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梨落》 第1章 夜市浮灯 远山市的晚夏有种慵懒的倦意。 太阳沉到天山背后的时候,暮光把整条长街染成琥珀色。姜梨落跟着苏晴走在人声鼎沸的夜市里,两旁的摊位刚刚支起来,烤羊肉串的烟火气混着孜然和辣椒面的香,空气里还飘着哈密瓜的甜。 "你说这边会不会有好看的耳环?"苏晴拉着她的手臂,在一个摆满银饰的小摊前停下。 姜梨落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她回到远山市已经三个月了。这座边陲小城比记忆里更旧了些,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只是路边的梧桐树长高了,新开了几家奶茶店,老旧的电影院拆了建成商场。她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不算大的城市里,三个月的时间,总该会遇到的。 她没有刻意去找,只是每次路过的时候——河边的那条步道,学校附近的书店,甚至那家早就换了老板的面馆,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下意识地扫一眼街角。 但从来没有。 慢慢地,她开始接受,有些人,可能这辈子真的不会再见了。 毕竟,是她亲手把那扇门关上的。 "梨落,你看这对怎么样?"苏晴举起一对月牙形的耳环,在她眼前晃了晃。 姜梨落正要回答,呼吸突然停住了。 就在前方,十米不到的地方,人群的间隙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侧对着她,正弯腰跟身边的女生说着什么。他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孩子的手里拿着个棉花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那个女生也在笑,她说了句什么,男人肩上还斜挎着女生的帆布包。 晚风吹过来,带着烤肉的烟味。 姜梨落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慢,慢得好像能听见每一下撞击胸腔的声音。然后突然加速,快得让她头晕。 是他。 季海升。 第一次见到季海升,是初一开学那天。 那时候她刚转学到远山市,父母工作调动,她跟着搬到这座西北边陲的小城。九月的远山还带着夏天的尾巴,天很高,云很白,校园里的白杨树叶子开始泛黄。 她抱着新课本走在陌生的走廊里,教室门口贴着班级名单。她正低头找自己的名字,有人从她身边擦过,带起一阵风。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校服外套敞开、里面是黑色T恤的男生大步走进教室。他留着寸头,脖子后面还有没剪干净的碎发,走路的姿态有点散漫,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 他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书包扔到桌上,然后歪着头看向窗外。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光影交错的轮廓。那个侧脸的线条很清晰,寸头让他看起来有种不太好惹的锋利感。 那一刻,十三岁的姜梨落心跳漏了一拍。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不是一见钟情那种激烈的悸动,更像是一种隐秘的、小心翼翼的好奇。 后来她才知道,季海升在学校里有点"名声"。他经常不交作业,上课睡觉,跟教导主任顶过嘴,还因为打架被叫过家长。 班主任在班会上阴阳怪气,会说:"有些同学啊,要是考睡觉一定是第一名。"说的时候眼神会若有若无地扫向最后一排。 但姜梨落见过另一个季海升。 那是初一下学期的一个雨天。她值日留晚了,走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下得很大,她没带伞,只能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等雨小一点。 远处传来狗叫声。 她转头,看见季海升蹲在校门外的墙角,雨水顺着他的寸头往下滴,脖子和校服都湿透了。他脱下外套盖在一只流浪狗身上,那只狗腿受伤了,正瑟缩地发抖。 "别怕,我带你去看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它。 他抱起那只狗,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她。两人对视了一秒,他没说话,抱着狗转身走进雨里,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那天晚上,姜梨落躺在床上想,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那些力气,好像都用来抵抗大人和这个世界了,却还会在雨夜里,用最温柔的方式对待一只流浪狗。 她想,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好了。 只是朋友就好。 "梨落?梨落!" 苏晴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苏晴担心地看着她。 姜梨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可能有点热。" 她的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方向。 季海升把孩子举高,孩子咯咯地笑,他也笑了,神态柔软。他把孩子交给身边的女生,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去旁边的摊位买什么东西。 女生抱着孩子,低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个画面像一幅完整的画——温暖的,幸福的,一副她曾想象过的样子。 姜梨落突然发现,那些被她小心收起来的、以为已经尘封的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全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酸涩,不甘,遗憾,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她的选择。 她曾义无反顾地将故事搁置在了最朦胧的时刻,像琥珀里的昆虫,永远定格在最好的瞬间。可是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即使世界还在往前走,人生还在继续,她的心里永远有一处在循环播放着纠葛的那些年的记忆。 但很快,这些纷乱的情绪又被另一种更平静的东西覆盖了。 是欣慰,是高兴,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曾经像困兽一样用尽全力对抗世界的少年,褪去了那沉重的外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温柔乡。 他背着女生的包,看着他买完东西回来把吃的递给女生,看着他接过孩子又抱进怀里,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摊位前停停走走—— 他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这样很好。 她真心地为他开心。 姜梨落感觉到眼眶有些热,充斥着的是泪水和由衷的祝福。 她和季海升真正熟络起来是高一,刚开学不久。 