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朝与暮》 第1章 碎瓷无声 北京的秋夜,寒意已悄然浸透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国家博物馆庞大的建筑群在霓虹闪烁的城市天际线下,犹如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静而威严。东南角那栋不算起眼的办公楼,此刻大部分窗口都已陷入黑暗,唯有三楼东侧,刑侦技术中心的几扇窗户,依旧顽强地透出冷白色的光芒,像巨兽不曾闭合的锐眼,警惕地审视着夜幕下的秘密。 实验室内部,是一个极致静谧,却又充满无形信息流的世界。空气净化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吟,维持着恒定的温度与湿度。一排排高精尖仪器如同沉默的哨兵,指示灯在幽微中闪烁着红绿绿的光点,仿佛它们拥有独立的生命和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是高纯度酒精、精密仪器冷却液、以及某种极淡的金属离子气息混合体,冰冷,洁净,不容一丝杂质。 言小时就置身于这片静谧的中心。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实验服,面料挺括,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一副设计极简的无线耳机牢牢嵌入他的耳廓,彻底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任何杂音——空调风口的微弱气流声、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鸣,甚至是他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那方寸之间的微观宇宙。 他正俯身在一台超高倍率的扫描电子显微镜前,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稳定而专注的弧度。显微镜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紧抿,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透出一种长期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与坚韧。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此刻正稳稳地搭在焦距调节旋钮上,指腹感受着那微米级别的反馈。这双手,曾经在无数微不可见的物证上,剥离出惊天动地的真相。 载物台上,固定着一粒比盐粒还要细微的尘埃。在普通人眼中,它或许与北京春日恼人的沙尘别无二致。但在言小时操控的这台价值千万的“眼睛”下,它正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复杂结构。高分辨率屏幕上,图像被放大到极致,那粒微尘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层次分明的几何形态,色彩斑斓,仿佛一块微缩的、未经烧制的琉璃。 “成分吻合,微量元素比对成功。”他对着悬在唇边的微型麦克风低语,声音透过线路传输到另一端。他的语调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实验数据,冷静到近乎漠然。“可以确定,上周景德镇‘明清官窑珍品展’预展上,那件‘清乾隆胭脂红地轧道洋彩瓶’颈部的细微划痕,是有人用含有这种特定釉料的工具,进行了专业性极高的、试图掩盖的微损破坏。工具材质推测为特制骨针或某种高硬度复合材料,尖端经过特殊处理,以匹配釉料特性。” 耳机里立刻传来专案组临时负责人、老刑警赵大成那特有的、带着嘶哑和烟熏火燎感的粗犷声音:“小时,你百分之百确定是人为?不是搬运过程中的意外刮擦,或者……他自己热胀冷缩裂了?” 赵队的用词总是带着一线干警的直白和些许对“精细活儿”的不适应。 言小时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热胀冷缩”这种说法有些无奈,但他回答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赵队,非人为意外因素导致此种形态损伤的概率,低于千万分之一。痕迹的受力角度呈现标准的十五度倾斜,深度均匀保持在微米级,这需要稳定的手腕和精准的控制力。残留物的形态并非自然脱落,而是工具与釉面摩擦后,在特定压力下转移、熔融再凝固的特征。对方是高手,不仅非常了解陶瓷的微观结构,更清楚安保巡查的盲区和监控的死角。这是一次蓄意的、带有展示意味的行为。” 他关掉显微镜的电子束,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那绚烂的微观世界随之隐匿。接着,他极其小心地用精密镊子将那片承载着微尘的样品台取下,放入一个真空密封的样本盒中,贴上标签,记录时间、地点、样本编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遵循着严格的流程,如同经过编程的机械,精准而高效。 实验室里重新回归到仪器低沉的嗡鸣主导的寂静。这起案件,从表面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蹊跷。没有失窃,没有明显的破坏,只有这样一道需要借助顶级设备才能察觉的微小划痕。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费尽心机潜入戒备森严的宝库,却只为了在价值连城的珍宝上,用只有内行才懂的方式,轻轻划下一道印记。这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测试,甚至……一种宣告。言小时不喜欢这种模糊的感觉,他习惯于证据链条构筑的坚实堡垒,而非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恶意。 就在他刚刚直起身,感到颈部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传来细微酸胀时,实验室那扇厚重的、带有气密设计的门,被人“嘭”地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这声响动,粗暴地撕裂了实验室精心维持的静谧结界。 “喂!言大专家!都几点了你还在这儿修仙?准备羽化飞升啊?”来人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与这严肃环境格格不入的活力,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他像一阵不由分说的热风,裹挟着夜晚的凉意和都市的烟火气闯了进来。 这就是吴时月。部里挂了号的犯罪心理侧写专家,也是言小时在过去半个月里,被迫与之临时搭档的、行走的“麻烦源”。 他今天穿了件棕色的旧皮夹克,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深色的T恤。夹克看起来有些年头,皮革表面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他身形挺拔,肩宽腿长,简单的衣着也掩不住那股蓬勃而出的精气神。脸上挂着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永远燃烧着用不完的热情。他手里拎着两个印着老字号logo的纸袋,此刻正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与实验室冰冷的化学试剂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言小时甚至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门口,继续整理着刚刚生成的电子报告。他的声音透过实验室的背景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疏离:“实验室重地,禁止饮食。还有,吴时月,你身上有烟草和……夜市烧烤的味道,这会严重影响微量物证分析的准确性,可能导致交叉污染。” 吴时月浑不在意地“啧”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将还冒着热气的纸袋放在门口专门用来放置外来物品的不锈钢桌子上,那桌子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与油渍斑斑的纸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随手拉过一张办公椅,椅腿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毫不在乎地坐下,身体舒展开来,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得,就你规矩多。鼻子比警犬还灵。”他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看清楚了,城西‘陈记’的蟹黄汤包,排队排了老子半个钟头!就因为你上次路过的时候,好像多看了他们家招牌一眼。别说你不饿,我都不信。”他顿了顿,收敛了几分玩笑的神色,“说正事,案子有头绪了?赵队那边催得紧。” 言小时终于转过身,将一份打印好的初步分析报告递给他,动作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连续三十六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眼底沉淀着淡淡的青黑色,但这并未削弱他眼神的锐利,那目光依旧像经过最精细打磨的刀锋,能够轻易剖开任何伪装。 “初步判断,是内部人员,或者对博物馆内部流程、安保布置以及陶瓷修复技术都极度熟悉的外部人员所为。”他的解释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侧写方面,你有什么发现?进出人员的行为模式分析有结果了吗?” 吴时月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刻翻阅,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言小时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凑近了些,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皮夹克的皮革气息,以及窗外带来的秋夜凉意,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瞬间包围了言小时。 “我说言小时,”吴时月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探究,“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缺少那根叫做‘累’的神经?或者说,你的电池是核动力的?”他的靠近让言小时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试图拉开距离。吴时月身上那种蓬勃的、不受控的、仿佛正午烈日般灼热的生命力,让习惯待在阴影、静谧和绝对秩序中的言小时感到强烈不适,甚至有些烦躁。 “什么会议?”言小时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冷淡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 “大事!绝对是能写进内部档案的大事!”吴时月猛地站直身体,眼神里闪烁起兴奋的光彩,像是猎人发现了值得追逐的猎物,“听说上面下了决心,要成立一个全新的、以前从未有过的部门,专门处理那些跟国宝级文物相关的、邪门儿的、用常理没法解释的诡异案子!”他用力拍了拍言小时的肩膀,力道不轻,“我们俩,嘿嘿,好像都在初步拟定的核心成员名单上!这下有得玩了!” 言小时的眉头瞬间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讨厌变动,讨厌计划外的安排,更讨厌“邪门儿”、“诡异”这类充满不确定性和非理性色彩的词语。他的世界建立在物理学、化学、材料学构成的坚实基石之上,任何试图动摇这一基石的因素,都会引发他本能的排斥和警惕。 几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位于同一楼层的会议室。言小时步伐稳定,吴时月则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除了面色黝黑、眉头紧锁如同老农般的赵大成队长,还有一位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沉静的老者。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睿智而深邃,此刻正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赵队简单介绍,这是国家文物局的资深顾问,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考古学与文物鉴定泰斗,杨守仁教授。 “两位专家,情况紧急,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杨教授没有一句寒暄,直接打开了连接着笔记本电脑的投影仪。冰冷的白光投射在幕布上,显现出一张高清晰度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像是一个昏暗、杂乱的地下仓库,光线不足,只有探照灯打出一片惨白的光区。光区的中心,是一个铺着黑色绒布的托盘,托盘里,静静躺着一块约莫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金属碎片。 那是一片青铜器的残片。 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并非它的古老,而是它上面那种极其不寻常的锈蚀状态。青铜器常见的绿锈、蓝锈在这里并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沉如凝血般的深褐色,其间夹杂着些许诡异的、仿佛脓疮破裂后的黄绿色斑点。锈层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脉络状突起,仔细看去,那些脉络竟隐隐构成了一张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这就是所谓的“神面纹”。然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在碎片边缘,锈蚀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被强烈腐蚀的痕迹,像是被某种强酸或者未知的特殊物质浸泡、啃噬过。 “这是三个小时前,津港海关在一个申报为‘废旧金属’的走私货柜的隐蔽夹层里发现的。”杨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经过我们几位老家伙的紧急线上会审,初步鉴定,这很可能是一件早已失传的、西周早期用于重要祭祀活动的‘神面纹青铜簋’的残片。如果完整器存在,其历史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 言小时的目光立刻被那块青铜碎片牢牢抓住。他的专业本能让他瞬间忽略了那些玄乎的传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不自然的腐蚀痕迹和锈蚀成分上。他下意识地在脑中开始构建分析方案——X射线衍射确定物相组成,激光剥蚀等离子体质谱分析微量元素,扫描电镜观察微观形貌……这锈蚀,绝非自然形成。 杨教授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而更奇怪、也更令人不安的是,根据现场报告,负责最初勘查、接触过这块碎片的三名海关缉私警员,以及我们的一位年轻研究员,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异常。”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们描述的症状高度一致:精神恍惚,注意力无法集中,伴有间歇性的幻听和幻视。”杨教授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们声称,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哭泣的声音,而在视线模糊时,会反复看到一个景象——一个穿着破烂古代盔甲、身形模糊的士兵,没有头颅,脖颈处不断滴落着暗色的液体,在无尽的荒原上徘徊、哭泣。”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吴时月之前玩世不恭的表情彻底消失了,他摸着下巴,眼神变得锐利如鹰,身体前倾,显示出极强的兴趣:“集体性癔症?基于心理暗示的群体幻觉?是不是现场环境或者得知文物价值后,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他试图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寻找解释。 “我们考虑过所有可能的常规解释。”杨教授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吴时月,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言小时身上,“但都无法完美契合。现场环境虽然昏暗,但并无异常气体或辐射。几位警员事先并不知道此物的价值,心理评估显示他们之前精神状态稳定。