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初恋》 第1章 完结后打开 一个寻常的黄昏,厨房里,谈晓正在切番茄,准备做许之决最爱的番茄牛腩。锅里水汽氤氲,一切如常。 他突然想起,许之决说过讨厌番茄皮的口感,所以他总是细心地先用开水烫过,将皮剥掉。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早已成为肌肉记忆。 可是许之决上个月就死了啊。 这个被刻意压抑的念头突然浮现,是的,许之决已经死了,他再也不需要为谁剥番茄皮了。 而且许之决不仅死了,还是在医院抢救过,吊着最后一口气等他来,然后躺在他怀里慢慢咽气,慢慢失去温度的。 人死了会复活吗?那肯定是不会。就像瓷碗坠地,裂纹永远蜿蜒在釉面,晨露蒸发,再不会凝回叶尖。那些未说完的话、未牵够的手,都将沉入记忆的深潭,连涟漪也终将归于平静。 当然,死的那个人是没有任何感受的,生命戛然而止,使之感受不到所有的春花秋月,也就此成为时间的一道静止的笔画。 只是活着的人会感到疼罢了,只是这样。 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流下,又滴在水池里,谈晓把削皮器挂回墙上,开始切番茄。 今天原本是他和许之决的恋爱纪念日,相识十六年,相恋八年,如今彼此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许他们现在正在一起做饭,然后许之决会挂着往常一样的笑容,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偶尔附和两句,听他讲完就笑着闹他,被水打湿的手指会摸上他的脸或者手腕。 “晓晓哥,你变成刚出水的小鱼啦!” 谈晓忽地笑了一下。好吧,虽然没有许之决,自己的脸和手也是湿润的,也算是被闹过了。 其实说来,许之决才是他们俩之间年长的一方,只是性格使然,再加上初见时的误会,所以到最后坦白年龄时,谁哥谁弟也无所谓了,况且谈晓确实比他成熟更多。许之决还笑着调戏他,称呼而已,床上再叫回来不就好了吗。 时针指向五点十九分,谈晓才从厨房出来。满满一大锅,是两个人也吃不完的量。摆上餐桌时,他习惯性地拿了两副碗筷。对面那个位置空着,但他仿佛能看见许之决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说“好香”。 谈晓坐下来,拿起勺子,却没有立刻开动。他对着空气,轻声说:“今天……八年了。”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轻轻落下,然后被寂静吞没。他低下头,开始慢慢地吃。味道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只是对面再也没有人会一边吃一边笑着点评“晓晓哥,厨艺又进步了”。 夜色彻底笼罩了窗户。谈晓洗好碗,将剩下的菜仔细地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在关上冰箱门的那一刻,他停顿了片刻,对着满室的清冷,极轻地说了一句: “之决,八周年快乐。” 然后他关掉了厨房的灯。黑暗漫上来,将他温柔地、彻底地包裹。 许之决的痕迹,在这间屋子里,无处不在。 谈晓尽量避免去触碰。他将许之决的拖鞋依旧摆在玄关,牙刷还放在漱口杯里,仿佛他只是出了个远门。但生活总要继续,有些清理无法避免。周末清晨,阳光过分灿烂,谈晓终于推开了那扇紧闭了一个多月的衣柜门。 许之决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香水,是他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他皮肤上独有的、阳光晒过般的干净气息。一件件衬衫、毛衣、外套,整齐地悬挂着,像是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而它们的主人再也不会来。 谈晓的手指拂过一件米色的羊绒衫。那是去年冬天,他买给许之决的。许之决收到时,像只大狗一样把脸埋进柔软的毛衣里,然后笑嘻嘻地蹭过来抱住他,说:“好暖,像晓晓哥一样。” 回忆带着温度,灼得他指尖一颤。他几乎是仓皇地想关上衣柜门,却带倒了角落的一个小纸箱。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在地。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过期的电影票根,游乐场的指南图,几张拍立得相片,还有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但许之决放在这里,说明很重要吧。 谈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记忆的碎片。票根上是他们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指南图被许之决画得乱七八糟,在旁边标注“晓晓哥在这里被鬼屋吓到尖叫!”。拍立得照片上,他们两个头靠头,脸上沾着蛋糕奶油,谈晓搂着许之决,许之决靠着他笑。 最后,他拿起那本笔记本。他认得,这是许之决随手记东西的本子,工作灵感、购物清单、偶尔的碎碎念,都会写在上面。他从未刻意翻看过。此刻,一种近乎窥探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渴望,驱使着他翻开了它。 前面的内容琐碎平常,他翻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意外发生的前一天。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许之决那好认潦草的字迹: “第八年啦!纪念日记得订晓晓哥最爱的那家蛋糕。晚上要给他做鱼,看他吃得香,真好,一辈子这样真好。” 谈晓的呼吸有片刻停滞。 原来,他计划的一辈子,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就藏在这样具体而微小的明天里。他连菜单都想好了,要给他做鱼。那个被意外粗暴打断的,不是一个抽象的未来,而是这样一个充满烟火气的、触手可及的日常。 “一辈子这样真好。”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割开了他试图结痂的心口。悲伤不再是模糊的巨浪,而是化作了这行字里每一个笔画带来的、尖锐到极致的疼痛。 他抱着那本笔记本,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蜷缩起来,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终于发出了被那锅番茄牛腩噎回去的、压抑已久的呜咽。 衣柜的门还开着,里面挂着的,是许之决未曾穿走的“一辈子”。而他能握住的,只剩下这页轻飘飘的、重若千钧的遗言。 该怎么留住这样的你? 谈晓无数次回溯这个问题,发现答案早已藏在那些被他们视为寻常的、呼吸般的瞬间里。 他记得许之决有个“坏”习惯,总爱在清晨他还没完全清醒时,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毛、鼻梁,再到嘴唇,像要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谈晓常佯装不耐,闭着眼捉住那只作乱的手,含糊地抱怨:“别闹……” 许之决便会得逞般地笑,顺势钻进他怀里,发梢蹭着他的下巴,带着清爽的薄荷气息。那时他只觉是情侣间寻常的亲昵,后来才懂,那是许之决在用他的方式,一遍遍将他刻进触觉的记忆里。 他记得许之决对食物有种天真的执着。一碗面,葱花必须撒得均匀;一块蛋糕,上面的草莓一定要留到最后,郑重其事地吃掉。 他会因为谈晓加班晚归,固执地守着满桌菜等到打瞌睡,也会在谈晓成功复刻出他念叨过的家乡味时,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毫不吝啬地夸赞:“晓晓哥,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那种被全然需要、被真心崇拜的感觉,是许之决无声无息为他构建的城池堡垒。 