起因是一次小组活动,要一起制作海报。老师把他们分在同一组,姜梨落鼓起勇气去找他讨论,他正在课桌上睡觉。 "季海升?"她轻声叫他。 他掀起眼皮看她,眼神有些防备。 "海报,我们需要……" "随便。"他打断她,"交上去就行。" "可是老师说……" "啧,我没意见。"他又闭上眼睛。 姜梨落咬了咬嘴唇,转身要走。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你是转学来的那个?" 她点头。 "叫什么?" "姜梨落。" "哦。"他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我的想法,你觉得能用就用。" 那个本子上密密麻麻画着很多东西,潦草但风格鲜明。姜梨落翻开第一页,愣住了——是关于这次作业主题的构思,甚至还画了几张草图。 她抬头看他,他已经又趴下了,只露出半张侧脸。 "季海升。" "嗯?" "你好厉害。" 他没回答,但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在笑。 那之后,他们开始有了交集。 他会在她低血糖的时候,突然走过来把饮料放在她桌上,但什么都不说;会在她因为数学题苦恼的时候,经过她身边时随手在她本子上写下解题思路;会在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等雨停的时候,把自己的伞塞给她,自己淋雨跑走。 他从来不说什么温暖的话,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让她觉得温暖。 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 可她不能说。 她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装作她的心跳从来没有因为他而失控过。 在很长的时间里, 她习惯了大方和犹豫之间反复横跳。 欲盖弥彰,欲言又止。 "梨落,我们走吧,前面还有一条街呢。"苏晴拉了拉她的手。 姜梨落回过神,点点头:"好。" 晚风吹过来,夜市的喧嚣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听到有小贩在吆喝,听到孩子的笑声,听到远处传来的音乐声。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西瓜,新鲜的西瓜!" "来来来,烤肉串便宜了!" "姑娘,看看这个项链……" 她一直往前走。苏晴还在旁边说着话,说今天买了什么,明天要去哪里,她都在笑着应和,但那些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走过三个摊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那个位置已经看不见人了。 他们走了。 姜梨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方向,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 好久不见,季海升。 你过得好就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跟上苏晴的脚步。 远山市的夜才刚刚开始,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整条街照得通明。 第2章 旧梦惊回 姜梨落已经三个月没有按时起床了。 准确说,是三个月没有必须按时起床。做自由撰稿人的好处就是,只要在截稿日前交稿,什么时候工作都可以。她可以在深夜灵感来临的时候写到凌晨四点,也可以在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坐在窗边慢慢打字。 这也是她决定搬回远山市的原因之一。 在北京的那几年,她住在四环外一个小区的公寓里。城市很大,机会很多,可她总觉得自己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在巨大的机器里,日夜运转,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待得越久,她就越怀念远山市。 怀念那种抬头就能看见山的开阔感,怀念街角小店里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怀念傍晚时分整座城市都被染成金色的时刻。 边陲小城节奏很慢,慢到她可以在早晨散步的时候,看清楚路边每一朵蔷薇的花瓣;慢到她可以在菜市场和卖菜的大妈聊上半小时;慢到她终于有时间,去想一些在大城市里被忽略掉的事情。 比如,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正想着,手机震动了一下。 苏晴发来的消息:"十点钟,西街那家新开的咖啡馆,不见不散!" 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 姜梨落笑了笑,回复:"好。" 苏晴是她回到远山市后认识的朋友,在市图书馆工作,性格热情爽朗,是那种可以和任何人聊起来的人。 她们是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的,苏晴看到她在看加缪的笔记,眼睛一亮:"你也喜欢加缪?"然后两个人就聊开了。 这三个月,多亏有苏晴,她才没有把自己封闭在家里。 九点半,姜梨落换了件浅色的衬衫,简单化了个妆,出门。 远山市的九月,早晚已经有了凉意。街上的梧桐叶子开始泛黄,风吹过的时候,会有几片打着旋儿飘下来。她走向车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座城市的好处是,去哪里都不远。从她住的地方开车到西街,也就十几分钟。 停好车,离地点还有百来米,她看了眼地图便走了出去。 苏晴已经在咖啡馆门口等她了,看到她就挥手:"这里这里!" "抱歉抱歉,路上耽误了一下。"姜梨落走过去。 "没事,我也刚到。"苏晴挽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这家店的老板特别帅,我上次和朋友来他刚好在,哎吗,就清纯男大和熟男的微妙平衡,你懂吧。" 姜梨落失笑:"你这是来喝咖啡还是来看人的?" "都有都有。"苏晴掏出手机,"我上次偷偷拍了张照片,找给你看……诶,照片去哪儿了?" 她一边说一边翻着相册。 咖啡馆的门是木质的,推开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口摆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推荐:"袖子气泡水,配抹茶卷"。字迹工整,像是用心写的。 "找到了!"苏晴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你看你看!"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姜梨落。 姜梨落下意识地看过去。 照片里的人侧对着镜头,正在擦拭咖啡机。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手臂。照片拍得不太清楚,但那个侧脸的轮廓,那个微微低头的角度—— "欢迎光临。" 温和的男声从咖啡馆里传出来。 姜梨落僵硬地抬起头。 咖啡馆的吧台后面,站着照片里的那个人。 季海升。 他穿着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比初中时长了,不再是那个寸头少年,额前的刘海有些凌乱,大概是刚才低头工作时弄乱的。他正在擦手,听到门响抬起头来,目光很自然地扫过她们。 