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春日》 第1章 序幕 郑繁星的电话打来时,闻喻刚刚把电动车开进城中村纵横交错的巷道里。 老旧的步梯楼房间弥漫着一股湿润的霉菌气息,二手电动车轧过掉了色的减速带,震得闻喻掏兜的手一抖,险些没把手机扔飞出去。 闻喻一手把着车头,一手在钢化膜裂了条缝的手机屏上划拉两下,郑繁星带着醉意的声音当即穿过听筒,灌进他的耳朵里:“喂闻喻,你现在在哪呢?” 闻喻用脚刹车,将车停在一根积了灰的充电桩前。锁车、下车,取包,然后回答郑繁星的问话:“刚到家,怎么了?”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零八分,街坊邻居多半都已经熄了灯。闻喻不想打扰别人休息,于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他的声线并不像绝大多数同龄的成年男性那样粗犷,故意放轻放低之后,甚至像个还没参与工作的乖学生。 郑繁星像是喝高了,闻喻耐心地问了话,他倒在那边沉默下来。考虑到自己站在楼下只会成为蚊子的食物,闻喻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便抬脚跨过出租楼的单元门,准备回家再陪醉鬼细说。 出租楼里黑漆漆的,闻喻知道邻居们明天都还要早起上班,所以每一步都踏得很轻。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泡,这点动静显然不足以让年久失修的声控感应器产生反应,所以晚归的租客都只能摸着黑或打着手机电筒往楼上走。 由于跟郑繁星的电话还通着,闻喻不方便打开手机电筒,只好摸黑把着扶手上楼。 电话那头的醉鬼不知道他正在爬楼梯,意味不明地哼了两声,突然又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我在东楼酒吧,你能来接我一趟吗?” 闻喻顿住脚步,用手捂住嘴巴和手机的收音孔:“现在吗?” “对,现在。我跟……几个人都喝得有点多……这个点东楼区的代驾不好叫,所以想请你过来……你方便的话。”出租楼里信号不好,闻喻只断断续续听清了几个词。 但这不妨碍他扭头下楼,重新将电动车解锁。 郑繁星算是他半个发小,两人从小就认识,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所学校读书。可惜世事无常,他的人生在高中以后急转直下,郑繁星却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大学时期,拿到了不错的学历。现在他一个人打三份工,月收入也才勉强达到郑繁星的三分之一。 郑繁星并不是势利眼的人,没有因为两人如今的差距而疏远闻喻,甚至多次提出想拉闻喻一把。 闻喻虽然没有接受郑繁星的提携,但也珍惜这份友谊。郑繁星偶尔找他帮点小忙,他能帮的都会帮。 “我现在过去,你给我发个定位。”闻喻挂断电话,重新骑上电动车,把通勤包扔进车前的置物框里。 不多时,郑繁星就将东楼酒吧的定位发进了他的聊天框。 闻喻打开导航,把手机卡进车头的支架,调转车头驶出巷道。导航软件的定位图标闪烁了两下,立即在街道地图中标注出蓝色的路线。软件女声抑扬顿挫地指挥他:“现在向东出发,三百米后到达红绿灯。” 闻喻压了压头盔,贴着马路的边缘加快了车速。虽然明天是周日,但他依然要六点起床工作。他想尽可能早点接到郑繁星,这样自己也能多睡一会。 黄色的电动车穿行于城市的夜色霓虹,夜风鼓噪,将闻喻的衣领吹得翻飞。 闻喻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他出生在本市靠江的一座小县城。高中毕业以后,他从南湾县搬来市区,此后就一直在市内讨生活。江市这种三四线城市,物价比那些国际化大城市低,工资又比南湾县那种小地方高,正适合闻喻这类学历不漂亮的人生活。 他从前的同学们大都离开南山省,去帝都、魔都打拼了。闻喻曾以为郑繁星也会出走,却没想到那家伙毕业就从魔都回到了江市,也是稀罕事一件。 十二点四十七,闻喻的电动车停在了东楼区的酒吧街附近。他给郑繁星打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分钟,那边的酒鬼才慢吞吞接通,接通后却不说话。 闻喻环视一圈,没找到叫东楼酒吧的标牌:“你在哪呢?我到了。” “我们已经出来了,在马路上。你看到地铁口了吗,我们在A口对面那个大酒店门口。”酒鬼似乎已经醒了点酒。 跟着导航骑车过来的闻喻当然没注意地铁口,他只能把导航地图调出来,根据地图判断自己的位置,寻找郑繁星口中的大酒店。 不多时,他骑着车穿出暗巷,看见了比地铁口还显眼的大酒店招牌。 “我知道了。” 现在是绿灯,他很顺利地穿过了人行道。大酒店门口的路灯底下有三道或站或蹲的身影,他已经看见郑繁星了。 夜风在闻喻耳边呼呼作响,吹得导航软件不停发出“已偏离路线”的提示音。电话那头的郑繁星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刚刚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讲。” “什么事?”闻喻放慢车速踩着地面滑了过去,没觉得郑繁星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电动车停在郑繁星面前,郑繁星转过头,举着电话的右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路灯的暖光落在他眼角眉梢,使得他脸上因为酒精而浮起的薄红被橙色吞噬殆尽。这还是闻喻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犹豫为难的表情。 