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巷女与朝堂卿》 第1章 郎骑竹马走 王巧儿歌舞颜色称于京师。陈云峤与之狎,王欲嫁之。 其母密遣其流辈开喻曰:“陈公之妻,乃铁太师女,妒悍不可言。尔若归其家,必遭凌辱矣。” 王曰:“巧儿一贱倡,蒙陈公厚眷,得侍巾栉,虽死无憾。”母知其志不可夺,潜挈家僻所,陈不知也。 旬日后,王密遣人谓陈曰:“母氏设计置我某所。有富商约某日来,君当图之。不然,恐无及矣。 至期,商果至。王辞以疾,悲啼宛转。 饮至夜分,商欲就寝,乃抚其肌肤皆损,遂不及乱。 既五鼓,陈宿构忽剌罕赤挞搏商,欲赴刑部处置。 商大惧,告陈公曰:“某初不知,幸寝其事,愿献钱二百缗,以助财礼之费。” 陈笑曰:“不须也。” 遂厚遗其母,携王归江南。 陈卒,王与正室铁,皆得守其家业,人多所称述云。 ——夏庭芝《青楼集·王巧儿》 **** 翻遍前朝史书,女子姓名寥寥无几。换了新朝,女皇登基,情况才有所改观,朝堂旧因积重,寻常巷陌却灵活得多,许多奇女子的故事脍炙人口。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其中一则。 话说前朝末年,一地生产杨梅,又以王姓村民居多,故命名为王梅村。王梅村有一对青梅竹马,女孩叫王巧儿,男孩叫庄晏。 瞧这名字,您也能看出,男孩不是本地人。 的确,庄晏母子是逃难来到王梅村的。 庄母自称,去年一路官兵开进故乡,抓了丈夫就走,说是保家卫国,从此再没回来。 动荡乱世,山河飘零,亲戚断联,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只能颠沛流离,东一问,西一找,兜兜转转就到了王梅村,安顿在王巧儿家旁。 战乱年代,多人少人常有,落难文人巧儿也见过不少,因此她不觉得庄晏有何特殊。 直到有一天,庄晏突然上门,他们才真正发生了交集。 “姑娘……我与母亲随身携带的盘缠已花得差不多了,请问姑娘家还缺人手吗?” 巧儿家是以卖杨梅制品为主的,朝中亲贵好杨梅,巧儿家又有渠道,在这乱世仍能赚些银子。原本,巧母不愿意用他,只因前几日父亲一病不起,家中只有她和母亲两名女眷,又不安全,思考再三,就让庄晏次日上工。 庄晏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手脚利索、勤奋肯学,不久便赢得了巧儿一家的欢喜。巧儿正值豆蔻年华,与他朝夕相处,自是情窦初开。 庄晏没说过自己的心意,但待巧儿极好,除了照顾她,还给她讲许多学堂里的知识。 “哎呀……庄晏哥哥你懂的真多!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巧儿一脸憧憬,双手一拍,“巧儿若是也能上学就好啦!” “是呀,可惜女儿家不好上学。”庄晏轻拍巧儿肩膀,“不过庄晏哥哥会教你。” 对于未出阁的少女来说,庄晏这一举止过于亲密。巧儿虽被拍得小鹿乱撞,但也怕让爹娘看到。为了把持住自己,她清了清嗓:“庄晏哥哥能教得了巧儿,又教不了天下所有女子。” “那巧儿说说,该怎么办?”看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巧儿故作正经,庄晏不禁笑了。 “总有一天,巧儿要立一个能让女子上学的书堂!” 巧儿不是今天才有这想法的。 她本也爱读书,可惜前朝禁止女子入私塾。饶是家人开明,愿意供她读书,也无师父可寻。巧母倒是识些字,水平毕竟有限。巧儿能看懂话本子,都算是自学有道。而后仗打起来,话本子也没处买。 如今有了庄晏,她倒可以在脑海里偷偷排爱情剧了。 一日,京中来了笔大单。原本应当由巧父送货,如今这任务落到了庄晏肩头。 临行那日,大雨倾盆。 巧儿想让庄晏天晴再动身,无奈客人催得紧,黑云翻墨的清晨,庄晏出发了。 “庄晏哥哥,早点回来!”巧儿大声喊,朝着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手。 庄晏有没有回头呢? 巧儿记不得了。 巧儿没有等来庄晏,却等到了庄母。 庄母美人迟暮,温声细语:“巧儿呀,我们要走了。” “走?”巧儿阖杨梅罐头的手顿了一顿,“去哪儿?” “去京城。”庄母说,“多亏这趟生意,阿宴竟然找到了他的父亲!” 说着,庄母拿出一封信。字迹清逸隽秀,分明庄晏执笔。 信上说,他送货到东家时,正好遇见东家待客。 那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生身父亲。 那年父亲凯旋后,发现故乡早已一片废墟。来不及悲伤,又要奔赴战场,边打边不忘寻找母子二人,可惜一直没有结果。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京城重逢。 如今父亲已是部队一小官。上峰的千金看中庄晏知书达理,丰采俊朗,已准备让庄晏入赘。 庄晏没有拒绝的理由。 千金家境殷实,如花似玉,性格温和,在这乱世,能为庄父提供升职的机会,亦能为庄母提供安稳的生活。 