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栖鸟》
第1章 雪覆红妆
嫁给一个男人,对温愫来说,是此前人生里从未想象过的事。
但他知道,这并非恩典。金銮殿上那位九五之尊,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男妻赐予威震一方的燕北王李危,意图再明显不过——这是最刻意的打脸与羞辱。娶一个男人?于手握重兵、军功赫赫的李危而言,足以成为皇室宗亲与朝堂之上未来一整年的笑料谈资。
这场婚仪自然算不得正统。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甚至没有新郎官应有的重视。燕北王李危仅仅是“抽空”来完成了这个过场。
凛冬的雪,无声地落在王府庭院,覆上温愫一身刺目的红。他甚至没能看清那位名义上夫君的正脸,只听到一个冰冷、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混着靴履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渐行渐远:
“不必多礼了。这般身子骨,在燕北怕是三日都活不过。”
话音落下,人已离去,径直入宫面圣,仿佛多停留一刻都嫌厌烦。
温愫僵在原地,那身单薄的喜服根本无法抵御北地的酷寒。他不敢起身,维持着跪姿,任由冰雪浸透膝下的衣料,寒意针一样刺入早已积年陈伤的关节。雪花落在他鸦黑的羽睫上,融化后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像一道无声的泪。
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有管家模样的老人匆匆赶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侧妃娘娘,王爷吩咐了,请您入正殿。”
直至暮色四合,李危才从宫中返回。
他召见了这位新“妾室”。
正殿烛火通明,温愫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片光洁的地板,能感受到上方投来的、审视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他洞穿。
“抬头。”
命令简洁有力。
温愫指尖微颤,缓缓抬起头。烛光映亮他的脸庞,那是一张极漂亮的脸蛋,眉眼灵动如画,却被过分怯懦的神色笼罩,唇色因寒冷和紧张而泛着白。
李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未置一词。随即,他吩咐下人带温愫下去沐浴,又特意嘱咐侍奉的人留意温愫身上的伤口与疤痕。后传话过来,邀他一同用晚膳。
温愫心中的惶恐远多于惊喜。
晚膳设在水阁,确如李危所言,并无第三人在场。气氛却与温愫预想的截然不同。
他行礼时,李危似乎“忘记”了说起身,任由膝盖刺痛的温愫多跪了片刻。盘问接踵而至,籍贯、家世、过往经历,事无巨细。至于他为何被赐婚,这一路艰辛,皇帝有何暗示,李危一概不问。
温愫只愣了一瞬,随即恍然。他迅速敛起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或许能与这位夫君相敬如宾”,变得愈发恭敬柔顺,有问必答,姿态低入尘埃。
晚膳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结束。
夜深时,王爷竟纡尊降贵,亲临了温愫暂住的偏僻院落。
温愫正由丫鬟菱角帮着更换手臂上的伤药,菱角一眼瞥见门口悄无声息出现的高大身影,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温愫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是李危。不知何时踱步而来,悄无声息,如同暗夜中的狩者。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温愫立刻随之跪下,心头紧绷。这一次,王爷倒是记得说了“免礼”。他甚至伸手,牵住温愫,将人拉起,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好避开了伤处。
李危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问:“侧妃身体有何欠佳?”
太医如蒙大赦,立刻像倒豆子般禀报:“回王爷,侧妃娘娘身上有多处陈旧损伤,关节受寒疼痛,兼之今日风雪侵袭,已染风寒,伴有低烧,手臂这处伤口似有轻微感染之兆……”
李危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周身气压渐低。他忽然伸手,微带薄茧的指腹不由分说地贴上了温愫的额头。
肌肤相触,温愫猛地一颤,那温度烫得惊人。
“果然在烧。”李危语气沉了下去,不容抗拒地将温愫带入里间,刺啦一声,直接拨开了他刚拢好的中衣,露出大片肌肤和缠绕的绷带。他的动作毫无狎昵之意,只有一种冷硬的检查意味,目光仔细巡梭过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
随后,他令侍从呈上王府最好的金疮药与祛寒膏,亲自挽袖,替温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精准,甚至称得上小心。
完事后,李危解下自己那件玄色滚边、内衬珍贵狐裘的大氅,将犹自怔愣的温愫严严实实地裹住,按坐在榻上。
“在此好生休息,”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养伤’。”
他强调最后两个字。
然后,李危转身走出里间,到了西偏殿的外厅。满屋子的下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他负手而立,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侧妃日后一切吃穿用度,按旧例再翻一倍。去库房,将今年燕北新贡上的皮料、药材,拣成色最好的送过来。尔等悉心照料,若侧妃身体好转,本月俸禄一律翻倍赏赐。”
这番恩赏,隆重得超越了规制。所有下人骇得大气不敢出,唯有匍匐在地,喏喏领命。
丫鬟菱角战战兢兢地进来伺候温愫睡下。王爷从未对任何人如此细致关怀过,她忍不住为这位命运多舛的侧妃娘娘庆幸。
唯有温愫,躺在柔软衾被中,只觉得满心皆是矛盾与无法言说的困倦。李危,忽冷忽热的李危,举动似关怀又似审视,让他全然摸不透这位王爷的心思。
极度的疲惫最终战胜了惶惑,他眼皮沉重,沾枕便陷入了昏睡。
第2章 入宫面圣
翌日,宫里来的教养嬷嬷天未亮便到了王府。
那是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嬷嬷,一举一动都透着宫规浸染出的刻板与威严。她是奉旨前来教导温愫皇室礼仪,以备午后入宫面圣。
训练严苛至极。行、立、坐、拜,乃至眼神、语调,无一不有严苛标准。温愫旧伤未愈,关节在反复的屈伸跪拜中疼痛钻心,因着身上隐疾,他更是难以长时间保持嬷嬷要求的那种挺拔又柔韧的姿态。嬷嬷见他浑身发抖,也不宽待,只不断用软尺轻击纠正。
眼见午后将至,温愫却频频出错,嬷嬷的脸色愈发阴沉,手中软尺渐渐用了些力气:“侧妃娘娘!您这般姿态,入了宫岂不是丢王爷的脸面?陛下面前失仪,可是大罪!老奴是按宫里小主的标准要求您,您需得……”
“本王府里的人,何时需要按宫里小主的标准来管教了?”
冷硬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嬷嬷的训斥。
李危不知何时站在了庭廊下,面色不虞。他大步走来,目光先是在温愫苍白冒汗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冷冷扫向那教养嬷嬷。
“嬷嬷好大的规矩,却半分不讲情理。他身上有伤,你看不见?”李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死脑筋的章程,不必套用在他身上。嬷嬷请回吧,宫里若问起,便说是本王的意思。”
教养嬷嬷被他几句话噎得面色青白,不敢反驳,只得悻悻行礼退下。
庭中只剩二人。李危走到温愫面前,看着他因忍痛而紧咬的下唇,语气缓和了些:“不必理会那些虚礼。皇兄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午后入宫,你只需安心跟在本王身后即可。”
温愫低垂着眼,轻声应:“是,谢王爷。”
未时一刻,马车抵达宫门。
李危率先下车,却并未先行,反而回身,朝车内伸出手。温愫迟疑一瞬,将微凉的手搭了上去。李危握紧,竟就这般牵着他,并肩走向宫内。
宫道漫长,守卫宫人纷纷垂首避让,眼角余光却难掩惊诧。燕北王竟与男妃携手同行。
温愫手心冰凉,被李危干燥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那温度熨帖过来,竟让他有些无措的心稍稍安定了些。李危甚至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他冰凉的指节,似在帮他暖手。
途中偶遇另一位宗室亲王,二人停下寒暄。温愫安静立于李危身侧,目光被不远处一位正在打理盆栽的宫女吸引。那宫女手中捧着的花,色泽娇艳,并非这个时节该有的产物。
李危与人谈完,顺着温愫方才的视线望去,竟直接将那宫女召至跟前。
“喜欢?”他侧头问温愫,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今日天气,“若喜欢,就让她侍奉。”
温愫吓了一跳,忙摇头辩道:“王爷误会了,妾……我只是好奇,这花儿似乎是春日的品种,为何此时便开了?”