而且,症状出现得突然,描述的场景细节高度雷同,这……无法用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来轻易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而这件青铜簋碎片事件,仅仅是近年来,秘密档案中记录的十几起类似悬案、怪事中的一件!有些文物,在即将失窃前,负责守护它们的人会连续多日做同一个噩梦;有些历经千辛万苦被追回的珍贵字画,在其存放的库房或展览期间,周围总会发生一些无法理喻的意外事故,比如设备莫名故障,安保人员短暂失忆等等。上面经过综合评估认为,这些孤立事件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我们尚未认知的、极其隐秘的、针对我们文明根基和历史传承的攻击模式。” 赵队适时地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因此,经最高层批准,‘重大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专案组’,内部代号‘国宝专案组’,于今晚,正式成立。这是一个级别极高、权限极大,但同时也需要绝对保密的特殊部门。”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言小时和吴时月,“言小时,吴时月,我正式通知你们,经过综合考量你们的专业能力和过往表现,你们被选为专案组的第一批核心成员。” 他分别指向两人,下达指令:“言小时,你的任务是利用你掌握的所有尖端刑侦技术,从物理层面寻找线索,鉴定文物真伪,分析任何异常物质的成分,从微观世界里锁定目标和作案手法。你是我们的事实基石。”接着转向吴时月,“吴时月,你要充分发挥你的专长,侧写可能存在的嫌疑人,分析其行为模式和心理动机。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尝试去……‘理解’这些文物本身。它们经历过的岁月,承载的信息,甚至……可能携带的某种我们无法测量的‘能量’或‘情绪’。你是我们的直觉触角。” 最后,赵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语气不容置疑:“你们两个,一个相信绝对的物证,一个探索无形的人心。一个极端理性,一个天赋直觉。我需要你们摒弃前嫌,完美配合。用你们的专业,为这个新生的部门,趟出一条路来!” 吴时月立刻“啪”地一个立正,挺直腰板,脸上是混合着兴奋与严肃的表情,声音洪亮:“是!保证完成任务,赵队!”说完,他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言小时,示意他表态。 言小时依旧沉默着。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投影幕布上那块诡异的青铜碎片,那暗沉的血色锈迹和扭曲的面容,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吸力。然后,他的视线余光扫过身边这个与他无论从性格、专业到行为方式都格格不入的搭档。吴时月身上散发出的热力和不确定性,与青铜碎片带来的冰冷诡谲感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远离的冲动。 他隐隐感觉到,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门后是迷雾重重,是超出他认知范畴的黑暗,是他最讨厌的、失去掌控和秩序的状态。那里没有精确的数据,没有可重复验证的实验结果,只有模糊的传说、无法证实的现象和难以捉摸的人心。 然而,内心深处那份根植于职业素养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真相”近乎偏执的追求,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对抗着内心的不适与排斥,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理性和秩序的银边眼镜,用他那特有的、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调,淡淡地回应了一个字: “是。” 这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正式拉开了“国宝专案组”波澜壮阔、诡秘莫测的序幕。窗外的北京,夜色正浓,无尽的秘密,都隐藏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 第2章 回响初现 “国宝专案组”的临时办公地点,被设置在博物馆园区最深处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里。这里原本是存放旧档案的库房,位置僻静,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柏树,枝叶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低语着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小楼外表其貌不扬,灰扑扑的墙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但内部却经过了紧急改造,安保级别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红外感应、压力踏板、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监控,以及需要双重认证的厚重金属门,无一不彰显着此地的特殊与机密。 推开那扇沉甸甸的、需要刷卡加密码再加虹膜验证才能开启的金属大门,内部是另一番景象。原有的隔断被打通,形成了一个开阔的开放式办公区,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预示着这里的仓促启用。崭新的电脑设备堆放在角落,线路尚未完全规整,几张临时拼凑的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和器材箱。唯一显得规整的,是角落里用高强度防弹玻璃隔出的一个小型临时实验室,里面摆放着言小时申请调拨来的部分核心仪器,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材质在LED灯下泛着幽光。 除了言小时和吴时月这两位核心专家,赵队还从各个部门紧急抽调了几名精干人手,组成了专案组的初步班底。 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老周,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的皱纹,话不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曾是缉毒一线的骨干,枪法如神,身上带着一股硝烟沉淀下来的沉稳和煞气,负责专案组的安保与外勤指挥。他正一声不响地检查着窗户的密闭性和通讯设备的信号强度。 技术员小孟,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孩,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充满灵气。她是个电脑天才,曾因协助警方攻破数个境外黑客组织而内部闻名。此刻她正十指如飞地在几台电脑间切换,调试着内部网络和数据加密系统,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是办公室里最活跃的音符。她负责信息支援、后勤保障和网络追踪。 还有医学与痕迹学双修的博士林静,三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清冷,穿着白大褂,一丝不苟。她话很少,观察力却极其敏锐,逻辑清晰,将是言小时在微观痕迹和生物证据分析上的重要助手。她正在整理刚刚送达的各类检测试剂和样本容器,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 工作的第一天,气氛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有些凝滞和割裂。 言小时几乎是在踏入这栋小楼的第一时间,就径直走进了那个临时实验室。他需要尽快从那块诡异的青铜碎片上,剥离出可以被理性认知的、确凿无疑的物理证据。对于杨教授描述的“幻觉”和“异常”,他持保留态度,他更相信仪器读数和分析数据。 他穿上实验服,戴上手套、护目镜和口罩,将自己完全隔绝在个人防护装备之后,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实验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气密装置锁闭的轻微“嘶”声。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他几乎都泡在了实验室里。首先是对碎片进行宏观拍照和三维扫描,记录其原始形态。然后,他启动了X射线荧光光谱仪,手持探头对准碎片的不同区域——尤其是那些颜色诡异的锈蚀处和相对干净的断裂面。屏幕上跳跃出元素谱线,铜、锡、铅的比例清晰地呈现出来。 “铜含量约85%,锡含量约12%,铅含量约3%,”言小时对着录音设备冷静地陈述,林静在一旁安静而专注地记录,“合金比例符合西周早期青铜器的典型特征,尤其是铅含量较高,有助于铸造时的流体填充,这与历史记载吻合。” 初步结果似乎指向这是一件真品。但言小时没有停下。他换上了扫描电子显微镜,将碎片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区域置于真空腔体内的高倍镜下。电子束扫描下,锈蚀层的微观形貌暴露无遗。自然形成的青铜锈蚀,如碱式碳酸铜、碱式氯化铜等,其晶体形态通常是相对均匀、有层次的。但在这块碎片上,尤其是在那些暗褐色如凝血般的区域,言小时观察到了非自然的、快速腐蚀形成的无定形结构,以及一些微小的、像是刻意嵌入的杂质颗粒。 “林静,记录。”言小时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SEM图像显示,锈层A区与B区存在明显界面,B区覆盖在A区之上,晶体结构被破坏,呈现非自然酸蚀特征。发现疑似人工引入的硅酸盐及硫化物微粒。” 林静迅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并轻声补充:“需要进一步进行能谱分析确定元素面分布。” 言小时点头,熟练地操作设备。能谱分析的结果更加印证了他的怀疑。在那些“异常”锈层下,检测到了微量的、不属于自然埋藏环境会富集的现代化学元素,如某些特定的有机酸根离子和络合剂残留。 “矛盾。”言小时关闭设备,摘下一只手套,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紧盯屏幕而有些干涩的眼睛,对林静说。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林静能捕捉到其中一丝极细微的困惑。“年代感和基础材质是真的,符合西周特征。但这些人为做旧的痕迹也非常明显,而且手法……很奇特,不是为了造假牟利那么简单。用的化学药剂很偏门,目的似乎不是简单地‘做旧’,更像是……想用它来‘触发’什么,或者‘模拟’某种特定的腐蚀环境。” 他凝视着真空腔体内那块沉默的碎片,感觉它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题,一部分是真实的历史碎片,另一部分则被附加了人为的、目的不明的干扰项。 与此同时,实验室外的开放式办公区,吴时月的进展也同样不顺利,但他的工作方式与言小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有固定的工位,而是将会议室变成了他的“战场”。白板被他拖到了中央,上面很快画满了各种错综复杂的箭头、问号和关键词。他试图对那几位出现幻觉的海关警员和研究员进行更深入的访谈,但得到的反馈依旧是支离破碎、充满恐惧和非逻辑的描述。 “看不见脸……不,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头!”一个年轻警员在电话里声音颤抖地回忆,吴时月按下了免提,让外面的老周和小孟也能听到,“盔甲是破的,上面有泥,还有……像是干涸的血迹。他一直在走,在原地打转,好像在找什么……哭声,对,像风吹过破铜烂铁的声音,但又像是在哭,很伤心……” 吴时月一边听,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下“无头”、“古甲胄”、“徘徊”、“哭泣”、“金属摩擦声/哭声”。他尝试用各种已知的心理学理论去套用:集体催眠?需要特定的诱导环境和权威暗示,现场不具备条件。心理病毒?这更偏向于科幻范畴。次声波攻击?次声波确实可能引起生理不适和恐惧感,但能导致如此具体、一致的幻觉吗?他查阅了资料,低频声波更可能引发的是模糊的恶心、焦虑,而非细节清晰的幻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傍晚时分,吴时月顶着一头被他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再次“闯”进了言小时的实验室。这次他记得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象征性地拍打了下皮夹克,虽然那烟味和夜市烧烤气并未完全散去。 言小时正在使用超景深三维显微镜,仔细观察碎片边缘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缺口。听到动静,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操作,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那些警员的心理评估报告我仔细看过了,”吴时月走到他身边,靠在实验台上,语气带着难得的严肃和困惑,“都是经验丰富的一线人员,心理素质过硬,抗压能力很强。不像那么容易受到环境暗示或者集体情绪感染的类型。而且,他们描述的细节——比如盔甲上某种特定的卷云纹饰、腰间佩带的环首刀形制——太具体、太考古化了!这绝不是一个对古代兵器没有研究的人能凭空想象出来的细节。更像是……他们真的‘看到’了某个具体的历史场景片段。”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显微镜的成像屏幕上。那个微小缺口在超高倍率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边缘不是平滑的断裂或规则的切割痕,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疲劳断裂般的韧窝结构和微裂纹。 他调出了内部数据库里所有已知的西周青铜器纹饰和高清细节图,进行快速比对。同时,他调取了碎片的三维扫描数据,对那个缺口进行三维建模和应力分析模拟。 几分钟的沉默后,言小时才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你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那个被放大到数百倍的缺口区域,“这个磨损痕迹,不是自然磕碰、工具切割或普通腐蚀造成的。它的微观形貌特征,更符合……某种高频振动导致的金属疲劳断裂。” “高频振动?”吴时月立刻凑了过来,几乎把脑袋搁在言小时拿着触控笔的手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言小时的耳际,“什么意思?某种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超声波?还是……其他的能量波动?” 言小时不适地动了动肩膀,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他的声音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不确定。可能是机械振动,也可能是某种特定频率的声波能量聚集点。需要更精密的声波频谱分析设备和振动监测仪,这里的临时设备无法满足要求。”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存在这种高频振动,并且它与那些幻觉有关,那么它可能是触发因素。” 就在两人沉浸在这个新发现中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技术员小孟脸色发白地冲了进来,呼吸有些急促:“言哥,吴哥!你们快来看主监控屏!就、就刚才……监控显示,放在隔离箱里的那块碎片,它自己在动!” “什么?!”吴时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言小时也立刻保存了当前数据,摘下护目镜,快步跟上,林静也放下手中的记录,紧随其后。 主监控室就在开放式办公区旁边,一整面墙都是显示屏,连接着各个角落的摄像头以及证物隔离箱内部的传感器。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显示着证物隔离箱内部画面的屏幕前。 画面上,被放置在特制防震托盘上、封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青铜碎片,正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却高频率地持续震颤着!那震颤非常细微,如果不是高清摄像头和图像稳定算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在动,像是一只沉睡的昆虫即将苏醒时颤动的翅膀。同时,放在隔离箱角落里的高精度环境噪音检测仪屏幕上,原本平稳的基线,此刻正跳跃着一条诡异的、振幅不断变化的声波曲线,其频率远远超出了人耳所能接收的20kHz上限,进入了超声波范围。 “就是它!”言小时眼神一凛,立刻坐到主控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操作,将噪音检测仪实时传输过来的声波数据导入专业分析软件,进行快速傅里叶变换和频谱分析。他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异常信号! 