姜梨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挎包的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小腿碰到了门口的花盆架,发出轻微的响声。 "哎,你小心点。"苏晴看着她。 "嗯……"姜梨落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遇到一个老朋友而已。 她是成年人了,早就过了见到喜欢的人就脸红心跳的年纪。 她可以很自然地打个招呼,点杯咖啡,然后坐下来和苏晴聊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松开攥着包带的手,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指,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抬起头,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跟着苏晴走进去。 "两位想喝点什么?"季海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职业性的礼貌。 "我要一杯提拉米苏拿铁。"苏晴说完,转头看姜梨落,"你呢?" "我……"姜梨落的视线落在吧台上方的菜单板上,那些字在她眼前有些模糊,"柚子气泡水,谢谢。" "好的。"季海升在收银机上点了几下,"一共三十二。" 苏晴掏出手机扫码。姜梨落站在旁边,余光能看到季海升在咖啡机前忙碌的身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看他,太明显;看别处,又好像刻意在躲避。 她最后选择看向窗外,假装在欣赏风景。 磨豆机的声音响起来,咖啡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姜梨落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有温度的,让她后颈都有些发烫。 她忍不住转过头去。 季海升正低着头操作咖啡机,专注地看着咖啡液缓缓流进杯子里,根本没有看她。 是她的错觉吗? 姜梨落在心里笑自己,大概是太紧张了,紧张到开始幻视了。 "两位的咖啡。"季海升把两杯咖啡放在托盘上,推到她们面前。 "谢谢。"苏晴端起托盘,"我们坐外面吧,里面有点闷。" 姜梨落点点头,跟着苏晴往外走。经过吧台的时候,她不小心崴了一下,身子一侧。 "小心。"季海升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她抬起头,看到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扶住她,但手停在半空。 "没事。"她轻声说,然后快步走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叹息声,短促得像是错觉。 咖啡馆的院子比想象中更美。 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中间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冠很大,把大半个院子都遮在阴凉里。树下摆着几张木质的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小花瓶,插着应季的野花。院子的一角种着月季和绣球,开得正盛,另一角搭了个葡萄架,藤蔓爬满了架子,垂下来几串还没完全成熟的葡萄。 墙角还有个小水池,里面养着几尾锦鲤,水面上漂着睡莲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吹过的时候,光斑就跟着晃动,像是会呼吸。 "这地方真不错。"姜梨落由衷地说。 "对吧对吧!"苏晴把托盘放在靠近月季花的那张桌子上,"我就说值得来。" 她们坐下来,苏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帅?" 姜梨落的手指在杯壁上摩挲着,那个瓷质的杯子还带着余温。 "嗯,还不错。"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还不错?"苏晴瞪大眼睛,"这叫还不错?这分明是很帅好吗!而且你看他做咖啡的样子,特别专注,有种……怎么说呢,柏原崇的感觉。" 姜梨落笑了笑,没接话。 她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气泡水,柚子味很清新,气泡从杯底冒出,在表面破碎,发出好听的气声。 她想起初中的时候,季海升也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一旦认真起来,整个人都会散发出一种专注的气场。 "可惜啊。"苏晴又说。 "什么可惜?" "这么帅的人,肯定早就名花有主了吧?"苏晴托着下巴,"你说他有女朋友吗?" 姜梨落的手指顿了一下。 "有的。"她的声音很轻,"而且不只是女朋友,应该是妻子了。他们还有个孩子。" 苏晴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夜市,我看到他了。"姜梨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轻微地涩味在舌尖蔓延开,"他抱着个小孩,旁边还有个女生,看起来很幸福。" "啊……"苏晴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然啊,帅哥都是不流通的。" 她又说了几句什么,姜梨落没怎么听进去。 风吹过来,带着月季花的香气。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如果不去想太多,这其实是个很美好的午后。 "我去一下洗手间。"姜梨落站起来。 "厕所在里面。"苏晴指了指方向。 姜梨落走进室内,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的变化。室内比室外暗一些,但布置得很温馨,墙上挂着几幅画,书架上摆着各种书籍和黑胶唱片。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季海升,松了一口气。 他大概去后面的操作间了。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很干净,洗手台上还摆着一小瓶洗手液和一盆绿萝。姜梨落上完厕所,在洗手台前洗手,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脸色还算正常,没有太明显的异样。眼睛有点红,大概是风吹的。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走廊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水声,应该是有人在清洗什么。她低着头,快步往外走,想着赶紧回到院子里,回到苏晴身边,回到那个安全的距离。 刚走到走廊中段,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久不见,姜梨落。" 那个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准确地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姜梨落的脚步停住了。 她的手指攥紧了衣角,背脊僵直,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后,那个人在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停下了。 