宫女连忙恭敬回禀:“回侧妃娘娘,是陛下命人设置了暖房,地龙烧得暖,花儿在里头便开得早了些。”
李危挥退宫女,转而看向温愫,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声音压低,仅他二人可闻:“原是如此。暖房催花早……燕北王府若是如此也好。”
他目光落在温愫微红的耳廓上,意有所指。温愫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去,不敢深想这话中隐喻。
御书房偏殿设了小家宴,仅有皇帝、李危与温愫三人。
席间,温愫始终垂眸敛目,不敢直视天颜,亦不敢多看身旁的李危。
皇帝却似乎心情颇佳,饮了几杯酒,笑着对李危道:“十二弟,还不让你这侧妃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是何等绝色,竟让我们燕北王也动了凡心。”
温愫不得不抬头。
皇帝打量着他,朗声笑道:“果然生得极美,灵动剔透。十二弟好眼光啊!”他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戏谑,“如今得了这般美人,可还会惦记着北境的风沙?莫不是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李危举杯,面上是一派臣弟的恭谨与轻松,笑答:“皇兄说笑了。美人虽好,江山更重。北境安宁,方是臣弟所愿。”言语间一派兄友弟恭,君臣同乐的景象。
酒过三巡,宫人呈上一盘鲜亮的醉虾。
李危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亲自剥起虾来。他动作优雅却利落,很快便剥好一只晶莹剔透的虾肉。
下一刻,他却将那虾肉径直递到了温愫唇边。
温愫浑身一僵,手足无措地看向皇帝,又看向李危,脸颊瞬间烧红。这……这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御前!
李危却恍若未觉,见他不张嘴,便低声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在府中如何,在这里便如何。张嘴。”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上座的皇帝听见。
皇帝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并未出言制止。
温愫骑虎难下,感受到上方投来的视线,只得微微张口,任由李危将那只虾肉喂了进来。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他却尝不出半分美味,只觉如坐针毡,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李危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的笑意,顺手又拿起一只虾,继续剥了起来。
酒过三巡,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语气随意道:“下月冬猎,十二弟你久在北境,熟知雪地习性,届时定要一同前去,也好让朕瞧瞧你的身手是否如当年。”
李危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恭声道:“皇兄厚爱,臣弟本不该推辞。只是……”他话音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身旁始终紧绷着神经的温愫,“侧妃身子骨弱,北地苦寒,冬猎场更是风疾雪大,他若同行,只怕非但无法尽兴,反要成了皇兄的负担。”
皇帝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朕方才,可半句未曾提及温侧妃啊?臣弟,你这心……是不是偏得有些太明显了?朕邀的是你,你倒先替你这位心肝宝贝推拒起来了?”
李危面色不变,只微微垂首:“臣弟不敢。”
皇帝笑罢,目光饶有兴致地转向温愫,带着几分戏谑,问道:“温侧妃,你自己说,你想不想去冬猎场上见识见识?”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温愫身上。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骤然缩紧。抬头看向皇帝,天子笑吟吟的眼中带着深意;余光瞥向李危,王爷面色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
他该说想,还是不想?顺从皇帝的兴致,还是维护王爷方才的推拒?
冲撞了任何一个,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温愫慌得指尖发冷,竟直接跪伏在地,声音微颤:“臣……臣妾……全凭陛下、王爷做主。”他伏在地上,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雀鸟,无法做出任何可能引来祸端的选择。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
皇帝看着他这副怯懦惶恐的模样,眼中的兴味似乎淡了些许,转而看向李危。
李危这时才起身,走到温愫身边,对皇帝拱手道:“皇兄恕罪,侧妃胆小,御前失仪了。”
他并未让温愫起身,而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其实臣弟方才思虑不周。北境虽寒,但此时正是雪莲成熟之际,对治疗寒症有奇效。那边也有几位臣弟熟识的郎中,极擅调理此类体质。他这身子,若去北境好生调养一番,或许比闷在王府更见效。”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诚恳:“再者,陪伴皇兄冬猎,本是臣子职责,更是殊荣。臣弟岂能因私废公?方才确是臣弟短视了。请皇兄允准,容臣弟携侧妃同行,一则为他调养身体,二则,也可让他长长见识,不负皇恩。”
皇帝看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温愫,又看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维护之意包裹在公义与职责之下的李危,大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起来吧。瞧把你吓的。既然十二弟都这般说了,朕岂有不准之理?冬猎之事,便这么定了。”
“谢皇兄恩典。”李危谢恩,同时目光扫过温愫。
温愫这才如蒙大赦,颤声谢恩。重新坐回位子时,指尖仍在微微发抖,背后的衣裳已然湿冷一片。
经此一事,后半程宴席温愫更是食不知味,只盼着能早些结束这场煎熬。李危依旧偶尔为他布菜,言行举止却似乎收敛了些许,只是那偶尔落在温愫身上的目光,复杂得让他完全看不透。
第3章 冬猎危情
北境冬猎场,寒风凛冽,呵气成霜。
李危一身玄色骑装,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矫健,是常年浸淫军旅之人才能淬炼出的沉稳与力量。与他相比,分给温愫的那匹虽已是精心挑选、性子最温顺的母马,也显得高大难以驾驭。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雪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马背上的人绷紧了脊背,手指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
李危策马靠近,蹙眉看他:“手怎么这样凉?”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玄狐皮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温愫肩上,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住,随即握住他冰凉的手,“给你的暖手炉呢?”
温愫被那突如其来的温度和触碰惊得一颤,忙低声唤:“菱角。”
候在不远处的丫鬟菱角立刻小跑着上前,将捂得暖暖的铜手炉呈上。李危接过,亲自将温愫冰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包裹在暖炉上,用自己的大手覆在外边,轻轻摩挲着,试图将那刺骨的寒意驱散。
“跟紧侍卫,不必纵马,慢慢走便是。冬猎于你,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勉强。”李危吩咐完左右的侍卫,深深看了温愫一眼,这才一扯缰绳,策马奔向队伍前端,与皇帝并行。
队伍开始行进。温愫在几名侍卫的护持下,落后前方大队三四十米的距离,慢吞吞地跟着。前方,李危与皇帝并辔而行,谈笑风生,气氛看似融洽非常。
忽然,李危毫无预兆地勒住马,掉转马头,径直朝温愫奔来。高大的骏马嘶鸣一声,精准地停在了温愫的马旁。不等温愫反应过来,李危已探身过来,张开手臂,揽住他的腰身,稍一用力,竟直接将他从母马背上抱了过来,稳稳安置在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啊……”温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落入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被浓郁的男子气息和淡淡的冷松香笼罩。
李危就这样抱着他,策马回到了皇帝身侧。皇帝瞥了他们一眼,眼中笑意更深,却并未说什么。
恰在此时,一头雄健的麋鹿出现在远处的林间空地上。
皇帝眼中闪过狩猎的兴味,朗声笑道:“十二弟,看来今日头彩在此!可要与为兄再比试一番?”