吴时月则没有去看屏幕上的数据,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块正在微微震颤的碎片本身。他的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渐渐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其他人,如老周、小孟和林静,只是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和毛骨悚然,但他们无法像吴时月那样“感受”到更深层的东西。 吴时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情绪洪流,正以那块碎片为中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冲刷着整个空间!那是一种混杂了无尽悲伤、刻骨的不甘、被压抑的愤怒,以及一种对某种失落之物的深沉思念的情绪乱流。这感觉比之前在会议室里听到描述时要强烈百倍、千倍!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直接冲击着他敏锐的感官。他仿佛被强行拉入了一个古老的战场幻境,耳边隐约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刺耳声响、战马垂死的哀鸣,还有无数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最终都汇聚成一种空洞的、持续不断的呜咽。 “它……在哭。”吴时月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言小时注意到了吴时月异常的反应,他刚想开口询问,电脑屏幕上的分析软件跳出了初步处理结果。他将捕捉到的那段断断续续的超声波信号,进行了降频处理,将其频率等比例压缩到人耳可听的范围内,然后点击了播放。 一段扭曲、嘈杂,但却依稀可辨的声音从高性能音箱中传了出来——那声音古老、悲凉、不成调子,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底,又像是隔着厚重的时光帷幕。但在场所有人都能隐约听出,那确实类似某种古老钟磬被敲响后,余韵将尽未尽时,混合了摩擦与共鸣的残响!一种属于祭祀、属于葬礼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哀音! 几乎就在这被模拟出的“钟磬之音”响起的同时,隔离箱内,青铜碎片的震颤陡然加剧!那股被吴时月感知到的、混杂着悲伤与愤怒的情绪能量,似乎与这物理层面的高频声波产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危险的共振!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大脑深处的低沉嗡鸣猛然炸响! 实验室的LED灯光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电力系统正在崩溃边缘挣扎。墙壁上所有的显示器屏幕瞬间被刺眼的雪花点吞噬,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放置在桌子上的水杯里的水漾起了剧烈的波纹。小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老周下意识地摸向了后腰,林静则扶住了旁边的桌角以稳住身体。 言小时在灯光第一次剧烈闪烁的瞬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看到站在隔离箱前的吴时月,身体猛地一晃,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正在被抽离体外,整个人就要软倒下去。 “小心!”言小时几乎是出于本能,从电脑椅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紧紧抓住了吴时月的手臂,试图将他拉离隔离箱的方向,同时也想借此让他保持清醒。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吴时月手臂的瞬间—— 嗡!!! 那股之前只是作用于感官的嗡鸣,骤然变成了实质性的、无法抗拒的物理力量!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扭曲、撕裂! 言小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前方传来,不是作用于身体表面,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的核心。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瞬间破裂成无数闪烁的、失去意义的色块和光斑,随即开始高速旋转、拉长、变形。实验室刺眼的闪烁灯光、同事们惊愕扭曲的面孔、冰冷仪器泛着的金属光泽……所有的一切感知,视觉、听觉、触觉,都在这疯狂的旋转中飞速远去、模糊、最终被一片绝对的虚无和死寂吞噬。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强烈的失重感包裹了他们。仿佛坠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意识在虚无中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砰!砰!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不算太沉重的落地声,打破了某种界限。 双脚终于重新踏上了“实地”,那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因为失重而紊乱的平衡器官一阵翻江倒海。 言小时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他依旧死死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紧紧抓着吴时月的手臂,而吴时月也反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冷。 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是他们的第一个共同感知。 他们不在实验室了。甚至可能不在任何一个已知的世界。 眼前是一片望无际的、死寂的……深海。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光源。只有一种幽暗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蓝光芒,均匀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是永恒的黄昏沉入了海底。这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墓穴般的阴冷。能见度很低,目光所及,大约几十米外就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小径上。小径并非由泥土或岩石构成,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破碎瓷片铺就!青花、粉彩、斗彩、单色釉……那些曾经精美绝伦的瓷器,如今都化作了锋利的残骸,边缘在幽蓝微光下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光泽,踩上去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小径两旁,并非实地,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偶尔,会有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扭曲的阴影在其中缓缓游弋、蠕动,带起无声而压抑的暗流,让人产生一种随时会被吞噬的恐惧。 更令人心悸的是,目光所及的整个空间——上方、下方、四周——都漂浮着、悬浮着、堆积着难以计数的瓷器碎片。它们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星云尘埃,又像是一座座漂浮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坟墓,无声地、固执地诉说着曾经的绚烂华美与现在的支离破碎。一些巨大的、尚且能看出瓶、尊、罐轮廓的残骸,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悬浮在远处的黑暗中。 空气(如果这冰冷、潮湿、带着巨大压强的介质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混杂着深海特有的咸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这他妈是哪里?”吴时月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茫然,但奇异的是,经历了最初的冲击后,他眼中并没有太多纯粹的恐惧,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谜底揭晓了一部分”的复杂释然。“我们……被那块破铜片给‘吐’出来了?”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强迫自己以惊人的意志力迅速冷静下来。生存和探索的本能压过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先是确认了两人都身体完整,没有明显外伤,然后松开了抓着吴时月的手,蹲下身,不顾地面的冰冷和尖锐,小心翼翼地捡起脚边一块带有典型元青花缠枝莲纹的瓷片。 触手是彻骨的冰凉,质地坚硬、细腻。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过瓷片的断面,感受其硬度和贝壳状的断口解理。 “物理触感真实。硬度很高,断面呈玻璃相,符合高温瓷特征。”他冷静地分析道,声音在这种特殊的介质中传播,显得有些沉闷和扭曲,失去了在空气中的清亮,“重力环境异常,我们似乎处于悬浮或微重力状态。环境介质密度大于空气,压强很高,温度极低。”他抬头看向那无处不在的幽蓝微光和无尽的黑暗,“没有可见光源,光芒来自介质本身或空间结构。我们似乎……被某种未知机制,传送到了一个由‘瓷器’和‘深海’概念为主导的异空间,或者……维度夹缝。” 他看向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吴时月,问出了关键问题:“你刚才在实验室说的‘它在哭’,是怎么回事?在这里,你还能感觉到吗?” 吴时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冰冷潮湿、带着异味的“空气”,努力排除杂念,将感知的触角尽可能地向四周延伸。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沉重。 “就在这里。无处不在。”他的声音低沉,“比在实验室里感受到的,强烈了千百倍,清晰了千百倍。不是一块碎片,而是……所有这些……”他张开手臂,指向周围无边无际的碎瓷海洋,“悲伤、不甘、愤怒……还有对故土的思念,对完整形态的渴望。这些情绪,就像背景辐射一样,从这些数不尽的碎瓷片里散发出来。它们……不是死物,它们好像有某种残存的、集体的……‘生命’或者‘意识’?”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那里的碎瓷似乎更加密集,幽蓝的微光也显得略微明亮一些,而在视线的尽头,隐约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残破的阴影轮廓,像是一座沉没的古老宫殿,又像是一个顶天立地、却已碎裂不堪的巨大瓷瓶。 “那边的感觉最强烈。”吴时月的语气肯定,“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好像都在往那个方向流淌、汇聚。那里……有什么东西。” 言小时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个巨大的阴影给他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但理性分析告诉他,那也是最有可能存在“答案”或“出口”的地方。 “逻辑推断,那里可能是这个空间的‘核心’,能量源,或者说是维持这个空间存在的关键节点,也可能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言小时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条理,“我们得过去。留在这里,能量迟早会耗尽,或者被那些东西……”他瞥了一眼小径两旁黑暗中缓缓游弋的巨大阴影,“……吞噬。” 吴时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为感知到庞杂情绪而产生的翻腾感,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两人之间那短暂的空隙,又看了看脚下这条由无数锋利碎瓷铺成的、通往未知的险峻小径,忽然咧了咧嘴,试图找回一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状态,尽管笑容有些勉强:“看来,咱们这搭档,真是命中注定,要绑在一起闯龙潭虎穴了。得,走吧,我的大专家。分工明确,我负责感应‘情绪’流向,规避危险区域;你负责寻找物理‘痕迹’,分析环境结构。可别掉链子。” 在这诡异未知、危机四伏的绝境中,这两个性格迥异、专业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和参照物。他们调整了一下呼吸,言小时在前,小心地测试着脚下瓷片的稳定性,吴时月在后,警惕地感知着周围情绪场的细微变化。两人一前一后,踏着这由破碎文明铺就的、锋利的道路,朝着远处那巨大而残破的阴影,开始了在这片死寂深海上的艰难探索。无尽的碎瓷,如同沉默的星辰,冰冷地凝视着这两个意外闯入的、试图拼凑真相的守护者。 第3章 裂痕之下 那条由无数破碎瓷片铺就的小径,比他们最初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倍。它并非一条连贯的道路,更像是漂浮在无尽黑暗深渊之上的一串随时可能断裂的念珠。瓷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边缘锋利如刀。有些区域,瓷片堆积得相对厚实稳固,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而另一些地方,小径薄如蝉翼,甚至突然中断,留下数米宽的缺口,下方就是那吞噬一切的、浓稠的黑暗虚空。 他们不得不像在刀尖上跳舞般,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落脚点。有一次,小径在前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如同岛屿般漂浮的、巨大的瓷盘残骸,边缘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两米多远。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渊薮,冰冷的寒意从下方不断涌上来。 “得跳过去。”言小时冷静地判断,他向后稍微退了几步,给自己留出助跑的空间。他的目光锐利地测量着距离、估算着脚下瓷片的弹性和那块巨大瓷盘的稳定性。 “你确定那玩意儿能撑住我们两个?”吴时月看着那块在幽蓝微光下缓缓自转的瓷盘,有些犹豫。他更能感受到那块瓷盘散发出的不稳定情绪,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不确定。”言小时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直接,“但留在这里,脚下的路可能塌得更快。根据观察,这种大型残骸的结构完整性相对较高。我先过去测试。” 他没有给吴时月反驳的机会,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跳!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准确地落在了瓷盘的中心区域。瓷盘因为他落下的冲击而剧烈晃动了几下,边缘甚至有一些细小的碎屑剥落,坠入下方的黑暗,但它终究是稳住了。 “过来!”言小时稳住身形,朝吴时月伸出手,“助跑,不要犹豫,落地时屈膝缓冲!” 吴时月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那股因为感知到瓷盘“情绪”而产生的不安。他学着言小时的样子,后退,助跑,奋力一跃!他的动作不如言小时那样精准,带着点蛮横的冲劲,落地时一个趔趄,幸好言小时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帮他稳住了平衡。 “谢了。”吴时月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脚下光滑而冰冷的瓷盘表面,以及下方那令人眩晕的黑暗。 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他们遇到了一片由极其细密的瓷器粉末组成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一片平坦的沙地,但一脚踩下去,立刻深陷至膝,冰冷刺骨的粉末如同流沙般带着强大的吸力,试图将他们吞噬。 “别挣扎!放松身体,扩大接触面积!”言小时立刻喝道,他自己已经半陷其中,但表情依旧镇定。他观察着周围,迅速指定了一个方向,“往那边滚动!那边的粉末颗粒更粗,流动性可能稍弱!” 两人像是陷入泥沼的困兽,艰难地在冰冷的瓷器粉末中翻滚、挪动,每一下都耗费巨大的体力,冰冷的粉末钻进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痛感。最终,依靠言小时的判断和两人拼尽全力的挣扎,他们才险之又险地脱离了这片死亡“流沙”。 