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珠传》 第1章 长秋监 隋炀帝大业初年,改宫中内侍省作长秋监。 长秋,亦是长囚。 这是杨静煦住在长秋监书阁的第七年,今日,是她“出阁”的日子。 她生在开皇年间的东宫,那时父亲杨勇还是太子,母亲云昭训正得盛宠,她一出生就被视为掌上明珠。两岁那年,祖父下诏封她为咸宁公主,金册上用朱砂写就“食邑五百户”,玉印沉甸甸的,雕着繁复的蟠螭纹,正好和她掌心一样大。 可世事翻覆,快得像长安的骤雨。不过几年,废黜太子的诏书便传遍皇城,父亲被圈禁于东宫旧宅,兄姊都被夺了敕封和官职废为庶人,而“咸宁公主”这个封号,也随着东宫的倾覆,被从史书里悄悄抹去。 内侍们捧来一套婚服,青色深衣上绣着翟鸟纹样,丝线有些褪色,针脚也松松垮垮,整件衣裳都散发着浓浓的樟木味,想来应是库房中的旧物。这套礼衣初制时也一定被寄托了满满祝福,可如今却如她一样,被搁置在库房角落,沾满腐朽气息。 素色衫子褪下,老宦官勾着腰,笨拙地服侍她套上翟衣,沉重的衣料压在肩上,过于宽大的袖袍几乎将她淹没。 铜镜立在案上,边缘已染上绿锈。她被按坐在镜前,老宦官用粗糙的指尖蘸了胭脂,往她两颊一抹,又在眉心贴了朵歪斜的花黄,细长的柳叶眉画得像两道淡淡的伤痕。满头珠翠插上来,钗环的重量压得人抬不起头,镜中人华丽非常,却遮不住眼底的空茫。 梳妆完毕,内侍们如来时一般沉默地退走,书阁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黄昏已近,书阁小窗透进的光如同被掐断的丝线,一点点淡下去。室内浸在昏暗中,架子上的书卷、墙角的蛛网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唯有她案头的琉璃灯,被暮色衬得更亮了。鎏金蛇形灯座仿佛被唤醒,衔着的巨大琉璃圆珠透出月白色的光晕,柔和的漫开来,将她的侧脸映得一片清明。蛇鳞上的金线在光里流转,像活了一般,在昏暗里圈出一方带着凉意的亮。 这盏灯是她六岁生辰收到的,彼时父亲已不是太子,但一家人被圈禁在一起,却也能苦中作乐过个生日。母亲云昭训将灯交到她小小的手里,笑着说:“明月儿,这光的颜色和你名字一样,以后你有了它,晚上就不怕黑了。” 灯很重,年幼的她几乎拿不动。那时的她看着淡蓝色的微光,觉得有父母哥哥在,再黑的夜都不怕。 可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宫变就像场没预兆的暴雨再次倾盆而至。新太子登基成了皇帝,父母和哥哥们被一队甲士押走。她被两个宦官塞进一辆通往内侍省的车,怀里死死抱着这盏灯。最后一眼回望时,母亲正捧着一条白绫绝望哭泣。从那一日起,每天都像是黑夜。 “娘子,该启程了。” 几个高阶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阁中,他们点燃了手里的提灯,灯烛暧昧的光线弥漫开来,瞬间就把小小的书阁熏成昏黄。 杨静煦将琉璃灯用丝棉细细包裹好,郑重地塞进怀里。 众人扶她起身,像扶着一件沉重易碎的瓷器,沿着木质楼梯缓缓走下楼去。厚重的翟衣裙摆扫过台阶,发出沙沙声响,似在轻轻地与这座书阁告别。 窗外的天光已经暗透,风卷着银杏叶撞在门板上。杨静煦握紧了衣襟下的琉璃灯,这扇门后的世界,比书阁里的阴影还要陌生。 “明月儿!明月儿!”门外传来迫不及待的声音。杨静煦凝神看去,昏暗的院子里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前面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是她的叔父“蜀王”杨秀,后面扶他站着的是堂兄杨孚。 “叔父。阿兄。”杨静煦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杨秀抬起手,轻轻抚过杨静煦肩头绣的翟鸟,他眼眶红了,眼里漫起浑浊的水光。 “静煦,且去罢,往后……就都好了。”杨秀嘴唇微颤,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杨孚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红色包裹塞进她手里,少年清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满是笑意:“明月儿,你爱吃甜,这是樱桃饴糖,路上吃一块,阿兄祝你如饴含甘,岁岁常安。” 