怎么看,都比窝在王梅村好。 信的最后,还特地感谢了巧儿。 “如果没有你们一家的帮助,我们也无法合家团圆。”庄母握住巧儿的手,又递出数额客观的银票,“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当感谢你们这几年的照顾!” 巧儿想要拒绝,但是巧母一把接过钞票,边点数边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我就知道庄晏这孩子将来肯定要有大出息!妹妹你要享福啦!” 庄母临行那日,巧儿发烧了,没能送行。 倒是巧母,大包小包地塞了一堆杨梅果脯给人家。 “嗷哟,巧儿你是没看到呀,来接人家的那个马车,那叫一个气派!”巧母给巧儿送药的时候,八卦道。 巧儿不语,甚至有点庆幸自己没去送庄母。 “唉,原本还以为你和庄晏那孩子能走到一起,”巧母话锋一转,“没想到人家飞上枝头做凤凰,咱们家高攀不起啊。” 巧儿只管喝药,默不作声。 “不过人家给的银票很多,够咱们花好久了,还能给你爹请好郎中,换好药。”巧母继续说,“我得看家、得料理杨梅,天天照顾你爹,送货都没法送。” “娘,等病好了,我去送。”巧儿一口闷尽,像喝酒似的。 在这个世道,谋生才是第一位的,儿女情长算什么呢? 只是遗憾,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她的学堂还没开办,老师就先跑了。 第2章 陈云峤 王巧儿终于也在京城落了脚,以她自己从未想过的身份。 庄晏走后,巧儿就负起送货的重任。 不幸的是,一次路途中,巧儿被人伢子拐了去。 巧儿青春貌美,能写会画,被歹人卖进了春香楼。 春香楼掌事的鸨母性格泼辣,人称春七娘,楼里的姑娘们都唤她七妈妈。 和许多被卖来的姑娘一样,巧儿哭过、闹过、也跑过,被七妈妈狠狠收拾后,安静许多。 她看着身上的伤痕,深浅轻重得当,想必七妈妈早已积累许多经验,确保姑娘知道教训,又不会真的伤了她们。 毕竟,她们还要为七妈妈卖命呢。 身上落了疤,可卖不上好价钱。 巧儿只能安慰自己,庄母留下的那笔钱,应该够家里吃穿很久。东家见她一直没去,一定会遣人联系爹娘,届时,爹娘一定会找她的。 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望着天花板上仅有的小窗,她双手合十。 风挤进狭小的仓房,吹干她的眼泪。可她总是哭,风也擦不过来。 她等啊等,没等到爹娘,却等到春七娘放她出来。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瞧不上咱这碗饭。”春七娘用食指挑起她下巴,摩挲几回,缓缓道,“若不是我买你,也是别的妈妈买你,她们可不一定像我脾气这么好。” 巧儿双眼红肿,麻木地看着她。 见巧儿已认命,春七娘便安排她去新屋。 屋里香气旖旎,熏得巧儿头晕,可没几日,她便习惯了。 “小丫头,你这是被腌入味了哦!” 说话的是个落魄老书生,姓苏,大家都喊他苏翁。 苏翁声称,自己曾有机会进士及第,却被暗箱操作,取消科举资格。自那后对朝廷灰心丧气,流连于烟花柳巷。 可是,烟花柳巷不是救济院,吃喝玩乐也是要花钱的。 苏翁付不起钱,白吃白喝半个月后,被春七娘差人痛揍,留在春香楼给姑娘们补习以还债。 书生屡试不第,着实事出有因,他除了淫词艳曲,便只会抨击时政。 他一抨击时政,王巧儿就开小差,想爹娘,想庄晏,想自己的将来。 在书生酒后义愤填膺的痛斥声中,江山真的变了。 登上九五至尊宝座的,是一位女皇。 女皇如何传奇,巧儿听客人说过许多版本。 然而,她最关心的并非女皇的香艳情史与铁血手腕,而是女皇宣布:兴办女子学堂,适龄女子均可入学。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虽看不惯**无能的前朝政权,但苏翁对女皇掌权更是痛心疾首,“良家女子无才便是德啊!” “吱呀——” 正当苏翁指点江山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哦?这位老先生方才在说什么?”开门的是春七娘,说话的却是旁人。 那人身量颀长,远观温润如玉,眉目线条却硬朗,比寻常文人多了一丝匪气。长衫素白,衣料却金贵。左手佩素银指环,看来已有家室。 巧儿不屑。即使入行好几年,她一心向往的还是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翰林大人,他就是个酒疯子,您可别听他胡说八道!”春七娘向那人赔笑,狠狠瞪苏翁一眼,吩咐下人道,“赶紧的,还不快请苏翁出去!再把巧儿姑娘的房间收拾一下,翰林大人可是贵客!”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苏翁对壮汉们翻白眼,嫌弃地打开他们的手,“我自己会走。” 丫鬟收拾好屋内,随着春七娘一齐退下。 巧儿一向喜爱读书人,京城的读书人又爱听琵琶,于是巧儿抱起琵琶。