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久久不息。 第3章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姜梨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高二下学期,四月的某个下午。 那天姜梨落值日,打扫完教室已经快五点了。她抱着一摞作业本往教学楼赶,要在放学前把它们送到办公室。走廊里人很少,大部分同学都已经离开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值日。 她走得很快。 拐角处,她撞上了一个人。 作业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她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好在被人扶住了胳膊。 "抱歉抱歉……"她慌忙道歉,弯腰去捡作业本。 "不用道歉。"那个人也蹲下来帮她捡,"是我站的位置不好。" 那个声音有些熟悉。 姜梨落抬起头。 逆光里,她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熟悉的是那个轮廓,那个侧脸的线条;陌生的是,寸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稍长的头发,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边额头。他穿着校服,领口的扣子松松垮垮地系着,看起来比初中时高了很多。 "季海升?"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笑了,把捡起来的作业本递给她。 "好久不见,姜梨落。" 那一瞬间,走廊里的光像是突然亮了起来。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闪闪发亮。 姜梨落接过作业本,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上周。"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我爸工作又调回来了,所以我也转回来了。" "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作业本。 "你在三班?"他问。 "嗯。" "我在五班。"他把手插进裤兜里,"不在一个班,不过也不远。" 姜梨落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说"那太好了",又觉得这样说太明显;想问他"过得怎么样",又怕这个问题太私人。最后她只是说:"那我先去送作业本了。" "好。"他让开路,"以后见。" "嗯,以后见。" 她抱着作业本快步走开,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那个拐角处,也正看着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姜梨落慌忙转过头,胸口像藏了一只受惊的鸟。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下午的场景——他蹲下来帮她捡作业本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说"好久不见"的时候那个温柔的语气。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那之后的日子,她总是会在走廊里、操场上、食堂里,不经意地看到他。有时候是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往教室走;有时候是他和朋友在一起,说着什么笑着;有时候是他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发呆。 她从来不主动去找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在确认,他真的在这里,没有再消失。 而他也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她。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校园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远不近,有交集,但不交织。 "姜梨落?" 现实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她的手指还攥着衣角,背脊还是僵直的。那个声音就在她身后,近得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里传来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衣角,整理了一下表情,然后转过身。 季海升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像是刚从后厨出来。他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那个笑容很自然,没有多余的情绪。 "好久不见。"姜梨落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平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好久不见。"他把抹布随手搭在肩上,"你什么时候回远山的?" "三个多月了。"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悄悄地交握在一起,指尖用力,"听说这家店是你开的?" "嗯,开了半年多了。" "环境很漂亮。" "谢谢。" 对话像是在走流程,每一句都礼貌得体,没有太多的温度。姜梨落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在轻微地颤抖,她希望他看不出来。 走廊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个……"她率先打破沉默,"既然遇到了,改天可以一起吃个饭吧,老同学见面,这点礼节还是得有的。" 她说得很自然,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之间该有的客套。 "好啊。"季海升点点头,"什么时候?" 姜梨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问。一般来说,这种邀请,不都应该说"好啊,有时间联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吗? "这个……"她有些不知所措,"看你方便吧。" "那我们加个微信?"他已经掏出手机,"要不然也不知道怎么联系。" "哦,好。" 她也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的时候,发现指尖有些发凉。她打开微信的二维码,递给他。 季海升扫了一下,然后发了个添加请求。 她点了通过。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 是季海升的手机。 屏幕亮起来,上面显示着来电人的备注—— 小宝 姜梨落看到了那两个字。 就这么两个字,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季海升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和那晚的笑一样,柔软得像是融化的糖。