杨静煦拢了拢翟衣的袖口,将饴糖小心地揣进袖袋,若有若无的樱桃甜香激得她鼻子发酸。她对着杨秀和杨孚又福了一礼,声音轻得像风:“叔父,阿兄,保重。” 转身时,廊下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脚边,发出细碎的声响。杨静煦没有回头,只将袖袋里的饴糖捏得更紧了些。 “静煦啊,护好你自己,别念过去,也别想将来,过一日,就是一日……活着!”眼看着杨静煦的身影消失在内侍省的院门外,杨秀忽然抑制不住嘶吼起来,他往前踉跄两步,被杨孚急忙扶住。鬓角的白发在风里乱颤,方才强压的泪意终于决堤,顺着他硬朗憔悴的脸颊往下淌。“活着!要活着啊……”他喃喃着,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对着空荡的院门祈愿。 杨孚扶着父亲,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杨静煦消失的方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这些年,长秋监里的宗室一个接一个被带走,或是被贬去偏远之地,或是被指给不知名的人家,走了便再无音讯,连半点消息都传不回来。 长秋监的墙太高,高到能挡住天光,也能隔断生死。他清楚,这一别,说是生离,实则与死别无异。 杨静煦用一柄团扇遮住面容,由内侍们牵引着,在宫城纵横交错的小巷里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些光亮,随着脚步渐移,那光亮越来越盛,竟是宫门到了。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刺破寂静,她下意识地拢了拢翟衣下摆。跨出门槛的刹那,晚风迎面扑来,带着宫外的尘土气,与宫里的冷香截然不同。 门外灯火通明,车马仪仗俱备,当头一人穿着绯色公袍,乌纱首服,正骑在白马上等她。 看见他的第一眼,杨静煦就知道,这必然就是她未来的夫婿,虞家二郎。但隔着白纱团扇,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高高瘦瘦,面目模糊。 见杨静煦步出宫门,虞二郎立刻翻身下马,疾步相迎。身后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鼓乐声响起,随行的仆役捧着礼盒,红绸在风中翻飞,崭新的彩车画着缠枝莲图案,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内侍将杨静煦引至车旁,由虞家的侍女搀扶着登车,穿着绛纱衣的内侍们垂手立在车下,竟无一人跟随。 虞二郎复又上马,在前引路,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沉稳的声响,仪仗随之而动,鼓吹手奏起迎亲乐,笙箫鼓角声里,队伍缓缓往虞宅而去。 车帘被夜风吹得微扬,火把的光亮涌进来,照亮她颊边的泪。那泪里藏着太多复杂心绪,既有对过往离合的怅惘,亦是对前路烟火的羞怯期盼。 已近宵禁,长街寂寂,唯余马蹄声与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然马车刚入坊门,喧闹便如潮水般涌来,檐下灯笼次第亮起,映得一街通红,邻里宾客挤在巷口,笑语声、道贺声混着孩童的欢叫,竟比白日市集还要热络。 几个半大的小子追着马车跑,扎着总角的脑袋攒动,其中一个胆大的,趁大人不注意,竟伸手去摸拉车的马鬃。马被惊得打了个响鼻,车夫连忙喝止,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杨静煦恰好瞥见那孩童被大人拽着后领拉开,还不甘心地回头朝马打了个鬼脸,惹得周围又是一阵笑声。火把的光跳跃着,在人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暖影,连空气里都飘着糕饼的甜香,这鲜活的喧闹,与宫墙内的寂静肃穆截然不同,像一碗滚热的甜汤,烫得人心里发暖。 到了虞宅门前,杨静煦被扶下车,踩着红毡往里走。院内已搭起青庐,这是用青布幔帐围成的临时礼堂,是从北朝流传下来的婚俗,取“青霄为良辰,庐舍成佳偶”之意。 