闻喻下意识想调侃郑繁星两句,但路灯下另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闻声回头——他所有的想法都在撞进那双浅眸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郑繁星的声音迟迟从电话听筒里传来,也从闻喻正对面传来:“我其实是想说……付清也在。他从帝都回来了。” 后面的章节应该是正常字数。(应该吧) 更新不定,慎重跳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幕 第2章 收留 电话“嘟”一声挂断,闻喻的脑子里也跟着“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失去支撑,轰然落地。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却不料弄巧成拙,不仅没笑出来,还因为头晕目眩差点连人带车歪倒下去。 但他最终并没有歪倒下去,因为付清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来托住了他。 电动车晃了一下,稳稳靠着付清的力度斜在路边。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也终于正式穿过经久的月色与时光,落定在闻喻身上。 “闻喻,”付清开口,声音褪去了十七岁的青涩与稚嫩,变得低沉而冷清,“好久不见。” 闻喻苍白着脸回了他一句“好久不见”,死死捏住车头把手才没做出落荒而逃的丢脸反应。大概是困意和酒精的麻痹作用太过强效,郑繁星没看出闻喻的失态,哈欠两声便上前拉开车门:“看起来也不用我再做一遍介绍了,上车再说吧,外面怪冷的。江市这个昼夜温差……” 闻喻却再没心思听他说了什么了。 五年没见的付清就这样站到了他面前。郑繁星和另一位共友上了车,于是付清主动帮他把电动车搬进后备箱。夜风将付清身上的气味带进闻喻的鼻腔,小苍兰的洗衣液味、酒精气息,还有一股低调的冷香混杂其中,像是香水味。 闻喻关上后备箱,爬进驾驶座,四肢僵硬得就像个关节零件长久没上过润滑油的木头娃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人更容易晕车,郑繁星上了副驾驶又开始半醉半醒地嘟嘟囔囔。闻喻切出导航,将郑繁星的比亚迪宋开上城区主干道,耳边不时传来三人断断续续的聊天声。付清似乎喝得不多,只偶尔回应郑繁星两句,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郑繁星在和另一位共友聊天。 甚至因为醉得迷迷糊糊,聊得颠三倒四,聊到最后那位共友睡着了,只剩下郑繁星一个人还在喋喋不休。 “我记得你跟付清当年闹掰那事,如果扬子提醒我我一定能想起来……我要想起来我就、就跟我女朋友回家了。” “这都五年了,上学那时候有再大的矛盾也该过去了。付老板啊,我做主你们两个今天就骑自行车一起回家。” 闻喻心烦意乱地打了方向盘,忽然听到后座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低笑。他本能地抬眸瞟后视镜,又对上了那双情绪莫测的浅眸。 闻喻像被烫到了似的收回视线,放慢车速驶入那位共友的小区。 共友被他的家里人接了上去,闻喻又回到驾驶座把郑繁星送到小区楼下。郑繁星的女朋友沉着脸接过还在扯着嗓子嚎“回家”的郑繁星,一边不动声色地拧她对象的腰间肉,一边对闻喻道了谢。 闻喻冲姑娘挥挥手,回头看了眼车牌才想起来这是郑繁星的车,他还没把付清送到地方,车钥匙也还在他手里。 一路上心乱如麻,他也忘了问付清要去哪。更糟糕的是,这个纰漏似乎导致他陷入了不得不跟付清单独相处的窘境。 付清善解人意地下了车,站在后备箱后方望着他,似乎在等他一起去搬他的电动车。月光和路灯交错着映在付清身上,将付清十分商务的白色衬衫涂抹成浅淡的暖橙色。最简单的白衣黑裤,反倒最能彰显出这家伙身上独有的气质。 淡月疏云,如山上松,如林间竹。 闻喻收回视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常。他缓步上前打开汽车后备箱,在付清的帮助下搬出自己那辆蹭了漆的二手电动车,并赶在付清开口之前敛眸:“去哪?” 付清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响起来:“行李箱丢了,本来是想让郑繁星他们收留我一晚的,但看他们都有家人在,没好意思说。” 闻喻微微一顿,终于抬头正视付清的眼睛:“行李箱丢了?” 付清垂下眸子:“嗯。” 闻喻抿唇,想说“要不去我家将就一晚”,但又想到自己和付清现在的关系,这句话在喉咙里撞了一圈,最终也没撞出口来。 良久,付清再次开口:“你家里有别人吗?” 闻喻猝然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付清并没有被闻喻的沉默劝退,甚至十分有耐心地盯住他的眼睛,就像五年前那样:“抱歉,我听郑繁星说你现在一个人住。不过你要是还介意当年的事,那就算了。” 闻喻不自觉捏紧了车把手,终于还是摇摇头,表示不用道歉:“那你……上来吧。” 闻喻骑着电动车前滑两步,帮郑繁星把车锁了。不多时,付清将手机揣进口袋,转身坐上闻喻的电动车后座。车辆缓慢驶出郑繁星的小区,穿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夜风灌进闻喻的衣领,将夜间的暑气消减不少。 忽地,车轮压过小区大门外的减速带,闻喻一直刻意保持的身距被车身的颠簸打破。付清因惯性被迫前倾,胸膛就这样靠上闻喻的肩膀。 感受到腰侧传来的热度,闻喻身体一僵。 付清浑然不觉闻喻的失态,双手依然稳稳抓着他的衣服:“我们现在这样,好像从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过那会你骑的是自行车,我们在南湾县……车后面还撵了条狗。” 