 ——极轻,比蜂鸟翅膀还轻; ——却极重,像把整个世界按进一个坐标。 “这是预支的庆祝。”春见退后一步,“等高考结束,等全国赛结束,等我们都站到顶端—— 再补一个完整的。” 沈知许把额头抵在他肩窝,声音闷而软: “好,我等你。” 回程路上,青云大道两旁的凤凰树开始抽新芽,夜色里像无数支小小的火把。 惊蛰最后一道春雷,在很远的地方滚过,像为两个少年按下倒计时。 ——倒计时,从此兵分两路: 一路向北,是省城球馆木地板的弹跳; 一路向南,是六月考场笔尖的沙沙; 却在同一个月亮下, 被一只蜂鸟、一把钥匙、一条碎裂又愈合的石膏, 悄悄焊成新的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