“皇兄有命,臣弟岂敢不从?”李危应下,低头凑近怀中几乎僵成木偶的温愫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仔细看着。”
话音未落,两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同时冲出!
风猛地灌入口鼻,周围的景物飞速倒退。温愫吓得闭上眼,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李危胸前的衣料,将脸埋了进去。李危的低笑混着风声传来,他只有在那鹿试图转向、需要张弓搭箭的瞬间才会短暂松开环住温愫的手臂,其余时间,始终有一只手牢牢地箍在他的腰间,将他紧紧锁在怀里。
角逐激烈,毫不留情。箭矢破空之声、马蹄踏碎冰雪之声、男人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最终,李危的箭更快一步,精准地没入了麋鹿的脖颈。
麋鹿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熟练地处理战利品。按照规矩,最好的部分——鹿头被割下,呈献给皇帝。皇帝看着那犹带热气的鹿头,大笑赞道:“十二弟风采,果真不减当年!”
而鹿身,则属于胜者李危。
温愫偷偷抬眼,恰好看到侍卫处理鹿身的血腥场面,胃里一阵翻涌,慌忙又低下头去。
李危察觉他的不适,宽大的手掌立刻覆了上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连同耳朵也一并轻轻捂住,将他与那血腥的场面和声音隔绝开来,只余下他胸膛沉稳的心跳。
午后,大队人马深入一片稀疏的桦木林。
温愫骑着他的小白马,跟在李危的踏雪乌骓后面不远处。林间静谧,只有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和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突然,斜刺里一道灰影猛地从枯草丛中窜出,伴随着一阵尖锐急促的鸣叫,直扑温愫面门,竟是一只受惊的灰背隼!
“啊!”温愫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隼鸟的利爪和尖喙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抓,带出几道血痕,尖锐的刺痛让他惊呼出声。更可怕的是,那鸟一击之后竟在空中一个急旋,再次朝他俯冲而来,目标赫然是他脆弱的眼睛!
温愫吓得魂飞天外,马也受了惊,不安地刨着蹄子。
电光火石之间——
“咣当!”
温愫只觉得眼前玄影一闪,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李危竟不知何时已策马过来,挡在了温愫身前。
李危的手臂如同铁铸,精准无比地一把攫住了那只灰背隼的脖颈。凶悍的猛禽在他手中如同小鸡般徒劳地挣扎扑腾着,发出惊恐的嘶鸣。
“伤着没有?”李危的询问在头顶响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正紧紧锁在温愫惊惶失措的脸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他眼角下方那道细细的血痕上。
温愫呆呆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如同山岳般高大的身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显得微不足道,只有一股巨大的暖流,从上到下席卷了他。
“妾身……没……没事……”温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在里面打转。
李危见他眼红,眉毛一皱,手腕用力,“咔嚓”一声轻响,那只灰背隼的挣扎瞬间停止,被他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扔在了一旁的雪地上。
随即,他护着惊魂未定的温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温愫眼角渗出的那点微末的血珠。
“一点小伤,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手上的动作却越发温柔。
周围的侍卫早已围拢过来,将两人护在中间。远处,隐约传来皇帝和宗室们闻讯赶来的马蹄声和询问声。
当晚的行宫夜宴,烤鹿肉的香气弥漫。
温愫再次被李危带在身边,与皇帝同席。这无疑是极大的逾越,但席间两位上位者却似浑然不觉。李危甚至亲自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血汤,放到温愫面前。
温愫受宠若惊,连忙低声道谢,接过那碗色泽暗红、气味浓郁的汤,小口啜饮着,不敢多言。
宴席终了,李危饮了不少酒,带着几分醉意,揽着温愫回到下榻的寝殿。
房门刚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所有视线,李危便松了力道,却并未放开他,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凑近了仔细打量温愫。烛光下,他眼神深邃,带着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
“今日……真的受惊了?”他低声问,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
温愫心跳如鼓,垂下眼睫,轻声回答:“没、没有。”
“没有吗?”李危低笑,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耳廓,最终落在他眼下的擦伤,那儿已经结了痂。他的语气冰冷了一瞬,“那畜生死得迟了。”
温愫心下一惊,耳根红得几乎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李危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暗流涌动,但最终只是用指腹蹭过他的眼下,并未再进一步为难他。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温愫发热的脸颊:“去洗漱,待会再上一次药。”
温愫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躲进了净房。
夜深人静,烛火噼啪。
温愫睡得并不安稳,白日里的惊悸和晚宴上的微妙气氛仍在脑中盘旋。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门外极轻微地“嗒”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快速掠过。
他猛地惊醒,坐起身来,紧张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身旁的李危几乎同时动了,手臂一伸,将他重新拉回温暖的被褥里,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却异常清晰:“没事,睡吧。”
“外面……”温愫小声说,有些不安。
“北境有一种秃鹫,夜间偶尔会飞下来啄木门框,寻缝隙里的虫卵。”李危的手臂将他圈得更紧了些,在他头发上一啄,“睡吧。”
温愫蜷缩在他怀里,不敢再问,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听着身旁人低低的呼吸声,尝试入眠。
第4章 中箭
第二日的冬猎场地设在一片茂密的松林外围。
皇帝兴致勃勃,一早便对李危及在场的几位宗室亲王宣布,据报此林中有巨熊为害乡里,今日谁能猎得此熊,必有重赏。
规则既定,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四散入林。
李危依旧将温愫揽在身前,共乘一骑。然而,他并未随大流进入松林,反而调转方向,朝着与松林相反的一处僻静草甸行去。马蹄踏过积雪,离喧嚣的猎场越来越远。
温愫心中正自疑惑,李危却忽然勒停了马。一只手竟毫无预兆地探进他裹得严实的领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细腻的后颈肌肤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
“似乎比前些日子丰腴了些。”李危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带着明显的撩拨意味。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温愫瞬间面红过耳,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暖手炉抱得更紧,仿佛那点微薄的热量能驱散颈间撩人的触感。
李危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低头在他敏感的耳廓上落下一个轻吻,随即没头没尾地低语了一句:“还不够远。”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狂奔起来。
温愫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本能地紧紧抱住了李危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这种在危险时刻全然依赖的姿态,不知何时已成了习惯。
李危似乎极为急切,不断催动马匹,风驰电掣般在无人的草甸上恣意奔腾了十余里,方才渐渐放缓速度,最终停下。
温愫已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愣愣地抬起头,眼眶里还噙着因惊吓而泛起的泪花,茫然地看着李危。
李危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空旷的景致,确认安全无虞后,才收回视线,落在怀中人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上。他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伸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温愫冰凉的脸颊。
温愫吃痛,不自觉蹙起眉头。
“吓着你了?莫怪。”李危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歉意。
温愫惊魂未定,抿着唇没有回话,只挪开了视线。
马儿开始在草甸上悠闲地踱步,不像是来狩猎,倒更像是一对璧人踏雪散步。李危将下巴轻轻抵在温愫的发顶,声音低沉地响起:“在皇兄和众人面前,总不好待你太过亲密,平白惹人笑话。只能将你带出来,说些体己话。”
他顿了顿,又问:“冷不冷?这般跑马,可还开心?”语气温和,竟真似与心上人推心置腹一般。可落在温愫腰侧的手掌时不时掐捏摩挲,狎昵无比。
温愫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李危倒也不恼,大手在他腰间揉了揉,似乎又起了跑马的兴致。
就在他欲再次催动马匹的瞬间——
一道极快、极轻的破空之声袭来!那是一支淬了毒的短箭,角度刁钻,直取李危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温愫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李危向旁一推!