闻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付清主动抛出的关于“从前”的话题,只能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付清却似乎误解了他这声“嗯”的含义:“你还是介意当年的事。” 闻喻心神一晃,猛地按下把手后刹。头顶的红灯晃得他眼眶发涩,喉咙里也好像灌了水泥。他沉默着调息了好一会,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当年不是我对不起你吗,为什么要问我介不介意,应该介意的是你吧。” 红灯转黄,闻喻抓紧了车把手。短暂的静默后,头顶的光变成了绿色。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腰侧那双手收紧了。 付清说:“我早就不介意了。” 早就不介意了,听起来就像“我早就释怀了”、“我早就忘记了”,“我早就放下了”。闻喻心底一片寒凉,面上却飞快调整好表情,重新加快车速穿过人行道。 车身颠簸了两下,渐渐进入闻喻租房的城中村。付清从闻喻肩膀上偏过头打量两侧的步梯楼房,却没给出什么具体评价。大概是考虑到闻喻的自尊心,所以选择嘴下留情。 付清从来都是个体面、知礼,进退有度的人,他不会像电视剧或网络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前任一样,对闻喻现在的潦倒冷嘲热讽。 闻喻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庆幸,还是觉得羞惭。在带着付清进入出租楼的单元门,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后,他才敢趁着黑暗,细细咀嚼自己一路以来的难堪。 他其实已经说服了自己接受学生时代和工作以后的境遇落差,也时常拿“成功与否不是非要以挣钱多少作为衡量标准”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他心平气和地看待自己和朋友们的财富差距,但他还是不想让付清看到自己这样的境遇。 太狼狈了。 闻喻从衣兜里掏出家门钥匙,捏着它就往锁孔里插。但混乱的思绪让他插歪了方向,钥匙被门锁外向的金属面一顶,当即脱手掉进了黑暗。闻喻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 他反射性蹲下去摸钥匙,却跟同时低头的付清撞了个正着。付清一边往下蹲一边摸出手机试图照亮,闻喻慌乱的动作磕到了他的肩膀,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付清“嘶”一声捂住肩膀,但还是第一时间举着手电扫向闻喻的下巴:“没事吧?” 为了不吵到邻居,付清只用气声说话。手机电筒的光线斜打在他左眼的睫羽间,也照亮了闻喻被撞红的下巴。 闻喻整个人僵住了,不是因为磕碰的疼痛,而是因为付清的拇指贴住了他疼痛位置的皮肤。 温热而轻柔的触感从下颌处传来,闻喻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本能地低垂视线,看向正专注盯着他伤处检查的付清。那双浅色瞳仁在不算强烈的光线映照下,剔透得就像一尘不染的玻璃。 他张了张嘴,一声微不可察的“付清”就这样隐没在晕白色的机械灯光里。 片刻后,付清松开他的下巴,蹲下去捡起落地的钥匙,帮他完成了开门的动作。 闻喻抬手按下门口的电灯开关,带付清换了拖鞋。房门“咔哒”一声合上,闻喻将钥匙从屋内插进锁孔,反扭两圈加了锁,才扔下通勤的小包示意付清先坐。 付清跟随他的动作来到沙发边,在他只有一室一厨一卫的出租房里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他放在置物架最高层的琴箱:“小提琴?” “放着看的,”闻喻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的烧水开关,尔后回到衣柜前翻找起来,“我这里没有新衣服,你介意……穿我穿过的吗?” “不介意。” “那行,你穿这件吧。” 闻喻拎着一件水蓝色的宽松款T恤转过头,却不想付清正站在他背后盯着他看。两人视线相撞,闻喻一怔,飞快敛眸。 “我知道了。”付清身上那种小苍兰洗衣液、酒精与男士香水混合的气味毫无征兆地贴近,闻喻手上一轻,那件T恤被抽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压得极低的轻笑。 小付:我就这样勾引。 小闻:被勾引了。(那种呆滞) 闻喻走过最长的路,是付清的套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收留 第3章 手串 头顶的光线暗淡片刻,又重新变得明亮。拿走那件短袖以后,付清并没有急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闻喻本能往后退,顷刻间,后腰便贴上了衣柜的柜门。 “你好像很紧张,”付清漂亮的眼睛低垂下去,一切情绪都隐没到浓密而修长的睫羽之下,叫人看不分明,“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晕白的灯光打在他前额的碎发间,发丝落下的阴影压住了他的眉眼。这使得付清冷松般的气质前所未有地阴沉下去,像是一颗在暴雨中受尽摧残的兰草。 闻喻不敢多看这样的付清,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话题:“没有,你想多了。