青庐内,案上摆着牢酒,两旁站着傧相。虞二郎喜气洋洋,与杨静煦相对而立,赞者高声唱礼,二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礼毕,虞二郎吟诗却扇,随着杨静煦手上的扇子缓缓落下,青庐内外的欢呼喧闹声到达了顶峰。 傧相递上苦瓠劈开做成的酒器,二人各执一半,共饮合卺,酒液混着淡淡的苦味滑入喉间,灼烫着杨静煦的胸口,到了喉底化成一片久违的甘甜。 青庐外的火光忽然大亮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砸穿了宴饮的喧嚣,紧接着是甲胄相撞的脆响,本就热闹的人群开始慌乱起来。 “关门!” 院门关闭的声音惊得人心头一颤。 合卺酒还未饮尽,那甲胄声已撞开了布幔。杨静煦抬眼,只见几个甲兵卒闯进来,手中长刀的寒光劈开烛影,将喜堂照得一片森冷。 “奉旨,锁拿逆臣虞氏一族,在场诸人,皆不放过!” 刀光照得众人脸色发白,青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乱颤。 外面的哭嚎、呵斥、器物碎裂声齐头撞进来,搅碎了喜庆。虞二郎被按在地上,辩驳声淹没在混乱里。有宾客被铁链锁着拖拽出去,眼里的惊恐像面镜子,照出杨静煦的惨白。 袖袋里的樱桃饴糖硬邦邦的,硌得掌心发疼。她忽然懂了,“活着”二字,在刀光斧影下是多么沉重。 一名身着紫袍玉带的年轻官员走进来,一抬眼便看向了杨静煦,那目光在她身上审视许久,才拉过领头的武官低声说了几句。武官听完,也抬头重新打量她一番,点点头,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随即带着众人退出了青庐。 青庐的布幔缓缓落下,将外面燎人的火光隔绝开来。杨静煦独自跌坐在空荡荡的青庐内,烛火随着急促的呼吸摇摇晃晃,她紧抱着怀里的琉璃灯。指尖冰凉,却压不住掌心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顺着脊背爬上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声响渐渐弱了,一点点沉下去,连最后一丝火光也敛了气焰,只剩下搬动杂物的窸窣声在空气里飘荡着。 随着大门一声闷响,吞掉了所有余音。火把的光亮、人声的嘈杂、器物碰撞的响动,全跟着这声闷响断了线。 青庐里,最后一截烛芯颤了颤,爆出个细碎的火星,随即彻底暗下去。一缕轻烟冉冉上扬,还未触及庐顶,就在黑暗里散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没燃过。 月光把院中的树影拓在帷布上,张牙舞爪得像凶神恶煞的野兽。杨静煦缩在角落,后颈寒毛直竖,惊惧像藤蔓缠上脊梁,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冷气从地面往上冒,顺着衣襟往骨头缝里钻,她把膝盖抱得更紧,却挡不住那股从心底渗出来的寒意。 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天光却迟迟不亮。 一个人影缓缓向青庐靠近,月光下,她的影子从模糊渐至清晰,最终在青庐门边映出个小小的、跪坐着的轮廓。 “娘子?” 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传进来,见里面没有回应,她踌躇片刻,轻轻将帷布掀起一角。 杨静煦抬眼,正撞进一双水莹莹的眸子,那目光柔柔的,像八月十五日的清辉。 那人借着月光看清她瑟缩在角落,便从背上取下个包裹,缓缓拆开,露出一领青色的狐皮裘衣。她将皮裘往里一送,人又缓缓退了出去。 那身影仍在门边停着,换了个姿势,盘膝坐下了。 “娘子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第2章 青庐 青庐内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又被不知名的力无限抻长。杨静煦蜷缩在青狐裘里,毛皮包裹住的暖意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正激烈相搏,最终却只在皮肤表层焐出一层薄薄的、虚假的温热,根本护不住那从心底漫上来的寒凉。 