箭矢擦着李危的臂膀掠过,钉入前方的雪地。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支更为隐蔽的冷箭从侧方的枯草丛中激射而出,“噗”地一声,狠狠扎进了温愫的右肩!
剧痛瞬间席卷而来,温愫闷哼一声,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李危眼中寒光暴涨,反应快得惊人,反手抽弓搭箭,嗖嗖几声,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他埋伏在暗处的亲信侍卫立刻现身,与突然出现的几名死士缠斗在一起,很快便将对方尽数歼灭。
“搜身!查清底细!”李危厉声吩咐,自己则迅速抱住怀中不断颤抖、意识已开始模糊的温愫,翻身上马,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那箭上必定淬了剧毒,而温愫……他现在绝不能死!
行宫内,太医院灯火通明,忙作一团。几番施药针灸,总算暂时压制住了毒性,保住了温愫一线生机。
但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相比于毒素,那支重弓射出的箭矢造成的物理创伤对温愫孱弱的身子而言才是致命的,怕是已伤及经脉,日后右臂能否恢复如初,尚未可知。
李危坐在榻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他屏退左右,亲信悄然入内,呈上从死士身上搜出的证据——几件虽经处理却难掩皇家印记的用品。
果然如此。皇兄,这就等不及了吗?李危心底冷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榻上昏迷不醒的温愫脸上,伸手探了探他微弱的鼻息和滚烫的额头。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马上捏他脸颊时,那触手可及的、带着生气的温软。而此刻,被他捏过的地方,正和其他处的肌肤一样,迅速失去血色,变得苍白透明。
温愫这个人,心思太过简单直白,连讨好与保护都显得如此笨拙而坦诚,这种坦诚,在这吃人的漩涡里,最终只会害了他自己。
皇帝恰在此时闻讯赶来,面露忧色。李危随他至外厅。
皇帝痛心疾首地告知“真凶”已查明,乃是边疆北狄流寇,业已伏法。李危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这始作俑者倒是抢先下了定论。
李危依礼谢恩,心底却已冷然。皇帝这番惺惺作态,无非是敲打与试探。
他不再多言,只禀明圣上,温侧妃伤势沉重,北地医药不便,恐延误治疗,打算明日一早便启程带他回京养伤。
皇帝允了,又赏下不少珍贵药材。
当晚,行宫偏殿内烛火昏黄。
温愫果然发起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深陷梦魇,眉头紧锁,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的呓语,一声声唤着“爹爹……阿娘……小妹……”,声音微弱而凄楚。
李危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榻边。
“蠢货……”李危看着温愫苍白的脸,低声骂了一句。
温愫如今拼死护他,依赖他,甚至可能对他生了些许妄念,可终有一日,当事情明了,会温愫不会觉得今日这一箭,以及这些时日虚情假意的“温存”,统统都不值得?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传,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张公公领命前来探望。
李危眼底寒光一闪,正愁满腔无名火无处倾泻,这倒好,来了个现成的出气筒。他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面上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敛去,只余下一层冰封的冷硬,快步走向正厅。
张公公正揣着手站在厅中,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见李危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奴才给王爷请安。陛下闻听侧妃娘娘受伤,忧心不已,特命奴才前来探望,不知娘娘如何?可需宫中再派太医前来诊治?”
李危并未叫他起身,任由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自己则踱步到主位坐下,端起方才侍卫新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有劳皇兄挂心。”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侧妃福薄,受了些惊吓,箭伤虽重,但性命无虞,就不必劳动宫中太医再跑一趟了。”
张公公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笑容不变:“陛下也是关心则乱。说起来,今日冬猎竟混入北狄流寇,惊扰圣驾,伤及娘娘,实在是守卫失职!陛下已下令彻查,定给王爷和娘娘一个交代。”
“交代?”李危终于抬眸,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向张公公,“本王在北境与真正的狄人厮杀十年,他们用的箭矢、弓力,乃至行事作风,本王闭着眼都能分辨。今日那几只冷箭,是不是北狄流寇所为……”他微微倾身,语气骤然压得极低,“你心里不清楚,还是……陛下心里不清楚?”
张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腰弯得更低,几乎成了九十度:“王爷明鉴!此事……此事定是那起子贼人狡诈,模仿狄人行事,意图混淆视听!陛下已命人将其余党尽数剿灭,绝无虚言!”
“哦?是吗?”李危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令人胆寒,“那还真是……辛苦皇兄,也辛苦张公公你了。这般及时地找到真凶,速而剿灭,效率之高,令人惊叹。”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砸在张公公心头。张公公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回去禀报皇兄,”李危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问候,“侧妃需要静养,本王也受了些惊吓,冬猎后续事宜,本王就不参与了,明日便启程带侧妃回京疗伤。有劳皇兄挂怀,本王……铭记于心。”
他特意在“关怀”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张公公如蒙大赦,连声应“是”,背身几步,慌张离开。
赶走了这碍眼的奴才,李危胸中那口郁气却并未完全消散。他独自在厅中静坐片刻,方才起身返回内室。
他尚不明白这种烦躁与郁结,其实叫做“心疼”。
他只是单纯地认为,用真心换算计,是天下最亏本的买卖,而温愫,偏偏就做了这桩傻事。
他守了半夜,直到温愫的体温稍稍降下,呼吸也平稳了些,才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案边,倒了杯冷茶饮下,心中盘算着下一步棋。
温愫的伤,皇帝的试探,燕北的布局……每一件,都比那点莫名的情绪重要得多。
第5章 小兔
自北境归来,温愫在王府中养伤的日子,竟是入府后最为舒心的一段时光。
李危待他极好,好得甚至有些逾越常理。
公务依旧繁忙,李危却雷打不动,每日必抽出一个时辰,亲自过问温愫的起居。
他会看着丫鬟伺候温愫沐浴,亲手为他更换伤口的药膏,有时坐在榻边,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或许是朝中趣闻,或许是北地风物,目光常透过温愫的衣料,看向他肩膀的伤处。
若说这些亲力亲为的照料,尚可解释为做给皇帝眼线看的一场戏,那么另一件事,则彻底脱离了功利算计。
李危动用了极为隐秘的渠道,暗中将温愫散落在西北苦寒之地的部分至亲,悄然转移至一处气候相对宜人、位置偏僻的东部村庄,并安排了可靠之人加以照拂。
至于赏赐,更是送如流水般送入温愫院中。可温愫对那些璀璨夺目之物总是兴致缺缺,直到李危某日随手带回一只毛茸茸、红眼睛的白兔。
李危本没抱什么期望。
谁知温愫看到那团雪白的小东西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甚至难得地主动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兔子柔软的绒毛。那眼神中的欣喜与鲜活,是任何珍宝都未曾换来的。
那只兔子便被留了下来,温愫亲自给它取名“雪团儿”,细心喂养,成了他养伤期间唯一的乐趣。
这日阳光正好,雪团儿不知怎的溜出了房门,温愫着急追出,刚到院门口,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那是李危身边一个名叫罗七的死士,神色匆匆,见到温愫,明显一愣,随即仓促行礼,眼神闪烁,似要急于离开。
温愫心下正觉奇怪,李危后脚便到了。他见到罗七在此,眉头微蹙,但并未多问:“正好有事寻你。午时前,来书房一趟。”
李危对任何行踪可疑之人都有着本能的警惕。罗七平日负责暗卫调度,无故出现在内院侧妃住处附近,着实蹊跷。他面上不显,心中已起了试探之意。
午时未到,罗七便准时出现在书房外。
李危正在看一份密报,头也未抬,语气平静无波:“燕北急报,起了百年难遇的沙尘暴,席卷数州,灾情严重。”他顿了顿,吩咐道,“你亲自押送一批干粮药材,秘密送往燕北军中,交予赵旻将军。记住,此事秘而不宣,除赵旻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当地州府。”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抽气声。
李危眼神骤然一冷:“谁在外面?进来!”