他更记得,许之决有种奇特的“记录癖”。不是拍照,而是用更笨拙的方式。 他在日历上圈出他们第一次牵手的日子,在电影票根背面写下“晓晓哥这里哭了,真可爱”。甚至偷偷收藏起谈晓写废揉皱的稿纸,说上面有灵感的气息。谈晓曾笑他像只囤积过冬粮食的小松鼠,许之决却认真地说:“因为这些好的瞬间,过去了就没了,我得存起来,以后慢慢回味。”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城市零星的灯火透过玻璃,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谈晓没有开灯,他就这样蜷缩在衣柜旁,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仿佛抱着最后一捧微弱的余烬。 黑暗中,这三个字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带着滚烫的温度,从他干涩的喉咙里逸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砸在满室的寂静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许之决……” 没有回应。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时沉闷的嗡鸣。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衣柜门上,那里面还萦绕着属于许之决的气息。这气息曾经是温暖的拥抱,是安心的归宿,这样美好的气息,现在却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想象着许之决会怎么回应,大概是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软软地凑过来,用脸颊蹭他的后背,说:“晓晓哥,我也想你啦。” 可想象是虚妄的,怀抱是空的。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留不住温度,留不住心跳,留不住那个在阳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人。他所能留住的,只有这满屋子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像一把开了刃的刀,在他每一次呼吸间,反复切割。 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像是在对虚空呐喊,又像是在绝望地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带着无法愈合的痛楚: “许之决……之决……我好想你。” 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沉默依旧。这沉默不再是普通的安静,它是一种有质量的、坚硬的、冰冷的实体,压迫着他的胸腔,提醒他一个永恒缺席的事实。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浸湿了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晕开一片深色的、悲伤的痕迹。 他知道,无论他呼唤多少次,那个会笑着回应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直到夜色最深时,谈晓终于从地板上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绵软的云上,又像是踏在现实的刀锋。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感觉划过喉咙,短暂地压下了那股灼痛。他看见流理台上还放着傍晚时洗净的、那只许之决专用的马克杯,杯壁上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许之决说那像他们小时候养的那只。 他没有挪开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这一个月来从未做过的事。他走到玄关,将许之决的拖鞋整齐地收进了鞋柜最里层。他走进浴室,将那支牙刷小心地放进了一个空置的抽屉。动作很慢,却没有犹豫。 这不是告别,也不是遗忘。这是一种安放。 他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再次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最后那页令人心碎的文字上。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看那些潦草的工作笔记,看那些可爱的购物清单,看那些记录着日常琐碎的、闪着微光的瞬间。 他看着看着,嘴角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极苦,却又无比温柔的弧度。 天快亮的时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谈晓身上,和他膝头的笔记本上。 他轻轻合上本子,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城市正在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新的一天,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新。他知道,往后的日子,这样的疼痛会成为常态,那份巨大的缺失将永远存在。许之决不会回来了,像一颗流星划过他的夜空,短暂,却照亮了一切。 但许之决也曾用尽全力,将所有的温暖和爱,都留给了他。 谈晓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能触摸到那个逐渐亮起的世界。他对着窗外那一片熹微的晨光,用很轻、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 “之决,我会好好的。” 这不是一句轻松的承诺,这是一个幸存者,带着满身伤痕和永不褪色的爱,对亡者的告慰,也是对自身未来的、一个郑重的开端。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辉洒满房间,也落在他还带着泪痕、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然后,谈晓起身。 练笔写的,删掉又感觉太可惜,那就发出来吧[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完结后打开 第2章 第 1 章 死亡是有触感的。 许之决死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死在他回家的路上。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他和谈晓在城东租下的一套小公寓,面积不大,朝北,采光一般,但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谈晓在那里摆满了绿萝和多肉,长势汹汹,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机。 那天是他二十八岁生日,谈晓一早发了信息,说新进的咖啡豆到了,晚上给他做手冲,等他回来。 字句简短,是谈晓一贯的风格,但许之决能从那寥寥数语里,品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他们的温情。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想着该买个小蛋糕,还是干脆拎两瓶啤酒回去。