我没有多余的睡裤,你看看右边架子上那件运动短裤能不能凑合。” “都可以,”付清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转眸,而是随手捞过那条运动短裤,重新抬眼盯住他唇角的小痣,“你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边的沙发是单人沙发,今晚你打算怎么安排?” 闻喻抿紧唇角:“你睡床,我打地铺。” 付清“哦”了一声:“还是介意当年的事。” 这已经是付清今天第三次提起“当年的事”了。闻喻卡在背后的右手收紧又松开,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跟当年的事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避嫌。” “怕我对你做点什么,还是怕你自己对我做点什么?”付清玻璃般剔透的眸子缓缓上移,终于还是重新盯住了闻喻的眼睛。 闻喻撇开视线,不说话了。 卫生间里的热水器在两人的沉默中发出一声明显的跳闸音,闻喻如蒙大赦地从衣柜柜门上起身:“可以洗澡了,你先洗吧。” 付清情绪莫名地看他一眼,并没有拒绝他的安排。片刻后,卫生间的小门“咔哒”一声落锁,那道若有若无的,属于付清的气味被门锁隔绝。闻喻松了口气,近乎脱力般跌坐在床沿上。 卫生间的灯泡发出暖黄色的光,将付清清瘦的影子打在镶着一半磨砂玻璃的小门上。不多时,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进闻喻的耳朵。 闻喻无意识抓紧手边的床单,情绪随着水声的持续,一点点沉坠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付清重逢。付清穿着体面的商务衬衫,跟世俗意义上的标准人生赢家郑繁星坐在一起喝酒,而他骑着二手的电动车,穿着十九块九包邮的廉价T恤,住在这样一间月租七百块的城中村民房里。 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闻喻低垂视线,付清进去洗澡之前脱下的手串落进他眼底。他一怔,思维随即被带回到他们的“从前”。 这个手串他认识,六年前的春天,它就在付清手腕上了。 但闻喻认识付清,是在七年前的夏天。 当时付清是闻喻父亲的女朋友的儿子。付清的母亲名叫杨倩,在闻喻记忆中,她是闻兴国带回家的第六个女人。 千禧年后,南湾县闻父那一辈的人已经开始摆脱“离婚会遭人耻笑”的思想禁锢,闻喻的母亲去世得早,从闻喻记事以来,闻兴国就一直在交女朋友。闻兴国当时四十出头、丧偶,个人资产也不丰厚,但胜在工作稳定,单位分房,在南湾县二婚的相亲市场里还算受欢迎。 愿意跟闻兴国谈婚论嫁的女士大多都是单亲妈妈,所以闻喻从小就比别人多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社交方式——重组家庭式社交。 付清来他们家的那天,闻兴国和付清的母亲出去找朋友玩牌了。闻喻一个人留在家里,受闻兴国和付清母亲的嘱托,等着给他这个没有法定关系的“继兄”开门。 第一次见面,付清戴着白色的棒球帽,穿着黑色的立领短袖,宽松的牛仔裤裤脚垂到脚踝,口鼻被拉高的衣领遮挡,长眉隐入帽檐落下的阴影,只露出一双清澈的浅眸。 当时闻喻就对这双眼睛印象深刻。 十六岁的付清,眼神干净得就像那种大城市里因为没吃过苦而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 ——很久之后,付清告诉他,这是他惯用的消灾避祸的伎俩。单纯清澈都是假的,审时度势才是真的。他们那种环境里生长出来的孩子,从小就会察言观色。 但在当时,闻喻没往那个方向揣度,付清不想在到闻家第一天就被闻喻找茬的愿望,也就成功实现了。 当然,后来闻喻也对付清做出了解释。他不找付清的茬,更多是因为他知道闻兴国不会向着他。在从前许多次与闻兴国女朋友的儿子女儿相处的过程中,闻喻已经无数次确认过这一点了。 “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的理论是对的,至少在闻喻身上是对的。比起沉默寡言、性格糟糕的儿子,闻兴国更在乎他每每相处个一年半载就会闹掰的女朋友们。为了让女朋友们了解他作为一个继父不会偏心亲儿子的决心,闻兴国往往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切家庭矛盾的爆发归咎于闻喻这个“不懂事”的亲儿子。 闻喻不想因为找付清麻烦平白挨闻兴国一顿打,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他跟付清第一天的相处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付清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坐了一下午,他就关着门在房间里翻了一下午的书。直到闻兴国打来电话,嘱托他带付清去吃饭,他们才被迫突破那扇门的隔阂,生硬地开口对话。 他说“你妈让你跟我一起吃晚饭”,付清说“我知道”,然后两人出门锁门,闻喻推出自行车带付清骑行到他舅妈开的餐馆。 一路上的大叔大婶,以及他舅妈都夸付清长得好,问他付清是谁。 闻喻说:“同学。” 于是一语成谶。等杨倩和闻兴国打完牌回到家里,闻喻便收到了“小清开学要转去你们一中,你这段时间多带他熟悉熟悉县里环境”的通知。 闻喻不是什么开朗外向、乐于助人的性格,而且不管表面上怎么表演,他心底里其实是不喜欢杨倩和付清的。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说不上有多讨厌杨倩和付清,可偏偏他们成了他的预备役继母和继兄。 没有哪个重组家庭的孩子会轻易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占去自己母亲的名头。 