她全身的感官都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每一寸神经都紧绷着,精准地指向帷布外那个沉默的存在。没有呼吸声,没有衣料摩擦声,连风吹过院角草木的轻响都似被吞掉了。这种绝对的安静,比昨夜甲胄铁索的声音更令人心悸。 在长秋监的七年,她早已学会与寂静共处。可此刻门外的静,是空的,是深不见底的,像有只蛰伏的兽,正敛着爪牙,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猎物松懈的瞬间。 她紧紧攥着怀里的琉璃灯,蛇形灯座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这是她的“明月”,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光,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完全掌控并从中汲取微弱勇气的东西。她甚至不敢让它光亮太盛,丝棉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敢在缝隙中窥见一丝月白,仿佛那光晕也是会被夺走的危险品。 远处,皇城方向传来了低沉而悠远的晨钟,一声接着一声,穿透青灰色的黎明,也穿透了虞宅死寂的院墙。 钟声入耳,如同一个指令。 门外,那几乎与寂静融为一体的存在,立刻有了动静。杨静煦听到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是外面的人站了起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告别,脚步声极快地远去,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渐亮的晨光里。 走了? 杨静煦非但没有感到放松,心反而提得更高。这突兀的离开意味着什么?是去联络同伙?通风报信?还是仅仅因为晨钟报晓,便是某种行动的暗号? 青庐内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怀中这盏微亮的琉璃灯。 外面的世界随着天色渐明,轮廓逐渐清晰,但这份清晰并未带来安全感,反而让昨夜残留的血腥与混乱更加触目惊心。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直到四肢都开始僵硬发麻。 并未过去太久,也许只是两刻钟,那熟悉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仍旧停在门外便不动了。 “娘子,我取了些吃食来,”她声音停顿了一会,见里面没有反应,半晌又说,“都是自家做的寻常浆饼,娘子夜里怕是受了惊吓,吃点东西肠胃能妥帖些。” 杨静煦其实并不饿。但听她语气恳切,再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对方既然能来去自如,若真存了歹意,她躲是躲不过的。倒不如大大方方面对,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将狐裘推开,理了理发皱的衫子,又伸手将头上歪斜的钗钿扶正。指尖触到一支断了流苏的金步摇,忽然想起昨夜兵卒闯入时的混乱,心口一紧,却还是逼着自己挺直脊背端坐于蒲团之上,声音极力压得平稳:“你且进来。” 一只手轻轻掀开帷布,拉起布角,利落地往旁边束好。晨光便顺着这道敞亮的缝隙涌进来,在青庐里扬起无数细微的粉尘,像散碎的金箔,在空气里旋舞。 那人个子不高,穿一身黑色圆领衫,戴着幞头,分明是商贾男子的打扮。手里提着个木头食盒。晨光将她的身影浸染成一片朦胧柔和,像裹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连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跟着亮了几分,仿佛是她本身在发光。 那人眉眼低垂,并不抬头看人,她将食盒放在一边,扶起倒在一旁的几案放在杨静煦面前。她打开食盒,摆出了一盘热腾腾的蒸饼,一碟盐渍小菜,和一壶米浆。 “事情仓促,没备下像样的东西。眼下只有这些粗实食,娘子姑且将就一顿。”那人将碗摆在桌子上,取了双竹筷,用布擦了擦,才双手递过来。 