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说。 "嗯,你接吧。"姜梨落点点头,"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身后传来季海升的声音。 但她没有停。 她加快脚步,穿过走廊,穿过室内的咖啡厅,推开门,走进院子里。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眯了眯眼睛,深呼吸了几次。 身后传来季海升说话的声音,温柔的,带着笑意的:"怎么了?嗯,我在店里……好好好,我知道了……"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梨落!"苏晴看到她回来,招了招手,"你去了好久啊,我还以为你掉进厕所了呢。" 姜梨落坐下来,端起气泡水喝了一口,已经没气了。 "聊什么呢?"她问。 "我在刷手机啊,你看这个热搜……"苏晴把手机凑过来,给她看什么八卦新闻。 姜梨落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那个画面—— 手机屏幕上的"小宝"两个字。 她想起那天在夜市看到的画面——他抱着孩子,身边站着女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想起他肩上背着的女生的包。 想起他给孩子擦嘴的细心模样。 那个"小宝",是其中之一。但不管是谁,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而她,只是一个高中时代的老同学而已。 姜梨落深吸一口气,端起玻璃杯,又放下。 "怎么了?"苏晴注意到她的异样,"你最近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写稿压力太大了。" "没事。"姜梨落笑了笑,"就是有点没睡好。" "那我们喝完就走吧。" "嗯。" 风吹过来,月季花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她们往外走的时候,姜梨落没有再回头看。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晴还在旁边说着话,说那家店真不错,改天还要再去。 远山市的夜比记忆里更静。 她把包扔在沙发上,走到落地窗前。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天山的方向,视野很开阔。房子的装修风格完全是按她的喜好来的,简洁干净,木质地板踩上去有温暖的触感。 此刻窗外只剩下山的剪影,黑黢黢的,像一道屏障,把远山市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她盯着窗外,想起下午的招呼,也想起高中时,拐角相遇,他说"好久不见"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再见的真正模样是告别。 第4章 如果12点25分是圣诞 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季海升的头像在通讯录里,静静地躺着。 她想看看没有联系的这些年间,他是否有上传过任何动态。 她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点开。 或许告别应该干脆一些,错过的或许就应该让它继续错过。 画面上的头像跳动了一下。 季海升的头像上出现了未读消息的符号。 ''到家了吗?'' 就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随口一问。 自然得好像他们从未分别,再次见面也并非十年以后,而只是昨天刚见过,今天又碰上了。 姜梨落盯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要回吗? 回什么? "到了"——太简短,显得生疏。 "嗯嗯,刚到,谢谢关心"——太热情,显得刻意。 "到啦,你店里还忙吗"——太主动,好像很在意他。 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什么都没发,把手机扣在茶几上。 算了,等会儿再回。 她起身去倒了杯水,站在窗前慢慢喝。远处有零星的灯光,是城市边缘的住宅区。这座城市真的很小,小到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天山的轮廓。 手机又震动了。 季海升: 店里刚打烊,准备回去了。今天谢谢你来捧场,下次咖啡算我请。 他又发了一条。 自然得像是聊了很久的朋友,不需要等她回复,也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尴尬,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把话题抛出来,让她可以随时接住。 姜梨落看着这两条消息,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他太会了。 会到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如果他冷淡,她可以也冷淡;如果他客套,她可以也客套。可是他偏偏这样自然,自然得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得好像那些年的沉默、误会、错过,都不存在。 她轻叹了一声,拿起手机。 姜梨落: 到家了,气泡水很好喝,谢谢。 发出去之后,她盯着屏幕,心跳有些快。 几秒钟后,对方正在输入。 季海升: 那就好。你现在住在哪个区? 姜梨落: 新华路那边,离市中心不远。 季海升: 新华路?你们搬家了? 姜梨落愣了一下。他记得她家的地址。 姜梨落: 没有,那边还是我爸妈在住。我自己住这边。 季海升: 哦,那挺好的。 姜梨落: 我爸妈和我都觉得这样更方便,彼此都需要自己的空间。 过了几秒,他回复。 季海升: 笑哭,叔叔阿姨真的很酷,小时候就想着要成为他们那样很酷的大人。 姜梨落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该怎么接。 季海升: 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话题就这样自然地岔开了。他们聊起工作,聊起远山市的变化,聊起那些拆掉的建筑和新开的店。像两个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小心翼翼地更新着彼此的近况,填补那些空白的年份。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陆陆续续会聊几句。 不多,但也不少。早上他会发条"早",她有时回,有时不回。晚上他打烊的时候,会发张店里的照片,说今天很累或者今天客人很多。她会回复"辛苦了"或者"照片拍得不错"。 慢慢地,她开始习惯这种若有若无的联系。 像两条河流,平行着流淌,偶尔会有一些水花溅到对方的河道里,但始终保持着距离。 这个距离让她觉得安全。 直到某天下午,她正在写稿,突然想不出下一个场景该怎么写。主人公站在一个路口,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手机亮了。 季海升:对了,那顿饭,你什么时候有空? 姜梨落盯着这条消息,愣了几秒。 那顿饭。 她差点忘了,在咖啡馆走廊里,她说的那句客套话——"改天可以一起吃个饭吧,老同学见面,这点礼节还是得有的"。 记忆突然涌上来。 第一次一起吃饭好像还是高一那年冬天。 她从小英语就好,当英语课代表的年头几乎贯穿学生时代。 