闻喻很反感闻兴国的理所当然,但他知道,自己的反对毫无重量,除了一顿打骂换不来任何东西。他识趣地默认了闻兴国的安排,却没想到付清会开口反驳。 付清说:“市附中的教学进度和一中不一样,我想先完成一中的暑期作业。” 有这么一个以学业为重的毫无挑剔的理由,杨倩开口附和付清的说法,闻兴国也就没再坚持。两人洗过澡回了主卧,而付清则被塞到了闻喻的房间。闻兴国的单位住房只有两室一厅。 付清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并没有像闻喻从前相处的那些继弟继妹那样在他房间里乱翻乱摸。事实上,除了在书桌上放下那只一开始背进家门的书包,付清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哪怕是躺在一张床上,付清也没有多余挤占闻喻的空间。 闻喻因此得出了付清很讨厌他的结论,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付清买的早餐也能有他的一份。 他告诉付清,他们只需要在闻兴国和杨倩面前维持表面和平就好。付清却说,他们是他们,闻兴国和杨倩是闻兴国和杨倩。 闻喻反问付清“你不应该挺讨厌我的吗”,付清回答说并不,甚至主动提及昨晚闻兴国让他们在城里多转转的安排,解释自己是因为看到了闻喻的不情愿才会开口拒绝。 那时候闻喻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讨厌自己的继弟。 直到后来他们的关系发生转变,闻喻向付清提出这个问题,付清才解答了他的疑惑。付清说,在绝大多数家庭模式里,小辈之间的矛盾往往来源于对物质资源与父母宠爱的竞争。而付清并不觉得闻喻和他之间存在什么竞争,他不觊觎闻兴国的房子,也不想抢夺闻兴国和杨倩的爱。 如果闻喻不是那么排外,付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继兄。 他体面、周全到让闻喻准备的所有冷脸都变成了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以至于两人之间的相处,比闻喻跟之前的每一个“弟弟妹妹”的相处都要和平。 和平,但冷淡。 就这样,他们冷冷淡淡地维持到了高二开学。开学当天,杨倩和闻兴国为了工作和牌局没来送他们报到,是闻喻亲自带着付清跑的入学流程。也不知道杨倩找了什么关系,直接把付清转到了闻喻所在的重点班。办完转学手续后,付清特地来到闻喻课桌前道了声谢。 闻喻的同桌自来熟地问付清他和闻喻什么关系,付清说:“表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手串 第4章 壁纸 南湾县同辈亲属之间的称呼不加“表”、“堂”一类的前缀形容,于是,付清成了一中同学们口中的“一班闻喻他哥”。 但这一点并没有拉近闻喻和付清之间的关系。相反,开学以后,闻喻和付清的接触就渐渐少了下来。两人一个坐教室第一排,一个坐倒数第二排,晚上休息也不在一间寝室,南湾一中的学习氛围很浓厚,几乎每一个课间都要布置满满当当的作业,闻喻没时间也没想法去关心付清。 付清倒是很受欢迎,没多久就跟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就连闻喻的发小郑繁星都说:“付清人不错。” 两人各有各的社交圈、各有各的生活节奏,只有在周末或长假期间,回到闻兴国那间狭小的单位住房里后,他们才会被迫凑在一起聊几句闲话。 在闻兴国和杨倩面前,能聊的事也不多。 那段时间闻兴国的脾气出奇的稳定,杨倩也不像闻兴国的前一任女朋友那样爱找闻喻的茬,只对他不冷不热,这个重组的四人家庭虽然没完全得到闻喻的认可,但也维持了整整三个月的安静平稳。 那时候闻喻以为自己会一直跟付清保持这种冷冷淡淡的继兄弟关系,直到闻兴国和杨倩分手,他们两个也跟着老死不相往来,但就在当年的中秋假期,事情起了变故。 那是在闻喻和付清的十月月考结束之后,一中合并国庆和中秋法定节假日连放一周,闻喻和付清坐着县城的二路公交回了家。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闻喻就闻到了客厅里淤积的烟味和酒气。他当时就白了脸色,反手把付清锁在门外。 杨倩不在家,闻兴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脚边滚了好几只要空不空的啤酒瓶,嘴里叼着半根还在燃烧的黄鹤楼。见闻喻进门,他把嘴里的烟掐进手边的酒瓶。 付清不解的敲门声被闻喻用后背顶住。闻兴国醉红了一张脸,捏着手机就往闻喻面前杵,让他给他舅舅打电话要钱。 闻喻母亲走得早,当时闻兴国考虑到自己的再婚问题,并不想带着闻喻一起生活。是闻喻在市里开厂的舅舅看不下去,承诺会每年给闻兴国打钱,闻兴国才勉为其难地留下了闻喻这个累赘。 这是闻喻小时候从闻兴国单位里听来的传言,而闻兴国也的确每年都会让他找舅舅要钱。 年幼不知事的时候,闻兴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但年纪稍长,他就不愿意再帮闻兴国打电话骚扰舅舅了。于是,每年因为不肯按照闻兴国的吩咐给舅舅打电话而挨打,成了闻喻生活里的常驻节目。 那一天闻兴国也毫不意外地对闻喻动手了。闻喻照常护着身体的脆弱部位,但因为付清还在门外,死活都不肯喊出声来。 付清的敲门声在闻兴国对他动手的动静传出去之后停顿了一下,那种讽刺的寂静,就像闻兴国从前那些女朋友和她们的儿子女儿在看到他挨打后立刻乖乖噤声躲到一边时的寂静一样。 南湾县不存在家暴的概念,在南湾县人的眼里,“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里的人们信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真理,就连南湾派出所的人都不觉得父母对儿女动手有什么不对。