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第1章 告别 青月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童在夕阳的映照下嬉闹。 木棍为剑,土块作石,这是在玩“打仗”的游戏,打得尘土飞扬,欢笑声四溢 “我是谢先生!让我来救你们!”一个眉眼清秀却灰头土脸的男孩手持一根细长树枝作弟,横在嘴边假装吹奏,在“战场”上穿梭自如,见到倒下的同伴就蹲下“治疗”,被治好的小伙伴,摸了一把小脸,又嘻嘻哈哈的回到游戏中 “哈!我是燕先生!我最会打仗了!”这声音是从另外一边传来,一个略显消瘦、眼神却格外机灵明亮的男孩儿正躲在一堵矮墙后。 他的面前用小石子和树枝摆出来一个复杂的阵图。他一边移动石子,一边压低声音,学着大人的腔调发号施令:“看我诱敌深入,把你们全部打败!” 燕先生和谢先生起初配合无间,一个在前线“救死扶伤”,另一个在后方运筹帷幄,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分歧很快出现 “要先救人!”谢先生急得跺脚。 “要先打赢!”燕先生叉腰气鼓鼓地反驳。 “要先救人!!”谢先生又强调了一遍,指着刚倒下的“伤兵”对矮墙后喊,“他都死三次了!!!” “要先打赢!”燕先生头也不抬,专注于面前的沙盘“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毁掉这一整局!” “待我打败了敌军,自然天下太平,再无伤亡了。”他又补充道. “不行!现在就要救!” “不能救!赢了再救!” 两个平日里最要好的小伙伴,此时此刻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燕先生气不过,带着几分赌气和委屈抓了地上一把沙子,扬了谢先生一身。 谢先生愣住了。细沙钻进了他的衣领,迷了他的眼。 他没有苦恼,只是默默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眯了眯眼,然后转过身,蹲下来继续固执地救治他的伤员,却再也不看燕先生一眼,也不再与他说话了。 燕先生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似乎又被他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瘪了嘴,也没了排兵列阵的兴致,哼一声一脚踢散了自己耗时耗力布置的阵法,一个人闷闷地蹲到老槐树底下,拿着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 旁边摇着蒲扇正纳凉的王老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与温和的笑意。他抿了一口粗茶,对身边的老伙计悠然叹道: “嘿!瞧见没?这台大戏,甭管是谢先生还是燕先生,到了娃娃们这儿,都一个样儿。能玩到一块儿时,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这根子里的东西不一样,闹起别扭来,也真是没法子......” 老伙计嘿嘿笑道:”谁说不是呢?就像当年......” 他这话头一转,时间就仿佛回溯好几年前一般。两人的交谈声,顺着风儿自然飘进了旁边茶棚里几个歇脚的外乡人耳中。 ...... “欸,你听说了吗,咱们那山上的那个道观,散伙了!” 一个瘦高个儿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闻的兴奋。 “啊?”他对面坐着的黑壮汉子瞪大了眼,“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还有这等清修之地呢?” “有啊,你记得不...”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插嘴,“咱们这儿前两年一场暴雨,河堤是眼瞅着就要垮了!咱这一些人死马当活马医,冒雨跑去山上求助,嘿!还真求来那些人帮忙了,这才免了一桩灾啊!” “是吗?那我咋从来没印象?那观叫啥名儿啊?” “好像叫什么......什么虚来着?”精瘦汉子皱着眉回想。 “清虚观!”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头儿,冷不丁插了一句,声音沙哑却笃定。他在这镇上活了一辈子,啥事都知道点。 “哦对!是叫这个来着” 精瘦汉子一拍大腿。 王老伯眯着眼:“那观啊,年头不短了,香火不旺,架子不小。咱们平时也就能看见他们那个山脚下的小庙,供着个什么祖师爷,听说里头金身刷得挺亮堂,不过好像因为那场暴雨,塌了,连带着那像儿” 他顿了顿,接着说:“那观本来没啥人注意的,嘶......十几年前吧,一个号称自己是山上清虚观弟子的人来这里给人看病” “我嘛,当时也凑过去看了看,那看着就像乳臭未干的稚童,这不是闹着玩吗?当时没啥人搭理他” “那小孩儿穿着挺干净的,估计是那家有钱的小少爷看了什么闲书拿咱们寻开心罢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那孩儿还挺犟......” “咱这儿也没啥郎中,轻的熬过去,重的只能等死。他就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谁来问都仔细说,也不管人信不信。起初大家当他放屁,直到……老王头家那个咳血咳了半年的儿子,吃了他的草药,愣是缓过来了!还有张寡妇家那头快病死的牛……嘿,邪了门了,也让他给鼓捣好了!” “啊!俺想起来了!”一个面色蜡黄的大娘惊呼道 “早些年,邻镇有个赵铁匠,他婆娘病得快不行了,刚巧那小孩不在,但就是听说这小孩在那什么观里,背着人爬那老高的山,终于找见了,但结果连人都没让进!说是’尘缘孽障,自有定数,道门清净之地,不惹尘俗’。我呸!”大娘啐了一口。 “嚯!这么不近人情?!” “对啊!” 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农妇忍不住补充,“所以这小道长跟别的念经人不一样!而且他不光动嘴皮子,是真下手啊!” “李老二家房子漏雨,他爬上房顶帮着铺茅草,那手法,比老手都不差!我家的地,他还来帮着看过土,说的那些个门道,什么土质啊,肥力啊,比我这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还在行!你说怪不怪?一个在山上念经的小道士,哪来的这些经验?” 棚里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被这陈年旧事吸引了。 “再后来,他就不常来了。风里来雨里去,就背个药篓,拿根木笛,隔几个月露一次面,总是一个人。直到两年前……” 老头儿顿了顿,看向镇子那头“他一个人下了山,没穿道袍,就一身白衫,在镇子最偏僻的那头,租了个快塌的铺面,挂了块牌子——回春堂。” “哦!回春堂!谢先生!” 这下,好几个人都反应过来了。 青月村可以不知道清虚观,但没人不知道回春堂的谢先生。 他医术好,心肠更好,穷人看病常常不收钱,还教孩子们识字,看天时,甚至帮着琢磨怎么让田里多打粮食。 “所以……谢先生就是当年那个小道童?清虚观的大弟子?” 有人恍然大悟,语气里充满了敬意。 “可不是嘛!”老头儿叹了口气,“如今道观散了。唉,也是好事,那道观冷冷清清的” ...... 青月村的晨雾尚未散尽,回春堂的门板却已早早卸下。 案柜上零散放着几捆药包,上面分别束着很多人的姓名,包子铺徐大娘、木匠陈加元、面铺连于叶...... 少年林有将最后几包捆扎好的药包放入药柜,转身看向庭院。他的先生,谢云衡,正将一本手抄的《农时精选》递给闵妹,那个心思缜密的少女接过书册,眼眶有些泛红。 “知行合一,而非死记硬背、生搬硬套。”谢云衡声音温和如常,“水利图谱在此,日后若有山洪改道,应该因地制宜,不可拘泥。”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林有的用药已然能够独当一面,闵妹的天象观测明察秋毫,还有负责调解邻里纠纷的王印,组织修筑水渠的张平......不过两年光阴,当初懵懂无知、一字不识的少年少女,已然能够自力更生,甚至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 “先生......您真的要走吗?”林有终究没能忍住,问出了其他人心中憋了已久的话。 谢云衡轻轻一笑,安慰道 “两年前,这里还是满目疮痍、让人触目惊心,正因为你们夙兴夜寐、夜以继日,才令这里欣欣向荣。往后,还得多靠你们的学有所得,成为乡亲们的依靠。”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缠绵的告别。就如同他两年前悄然而至,如今,谢云衡只是背起一个简单行囊,收起随身的木笛,便踏上了镇外那条通往未知的管道。 弟子们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目送那身着白衣的身影渐行渐远。 身后,学堂传来了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炊烟在各家屋顶袅袅升起...... 第2章 源头 官道蜿蜒崎岖,扬起的尘土混杂着烽火的气息。离了青月村的平和,外面的真相便再也遮掩不住。路旁废弃的田垄里,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还能看见几具无人掩埋的白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云衡看着路上能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况,眼神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行至一处岔路口,远远望见一座荒村。几个骨瘦如柴的孩童蹲在废墟间,用木棍撅着不知名的草根。他们抬起头,看向谢云衡的眼神里,充斥着野兽般的警惕与麻木 谢云衡心中一动。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缓缓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原本作为干粮的粗面饼子,轻轻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后退了几步,以示无害。 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再三,猛地冲过来抓起饼子,又飞快地缩回同伴身边,几个孩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慢些吃,喝点水。”谢云衡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声音温和。 “村里,还有其他人吗?” 孩子们只是埋头啃食,无人应答。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点的孩子才含糊地指了指村子深处,那里有半间尚未完全倒塌的土房。 谢云衡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名叫“陈家村”,不久前刚被一伙溃兵洗劫,粮食财物被抢掠一空,能干活的青壮或被掳走,或已死于兵祸,只剩下这些个老弱妇孺,在绝望中等死。 就是这里了。 谢云衡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的几个月,谢云衡便在这陈家村住了下来。 他先是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和草药,救治了受伤的村民,随后用道法引来地下的水源,解决了燃眉之急。 他带着村民,用一种他改良过的混合黏土,在村子外围设下简易却有效的警戒与防护机关。 他教村民识别附近山野里能果腹的野菜、块茎,甚至如何安全地设置陷阱捕捉兽类。 他找到了一处被污染的水源,带着人清理、引流,过滤、净化。 接着带领幸存者清理废墟,伐木取材,先搭建起能遮风挡雨的简陋窝棚。 他带来的农耕知识因地制宜地传授,带着大家在残存的土地上补种生长周期短的作物。 闲暇时,他用随身携带的木笛,安抚村民心神,带着孩童们玩乐。 他依旧是那个谢云衡,亲力亲为,挽起袖子与村民一同和泥垒墙,掌心磨出了新的血泡和厚茧。 他的医术救治了病患,规划了村子的布局,甚至调解了几户人家因争夺仅存财物而起的纠纷。 陈家村,这片被战火和绝望焚烧过的焦土,竟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奇迹般地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虽然依旧清苦,但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死寂的麻木,而是有了一点光亮。 这一夜,村民们已经各自歇下,忙碌了一天的谢云衡独自在村口生起一小堆篝火守夜。 火焰噼啪作响,他无意识地摸索着手中那根木笛,指尖轻轻拂过笛孔,思绪却早已飘远。 谢云衡在回想着,那一切的源头... 十二年前,清虚观讲经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玄诚真人端坐于前,身形挺拔如松,声音洪亮而平稳。 众弟子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唯有坐在前排的谢云衡,看似恭敬垂首,眼神却并未聚焦于经卷。 “修道者需要斩断尘缘俗念,方能感应天道,成就仙业。斩妖除魔,维护人间不受异类侵扰,是道门职责,亦是积累功德,最接近天道的方式......” 玄诚真人缓缓横扫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谢云衡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严厉。 “云衡!”他突然开口道,语气冷峻。 被点名的云衡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迅速起身,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弟子在。”他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 “你且说,‘圣人无情,与天道合’,作何解?”玄诚真人开口询问 他垂下眼眸,并非畏惧,而是在组织语言,试图将心中翻涌多时的思绪,用最诚恳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没有直接背诵早已滚瓜烂熟的经义注解,而是故作沉吟,将心中早就积累的想法,带着真诚的困惑借此机会一盘托出:“师父,弟子愚钝。经文所言“无情”,弟子理解是摒除私欲、不偏不倚。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弟子近日下山历练,见百姓疾苦甚多:旱灾颗粒无收,老农跪地痛哭:疫病横行,稚子夭折,父母肝肠寸断:乡绅欺压,弱者含冤哭诉无门......” 他描述着那些场景,声音里渐渐染上了难以抑制的情绪:“弟子观之,此等苦难,非妖非魔,实乃**,所求之道,若仅为超脱自身、斩妖除魔,却对眼前黎民百姓的血泪视而不见,袖手旁观,此等无情,是否有所偏离?” 他目光坚定,抛出了他心中酝酿已久的疑问:“敢问师父,守护这人间烟火、解万民倒悬之苦,是否亦是我辈应有之义?甚至,更接近道法自然?依弟子愚见,真正的道或许不在云端,而在百姓的炊烟里、田垄间、病榻旁。” 谢云衡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其他弟子不约而同地看向谢云衡,有的惊愕,有的茫然,有的觉得他胆大妄为。 玄诚真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最初的错愕,转为铁青,最终化为震怒。 他眼中原本的期许瞬间被滔天怒火取代。 他猛地一拍讲经案,声如雷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放肆!!!” “谢云衡!你竟敢质疑经典、妄议天道!”玄诚真人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道袍无风自动,眼睛死死盯着云衡,逐渐逼近。 “混淆视听!荒谬绝伦!我道门清修之地,岂容此等俗念污染道心!” “斩妖除魔,乃我辈天职!人间生老病死、贫富兴衰,自有其因果定数,乃是天道运转之常!强行干预,便是逆天而行,沾染无穷因果业力,自毁道基!” “你所谓的人间烟火,实则是沉溺俗务,自甘堕落! 此乃离经叛道之始!长此以往,必坠魔障!” “速速收起此等危险念头!给我跪下,将《清静经》誊写百遍,涤荡你心中这些污浊的妄念!” 谢云衡面对师父雷霆之怒,并未当场顶撞反驳。 他深知师父性格刚直古板以及他在门中的地位。 