念头转到这里时,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生活似乎正朝着平稳而光明的方向滑去,那些泥泞不堪的过去,春城潮湿的雨季,海城咸腥的海风,以及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有挥之不去的阴霾,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然后,世界就颠覆了。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金属外壳扭曲变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响,玻璃碎裂,如同亿万颗水晶同时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驾驶座上抛起,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位。视野在瞬间变得光怪陆离,破碎的挡风玻璃外,是急速旋转的天空和扭曲的街景,最后定格在一片猩红之上。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疼痛是迟来的,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 “啊……谈晓今晚……又要随便吃泡面对付了……” 这是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过往人生的追悔,甚至不是对肇事者的怨恨。只是想起谈晓的胃不好,不能总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 晓晓哥,我今晚先不回去啦。 …… 那片由遗憾构成的黑暗,浓稠、温暖,且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线,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感受到的,是呛人的灰尘味,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的霉味。紧接着,是身下硬邦邦的触感,硌得他骨头生疼。 视线逐渐聚焦。 低矮、泛黄的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这不是医院。 许之决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他一阵眩晕。他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狭小的房间,破旧的书桌,桌上堆满了课本和试卷。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球星海报。角落里放着一个旧书包,拉链坏了一半,露出里面卷了边的练习册。 这房间……熟悉得令人心悸。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骨骼纤细,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光滑,没有后来因打工留下的薄茧,也没有车祸造成的任何伤痕。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书桌旁,那里放着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小麦色的皮肤,鼻子和额头上亮晶晶的,略微覆着一层薄汗。稚气未脱,眉眼清秀,带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青涩轮廓。 这是他的脸。十六岁的许之决的脸。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 他扑到窗前,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看着窗外是熟悉又破败的景象。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探出,挂着各色衣物。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邻居家电视机的嘈杂声,还有父亲醉醺醺的咆哮,以及母亲小声的附和。 一切都和他十六岁那年,中考前一晚,一模一样。 他重生了。死在了二十八岁回他和谈晓那个小家的路上,然后回到了十六岁,这个他人生的又一个分水岭。 巨大的荒谬感和眩晕感攫住了他。他扶着窗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死了?就这么死了?他和谈晓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那点微末的幸福,那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就这么……没了? 那谈晓呢? 谈晓怎么办? 那个把所有的情感都封闭起来,像蚌一样小心翼翼守护着内心唯一一点软肉的谈晓,那个好不容易才被他捂热了一点点的谈晓,在等到他死讯的那一刻,会怎么样? 直到,另一道声音,生生将他从这片迷茫中刺穿。 “许之决!你死屋里了?!几点了还不起来复习!明天就中考了,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赶紧给老子滚去厂里打工!别在家白吃干饭!” 是……许建国的声音。 酗酒后的沙哑,带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暴躁和戾气,像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许之决的耳膜。 这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恶心。 他猛地回过神。 “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父亲许建国涨红着脸,满身酒气地站在门口,指着他骂骂咧咧:“耳朵聋了?叫你多少遍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跟你那个没出息的姐一个德行!” 许之决看着他,二十八岁的灵魂在十六岁的躯壳里,冷静地审视着这个造成他前半生无数悲剧的男人。曾经的恐惧和怨恨,在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和与谈晓相守的温暖后,变得有些模糊,甚至带上了一丝可悲的底色。 他没有像少年时那样顶嘴或是瑟缩,只是平静地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知道了,这就起来。” 许建国被他这种过于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习惯性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一团棉花上。他悻悻地又骂了两句,才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 “乐观之下是麻木的底色”。这是他后来对自己的评价。但现在,这底色之下,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名为“重来一次”的火焰。 他的目光落在日历上。 中考前夜……那么,姐姐许嘉狄,现在还在家。父亲还没有开始盘算着把她“卖”个好价钱。 而谈晓……此时的谈晓,应该已经失去了姑姑,一个人住在姑姑留下的那个老旧房子里,靠着那十万块赔偿金,孤独地准备着中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的谈晓。那个总是把一切痛苦都默默吞咽下去,以为所有不幸都是自己错的谈晓。 前世,他和谈晓的相遇是在高中。两个同样有着破碎过往的灵魂,在人群里无声地识别出了彼此的气息,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靠近,互相舔舐伤口。 这一世,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必须提前找到他。