闻兴国在他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子女们面前打过闻喻,也在大街上打过闻喻,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闻兴国的某些女朋友和继子女们甚至觉得这是闻兴国爱他们的证明,街上过路的大叔大婶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然后告诉闻喻“以后不能这么不听话”。 扇耳光、薅头发,扯耳朵,拳打脚踢,甚至用皮带抽,用凳子砸……闻喻没觉得这些有多难忍受。其他人的袖手旁观,在他看来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哪怕学校里的同学们都说付清多么多么好,但其实付清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在这种情况下袖手旁观。这再正常不过。 ——然后房门就被撞开了。 他以为同样只会袖手旁观的付清举着一把缺了腿的破烂凳子,胸口起伏着,干净的浅眸里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怒火。闻兴国被付清的举动吓了一跳,付清趁机冲进门抓住闻喻,二话不说就扯着他跑下楼梯。 闻喻也被付清的举动惊住了,以至于直到付清推出他的自行车,载着他骑过了半条街才堪堪回神。 那天付清没有开口安慰闻喻,只是带着闻喻一直骑,骑到县城边缘离闻兴国单位最远的一间小诊所,掏出零花钱帮他处理伤口。 闻喻看着医生端出来的碘伏和棉签,说付清做的都是没意义的事,杨倩和闻兴国迟早要分手。 但付清说,他不是为了杨倩。 闻喻低眉,思绪从七年前的夏天落回现实。小诊所里白花花的墙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城中村出租屋里老旧的墙纸。 十六岁的付清,渐渐与磨砂玻璃面上投射的剪影重合。 “闻喻。” 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闻喻回神,二十三岁的付清走出氤氲的雾色站定在他面前,比十六岁的付清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侵略性。 很不合时宜,但闻喻的嗓子有点干。 他飞快移开视线:“你……穿衣服吧,我到厨房站会。”闻喻的出租屋里没有阳台,好在卧室和厨房之间还隔了一道门。 “没关系,”赶在闻喻跨出房间之前,付清拉住了他的手腕,“我不介意。” 这句“我不介意”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不介意闻喻待在房间里,还是不介意闻喻看到点什么。 闻喻绷直了脊背:“付清,这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抓在他腕间的手微微收紧了,闻喻意识到付清后退半步,侧身挪到了他面前。那双清澈的浅眸再次转向,闻喻不得不顺着付清的意思停下脚步。 这让他再一次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以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 闻喻闭上了嘴巴。短暂的静默后,他认命道:“我去沙发上坐。” 那只卡在他腕间的手松开了,付清同意了他的折中方案。就这样,闻喻浑身僵硬地坐到沙发边缘,背对着付清听他窸窸窣窣地解下浴巾。付清一边穿衣服,一边开口跟他说话:“这几年我回过南湾县好几次,一直没打听到你的消息。” 闻喻的心思不在聊天上,也没去揣度付清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为什么要打听我的消息?” “你说为什么?” 付清穿好了衣服,缓步来到他面前:“如果换作是你在我这个位置,难道你不会打听我的消息?” “我……”闻喻被付清忽然靠近的动作吓得后仰身体,回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冷下脸色,“我不会,一个莫名其妙就把我给甩了的前男友,有什么好打听的。” 付清低笑一声,放低重心紧挨着闻喻坐下。闻喻原本就僵硬的身体越发绷紧了。 付清说:“原来你也知道你当时那条分手通知莫名其妙。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感谢你,起码你没在高考之前跟我提分手。我能顺顺利利地完成高考,你也是功不可没。” 闻喻垂在腿侧的右手微微收紧:“想骂我可以直白点骂,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我说真的,闻喻。”付清色泽浅淡的眸子微微眯起,闻喻的侧颜就这样印在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 五年不见,付清变化很大。原本单薄的身体变得结实了,气质也变得锋利,甚至有些沉郁。少年变成了男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现在那双眼睛重新落到闻喻身上,专注地盯着闻喻看,竟然让闻喻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付清仍是当年那个喜欢他的付清似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 闻喻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前任毫无芥蒂,哪怕是付清也不行。