那位翰林大人也不点曲,任她转轴拨弦。 一曲弹罢,他拍掌,声音清脆:“巧儿姑娘曲动京城,名不虚传。” 这话巧儿听得多了,也就抿嘴笑,随即走起程序,场面话一套一套。 岂料,陈翰林不按套路出牌:“听说,巧儿姑娘酿得一手好杨梅酒?” 陈翰林此言不虚。还在王梅村时,巧儿的日常就是酿酒。沦落至春香楼后,也曾在后厨帮衬过一阵,正式接客后,酿得也就少了。 巧儿将头发拨弄到肩前,青丝如瀑。她看着陈翰林,目光澄澈,将前尘往事缓缓道来,不过添了些讨人怜惜的常见文本。 她想让陈翰林常来,反正都是要接客,不如接个讨喜的。 陈翰林摩挲着指尖银戒,边听边叹气。 直到有人敲门,陌生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姑爷,小姐差我来接您!” 巧儿纳闷,这才几更天,话还没说两句便要走么? 陈翰林理理袖子,起身向巧儿告辞,推门前又回头,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在下陈云峤,日后还会再来叨扰。” 有钱没处花?富人怪癖多! 陈云峤前脚刚上轿,春七娘后脚就进屋来,一脸语重心长:“巧儿啊,妈妈知道你好陈翰林这口,但他家有河东狮,咱们得罪不起啊!” 女皇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抬举寒门势力,陈云峤便是被好风送上青云的幸运儿之一。他容貌出众,文采斐然,二十三岁便官至国子监司业,一来二去,便被常造访国子监的铁令仪看上。 铁令仪是当朝太师之女,文武双全,其父权倾朝野,陈云峤与她成婚后,一路青云直上。 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介寒门书生如此幸运,按照“官场得意,情场失意”定律,陈云峤妻管严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春七娘就是此消息的拥护者之一。 “巧儿啊!”春七娘还在念叨,“春妈妈还指着这春香楼养老送终呢,万一得罪了铁家,咱们可都得喝西北风!” 巧儿一脸诚意十足,熟练地敷衍着春七娘。 没几日,陈云峤又来了。 依旧是由春妈妈亲自送到门口,热情洋溢,若不是听过她的真心话,巧儿都要当真。 巧儿从漆红雕花木方桌前起身,一边替陈云峤沏茶,一边看春妈妈的眼色。 春妈妈是想让她做坏人,把自己摘出去。 关门声唤醒了巧儿心里沉睡多年的小野兽,小野兽叫嚣着:“王巧儿,报仇的机会来啦。” 巧儿收起桌上的琵琶,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手指交叉,下巴轻架于上:“陈翰林,春妈妈要我为难你,叫你知难而退呢。” “哦?为何?” “她说尊夫人脾气不太好。”巧儿狡黠一笑,“会拆了春香楼,叫她没地儿养老呢!” “那她可是多虑了,正是夫人遣我来此。”陈云峤抿一口茶,“听说巧儿姑娘来自王梅村,前些日子,夫人在家中拾到得到一枚物什,也与杨梅有关,不知姑娘可见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荷包,手指微蜷,轻轻放在桌上。那荷包琉璃绿底,杨梅歪歪扭扭黏在上面,虽然绣工拙劣,但除了旧得发白外,其余部分完好无损,想来一直被人精心呵护。 巧儿自然熟悉,那是庄晏赴京之前,她送给他的。 她原来并不在意女红,直到庄晏要走,她才想起话本情节,心上人出远门前,女孩子家都要送贴身信物的。 她突击了半个月,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也就绣出那么个玩意。 好在,庄晏收下了。 “翰林大人可真是的。”如葱玉手遮住荷包,巧儿嗔道,“这都是幼时之作了,怎到了大人手中呢?” 陈云峤起身,绕着屋子仔细瞧一圈,见无异样,才又入座,凑近巧儿,低声道:“前些日子,有人入府盗走了夫人的心爱之物。” “报官了吗?尊夫人可是太师之女,官府的人肯定无论如何也会找到的。” “官府的人已经够忙了,夫人说,先不急着惊动他们。” “所以翰林大人便找到春香楼了?”巧儿掩唇轻笑,斜睨了陈云峤一眼,“尊夫人的物件,怎会到这烟花之地呢?” 看出巧儿俏皮中的讥讽,陈云峤也不恼怒,在官场中,比这难听的话可多了去。 “夫人自有手段。”不似普通赘婿,陈云峤眼底隐藏着对铁令仪的的欣赏,“说了这么多,姑娘到底认得这荷包吗?是那小贼落下的。” 巧儿颔首,额前碎发随之晃动。 她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不过隐去庄晏姓名。 巧儿杯盏已空,陈云峤忙沏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谁是那位幸运的小郎君?”见巧儿满意,他适时追问。 “忘了。”巧儿扑哧一笑,“巧儿送出去的荷包可太多了。” “姑娘这般出名,针脚又如此别致,倘若常送人,恐怕坊间早就传开了吧?”