杨静煦一直紧盯着她,试图看出她的真实意图,可眼前人自始至终低眉顺眼,语气温恭得挑不出半分错处,举手投足间的熟稔,倒像是已在她身边照料了许久 “你是谁?为何在此?” “小人姓赵名刃娘,家住南市旁的从善坊,平日在南市做些丝麻买卖。家人本是虞家部曲,昨夜虞家有喜事,小人来帮忙,见娘子独困在此,实在不忍,便冒昧留下了。”话说得流畅,字句衔接自然,像在唇齿间滚过百遍千遍。 赵刃娘,丝麻生意,虞家部曲,路过帮忙。杨静煦将几个词在心里过了几遍。她不知市井商贾该是怎样的言行,却明白,抄家之后,不会有哪个帮忙的奴仆特意折返,只为守着一个刚进门的新妇。更不会有人能在院门落锁,又有士兵守卫的地方,提着食盒来去自如。何况昨夜她递来的狐裘,毛亮皮顺,分明价值不菲。 “你可知晓虞家是因何事论罪,众人被押解到了何处?”杨静煦忍不住出言试探。 赵刃娘从容回答:“昨日众人被押着往洛阳县廨方向去了。小人猜测,这事大约与几个月前杨玄感叛乱有关。虞家郎君虞绰,一向与杨玄感交好。如今但凡沾了杨玄感关系的,都被拿了去。听说先前为这事,皇帝在河北前前后后杀了上万人。只是不明白,为何隔了数月,才又想到要处置虞家。” “恐怕,是因为我。”她想起那位做皇帝的亲叔叔,婚期是半年前定下的,那时还没有这场叛乱。可叔叔偏要在她出嫁这天清算虞家,用意再明白不过。是要让她亲眼见证,以此彰显他的天威。她又记起昨夜那个紫袍文官,不知与带队的武官说了些什么,想来如何处置自己是临时下令更改的,只是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图谋,她一时猜不透。 “娘子,蒸饼要凉了。”赵刃娘适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劝抚,“不论怎样,总要先吃饱了,才有力气计较旁的。” “赵娘子也一起用些罢。”杨静煦语气平静,指尖摩挲着筷子。 赵刃娘抬眼,目光清明:“娘子是担心食物不妥?”她不等回答,已自然地在几案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小人明白。” 只见赵刃娘执起竹筷,那双手动作利落却不失优雅。她将每样食物都尝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待她放下筷子,才抬眼看向杨静煦:“现在娘子可放心用了。” 杨静煦被她这般直白的应对说得有些语塞,只得低头用竹筷夹起一块蒸饼。 杨静煦咬了一小口蒸饼,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饼竟是甜的。 不是宫中惯用的饴糖那般甜腻,而是清淡的蜜香,恰到好处地融在松软的面皮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样的滋味了,长秋监里的饮食从来只求果腹,哪里会在意口味。 她又咬了一口,细细品着这份意外的甘甜。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竟被这简单的滋味轻轻抚慰。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那始终紧绷的唇角,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注意到对面的赵刃娘吃得十分专注,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连捧着陶碗的姿势都显得格外郑重。 “这米浆……”杨静煦轻啜一口,发觉竟是温过的,带着淡淡的酒香。 “合卺酒是喝不成了。”赵刃娘抬眼,目光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她举起酒碗,“小人便以浆代酒,愿娘子从此平安顺遂。” 这话说得轻,却让杨静煦心头微动。她看着碗中澄澈的浆液,忽然意识到这矮几正是昨日婚礼的桌子,此刻她与赵刃娘相对而坐,这简陋的一餐,竟像是在补全昨夜未完成的同牢合卺之礼。 七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与人同席而食。 两人安静地用着早膳,蒸饼的甜香与米浆的酒气在空气中交融。待杨静煦放下筷子,赵刃娘也适时用完,开始收拾碗筷。她将每只碗都倒扣着叠放,包蒸饼的油纸被她仔细抚平折好,收入袖中。 “市井人家,习惯了物尽其用。”赵刃娘察觉到杨静煦的目光,轻声解释。 