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今天也在偷听医仙心声》 1、大战 “林初安,撑住。” 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已经停了。 雪落到身上,又从身上滑落,衣袍上都是雪来过的痕迹。 林初安听到了声音,睁了睁沉沉的双眼,长睫扫过眼底落下一片阴影,神情同这雪日一般孤冷。 血绵万里,千山苍凉,她好似又听到了昨夜刀剑横于颈上划破血脉的声音,如今还活着,不过是凭着谢知遇所剩无几的灵力罢了。 温暖的灵力游走于周身,她知道这是谢知遇的气息。 血液一路顺着她的指尖低落到地上,丹田破碎,剑骨尽毁,一身修为皆散尽,以剑术闻名于天下的她,此刻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这样无能的自己让她讨厌,她动了动指尖,轻声道: “别白费力气了。” 这句话很轻,似是从唇齿中溢出的,但林初安知道她能听到。 三寸银针定生死,冷眼观局算乾坤,修仙界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一句话,说的便是她谢知遇。 杏林圣手,医道魁首,那一袭素衣清雅、慈悯含笑的外表下,藏着一副冷眼垂眸算尽生死的肝肠。 众生皆是她掌中的傀儡线。 林初安实在是没力气了,入鼻皆是浓重的血腥味,她有些倦了,闭上了眼,意识也踏入了虚空。 恍惚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话本,这个话本似乎是围绕她门派中的一个外门弟子宋雨眠展开的一部修仙话本,世间的灵宝灵剑都往她身上扑,修炼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唯一需要花心思的地方就是如何偷懒。 而林初安,只是在宋雨眠上仙史课时被提到过一次。 那趟课上宋雨眠为了早点下课,用了一炷香痛斥她们这群人太过古板,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性命,将那位讲仙史课的仙师气得当堂拂袖而去。 那仙师不是别人,正是林初安的师侄。 在话本中她的师侄也因此记恨宋雨眠,时常给宋雨眠下些小绊子,却每次都被宋雨眠化险为夷。 直到最后,上届再一次卷土重来之时,林初安的那把绝仙剑择宋雨眠为主,师侄和宋雨眠的恩怨才算是一笔勾销。 大结局,宋雨眠重新劈开飞升灵梯,握着绝仙剑,最后一次提到林初安: 前辈,你未做到的事我替你做到了。 然后跑到她师侄面前做了个鬼脸,“现在你承认了吗?是不是我更厉害。” 林初安做完这个梦,只觉得真好啊:自己的死换来了几百年的喘息时间,让宋雨眠这样被天道眷顾的人得以成长。 这个梦好长好长,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还有一闪而过的谢知遇。 梦的最后,她又看到了自己,刚才的自己。 墨发被罡风绞得散乱,绾发的发簪早已碎在血海之中,她最爱的一身玄色长袍被浸透至暗红,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这场大战,她持剑立于尸山之上,剑锋所指,敌人难近半步,不眠不休鏖战十多昼夜,直至周身灵气枯竭,本命玄铁长剑寸寸崩裂。 剑刃碎片扎进掌心,她反手将残剑捅穿对手咽喉,沙哑嗤笑:“凭你们,也配断我们的道?” 丹田已碎,长剑已残,剑骨已毁,不过是勉力支撑到现在。 临死前,她躺在血泊里,又看到了谢知遇。 一袭白衣,踏雪而来,衣摆上看不到一点血污。 林初安忽然有些想骂人,自己这么狼狈,她却衣冠楚楚,看着就让人生气,还不如不来。 鼻尖忽而掠过一丝清苦药香,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到了她的脸上。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低声抱怨说:“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语气里满是嫌弃。 下一瞬,林初安感觉腰身被人揽住,对方雪白的衣袖被她看不出颜色的血衣染上血污。 她声音冷淡:“别动,也别说话。” 梦境里混混沌沌的林初安看不到,可现在的林初安却看得清楚,谢知遇落了泪…… 林初安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也好像随着梦境过了几百年,身体才逐渐有了知觉。 身上的破损的经脉在渐渐修复,破碎的丹田也涌入了许多灵力,身上的疼痛感依旧强烈,却是向死而生的痛感。 房中萦绕的一段香,是她极熟悉的药香,浅淡冷冽。 身上的血污应当都不见了,衣服上有用过除尘诀的痕迹,也是,那人喜洁。 她的睫毛察觉到眼前的光影变化,轻轻颤了颤。 “醒了?” 虽是问句,却是陈述语气。 “你伤得太重,即便是我,现下也只是勉力吊住你的性命罢了。” 林初安抬了抬眼,屋子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刚想调动识海,看看自己身在何处。 “别乱动,不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最后几个字似是咬着牙说的。 林初安闻言不再乱动。 灵力还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林初安记得自己的丹田应当是碎了的,如今如何又能吸取灵力。 大约是太久没说话了,声音带着些许涩然,“我的丹田为何在自己修复?” 过了良久,一束光撕裂了黑暗,眼前的光晕逐渐清晰。 