他立刻跪下,深深地垂下头,姿态无比顺从:“弟子知错,弟子一时妄言,还请师父息怒。” 然而,他低垂的眼帘下,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师父的斥责不仅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师父的根本分歧 不,我并无过错......事实如此!怎可避而不谈。若道是如此冰冷,如此不近人情,视苍生如刍狗,那这道...... 师父斥责完谢云衡,背手径直离去。 众师弟立刻围在谢云衡身边,神色各异,但目光灼热,满是关怀。 三师弟荆云澜第一个上前,伸手稳稳扶住谢云衡臂弯,低声问。 “师兄,你没事吧?” 谢云衡借力站直,微微摇头,“见笑了,感谢师弟师妹关怀,我没事。” “没事就好......”荆云澜见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转头对着仍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挥了挥手。 “散了吧,散了吧!让大师兄静静。” 人群这才渐渐散去,低语声随之消散。 第3章 思过 谢云衡回到房中,并未立刻去誊写经文。 他在案前坐下,正在闷头翻着自己的笔记。粗糙的纸页上,记录着谢云衡下山的所见所思和一些古籍中关于济世仁德的论述。墨迹深浅不一,可见是不同时日写就,却都指向同一个问题——人道与天道,究竟该如何相融? 咚!咚! 沉稳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谁?”谢云衡只是开口询问,目光在“民为贵,社稷次之”一行字上微微停顿。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并未中断手中的动作 “傅云渊”门外传来清晰而板正的声音 是他......谢云衡手中动作一顿,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请进” 二师弟傅云渊推门而入,步履规矩,径直走到房中,对着谢云衡郑重躬身一礼 “师兄。” “找我有事吗?” 谢云衡抬眼看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微笑。 傅云渊直起身,眉头微蹙,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我晨练回来,听见师弟们说,师兄今日于课堂上顶撞了师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傅云渊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他不相信他敬爱的大师兄谢云衡会犯禁 “所以特此来求证......师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谢云衡答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轻描淡写的肯定让傅云渊呼吸一窒,他上前半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 “为什么?师兄,你素来最是明理守矩,为何今日要……” “你认为,修道之人,对眼前黎民血泪置之不理,便是正确的吗?” 谢云衡打断他,目光清亮,直视着对方充满不解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回一个问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他不是在寻求认同,更像是在叩问,用最直接的方式。 傅云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愣住了,一时语塞,嘴张了又张,最终只蹦出来一个字 “我......” “好了” 谢云衡再次开口,声音缓和下来,打断了他的窘迫。 他看着傅云渊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挣扎与无措,心中了然。 谢云衡语气诚恳,带着安抚的意味。 “是师兄的错。抱歉,师弟。这是我与师父之间的事情,不该迁怒于你并加以为难。” 说着,他伸手将案上散乱的笔记理了理,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方才那场触及根本的对话从未发生。他抬起头,笑容恢复了往常的温润, “师弟练完剑了,应该去休息休息,劳逸结合,方能充实自己,师兄我还有事要做呢。” 傅云渊看着他那仿佛无事发生的平静面容,心头那份因冒昧质问而产生的愧疚感更重了。 他再次深深躬身,语气带着懊恼与敬意 “抱歉,师兄,是我……是我莽撞了!” “无妨。” 谢云衡微微颔首,目送着他几乎是仓促转身,背影略显僵硬地消失在门外。 谢云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很快,他整理好思绪,看着已经整理好的笔记。 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他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尽管谢云衡已经能猜到结局...... 谢云衡看着门匾上“清修阁”铿锵有力的三个大字,这是师父的住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目光坚定,身形板正,向着紧闭的房门,声音清朗而恭谨。 “师父!弟子谢云衡求见!” 阁内并无应答 是不在吗?这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摁下,不,时辰是他反复斟酌过的,这个时候师父不可能不在......怕是,余怒未消,不愿见我。 云衡跪下,眸光微动,再度开口,嗓音沉下几分“父亲!不孝子谢云衡......求见!” 他转眼换了套说辞。最后二字,他咬得极重。 话落不久,阁门终于有所响动。 “孽子!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清修阁内,檀香芬芳馥郁,但气氛却凝滞如冰。 玄诚真人背对着谢云衡,负手立于窗前,声音冷硬:“怎么,晌午在讲经堂还没把我气够?此刻寻来,是终于知错了吗?” 谢云衡跪在堂中,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更迂回的方式 “师父,弟子并非质疑天道。只是弟子愚见,修道者体察人道疾苦,以悲悯之心行善举,是否也是一种‘合道’?古籍亦有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玄诚真人见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执迷不悟,妄图试用典籍狡辩,更是怒不可遏。这是在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是在动摇宗门的立世根基! 他猛地转身,跨步一把夺过谢云衡的笔记,看也不看,直接投入旁边的丹炉焚毁。 笔记瞬间被赤红的火焰吞没,纸张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冥顽不灵!这些混淆视听的歪理邪说,留之何用!” 他指着谢云衡,厉声道 “看来百遍《清静经》不足以让你醒悟!去训诫堂思过崖面壁一月!不得饮食!好好想想何为‘清静’,何为‘大道’!若再敢有此等悖逆之念,休怪为师动用门规!” “是,弟子领命......”谢云衡神情如常,只是眼神晦暗,行完礼便离开,未回头多看一眼 面对师父的疾言厉色,他心中并无多大触动。 徒劳地尝试......他自嘲般在心中笑道 ...... 训诫堂思过崖 寒风鬼哭狼嚎般阴森的呼啸着,水滴从岩缝渗出,间歇地敲打着青石,草叶间蛇虫游走的细碎声响,将这如同囚牢般的地方衬得愈发死寂。 不得私食荤腥,违者禁食七日. 不得私自下山,违者鞭二十,禁足一月。 不得高声喧哗,违者跪香三日。 ...... 冰冷坚硬的岩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戒律,有些字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 谢云衡静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衣衫单薄,抬头望着那几乎一眼看不尽的刻字,这些条规共计一千一百一十八条,每条他已然倒背如流,但他仍旧止不住一字一句默读着,一遍又一遍。每看完一条,眸中困惑便深一分,心底的诘问便烈一寸。 行走坐卧,言谈举止皆有定式。规矩森严至此,美名其曰清静无为,契合天道,实则束缚心性,让人活得人不像人,毫无生气。 谢云衡对这些不以为然,他想着,规矩由人制定,自然可以由人改写。只是,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传承百年的千条门规竟无一条能回答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疑问——道,为何而修,为谁而修? 谢云衡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意。 他深知,要想解决这个疑问,只能靠自己。不过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去那浩如烟海的古籍里翻找。他想要的答案在山下的人间中,他必须亲自去走,去看,同欢共苦。 第4章 解惑 谢云衡... 好像有人叫我? 白衣少年闭目端坐在石头上,闻声蓦然回神倾听,但周围照旧如常,毫无人迹。 是错觉吗?少年心中思索着。 谢云衡...... 又一遍地呼唤幽幽响起 但这次少年确定这声音不是自耳畔响起,而是在脑中回荡。 他当即屏息凝神,意图循着那声迹追溯其源。 突然,他的元神似乎被一股莫名的牵引力撰住,坠入一片白雾缭绕的奇异之地。 待那失足感骤然消失后,他感受到他的双足踩进温润的湿土上。 耳边传来了流水潺潺、掺杂着树叶窸窣作响。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盘坐在溪涧旁的巨石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谢云衡心神一动,趋步上前,行礼恭敬 “晚辈误入此地,惊扰前辈清修,还望海涵。” 老者恍若未闻,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年迈又浑浊的眼眸呆呆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穷尽心力,犹如浮光掠影.....毫无头绪啊......” 执念之强,竟引得周遭的白雾都随之翻涌不定,谢云衡心知他并非偶然至此,而是被这老者这化不开的执念强行引来。 谢云衡定了定神,再次开口,声音清朗 “前辈看似郁结于心,不知晚辈可否有幸聆听一二?” 老者闻言缓缓转过头,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目光在这年轻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丝混着自嘲与无奈的苦笑。 “你?”老者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冷淡疏离“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少不更事,羽毛未丰,老夫心头所惑,如山之高,如海之深,连我自己都捉摸不透,你不经世故,如何分忧?” 面对老者毫不客气地质疑,谢云衡并不恼怒。他神色平静,目光澄澈,不卑不亢回应: “前辈所言极是。论年岁修为、见识阅历,晚辈不及您分毫。”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稳且坚定:“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见前辈深陷其中,或被往昔旧理所缚,或被自身迷障所蔽,反不知其根源。晚辈虽年轻尚浅,但身在其外,或许有幸能窥出一丝端倪。” 他又补充道,态度诚恳“再者,既然前辈已被心中所惑困扰多年,说出它,对您并无损失。当然,若晚辈侥幸,碰巧略有所通,能提供一知半解,帮助前辈您拨云见日,岂非美事?即便不能,将积郁已久的心事一吐为快,怎不是种解脱呢?” “哈哈哈哈!” 老者闻言,仰首长笑 笑罢,他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年轻人,毫无这般少年人常见的轻狂,也不见面对前辈时的畏缩,只有一片坦然的真诚与沉静的通透。 老者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带上了几分赞赏 “说得好啊!” “既然如此,你且听好。老夫心中确有三惑,如鬼魅缠身,纠缠百年仍不得其解。此刻,我便说与你听......” 老夫眼神逐渐深邃,眺望远方,似乎正跨越百年光阴,声音悠远 ”吾有一老友,自创门户,本意汇聚同道中人,济世安民。然时光荏苒,百年传承,金殿日愈巍峨,民间疾苦却日益深重......他门下弟子以‘守心’之名,空守其形,渐忘其实” 老者此时垂目,轻捋长须,语重心长叹道 “若名实相悖......我等.....该何去何从啊......” 谢云衡低眉略作沉思,良久,开口回答,目光清亮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金殿为有,可为器用;济世安民为无,才是根本。” “若名成枷锁,则应亲手打破;若金殿成了阻碍,便要拆了它,渡民于苦难;守心,在于活人命,使弱者能自强。其本质并不会因一名号的存废而更改分毫。” 老者再度开口 “吾友曾效法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你看,洪灾仍旧频发,何曾绝迹!他又曾仿照神农尝草,解一时之疫,然新疾又生......周而复始,仅凭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 “拼尽全力只为救眼前一人,而转头百人濒死!多少人想普济众生啊,但自身之力却仅能触及浅滩...这济世之道,究竟路在何方?!” 老者顿了顿,凝视石下的少年 “倘若你置身其中,是该倾尽所有,博取那一线生机,还是养精蓄锐,先求保全己身呢?” 谢云衡先是躬身一礼,目光灼灼 “前辈功泽当世,晚辈敬佩,然而古人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这济世之道,并非一朝一夕,一人一世方可完成,其关键是将方法传承下去。” “常言道‘授人以鱼,不过一餐之饱;授人以渔,才是万代生路’前辈且看那都江堰,昔日祸患肆虐,李冰父子顺应天时,借力自然,竟将那汹涌江河驯化为灌溉甘霖;张仲景著《杂病论》,传授医术于后世,使万民得享安康” “我等所求,并非代人受难,更非仅传授生存之技,而是启迪他人,助其挺直脊梁、自立自强;物尽其用、转祸为福,涓涓细流,汇成江海。如此本事在身,便无须寄人篱下、拜神求佛,我等自可化害为利,以我为主、为我所用!” 老者淡笑,微微颔首,转眼立马神情严峻,语气无尽悲凉 “我瞧你心性质朴,一片赤诚,可你方才所言所行,与你素日异乎寻常,到底是一时的血气方勇,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可知......这将意味如何?” “尔等道法,传至你父云霆一代,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如今你更行此险径,倘若触怒诸门,必遭灭顶之灾......前路已绝,回头无望,届时,身殒道消,污名傍身,甚至你门一脉就此断绝......百年心血,岂非付诸东流!这道统......又该如何传承?” 谢云衡闻言,坦然一笑,平静应答 “昔年孔圣人困于陈蔡之间,濒临绝境,依然弦歌不辍,传道授业;越王勾践,屈伸侍吴,卧薪尝胆;太史公司马迁遭受宫刑,忍辱负重,著就《史记》,那些先贤,何曾希冀于生死存亡。所谓道统传承,怎能在血脉香火中存续?至于我的功过是非,应有后来者评说,而我的选择,但求问心无愧” 谢云衡眼神柔和却又不失坚韧,微笑道 “而且,我并非孤身一人。世界之大,而我之道,正在人间,无论是田农、工匠、学童......既道法自然,那这芸芸众生皆为道的传承。此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种既已播撒,便足以生生不息,万古长存” 半晌,老者发出贯彻四野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滴水不漏、荡气回肠,真令人心生向往啊!” 笑声戛然而止 老者的神情瞬间化为残酷的审视与质问,目光无比锐利: “小子!话,谁都会说,道理,谁都可以讲得天花乱坠!” “但世事难料啊!