赵刃娘将食盒收拾妥当,温声道:“娘子脸上还带着昨夜的妆,这青庐只是临时搭建,既不挡风,也不御寒,不如先去卧房梳洗。婚房就在西院,一应脂粉香料想必是齐全的。” 杨静煦闻言,抬手轻触脸颊,这才想起眉心还贴着那朵歪斜的花黄。她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青庐内喜庆的装饰,轻声道:“虞氏一族既是文官世家,想必藏书颇丰。我惯与书卷为伴,带我去书阁便好。” 她试着起身,蜷缩整夜的双腿酸软无力,身子一晃就要跌倒。赵刃娘及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那力道稳得惊人。 “娘子当心!” 杨静煦借着她的力道站稳,赵刃娘并未松手,而是轻轻托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出青庐。青庐外白日刺目,她下意识地眯起眼。 院中的狼藉在秋日薄阳下无所遁形。翻倒的食案倾覆在地,昨夜还悬挂在廊下的锦帷被扯得支离破碎,碎瓷片与干涸的酒渍混杂在落叶。一只铜酒壶滚在石阶下,壶身凹了一块。几个炭盆翻倒在地,黑炭块滚得到处都是。 赵刃娘扶着她小心绕行。经过一丛被踩坏的菊花时,杨静煦看见碎花瓣里沾着几点暗褐色,立即转开视线。不远处的地上扔着一柄团扇,扇骨已经折断,绣着的比翼鸟陷在泥里。 “留神脚下。”赵刃娘带着她避开一堆撕碎的纸页,秋风刮过,染着朱砂的婚书残页哗啦作响,“永结同心”的残句在风中翻飞。 墙角堆着几个劈开的箱笼,露出里面大红大绿的绸缎。一阵风过,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那些鲜艳的衣料上。那些金线绣制的鸾凤被粗暴地扯出裂痕,如同被开膛破肚的珍禽。 杨静煦望着这精心布置的残局,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场祭礼中的位置。她与这些破碎的礼器别无二致,都是被精心妆点后送上祭坛的牺牲。那位端坐九重的亲叔叔将她当作最完美的祭品,在吉时呈上,又在最恰当的瞬间亲手扼杀。 如同将明珠从高楼抛下,听的便是这碎裂时的声响,他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皇权的雷霆! 第3章 书阁 虞家的回廊九曲八转,每条巷子每道门都似曾相识。杨静煦默默记着路,却在第三个转角又见到一片几乎一模一样的紫竹后,终于放弃了。这宅邸幽深,布局远比长秋监复杂得多。 赵刃娘似有所觉,脚步稍缓:“书阁在东院僻静处,娘子请随我来。” 推开书阁的雕花门,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室内狼藉不堪,书架倾倒,典籍散落一地,窗棂也断了两根。显然昨夜官兵搜查时,并未放过此处。 杨静煦却松了口气:“有瓦遮头,甚好。” 赵刃娘扶她到唯一完好的坐榻上歇下,很快取来清水和铜镜。杨静煦仔细洗去脸上的胭脂花黄,露出原本的容貌。她的骨相极好,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是画师最爱的雍容样貌。只是十多年的幽禁让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凤眼依然保持着皇族特有的上扬弧度,眼下的青影又让她平添几分脆弱。 赵刃娘见她梳洗完毕,便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她先扶正歪斜的书架,将散落的典籍码放整齐。破损的窗棂需要修补,只见她取出随身匕首,从废弃的桌案上削下几根木条,动作利落地将窗棂重新固定。 赵刃娘收拾完楼下,转身上了二楼。杨静煦独坐在楼下,只闻楼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间或有木头相碰的轻响。赵刃娘几进几出,时而端着铜盆清水,时而抱着素布被褥,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地忙着。 杨静煦心里起了好奇,趁她再度出去,独自踏上二楼。 原来二楼东侧本就有间书房,现在添了些装饰,倒有些女儿闺房的样子了。靠墙设着一张不大的床榻,昨夜那领青狐裘齐齐整整搭在凭几上。榻边放着一摞折好的细布衣衫,尽是素净颜色。