陈云峤看看荷包,又看看她,“姑娘开个价?” “巧儿不想再在春香楼待着了。” “行啊。”陈云峤轻摇碧盏,茶水微漾,“在下尚未纳妾,回去和夫人商量商量。” 巧儿瞪圆凤眼,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认为赘婿有这么大的能耐,但又心怀渺茫的期冀:“那,巧儿就静候翰林大人的佳音了。” 正事谈完,陈云峤起身准备离去。 “姑娘不送送在下?这番疏离,日后在下以过门为由替姑娘赎身,怕是有人起疑呢。”见巧儿仍怔在那,他提醒道。 巧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挽住他。这才摸到宽大袖袍下的胳膊如此纤细,女人似的,但肌肉分明,又是男人样了。 这回贴得极近了,才嗅到他身上的微香。 不同于春香楼的脂粉浓烈,那气息清冷中带一点柔,不知怎地,竟让她想起话本中千人千相的观音大士。 第3章 故人重逢 没两天,陈云峤便带来消息,铁令仪同意了,但也有要求,先抓到庄晏,才能为巧儿赎身。 巧儿像一朵失水的白莲,瞬间萎了下去:“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快了。”陈云峤胸有成竹,“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姑娘舍不得供出他呢!” “他当年也舍得了我!”得不到的爱就变成了恨,“如果那时他亲自来接庄姨,就能再和我见一面,可是他没有来!” “兴许是避嫌呢?”陈云峤宽解她,“你说他已娶妻,娶的还是上峰的女儿。” “那又如何?来春香楼买醉的赘婿,还少么?”巧儿愤懑,又追忆起,旧爱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誓言,“他说要陪我开学堂的……” 陈云峤看明白,清官难断痴男怨女之事,此后也不再劝她,仍是有空就来,一幅对巧儿情根深种的样子。 但陈云峤并没有一掷千金到买断巧儿的服务,因此她还得听从春七娘的安排,周旋在来往宾客之中。 客人多是富商。大部分生得肥头大耳,面皮油光水滑,像精心饲养的猪,小眼睛总往她身上乱瞟,一手盘佛珠,一手抚摸着她裸露的后背。如同鼻涕黏在上头,巧儿差点呕了出来。 也有的身着朝服,鬓发整饬,举止风雅,出言必谈礼义廉耻,烛花一吹,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实打实的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虚伪!”他们走后,巧儿免不得啐上一口,也更盼望陈云峤能将她赎出去。 大雨倾盆,门前难得寥落。 巧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把头发挑到前面来,左一梳,右一梳,漫不经心。她素面朝天,眼下青灰,唇未点脂。 春七娘没打招呼,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见她这般憔悴,双手猛拍大腿:“唉哟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个样子哟,有贵客,贵客!” 巧儿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 真是好笑!这春香楼的姑娘,又不是死的就剩她一个,春七娘怎么就逮住她使劲薅? 她在心里把男人和春七娘痛骂一顿,心里舒坦些,才把头掉过去,却发现一男子出现在七娘身后。 他一袭紫檀底暗纹团花织金袍,肩头坠着湘妃竹色薄纱披风,腰间犊鼻带紧束,织金飞云缠绕其上。浓眉入鬓,眼角微垂,肤若麦色,微微发福,活脱脱英俊相公的残骸。 巧儿睫毛颤了一下,整个人定在那,像被施了咒般。手还停在发间,梳子尚未放下。 故人的视线,如光一般,照亮了心里怨恨的角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脏怦怦直跳。幸而素白袍子宽松,掩住她的颤抖。 哪怕岁月沧桑容颜,她仍是一眼认出少年郎。 “巧儿,这位是庄晏庄公子。”春七娘打断她,“庄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春香楼,你可要好生招待!” 砰地一声,梳子掉到地上,巧儿弯腰欲捡,庄晏却先她一步。他将梳子放在她的手心,又回头塞给七娘几锭白银,打发道:“妈妈你先去忙吧。” 春七娘笑得花枝乱颤,又叮嘱巧儿一番,末了才关门而去。 屋中静了。 两人互相望着,久久不语。 “巧儿,真的是你。”同样是久别重逢,庄晏的喜悦浮在表面,对巧儿的误入歧途,也未表现出震惊。 这让巧儿觉得奇怪,但她也不愿用凄惨的经历,去换取庄晏的同情。 可供回忆的,只有王梅村的那几年,但庄晏的记忆不甚精准,总是和巧儿的有些出入。 