眼前是一袭雪白长袍,衣料如云似雾,袖口与衣襟处绣着繁复的银色暗纹。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一张清冷如玉的脸,眉如远山,眸若寒潭,唇色浅淡,似乎不沾半分烟火气,可偏偏眼尾绯红,为这张脸添了几分脆弱破碎。 林初安对着这张脸看了好久,疑心她是不是哭过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不由笑自己多想,谢知遇那样冷心冷情的人怎么会哭。 梦终究是梦罢了。 谢知遇站着垂眸看她,半晌,淡声道:“我曾遇到过一万年菩提树,那树说同我有缘,便给了我一滴菩提灵液。” 菩提灵液,林初安只在传说中听到过这个名字,怕是整个修仙界都没见过,没想到谢知遇竟然有,还用到了她的身上。 这等宝物根本无法用灵宝灵珠衡量,林初安不自然地抿了下唇,若是别的,她还能想办法偿还,可菩提灵液…… 下一瞬,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她的脉,扑面而来的,是较方才更为浓重的清苦药香。 林初安抬眸看向谢知遇,以她的修为如今还要搭脉吗?这个疑惑刚浮上来,谢知遇就松开了她的手腕,仿佛刚才的亲近只是自己的错觉。 对方站直,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为了救你,费了我许多药材,日后,你需得一一还清才能离开。” 林初安点头,轻声道:“这是自然。” 只是救命之恩,又哪里是能还得起的。 谢知遇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木桌前,背对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是谁,毕竟你我已多年未见了。” 林初安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无端地品出几分落寞,她对着谢知遇的背影道:“世上怕是无人不晓谢知遇,我又怎会不认得你。” 她自问这句话说得并无差错,可她却明显感觉听完这句话的谢知遇周身的气质更冷了些。 片刻,才回了她一句:“是吗?” 这句话让她忽然想到了话本中的谢知遇,以医入道却偏生入了魔,成了魔域内的霸主,自封魔尊。 梦境中有一幕她久久不能忘怀。 宋雨眠得了绝仙剑,魔域中的人禀明谢知遇后,她看了一夜的雪,翌日,满头华发。 看到这幕的时候,她品不出谢知遇的心境,却莫名觉得酸楚。 林初安正想说些什么时,身体比她更早一步做出反应,她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喝药。” 谢知遇坐到了床边,将方才配好的药喂到了她的唇边。 林初安躺在床边,有几分尴尬,自她学会修炼后,就再没有人喂她喝过药。 “张嘴。” 这句话说得极其淡漠,没什么情绪。 林初安本想说自己来,但看到谢知遇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又将话悉数咽了下去。 谢知遇喂药的动作很细致,还会贴心地用手帕擦去她嘴角的药渍。 林初安觉得喝药的历程特别漫长,她恨不得一口气将这碗药都喝下去。 “好了,这药一日三次,我会按时送来的。” 林初安喝完最后一口,谢知遇如是说道。 林初安偏过脸,直直地看向谢知遇,忽而问:“为何救我?” 谢知遇冷笑一声:“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林初安方才刚压下去的戒备此刻又升腾上来,她看了一眼谢知遇:“你什么意思。” 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关于谢知遇的传言,弑兄杀父,心狠手辣。 “自然是因为你林初安有利用的价值。” 林初安眼神扫过谢知遇,这个答案倒是让她毫不意外。 【笨蛋,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话,是谢知遇的声音没错,可谢知遇的唇都没动过。 林初安不自觉握紧了手,抬眼去看谢知遇,大约是自己听错了。 2、云湖谷 谢知遇离开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林初安躺在竹榻上,听着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声响。 鼻尖仍残留着清苦的药香,像那人总在衣角熏的冷梅香混着苦艾,分明是救人的味道,偏带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破碎的经脉被灵力温养着,疼痛不再尖锐,却像钝刀刮骨般绵密。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轴突然发出轻响,冷风卷着飞雪扑进来。 林初安抬眼时,谢知遇正抱着一叠素色锦褥站在门口,发梢沾着未化的雪,衣摆却仍纤尘不染,仿佛踏雪而来不过是场幻觉。 “你......”林初安刚开口,对方已径直走到床前。 谢知遇掐了一个诀,将她身下的床褥取下,又细心地将素色的锦褥放于她的身下,大约是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反常,欲盖弥彰道:“你的床褥脏了,我喜洁。” 这话说得十分不近人情,但倒也符合谢医仙的风格。 林初安借居于她人屋檐之下,自然无有不从,可没想到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完全不同于这幅冰冷的一句话。 【锦褥睡起来应该更舒服吧。】 