何况付清没有任何理由对他念念不忘,从前付清喜欢的那些特质,早就从他身上消失了。 比起付清还喜欢他,他更愿意相信付清是对当初被甩的事耿耿于怀,只是想看他的笑话。 当然,付清不是那样的人。 思绪翻涌间,卫生间的热水器再次跳了闸。闻喻收敛神思,起身逃离付清身边的重力场:“我去洗澡。” “等等,”出乎意料地,付清抓住了他的小臂,“联系方式,加回来吧。” 闻喻反射性要拒绝,又想起付清反复提起的那句“你介意当年的事”,拒绝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喑哑的“嗯”。 他摸过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当着付清的面滑开锁屏。面容识别成功后,闻喻的手机桌面投映到付清眼底,晕开一片亮色的光。 闻喻顿住。 那张壁纸是一副毛笔书法作品,意气风发的行草,勾勒出一句灵动飘逸的“行不得则反求诸己,躬自省而薄责于人”。和真正的大师之作相比,这副字的笔触要显得稚嫩很多,再配合上简陋的装裱边框,任谁都看得出这只是一副学生习作。 内容本身没什么特别,但问题是,这副字的作者是六年前的付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壁纸 第5章 小鱼 闻喻触电似的按灭了手机屏幕。 付清缓慢转动眼珠,清亮的浅眸从手机屏幕方向挪到闻喻脸上,尔后顿住。出乎闻喻的意料,这家伙轻笑起来:“怎么了?”没有显露出任何让闻喻尴尬的神态,也不知道是没看清壁纸的详情,还是没认出那副字的归属。 “没怎么。”闻喻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好像敏感过头,有点欲盖弥彰了。 他轻咳一声:“还是我扫你吧。” 付清“嗯”了一声。简单的操作过后,闻喻重新得到了付清的联系方式——一个昵称为系统键盘里的蓝色小鱼图标,头像是澳洲斑点水母简笔画的账号。 五年过去了,付清的喜好还是没变。 闻喻熄屏放下手机,取过浴巾进了浴室。浴室门重又合上,这次是付清在外他在内。 温热的水流从淋浴头喷出,很快洒在闻喻脸上、颈间。自今天重新见到付清开始的沉重感骤然消失,闻喻呼了口气,突然觉得心灰意懒。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怪没意思的。 等到这个澡洗完,热水器里的热水也差不多耗尽,闻喻擦了擦发尾的水珠,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带衣服进来。平时一个人在家,他都是裹着浴巾回到外面穿衣服。习惯使然,刚刚他匆匆逃离现场,没想起今晚屋里多了个付清。 犹豫片刻,闻喻裹上浴巾走出浴室,飞速抓过角落衣架上的睡衣,又重新钻进浴室。终于,他衣衫整洁地将浴室小门敞开,从容回到房间。 坐在角落看手机的付清掀起眼皮:“这么严防死守?” 闻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没表现出来。 收拾了一下白天穿过的脏衣服后,他翻找出一套干净的日常装放在床头:“需要的话,你明天可以穿这件。我得睡了,六点起床。” “六点起床?” “嗯,上班。” 付清怔了一下,意外的没说什么。但在闻喻翻腾衣柜准备打地铺时,他上前按住柜门:“你睡床上,我睡地铺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你是客人。”南湾县人很注重人情世故,闻喻在那里长大,也受了当地民风的熏陶。 付清靠上衣柜,也不让步,只静静盯住闻喻的眼睛。闻喻被他盯得受不了,又不敢强行开合柜门,怕不小心伤到他,只能投降似的退后两步,默然回到床边:“被子在左下层。” 这就是同意付清睡地铺的意思了。 他飞快上床,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带着点气闷的成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气闷,就像他不知道付清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举动。 付清没再说话。闻喻隐约听到他在衣柜旁忙碌,又走来走去,大概是在整理被褥。数分钟后,付清的地铺铺设完成,房间里的灯被关上。 这一夜闻喻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出门。付清还在熟睡。那双清亮如玻璃的眸子被眼皮遮盖,让付清少了几分温润的气质,反而凸出立体的骨相。 闻喻闭合房门,一声叹息散在房间里,很快就消弭无迹。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后,付清微阖的眼皮睁开。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没有半点睡意朦胧的痕迹,像是已经醒了很久。 闻喻按照往常的习惯来到兼职的地方上工。老板今天没有亲自督工,他们几个店员也还算松快。到了午饭时间,他手机上收到几条消息。 [鱼]:我起来了。 [鱼]:中午需要我给你送饭吗? [鱼]:/照片*5 [鱼]:我们六年前来江市六中参加化学奥赛省赛,走的就是这条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没怎么变。 [鱼]:你晚上想吃什么? 闻喻不记得付清是个话唠的人,也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收留付清长住。 他想了想,回复:你不去警局或者航空公司扯皮行李箱的事吗? 行李箱找到了,付清也就该离开了。 那边显示了数十秒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然后冒出几句: [鱼]:糖醋排骨吃吗? [鱼]:/图片 [鱼]:这里的排骨还挺新鲜的。 