譬如,巧儿分明偏爱牡丹亭,庄晏却说是西厢记;巧儿的梦想是办学堂,庄晏却记得她要把杨梅铺子开到京城;巧父是春日里生的大病,他竟说是腊月…… 巧儿抓大放小,只纠正了这三处,她认为其余的琐碎细节不重要,错也无妨,也许庄晏觉得每一处都不重要,才会这样疏忽。 庄晏越是回忆,巧儿越觉得他陌生。 刚进门时,以为生活只磋磨了容颜,没曾想把回忆也碾碎了。 编无可编的时候,庄晏才开始说起自己的这些年,其中不乏美化,但巧儿凭借自己的阅历,梳理出相对客观的脉络。 确实如庄母所言,他一度也过上了人人艳羡的生活。但女皇登基后清算政敌,父亲被推出去顶罪,死了;丈人受牵连,一贬再贬,如此大的阶级滑落,令夫人郁郁寡欢,最终撒手人寰;接连痛失地位与爱女,丈人与丈母娘自尽了。 庄母为了他有更好的生活,想要改嫁,但因政治因素屡屡碰壁;几经周折,终于给右丞相做九姨娘。 右丞相是女皇的绯闻对象之一,能护得了他们。 但他再也难高攀贵族小姐,只得替右丞相的生意东奔西走,来赚取母子俩的生计。 想来这并不是什么好生意,否则,庄晏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巧儿听到他的凄惨境遇,有一小半的快意,但更多还是心痛和同情,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忍不住落下泪来。 屋中又静了下来,隐隐可闻啜泣声。 “现在有个两全的法子。”庄晏手掌蜷了又松,犹豫良久还是打断了她的呜咽,“既能让你离了春香楼这苦海,又能让我在右相府好过一些。” 巧儿点了点头,一双玉兔红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对上她的目光,庄晏有点不忍心,但还是讲出自己的计划:“右相大人如今患了怪病,需要与有合阴命格的年轻女子进行双修调和,我调查过了,目前为止你是最合适的。” 巧儿猛地往后一退,重心不稳,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去,端正身体后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叫我去给你那当丞相的后爹骑?” “巧儿,你这说得太难听了!”庄晏脸色变得阴沉,“多少人做梦都想进右相府?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我才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你别不识抬举!” “你是伺候右相伺候疯了!”面前这人已不是王梅村的翩翩少年,而是颠倒黑白的右相继子,“你母亲是为了你,才去给他做妾,现在,又要我为了你把自己赔进去?你真自私!” “伺候右相一个,总比你在这伺候一群好!”庄晏气极,索性不再掩饰那份轻蔑。 “我伺候一群怎么了?我是被逼无奈的!而且我不像你,靠着出卖母亲色相往上爬!” 巧儿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一阵耳鸣后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惊异大过痛苦,还没来得及哭,就听到自己问他:“庄晏,你打我?” 庄晏的愤怒如同气球,巧儿不停往里充气,到达阈值炸开后,也就散了。 留下的,只有他对巧儿应允的期冀。 他握住巧儿的手,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抽:“对不起巧儿,刚才我是气极了……你不知道,如果我不把你接回去,右相不会让我好过的……” 巧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觉得滑稽。 庄晏为了自己谋生,居然荒唐到这个地步。想来那右相府,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见巧儿无动于衷,庄晏停下手,但还是继续游说她。 “你走吧,我不会去的。”巧儿打断他的话,然后从枕头下取出杨梅荷包,当着他的面用剪子绞碎,“你看好,我们的情分如它一样,今后你也不要再来了。” 见到荷包,庄晏脸色苍白。支吾半晌还是住嘴,狼狈地走出了屋子。 第4章 强迫 夜凉如水,冻得人瑟瑟发抖。 巧儿扭头准备关窗,却见一人从窗口翻了进来,他动作敏捷,身轻如燕,赶在巧儿尖叫之前,连忙摘下面罩。 “吓死人了。”见是陈云峤,巧儿才舒了口气,拍着胸脯压惊,“大人,你为何不走前门?” “春七娘说,一位公子花大价钱赎了你,不让我上楼来找你。”陈云峤挑眉,“我想,巧儿姑娘不像是善变之人,就来问个究竟。” 春七娘并没有告诉巧儿这回事,她想到庄晏上午面目狰狞的样子,大呼不妙,刚准备告诉陈云峤,就听春七娘的娇笑声从屋外传来。 她惊慌失措,生怕陈云峤被春七娘发现,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好在,陈云峤十分机敏,轻拍她肩膀,悄声道句“莫慌,我先藏起来”,又翻窗消失了,只有那团香气,还在鼻尖萦绕。 