人心易变,人性难测。老夫问你,若你身处高位,手握重权,是否会认为些许牺牲是理所应当?你若拯救苍生,势必受到万人敬仰,你是否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的前方必定布满荆棘,受千夫所指,被天下人唾弃,只身一人孤独前行时——” “你!又如何能保证,此时此刻的满腔热血、侃侃而谈,来日不会沦为一纸空谈?如何知行合一,始终不渝!!” 谢云衡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质问,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良久... 最终,谢云衡轻轻摇了摇头 “我无法保证...” 看似简短坦然,实则无比沉重,此言一出周围随之一寂。 “我并非圣人,迷茫、动摇、怯懦、乃至一时的心灰意冷......这些皆属人之常情,前辈与我皆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如何妄言超脱世俗?”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包含温情,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前辈可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如此软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去?” 谢云衡放下双手,抬起头,目光坚定,声音饱含怀念与坚信:“是感觉,那种无与伦比,至高无上的感觉。” “昔日,晚辈第一次违背门规,忐忑不安偷偷下山,那是我初次来到人间,只见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与我所想大相径庭,那是锥心刺骨的震撼;当我第一次尝试亲手救治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看着他的呼吸从微无变得平稳,那从掌心传回的温热,那是由衷的喜极而泣;当第一次看到破败不堪的村落,因为我的微薄之力,屋顶重升缕缕炊烟,那是足以埋没一切疲惫的满足与安宁...” “那种感觉甘之如饴,胜过一切空洞说教、玄奥哲理,我必将刻骨铭心,并永无止境追寻。” “知其易,行之难,我知道,感觉会模糊,热血会冷却,我无法保证未来永不迷茫,也不会凭借誓言与外力,但每当迷茫困惑时,我将回到一切的起点,去重温那份最初的——回响。” “此志,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5章 传承 老者不再说话,也不再质问。 良久,老者缓缓闭上双眼,当他再度睁开时,正留下彻底释然的平静。 “好!” 随着这一声的落下,老者的身形逐渐开始模糊,容貌、身形逐渐开始如水般波动、变化。白发化为乌丝,沧桑的面容逐渐变得清俊,身形愈发挺拔... 刹那间,站在谢云衡面前的不再是那位陌生的老者,而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谢云衡”。 两个谢云衡,就这样仅隔着三四个身位,静静对视。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姿,一样的白衣,唯一区别的便是眼神。 一个,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愕。 一个,眼中尘埃落定的欣慰。 随即,在谢云衡震惊的注视下,那位由老者化成的“谢云衡”,双双缓缓抬起,竟对着这位晚辈,无比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道友,” “谢云衡”开口,声音清越 “勿要忘记你说的话,勿要辜负你的心。” 话音刚落,“谢云衡”莞尔一笑,身形彻底消散,化作万千光点,涌向面前的少年。 他下意识伸出手,那光点犹如百川归海,自然而然没入他的掌心。 他们本就是同源一体,从未分离。 ...... 一阵刺骨的寒意猛地将谢云衡激醒。 他浑身一震,如同大梦初醒般,睁开双眼。 谢云衡发现自己依旧盘膝坐在这冰冷潮湿的崖内,夜色深沉,山风呼啸,仿佛刚刚从未发生过 他心神恍惚,原来是一场梦... 怀中,赫然传来阵阵温热的触感。 他伸手探入衣襟,探其究竟,竟取出寥寥几张,正微微泛着金光的书页,触感温润,非帛非纸,手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这应是残卷,虽流光溢彩,却空无一字,然目光所及,便能心领神会,与他隐隐共鸣。 这残卷为《素心诀》,其奥义 “功随德显,心与道同;仅行善举,永无寸进;若怀功利,反遭其噬;致知力行,神通自生。” 谢云衡郑重收起,望向崖外,目光坚如磐石。 我明白了。 ...... 暮色渐沉,傅云渊刚刚结束晚课,盘想着课中存留的疑问,反复推敲,仍百思不得其解。 “若大师兄在,定能豁然开朗......” 他想到大师兄在这方面游刃有余,或许,可以去找大师兄解惑。 于是,行至谢云衡房外,叩门数次,内里寂静无声,或许,不在屋内? 傅云渊又径直去了后山,他知道大师兄喜欢独处,傅云渊平日在后山练剑,有时也能瞧见大师兄研读、冥想。 但到了后山,能走的大概都走了一遍,却仍旧扑了个空。 仔细想来,自清晨去找大师兄求证后,直到现在就再也没见到他的身影了。 “我记得大师兄最后一句说的是他还有事做,是什么事情呢?”傅云渊思索道。 他坐在亭边,将晨间与大师兄的对话细细梳理,傅云渊本带着不解询问为何要顶撞师父,结果被大师兄突然的反问打个措手不及,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现在,清晨被憋回去的疑问又开始在他心中打转。 大师兄那般沉稳之人,为何行顶撞之举?他所说的事情,又于这顶撞有何关联? 他突然想起一人,三师弟荆云澜。 今日讲经时,他好像也在现场。 傅云渊立即动身,又行至荆云澜住处,果真见他倚靠窗前,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配剑。 荆云澜听见脚步声,回神抬眼看见傅云渊向他走来,神情凝重。 啧!怎么是他啊!而且又拽着这个脸。 荆云澜虽这样嫌弃地想着,但还是收起了那副散漫模样,立即收起配剑,迅速调整衣襟,快步走下来,郑重行了一礼 “参见二师兄!不知二师兄这么晚前来,是有何要事吗?” “三师弟,”傅云渊无心寒暄,开门见山“今日讲经堂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可见到大师兄?” 荆云澜闻言,双手摊开,摇头叹道“唉!二师兄,你是有所不知。大师兄今日......可谓字字惊心。” 他将谢云衡那番惊天言论,以及师父如何震怒的情形简要说了一遍。 “......说起大师兄的身影,今早散课后,我便再也没见到了。” 傅云渊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立即道:“走!同我去见师父!” 荆云澜不敢怠慢,立马应下,刚大步跑出去两步就被傅云渊用手扯住,荆云澜一时失衡险些跌倒,他猛地回头看向傅云渊,又惊又恼:“二师兄,你这是作甚?” 傅云渊面容绷紧,严厉说道:“戒律第三十二条,不得在观内疾行。” 荆云澜顿时语塞,转身与傅云渊并肩而行。 “且慢。”傅云渊看向他,神情更加严峻,“戒律第四十一条,弟子集体行动时,师弟须随行于师兄身后,不可并行,更不可逾前!” 荆云澜身形一僵,险些气笑,侧身让步,低头垂目,抬手道:“......抱歉,是我太过心急,一时疏忽。二师兄,请!” 傅云渊微微颔首,迈步先行。荆云澜紧随其后,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背影,心中腹诽更甚。 清修阁内,檀香四溢 玄诚真人在大厅中背对二人,身姿挺拔,带着无形的压迫与沉郁。 “参见师父!”二人整整齐齐躬身行礼。 玄诚真人转头,目光带着审视扫过二人,尤其在傅云渊身上停留片刻,声音冰冷:“你二人前来有何要事?” 傅云渊先上前迈了一步,又是躬身一礼,语气下意识焦躁:“回禀师父!弟子与三师弟遍寻观中,不见大师兄踪影,心中担忧,特此来请示师父,大师兄他......” “哼!”傅云渊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冷哼打断。 玄诚真人袖袍一甩,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愤怒:“不必寻了!你们大师兄谢云衡冥顽不灵,屡次亵渎门规,我已罚他去训诫堂思过崖,面壁一月,静思己过,不得饮食!!” “什么?!” 荆云澜闻言,终究是没能忍住,下意识惊呼一声,傅云渊猛地扭头,用眼神以示警告,荆云澜这才意识到刚刚又失礼了,于是立马埋头噤声。 傅云渊转回头,眉头紧锁,心头一沉 他曾因职责需要,翻阅过训诫堂尘封已久的记录,思过崖那地方,百年来只有寥寥几人去过,且都是观内触犯了极大恶行者,其中,也从来没有长达一月的先例,并且那地方极度潮湿阴冷,曾有前辈只待了不过数日,便落下了终身不愈的病根,修为尽废...... 荆云澜咬紧下唇,拳头紧握。 这分明是酷刑!!! 他心头这样念叨着,最终还是没忍住,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师父!大师兄他纵有不是,也罪不至此啊!听闻思过崖苦寒,还请师父看在......” “放肆!” 玄诚真人骤然打断,声音贯彻整个清修阁。 “尔等休要为他辩解求情!莫非你们也想步入后尘?!” “我在此把话说明白了,即便是你们大师兄,触犯了门规,也一样严惩不贷” “尔等应该引以为戒,倘若再敢恳求,你们也跟着他一起去!” “滚出去!!!” 玄诚真人言语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更未给谢云衡留下半分颜面。 傅云渊头一次见到师父发了这么大的怒火,一时被定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荆云澜还要再争,立刻伸手,死死攥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从地上拽起,郑重对玄诚真人道 “弟子知罪!弟子一时失言,触怒师尊,还望师父息怒!!!” “弟子等先行告退!” 说罢,他不顾荆云澜的挣扎与不甘,几近强行将他拖出清修阁。 第6章 疑惑 傅云渊将荆云澜拉出来后,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荆云澜先动,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跟平常一样,结果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嗓子发紧“......走了。” 说完,他也不等傅云渊回应,几乎是逃命似的,转身朝自己住所的方向跑去。 傅云渊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未从刚刚师父发怒的情形里脱离开来,待回过神后,身旁的荆云澜已经不见了。 他紧抿着唇,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中,而是转头又一次走向了后山。 今晚,二人注定无人入眠 ... 傅云渊在他后山常常练剑的那片空地上,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那柄长剑,动作机械僵硬却又精准,显然心思早已飘远。 而另一边,荆云澜回到房中,重重地将自己摔到床榻上,大字躺平,然后又辗转反侧,手指不断在床褥上比划着圈,心乱如麻。 荆云澜还是没能憋住,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只觉得他房中压抑得厉害。 他望向窗外,听着外面的虫鸣声。 “我要出去透气!” 于是,荆云澜漫无目的地在一处回廊中徘徊。 他靠在廊柱上,抬头望着明月,叹了一口气,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扑了个空。 嗯,忘记我的酒葫芦被没收了。 “啧。” 好像还更烦了。 “三师兄?” 一个声音柔和的女子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荆云澜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身着白衫,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的女子站在他的不远处。 这是四师妹白云芷。 哟!这吹的什么风,刚走了个老古董,现又来个小古板。 算了,起码比那二师兄好一丢丢吧。 “这么晚了,还在巡夜?那可真是辛苦啊,云芷师妹!”荆云澜笑嘻嘻说道 白云芷慢慢走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她轻轻摇头: “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倒是三师兄你,夜已深,为何在此独自徘徊?是有什么心事吗?” 荆云澜被问得一噎,脸上笑容挂不住了。他本想习惯性地用几句玩笑话搪塞过去,但知道白云芷的性子和他的二师兄如出一辙,便不再自讨没趣。 他沉默了一下,带着疲惫与困惑开口道: “师妹......你听说了大师兄的事了吧?” 白云芷微微颔首 “嗯,听到几位师弟议论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大师兄他......她还好吗?” “好?!怎么可能好!” 荆云澜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声音提高了几分,在这寂静的夜里被衬得格外响亮,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又压低了嗓子 “师妹!你可知师傅是怎么惩罚的吗?” “师父罚大师兄去了思过崖!那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荆云澜攥紧了拳头,忍住了发泄的动作,紧接着说道 “我就不明白了!大师兄他做错了什么?他说的那些话,呃,或许......或许是有点不合规矩,可我觉得他说得没错啊?师傅他......他怎能如此......”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敢在四师妹面前说出口,但他的态度已经淋漓尽致。 白云芷静静地听着,既没有打断也没有附和,只等荆云澜说完,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开口: “三师兄,慎言!” 她转过头,望向思过崖的方向,眼神复杂 “师父自有师父的考量,大师兄他违背门规,自要承担后果。” 荆云澜闻言,瞳孔骤缩,下意识上前半步,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心道一句多说无益,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反驳。 白云芷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只是将她手中的灯笼稍稍提高 “三师兄,” 她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关切, “夜里风大,以免着了风寒。明日还需早课。” 说完,她对着荆云澜行了半礼,便提着灯笼,继续她今晚巡夜的责任。 荆云澜目送她离去,双手叉着腰,无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可恶,就不该出来散心的! ... 大师兄谢云衡被罚去思过崖的消息,仅隔了一夜便在清虚观传开,众弟子私下议论纷纷,而本该由谢云衡负责的观内部分事务则由傅云渊接手处理。 这日清晨,傅云渊刚从行事堂领走了令牌,行至走廊拐角处,便听到了老远处假山后传来几名弟子的窃窃私语。 “欸?你听说了吗?大师兄他......被罚去思过崖了!”一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说道。 “思过崖,那是什么地方?”另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问道 “嘘——小点声!我听说那是用来惩戒观内罪大恶极之徒的地方,百年来进去的人只有这个数!” 另一个人说到这里,忍不住伸出手指比划着。 “啊?大师兄做了什么?师父不是只罚他抄经了吗?” “非也,我那日晌午时分,见到大师兄拿着一叠小本往清修阁的方向走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大师兄人影了!” “大师兄人平日待我们那么好!为什么师父他......” “你们在讨论什么?!” 