现在,立刻。 许之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他迅速换好衣服,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不合身的牛仔裤,提醒着他此刻的窘迫。 他需要钱,需要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走到客厅。母亲李彩娟正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看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快吃饭吧,吃完好看书。” 这个母亲,可怜又可恨。她爱自己的孩子吗?或许是爱的。但她更爱那个把她和这个家拖入深渊的男人。她的爱,软弱无力,如同虚设。 许之决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瘫在沙发上打着酒鼾的父亲,然后对母亲说:“妈,给我点钱,我去买些复习资料。” 李彩娟犹豫了一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给他,小声嘱咐:“省着点花,别让你爸知道。” 许之决接过钱,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门口。 “这么晚你去哪儿?”李彩娟不放心,在身后追问。 “书店。”许之决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气,吹在脸上。身后的家门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但前方的路,同样未知而沉重。 他知道谈晓姑姑家的小区名字,一个很老旧的家属院。前世,谈晓曾带他回去过几次,那里承载着谈晓关于姑姑最后、也是最温暖的记忆。 凭着模糊的印象,他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路灯昏暗,蚊虫围绕着光晕飞舞。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惧和渴望。 他害怕看到那个比他记忆中还要年少、还要孤独的谈晓。他又渴望立刻见到他,确认他的存在,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终于,他停在了一栋墙皮剥落的旧楼前。三楼最靠边的那扇窗户,没有灯光透出来。 谈晓……不在家吗? 许之决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晚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属于少年的额头。可那双眼里的内容,却沉重得远超这个年纪。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腿脚都有些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明天再来的时候,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清瘦的身影,背着一个旧书包,手里似乎拎着一个塑料袋,正慢慢地走过来。 月光和路灯交织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轮廓。比许之决记忆中要单薄很多,穿着普通的白色短袖校服,洗得有些发黄。眉眼低垂着,看不清神情,但周身笼罩着一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厚重的孤寂。 是谈晓。 十六岁的谈晓。 呼~ 发出来了,舒坦! 上一章是第一世谈晓的视角,感觉放前面怪怪的就先锁掉了,完结再开! 第一本书开文撒花[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1 章 第3章 第 3 章 许之决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是贪婪地、近乎疼痛地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少年。 他的谈晓。还活着。好好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在他死于回他们家的路上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他们故事开始之前,回到了这个,谈晓还一无所有的年纪。 谈晓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谈晓的眼睛,和许之决记忆里一样,是漂亮的、内双的凤眼。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寂的、戒备的荒原。像一口干涸了太久的深井。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楼下的陌生少年,脚步顿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无声地询问。 许之决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言万语堵在胸腔里翻滚、冲撞,一秒,两秒。最终化作一句: “老公。” 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消散在夏夜的微风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谈晓那双荒原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碎裂的波动。戒备、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冷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脸上惯有的沉寂。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审视着许之决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和陌生,仿佛在看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许之决自己也彻底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他刚才喊了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从那种情绪失控的状态中惊醒。他看着谈晓眼中明显的疏离和警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完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在谈晓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发出质问之前,许之决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更深的巷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夜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虚幻的凉意。 他重活一次,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把谈晓推得更远。他亲手把自己变成了谈晓需要警惕和远离的“怪人”。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自我厌弃。 …… 而巷子口,谈晓并没有立刻转身上楼。