巧儿手执纨扇,驱散不属于屋内的冷香。 “唉哟,我的巧儿,你看你,这是走了什么好运?早晨素面朝天,都不打扮,就赢得了庄晏公子的心!”春七娘推开门,眉开眼笑地望着一袭素衣的她,“他替你赎身啦,右相府要娶你过门呢!” “妈妈,不是庄公子要娶我,是那老右相要娶!”巧儿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那老右相都可以做巧儿爷爷了!巧儿不愿!” 春七娘没想到巧儿会拒绝,有些不满:“我说巧儿,你也不是没接待过那种年纪的客人,现在怎么还矫情起来?” “巧儿……巧儿心悦陈翰林……”巧儿眼皮微合,挤出泪光点点,“他说要给巧儿赎身的……” “倒插门的话,你也信?”春七娘翻了个白眼,“这种靠丈人起家的书生,有几个是真的能给人赎身的?就算娶回去,也是不得好死的命!总之,庄公子的钱,我已经收了,卖身契也给了他,你就别想着什么陈翰林了!” 春七娘撂下狠话,气冲冲地离开了。 待脚步声远去,巧儿又悄悄推开门,东看看,西瞧瞧,确信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转悠后,将门从里面拴上。再一回头,发现陈云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她这次没被吓到,但想起,方才春七娘出言不逊,面露愧色:“方才春妈妈的话,陈大人别往心里去。痴情女子负心书生的故事,我们楼里确实有出现过,听说就连春妈妈自己,也有过这样的伤心事。” 似乎自己并非倒插门似的,陈云峤平静地笑笑:“无妨,个人有个人的难处,赘婿不掌家,自然都要听夫人的,天下没有哪一位夫人,是心甘情愿与人共享郎君的。” “那尊夫人……”巧儿欲言又止。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巧儿意料。只见陈云峤把头侧向一边,轻轻用手在脸上摆弄几下,陈云峤的面孔,便从其脸上来到手中。 也许是人皮面具的保护作用,隐藏在后面的真实脸庞如同剥了壳的水煮蛋,又滑又嫩,浓眉凤眼,下巴短圆,颌线方正,使她的脸兼具娇媚和凌厉。 她见巧儿瞠目结舌,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见好就收后,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就是铁令仪。不是倒插门的书生,所以也不会负你。” “那陈翰林……” “被右相府的人下毒,现在还卧床不起。”铁令仪叹气,“你的荷包,就是他下毒的时候,不慎落下的。” “所以,是庄晏下的毒?” “大抵是吧,我想,应该是他交给右相的投名状。”铁令仪分析道,“不过庄晏的事情,只有我和父亲大人知晓。为了不打草惊蛇,最近都由我扮成庄晏外出。” 巧儿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闷闷喘不上气。 铁令仪说,陈云峤并非书生,而是会□□的江湖中人,昔日,女皇还是贵妃时,结识了他。贵妃艳冠群芳,天资聪颖,聪明过人,饶是大了陈云峤两轮,还是叫他着了魔,此后,用尽毕生心血效力于贵妃,直至贵妃成为女皇。 女皇不能给他爱,但可以给他身份与权力。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了二品的翰林、太师的女婿、女皇的侄女婿。 “没有姻亲关系,翰林也很脆弱。”铁令仪耸耸肩,“我也没有什么心上人,干脆帮姑母这个忙咯。” 虽然铁令仪一番云淡风轻的样子,巧儿还是替她不值。 “陈云峤将他的所有本领都传给我了,跟他结婚不亏。”铁令仪安抚她。 “那女皇陛下是不是也会做面具?” “陈云峤不敢教。”铁令仪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旋即支开话题,“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牵扯到右相府,确实有些麻烦。这几日我去打点一下,你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事,就叫老苏去太师府找陈云峤。” “老苏是谁?” “苏翁啊。他是教陈云峤读书识字的先生,陈云峤入仕后,他闲得无聊,就经常往你们这跑了。”铁令仪笑眯眯道,“真要说起来,你和陈云峤还称得上是师兄妹呢。” 第5章 危机 春七娘虽不是个善人,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生意人。 收了庄晏的银子,便给巧儿换了间僻静雅致的屋子,内有笔砚纸墨,可供她消遣。 “巧儿,妈妈知道你喜欢这些。”像面对那些一掷千金的恩客似的,此可,春七娘竟有些讨好的意味,“我听说,庄公子是右相府人。他日,你若得了相府恩宠,可别忘了七娘呀!” 巧儿想,春七娘大抵是糊涂了。她将自己当成物件买来卖去,要自己感激她什么呢? 