一个冰冷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四五个弟子的谈话. 众弟子浑身一颤,惊慌转头,只看见二师兄傅云渊黑着脸向他们走来,目光尖锐,其威严与压迫感不亚于师父亲临。 “参、参见大师兄!” 众弟子纷纷转身,有的人甚至趁机偷偷后退了几步,齐齐躬身行礼,声音则因慌乱而显得参差不齐 “戒律第三条,不得私议师长是非,违者鞭十。” 傅云渊目光如雷,扫过众人,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众弟子闻言,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而其中一位叫做李云安的弟子,最终战胜了恐惧,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再度行礼,试图开口解释求情,但嘴还没长开,傅云渊便已洞悉其意,厉声打断: “多说再加十鞭,速去训诫堂领罚!” 在李云安背后的弟子,偷偷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无奈低语劝道 “......走吧。” 众弟子不敢再停留,个个垂头丧气,步履沉重地朝着训诫堂的方向挪去...... 傅云渊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离开,胸中一股闷气难以纾解。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本该由大师兄执掌的令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大师兄以身作则!任何弟子都不得触犯我观戒律,所以我等更应该谨言慎行,恪守门规,绝不可再让师父失望! 第7章 变化 一月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内,清虚观看似如往常一样,但其实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在傅云渊的掌事下,观内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光是戒律堂的违纪簿,其厚度何止增加了一倍。往日在谢云衡的带领下,许多无伤大雅的逾矩、情有可原的怠惰,大师兄或温言劝诫,或私下点拨,违纪簿总是干干净净。而傅云渊则一丝不苟,秉公执规,不徇私情。小到衣冠不整,大至诵经迟误,皆记录在案,依规严惩,绝不通融。 弟子们纷纷苦不堪言,或许只有...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清朗的笑声从清修阁内传来。 “云渊!你做得好啊!” 玄诚真人捋着胡须,看着傅云渊呈上条理分明、记录详实的惩戒记录,难得颔首,眼神流露出难得的赞赏。 “不以规矩,不能方圆,这才是我观内弟子应有的模样,绝不容许丝毫懈怠。” 玄诚真人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清虚观那充满光明的未来,眼神里满是期待与欣慰: “如此这般,复兴我清虚观指日可待啊!” 傅云渊听完这番话,面不改色,只见师父这般神情,心里更加沉重。 ... 这一夜,本该如往常一样的寂静,结果被几名弟子的交谈声打破。 通铺寝舍的铺位上 “诶!明日......大师兄是不是就该出来了!”一个年纪较小的弟子抱着膝盖,看向窗外的明月,声音里耐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错不了!错不了!我每日都掰着手指头偷偷算着呢!”李云安抢答道,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嘿!我可想死大师兄了!你们知道吗!前几天我练功法时不小心岔了气,难受我到现在,每日还得不停地练习,若是大师兄在,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哪会像现在......” 李云安话虽未说全,但众人心知肚明,自从傅云渊掌事,清虚观内本就如履薄冰的气氛更是冻了三尺,所有人每时每刻都不得不绷着一根线,唯恐性差踏错,清虚观内平日里透露出一般死寂。 “唉......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弟子小声附和,下意识地甩了甩似乎还在酸胀的手腕,“连走路先迈哪只脚都要管!大师兄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计较过这细枝末节啊!” 荆云澜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枕在脑后,闻言视线转到屋内,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嘲讽: “呵,现在知道大师兄的好了?可惜咯,咱们那位好师父,可对二师兄满意得很呢.” 荆云澜这一个月过得尤其憋屈,要知道那日在藏经阁... 那日,荆云澜带着求知欲,悄咪咪地来到谢云衡背后低语 “大师兄,我有一事不明……您到底是怎么看穿他们的?我自觉我给师弟们的那套说辞天衣无缝,情真意切啊。” 谢云衡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荆云澜,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早就等着他这一问。 “天衣无缝?” 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看戏般的玩味, “起初,只有寥寥几人前来,言辞恳切,神色慌张,我是真以为他们遇到了难处。” 他踱开两步,回想起他门前那络绎不绝的日子说道 “可后来,你门下的客人便日渐增多,且说辞、神色,甚至那故作可怜又强装镇定的姿态,都大差不差。语气也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发展到后来的侃侃而谈,仿佛提前演练过无数遍。” 荆云澜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谢云衡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 “更有些,谎言编得左右互搏,前言不搭后语。我只需多问一两句细节他们便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他总结道,语气轻描淡写却一击致命: “整个场面,犹如一个戏台,而台下看戏的我,看的不过是同一出戏,由不同的蹩脚伶人反复上演。你说,我如何能看不穿?” 荆云澜听得目瞪口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己精心编纂的攻略在大师兄眼中竟破绽百出至此。 “所以,云澜啊。” 谢云衡话锋一转,带着点无奈的调侃。 荆云澜立刻挺直腰板,做出受教的模样。 谢云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笑道, “同门互助,本是应当。” “啊?” 出乎意料的回话让荆云澜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他刻意停顿,看着荆云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可知,你既身为军师,传授这锦囊妙计,便需懂得——” “要多多变通,因人而异,因事而宜。不要总是一成不变,照本宣科。” “譬如,性情怯懦者,可教其示弱;天性活泼者,可教其诚恳。小事一桩,不必总扯上家中急事;无关痛痒,又何须编造心魔骤起?” “套路用得多了,便不灵了。唯有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方能以假乱真,呃…” 谢云衡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用词不当,轻咳一声,改口道, “方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起码不至于轻易就被我这般不解风情之人拆穿吧。” 荆云澜站在原地,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先是羞愧,然后恍然大悟,最后一种受教了的兴奋更是掩盖不住。 “但是,” 谢云衡话锋一转,表情稍微严峻,语重心长补充道 “你需明白,我之所以容你胡闹,是因你所助之人,所求之事,无非是少年人贪玩、畏难之心性,于大节无亏。若有人品不端、行止有亏者依样画瓢,我第一个便不会轻饶,而你这军师,也难辞其咎。” 荆云澜深知,师兄这并不是在说笑,也清楚师兄的良苦用心 他收起了往日大大咧咧的神情,郑重行礼回复道“是!师兄,弟子谨记 !” 谢云衡不喜这种严肃说教的氛围,于是主动缓和气氛,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抿嘴含笑,打趣调侃道 “哎呀,学会后,你或许会更受师弟师妹们爱戴哦!” ... 回忆停到这里,荆云澜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唉——自己明明比大师兄年长一岁的...... 他使劲眨了眨眼,摸了一把鼻子,强迫自己回归现实。 这一个月没了大师兄的包容,他那套插科打诨、灵活变通的法子彻底失了效,不仅如此,还在傅云渊那里吃了不少的亏,他至今还记得二师兄疾言厉色的模样—— “云澜!你作为他们的三师兄,更应该以身作则,你却想尽办法带着他们偷奸耍滑!” “大师兄慧眼如炬,怎么会看不破你们这套说辞?!” “还是大师兄平日里对你们太过纵容!你们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大师兄吗!” “云澜!你要重罚!” 于是乎,荆云澜抄了数不清的经,扫了数不次的地,他的手也挨了打,至今腰酸腿疼手腕胀...... “欸!三师兄!你明日回去接大师兄吗?”有个小师弟问他。 “去!当然去了!” 荆云澜猛地绷直身体,“大师兄出狱,那我作为三师兄,那肯定、必须、毫不犹豫的去关照我那最敬重的大师兄啊!我给你们说,我天不亮我就要去......” “你们在此喧哗什么?!” 一个温和却又不失锋利的声音与门外响起,瞬间热烈的气氛凝滞。 屋内的众弟子闻言纷纷把头扭向窗外,只见白云芷不知何时已巡夜至此,正伫立在门外,手中提着灯笼,面无表情。 嘶......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好像以前也是轮到她巡夜的时候被她呛了一下? 荆云澜一脚踩在门槛上,身体一侧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叉于胸前,似乎是明天大师兄就要归来给的底气,说话没好气: “欸,师妹,我们在盘算着明日去接大师兄,怎么?师妹,这也犯戒了?” 白云芷目光隔着窗户,瞥见屋内众师弟脸上那尚未褪去的激动,轻轻摇头,语气带有大师兄般的温和却又不失二师兄的严厉,以及自身不容置疑的疏远: “大师兄忤逆师命,受罚面壁思过。而如今刑罚期届满,自然有二师兄按照章程去接引。我等弟子应当恪守本分,专心课业才是,你们如此聚众议论,于礼不合。” 说到这里,她看向荆云澜,上前一步行了半礼,语气里带着劝诫 “三师兄,待大师兄归来后,更需静心潜修,反思己过,对他自己...”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屋内的师弟,目光快速扫过众人 “...也对大家都好!” “三师兄,你我......还是莫要过多打扰为好。” 荆云澜闻言,眯着眼,带有审视地看向面前的白云芷,话里有话啊... 白云芷坦然回视,目光交汇,毫不避讳,犹如剑拔弩张,气氛微妙。 李云安见势不妙,带有胆怯般小声嘟囔着 “可是,师姐,我们......我们只是想大师兄了......” 白云芷闻言,神色微动,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是轻叹了一声: “既然想大师兄,不如用行动来表现,别让师父和大师兄失望了......” “譬如现在......夜已深,明日还需早课。” 她说完,便提着灯笼离去,继续她今晚巡夜的职责。 屋内的众弟子,彼此看着自己,神色各异,而荆云澜看着她消失在夜色的背影,狠狠捶了下门扉,门哐当一声震响...... 真服了...... 第8章 插曲 天色未明,荆云澜带头,七八个弟子蹑手蹑脚地聚集在通往思过崖的小路入口,脸上纷纷呈现出紧张又期盼的神情。 “三师兄、三师兄,我们来得够早吧?二师兄肯定还没到!”李云安压低了声音,难掩兴奋。 “那当然了,咱们可卡着点来的!” 荆云澜笑道,只要过了眼前这道关卡,再往前走不远就能绕道去思过崖, “今天我非得第一个接到大师兄不可!” 荆云澜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身影,从关卡旁边缓缓走出,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诸位师兄师弟,早课时辰还未到,大家齐聚于此,所为何事?” 白云芷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这群心怀鬼胎的弟子,声音格外清晰。 众弟子浑身颤了一下,瞬间噤声,不约而同退了半步,下意识地往荆云澜身后缩了缩。 荆云澜暗道倒霉,他强撑着脸,上前一步,试图先发制人。 “哟!四师妹,真巧啊!我们起来......晨练!锻炼身体,这不犯规矩吧?” 白云芷不为所动,语气平稳 “晨练应在历练堂。此地隶属训诫堂禁地范围,不得擅自进出。二师兄将此地的巡查之责临时交予我。” “二师兄有令,若有人擅闯或在此逗留,一律按门规处置,罚抄《清静经》百遍,禁足三日。” 弟子们闻言,脸瞬间垮了下来。 那得抄到猴年马月?! 李云安见此偷偷拉了拉荆云澜衣角,小声道: ”三师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被二师兄知道就惨了......” 其他弟子也面露胆怯,队尾的弟子脚步已经开始悄悄向后挪动。 最终,鸟飞兽散,只留下荆云澜和白云芷四目相对。 荆云澜转头看着这些临阵脱逃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扭回头又看向白云芷,双臂交叉于胸前。 不行,他必须扳回一城。 白云芷见荆云澜依旧倔强地站在原地,语气放缓。 “三师兄,您也请回吧,准备早课。” 荆云澜又上前一步,模样散漫,开口道 “原来,师妹知道我还是你师兄——” 他特意在“师兄”二字上放缓并加重语气。 “我们在此逗留,按规矩,也该是目前掌事的二师兄,或者待会儿出来的大师兄过问,再不济,还有师父......” “你虽受二师兄指派,虽然咱俩同岁,但我为兄,你为妹,名义上,我分面上还是大你一阶的吧” 说完,荆云澜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白云芷闻言,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反而搞的荆云澜心里突然没底,眼神躲藏,下意识的挠了下后脑勺 她也向前了一步,语气平和,甚至带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恭敬 “三师兄所言极是,长幼有序,云芷不敢僭越。” 嗯? 荆云澜闻言看着她,脸色满是不可思议,眯起眼睛。 完蛋!不对劲! 果然,白云芷又紧接着开口,层层叠进 “二师兄既然目前为掌事,那其所下的命令,便是仅次于师命。” “二师兄明确临时将此地的巡查与处置之权交予于我,命我确保思过崖开启前无人干扰。那我必当全力以赴。” “如若三师兄你对此安排有异议,认为我无权请你离开,大可现在就去二师兄当面质询——不过那必定会耽误大师兄出来的时辰。” “或者,等大师兄出来后再行理论。但在此之前,请恕云芷必须执行二师兄的命令,否则,将记录在案,报由二师兄定夺。” “还有,” 白云芷顿了顿,视线再次聚焦于荆云澜,带有警告的意味, “二师兄的掌事之权是由师父亲自授予,三师兄此言,是否是师父的任命......有所不满呢?” ”你......!” 荆云澜一时语塞,气得他指着白云芷,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好几次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此时他脑子里飞速运转,却发现找不到任何话反驳,对方环环相扣,把自己的出路都堵死了。 荆云澜已经不占理了,且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只会显得自己胡搅蛮缠,以及最后那顶“质疑师父”的帽子真的扣下来...... “哈......哈哈哈......好!很好!” 荆云澜气急反笑,“白云芷!