床榻前摆着书桌,桌上备着油灯、火折。临窗的案几上搁着铜镜、木梳,旁侧立着一架六曲屏风。四处都擦拭得洁净,不见半点尘垢。 正打量时,赵刃娘提着清水与食盒上来。“都是从灶房寻来的,”她将东西搁在案几边,“虞家为婚事备下不少食材。” 她指着窗外:“住二楼可远离潮湿,且若有人靠近,也能早些察觉。” 赵刃娘从怀中取出一枚黄杨木哨。那哨子雕作雀鸟模样,每片羽毛都刻得清晰可辨,鸟喙处开着小巧的哨孔,她将木哨放在杨静煦掌心:“这是我雕的小物件,声能传远,如遇见危险便吹响,我若在左近,必然赶来。” “你要走?” 见赵刃娘将一切安置妥当,那利落的样子像是要一去不返,杨静煦的心不由得紧绷起来。 “午后开市,铺面需得有人照应。”赵刃娘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娘子且安心歇息,此处暂且安稳。” “安稳?”杨静煦看向窗外狼藉的庭院,嗓音里带着一丝未曾察觉的轻颤,“昨夜之前,这里何尝不‘安稳’?” 赵刃娘顺着杨静煦的目光看过去,思索一会儿,她转过头看着杨静煦,脸上那种疏离神色悄然融化,浮出一抹极浅却真实的柔和笑意。“正因世事瞬息万变,才更要学会在废墟里如常度日。”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一句承诺,“放心,市集的鼓声一响,我便回来了。” “你……”杨静煦迎上她的目光,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真的会回来吗?” “会。” 一字千钧,毫无犹疑。 杨静煦凝视那双眼睛,试图找寻一丝伪饰痕迹。然而她失败了。那对眸子清冽如融雪深潭,澄澈见底,漾着令人心折的坦荡微光。最终是她自己先移开视线,生怕再看下去,未得答案,反要沉溺于那片碧色温柔中。 心绪翻涌间,她下意识探入袖中,取出那包贴身藏着的樱桃饴糖。展开包裹,素白指尖托着一点还带有体温的殷红,递过去:“这是尚食局所制的饴糖,坊曲间可能不易寻到,你尝尝。” 赵刃娘目光在糖粒与对方泛红的面颊流转,眼底笑意深了几分。她坦然接过,毫不犹豫地将艳色糖粒含入口中。入口是甜,然后是带樱桃香气的果酸,那是她素来不贪恋,此刻却觉甘之如饴的滋味。 “很甜。”她轻声说,如同陈述要事。 赵刃娘离开了。 那抹干脆利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霎时空寂下来。杨静煦独立窗前,望着空荡的院门,指间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黏腻。 她竟真的吃了。 这个认知,比赵刃娘那句斩钉截铁的“会”,更让杨静煦心口发胀。那颗樱桃饴是她慌乱中唯一的甜,也是她孤注一掷的试探。赵刃娘却连一丝犹豫都无,这样直接的行动比无数言语更有说服力。 她强迫自己转身,不再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庭院。 目光落在这间临时栖身的书阁。昨日她还是待嫁新娘,今日却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妇。而身边唯一的椅仗,竟是这个身份莫测、心思难辨的女子。 “倚仗,依仗……”杨静煦于心中默念,只觉荒谬。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抚过冰凉的木纹,思绪在混沌中逐渐清明。 皇帝将这件前朝遗物赐予虞家,原是存着赏玩与敲打的双重心思。如今虞家碍了眼,便连物带匣一并砸碎,倒是那人一贯的刻薄残忍。此刻还能安然坐在这里,不过是帝王心术里那点表演性的宽仁,是做给旁人看的姿态。 至于赵刃娘,她的身份绝非自称的那般简单。一个寻常部曲,不该有那般利落的身手,也不该在巨变面前如此镇定。她护着这件残物,却让人看不透用意,既不像忠心护主,也不像另有所图。这层看不透的迷雾,比明确的敌意更让人不安。 想到敌意,昨日那个紫衣文官的身影蓦地浮现。年纪轻轻便能紫袍玉带,身份定然不凡。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藏着审视猎物的锐利,那不是寻常官吏该有的眼神,倒像是……鹰犬。 虞家上下甚至左近亲朋都被一并收监,前途未卜,凶多吉少。而长秋监虽有叔父堂兄,却只是一座回不去的监狱。