在这个过程中,言小时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警觉和冷静。他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和周围的环境,大脑像一台超频运行的计算机,快速处理着视觉信息、物理参数和风险概率。 “注意脚下,左前方第三块青色瓷片,靠近边缘处有放射状结构性裂纹,承重能力不足,避开。” “右转,那片区域釉色过于艳丽统一,能量反应与周围有细微差异,可能是不稳定区域,绕行。” “停下!感受一下,下方的暗流方向变了,前面可能有空洞或漩涡。” 他的指令简洁、准确,没有任何多余的词汇,像一台精密的导航仪,在绝境中为他们规划着最有可能生存的路径。吴时月虽然有时会觉得他过于冷静到不近人情,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绝对的理性,是他们活下去的重要依靠。 与言小时依赖数据和观察不同,吴时月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几乎完全依赖他那天生的、强大而敏锐的共情能力。他常常会闭上双眼,屏蔽掉视觉带来的干扰,仅凭皮肤感知到的温度变化、空气中情绪因子的流动,以及那种直击心灵的“感觉”来引导方向。 “走这边……”他闭着眼,眉头微蹙,手指向一个方向,“这边的‘悲伤’感虽然浓郁,但很沉淀,没有攻击性,像是……沉睡的记忆。” “不对!往右偏十五度!”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带着惊悸,“左边那片看起来平静的区域,有很强的‘排斥’和‘敌意’,像是有无形的守卫,不能靠近!” “等等!你们听到了吗?那边……那边传来很微弱的‘求救’信号,很清晰,虽然弱小,但很执着!”他指向一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堆积着大量白色碎瓷的区域,脸上露出急切。 几次三番,正是靠着吴时月这种近乎玄学的直觉,他们才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突然毫无征兆整体坍塌的瓷山,或者从那些看似平静、实则内部隐藏着巨大吸力、连光线都微微扭曲的漩涡边缘擦身而过。有一次,他们刚刚离开一片区域,身后就无声无息地炸开了一团由亿万碎瓷组成的风暴,如同死亡的烟花,将那片空间彻底撕裂。 在一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股从侧面袭来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暗流之后,言小时看着前方依旧望不到尽头的瓷片之路,难得地主动开口,对喘息未定的吴时月评价了一句,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你这‘人形雷达’……还挺好用。” 吴时月正用手撑着膝盖喘气,闻言立刻直起腰,脸上虽然还带着疲惫,但那双桃花眼里瞬间恢复了神采,得意地挑了挑眉,用手抹了把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周围冷凝的水汽:“那是!早跟你说了,破案不能光靠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和数据。感情,情绪,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往往也是很重要的线索!甚至可能是关键!” 言小时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未知的黑暗,但吴时月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总是紧抿着、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嘴角,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柔和了那么零点一个像素点。 随着他们不断地深入,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不再仅仅是单调地漂浮着、堆积着的瓷器碎片。开始出现一些半透明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景象,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他们看到一片精美绝伦的园林在烈火中燃烧,亭台楼阁在火焰中坍塌,穿着古装的人影在惊慌奔逃,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们看到装载着无数箱笼、卷轴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周围是模糊的、穿着不同时期服饰的兵士押送,气氛压抑而悲凉。 他们甚至看到一些穿着近代军服、面目模糊的外国士兵,正嚣张地笑着,将一件件精美的瓷器粗暴地塞进木箱,或者干脆随手砸碎,碎片四溅…… “是记忆碎片。”吴时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些瓷器……它们不只是在沉默。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重现当年被掠夺、被焚烧、被毁坏、被迫离开故土时的场景。它们在记录历史,用这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 言小时沉默地看着那些如同老旧默片般闪烁、播放的幻象。他是一位科学家,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只相信客观存在的证据,相信可以被重复验证的实验结果。但眼前这一切,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现代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他注意到,在那些幻象出现和消散的时候,周围的瓷片会相应地发出极其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芒,而同时,吴时月的脸色也会随之产生细微的变化,或愤怒,或悲伤,或紧握双拳。 “你能‘看到’这些幻象的细节?”在一次幻象间歇,言小时忍不住问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探寻吴时月感知的具体形式。 “不完全是‘看到’。”吴时月尝试着描述,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更像是……这里直接‘感受’到当时的情绪。当园林燃烧时,我感受到的是炽热的恐惧和绝望;当马车离开时,是沉重的哀伤和迷茫;当那些瓷器被砸碎时……是刻骨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愤怒。这些情绪太强烈了,强烈到几乎能在我脑海里投射出对应的模糊画面,但我看不清具体的人脸,只能感受到那股……意绪。” 突然,吴时月猛地停下脚步,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抬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落。 “怎么了?”言小时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迅速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的冷汗。 “好多……好多的声音……”吴时月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它们在哭喊……在尖叫……‘回家’……‘为什么要毁了我们’……‘拼不回去了’……太吵了……太乱了……” 显然,越靠近这个空间的核心,这些来自无数破碎文物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执念和精神能量,其冲击力就越发强大和混乱。吴时月作为高度敏感的共情者,就像是一个不设防的信号接收器,此刻正被海量的、充满负面情绪的信息流疯狂冲击,他的精神承受着巨大的、甚至可能崩溃的压力。 言小时看着他痛苦不堪、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样子,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不懂心理学,也不懂如何安抚他人的情绪。在他的世界里,解决问题需要的是逻辑、数据和方案。他只能更用力地撑住吴时月的身体,防止他倒下,同时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般,锐利而快速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试图找出导致吴时月突然加剧痛苦的源头,或者任何可能缓解这种情况的方法。他发现,越是靠近前方那片更加密集的碎瓷区域,吴时月的颤抖就越厉害。 就在这时,他们的去路被一道天堑彻底阻断。 前方的小径毫无征兆地彻底断裂,一个宽达数米、边缘狰狞的黑暗裂谷,如同大地的伤疤,横亘在他们面前。裂谷之下,是比周围更加深邃、更加死寂的虚空,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尽头。只有一些大小不一、极不稳定的碎瓷片,如同失重的尘埃,在裂谷中缓缓漂浮、旋转,完全无法作为可靠的踏脚石。裂谷对面,那条瓷片小径继续延伸,通往远处那座已然清晰可见的、由碎瓷堆砌的巨塔。 “怎么办?”吴时月强忍着脑海中如同针扎般的剧痛和无数混乱声音的嘶鸣,声音虚弱地问道,他的脸色依旧难看。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快步走到裂谷边缘,小心地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裂谷的宽度、深度,以及两侧岩壁(如果那能称为岩壁,更像是某种凝固的、黑暗的物质)的质地。他又将目光投向那些在裂谷中漂浮的碎瓷片,计算着它们的大小、浮空轨迹和可能的承重能力。 几分钟的沉默评估后,言小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冷静地做出了判断:“直接跳跃距离太远,风险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利用漂浮瓷片作为踏脚点可行性为零,它们的运动轨迹无法预测,承重能力未知,且表面过于光滑。” “那怎么办?难道要绕路?这裂谷看起来根本望不到头!”吴时月有些焦急,他感觉前方的巨塔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只想尽快有个了结。 言小时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周围散落的、相对较大和平坦的瓷片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特制的、具有一定韧性和强度的实验服外套。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是找到了解题的关键步骤。 “或许,”他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确定性,“可以搭一座桥。” “搭桥?”吴时月愣住了,看了看脚下锋利的碎瓷,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裂谷,难以置信,“用什么搭?用这些一碰就碎瓷片?还是用你那些高科技布条?” 言小时没有多做解释,已经开始行动。他利落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深色工装背心,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实验室的严谨,多了几分干练。他又用眼神示意吴时月也照做。吴时月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脱下了他那件颇具标志性的皮夹克。 接着,言小时开始动手。他先是仔细地挑选着周围那些面积较大、厚度适中、边缘相对平整的瓷片,尤其注重其结构的完整性,用手指叩击,倾听其发出的声音来判断内部是否有暗裂。然后,他利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多功能工具刀,开始将外套和吴时月的皮夹克切割成一条条宽窄均匀的布条。 他的动作飞快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先用布条将两块较大的瓷片并排捆绑在一起,打上一种复杂但异常牢固的绳结;然后叠加第三块,交叉固定;再连接第四块……他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力学结构实验,每一块瓷片的角度、每一根布条的松紧,都经过了他快速的估算和调整。他充分利用了布条的韧性和瓷片的硬度,构建出一个简易的、类似浮桥或绳梯的结构。 吴时月看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那紧抿的嘴唇和闪烁着计算光芒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那因为精神冲击而翻腾不息的心绪,竟渐渐地平复了一些。这种绝对的理性和执行力,在这种绝境中,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柱。他也开始学着言小时的样子,不再仅仅是旁观。他利用自己对瓷器“情绪”的感知,小心翼翼地触摸、感受着那些待选的瓷片,挑选那些散发着相对“平和”、“稳定”情绪,内部结构感觉更“坚固”的瓷片递给言小时。 “这块感觉还行,‘怨气’没那么重。” “试试这块青花的,它好像……很‘想’被用上?奇怪的感觉。” 两人的配合从一开始的生涩,到渐渐有了一丝默契。一个负责结构和力学,一个负责筛选材料和感知风险。在这死寂的深海、冰冷的碎瓷之上,这无声的协作,透出一种别样的力量。 十几分钟后,一个看起来简陋异常,但结构却颇为巧妙的“瓷片浮桥”成型了。它由二十多块大小不一的瓷片通过纵横交错的布条连接而成,大约三米长,宽度刚够一人小心通过。言小时用力拉了拉几个关键节点,确认整体的强度。 “我先过。”言小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这座自制的浮桥。桥身立刻因为他的重量而剧烈晃动起来,连接处的布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脚下的瓷片也似乎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但言小时的核心力量极强,他放低重心,脚步轻而稳,像走钢丝一样,一步步谨慎地向前挪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对岸,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和力度。 吴时月在岸这边,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连脑海中的嘈杂似乎都暂时被这紧张的一幕压了下去。 就在言小时即将抵达对岸,只剩最后一步之遥时,“咔嚓”一声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一块位于桥体中部关键承重位置的、被吴时月感知为“相对稳定”的白色瓷片,终究无法承受这持续的压力,从内部猛地裂开! 桥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倾斜!言小时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向下坠落! “小心!”对岸的吴时月瞳孔骤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言小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素质。在身体下坠的瞬间,他腰部猛地发力,借助桥体倾斜的微弱力量,身体向前一荡,一只手险之又险地扒住了对岸一块突出的、相对坚固的瓷片边缘!但他大半个身体已经悬空,完全依靠单臂的力量挂在裂谷之上,身下就是无尽的黑暗虚空!他抓住的那块瓷片边缘锋利,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涌出,滴落进下方的黑暗。 “言小时!”吴时月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恐惧、担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瞬间淹没了他。他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扑倒在裂谷边缘,不顾锋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将大半个身体探出悬崖,拼命地伸长手臂,朝着言小时竭力呼喊:“抓住我!快!抓住我的手!” 言小时抬头,看到了吴时月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担忧,还有一丝不顾一切的决绝。没有任何犹豫,言小时松开了那只被割伤、抓着岸边瓷片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伸出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吴时月伸过来的手腕! “抓紧了!”吴时月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沉重分量和言小时手掌黏腻的鲜血,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低吼,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双脚死死蹬住地面,腰腹核心绷紧,一点点、艰难地将言小时从裂谷边缘往上拉。