你......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弟!” 荆云澜咬着牙,望了望思过崖的方向,又瞪了瞪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四师妹,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离去。 白云芷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至彻底不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转头看了看思过崖的方向,目光复杂。 良久,才悄然离开这里。 ......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傅云渊衣冠整洁,腰佩令牌,独自一人站在思过崖那沉重的石门外,身姿挺拔,面容严肃,他从天未亮时便在此等候。 三四个时辰前,白云芷把她巡夜遇到的事如实禀告给了傅云渊,所以刚刚的“小插曲”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石门开了—— 傅云渊亲自踏入。 外面旭日初升,内里却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根本昼夜不分。傅云渊下意识扶着岩壁,指尖的触感凹凸不平,脚步放慢缓行。 越往深处,寒意越是刺骨,空气仿佛凝滞,掺杂着岩石的潮气与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动物腐烂的气息。压抑感无处不在,就连傅云渊都感到胸口发紧,呼吸不自觉地沉重起来。 于最深处,他看到了谢云衡—— 那人正坐于一石台上盘膝静坐,似乎在冥想。只见他的身形似乎减轻了不少,除此之外,竟无半分萎靡之态,一身白衣在那无尽的黑暗中,仿佛自带微光...... 谢云衡察觉到有人走近,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傅云渊投来的视线。 傅云渊的视线在谢云衡的脸上细细扫过,不禁微微蹙眉。 他在门外预想了很多种可能——憔悴、虚弱、甚至是埋怨愤怒,可唯独没有料想到会是这般......中气十足? 他先前反复推演的种种说辞几乎都派不上用场了,倾听、安慰、劝谏、开导...... 不知是紧张,还是震惊,只见傅云渊张了张嘴,竟是连开口第一句话都忘了怎么说。 “云渊,你来了。” 终究是谢云衡率先开口打破死寂,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又平静,他起身拍了拍,傅云渊见状立即迎上去伸出手想要搀扶。 手接触到的瞬间,谢云衡下意识地缩了缩,一来是自己本身不喜欢与人过密接触,二来,他独自呆在这里确实太久了,还没有习惯...... 傅云渊即刻意识到自己唐突,于是赶紧后退一步,躬身致歉,嗓子发紧 “抱歉!大师兄,我......” “没事,云渊,不要紧的。”谢云衡赶紧打断了他。 嗯......比起过密接触,他还是更厌恶这种不对等的关系。 谢云衡见况,轻叹一声,主动将手伸了过去。 傅云渊领会其意,继续刚刚被打断的动作。 这一次,谢云衡在前,傅云渊紧贴身在其后,扶着谢云衡一步一步一起离开思过崖。 第9章 出崖 二人携步走出洞外,豁然开朗。 谢云衡率先快步走到空地中央,如同笼中鸟摆脱束缚自由翱翔。他呼吸着这久违的新鲜空气,随后抬起手臂,向着那初升的太阳,闭上双眼,感受着阳光的沐浴,以及由内向外的温暖。 傅云渊看着阳光里的谢云衡,本想着把没能讲出来的那套说辞借此一盘脱出,但看着此情此景,他骤然失声,原地怔住了...... 他熟知他的大师兄从容不迫、平易近人,有时温和,有时凛然、有时执拗。但却从未见过如孩童般,仅仅是为一阵风、一缕光而由衷欢喜。 这一刻,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来,但傅云渊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语气干涩: “师兄,这一月以来......您......您辛苦了......是该回房早些歇息。” 谢云衡闻言转头,莞尔一笑,在那阳光的渲染下极为灿烂明媚。 “好啊!” ...... 谢云衡踏进自己久违的寝居,环绕四周,一切如旧,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出于好奇,他用指尖轻轻拂过一处死角,抬指一瞧,竟然没落到一丝尘灰,不由得心生惊异。 “是谁......每日来我房间打扫的?”他缓缓转头看向伫立在门外的傅云渊,语气惊奇。 “回大师兄的话,是我。”傅云渊闻言,上前一步行礼,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谢云衡看着他腰间的令牌,一时百感交集。云渊平日用功刻苦,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现在又代我行掌事之职,那繁琐碎务缠身,便是一刻也停不下来,怎得还能忙里偷闲,为他打理这方寸之地。 “感谢!” “此乃分内之事,怎敢让师兄谢字。”傅云渊垂目,语气依旧平稳,“云渊不便叨扰,还请师兄安心静养,务必......好好歇息!” 说罢,他再行一礼,悄然退去,并将房门掩住。 谢云衡含笑目送他离开,直至脚步声远去,才在案前坐下。 歇息?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此刻的他,精神抖擞,目光焕发,正是梳理后续的大好时机!既然对外宣传需要静养,那自然要珍惜这无人打扰的机会,尤其是不需要担心他的好父亲大驾光临。 谢云衡铺开纸,磨好墨,目光坚定。 ...... 谢云衡归来的消息,如同在湖面上投入石子,在众弟子掀起了阵阵涟漪。 不过半日,弟子们便按耐不住性子,在那紧闭的房门外络绎不绝,尽管最后都吃了闭门羹。 其中,最静不住的还属荆云澜。他随意在藏经阁挑了几本经卷,揣进袖里,脚步轻快地来到大师兄院外,却瞧见傅云渊不知何时伫立在月洞门旁外,如门口镇邪地石狮子一般,神情凝重。 傅云渊直接开口 “大师兄需要静养,勿要扰他清静。” 荆云澜嘴角一撇,从袖里拿出几本经卷,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道 “我是给大师兄送功课的,他这一月不知落下来多少,所以我便送来给大师兄瞧瞧!” 傅云渊难得嘴角抽了抽,直言不讳 “你成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何时这般勤勉?” “欸?这叫什么话,你素日里不是让我们多向大师兄学习吗?” 荆云澜反唇相讥。 “心意已领,东西我会代为转交。请回!” 傅云渊身形未动,目不斜视。 李云安以及其他几个胆大的弟子在院外的石山后面观望了许久,见荆云澜开了个头,便凑了过去 “二师兄,我们就在窗外看一眼行吗?” “我们保证不出声!” “大师兄他真的没事吗?我们就像问个好......”、 “二师兄,求求你了!通融一下嘛......” 诸如此类的请求,这两天傅云渊已经听了个遍,皆被傅云渊“静养为先”一一挡回,有的大老远瞧见傅云渊那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就被吓跑,而实在不听劝的,傅云渊便将那违纪簿拿在手中,便足以让众人想起昔日的恐惧。 谢云衡端坐于案前,听着屋外先后平静嘈杂又平息,无奈摇了摇头,但唇角却泛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理解傅云渊,也感谢门外弟子们的深切的关怀。 但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 谢云衡展开那已经拟定的策案,目光端详,心中已了然。 或许会有疏漏不足,或者有些难行。 不过无妨,仅供参考,随机应变便是 第10章 探望 夜色已深,清虚观万籁俱寂,但有一处灯火通明,而屋顶上的怪声则打破了难得的宁静 “大......师......兄......” 一阵幽幽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赫然从窗外传来,回荡在屋内。 谢云衡正在专注地在案前捣弄草药,闻声动作一顿,眨了把眼,脑中飞速检索着 这谁的声音? “大——师——兄——” 又一阵幽幽的声音传来,声音因刻意压低拉长而显得格外滑稽。 哦!谢云衡想起来了,这声音是来自他的三师弟荆云澜,这夜深人静的不去睡觉,跑他这里来搞怪了。 “大......师......兄......” 听这着怪腔怪调的声音,谢云衡实在没有绷住,噗嗤一笑。 也是,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云澜了,这会儿来到正正好。 荆云澜此时正四仰八叉躺在房顶上,枕着双臂,翘起腿,脚尖不自觉地晃悠,看着天空的月亮,隔一会喊着大师兄三个字。 吱呀—— 下房房门应声而开,荆云澜闻声,一个利落的翻身,扒着屋檐便将脑袋向下探去,正好与谢云衡抬头的视线对视。 “大师兄!”荆云澜隔了一月有余,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欣喜若狂,笑着喊道 谢云衡被这副模样看笑了,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打趣道 “深更半夜跑我这里鬼叫,叫魂呢!” “还不快下来!” 荆云澜闻言,嘿嘿一笑,翻身一跃,蹦到了谢云衡面前,他见着面前的谢云衡,二话不说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双手在他背后还不断摸索着,感受着谢云衡的温度。 “大师兄!我好想你啊!!!” 谢云衡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愣了一下,于是伸出手将紧贴在他身上的荆云澜轻轻推开。 “云澜,过于热情了!” “进来说话。” 谢云衡笑了一下,转身引路入内 荆云澜看着谢云衡的背影,抿嘴偷笑。 果然,还是大师兄最有人味。 荆云澜一脚踏进屋内,首先闻到的不是一如既往的淡雅清香,而是一阵浓郁的草药香,不由得心生诧异。 “师兄,你今日点的什么香啊?怎么与往日不同?” 荆云澜脱口而出,转眼便看到了案头上那未来得及收拾的诸多药草,显然,不对劲的源头正在于此。 “我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待了一个月,自然要想办法多补补身子咯”谢云衡淡笑,他早就想好了理由,就等着人来问呢。 “那也不能用这么多啊,当饭吃呢?”荆云澜感叹道。 “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啊......”谢云衡点到为止,立马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 他边说边坐回案前,继续没完成的工作。 荆云澜蹲在案前,用手拖着腮,听着那捣药的声音,嘿嘿一声笑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啊,外面的师弟师妹们快想死你了。” 谢云衡故作沉思,片刻后回答: “嗯......再过四五日吧。” “啊?!那么久!” 荆云澜闻言立马挺直身子,惊呼一声。 谢云衡自然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直言道 “何必拐弯抹角,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吗?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嘿嘿!还是大师兄了解我。”荆云澜挠了挠后脑勺,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道 “其实......其实就是小事,我和师弟们都在想,大师兄什么时候可以重新掌事啊” 谢云衡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沉默不语 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谢云衡不想再行掌事之责,那会占据他大量时间,更会让他难以时常偷偷下山了。 不过,按照傅云渊的性格,他打理得一定比自己还要好,那师父定然看在眼里的......或许根本就没想过让他重新掌事呢。 想到这里,谢云衡不禁用手掩住嘴,轻笑出声 呵呵,若是如此,那就让傅云渊一直担着,倒也不错。 荆云澜看着谢云衡这副模样,心中暗道不好。 不会是大师兄乐不思蜀了吧? “大......大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荆云澜急忙开口询问,语气都带有一点慌张,打住了谢云衡的美梦。 谢云衡把手中的药杵放下,笑着看向荆云澜,语气温和: “其实,让云渊看着你们也挺好的不是吗?” “好什么啊!” 荆云澜闻言十分震惊,几乎是跳了起来,苦着脸道, “二师兄那是看着我们吗?走路先迈哪只脚都要管,呼吸声重了都要被瞥一眼!大师兄,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连我们都不敢想!” 谢云衡看着面前的师弟急得手舞足蹈,眼中笑意更深,但却故意板着脸,清了一声嗓子 “咳咳,师弟啊!你不懂啊,其实为兄这一个月也反省了很多事啊,自从被罚思过以后,我是忏悔不已,每日以泪洗面” “思来想去,从前我不仅行差踏错,我竟还恬不知耻带坏了你们,唉!这都是罪过啊!” “现在,师父把掌事之职让二师弟掌管,意思就是让我等向师弟学习啊!” 说着,谢云衡把手搭在荆云澜的肩头,似是嘱托,语重心长叹道。 荆云澜听着目瞪口呆 “师兄......你......你......” “师弟!稍安勿躁,我给你看样东西!” 眼见荆云澜还要继续开口,谢云衡立马出声止住,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捆纸包,香甜的气息瞬间散开。 “师弟!你看,这是什么?” 谢云衡提着点心,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这是......” 荆云澜目光瞬间被吸引,快步上前接过,利落地拆开了捆线,揭开了最上面的包纸,浓郁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这是糕点!好香啊!” 荆云澜惊喜道,立马拈起一块塞进嘴巴里。 “师兄!你怎么有这些的?” 荆云澜嚼着东西也不忘开口,声音含糊不清。 谢云衡笑了笑,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碎屑 “慢点吃。是师父......他看我反省深刻,于是给我带的。” 实际上是谢云衡这几天偷偷下山去买的。 “还有很多呢,去把这些分给师弟师妹们吧。” “记得,要偷偷地!不要被师父和云渊发现!” 谢云衡不忘补充道,说完还做了个嘘的手势。 荆云澜猛地点头,抱着点心,如获至宝 “谢谢师兄!” 话音未落,就跑出门朝着师弟们的寝舍飞去了。 谢云衡看着他消失的身影,淡然一笑。 第11章 不解 这两日,谢云衡特意敞开了房门,来者不拒。师弟师妹们争先恐后前去问候,这是清虚观难得一见的热闹。谢云衡自然以诚相待,沏茶、倒水,一一应酬,忙得不亦乐乎 “大师兄,我们想死你了!” “大师兄,近来身体可好?” “大师兄,您给我们的糕点真的太好吃了!” ...... 以荆云澜带队,众弟子们将谢云衡围得水泄不通,嘘寒问暖,无比关切,大师兄大师兄三个字此起彼伏,更是绕得谢云衡团团转,听得他头都大了。 众弟子心照不宣,没有人提及讲经堂或者思过崖有关一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而聊的内容多是家长里短,日常琐事,以及对傅云渊掌事的痛诉。 一开始,傅云渊原本是想建议谢云衡打发了他们,但考虑到他的大师兄是个心软子,索性就直接行动,打算守在谢云衡附近,簇拥而来的众弟子见他在此,自然望而却步。傅云渊刚想张口却被谢云衡拦住了。 “云渊,你前几日为我守在院前,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又怎能劳烦你为我挡客呢?” “大师兄着实心痛你,不仅影响你休息耽误修行不说,那些俗务积攒多了,更会应接不暇” “大师兄还是希望你多多珍重一下自己,不然你让我这个大师兄怎么对得起你,将来又如何服众啊。” 谢云衡言辞恳切,面带痛惜,傅云渊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只留下了一句“师兄还是别太宠惯着他们”便离去了,走时,还不忘斜楞了一眼荆云澜,以示警告适可而止。 荆云澜也不甘示弱,回了他一个白眼,看到傅云渊离去后,便带着众弟子拥了上去。 直至夜色渐深,师弟师妹们终于陆陆续续散去。谢云衡将最后一位弟子送到院口,目送其离开,他揉了揉眉心,正欲转身回房。 “大师兄” 一个温和的声色,但带有一丝清冷的语气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谢云衡闻言回头,只见白云芷静立于院外的古柏之下,眉间带有一点忧色。 “云芷?”谢云衡有些意外,“还有事吗?” 白云芷上前几步,先是行礼一礼。 她抬眼,目光快速扫过谢云衡的脸庞,语气得有关切的询问 “大师兄面色仍见倦怠,还望务必珍重自身。” 谢云衡有点意想不到,微笑点头 “有劳云芷挂心,我并无大碍。” 白云芷微微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略带质询 “正因望大师兄珍重,云芷才更是不解。”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下一句该说什么,声音平稳 “大师兄曾在讲堂上,面对师父,面对所有同门说的那些话......在云芷看来,几近惊世骇俗,无异于口出狂言。” 白云芷虽然用词稍重,但她并非指责,而是对谢云衡无比的不解与惋惜。她理解谢云衡的悲悯,但对过于介入世俗甚至不惜触犯门规戒律的方式不能苟同。 “师兄所憧憬的道,云芷窥见一二,知其源于大师兄的性子。然而,清虚观传承百年,屹立不倒,所依仗的正是这规则与秩序,祖宗之法,立观之基,怎可改动?” “师兄如此狂言,不仅令自己身陷囹圄,触怒的是恩师,撼动的是宗门根基,动摇的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 “敢问大师兄,若代价如此沉重,或遍体鳞伤,或众叛亲离......那师兄所言之道,究竟是救赎,还是......毁灭?” 说到最后,她的喉间微动,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痛惜。 谢云衡面色不改,只是抬手打住了她言毕想要行的礼,目光投向远方,手也随之缓缓垂落。 沉默了片刻后,谢云衡并未像往常面对师弟们的困惑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目光坦诚地面对白云芷的视线,给出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回答 “嗯,问得很好......:” 谢云衡微微颔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确定 “抱歉,云芷。这条路的尽头是何光景,我也未能看得见。”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我目前......还没法告诉你......” 白云芷愕然,想要接着开口,却被谢云衡打断 “请给我些时间吧。” 谢云衡又微笑起来,语气平静 白云芷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终是郑重一礼 “如此......云芷,静候师兄。” 她留下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此时,白云芷心中的困惑不但未能解开,甚至变得更加沉重,压在心头。 谢云衡目送她离开后,便伫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第12章 让贤 忙活了两天,现在他终于瘫坐在椅上,仰首长叹。 此时,一位不速之客来到谢云衡房中。 “参见大师兄!” 来者正是傅云渊,立于门前,仍旧不失礼数。 “咳咳” 谢云衡见况,清了一下嗓子,起身挺直,坐的板正。 “云渊师弟来了!快请坐!”谢云衡展露笑颜,伸手以示入座。 “谢大师兄!”傅云渊垂首一礼,端坐到他的面前。 “师弟来此所为何事?” “师弟此番前来,首先要祝贺大师兄康复如初!”傅云渊接着补充,开门见山“其次,既然大师兄贵体已愈,那师弟再代行掌事便不合礼数了” 话音未落,他便利索地从袖中取出了令牌,平稳放到案头上,轻轻推向谢云衡的面前。 “......” 谢云衡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师弟,此事事关重大,是否应该先请示师父?” 他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于是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借抿茶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 “师兄请不必担忧,我已经事先请示了师父,师父欣然同意”傅云渊语气毫无波动 谢云衡闻言,手腕一抖,茶水因晃动溅出来几滴,他连忙放下茶碗,追问道 “为何?难道你做得师父不满意吗?” “师父对云渊所为,并无不满。”傅云渊面无表情回答 “那......” 谢云衡刚蹦出一个字,随即恍然大悟 是了,他与师父血脉同枝,且又是真传弟子,这个位置迟早要回到他的手上。即使谢云衡掌事期间,对其他弟子再纵然,师父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傅云渊做得再好,他也不能把这位置继续坐下去... 谢云衡明白,傅云渊更明白,所以在谢云衡敞开房门那一刻起,他就主动去找师父以示让贤,但他并未为此感到不满,因为傅云渊同师傅一样,认为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但谢云衡却不以为然,他一想到这里,嘴角就不禁地扯出极淡的嘲意 所以师父很满意傅云渊的做法,他还是选择固执己见,坚持那守旧的规矩,这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谢云衡无奈地靠在椅背,轻叹了口气,但很快振作起来。 他把面前的令牌,又反推了回去,开口说道 “那我亲自去向师父陈情!这位置我不合适” 傅云渊闻言,骤然起身喊道 “师兄!不......” 谢云衡也随即站起,目光坦然与傅云渊对视,连忙开口打断 “师弟是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还是有所畏惧?如果是不自信那大可不必,我听说师弟在掌事期间,把观内事务整理得井井有条,师弟师妹们都赞叹不已,更深得师父认可,远胜我好几分,连我都自愧不如,试问,我又该如何心安理得再坐回那位置?” 他言辞恳切,步步推进 “师父把令牌交由你,那是因为师父他信任你,而你并没有辜负师父对你的期望不是吗,你现在把令牌交还于我,这难道不是对不起师父的良苦用心了?你让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对得起众弟子?” “再者,师弟也不必畏惧,我清虚观百废待兴,今日有师弟坐镇,那来日之路便光明灿烂,再现辉煌那是指日可待” 最后,谢云衡更是打起感情牌 “而且,观中事务繁多,你应该有所体会,仅凭我一人如何应付,师弟如今多加历练,他日便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师弟!我还得指望着你呢!” “云渊师弟!你难道......还要辜负我的信任吗?” 说着,谢云衡做出潸然泪下的样子,甚至用衣袖掩面,声音都带有几分嘶哑,让人看得楚楚可怜。 傅云渊本就被他这番头头是道的言论说得一愣一愣的,见况,更是难得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不......不是的.....师兄......我......” 他低头看着案上那枚被反复推来推去的令牌,又看了这般悲痛欲绝的大师兄,脑子一片混乱。 呃,嗯,对!大师兄句句在理,字字恳切。 最终在谢云衡那可怜的注视下 傅云渊醒悟了! 没错,就如同大师兄所说的,不能辜负师父,更不能辜负大师兄的信任! 傅云渊挣扎片刻,终究颤抖着手,缓缓将令牌拿起手中,看着手中的令牌,再看看了谢云衡,神情严峻,郑重行了一礼 “云渊必当竭尽全力,绝不负师兄厚望!” 话罢,持令牌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一些。 自这日起,傅云渊秉持着“不负厚望”的信念,比以往更加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他将谢云衡的说辞以及对谢云衡的嘱托化作无穷动力,力度更加严厉。 众弟子们叫苦不迭,心中哀嚎更甚,只觉得水深火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一日夜深,白云芷完成最后一轮巡夜,正穿过寂静的广场返回寝舍。 行至边缘,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只见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下,正静静地伫立着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谢云衡。 谢云衡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只是仰头望着那枝繁叶茂的树头。 白云芷本想无声离去,不愿打扰。 “云芷,你可知,为何佛门尊崇菩提?” 谢云衡望着古树,突然开口,仿佛是与一位友人谈话,声音虽轻但极为清晰 白云芷脚步骤停,微微一怔,随后意识到大师兄是在与她说话,便转身行礼回应 “菩提树下,佛陀成道。此乃常识,大师兄为何有此一问?” 谢云衡转过身,脸上带有他惯有的温和笑意 “传说,佛陀于树下结跏跌坐,深入禅定,七日顿悟成道,而后四十九日安乐说法。他直面了内心的诱惑、恐惧、困惑......最终洞彻自我。” 说着,他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菩提叶,在指尖捻着 “菩提树的寓意,从不在其形,而在其神。” “我们所追求的,不在外界的认可,也不在那固守的规矩中,而在于向内探寻,直到明心见性的那一刻。” “规矩、师命、认可......这些都是工具,是方法,但工具会落后,方法需革新,本应为我们指点迷津,但无奈沧海桑田,世事多变,若我们仅依赖外物,那便是刻舟求剑,若我们反而被束缚手脚,变得谨小慎微,那就是本末倒置。” 他看向白云芷,目光深邃 “我记得,你那夜问过我,我虽追求的是救赎还是毁灭。” “云芷......你还记得,你所求之道......是为何吗?” 云芷闻言,瞳孔骤缩,震惊之下,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其话语冲击在她心中跌宕起伏。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 谢云衡见况,无奈叹息,接着道 “云芷,修行无论是超脱自身也好,契合天道也好,又或是我所追求的,其目的都只为一个——那便是找到我们自己。”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说,谢云衡反而向她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白云芷怔怔愣在原地,目光无神。良久,她步履沉重走向那菩提树下,抬手轻轻抚上粗糙的树皮,就此陷入沉思 第13章 妥协 四年后 一个深夜,清虚观如往常一样寂静无声,一处光亮在回廊中平缓挪动。 傅云渊手提着灯笼,脚步无声,目光如鹰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兹—— 傅云渊在路过柴房时,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他眉头一皱,开始警戒起来,缓缓转过身去,目光死死盯着那掩上的屋门。 柴房内,李云安正偷偷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粗面饼塞给一个躲在柴堆后、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小孩子。 这孩子是山下流浪的孤儿,听闻山上有一座道观,而其中有一名弟子经常跑下来行善,他抱着微弱的希望,想讨口饭吃。他跑了一天,脚底已经磨烂了,而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更是让他的身上蹭了好几处新伤。 “云安!” 傅云渊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李云安浑身一抖,面饼被吓得掉在地上。 “二、二师兄!” 傅云渊的目光扫过那个吓得缩起来的孩子,又回到云安苍白的脸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戒律第七条,不得私携外人入观;第十三条,不得私藏、传递外来秽食。你可知罪?” 云安深深低下头,哆嗦着说不出话,手害怕得不断抖动攥着衣角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谢云衡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右手拎着木箱,左手里也提着一盏小灯笼,光晕柔和。 “都在?”谢云衡的语气寻常,就像日常打招呼一般。 他的目光自然地从傅云渊身上移到柴房内,看到了地上的饼和那个惊恐的孩子。 “大师兄!” “大师兄?” 李云安和傅云渊异口同声喊道 原来,李云安一开始瞅见这个小孩时,心中一动,于是偷偷把他拉到柴房,让他藏起来别动,然后转头跑去找了大师兄拿主意。 谢云衡闻言先是让李云安偷偷去拿几块吃食让那小孩垫着,自己则准备药箱随后就去。 他刚到这里就看见这一番情景。 他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就着门边的木墩坐下,将灯笼和木箱放在脚边,然后也从自己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同样粗糙、但似乎更厚实一点的干粮。 他并没有递给谁,只是将纸包放在身旁的木墩上,然后拿起一块,自己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自己饿了,在此处歇脚吃点东西。 他看向那个躲在柴堆后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放着干粮的油纸包,往孩子的方向轻轻推了近半尺。然后,他继续咀嚼着自己那一小块干粮,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外的夜色。 傅云渊持灯笼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想说大师兄又犯戒了。 但此刻,看着大师兄既没有送,也没有给,他甚至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只是在那里吃。 柴房里只剩下谢云衡缓慢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以及那孩子因为极度渴望而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那孩子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怯生生地、极快地伸手抓过一块干粮,塞进嘴里,拼命吞咽。 谢云衡依旧看着门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他又掰了一小块干粮,递向旁边僵立的云安: “站着不累?” 云安不知所措地看着谢云衡,又看看神情严峻的傅云渊,不敢接。 谢云衡的手就那么悬着,也不收回。 傅云渊见此便移开了目光,不再盯着那孩子和云安。 谢云衡这才将那块干粮塞进云安手里。 “巡夜辛苦了,师弟!” 他对傅云渊说了一句,语气如同往常一样柔和。 傅云渊闻言,嘴唇动了动,最终,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大师兄记得早些歇息......” 他留下了这句话,转身走出柴房,提着灯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谢云衡立即起身,拿起木箱快步走到那小孩的面前蹲下,李云安也连忙凑了过去。 “别害怕。” 谢云衡轻声细语,打开了木箱,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药瓶药膏。 他轻轻抬起那小孩的脚,看了看伤势,微微蹙眉,眼神微动,然后迅速从木箱里取出一贯药膏打开,亲手为小孩上药。 手碰上去的瞬间,那小孩不禁嘶了一声,脚不可控地往回缩了一下 谢云衡抬眼看了看那面容狰狞的孩童,收回了手,温声细语,编了个小故事 “哎呀,我记得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不小心摔了下去,不止脚扭了,就连膝盖都摔出了个大窟窿呢,当时原地抽搐,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谢云衡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再次用手指蘸了蘸药膏,“你可比我那时候勇敢多了!