巧儿摩挲着桌上的宣纸,如丝绸一般柔软顺滑。 平日,苏翁教学时,七娘给的不过是糙极的草麻纸,有时质量太差,差到苏翁宁肯自掏腰包,也不愿将就。 如今她和右相府攀上关系,七娘才肯大方一点。 真是个势利的女人啊。 “妈妈,你把苏翁请来吧。不然,光给我这些有什么用呢?” “苏翁不是教过你许多了吗?” “那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在春香楼,倒也就罢了,等去了右相府,怎么能拿出手呢?” 巧儿绵里藏针,扎得七娘不太舒服,但还是压住内心不爽,道:“行行行,我的小姐。如今以你为贵,都依你。不过我可跟你说,既然我满足了你,你也要答应我,一月后,老老实实去右相府,听到没有?” 巧儿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女人,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几个时辰后,苏翁坐在了巧儿的对面。他拿起七娘送来的毛笔,搓了搓笔尖,语气不屑:“这算是个什么玩意,也就糊弄糊弄你。太师府的丫鬟都不用这笔!” 巧儿见苏翁不遮掩身份,便也开起玩笑:“苏翁,太师府还招丫鬟吗?” “你这丫头也会打趣了!”苏翁哈哈大笑,不想被门外人听见又压低声音,“招个丫鬟,不过是铁小姐一句话的事,但当丫鬟有什么意思?” “哦?” “小姐近日在协助陛下开办女学,缺些可心的助手呢!” 巧儿眼睛一亮,若能加入铁令仪的女学,她最初的心愿也算实现大半。可是苏翁分明一向厌恶女子主外,怎得又为铁令仪张罗起来? 她双手扶桌,上半身朝苏翁一侧射了过去,急急道:“苏翁,我也想为女学出份力。” 苏翁捋了捋胡子,认真道:“老朽记得的。但是先要解决右相府这件事。” “铁小姐没说要帮我吗?”巧儿有一点失望。 “铁小姐就没说要找你帮忙。我是看到这桌上的笔墨,才想起这档子事的。”苏翁从碟子里抓了把瓜子,“而且呢,铁小姐是找助手,又不是找麻烦的。你还没帮上铁小姐,倒先要铁小姐帮你了。” “可她之前答应了,要帮我赎身啊。”巧儿不死心,“堂堂太师府千金,总不能食言吧?” “今时不同往日啦。先前,小姐不知道庄晏是右相府的人,而且,现在你的卖身契已经在庄晏手里了,还怎么帮你赎身呢?”苏翁语气仍然轻松,边说边把瓜子壳吐到一边,“不过呢,你与老朽也算师生一场,你若有心,老朽可以帮你一把。” 巧儿的心情如上山,此刻到达顶峰。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还请老师赐教。” 苏翁满意地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首先呢,在庄晏这件事上,你不能只等着别人来帮你,自己须得拿出主意来,这是态度问题;二来,铁小姐不希望招个绣花枕头,所以,你也得有些真才实学。之前学的那些,全不适合陛下的女学。” 巧儿点头称是,总不能让女学生们唱些花街柳巷的曲子吧? 瓜子瓷盘已空,苏翁也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叮嘱巧儿,一定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春七娘害怕巧儿逃跑,也不想在不必要处得罪她,折中取了法子,叫人寸步不离,守在长廊两侧,不许无关人等入内,但也吩咐,不得擅自闯入她的屋子,这给了巧儿前所未有的自由。 于是,苏翁得空来时,便可以教授她许多知识,四书五经的、庙堂之上的、江湖之远的,凡是致力于女学之类,无不倾囊相告。 然而,巧儿虽然天资聪颖,底子却着实薄弱,偶尔也会气馁。但一想,光明就在眼前,断不能半途而废,绝了铁令仪救她于水火的机会。 投身于学业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一月之期将至。 约定之期前日,苏翁没来,她也藏起书本,将谈情说爱的话本放在桌上显眼处。 她坐立不安,不知道铁令仪是否会施以援手。倘若今日她没来,自己是虚以委蛇、先去右相府,还是破釜沉舟、抵死不从呢? 如若是前者,万一,此后铁令仪不来救,那她岂不是出虎穴又入狼窝,再想从右相府逃走,就难了;若是后者,她也不想白白搭进一条命。 失节事小,好死不如赖活着。 有没有可以破局的办法呢? 巧儿推开圆木窗,再次观察周遭的景况。下面是春香楼的内院,有人盯着,下去就是自投罗网。屋顶上倒是安全,可她不会飞檐走壁。 两颗眼珠滴溜溜转,奈何就是拿不定主意。她半倚窗棂,遥望远方,准备放空自己来舒缓压力。 忽然,一点湘妃竹色映入眼帘,径直朝这边移动。身后还随着一抹妖娆紫,应是春七娘也跟来了。 巧儿身子嗖地向后一缩,随即阖上窗户,坐在桌前打开话本,胡乱翻了起来。 随着脚步声临近,她的心也一跳快过一跳,掌心薄汗渗到指尖,在书页上留下隐约的水渍。 翻开崭新一页的同时,春七娘也推门而入:“巧儿,庄公子来见你了。” 春七娘后退一步,侧身让庄晏入屋。 