手臂的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 终于,在吴时月感觉自己的胳膊几乎要脱臼的瞬间,他将言小时成功地拉了上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地,躺在冰冷锋利的碎瓷片上,都如同离开水的鱼一般,张大嘴巴,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劫后余生的强烈刺激,让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吴时月才猛地坐起身,急切地凑到言小时身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双手有些颤抖地检查着他的情况:“你没事吧?啊?伤到哪里了?手!你的手在流血!”他看到言小时手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涌出,染红了他白色的工装背心和身下的碎瓷。 言小时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撑着手臂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淡地说:“没事。皮外伤。”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骨骼和肌腱无碍。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吴时月那因为用力过度和极度紧张而泛红、甚至有些狼狈的脸上,看着他那双依旧残留着后怕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用一种极其低沉、但清晰可闻的声音,认真地说道:“谢谢。” 吴时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从言小时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他看着对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此刻却似乎多了点什么的眼睛,脸上那紧张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随即,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又混合着真诚庆幸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虽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谢什么!”他用力拍了拍言小时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爽朗,尽管还带着喘息,“搭档嘛!总不能看着你掉下去喂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吧!” 这一次,言小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口中的“搭档”这个称呼表示出任何形式的反驳或漠视。他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但吴时月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似乎在刚才那生死一线间,被某种东西悄然打破、融化了少许。 渡过裂谷,那座一直指引着他们方向的巨大阴影,终于毫无遮挡地、清晰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与悲壮的巨塔。它完全由无数各种时代、各种窑口、各种釉彩的破碎瓷器堆砌、挤压、粘连而成,像一个文明被毁灭后留下的巨大坟冢。青花、粉彩、钧窑的紫红、哥窑的金丝铁线……所有曾经代表过中华瓷器艺术巅峰的瑰宝,此刻都以最残破的姿态,构成了这座塔的基座、塔身和飞檐。塔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从那些裂痕深处,持续不断地渗出幽蓝色的、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的光芒,将周围粘稠的“海水”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泽。塔顶高高耸起,隐没在上方深海的极致黑暗里,完全看不清全貌,只能感受到一种庞大无比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无数悲伤、愤怒、不甘、迷茫的执念情绪,如同实质性的黑色潮水,一波接一波地从塔身散发出来,冲击着吴时月的感官,让他刚刚平复一些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连言小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环境的“粘度”增加了,行动似乎都受到了无形的阻力。 “核心,就在塔里。”吴时月强忍着精神上的强烈不适,语气无比凝重地确认道。所有的情绪乱流,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指向这座巨塔的内部。 言小时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巨塔的基座,最终落在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像是被强行撕裂开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暗入口。那里散发出的能量波动最为剧烈,幽蓝的光芒也最为刺眼,仿佛巨塔跳动的心脏所在。 “准备进去。”他言简意赅地说道,用没受伤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率先朝着那个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入口走去。吴时月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紧随其后。 经过裂谷边缘的生死相依,某种名为“信任”的脆弱纽带,已然在这绝境的土壤中悄然滋生。前路依旧未知,危险只增不减,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4章 塔心之怨 踏入巨塔入口的瞬间,仿佛穿透了一层粘稠而冰冷的能量薄膜。外界的幽蓝微光、深海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纯粹、更加令人心悸的体验。 塔内的空间呈现出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广阔与扭曲。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也没有墙壁和穹顶的概念。他们仿佛悬浮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脚下、头顶、四周,都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然而,在这片虚无中,却存在着“光”和“物质”。 无数瓷器碎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如同宇宙中的星环、星云,按照某种复杂而玄奥的轨迹,在缓缓地、沉默地旋转、公转、自转。它们不再是被动漂浮的残骸,而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精密却又充满悲伤的动态系统。这些碎片本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青花的幽蓝、粉彩的柔丽、单色釉的温润……亿万点微光汇聚成一条条流淌的光之河,在虚无中勾勒出无法理解的几何图案,既壮美,又诡异。 空间的中心,悬浮着一个最为耀眼的存在。那是一个约莫一人高的、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白光的光团,像是一颗微型恒星,成为了这片破碎星系的引力核心。光团的光芒并不刺眼,反而给人一种温暖、哀伤而又神圣的矛盾感觉。凝神望去,可以隐约看到光团的核心,有一个极其精美、完好无损的青花瓷瓶的虚影,其纹饰繁复而古雅,瓶身线条流畅完美,仿佛凝聚了瓷器艺术的极致之美。那,应该就是所有破碎瓷器执念汇聚的“核心”,是它们对“完整”与“美好”的最终向往所凝聚成的意象。 然而,通往这核心光团的“路径”并非坦途。在那些缓缓旋转的碎星光带之间,充斥着比塔外更加清晰、也更加惨烈逼真的历史幻象。这些幻象不再是模糊的剪影或无声的默片,它们带着色彩、声音、甚至气味,如同全息投影般猛烈地冲击着闯入者的感官—— 他们看到冲天的大火吞噬着雕梁画栋的宫殿,琉璃瓦在高温中炸裂,抱着典籍和卷轴的内侍在火海中哭号奔跑,身影被烈焰吞没。 他们看到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里精美的瓷器因为颠簸而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心碎的脆响,最终连车带马坠入深渊。 他们看到堆满珍宝的库房被粗暴地打开,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随意地拿起一件件官窑精品,仔细端详后,又毫不在意地随手砸向地面,碎片四溅,伴随着得意或麻木的笑声。 他们看到一箱箱用稻草小心翼翼包裹的瓷器,被搬上远洋轮船的昏暗底舱,船舱铁门重重关上,隔绝了故土的最后一丝气息…… 这些幻象不仅强烈地冲击着吴时月,让他面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亲身经历着那一次次浩劫;也开始对一向冷静的言小时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他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凄厉的、绝望的、愤怒的呐喊和哭泣声,直接钻进了他的脑海,试图搅乱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那些破碎的景象和声音,像病毒一样试图侵蚀他的意识堡垒。 “稳住心神!小时!看着我!”吴时月猛地大喝一声,他的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一根抛向溺水者的绳索,暂时将言小时从混乱的边缘拉了回来。“它们只是在倾诉!是积累了几百年的痛苦和愤怒在寻找出口!倾听它们,感受它们,但不要被它们同化!守住你自己的意识!” 说完,吴时月主动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了言小时的身前。他张开双臂,并非物理上的阻挡,而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引导和分担。他试图以自己的共情能力为过滤器,主动接纳、梳理那海啸般涌来的负面情绪浪潮,为言小时减轻压力。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身体甚至因为过度承载而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情绪的洪流冲垮。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清澈,如同风暴中屹立不倒的灯塔。 “我能感觉到,”吴时月紧咬着牙关,目光穿透那些惨烈的幻象,牢牢锁定着中央的光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颤抖,“它的‘怨’,它的核心情绪……不在于某一件瓷器自身被毁,甚至不在于个体被掠夺的痛苦。而在于……‘文明’的脉络被强行打断,‘美’的创造被无情践踏,‘传承’的仪式被粗暴亵渎。它希望……希望有人能真正记住这一切,能理解这种文明根基被撼动、精神象征被摧毁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它不是在寻求复仇,而是在寻求……‘理解’和‘铭记’!” 言小时强迫自己从那些混乱不堪的幻象和噪音中挣脱出来,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带来了一丝清醒。他的科学家思维开始本能地反抗这种非理性的侵蚀,他必须找到秩序,找到规律,找到可以用逻辑和数据进行解析的切入点。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唯一方式。 他的目光不再被动地承受幻象的冲击,而是如同高精度扫描仪一般,开始冷静地观察中央光团的能量波动方式,以及周围无数碎瓷旋转、运行的轨迹。他注意到,那些碎瓷的运动并非完全随机,它们的速度、方向、与其他碎瓷的夹角,似乎都遵循着某种隐含的数学关系。 “这些碎瓷的旋转,不是无序的混沌。”言小时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精神的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但语调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确定性,“它们像是在……构建某种多维的‘密码’,或者一个庞大的、由物理信息构成的‘模型’。”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实验服的内袋——令他微微惊讶的是,那本他从不离身的、皮革封面的便携式记录本,以及那支结构精密的多功能电子笔,竟然依旧在身上。这个空间的规则似乎允许这些与他的“职业身份”紧密相关的工具存在。 他立刻打开记录本,电子笔在特制的纸膜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他不再去看那些扰乱心神的幻象,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碎瓷的运动轨迹上。他快速勾勒着几条主要碎星光带的走向,标记关键节点的位置,记录运动周期,并进行初步的三角函数和向量分析。 “看这里,”几分钟后,他指着本子上逐渐成型的一个复杂三维几何图形和伴随的数据流,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讶,“这个由七百二十块特定青花碎瓷构成的旋转结构,其形成的应力分布模型,非常类似于……非常类似于上周那件在景德镇预展上被微损破坏的‘清乾隆胭脂红地轧道洋彩瓶’内部釉层和胎体在高倍显微镜下显示的微观应力图!几乎分毫不差!” 吴时月闻言,强忍着不适凑过来看。他虽然完全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曲面方程和矩阵符号,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当言小时精准地识别并标注出那个结构时,远处中央光团的情绪波动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汹涌的悲伤和愤怒的潮水中,似乎泛起了一小圈代表着“认可”或“关注”的涟漪。 “还有那里,”言小时的笔尖飞快地移动到另一个由不同颜色碎瓷构成的区域,那里仿佛一个缓慢旋转的彩色星璇,“这个结构的元素构成比例,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连接方式……对应的是我们三个月前在津港那起走私案中,查获的那批来自明代龙泉窑碎瓷的化学成分数据库记录,以及它们在货箱中的原始堆放层次!连一些极其微量的伴生元素特征都被模拟出来了!” 吴时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个惊人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我明白了!这个‘回响’,这个由无数破碎文物执念构成的空间,它不仅仅是在被动地发泄情绪!它是在用自己破碎的‘身体’——这些无数真实的、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案件的瓷器碎片——作为载体和数据库,主动地记录、编码所有在现实中与它们相关的、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罪行信息!它希望……希望有人能读懂这种特殊的‘语言’,能破译这些用‘物证’本身写成的密码!” 言小时眼中也瞬间闪过明悟的光芒,他接口道,语速因为兴奋而加快:“所以,只要能成功解读这些由碎瓷运动构建的‘物证密码’,我们就能找到现实中那个对国宝进行微损破坏的嫌疑人,以及那个走私集团之间的直接联系!甚至可能找到他们的行动模式、据点信息!这就是它引导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它无法直接告诉我们,但它用这种方式,给出了所有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种找到方向的坚定。方法找到了!通往真相的钥匙,就隐藏在这看似混乱的旋转之中! 接下来的时间,在这片虚无而诡异的塔内空间,上演了一场理性与感性、逻辑与直觉最极致的展现与配合。 言小时彻底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仿佛一台人形超级计算机,将外界的所有干扰——无论是恐怖的幻象还是精神的压力——都屏蔽在外。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些旋转的碎瓷、不断演算的数据模型和飞速记录的笔记本屏幕。他利用自己深厚的材料学、物理学和刑侦技术知识,将无形的执念和破碎的轨迹,转化为一条条有形的、可以追溯的数据链。