每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老师交代她负责带全班听写单词,接着又花了半个小时批改作业,把不及格的同学名单统计出来。 等忙完这一切,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天也有点黑。 她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准备回家。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她看到季海升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怎么还没回去?"她问。 他转过头,像是才发现她:"还剩点值日没做完。" "哦。"她点点头,准备往楼梯方向走。 "姜梨落。"他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要不要去吃晚饭?"他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麻辣烫。" 姜梨落愣了一下。 "就当……"他把手插进裤兜里,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就当是犒劳英语课代表下午带大家背单词和批改作业的辛苦。" "好啊。" 他们一起下楼,穿过已经空荡荡的校园,走出校门。 远山市的冬天来得早,五点多天就黑了,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他们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响。 那家麻辣烫店在学校后面的小巷里,门面很小,但生意很好。他们进去的时候,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你想吃什么?"季海升问。 "都可以。" "那我帮你选?" "好。" 他拿起篮子,熟练地挑着菜——土豆片、生菜、豆腐、年糕、鱼丸……偶尔回头问她:"这个要不要?" 她就点头或者摇头。 他仔细询问她的口味。不辣,少油,多蔬菜。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食物的热气从碗里升腾起来,模糊了窗外的夜色。 "英语课代表当得怎么样?"他突然问。 "还好。"她搅了搅碗里的汤,"就是有点紧张,怕念错单词,误导了大家。" "不会,我觉得好听。" 她抬起头看他,他正低头吃面,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 "你怎么知道?"她问,"你每次听写都在睡觉。" "没睡。"他说,"只是闭着眼睛。" 姜梨落愣住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店里其他客人的说话声和筷子碰撞碗壁的声音。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碗,感觉脸有些发烫。 "味道怎么样?"他又问。 "很好吃。"她小声说。 "那就好。" 他们继续吃,谁都没再说话。但那种沉默不让人难受,反而有种奇怪的舒适感,像是两个人不需要用语言填满沉默的间隙,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 吃完,季海升去结账。她说应该她付,他说下次。 走出店门,冷风扑面而来。姜梨落缩了缩脖子,把校服的拉链拉到最高。 "你家在哪个方向?"他问。 "东边。"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 "顺路。"他已经往前走了。 她跟上去,两个人又并肩走在夜色里。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谁的。 走到一个路口,姜梨落停下来:"我家过了马路就到了,你别送了,太晚了" "好。"他也停下,"那你小心点。" "嗯。" 她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季海升。" "嗯?" "谢谢你的麻辣烫。" 他笑了,那个笑容在路灯下看起来有些模糊:"不客气。下次你请我。" "好。" 她转身,趁着绿灯,快步冲到马路那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没有走。 手机的提示音在寂静里格外嘹亮。 季海升: 还在吗? 姜梨落回过神,看着屏幕。 姜梨落: 嗯。 季海升: 那顿饭,这周末怎么样,文化街那边? 她盯着这条消息,犹豫了很久。 姜梨落: 好啊,你定时间地点吧,新街那边我还不太熟。 季海升: 行,到时候提前跟你说。今天得早点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姜梨落: 好的。 对话框安静下来。 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银白。 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不自在了。那些来串门的旧情绪,坐一坐,差不多也就该走了。 也许,朋友挺好的。老同学,偶尔见见面,吃吃饭,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 这样挺好的。 她这样想着,闭上眼睛。 房间很安静,远处偶尔有车声传来,又很快消失。 夏天的热气还未完全消退,姜梨落翻来覆去地想要找个舒服的姿势入睡。 没成功,感觉更燥了。 她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看时间。 晚上12点24分。 手指突然顿住。 还有一分钟。 那是大学的时候,他们重新联系上,从□□转战到微信聊天。最开始只是偶尔聊几句,后来慢慢变成每天都会聊。她会跟他说今天宿舍发生的事,他会跟她说看到的有趣的东西。 他们总是聊到很晚。 有一次,聊到12点25分,她说太晚了,该睡了。 他说,那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吧,每天晚上12点25分,如果还醒着,就发个晚安。 "为什么是12点25分?"她问。 "因为现在就是这个时间。"他说,"而且,12点25分,和圣诞节的数字是一样的,预示着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 她愣了很久,最后只回了个"好"。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12点25分,她的微信都会准时收到他的消息:"晚安。" 她也会回:"晚安。" 就这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话,却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算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肯定早就忘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入睡。 过了大约30秒,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她睁开眼,拿起手机。 是季海升发来的消息。 季海升: 晚安。 就两个字。 她盯着这条消息,时间在这一刻分裂成了两个方向——一个通向六年前,一个留在现在。 为什么? 他会在12点25分,发来了"晚安"。 她的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还记得吗? 还是只是巧合? 