庄晏一脸憔悴,但仍昂起头睥睨着她:“你先下去吧,我要和巧儿单独谈谈。” 像受气也隶属生意一部分似的,春七娘从不计较金主的傲慢,紫色身姿客气一福,便悄然退下。 巧儿更笃定,若入了右相府,便天天都要过这种日子。 能穿多少金、带多少银是未知的,当人家的受气包,却是可以预见的。 春七娘走远后,庄晏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整个人颓倒在桌前。 巧儿没有当妈的喜好,并不爱看男人脆弱的样子。 再说了,从前也没有客人,刻意在女人面前示弱。 没想到这招不起作用,庄晏抬手去解披肩,以掩尴尬。 水蓝长袍映入眼帘,巧儿情不自禁想起初见时的景况。 那时,庄晏也是那样,一身蓝拘谨地站在她家门口,因有求于她,便做一副落魄无害样;如今又见水蓝,又是示弱,也不知道又打了什么算盘。 “巧儿……”时间有限,庄晏按捺不住,终是先开口,“那道士说,光是青楼女子还不够,若你与我合欢后,再与父亲双修,效果会大增!” 巧儿手一紧,那页话本被生生撕下,“刺啦”一声,像锯子直锯到心里去。 她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指着庄晏鼻子骂:“庄晏,你要不要脸?看我如今落魄,就变着花样欺我辱我?” 庄晏不甘示弱,更是气势汹汹地起身,一掌拍在桌上,颤得话本震动,冷笑道:“怎么我就算欺辱你?别说你在春香楼这么些年,没有这样伺候过别的男人!” 巧儿气得发抖,但又无言以对,因为确有此事,但非她所愿。 那时尚且年幼,不敢与春七娘针锋相对,于是只好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吞。 后来女皇登基,女性地位有所提高,为表示支持女皇新政,客人们竟也学会尊重青楼女子的意愿,不再强人所难。巧儿又出了名,更不用接这种腌臜活计。 显然,庄晏并非女皇的簇拥。 巧儿冷笑一声,只是摇头,可庄晏却觉得,这是理亏之后的默许。像变戏法似的,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嬉笑嘴脸,暧昧地抚上她的轻纱。 恶心! 手隔着肌肤游走的时候,她脑海里一片空白,除却这两个字。 他一定是疯了,至少是人格分裂,才会谦谦君子与无耻小人间无缝切换。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富贵的代价是要和这种人纠葛不清,那又有何意义? 巧儿一脸嫌弃,狠狠拍掉庄晏的手:“别碰我,你真叫我恶心。” “我都不嫌你脏,你居然还敢说我恶心?”庄晏不怒反笑,语气里充满讥讽。 不待巧儿回复,他便强制一把将她抱起,准备生米煮成熟饭。 “啪——” 巧儿又给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 这次,几乎是出自本能。 “前面两次骂我,我忍了,现在又打我?装什么贞洁烈女?” 巧儿被他摔在床上,后脑勺震了一下,趁她头晕之际,庄晏欺身而上。她回过神来,又咬又掐,不愿屈从。 然而,她一介娇弱女子,如何能敌得过庄晏一个大男人? 就在她绝望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圆木窗悄悄跃入屋内。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庄晏身后,手刀起落,庄晏便晕了过去。 好险啊…… 巧儿望着昏迷不醒的庄晏,依然心有余悸。她闭上眼睛,右手轻拍胸口,大口呼吸着。 “你怎么样,没事吧?” 听到铁令仪的声音,巧儿才彻底如释重负。她恨不得当场哇哇大哭,但又怕给二人招来麻烦。 她红了眼,用吸鼻子代替流泪:“我没事。倒是你,怎么又换了张脸?” 铁令仪指着自己贴的人皮面具,又看着庄晏,道:“右相府近些日子又在打我府上主意,派出这人打探消息,被我拿下,正好沿着他的相貌,制成这幅面具。” “太师府和右相府关系很差吗?” “是,我们是陛下的人,而右相府暗地里一直想恢复男皇的统治。” “为什么?” “因为觉得女子不得掌权呗,女子无才便是德,怎么能骑在男人头上?”说到这里,铁令仪朝着庄晏后颈补了一掌,“说来也是唏嘘,右相与陛下原来还是青梅竹马。一旦涉及权力,什么都变啦。” 铁令仪让巧儿找出条压箱底的崭新手帕,将自己和庄晏接触过的地方,都仔细擦了一遍,确定不留痕迹后,又叫巧儿抓紧换身轻便衣服,随她一起离去。 “我们还是从窗户走吗?”巧儿面露难色。 “当然,外面已经黑了,从房梁上走不会有人看见。” “我,我恐高……” “那没办法,这窗户这么小,只容一人通过。你放心爬,有我在,不会叫你跌下去。” 铁令仪先翻身一跃,在外接应。巧儿眼一闭,心一狠,咬牙翻了出去。她不敢睁眼,但感受到铁令仪紧紧抱住了她,轻巧地在房梁上跳跃着。 巧儿闻着那熟悉的香气,心渐渐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