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个陌生少年消失的方向,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夏夜的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吹不散他心頭那点怪异的感觉。 那个称呼……太诡异了。 “老公”? 怎么会有人,还是一个同龄的、从未见过的男生,会用这样一种……充满依恋和熟稔的、甚至带着哭腔的语气,对着他喊出这个词? 荒谬感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浮了上来。他厌恶任何超出掌控和常理的事情,这总会让他联想到那些不愿回忆的、混乱的过去。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以及他那不合时宜的称呼,无疑就是一种令人烦躁的意外。 可是…… 谈晓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那少年转身逃跑的瞬间,借著远处路灯昏暗的光,他似乎瞥见了对方眼角一闪而过的、破碎的水光。 他在哭? 为什么?难道… 某个不成文的念头刚升起,就被谈晓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他与他素不相识,何来因他而落的泪?更可能是某种恶作剧,或者……对方真的认错了人。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 谈晓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感,却像蛛网般残留了下来。 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用钥匙打开了单元门。 “吱呀——” 老旧的铁门合上,将门外那个荒诞的插曲暂时隔绝。 而躲在远处阴影里的许之决,听着那清晰的关门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将滚烫的脸埋进膝盖。 重来一次的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和曲折得多。 但他没有退路。 这一次,哪怕开局再糟糕,他也必须走下去。走到他的谈晓身边去。 海城的夏天,是被溽热和海风腌制而成的。 天光在凌晨四五点就迫不及待地刺破云层,带着一种蛮横的亮白。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裹挟着咸腥的海风,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永远甩不脱的湿衣服。知了在路旁歪斜的榕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暑气烘托得更加焦躁。 许之决几乎一夜未眠。 不是因为中考的紧张——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而言,那套试卷的知识点早已模糊成背景音,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失眠,是因为心脏被一种失而复得的灼热和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慌反复炙烤。 闭上眼,就是谈晓那双荒原般的眼睛,和昨夜楼下那漫长而冰冷的对峙。 母亲李彩娟难得起了个早,煮了白粥,又特意煎了两个鸡蛋。她看着许之决眼下的淡青,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多吃点,考试才有力气。” 许建国还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此刻在许之决心裡却激不起太多波澜。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飞到了谈晓身边。 他不知道谈晓在哪个考场。前世他们不同校,中考自然也不在一起。他甚至不能确定,经过昨夜他那突兀的出现,谈晓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这种不确定性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考场设在城东的一所中学。教室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吱嘎”的噪音,非但带不来凉意,反而把闷热的空气搅动得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试卷发下来,油墨的味道混杂着汗味,在灼热的空气里发酵。 许之决拿起笔,目光扫过题目。那些曾经让他抓耳挠腮的函数图形、文言文阅读,此刻在眼里变得异常清晰简单。他几乎是凭借一种肌肉记忆在下笔,速度快得惊人。 但他的大脑是分裂的。 一部分在机械地答题,行云流水。另一部分,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远方。 谈晓现在也在某个考场里吧?他做题时总是微微蹙着眉,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答案都刻进纸张里。他会不会紧张?他那个小房子里那么热,他昨晚睡得好吗?早餐吃了什么?是不是又是随便对付的…… 笔尖在作文格的最后一行落下句点。许之决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白得刺眼,操场边的棕榈树叶子耷拉着,了无生气。 时间才过去一半。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周围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汗水的气息。但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内心一片诡异的平静,又一片翻江倒海的焦灼。 平静源于对结果的掌控,焦灼源于对那个人的牵挂。 他知道,中考只是第一步,一个微不足道的门槛。真正的战役,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后,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要如何自然地、不引起戒备地,再次靠近那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谈晓? 提前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许之决第一个站起身,把试卷交给监考老师,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教室。 炎热的风扑面而来。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涌出的人潮,第一次感到一种清晰的方向感。 他没有回家,而是跳上了一辆开往城西的公交车。他记得前世谈晓提过一嘴,中考最后一天下午,他通常会去一家离旧小区不远的书店蹭空调看书。 那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个“偶遇”的线索。 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许之决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十六岁的海城,还没有后来那么多高楼,街角的那家奶茶店才刚刚开业,一切都透着一种陈旧的、缓慢的质感。 他的心跳,随着目的地的临近,一点点加快。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个傻瓜一样蹲在楼下,也不会再用烂透了的借口。 他要走到他面前,迎着那双荒原般的眼睛,坦然地、坚定地,走进他的世界里。 海城的夏天很长,长到足够让两个孤独的灵魂,重新相遇。 晓,你的猫来了[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