他识别釉彩种类对应的时间坐标,分析碎片旋转速度暗示的运输颠簸频率,解读不同碎瓷带交汇点代表的可能销赃枢纽…… “根据第三碎星环的角速度变化,模拟出的震动频率与‘明光码头’第三区重型吊机作业时的特定低频吻合度达到92%。” “第七号粉彩碎瓷簇的微量元素组合,与三个月前南方流失的一批‘广彩’瓷器残留物证高度一致,指向同一个原料来源地。” “注意那个由黑色曜变天目盏碎片构成的节点,它的运动轨迹异常,夹杂了非陶瓷的人为干扰信号……推测是作案者佩戴了某种特定材质手套留下的极微痕迹……”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最精准的仪器读数,在这片意识空间中回响。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汇聚成滴,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但他浑然不觉。长时间超高强度的脑力计算,让他的大脑如同过载的CPU般发烫,眼底的血丝也越来越多。 而吴时月,则承担起了另一项至关重要且更加艰难的任务。他彻底放开了自己的共情能力,不再抵抗,而是主动引导自己的意识,尝试与那中央光团的核心进行深层次的“沟通”。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情绪的冲击,而是试图去理解、去安抚、去对话。 他闭上眼,用“心”去感受光团的每一次波动,如同倾听一个受伤巨兽的心跳和呼吸。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很痛,很不甘……”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共鸣般的颤抖,像是在唱一首安魂曲,“但有人来了,我们在听,我们在看,我们在努力记住……” 当他感受到光团因为某个特定历史片段的幻象而剧烈躁动时,他会集中意念,传递去安抚的“信号”:“是的,那场火……我们看到了……那些掠夺者……我们记下了他们的样子……” 当言小时破解出一段关键“密码”时,他会立刻将这种“进展”和“理解”的情绪反馈给光团:“看,他读懂了……你们留下的信息,有人能解读了……”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甚至可以说是燃烧生命般的透支。吴时月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向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过度共情让他仿佛亲身经历了千百次被砸碎、被焚烧、被剥离故土的极致痛苦。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只能依靠着言小时偶尔伸过来支撑他的手,才能勉强保持意识清醒。他从那些混乱庞杂的情绪洪流中,努力剥离、捕捉着关于作案者性格特征的侧写线索,这些是冷冰冰的数据无法提供的。 “那个进行微损破坏的人……不是纯粹的破坏狂……他有很强的、近乎病态的完美主义倾向,无法容忍丝毫瑕疵,但又充满了对‘完美’本身的毁灭欲……他对瓷器本身没有世俗的贪婪,更像是在执行某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净化’或‘记录’仪式……” “走私链条的关键人物……性格贪婪但谨慎,有长期海外活动经历,对东方艺术品市场非常熟悉……核心中转站……能量波动最集中的指向……在东南沿海的‘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B7库房……那里有强烈的‘等待’和‘隐藏’的情绪……” 一条条关键的信息,冷的物证数据与热的心理解析,被他们两人如同拼图般,艰难却坚定地组合、提炼出来。理性与感性的光芒,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交织,照亮了通往真相的道路。 终于,当言小时运用一个复杂的拓扑学模型,成功地将最后一片关键碎瓷带的运动轨迹,与之前所有破译的信息节点连接起来,在脑海中完整地勾勒出一条从微损破坏现场,到走私网络,再到最终疑似藏匿或交易地点的、清晰而坚实的证据链时—— 嗡! 中央的光团仿佛感应到了这最终的“解读完成”,骤然爆发出强烈却不刺目的纯白光芒!那光芒如同水波般温柔地荡漾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虚无空间,将之前所有的黑暗、幻象、旋转的碎瓷都笼罩其中。 那个一直存在于光团核心的、完美无瑕的青花瓷瓶虚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凝实、璀璨,仿佛由最纯粹的光和精神力量构成。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瓶身上的纹饰流转着历史的华光。然后,在言小时和吴时月的注视下,它开始缓缓地、如同沙画般消散,化作无数柔和而温暖的光点,如同亿万只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又如同圣洁的蒲公英种子,轻盈地、无声地洒落在整个空间,洒落在那些曾经充满怨念的碎瓷之上。 周围那些按照复杂轨迹旋转的碎瓷,渐渐地停止了运动,它们身上散发的各种光芒也慢慢柔和下来,不再带有激烈的情绪色彩。那些不断重复播放的、惨烈的历史幻象,如同被清风拂过的烟雾,缓缓消散、退去。空间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开始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平静、一种被理解的释然、一种终于得以安息的氛围。 整座由碎瓷构成的巨塔开始微微震动,塔身变得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黑暗。 “我们……我们成功了?”吴时月几乎虚脱,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完全靠在了言小时的身上,才能勉强站稳。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嗯。”言小时简短地回应了一声,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他的目光凝视着眼前正在缓缓消散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奇景,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认识到,文物,并非仅仅是冰冷的、无生命的物件。它们真的可以承载一个民族的情感、记忆、甚至是一段段浓缩的历史灵魂。它们会痛,会怒,会悲伤,也会在得到理解和尊重后,归于平静。 “我们该回去了。”言小时收回目光,低头对靠在自己肩上的吴时月说道。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的空间开始再次扭曲、折叠。光点如同被吸入漩涡般流向他们,脚下的虚无感再次变得强烈。如同进来时一样,一股强大而熟悉的牵引力包裹住他们,将他们的意识从这片正在消散的执念回响中,飞速地抽离。 第5章 新的起点 意识回归的瞬间,并非温和的过渡,而是一种粗暴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撕扯感。仿佛灵魂被强行从某个温暖的母体中剥离,塞回一具冰冷而笨重的躯壳。剧烈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一**冲击着大脑,强烈的失重感让四肢百骸都感到虚浮无力,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言小时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急剧收缩,又缓缓适应。他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昏迷前的姿势——站在主控电脑前,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按在冰凉的键盘上,指尖甚至停留在按下某个分析指令的按键上。旁边,那台高精度环境噪音检测仪的屏幕已经恢复了平稳的绿色基线,之前那条诡异跳动、超出人耳接收范围的声波曲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不远处,防震托盘上,那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那块引发了一切的西周青铜碎片,正安安静静地躺着,表面那些诡异的锈蚀在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它沉默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它只是一块年代久远的金属残片。 时间,似乎在现实世界里只流逝了微不足道的一瞬,短暂到可能只是一次心跳,一次眨眼。 他几乎是立刻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吴时月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用力晃了晃脑袋,仿佛要甩掉某种残留的嗡鸣感。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穿越空间带来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深深疲惫,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数日的高烧。然而,与这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劫后余生、豁然开朗以及极度振奋的光芒。他看向言小时,嘴角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虚弱与极度兴奋的复杂笑容,牙齿在灯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我们……我们真的回来了?”吴时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更像是在向言小时寻求最终的确认,确认那深海、碎瓷、巨塔并非一场荒诞的集体噩梦。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他的目光已经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实验室的监控屏幕,以及周围惊魂未定、表情各异的同事们—— 老周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还紧紧按在腰后本应配枪的位置,身体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尚未完全消退的警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看不见的敌人。 技术员小孟,张大了嘴巴,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她看看恢复正常的屏幕,又看看安然无恙的言小时和吴时月,似乎无法理解刚才那几秒钟内发生的、超越她认知范畴的诡异事件。 而林静,则相对冷静一些,她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理性的困惑与探究。她正快速操作着身边的另一台备用记录仪,调取着刚才突发事件时的所有设备日志和能量读数,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寻找解释。“不是简单的电力故障或设备干扰,”她喃喃自语,声音清晰地传到言小时耳中,“记录显示,刚才有一股强度极高、频谱异常复杂的能量脉冲,以青铜碎片为中心瞬间爆发,其特性……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电磁波或声波模式。它干扰了所有未加屏蔽的电子设备,包括照明系统。” 言小时和吴时月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信息——确认、警惕、以及一种共享了惊天秘密后的默契。他们都无比清晰地知道,刚才那短暂的一瞬,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绝非任何已知科学可以解释的集体幻觉或设备故障。那是真实不虚的、灵魂层面的穿越与冒险。 “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言小时沉声开口,打破了实验室里凝固般的气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紧迫感,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我们有重大发现,关乎案件核心。” 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内容是如此重磅,以至于没有人去质疑他为何能在刚刚经历了那样诡异的“瞬间”后,就立刻宣称有了“重大发现”。 几分钟后,专案组那间临时会议室里,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和紧张。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依旧沉沉的夜色,只有投影仪的光芒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言小时站在投影幕布前,他甚至没有坐下。虽然精神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但他的思维却异常清晰、敏锐。他凭借着自己那堪比计算机的记忆力,将刚刚在碎瓷回响空间中,通过破解那些旋转轨迹而获得的庞杂信息,迅速地在脑中归类、整理、串联,形成了一条逻辑严密、指向明确的证据链。他操作电脑,将关键点逐一投射在幕布上—— 微损破坏者行为侧写: ·动机:非财物窃取,倾向于仪式性破坏。具有极端完美主义倾向,对“瑕疵”有近乎病态的无法容忍,同时潜藏对“完美”本身的毁灭欲。行为带有展示性和挑衅意味,可能视自身为某种“审判者”或“净化者”。 ·技能:具备极高的陶瓷材料学知识,精通修复技术与微雕工艺,能精准控制施力,避免造成结构性损坏。熟悉高端低温釉料配方及应用。 ·身份可能性:博物馆内部资深修复师、相关领域研究员、或具有深厚家学渊源的古玩收藏家/破坏者。 走私网络关键节点(基于碎瓷运动轨迹模拟及能量指向性分析): ·核心中转站:东南沿海,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B7库房。该地点能量标记强烈,具有“隐藏”、“等待转运”的情绪残留。 ·运输路径:涉及两条主要水路和一条陆路支线,与之前掌握的零散情报有部分吻合,但此次提供了更精确的节点和时间规律。 ·核心成员代号(基于情绪碎片中提取的“称呼”片段): “掌柜”(决策层)、“穿山甲”(物流负责人)、“画师”(负责赝品制作及真品伪装)。 物证关联: ·微损工具残留釉料 与走私网络中查获的特定包装材料上微量污染物,通过微量元素溯源,指向同一个海外非法实验室来源。 ·被破坏瓷器的应力模型 与走私链条中几件已流失瓷器的内部缺陷特征,在数学建模上呈现高度同源性,暗示可能出自同一“诊断”或“破坏”手法。 言小时的陈述条理清晰,数据支撑看似严谨,信息量庞大且极具针对性,仿佛经过了专案组数周乃至数月的艰苦调查和情报汇总,而不是在短短几秒钟内获得的。 紧接着,吴时月站起身,补充了从那些混乱庞杂的“情绪洪流”中剥离出的心理学分析。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但眼神锐利,充满了洞察力。 “综合感知到的情绪碎片,这个犯罪团体并非普通的利益驱动型组织。”吴时月的手指在白板上轻轻敲点,那里已经写下了几个关键词:“仪式感”、“否定历史”、“系统性破坏”。“他们带有一种扭曲的意识形态,认为某些特定的历史载体是‘旧时代腐朽的象征’,或者阻碍某种‘纯粹性’的障碍。他们的破坏和走私行为,不仅仅是为了牟利,更是一种系统性的、针对我们文明记忆特定环节的否定和抹除。他们享受这种‘亲手瓦解历史’的过程,并从中获得某种扭曲的使命感或优越感。” 两人的陈述,一个冰冷精确如手术刀,一个直指人心如照妖镜,相互印证,相互补充,构成了一幅近乎完整的犯罪图谱。其信息之详实、逻辑之严密,让在场的赵队和杨教授面色变得无比凝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运转的微弱嗡嗡声。 良久,赵队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言小时和吴时月身上,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压在心底、最关键的问题:“这些信息……详细到令人震惊,甚至涉及了一些我们之前都未能掌握的核心机密。你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这些的?”他看到了之前的能量脉冲异状,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测盘旋在脑海,但他需要从这两位当事人这里得到一个确认,哪怕是一个经过修饰的确认。 言小时和吴时月再次对视。这一次,目光交汇的时间更长了零点几秒,一种无声的协议在瞬间达成。关于“历史回响”、深海、碎瓷巨塔的经历太过惊世骇俗,也蕴含着目前无法理解的风险。在未能彻底弄清其机制和影响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不仅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也是为了保护专案组,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干扰。 最终,由言小时开口。他选择了最符合他身份和风格,也最接近“真相”边缘的回答,严格来说,这甚至不算是完全的谎言,只是一种高度凝练和转换后的表述: “通过对青铜碎片释放的特定物理信号——包括其异常震颤模式、伴随的异常声波频谱以及能量脉冲中携带的调制信息——进行逆向解码、频谱分析和多维数据建模,我们成功分离并重构了部分隐含的信息片段。”