付清在回避他的问题? 多年的处事经验和从前对付清其人的了解告诉闻喻,付清的态度不对劲。他下意识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句“你的行李箱真的丢了吗”。但赶在发送之前,按向绿色图标的手又紧急顿住。 如果付清的行李箱真的没丢,那么付清是故意骗他,借机住进他家里的? 为什么? 为了报复他毕业后那条分手通知? 闻喻将聊天框里的文字全部删除,然后熄屏手机,不再回复付清的消息。本来他觉得付清不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但…… 万一呢? 他当年做的事也的确任性,的确不负责任。付清对他心怀怨恨是应该的。即使嘴上说“早就不介意了”,可付清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样,谁又知道?那家伙从前就很擅长隐藏情绪。 闻喻收拾了心情,将剩菜倒进泔水桶。 下午的时间也飞快过去,到了晚间,闻喻打完下班卡,从兼职的店里离开。 一个下午没看手机,未读消息已经堆了满满一通知栏。闻喻略过付清关于晚餐食材的问询,点开郑繁星的聊天框,将付清从昨晚到现在为止的所有举动一一详述。 末了,他问郑繁星: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郑繁星只知道他和付清曾经关系很好,后来又突然闹掰,并不清楚他们的地下恋情,因此也没给出什么有效的意见。 郑繁星:你还让他住进你家了? 郑繁星:这谁知道呢?也许是想修复你们的关系? 闻喻握着手机沉默了。 和他修复关系对付清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在他身上浪费再多时间,付清也没法取得任何社会意义上的收获。 片刻后,郑繁星的消息再次发来: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你俩当年怎么掰的,具体的矛盾点在哪。闻叔出事之前都如胶似漆成那样,怎么突然就闹那么僵? 闻喻输入了一会,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于是郑繁星又发:难道是因为闻叔出事那会你情绪不好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闻喻:差不多吧。 郑繁星:但是以你那时候的状态……我觉得做兄弟的都能理解吧。 郑繁星:不过他可能不知道你那时候的具体情况,你俩掰了之后就没怎么联系。要不我做中间人帮你跟他说说? 这句话触动了闻喻某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回复:绝对不行! 郑繁星:…… 郑繁星:好吧,不行就不行,尊重你的**权。 郑繁星:不说了,我对象让我洗碗去了。 郑繁星的聊天框里没再冒出新的气泡,闻喻叹了口气,熄屏手机塞进衣兜。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细细的雨丝透过头顶的树叶,落到闻喻的眉眼间。 江市夏天的雨并不凉爽,反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燥热。闻喻停在十字路口,人行道上的绿灯刚刚变红,他还有得等。虽然江市的市民们并不那么注重交通安全,看车辆不多就闯红灯的不在少数,但闻喻觉得那样不好。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绿化带里的草皮出了会神,忽然意识到砸在头顶的雨停了。 闻喻抬头,正对上付清清亮的眸子。付清一手打着伞,一手拎着两袋食材,像是刚去完菜市场回来:“下班了?” 江市不算太小,但闻喻常活动的街区只有巴掌大。在这里碰到付清,对他来讲不算很意外。只是这情境有些莫名其妙。 闻喻下意识回答了一声:“嗯。” “你不回我消息,我就只好按照你以前的口味买了点食材,”付清掂了掂塑料袋里的东西,“最后还是买了排骨,我记得你喜欢吃。” 闻喻放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收紧。 他躲开付清的视线:“你不回家吗?”一副要在他这里长住的架势,这算什么? “我在江市哪来的家?”付清低笑一声垂下视线,神情居然有些落寞,“她倒是在江市,不过她……你知道的。” 闻喻一怔,有些不自然地瞄他的脸色:“我听说她再婚了。” 付清“嗯”了声,倒没见得多伤心失望:“意料之中的事。她现在的老公条件不错,三胎放开之后,他们又生了一儿一女。” 这样一来,付清倒成了那个美满四口之家里唯一多余的人。 闻喻握拳,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想安慰付清,又组织不出很好的措辞,只能笨拙地抬手又放下:“你现在独立了,以后可以组建自己的家庭。不用太在意他们。” 付清眸光微闪:“你明知道我的性取向。” 闻喻一顿,沉默。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拜你所赐”的味道,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良久,他咳嗽两声四下环视,确定没人向付清投来异样的眼光后,才低低说出那句迟到了五年的:“抱歉。” 气氛因为闻喻的立正挨打再次陷入凝滞。雨点落在伞面上的声音逐渐剧烈,人行道红绿灯的倒计时却并未随着两人的沉默放缓。在红色的“十三”转到“零”后,绿色小人经短暂的缓冲重新亮起。 而在闻喻抬脚的前一秒,付清开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