那时候,我师父在上药的时候告诉我,上药的时候越疼,将来伤口好的越快,以后就更不容易受伤了。” 说着,谢云衡还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踝 “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 孩子和李云安听着这新奇的说法,脑海中不禁想出谢云衡那淘气的模样,竟然忍不住咧开嘴,展露出些许笑意。 而就在这瞬间,谢云衡手法极快且轻柔地将药膏敷在了最严重的伤口上。 小孩这次伤脚没有再次缩回,只是紧咬住下唇,眼睛使劲闭着,挤出来几滴眼泪。 谢云衡淡笑,手上动作越发利落,迅速处理了几处主要的伤口。 夜色已深,谢云衡对李云安说 “云安,你先回去歇息,今夜之事,勿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大师兄!” 李云安松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悄悄退出柴房。 谢云衡看着眼前疲惫不堪的孩子,心中已有了安排。 他记得前些时日下山救治的其中一个村子里,有位性格老实的木匠师傅正缺个学徒。 “你想去个能吃饱饭,也能学门手艺养活自己的地方吗?”谢云衡轻声询问。 孩童闻言,小小的脑袋点了点 谢云衡先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寝室,让他睡在自己的床铺上。 孩子头一碰到枕头,就因为极度的疲惫沉沉睡去。 伤口虽然不能沾水,但是谢云衡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准备了热水放在旁边,小孩安详地睡着,他便小心翼翼地为小孩擦拭着身体,并找到了自己的儿时旧衣叠放在旁边 次日天刚亮,谢云衡亲自将孩子抱下山,送到了那位木匠师傅手中 “放心吧,谢道长,你帮了俺们那么大的忙,俺们正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您呢”木匠憨厚地说道 谢云衡闻言只是温和笑了笑 “拜托您了。” 谢云衡向木匠行了一礼。 那小孩抬头看着谢云衡,磕磕绊绊一字一句说道 “谢......谢......道长,我......会努......力!” 谢云衡摸了摸小孩的头,以示赞许,临行前,他悄悄留了一些银钱,托付师傅多加照应。 第14章 技巧 上次是往南边走的,这次是向北边跑的,按照计划,下次该是朝着东边去看看...... 谢云衡正背着空药篓,提着药箱,在周围的虫鸣和月光的映照下,独自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步履略显沉重 南边,市集城镇较多,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可北边......境况不容乐观,越往北走越是目不忍睹。 谢云衡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正在思虑间,他被脚下突起的树根绊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不行!下次,还是得再往北边走一遭! 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意外并未打断谢云衡的思绪。 心中下了决定,他便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小径的尽头,稳了稳身形。 这条隐秘的山路,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好位置,以前一天一天偷偷辟的。从后山一路通到山脚,起初还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现在倒是好走了许多。不过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把入口掩上,免得被旁人发觉。 与此同时,后山的凉亭内,傅云渊正端坐在石凳上,就着石桌上的一盏孤灯,一本正经地核算着账簿。 突然听到离他不远处的茂密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地方极为隐蔽,平日绝无人迹。 傅云渊瞬间心生警惕,保持警戒状态,手已按上腰间佩剑,脚步无声,如同看到猎物的猎手,一步一步接近那处异响,剑身已随之缓缓出鞘。 只听那异声越来越大,逐渐逼近,草丛被猛地拨开——冒出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有些狼狈地从中钻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拔出!也就在这瞬间,他才彻底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全貌,来人正是他的大师兄,而此刻剑尖已距离谢云衡额前仅有一指之隔。 两人四目对视,皆是一愣,空气仿佛在此刻凝固。 “大师兄?!” 傅云渊惊愕出声,迅速收剑归鞘 他心中惊疑不定,甚至有一瞬间闪出怀疑此人是否易容用以迷惑他的念头 但气息确实和他的大师兄是一样的 “哎呀,是云渊啊!这么巧啊!”谢云衡见况尴尬一笑,下意识地将提着的药箱往背后掩了掩,无奈背着的药篓太大了,又把他的药箱顶回去了。 本来傅云渊一开始还没留意到他手中的物件,结果谢云衡这明显心虚的小动作格外显眼,目光一凝,瞬间就想明白了。 “大师兄!” 这一声在寂静的后山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云衡心里咯噔了一下,眨眼间,蹦出来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借口 “呃......我......大师兄我啊,是去后山那山腰上采药去了......刚好归来。”他边说,眼神不自主地飘向一旁,恰好瞥见那亭中石桌上,正在被风吹翻页的账簿,眼睛一转,立刻想到了什么,抬脚边朝着那地方走去。 傅云渊眉头更紧了,这次他并没有被谢云衡带偏。 他目光如炬,看着谢云衡边说边往亭子走的背影,那背着的药篓看着不小,但其实空空如也。 显然,谢云衡这次的理由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他跟在身后,刚想开口质问,就被谢云衡打断。 “师弟啊!这么晚了,竟然还在核算着账簿啊,真是刻苦啊!” 谢云衡大致翻了二三页,已然明了,这是核对着观内物资的本子。 大师兄发话,自然不可不回 “这是师弟的分内之事,怎能谈上刻苦二字。” 傅云渊行礼后郑重回应。 “唉,先别算这些了,师兄我有话想要问你。” 谢云衡把账簿合上,放下药篓与药箱,坐在石凳上,忽然神情凝重的开口。 见况,傅云渊上前一步,又是一礼 “大师兄请说!” 傅云渊原以为是账簿有误,或需大师兄指点迷津。 “傅云渊,你近来督促云安练剑,是否罚他每晚多挥剑五百次?” 傅云渊略显诧异 “是。他基础不牢,出剑绵软。大师兄如何得知?” 谢云衡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 “那你可知,他为何近来体力不济,出剑绵软?” 傅云渊皱眉思索 “定是偷懒,或心法修行懈怠。” “非也。” 谢云衡摇头,“他上月生辰,家中托人偷偷捎来一包家乡蜜饯,他珍重得很,藏在床下,结果引来了蚁群,咬坏了他最喜欢的那本《山水志》,连带着蜜饯一起。他为此懊恼了许久,夜间辗转难眠,白日自然精神不济。” 傅云渊愣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些。 谢云衡继续平静地说:“六师妹云岚,表面沉稳,实则最是恋家。她每月初七都会偷偷去后山最高处,朝家乡方向望一会儿,因为那天是他小弟的生辰。七师弟云奇,看似木讷,却极有巧思,他偷偷将磨损的扫帚头重新绑扎,比新的还耐用,只是不敢拿出来,怕被说不务正业。” 他看着傅云渊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语气温和 “云渊,你只看到他们应该如何,却从未看见他们为何如此。” 傅云渊沉默良久,才艰涩地开口 “大师兄......你平日与他们交谈并不多,为何......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心中震撼无比。 在他眼中,大师兄要么独自修行,要么下山不务正业,常年被师父训斥、关禁闭、或者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观内的时间甚至比他还少,且大多时候神情疏离,并非热衷交际之人。 自己日日与师弟们一同起居、练功、巡夜,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谢云衡拿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指尖转动 “不一定非要促膝长谈、勾肩搭背、喋喋不休才能了解一个人。观察,远比询问更有效。” “云安被蚁患困扰那几日,眼神总是瞟向晾晒被褥的方向,心神不宁。云岚每逢初七,鞋底总会沾上后山特有的红泥。云奇房间的工具箱里,有特制的麻绳和刻刀,手上常有细微的割伤……这些细节,比他们嘴上说的,更接近真相。” 傅云渊感到一阵震动。他从未想过,管理师兄弟,除了依据门规和表面行为,还可以这样。 “我建议你多与他们交流,并非要你强行融入,一起变得嬉笑怒骂。” 谢云衡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是希望你懂得掌控局面,未必需要身处其中,但必须洞悉其症结。” “比如,你若看出云安心事,不必追问,只需在他练剑后,递上一碗清水,说一句心静则剑稳,杂念除,蚁自散,他自会明白你已知晓并给予提醒,心中感激,胜过你斥责他十句。” “看出云岚思乡,可在分配下山采买物资时,淡淡说一句此次路线途经南方,可有家书需捎带?这便是雪中送炭。” “发现云奇的心思细巧,便可当着众人的面,将修缮器具的任务交给他,赞一句物尽其用,亦是功德。”谢云衡的语气始终平静,却重重敲在傅云渊心上。 “云渊,清虚观不是世界的全部。你总有一天要独自下山。山下人间,比观内复杂千倍。有伪善的豪强,有无奈的谎言,有表面和气背后捅刀子的同道中人。” “不会沟通,便会诸事不顺。不会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终究对你不利。你空有一身道法,却可能寸步难行,甚至最后好心办坏事。” “而且即便留在观内,将来也要为人师表。届时,如何服众?” “斩妖除魔易,度化人心难。” 傅云渊彻底沉默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大师兄那份看似从容的背后,藏着何等细致的观察力。 他一直以来奉为恪守规则,在真实而复杂的人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着谢云衡,这个他始终敬重却不理解的大师兄,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 谢云衡见况,只是淡淡一笑,又重新将药篓背上,手提药箱,留下了一句“那就不叨扰师弟思考了”便匆匆离去。 看着谢云衡消失的背影,傅云渊又坐在那石凳上,看着任风肆虐的账簿,陷入长久的沉思。 第15章 赶人 “明婉!求......求你!别......别睡!”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弯着腰背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蹒跚爬行在崎岖的山坡上,他斜眼看着背上恹恹欲睡的妻子,气喘吁吁呼喊着,语气焦急,心中一阵恐慌。 这位男子名叫赵山光,是逄溪镇上的一名铁匠,他的妻子前些阵子得了病,痛苦不已,赵山光翻山越岭跑了老远的路寻来的郎中,又是下跪磕头又是求情的,那郎中方才正眼瞧了一眼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妇人。 赵山光倾尽家产,开的几副昂贵的汤药,可非但没见好,反而只剩出的气,没进的气了。那郎中眼见不妙,留下了一句“油尽灯枯,无可救药”便卷了钱财溜得无影无踪。 赵山光头埋在妻子的床榻边,紧握着她那冰凉手,哭得泣不成声,恍惚间,只听见妻子气若游丝般的呓语 “山上......山上......有个道长......” 妻子弥留之际,断续的提醒成了赵铁匠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赵山光咬牙,用家里最后一块厚实的麻布将妻子仔细裹好,牢牢靠在背后。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一头扎进那林海中。 赵山光早前听说过,就在这座山的深处,有一座清虚观,观里有位道长,偶尔下山,医术通神,且分文不取,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那道观具体在何处,只是凭着山民口中模糊的指向,本能地往那云雾缭绕的最高处爬,这已经是他和他的妻子最后的、唯一的希望。 赵山光路途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膝盖磕破了,手掌磨出血了,却始终紧紧护着背上的妻子,不敢再让她受半点颠簸。汗水模糊了视野,膝盖由于负重和体力不支颤抖发软,但他不敢停歇... 抬眼望去,在他几乎耗尽力气的时刻,赵山光总算看见了这坡的最上方,隐约出现了通往更高处的石阶。 他眸中微动,几乎是要哭了出来,语气急促夹杂着激动 “明......明婉!咱.....咱们到了!” 只是背上的女人并无半点反应,气息濒无。 赵明山见况心头一紧,更是一刻也不敢耽误,迈着大步往那石阶上走去,然后踩着阶梯,提溜着最后一口气贫民向上狂奔 ... “我说!”一个声音清越的少年拿着扫把在石阶从上朝下喊道 “云奇师弟!你别搁那里原地扫空气了!” “啊?!”方云奇如大梦初醒,身子抖了一下,狡辩道 “谁......谁说我扫空地了!” “咱们说好的!你从门口那里往上扫,我从那台上往下扫,现在我马上扫到门口了!你还在原地打转!”少年拿着扫把指了指阶下的方云奇 “我......” “救......救......命......!” 方云奇本想再试图狡辩一下,结果门外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呼救声。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立刻跑去门外,结果看到了一个浑身狼狈、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大汉步履沉重地朝着他们二人挪来。 “二位......二位道长!”赵山光如同看到了救星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妻子!她快不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磕头 两位弟子可没见过这种阵仗,彼此对视一眼,手足无措,年纪稍长的那个定了定神,伸手扶住这位大汉 “您......您先别急,您找错地方了,您应该去医馆找郎中的......” 赵山光不肯起,他继续哭喊着 “不!不!没错,听闻观里有位道长医术高明,菩萨心肠......求求你们通传一声,求求道长大发慈悲!” “我做牛做马我报道您啊!” 二人听闻皆是一愣,他们可从不知道观中还有同门下山行医啊,而且我们也不学医术,刚想解释,可看人命关天,又如此情真意切,方云奇于心不忍开口道 “那个......你提及的那位道长,可能并不来自我们清虚观内......” 赵山光闻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又听见他接着补充道 “不过,我知道我们观内确实是有一位懂医术的。” 方云奇对身旁的师兄低声道“你且在这里看着,我......我去请示大师兄。” 话落,便把手中的扫把塞给身旁的师兄,然后转身往观内走去。然而,刚拐个角,迎面撞上了一个身影,不是谢云衡,更不是傅云渊,而是不怒自威的玄诚真人。 方云奇吓得不受控制地惊呼了一声,险些魂飞魄散,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慌张,声音发颤 “师......师父!” 玄诚真人先扫了眼前这位弟子,然后目光越过他,投向观门方向,虽未亲眼看见,但见那隐约的哀求声和那陌生的气息已经让他眉头紧锁。 “何事如此喧哗?!”声音不高,压迫感却极强。 “回......回师父!”方云奇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似乎是......