房门被推开,脸色煞白的温愫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一碟点心,显然是听到了“燕北”二字,想到家人尽在彼处,忧惧之下失了态。
李危屏退左右,包括罗七。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为何鬼鬼祟祟站在门口?”李危语气冰寒。
温愫心跳如鼓,强自镇定:“妾身……小厨房新做了些点心,想请王爷尝尝……”
“关门。”李危冷声打断。
温愫依言关好房门,房内天光尽失。李危端坐高处,眼神迅速扫过温愫周身,在他手中的碟盘上停了片刻。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命令道:“靠近些。”
温愫战战兢兢地向前挪了几步,直至燕北王几案前。
李危凝视了他许久,久到温愫身上的冷汗直冒,才缓缓俯身凑近。冰冷的吐息在耳边翕动,犹如毒蛇吐信,温愫屏住呼吸,李危低沉的气声在耳畔响起:
“来而不报,本王不计较。但今日所闻,若敢泄露半句……”
话音未落,李危的手猛地掐住温愫侧腰的软肉,力道绝非**,而是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温愫瞬间冷汗透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从未见过李危露出如此凶残冷峻的神情,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原本那点因日常照料而滋生出的微弱依赖和幻想,在这一掐之下,碎得干干净净。
“出去。”李危松开手,语气恢复平淡,却比刚才更令人胆寒。
温愫如蒙大赦,连那碟点心的由头都忘了说,忍着腰间的剧痛和心中的骇然,仓皇行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侧腰仍在尖锐地刺痛着,战栗不停。有什么东西也像那些点心一样,在慌乱中碎成舂粉。
那天剩下的时间,温愫再未见到李危。他坐立难安,料想李危定是动了真怒,刚鼓起勇气想去请罪,房门却被推开了。
李危走了进来,神色如常,仿佛午后书房里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今日公务结束得早。”他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
温愫却如同惊弓之鸟,立刻就要跪下请安。李危一把将他拽起,力道不容拒绝。
“不必多礼。”他拉着温愫坐下,“今日如何?”
这句问话,倒好似寻常夫妻。
温愫心中恐惧未消,回话时语气忍不住发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李危岂会不知他怕什么。他本也不是惯于拐弯抹角之人,既已决定安抚,便索性将话挑明。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温愫:“午后在书房,是本王语气重了。”
温愫愕然抬头。
李危继续道:“燕北之事,牵扯甚大。你家人俱在燕北,你今日失态,恐怕是为了他们,孝悌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见温愫眼底的情绪更迭,李危停顿了片刻,给温愫消化字词的时间。片刻后,他语速放缓,继续道:
“但,你此后为此劳神,忧思过甚,落在有心者眼里,反而是暗通罪臣,欺君犯上,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到时候谁都保不住你,明白吗?”
房间内一时静默,李危注视着垂眸沉思的温愫,后者尝试回话,却发现喉间沙哑,一开口便是带着颤音的哽咽。
“妾……妾身明白……”
恰在此时,一团雪白的身影敏捷地跳上床榻,正好堵在了李危和温愫之间——是雪团儿。
这小家伙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屋内微妙的气氛,兀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揣起前爪,红宝石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李危看着这横插进来的“累赘”,眉头微蹙。
他伸手,想将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拎到一旁,谁知雪团儿机灵得很,身子一扭,反而一头钻进了温愫的怀里。
温愫下意识地接住它,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浅弧,伸手轻轻梳理着它背上柔软洁白的毛发。
李危盯着那团窝在温愫怀里的雪白,心头莫烦躁。他冷哼一声,沉声训道:
“你倒是越发骄纵它了。畜生终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如今是温顺,谁知哪日野性难驯,反咬你一口也未可知。依本王看,不如早日炖了,倒也干净。”
温愫知晓李危并非真心,多半是玩笑或是不满雪团儿占了位置。在李危说到“炖了”一词时,他抬手,轻轻捂住了雪团儿两只长长的耳朵,把可怕的威胁杜绝在外:“王爷……它很乖的,不会咬人。”
李危看着他这般维护一只兔子,再想他平日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模样,那股无名火更是窜起了几分,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地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座上之人听着跪地死士的禀报,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案。
“燕北王秘密调动了一批粮草,送往燕北军中,交由赵旻?”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跪在下方的,赫然是白日里在王府书房外与温愫撞见的死士罗七。他此刻恭敬答道:“回陛下,千真万确。王爷吩咐,此事需秘而不宣,只告知赵将军一人。”
皇帝沉吟片刻。调度粮草应对沙尘暴,本是驻军首领分内之权,即便李危先行处置后再上报,也无可厚非。但这“秘密”二字,却总让人心生疑虑。
“朕知道了。”皇帝挥挥手,“你且回去,莫要让他起疑。至于燕北军营……”他的眼眸骤然深沉,“你此去,多留心看看,除了沙尘暴,可还有别的……特别之处。”
“是,奴才明白。”罗七叩首领命,悄然退下。
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幽深。
他这个十二弟心思深沉,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因一个男妃便乱了方寸。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印证心中的猜测。
像这样可爱的生物,李危居然有两个(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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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兔
第6章 下江南
温愫肩上的伤渐渐结痂,气色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虽仍显单薄,但总算不再是随时会碎掉的模样。
这日,李危照例进宫面圣。归来时,带回了一项新差事。
皇帝言及,已故温氏一门在江南有一门姻亲旧故——刘泊谦,曾任当地县令,据查曾与温氏官商勾结,敛取钱财,并可能知晓温氏部分转移的财产下落。如今温氏虽已伏法,但此等蠹虫亦需严惩。
他不动声色地领命,并提出要带侧妃温愫同行,理由是江南气候温润,利于温愫养伤,实则更是将“沉迷男色、公私不分”的戏码做足。皇帝果然体恤地允了,还派了贴身心腹太监随行,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温愫懵懵懂懂间,便被带上了南下的官船。船只离岸,驶入浩渺江面。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威风凛凛的燕北王,竟晕船了。
当晚,李危面色发青,胃里翻江倒海,脾气也随之暴躁起来。他将左右侍奉的仆从挨个讥讽斥责了一遍,连皇帝派来的那位大太监都未能幸免,被明褒暗贬地敲打了几句。沐浴更衣后,他躺在舱房床上,却因眩晕难以入眠。随行大夫开了安神止晕的汤药,他闻着那味儿便觉得更难受,嫌苦,坚决不喝。
温愫起初见李危脸色难看,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朝堂难题,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才从下人口中得知,王爷只是晕船。他略通药理,想起儿时见过的方子,便悄悄去厨房,在那碗浓黑的汤药里化入几颗饴糖。
他端着药碗,忐忑地走进李危的卧房。李危一见那碗药,立刻皱眉挥手:“拿走!”