他的用词极其专业、冷静,仿佛在描述一个复杂的物理实验过程,“这些信息以某种加密形式存储在碎片的能量场或物质结构中,我们刚刚成功破译了部分密码。” 吴时月默契地立刻接上,他的角度则更偏向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同时,我们结合对之前所有相关案件卷宗、嫌疑人访谈记录的深度心理复盘和潜意识信息挖掘,对这些重构的物理信息进行了交叉验证和情境代入分析。两者相互印证,最终得出了目前的结论。”他将超自然的共情,解释为了某种极致的心理分析技术。 他们没有提起那个由执念构成的世界,没有提起那片死寂的深海和那座悲壮的碎瓷之塔。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一个深藏在理性与感□□汇处的、不容于世的真相。 赵队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他从两人坚定而坦荡的眼神中,看到了毋庸置疑的成果和忠诚。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他选择了信任,信任他们的能力,也信任他们的判断。 “好!”赵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瞬间驱散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疑虑和凝滞的气氛,“就按你们提供的线索,立刻部署行动!老周!” “到!”老周唰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眼神瞬间恢复了老刑警的锐利和果决。 “你亲自带队,协调当地警方,立刻秘密封锁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所有出入口!尤其是B7库房,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注意,对方可能有武装,行动要快、要狠、要准!” “明白!”老周声音铿锵,立刻拿起通讯器开始部署。 “小孟!” “在!”小孟也从之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眼神重新充满了专注和干劲。 “你负责全程信息支援!监控码头所有通讯信号,追踪可能外逃的车辆和人员,同时协调技术部门,准备电子取证!” “是!” “林静!” 林静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看向赵队。 “你协助言小时,准备好现场勘查的所有设备!我要你们在控制现场的第一时间,找到最直接、最关键的物证!” “没问题。” 最后,赵队的目光落在吴时月身上:“吴时月!” 吴时月挺直了腰板,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灼灼。 “你负责行动中的心理评估,协助识别核心嫌疑人!抓捕后,主导首次审讯,务必撬开他们的嘴,挖出更深层的网络和动机!” “保证完成任务!”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专案组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脚步声、通讯声、设备准备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临战气息。 很快,办公室里便只剩下了言小时和吴时月两人。之前的喧嚣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前的短暂宁静。 吴时月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冰冷的LED灯管,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带着点劫后余生、又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笑容,目光转向正在低头快速、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随身装备包的言小时。 “我说言大专家,”吴时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又有一股说不清的轻松,“咱们这……算不算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过命的交情了?”他特意在“过命”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调侃,有试探,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言小时正将一把特制的微量物证取样镊子放回固定位,闻言,他那流畅而精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看向吴时月,依旧维持着检查装备的姿态,仿佛那镊子的摆放角度比这个问题更重要。沉默了两秒钟,就在吴时月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自嘲地笑了笑准备转移话题时,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单音节,从言小时的喉咙里逸了出来: “嗯。” 虽然轻,虽然淡,虽然没有任何修饰,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肯定的回应。 吴时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随即,那笑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变得更加真实,更加灿烂,甚至驱散了几分他眉宇间的疲惫。他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东西,心照不宣,远比语言更有分量。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软的四肢,走到言小时身边,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对方正在整理装备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点痞气的活力:“走吧,我的好搭档。发呆时间结束,活儿还没干完呢。深海里的执念咱们安抚了,密码也破解了,可现实世界里那些该挨千刀的混蛋,还得咱们亲手去一个个揪出来,扔进该去的地方。” 言小时终于拉上了装备包的拉链,发出清脆的“刺啦”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吴时月,投向窗外。 办公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露出一条缝隙。窗外,笼罩城市的沉沉夜幕似乎正在变薄,那最深重的墨色边缘,已经被一种难以察觉的、介于藏蓝与灰白之间的色调所侵蚀。遥远的天际线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黎明微光,正努力地试图穿透云层,预示着漫长黑夜的即将终结。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国宝专案组”的真正征途,也才刚刚拉开序幕。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注定要与这些超出常理的、充满悲怆与愤怒的“历史回响”纠缠不清,注定要面对更多隐藏在现实与虚幻缝隙中的未知与危险。 但这一次,当言小时的余光扫过身边那个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站姿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家伙时,他心中那片习惯于绝对理性和孤独的领域,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吴时月那种感性至上的工作方式,依旧会觉得他吵闹、冲动、不守规矩。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有这么一个看似不靠谱,却在关键时刻绝对可靠,甚至能与你一同穿越生死、共守秘密的搭档在身边,这注定充满荆棘与迷雾的前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排斥,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值得期待的挑战性。 他背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理性与秩序的装备包,与吴时月并肩,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依旧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办公室,走向那片即将被初升朝阳照亮的、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现实战场。 第6章 明光暗影 黎明前的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是一天中最沉寂、也最容易被阴影吞噬的时刻。咸湿而冰冷的海风从漆黑的海面上席卷而来,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腐烂鱼虾的腥气,以及常年浸泡在海水中的木桩散发出的霉味,在空旷的码头区和鳞次栉比的巨大仓库间穿梭呜咽。防波堤上丛生的枯黄杂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更添几分荒凉与诡秘。 数辆未经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货车,如同从夜色中剥离出来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引擎,蛰伏在通往第三仓库区的各个关键路口与阴影夹角里。车厢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身着黑色作战服、佩戴夜视仪与防弹背心的特警队员们,如同雕塑般静默,只有偶尔调整战术动作时,枪械部件才会发出极其轻微、却足以挑动神经的金属碰撞声。他们的呼吸被刻意放轻,目光透过单向车窗,死死锁定着各自负责的区域。 老周坐在其中一辆指挥货车的副驾驶座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猎鹰般的锐利光芒。他通过加密耳麦,进行着行动前最后的确认与部署,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丝毫差错:“各小组报告最终位置。A组,确认A区出口封锁完毕;B组,制高点视野清晰,火力覆盖无死角;C组,检查装备,随我正面突入丙字七号库。技术组,最后确认目标仓库内部实时情况。” 临时搭建的指挥车就停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吊机操控台下,内部布满了闪烁的屏幕和仪器。小孟坐在主控台前,纤长的手指在多个键盘和触控屏上飞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数个从高空无人机、远处狙击点观测镜以及秘密布置在仓库区周边的微型摄像头传回的实时画面,在她面前巨大的拼接屏幕上快速切换、放大、分析。 “周队,目标最终确认,第三仓库区,丙字七号库房。热成像与生命体征扫描叠加显示,库房内目前有四个……不,是五个热源,分布在不同区域,活动迹象明显,似乎在整理或搬运物品。仓库外围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流动巡逻人员,行动轨迹已锁定,处于B组狙击手监视下。”小孟的声音通过耳麦传到每个行动人员耳中,冷静而精准。 言小时和吴时月也置身于这辆拥挤而充满电子设备低鸣的指挥车内。言小时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详细的码头区结构图和老旧但关键的丙字七号库建筑蓝图。他正用平板电脑运行着一个流体力学和结构分析软件,模拟着仓库内部可能的气流路径,并据此推断着图纸上未标明的、可能存在的夹层或隐藏空间。他的眉头微蹙,全神贯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紧张气氛都与他无关。 吴时月则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数据,而是闭着眼,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震动的车厢壁上,似乎在小憩。但他那无意识、带着某种规律轻轻敲击膝盖的手指,以及微微抽动的鼻翼,暴露了他并非在休息。他正在调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试图捕捉、解析从远处那座目标仓库方向隐约传来的、混杂在海风与城市噪音中的“情绪”碎片。 “感觉怎么样?”言小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平板的模拟数据上,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讨论实验室里的样本。 “乱。”吴时月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恶,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其难闻的气味,“像一锅煮糊了的、散发着恶臭的杂烩。贪婪,像是饿狼看到腐肉般的急不可耐;紧张,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会断裂;还有一股……更深沉、更令人不适的,是麻木的恶意。对,就是麻木,对自己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只有习以为常的冷漠和破坏欲。”他顿了顿,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清晰的区分,“和之前在‘回响’里感受到的那种炽烈的、属于历史本身的悲怆与愤怒完全不同。这里……只有见不得光的、纯粹的肮脏交易和人性之恶。” 言小时指尖在平板上某个区域轻轻一点,那里被他标记了一个红色的问号。“根据结构力学模拟和旧图纸比对,仓库东侧靠近装卸平台的位置,有一个标注为废弃的通风管道,直径约八十厘米。考虑到这类仓库常有的私下改造,极有可能被拓宽或加固,作为紧急逃生或秘密运输通道。小孟,能否尝试投放微型侦查机器人进入管道探查?” “我立刻尝试……言哥,不行!”小孟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机器人信号在接近管道入口十米范围内就受到强烈干扰,无法建立稳定连接。仓库内部,尤其是目标区域,存在大功率、多频段的主动信号屏蔽源!” “预料之中。”言小时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只是验证了他的一个推测。“对方很专业,反侦察意识很强。林静,”他转向一旁正在默默清点物品的林静,“现场痕证快速采集箱,尤其是针对微量化学残留和生物信息的采集工具,都准备妥当了?” 林静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点点头,拍了拍身边一个银白色的、带有减震设计的专业箱子:“全部就绪,言老师。包括真空取样器、微量拭子、不同规格的证物袋和防腐试剂,可以应对大部分突发证物保全需求。” 就在这时,老周那带着最终决断力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所有人的耳麦中炸响:“各小组注意!行动开始!重复,行动开始!” 命令如同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码头区那刻意维持的寂静瞬间被彻底打破! A、B两组的特警队员如同被解除了束缚的猎豹,从各自的隐蔽点骤然爆发,动作迅捷如风,却又精准得如同精密机械。A组队员利用烟雾和震爆弹的掩护,瞬间控制了仓库区的所有出口要道;B组狙击手则在制高点上,通过高倍瞄准镜牢牢锁定了下方每一个可能产生威胁的动态目标。而由老周亲自带领的C组突击队,则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插心脏!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丙字七号库那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特制的破门锤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撞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整个门板向内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灰尘。 “警察!全员趴下!不许动!” 老周一马当先,持枪冲入,洪亮的怒吼声在空旷的仓库内部激起回响。紧随其后的特警队员呈战术队形散开,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仓库内部的昏暗,快速交叉扫描着每一个角落。 仓库内部灯光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在高处、蒙着厚厚灰尘的节能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灰尘味、潮湿的霉味,以及一种隐约的、令人不安的化学药剂刺鼻气味。视线所及,是堆积如山的各种规格的木箱、印着模糊外文的集装箱,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了无数视觉死角。 