她不知道。 第5章 时间错位 那两个字在屏幕上安安静静,在她心里却像是砸出了回声,一圈一圈地荡开。 回复什么? "?"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那个约定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还记得"?太直白,暴露了她也记得,万一只是巧合呢。 "……"?发个省略号?太暧昧,像是欲言又止,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情绪在胸口翻涌。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透不过气。 惊喜。 混乱。 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愤怒。 他还记得。可他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子和孩子。如果他确实还记得这个约定,还在12点25分准时发来晚安——这算什么? 姜梨落深吸一口气,锁上屏幕,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 不回了。 有些东西,不应该再被翻出来。 有些约定,就应该随着时间消散。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传来远处的说话声,又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 姜梨落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那个声音,伸手按掉,又沉回睡眠里。 过了几分钟,又响。 她翻了个身,把枕头盖在头上。 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她终于被烦得睁开眼睛,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准备彻底关掉它。 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她看到上方有一条未读消息。 季海升:早。 阳光正从落地窗透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就一个字,轻飘飘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梨落盯着这个字看了一会儿,等着他后续的消息。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没有了。 没有关于晚安的询问。 他就好像真的只是在跟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联络感情,说完"早",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回复,也不期待回复。 姜梨落把手机放下,走到窗前。天山的轮廓在晨光里很清晰,山顶的积雪泛着白光。 她突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她想多了,还是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接下来的三天,姜梨落把自己关在家里写稿。 她的小说进度一直不太顺利,但这几天她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敲下一个又一个字。她需要让自己忙起来,需要用工作填满那些空白的时间,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终于,她完成了这个月的存稿。 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天山。秋天已经来了,山顶开始有了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决定出去走走。 在家待了三天,整个人像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盒子里,急需新鲜空气。 她走到卫生间,打开灯,镜子里的人让她愣了一下——头发在脑后随意扎着,有几缕散落下来,T恤领口歪了,露出一侧肩膀。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花了二十分钟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镜子里的人看着神清气爽。 她拿起包,出门。 高中在城市的中心,离她家有一点距离。她决定开车过去,车窗外的街景越来越熟悉,熟悉到她几乎能预判下一个路口会出现什么。 市中心还是那些建筑,那家书店,那个公园,那条通往学校的路——只是墙面斑驳了,招牌褪色了,像一张泛黄的照片。 学校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远处多了几栋新的建筑。 她走到保安室,问能不能进去看看。 保安抬起头,摇摇头:"需要预约信函。" "哦,好的,谢谢您。" 她退回到校门口,站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开。视线落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又移到墙边贴着的公告栏,然后是那条通往教学楼的路。 她突然想起,以前放学后,总会和朋友们先去校门口那家小商店。 转身,沿着围墙往右走。 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门面。 小商店还在。 那个在她高中时代,像是一个小宇宙般存在的地方。。 她走过去,推开门。 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店里还是那个样子,货架上堆满了各种东西,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阿姨,正在低头看手机。 "您好。"姜梨落说。 阿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要买什么?" 姜梨落走近一些,还是记忆里的那张脸,只是多了些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 "阿姨,您还记得我吗?"她笑着问。 阿姨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她,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是……" "我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姜梨落说,"高中那会儿,我们几个女生总是来您店里,您说我们吵得您耳朵疼,天天叽叽喳喳的。" 阿姨的表情逐渐明朗起来,眼睛慢慢睁大:"哎呀,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那个……" "姜梨落。" "对对对!"阿姨突然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梨落!我想起来了!你们那几个女生,天天来我这儿,聊东聊西的,还给我贡献了不少销售额!" 她转身朝里屋喊:"老头子!老头子!快出来,你看谁来了!小姜" 一个戴着眼镜的叔叔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姜梨落,也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叔叔好。"