温愫鼓起勇气,没有退缩,而是自行端起药碗,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然后轻声细语地劝道:“王爷,妾身尝过了,加了糖,不苦的。您喝一些,身子会舒服些。”
李危看着他被药汁润泽过的唇瓣,又见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沉默片刻,竟真的就着温愫的手,将那一碗药慢慢喝了下去。
药力发作,眩晕感稍减,李危看着面色如常的温愫,不解道:“你身子比本王弱得多,为何不晕船?”
温愫低声答:“妾身十二岁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长大,习惯了舟船。王爷自幼长于燕北,惯骑马背,不惯水波摇晃,是正常的。”
江南……于温愫而言,竟是回家。李危眸光微动,没想到温愫竟连自己幼年长于燕北都查得这般清楚。正思忖间,船身一个颠簸,李危猝不及防,身子一晃。温愫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侍候他重新躺好。
见温愫还穿着整齐的外衣,显然打算侍奉完他便回自己舱房。李危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江面,突然问道:“外头走廊,黑吗?”
温愫愣了愣,老实回答:“自然是黑的,只有几盏风灯,晃得厉害。”
李危顺水推舟,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既然天黑了,船又晃,你独自回去,无人跟着,怕出意外。今晚便宿在此处吧。”
温愫耳根微热,却不敢违逆,只得应下。他在屏风后稍加洗漱,换上寝衣走出来时,见李危并未躺下,而是坐在床沿,似乎在等他。
温愫走过去,也轻轻坐在床沿另一边。蜡烛投下斑驳流变的暖光,随着船身轻轻摇曳。
“肩膀上的伤,该换药了。”李危忽然道。
温愫顺从地解开寝衣系带,微微侧身,露出白皙肩头上那道狰狞却已愈合大半的箭伤。李危取来药膏,指尖沾了,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指尖触碰到温愫温热的肌肤,他发现,这段时日的将养,温愫确实比初见时丰润了些,不再是瘦骨嶙峋,这让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欣慰。
“当日本王能躲开那一箭,”李危一边上药,一边低声道,“你蠢笨如此,何必扑上来,白白搭上性命。”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温愫低着头,睫毛轻颤,没有回答。
药换着换着,气氛渐渐变了味。温愫的肌肤细腻,带着刚沐浴过的清香,腰身因紧张而微微绷紧,反而更显出一道脆弱的春光。李危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偏离了伤处,开始流连于他光滑的脊背、纤细的腰肢。
温愫敏感得浑身轻颤,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任由他抚摸。最终,李危的手掌抚上温愫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眼下那道几乎淡不可见的旧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温愫的脉搏在自己指尖下跳得飞快,而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失了往日的平稳。
一种陌生的情潮涌动,李危猛地松开手,迅速躺下,背对着温愫,声音有些发紧:“睡吧。”
第二日,一个精巧的香囊递到了李危手中,里面装着薄荷、紫苏等提神辟秽的药材,是温愫连夜缝制的,用于缓解晕船。李危捏着香囊,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清凉的气息确实让他因宿醉般晕船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的愫儿倒是个好心郎中。”
温愫又是一阵面红耳赤,不敢与他对视。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睡好。几日后舟车劳顿,终于在一个午后抵达江南水乡,入住当地官驿。李危需先行去见地方知府,将温愫留在驿馆。
温愫待在房中觉得闷,便悄悄带着菱角出门闲逛。久违的江南风物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在一家古玩店前,他被一串油润光泽的紫檀手串吸引。菱角自告奋勇进去询价,让他在门外稍候。
谁知这一等,便是两刻钟。温愫正担忧间,身后却传来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温……温世侄?”
温愫愕然回头,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正是世交刘泊谦刘世伯!
刘泊谦见到温愫,先是错愕,随即想到温家被抄,全族流放,为何温愫竟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此地?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想起那个传闻——温家长被赐给了燕北王李危做男妻!
“世伯……您……”温愫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依旧带着颤音,“您怎么在此处?您不是应该在……”
“是他!是不是?!是燕北王带你来的?!”他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扑上前来,不顾体面地抓住温愫的衣袖,老泪纵横,“世侄!好世侄!你……你替世伯求求情!求求王爷!放过世伯!放过我一家老小吧!世伯是冤枉的!那些账目……那些都是栽赃!是陷害啊!”
温愫如遭雷击,下意识地为李危辩解:“世伯……您……您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刘文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温愫,踉跄着后退,发出凄厉而压抑的低笑,“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你日日伴在他身边……你竟然不知道他要来取我的性命?!温兄啊温兄!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他认贼作父!他助纣为虐啊!!”
温愫被他一句“助纣为虐”钉在原地,百口莫辩。一声声凄厉的指控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心窝。他浑身剧颤,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这时,菱角终于从店里出来,见有人纠缠温愫,立刻冲上前护住:“哪里来的疯子!休得纠缠我家娘娘!”说着便要拉温愫离开。
温愫却挣脱了菱角的手,看着形容枯槁的世伯,心中酸楚难言,低声问:“世伯……您现在住在何处?我……我改日再去探望您。”
没想到刘泊谦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家?哪里还有家……昨日……昨日已被抄检一空……我……我现在已是戴罪之身,无处容身了……”
温愫心下一片冰凉。
原来,那个即将被“查办”的县令,就是眼前苦苦哀求的世伯。李危南下的真正目的,竟是如此?
第7章 威胁
当夜,知州府。
江南官场迎来送往,宴席奢靡,知州更是极力奉承,曲意逢迎。李危虽不耐此道,但为着查案,亦不得不虚与委蛇。
宴席终了,已是深夜,知州再三挽留,言说已备好上等客房,李危推脱不过,加之饮了不少酒,便顺势在知州府中下榻。
翌日上午,李危才带着些许宿醉的疲惫,乘轿返回客栈。轿子晃晃悠悠,他揉着额角,随口问随行侍卫:“昨日,侧妃在客栈可还安分?都做了些什么?”
侍卫恭敬回禀:“回王爷,侧妃娘娘昨日午后曾带着丫鬟菱角出门片刻,似乎对街边贩卖的一些小玩意儿和药材铺子有些兴趣,并未走远。”
李危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吩咐道:“去寻些江南时兴的巧致玩具,再买些此地有名的点心来。”他顿了顿,又问,“他昨日……心情如何?”
侍卫略一迟疑,还是照实说了:“娘娘起初颇有笑影,只是……昨日在岸边等候菱角时,似乎遇见了一个行为古怪的陌生人。那人当街拉住娘娘的衣袖,说了好些话,像是……像是在哀求娘娘向王爷您求情。当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李危眸光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可知是为何事?”