是山下的一位农户,他妻子病重,好像走投无路,特来求......求医”方云奇声音越说越小,头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二字几乎微弱无声 玄诚真人闻言,脸上瞬间铁青。他冷哼一声,袖袍一甩:“荒唐!清修净地,岂容俗晦侵扰?尘缘孽障,自有定数,我道门中人,岂可妄加干涉,徒增因果?!” 他目光锐利眼前这位瑟瑟发抖的弟子,声音越过他直至门外,惊得门外弟子也是一颤,厉声斥责道 “还不快将人劝走?!再多事,速去戒律堂领罚!” “是!是!弟子明白!”方云奇吓得连连应声,几乎是连滚带爬朝观门那里走 他回到观门口,看着满怀希望的赵山光,艰难开口 “请......请回吧!” 赵山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呃......观内有规定,尘缘......呃......尘缘孽障,自有定数,道门清净之地,不惹尘俗......” “您......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便拉住一旁师兄回到观内,沉重地关上了大门。 赵山光闻言哭叫着,嘶声力竭喊道 “不要!我求求你们了,道长!道长!!!” 观内,再无任何回应。 第16章 救人 傍晚,清修阁内,香炉白烟袅袅 玄诚真人端坐于高台上,面色平静如水,而谢云衡则静立于台下,脸色从容,但心中略感诧异。 师父怎么突然传唤,却又不言明缘由,究竟有何事? “云衡。” “弟子在” “近日在忙些什么。”玄诚真人眼帘未垂,语气平淡如常。 “回师父,弟子近日重新温读《阴符经》,对‘天人合一’略有心得” “每日未敢懈怠,剑术修习按部就班” 谢云衡对答如流,语气恭敬 玄诚真人微微颔首,又询问了他几处经义要理,谢云衡皆应对无误,思路清晰。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谢云衡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强,师父突然传唤他前来,不可能只是检查功课这般简单。 果然,玄诚真人骤然开口,语气冷淡 “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啊!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转眼间,就干了桩大事啊。” “师父此言何意?” 谢云衡话出便抬眼看着师父的脸色,却未能看出什么,只是隐约能猜到师父或许发现了些许端倪,只是面上不动声色,故作不解 玄诚真人瞧他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再度开口 “云衡啊,人在观中待着,可名声......却已在山下传开了?” 谢云衡闻言心头一紧 “云衡。”还未等谢云衡开口,玄诚真人便先他一步出口,“傅云渊可不止一次向为师提及,你近来举止怪异,行踪更是有所异常。” 玄诚真人话锋一转,接着补充,语气依旧平稳,却已然带着如山的压迫感 “现如今,那厮已找上门来了。” 谢云衡心知不妙,面上仍旧镇定自若 “这是好事,师父。有人慕名前来,这可是前所未有,此乃我清虚观振兴之兆啊!” 玄诚真人捋了一把胡须,厉声道 “休得耍油头!你可知此人前来我清虚观作甚?” “既找上我清虚观山门,想必是山下有妖邪作祟,求助无门......” “非也。”玄诚真人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嘲意,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云衡,你说怪不怪?看病不去医馆,反倒跑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清虚观?” “口口声声,要找一位‘医术通神,菩萨心肠’的谢道长!” 看似陈述事实,实为质问,语气逐渐冷峻。 谢云衡自是知道其中意味,眉头紧锁,他不在意师父话中有话,而是更关注那人求医如何处理,于是顺着话头试探 “哦?竟有此事?那......不知师父后来如何处置了?” 玄诚真人袖袍一甩,语气冷淡至极,仿佛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按照门规,自然是请出去了!” 谢云衡闻言瞳孔骤缩 能让人历经千辛万苦,寻来这极其偏僻之地求医,该是何等绝望?!想必已经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谢云衡已经顾不上维持表面的镇定,也没有心思再和师父周旋。 “你......” 玄诚真人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刚开了口蹦出了一个字,谢云衡已经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出清修阁,朝着观门那里飞去了。 谢云衡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或许还能追上!或许......还来得及!!! 玄诚真人看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未能反应过来。 半晌,寂静的清修阁内,只听得见逐渐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 谢云衡已落至观门口,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空无一人,他拳头猛地紧攥,心头一紧。 随即,又立刻朝山下的方向一跃而去 如若不能找到求救之人,那他便离开清虚观,永世不归! 谢云衡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飞至半山腰,只听见林中一处传来一阵嘶声裂肺的哭喊声 “明婉!明婉!” “明婉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啊——!” 一个魁梧的大汉正抱着妇人,埋头痛哭,声嘶力竭,犹如癫狂 谢云衡落到大汉身旁,来不及解释,蹲到妇人旁边,指尖搭上妇人冰冷的手腕 大汉抬头,面容泪痕纵横,绝望麻木,眼神无光,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一时之间还未能反应过来 脉象几近全无......但,尚有一线! 谢云衡没有犹豫,只是搀扶起在地上的妇人,将其靠在大汉身上,未等对方开口询问,已然盘膝坐下,屏气凝神。 只见他周身似有若无的蓝色气息开始流转,最终凝聚于双掌之上,随即猛地按在妇人背心。 这是来自素心诀的本源灵力,毫不吝啬地渡入那逐渐僵硬的躯壳。 良久,谢云衡撤掌,气息微乱。妇人虽未苏醒,但胸口已经有了微弱的起伏。 赵山光明显能感受到怀中的妻子传来细微的变化,他顾不上感谢,只是抱着妻子,哭得更加厉害,浑身颤抖,几近不省人事。 然而,他没看到的是,一旁的谢云衡,也在无声地落泪。 究竟是触景生情,还是害怕险些无力挽回的悲剧,连谢云衡自己也分不清。 他的哭泣虽然沉默,但不亚于赵山光的悲鸣。 “她暂时无事了,但还是需要用药调理。”谢云衡的声音带有一丝沙哑,“你家在何处?我来送你们回去。” 将二人送回逄溪镇那家徒四壁的房中,谢云衡一眼扫过,便知情况比想象得更糟。 他心中思索,这次出来没带草药,且是当着师父的面触犯门规,想必师父大发雷霆,在观中守候,如果回去取药,想必是出不来了。 现采肯定也不现实,那便只有... 谢云衡看向赵山光正在小心翼翼安顿榻上的妇人,轻声安慰 “放心,她已无性命之忧,不过还得服药固本培元......” “不过,我这次出来未带药材,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便消失在夜中。 他施展身法,奔向更远处的城镇,看着已经打烊的药铺,谢云衡猛地踹开紧锁地房门,看着陈列的药柜,找寻自己所需的药材,随后依照市价将钱财放到柜中并留下字条“救人性命,迫不得已,若有不足,请至青月山清虚观——谢云衡索赔”随后再把门封上,又纵身一跃回到赵家。 他亲自看火,守着药罐,小心翼翼熬煮汤药,每一个步骤都及其严谨专注。随后将汤汁仔细滤除,晾温,亲手为妇人服下。 待一切稳定后,天色已近黎明。谢云衡看着沉沉睡去,气息已然平稳的妇人,又看了看因极度疲惫而昏睡在床榻边的赵山光。 谢云衡将趴在床榻边的大汉轻轻安置在妇人身旁,将药方和煎药的注意事项细细写在一张纸上,置于桌上。随后,解下自己快空了的钱袋,压在纸角。 做完这一切,便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间陋室,转身朝着清虚观的方向走去。 他能想到接下来师父的雷霆之怒,可那又如何呢? 他从不畏惧。他只知道,现在那由衷的喜悦充盈在他心头。 第17章 受刑 天色已然明亮,谢云衡走回清虚观。山门寂静,与他离去时并无二致。 “大......大师兄?!” 一名起早打扫的弟子正巧路过,抬头看见了他,吓到惊呼一声,手中的扫把哐当一声落地。 那弟子快步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慌不安“您......您还回来干嘛啊!师父......师父他在前庭广场,召集了所有当值弟子,说......呃......说等您回来......” 他后面的话没说,不过眼里的恐惧足以说明一切。 “哦。” 谢云衡脸上并无意外,更无半点惧色。他甚至还对那惊慌未定的师弟点了点头,温和安慰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无须害怕。” 说完,他便面色从容,径直朝着广场走去。 广场中央,玄诚真人于最上端,居高临下背对着众弟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 傅云渊、荆云澜、白云芷以及其他数十名弟子,皆垂首肃立两侧,鸦雀无声。 谢云衡的到来,令所有弟子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他的身上,神色各异,担心、恐惧、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敬佩...... 只见玄诚真人缓缓转过身。 “呵!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声音不高,却听得两侧弟子不自觉一颤。 谢云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昂首阔步于他面前站定,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平静 “弟子谢云衡,归来复命。” 玄诚真人闻言嗤笑一声,终于压不住怒火,声音陡然拔高 “复命?!复谁的命?!复你屡次触犯门规、忤逆师长之命吗?!” “父亲,”谢云衡抬眼,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的场合中用了这个称呼,目光坚定“弟子的所作所为,皆以人为重。人命关天,迫不得已。” “还知道我是你父亲!”玄诚真人忍不住上前一步,“为师呕心沥血,竟教出来个不知轻重、狂妄自大的十恶不赦之徒?!忤逆父命、目无尊长、违背祖制视为不忠不孝!身为众弟子之表率,不以身作则,反而助长歪风邪气,视为不仁不义!你将我清虚观置于何地?!” 玄诚真人用词极重,但谢云衡对此无动于衷,反而略带质疑与控诉 “我原以为父亲只是迂腐了些,作为孩儿作为弟子,必当尊之敬之,可如今,平民百姓走投无路,濒临绝境,在观门嘶声力竭,可父亲做了什么?将其拒之门外,置之不理,谁曾想到?这是号称清修之地、正道之门的所作所为?!” 谢云衡一反常态,竟公然对玄诚真人发出质问,言辞如此直白 这番话令在场所有弟子头皮发麻。 荆云澜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傅云渊眉头紧锁,手中不自觉攥紧;白云芷则微微闭上眼,不忍再看...... “放肆——!!!” 玄诚真人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脸色铁青,谢云衡从未如此顶撞过他,如今竟还口出狂言,满嘴歪理邪说,他指着谢云衡,手指都在颤抖 “孽障!” 盛怒之下,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叫喝道 “戒鞭!” 一旁执法的弟子浑身一颤,不敢怠慢,立刻将一柄沉重、刻满符文的戒鞭双手奉上。 玄诚真人一把抓住,啪的一声鞭在地上,如雷贯耳,震得众弟子心惊胆战 “说!你知没知错!” “弟子不知!” 谢云衡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好!好!”玄诚真人咬牙切齿,气息粗重急促 “跪下!” 谢云衡挺直脊梁,缓缓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没有求饶,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父亲一眼,只是微微合上双目。 啪——! 第一鞭落下,狠狠抽在谢云衡的背心。白色的衣衫应声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映出。 谢云衡身体不禁微微一晃,牙关瞬间咬紧,一声不吭,把呻吟喘息紧紧吞咽在肚子里,连带着愤怒、委屈与痛苦... “这一鞭,打你忤逆师长!” 啪——! “这一鞭,打你触犯门规!” 啪——! “这一鞭,打你败坏纲纪!” ... 玄诚真人每斥责一句,便是一鞭落下,谢云衡的脊背很快便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已经破烂不堪的白袍,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他的脸色随即苍白,额头渗出细汗,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而微微颤抖,但他始终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哀嚎,更没有一句求饶。 他就那样笔直地跪着,偌大的广场,如雷的鞭打声夹杂着血的腥气弥漫四周 弟子们有的不忍别过头去,有的眼中含泪,有的则被大师兄这惊人的隐忍和倔强震撼的无以复加。荆云澜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在肉里;傅云渊眼神复杂到极点...... 玄诚真人起初是愤怒,鞭挞毫不留情,就这样二十鞭、五十鞭、一百鞭......随着鞭数的增加,谢云衡的脸色以及那不肯弯曲的背影仍旧不改分毫。 当二百零一鞭落下时,玄诚真人持鞭的手,终于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鲜血淋漓,却已经挺着腰板保持跪姿的谢云衡,气不打一处来。 他穿着粗气,又是沉重的深呼吸,停下来手。戒鞭的鞭梢滴落着血珠。 广场上随即死寂一片,只有玄诚真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谢云衡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玄诚真人看着谢云衡,良久,最终将被染的血红的戒鞭重重抛掷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禁足三月!”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一步一步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待玄诚真人彻底离开后,众弟子立刻围了上去。 “大师兄!” “快!扶大师兄回去歇息!” “我去拿伤药!” 谢云衡在众人搀扶下,及其艰难地、试图拼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他睁开眼,嘴唇因咬的用力而破损,意识几近模糊,对于刚刚师弟师妹们那关怀的话语,他并未听清,只见模糊的视野里,众弟子满脸忧虑。 谢云衡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微微摇头,他轻轻推着想要背他的弟子,嘶哑着声音开口,一字一句都极其微弱。 “我......自己......来......” 他迈出一步,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却又被他自己强行稳住。他拖着血肉模糊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缓缓挪去。 每一步,都在石板上留下一个刺目的、黑红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