至于其他故旧亲朋,且不说他们多年来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只说她自幼被囚,十数年不见,只怕相见也不相识。更何况自己既是前太子的血脉,而今又是逆臣虞氏的新妇,这样复杂敏感的身份又有何人敢来沾染。 她被困在这一方废宅中,四顾茫然,往后的每条路都透着杀机,每个方向都可能粉身碎骨。她在锦绣繁华中出生,在刀光火影中长大,十六年的人生,却走到了无处可去的境地。 窗外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哗,提醒着这世间尚有寻常生活。困意渐渐袭来,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至少今日,还有人会回来找她。 杨静煦伏在案上,被猝然拉进梦中。 春日的柳絮如细雪般飘扬,年幼的小静煦穿着红色半臂、鹅黄纱裙,高举着纸鸢,欢快地跑过东宫的水榭。她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宛若衔着蜜露的蝴蝶,甜软的笑意漫遍宫苑。 稍长几岁的赵刃娘紧随其后,穿着宫女常用的间色衣衫,步履轻盈地踏过石板,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阿刃真慢!”小静煦回头嗔道,圆润的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脚下忽然一滑。就在她要摔倒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抓到了。”小刃娘轻声说,气息平稳。 小静煦笑着将纸鸢的线轴塞进她怀里,转身又要跑开。 赵刃娘把她拥在怀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石阶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木雕的哨子,原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个给你。”她将哨子递过来,声音很轻,“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吹它。” 小静煦好奇地接过哨子,指尖触到粗糙的刻痕,她忍不住立刻放在嘴边吹响。就在这时,满园的柳絮突然静止在空中,连池中的锦鲤也定格在跃出水面的瞬间。赵刃娘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警觉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鎏金匕首。 “公主莫怕,我会护着你!” 火光照亮了静止的时光。杨静煦睁开眼,发现方才的东宫水榭不过是南柯一梦。赵刃娘坐在桌案对面,手中拿着一盏点亮的油灯,火气氤氲在她脸上,那面容与梦中人完全重合。 “阿刃。” 杨静煦睡眼惺忪,还没有从梦中完全醒来。 “我好累啊,要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再陪我放纸鸢。”她抬起头嘟哝着,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娘子,”谢刃娘将油灯放在桌上,伸手托住杨静煦再度垂下的脸,“先用些吃食,吃完到榻上睡。” 语调疏离的一声娘子,脸颊上冰冷的触感,让杨静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完全从梦中醒来。她用发麻的胳膊撑起身子,环视着这间陌生的书房,昨夜的记忆瞬间弥漫开来,她脸上血色渐退,后背却挺得更直了。 远处暮鼓声一浪又一浪袭来,日光已尽,书阁全靠一盏油灯照亮。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赵刃娘从怀里掏出一包用芭蕉叶裹着的食物,“这是南市东头武家阿孃做的黍米糕,我见娘子爱吃甜食,就买了些回来。” 芭蕉叶展开,甜香弥漫。黄澄澄的米糕上点缀着红枣,整齐排列。 杨静煦拈起一块,触手温软。她小口吃着,甜意在唇齿间化开。 暖意从喉间蔓延到四肢,连带着书阁的阴冷都散去几分。她望着剩下的米糕,忽然觉得前路似乎也不那么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