“奴才离得远,未曾听清。只见娘娘面色惊惶,后来被菱角拉走了。”
“嗯。”李危淡淡应了一声,“回去告诉侧妃,不过是个疯人呓语,不必理会。”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先回去,本王绕道去趟织造局。”
他记得离京前,温愫曾在宫内织造府留过一句话,称赞过某种江南进贡的锦缎纹样。既然来了江南,他便想着亲自去挑一匹上好的,或许能让他开心些,也冲淡些昨日那“疯子”带来的晦气。
当李危带着那匹精心挑选的、流光溢彩的云锦回到客栈时,温愫早已候在房中。他低眉顺眼地行礼问安,姿态与往常并无二致。
李危何等敏锐,自然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强装镇定。但他并不点破,反而如同无事发生般,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堪称温和的笑意。他示意温愫坐下,亲手打开食盒,拈起一块造型精巧的桂花糕,递到温愫唇边。
“尝尝,地道的江南风味,想必合你口味。”他的动作亲昵自然,却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敲打,“昨日在街上受了惊吓?本王已听说了。这江南虽是你故土,但如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身份特殊,更要谨言慎行,莫要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徒惹麻烦,嗯?”
温愫被迫张口接过那块点心,却味同嚼蜡。李危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昨日街边之事,王爷早已知晓。这番“关怀”,或许是警告的前奏。
他机械地咀嚼着,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应该闭嘴,明哲保身。可刘世伯老泪纵横的脸庞和“助纣为虐”的指责,却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终于,在极度的恐惧与残存的勇气拉扯下,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直挺挺地跪在了李危面前。
“王爷……”温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妾身……妾身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并非疯子。那是……是妾身母亲的故交,刘泊谦刘世伯。”
李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一片深沉的冰冷取而代之。他放下手中的点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并不说话,只拿眼睛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温愫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世伯他……他向妾身喊冤,说……说贪墨之事纯属构陷,求王爷明察秋毫……”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良久,李危才嗤笑一声:“构陷?证据确凿,卷宗齐全,皇上亲自过目定案,岂容他空口白牙喊冤?温愫,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圣断,还是觉得本王会徇私枉法?”
他站起身,踱步到温愫跟前,轻描淡写地,试图将此事一带而过:“此事已定,查无可查。你只需安心待在客栈,赏玩风景便是,莫要再过问。”
然而,温愫却只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如李危预期的那般叩首领命,偃旗息鼓。这种沉默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李危感到恼怒。
他怒恨交加,却面上不显。不是恨温愫为外人求情,而是恨他的不识时务,恨他的天真愚蠢,恨他竟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
李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暴戾压下。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匹他特意绕道去织造局挑选的、价值不菲的云锦,看也不看,猛地掷于温愫面前的地上。华丽的锦缎散开,沾染了尘埃。
掷罢,李危迈开步子,一步步朝温愫走去,神色如常,周身却散发出阵阵威压。离温愫半步远时,他停下了,俯身,伸手,掐住温愫的下巴,温愫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愫细细搜寻,竟搜不出半分温情。
“你应当明白,温愫,你的命,你如今的富贵,都是本王所赐。若你非要为了些不相干的外人,来试探本王的底线……”
他的手指收紧,掐得温愫下颌生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那就不只是刘泊谦,”李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扎进温愫的心口,“连同你,还有你远在燕东的那些家人……都会因为你的‘不识时务’,而付出代价。明白了吗?”
温愫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立刻晕厥过去。所有的勇气都在这一刻被碾碎。
他颤抖着,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明……明白了……”
李危盯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睛,许久,才缓缓松开手,仿佛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语气依旧淡漠,却更令人胆寒:
“明白就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把这脏东西收拾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锦缎,仿佛那只是碍眼的垃圾,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温愫瘫软在地,捂着掐出红痕的脖颈,不住的顺着气。夜风从敞开的门扉刮进来,那匹薄如蝉翼的布料被吹起半丈高,轻飘飘地擦过他的脸颊。
布匹寒凉,一如他的心田。
第8章 坊间旧人
温愫知道,若直接求情已无可能,他必须自己找到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乔装打扮,趁着菱角不备,溜出了客栈。
按照记忆中刘世伯那日含糊提到的方位,温愫在错综复杂的江南小巷中穿行,终于找到了那座已被查封、显得破败不堪的刘府。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朱漆剥落的大门和交叉的封条,在夕阳下透着凄凉。
他不敢从正门进入,绕到后院一处矮墙,费力地翻了过去。院内杂草丛生,一片狼藉。正当他茫然四顾时,一个警惕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温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站在不远处。这青年面容依稀与刘泊谦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更像是市井中摸爬滚打的野草,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那青年他认识,刘义,刘家庶子。
“我……我找刘泊谦刘大人。”温愫稳住心神,压低声音道。
那青年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刘大人?现在哪还有什么刘大人!不过一介草民,浑噩度日而已。”
他的眼神落在温愫兜帽下的脸上,一愣。
“温愫?”短暂的怔愣过后,刘义似是见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讥讽道,“哦……嫁了燕北王,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贵脚踏贱地,是来看我们这些罪臣家眷如何凄惨的吗?”
温愫脸色一白,却强忍着没有退缩:“刘义兄弟,我知你恨我。但我今日前来,绝非奚落。我信世伯是冤枉的,我想查明真相。”
刘义嗤笑:“查明真相?凭你?还是凭你那位好夫君燕北王?”
“我需要人帮忙,暗中调查。”温愫急切道,“世伯说你在白衣坊做过事……”
白衣坊,一个游走于灰色地带,拿钱调查各种悬案秘辛的民间组织,温愫曾偶然听人提起过。
刘义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你想怎么查?”刘义语气稍缓,但怀疑不减。
温愫见他态度松动,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塞到刘义手中:“这些银两,你先拿着,为打点用。重点查清,世伯若真贪墨了巨额银两,赃款何在?刘府已被抄检,可曾找到对应数额的财物?还有,指控世伯的所谓‘证据’,来源是否可信?”
刘义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分量不轻。他深深看了温愫一眼。
“你倒是比你那夫君有点人味。不过,别指望我会感激你。这钱,我收了,事,我也会查。但若让我发现你是在耍花样……”
“绝不会!”温愫保证道。
有了银钱开路,刘义动用他早年混迹市井、甚至曾在“白衣坊”那种民间探案组织待过时积累的人脉和手段,调查进展很快。刘府并不大,几进院落,库房更是狭小。所谓贪墨的巨额银两,若真存在,根本无处隐匿。且,刘府的家产与刘泊谦的俸禄基本相符,并无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这“贪墨”的指控,漏洞明显。
温愫得到刘义暗中传递的消息,心中既激动又沉重。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于将这份线索呈报官府,证明世伯的清白。
然而,他低估了李危的眼线。他几次三番偷偷溜出客栈,与刘义接触的行踪,早已被李危安插在暗处的侍卫报了上去。
这日晚膳后,李危屏退左右,房内只剩下他和温愫两人。
“本王听说,你近日,很是忙碌。”
李危开口时,没有看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茶沫。
山雨欲来风满楼。
温愫正坐在窗边,闻声惊起,看到李危阴沉的脸色,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瞒不住了。
“本王倒是小瞧你了。”李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禁足令形同虚设,乔装打扮,私会罪臣家眷,暗中调查钦案……温愫,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温愫脸色惨白,跪倒在地:“王爷……妾身……妾身只是觉得此案有疑点。刘世伯他……”
“疑点?”李危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什么疑点?是赃款数额对不上?还是证据有瑕疵?”他仿佛对温愫查到的“线索”了如指掌,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你以为朝廷法度乃儿戏?”