姜梨落笑着打招呼。 "你们毕业之后啊,"叔叔走过来,语气里带着欣慰,"你阿姨还伤心了好一阵呢,总说店里冷清了,没人来热闹了。" "去去去,我哪有。"阿姨嗔怪地推了叔叔一把,然后转向姜梨落,"来来来,坐坐坐,吃根烤肠,我请你。" 她转身去烤肠机那边,拿了一根刚烤好的烤肠递给姜梨落,又从冰柜里拿了瓶饮料:"拿着拿着,别客气。" "谢谢阿姨。"姜梨落接过来。 "现在做什么工作啊?结婚了没有?"阿姨开启了八卦模式,眼睛弯起来,里面透出一丝光亮。 姜梨落笑了,这才是她记忆里的阿姨。 "写小说,自由职业。还没结婚。" "哎呀,写小说好啊,有文化,还不用坐办公室。"阿姨感叹,"你们这一届学生啊,都挺有出息的。" 她们就这样聊起来,聊毕业后的生活,聊远山市的变化,聊那些年的趣事。 聊着聊着,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雨。 姜梨落咬着烤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高二的某个下午,放学时突然下雨了。她和几个好友站在小商店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密密麻麻地落下来。 季海升从雨里跑过来,校服湿了一半,头发上都是水珠。 他把校服外套打开,从怀里掏出她落在教室的外套。 "别感冒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飘向一边,没看她。 她接过外套,注意到他的脸蛋和耳朵尖都泛着红,连脖子那里都有点红。她有点担心,这么冷的雨,他会不会冻坏了。 他说完就转身跑开了,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她站在屋檐下,看了看手里的外套——是干的,还带着温度。 她把外套穿上,瞬间感觉温暖了许多。 "哦~"身边全是朋友的打趣声,挤眉弄眼的。她的脸也跟着热起来。 "梨落?梨落?" 阿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啊,阿姨,不好意思,最近没睡好走神了。" "哎呀,你这孩子,这有啥的。"阿姨笑着摇头。 "你们那届学生我记得的不多,但有几个印象特别深。你们那群小女孩,特别有礼貌;还有一个男生,个子很高,头发有点长,话不多,冷酷小帅哥。你还记得吗?" 姜梨落点了点头,握着饮料瓶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对啊,"阿姨继续说,"我当时还以为你们俩是不是早恋。" "那个男孩子啊,特别有意思,好多次,早上来买一瓶奶和一个蛋,还让我帮他加热好。然后就放进外套里捂着,我说你自己不吃啊,他说不爱吃早饭。" 阿姨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梨落:"后来我就发现了,他是等你来上学的时候,顺便把那些给你。" 姜梨落手里的饮料瓶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 "哎呀,你不知道啊?"阿姨惊讶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们俩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关系呢。”"那男孩子啊,每次来买的时候,都会特意问我,要加热到什么温度最好,说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凉,要让你一拿到就能喝。" 阿姨说着说着,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我当时就看着你们俩,觉得小年轻真可爱,偷偷摸摸的,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那种感觉啊,让我想起来我和你叔叔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喜欢得不得了,见了面还要装作不在意。" 叔叔在旁边笑着接话:"可不是嘛,那时候你见我一次脸红一次。" "去去去,谁脸红了。"阿姨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又转向姜梨落,"男孩子啊,就是太闷了,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呢。" 姜梨落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记得那些早餐。 每次学校有活动,需要提前到校彩排。季海升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一瓶奶和一个蛋递给她,说:"买多了,吃不下,你帮我吃吧。" 温度总是刚刚好,不烫嘴,也不凉,就是那种可以立刻入口的温度。 她当时还疑惑,为什么他买的早餐温度总是这么合适。 原来…… 那些早餐的温度,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手心。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是微信消息。 季海升: 这周六,咱就去文化街,那边有很多餐厅,可以去了再决定,还有很多路演。 姜梨落盯着这条消息,脑子里乱成一团。 12点25分的晚安。 早上那句若无其事的"早"。 还有阿姨刚才说的,关于早餐的真相。 "阿姨,我先走了。"她站起来。 "这么快?再坐会儿啊。好,那记得下次再来,别像之前一样,毕业了就不见人影了。"阿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的,一定。" 她走出小商店,阿姨还在门口说着什么,但那些话已经被她落在身后。 她走向停车的地方,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开车驶离学校的时候,她把车窗摇下来。 风灌进来,有点冷,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吹散了车里闷热的空气。 她想起夜市看到的画面——他抱着孩子,身边站着女生,一家三口。 想起咖啡馆走廊里,他接电话时的笑容,屏幕上"小宝"两个字。 想起12点25分的晚安。 如果他还记得那个约定,如果他还记得那些早餐,如果他还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那些事情那他现在做的这些,对他的家人公平吗? 对那个在夜市里笑得那么开心的女生公平吗? 对那个被他温柔抱在怀里的孩子公平吗? 姜梨落握紧方向盘。 这些年,她已经放下过一次了。 不过就是再说清楚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是该说清楚了。 在微信上说太轻飘飘,也太容易被误解或者被敷衍过去。 当面把话说清楚,把界限划清楚。 告诉他,她知道他有家庭了,她尊重这个事实,所以他们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老同学,偶尔问候一下可以,但不要再有那些暧昧不清的信号。 不要再在12点25分发晚安。 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在红灯前停下,拿起手机。 那条关于周六见面的消息还在屏幕上。 她打开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姜梨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