巨大的破门声和警察的怒吼,显然彻底惊动了仓库里面的人。一阵慌乱的、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惊呼和叫骂声从集装箱深处传来,伴随着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像是受惊的老鼠在巢穴中四处逃窜。 言小时和吴时月在突击组控制住入口区域后,也迅速跟进。一踏入仓库,那股混合了灰尘、霉变和化学试剂的气味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让人的呼吸道感到些许不适。 “左前方,第三个蓝色集装箱后面!两人!持有棍状物体!”老周凭借丰富的经验,瞬间判断出威胁来源,低吼着指挥队员推进。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集装箱后方闪出人影,并且响起了清脆而危险的金属撞击声——不是棍棒,是砍刀劈砍在集装箱外壳上的声音!紧接着,零星的、毫无章法的枪声也响了起来!子弹打在坚硬的金属集装箱表面,迸射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发出“铛铛铛”刺耳欲聋的巨响,在空旷的仓库内不断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训练有素的特警队员们立刻凭借精准的火力压制和娴熟的战术配合,迅速将对方的抵抗压制下去。警告性的射击、精准的擒拿格斗,很快便将那两名试图负隅顽抗的嫌疑人制服在地,铐上了背铐。 言小时对近在咫尺的交火仿佛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如同两台高精度扫描仪,进入仓库后便立刻开始了工作。他快速而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不放过任何细节。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仓库角落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那里有几个木箱被粗暴地撬开,里面散落着的不是成品,而是大量用白色泡沫和软布仔细包裹的、形态各异的瓷器碎片!旁边还有一个移动式工作台,上面摆放着显微镜、各种型号的镊子、手术刀、以及一些装着不同颜色粉末和液体的瓶瓶罐罐——赫然是专业的瓷器修复工具!而工作台的角落,静静地躺着几件已经修复了大半的瓷器,其中一件青花玉壶春瓶,其器型、釉色、尤其是瓶身那独特的缠枝莲纹布局,赫然与之前在“历史的回响”空间中,那个核心光团里出现的青花瓷瓶虚影,有着惊人的、至少七八分的相似! “找到关键证据区域了。”言小时对着耳麦冷静地报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同时抬手,示意紧跟在他身后的林静上前,对工作台、碎片箱以及那些修复中的瓷器进行最初步的拍照固定、环境参数测量和微量样本采集,确保后续鉴定的完整链。 吴时月则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仓库里此刻弥漫的负面情绪如同被打翻的污水桶,各种肮脏的、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精神污染——犯罪分子狗急跳墙时歇斯底里的恐慌、意识到即将锒铛入狱时绝望的不甘、以及对某些重要物品可能即将被查获、急于将其毁掉的焦躁与狠厉……这些情绪像无数根冰冷而尖锐的细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他的神经,让他一阵阵反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忍着这种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不适,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那些已经被控制或尚未被发现的嫌疑人面孔,试图从中找出那个情绪最异常、最可能是“精神核心”或“现场指挥”的角色。 突然,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了一个蹲在墙角、穿着普通蓝色工装、看起来与其他搬运工无异的中年男人身上。其他被捕者要么面如死灰,要么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唯有他,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脸上迅速恢复了某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闪烁着一种异常阴鸷、冷静的光芒。更关键的是,吴时月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近乎凝成实质的“毁灭意志”!那是一种不计后果、也要阻止某种东西被发现的决绝!而此刻,那个男人的手,正借着身体蹲姿的掩护,极其缓慢而隐蔽地摸向自己工装裤的腰间!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吴时月的脊柱! “老周!注意你十点钟方向!蹲在墙角,穿深蓝色工装的那个男人!他的手!他要毁掉关键证物!”吴时月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耳麦猛地喝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几乎就在吴时月出声示警的同一瞬间!那个蓝工装男人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蔽动作的手猛地掏出!他掏出的并非武器,而是一个只有打火机大小、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微型遥控装置!他的拇指,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狠厉,狠狠地按下了上面唯一的按钮! “砰——!”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异常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爆炸声,猛地从仓库深处一个用隔板临时搭建出来的小隔间里传出!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酸味的黄绿色浓烟,如同妖魔般从隔间的缝隙和门口汹涌而出,迅速在仓库内弥漫开来! “是特制的强酸爆破装置!他们在销毁最核心的证物!”言小时仅仅是通过烟雾的颜色和那极其特征性的刺鼻气味,就瞬间判断出了□□的性质,脸色骤然一沉。这种装置的目的不是杀伤,而是利用化学反应瞬间产生高温和强腐蚀性酸雾,彻底破坏特定目标。 “拦住他!控制现场!疏散人员到上风口!”老周的怒吼声在仓库内回荡。 几名离得最近的特警队员如同猛虎扑食,立刻冲向那个蓝工装男人。男人试图反抗,但终究抵不过专业的力量,被死死地按在地上,脸部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那个微型遥控器也脱手滚落一旁。然而,隔间内的证物,显然已经在刚才那声爆炸和随之而来的酸雾中,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言小时看着那不断涌出浓烟的隔间,眼神一凛。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旁边装备箱里的一个全封闭式防毒面具迅速戴上,同时拎起一个便携式多参数环境检测仪和一个特制的耐腐蚀证物取样箱,迈步就要冲向那片危险的区域。 “小时!别进去!太危险了!”吴时月下意识伸手想拉住他,隔间里弥漫出的那股混合了强酸和某种未知物质燃烧的刺鼻气味,让他感觉喉咙和肺部都火辣辣的疼,更别提那其中蕴含的、令人窒息的“毁灭”情绪。 “必须抢在强酸完全反应、关键成分挥发或降解之前,获取第一手的残留物和环境样本!”言小时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传来,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冷静得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恐惧或波澜,只有一种对“证据”近乎偏执的追求。“能被他们如此果断、用这种方式销毁的,一定是能直接指向幕后核心、或者关乎他们最终目的的关键证据!错过现在,可能就永远失去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依旧在翻滚的黄绿色浓烟之中。 隔间内的景象堪称触目惊心。一个原本似乎是用于精密操作的小型不锈钢工作台,此刻已经被炸得扭曲变形,台面焦黑。台上一个特制的、带有冷却循环装置的厚壁玻璃容器彻底碎裂,里面残存的少量透明无色液体正在与台面金属和散落在旁的、一些已经无法辨认原貌的焦黑碎片发生着剧烈的“滋滋”反应,不断冒出更加浓密刺鼻的烟雾。空气中的酸浓度高得吓人,即便戴着防毒面具,言小时也能感觉到眼睛周围皮肤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没有时间去感慨或恐惧。立刻启动环境检测仪,快速测量着空气中的酸性气体成分、浓度、温度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挥发性有机物。同时,他打开取样箱,取出特制的、由高惰性材料制成的取样瓶和取样针,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般,极其小心、精准地从那些仍在反应的腐蚀液边缘,吸取了微量的液体样本;又用真空取样袋收集了隔间内的空气;最后,他用特制的耐高温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取了几块已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但或许还能提取出部分信息的残留物碎片。 “样本获取成功。但损毁极其严重,原始形态和大部分信息已不可逆丢失。需要立刻送回实验室进行深度成分分析和微观结构重建。”他的声音透过耳麦传出,依旧稳定,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其中一丝极细微的凝重。 外面的战斗已经彻底结束,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被特警集中看管在仓库门口相对安全的区域,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吴时月担心言小时的状况,也强忍着不适,戴上一个简易的防毒口罩,跟了进来。看着眼前这片如同被地狱之火洗礼过的狼藉现场,以及言小时那在浓烟中依旧专注、沉稳地采集样本的背影,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被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冰冷、决绝的“毁灭意志”激得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这家伙……是个被洗脑的疯子,或者说,是个真正的亡命徒。”吴时月看着那个被两名特警死死押着的蓝工装男人的方向,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后怕,“他按下按钮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恐惧和犹豫,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解脱和疯狂。” 言小时完成了隔间内最紧急的取样工作,直起身,目光如同雷达般再次扫过这片被破坏的区域,不放过任何角落。突然,他的目光被工作台下方,一个因为爆炸冲击而略微翘起、没有被酸液直接波及到的金属挡板边缘所吸引。那里,似乎有一小块颜色暗沉、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半掩在爆炸震落的灰尘和碎屑中。 他走过去,再次蹲下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杂物。那是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极其不规则、像是从某件更大的器物上暴力敲击下来的青铜碎片。碎片表面覆盖着一层暗哑的、近乎黑色的包浆,上面似乎用极其细微的、近乎微雕的技艺,刻划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扭曲的纹路,与之前在实验室触发“碎瓷回响”的那块布满诡异锈蚀的青铜碎片相比,这块更小,更不起眼,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它没有那种外放的、引动空间的能量感,反而是一种内敛的、死寂的……“沉默”。 但,就在言小时的指尖,隔着特制的防腐蚀手套,触碰到这块冰冷碎片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仿佛能直接穿透□□、作用于灵魂最深处的冰冷震颤感,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顺着他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经,迅速蔓延至全身!那不是之前经历“碎瓷回响”时那种狂暴的空间拉扯感,而更像是一声来自无底深渊的、充满了疲惫与亘古冰冷的叹息,直接在意识深处响起! 与此同时,刚刚强压下恶心感、站在他身旁的吴时月,猛地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痛苦意味的闷哼!他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惨白! “又……又来了……”吴时月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这次……不一样……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饥饿’……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想要吞噬一切、融合一切的‘饥饿’感……比‘碎瓷之海’里的执念……更原始,更……可怕……” 言小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没有丝毫迟疑,他立刻将这块新发现的青铜碎片放入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内衬特殊吸波材料的铅制证物袋中,然后迅速封口、贴上标签。 就在证物袋封口完成的刹那,那股诡异的、直抵灵魂的冰冷震颤感,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信号,骤然消失了。吴时月也如同虚脱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看向那个铅制证物袋的眼神,充满了心有余悸的警惕。 言小时紧紧握着这个小小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证物袋,眼神无比凝重。他意识到,他们今天抓获的这几个人,以及这个被摧毁的仓库,可能真的只是这个神秘组织外围的、负责执行具体脏活的小鱼小虾。那个真正的、隐藏在迷雾深处、被称为“涅槃”的组织,其真正的目的和手段,远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还要诡异、还要危险、还要接近某种不可名状的黑暗。而手中这块新出现的、散发着“饥饿”感的青铜碎片,或许就是通往下一个未知“回响”,乃至最终揭开“涅槃”组织真正面纱的……一把钥匙,或者说,一个更加危险的陷阱。 仓库外,天色已经大亮。朝阳终于彻底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将万丈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整个码头,驱散了夜晚的阴冷与黑暗。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处的城市也开始苏醒,充满了生机。行动从表面上看,已经结束,人赃并获,主要嫌疑人全部落网,可谓大获成功。 但言小时和吴时月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清楚,眼前的胜利,仅仅只是掀开了巨大冰山最微不足道的一角。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那庞大而狰狞的暗影,才刚刚随着这块新出现的青铜碎片,向他们显露出其真实面貌的微小一部分。而他们与这些诡异“历史回响”的纠缠,与这个神秘而危险的“涅槃”组织的漫长博弈,也随着这块碎片的出现,进入了更深、更黑暗、也更加扑朔迷离的层次。 “收队!清理现场,押解嫌疑人返回!”老周下达了最终命令,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回荡,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那声音里蕴含的,并非全然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言小时和吴时月并肩走出依旧弥漫着淡淡酸味和硝烟气息的仓库,重新沐浴在温暖而明亮的阳光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但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沉重、前所未有的警惕,以及那份无论如何也要将真相追查到底的、磐石般坚定的决意。 新的挑战,伴随着新的未知与危险,已经无声无息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