温愫鼓起最后的勇气,起身,跪于李危身前,却破釜沉舟地抬起头:“王爷,刘府并无藏匿巨款的空间,抄家清单也与指控数额相差甚远,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点吗?或许……或许世伯真是被构陷的……”
“构陷?”李危冷哼,一步步走到温愫面前,俯下身,与他平视,“就算是构陷,又如何?”
温愫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李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重要的是,皇兄认为他该死。证据?真假?统统不重要。”
温愫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真假,证据……不重要?为什么?凭什么?
难道世人所追求的真相、公正,在上位者眼中,竟是此等可笑和微不足道?
看着温愫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李危心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异样,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他站起身,俯视着地上颤抖的人影。
“你为了一个刘泊谦,也敢来撞本王的枪口,是真觉得本王不会杀你吗?”
“杀”。
温愫僵在原地,是啊,王爷要杀他,无需理由技巧,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他颤抖着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嗫嚅着哀求道:“王爷……妾身知错……刘世伯若真有罪,妾身无话可说……但求您……不要牵连无辜之人……所有罪责,妾身一人承担……”
李危皱起眉头,目光死死锁定在埋头乞怜的人身上。
他说什么?
为了外人,他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心中那股怒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炽烈、旺盛。除去愤怒,心底还生出了连他自己都厌恶的、类似心痛的情绪。
愚蠢透顶。
“好,好一个甘愿受罚。”李危怒极反笑,“那本王就罚你!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命令,你连这间房门都不许出!所有侍从撤走,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你给本王好好待在这里,想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吼完,拂袖而去。长袖带起的风甩在温愫脸上,和耳光无异。温愫强撑着酸软的四肢,保持恭送的跪姿,直到李危完全离去,才敢瘫软在地。
私自查案就要提升反侦察意识啊温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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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坊间旧人
第9章 席间吃味
李危闭目养神,仿佛身边无人。温愫更是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惹他不快。这与从前赴宴时,李危或真或假的亲昵关怀截然不同,他触怒了王爷,如今的冷淡便是惩罚的开始。
抵达行宫,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约可闻。
李危率先下车,依旧没有等温愫,径直向宫内走去。温愫只能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中鼓声如雷。
宴席设在水榭之中,皇帝端坐主位,见到他们,笑容和煦。李危上前行礼,言辞恭谨,应对得体,完全看不出方才马车上的冰冷。他甚至在下座后,偶尔会为身边的温愫布一两次菜,动作自然,一如往常。
温愫心中苦涩,自知理亏,更不敢有丝毫逾矩。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菜肴上,却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飞到了生死未卜的刘世伯一家,以及身边这位心思难测的王爷身上。或许,从今往后,自己真的只能在这深宫后院中,战战兢兢地度过余生了……
甚至,连这都是一种奢望。
席间有江南顶尖的舞姬献艺,身姿曼妙,舞步轻盈。皇帝看得津津有味,李危也似乎颇为欣赏,目光偶尔会落在为首的那名姿容最为出众的舞女身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其他舞者要稍长些许。
温愫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莫名滞涩,随即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可笑。
他是什么身份,一介罪奴,刚惹了王爷不高兴,岂有资格去过问王爷看中了哪个舞姬?他迅速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只盯着自己面前那碟几乎未动的点心。
宴席终了,舞姬们拜倒谢恩。皇帝显然心情甚佳,褒奖了几句。
李危忽然开口:“陛下,臣弟观这领舞者,技艺不俗,气韵亦佳。不若让她择日再入行宫,专为皇室献艺,亦可彰我朝雅乐风采。”
皇帝闻言,挑眉看了李危一眼,随即笑道:“十二弟既有此雅兴,准了。”
那领舞的舞女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温愫坐在李危身侧,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去看眼前这一幕,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危那看似随意的、投向他侧脸的、轻飘飘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你能拥有的,我随时可以给予他人。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温愫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方面是因宴会上几乎未进食,另一方面则是心绪激荡所致。马车一个颠簸,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李危终于睁开了眼,看向他。黑暗中,他的眼底反射着车外灯光,车内昏暗,那眼睛便成了唯一的光源。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了片刻,竟是温愫先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
就在温愫以为他会继续冷眼旁观时,李危却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揽了过去,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加了点擒拿的力道。
“……”温愫僵在他怀中,一动不敢动。
李危也没有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男人的胸膛宽阔温热,隔着衣料传来稳定的心跳声,奇异地抚平了温愫身体的不适,却让他心里更加混乱。
直到马车在客栈门前停稳,李危才低声道:“回去后,先到本王房里来。”
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温愫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回到李危下榻的上房,屏退左右,李危又让侍卫仔细检查了四周,确认绝无隔墙之耳后,才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
他看向垂手站在屋子中央、紧张得几乎要缩起来的温愫,叹了口气。
“今日行宫之事,你看到了。”李危的声音低沉,不再是宴席上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温和,也不是马车里的冰冷,而是一种近乎坦诚的平静,“陛下亲自过问的案子,谁求情都没用。处置谁,如何处置,皆是圣意。本王亦无能为力。”
温愫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王爷这是在解释?
“你私下调查,妄图翻案,不仅救不了刘泊谦,只会把你自己,把你的温家,还有刘家可能尚存的血脉,一起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李危的目光锐利,直直看进温愫眼里,“安分守己,闭紧嘴巴,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保护。明白吗?”
安分守己……原是如此。温愫默默移开目光,可如今局势,他如何坐的住?家人都在北境生死不知,世伯一家又深受牵连,他作为温氏的长子,再不做些什么,怕是死也难安心。
“只要你们安分,未必不能留一条生路。”
李危边说边端起手边的茶水,撇去茶叶,饮了一口,语气状似无意。
他怔怔地看向李危,李危也正好抬眼看着他。
是啊,以他的权势,要留下一个刘泊谦的命,未必想不出法子。
“妾身……明白了。”温愫的声音沙哑,带着认命般的颓然。
李危凝视了他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还有,宴席上,为何不敢看那舞姬?”
温愫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脸颊瞬间烧红,支吾着想要搪塞:“妾身……妾身只是……”
“只是什么?”李危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以为本王瞧上她了?心里不自在?”
温愫被说中心事,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哪里敢承认自己那点可笑的心思。
李危却没有继续逼问,也没有如温愫恐惧的那般嘲讽或斥责,只是淡淡道:“不必如此。本王若真想要什么人,不会用这种方式。”
比起解释,这更像是一种安抚,界限模糊的安抚。温愫紧绷的心弦却奇异地松弛了一丝。王爷似乎并没有因此更加厌恶自己,这已让人庆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温愫的腹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寂静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温愫瞬间羞得无地自容,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危显然也听到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瞬间消散了大半。
“晚宴上光顾着胡思乱想,没吃东西?”李危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些许揶揄。
温愫红着脸,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李危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侍卫,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还有什么易克化的热食,速速送一份过来。”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粳米粥并几样清淡小菜便送了进来。
“吃吧。”李危示意道。
温愫看着那碗粥,又看看坐在灯下、面容轮廓似乎都柔和了几分的李危,心中滞涩,说不清所感。
他默默地坐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温热的粥水下肚,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空虚,似乎也稍稍温暖了他那颗惶惑不安的心。
第10章 吴语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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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0章 吴语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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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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