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林初安瞳孔骤缩,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谢知遇的唇分明紧闭着。 “你方才说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谢知遇清冷的眼眸扫过她,闻言淡淡瞥来一眼:“我并未开口,剑尊病了,耳朵也不好用了吗?” 说话间十分不客气,似乎林初安再多说一句,今晚就会被扔到外面。 林初安闭上了唇,下一刻却听到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伴随着谢医仙不耐的神情: 【我方才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林初安这次看得真切,她确实没动嘴唇。 室内寂静得可怕,谢知遇挥袖,又添了一盏灯,灯内放着一颗莹白明珠,光晕将四壁照得透亮。 下一瞬,谢医仙的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药碗,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又似乎只是忽然想起来她该吃药了,“喝药。” 声音无悲无喜,眼底的神情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碗递到唇边时,林初安还在走神,而后,她似乎嗅到了碗内七叶灵芝特有的冷香。 七叶灵芝这种生于万丈冰崖的灵药,据说采摘时需以灵力护着根茎,稍有不慎便会灼伤皮肤。 这个药香很特别,连她这样不擅医理的人都能辨认出来。 她本能地向后仰,碗沿却如影随形贴上唇畔。 【温度刚好,我还悄悄放了蜂蜜,应该不会太苦吧。】 耳畔小心翼翼的声音与眼前人淡漠的神色割裂开来。 她抬眼,看到谢知遇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那颗泪痣被烛火映得清楚。 林初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梦中的那个话本,话本里曾写过谢医仙的“观音垂目”,里面说,原该慈悲的神情,偏被这人端处三分肃杀。 下一刻,唇上的碗微微抬起,药汁入喉的瞬间,她鬼使神差地握住对方的手腕,唤了一声:“谢知遇。” 瓷碗微微一晃。 谢知遇闻声看过来,并未开口,心声却一丝不漏地入了林初安的耳。 【手指好凉,是不是屋里太冷了。】 “有事?”说话的时候,微微扬眉,而后面不改色地抽回手,手帕擦过她唇角时亦稳如磐石,“若是没事,便自己将药喝了。” 她将碗递到林初安的手中,自己缩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怎么忽然抓上了我的手腕。】 心声未落,窗外传来簌簌的响动,是雪声。 窗户被檐下的风打开了一道缝隙,林初安眯眼望向窗外,连廊里的灯笼照亮了院中覆雪的梅树。 “那是……”林初安轻声呢喃地问道。 “只是一棵梅树罢了。” 谢知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从这里看,庭院中的梅树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大。 【三百年的梅树还是太小,过几日去寻一个更大的梅树来。】 窗被关上的刹那,叹息声如雪落眉梢。 林初安忽而想,她同自己一般喜欢梅树吗?还是…… 余下的,她不敢想。 谢知遇的背影被光拉长投在墙上,像柄将折未折的剑。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谢知遇抬眼过来,道:“你先睡吧,我去配药。” 转身离开时,林初安竟从中窥到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床榻上,她的身下是那人精心准备的锦褥,闭上眼,又想到了谢医仙心口不一的样子。 后半夜雪大了些,林初安本身就心事重重睡不踏实,再睁眼时天还暗着。 外间发出轻微的声响,应当是谢知遇配药的声音,能听出来动作很小心,似乎很害怕将她吵醒。 药草的清香混着雪落梅枝的声音,竟显出几分禅意。 屏风后的身影忽然晃了晃,几分伶仃。 她盯着屏风后朦胧的身影,忽然发现对方整理鬓发时,发间的一枚玉簪。 这枚玉簪她白日就见过,那时多看了几眼,因为那是一个断裂后又修补起来的玉簪,玉倒是有几分眼熟。 呼吸骤然一滞,百年前的论道大会上,谢知遇险胜,众说纷纭下,她亲手折了佩剑上的玄玉递给谢知遇。 彼时谢知遇接过时不过淡淡颔首,哪只今日竟看到那块玉被做成了玉簪,绾住了她的青丝。 【这发簪还得再修,玄玉难得,更难修补……】 伴着这声嗔叹,谢知遇抬手整理鬓发。 林初安不自觉地随着这道心声走到了屏风侧,站在角落里,看着谢医仙手上的伤痕,应当是七叶灵芝留下的伤。 而后,压抑的咳声撕裂了夜的寂静,素白的衣袖滑落腕间,露出狰狞的伤。 每多写一个字,执笔的手便颤得厉害些。 【锁魂阵反噬了。】 林初安闻言,死死咬住舌尖,怪不得自己能绝处逢生,原来是锁魂阵的缘故。 锁魂阵开启的代价极大,每每催动,施术者都要承受焚心之苦。 “看够了?” 谢知遇不知何时已抬眼,看向站在一边的林初安,衣袖垂落掩去所有的痕迹。 她神色冷淡,说话却不留情面:“我竟不知,剑尊林初安竟有偷窥的癖好。” 这话说得林初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站在这里偷看,确是她理亏。 【她是不是发现我受了伤呀。】 心声听起来委屈,可字里行间却不自居地带了些小期待。 “你腕上的伤。”林初安忽然道,“是救我留下的?” 话落,风声骤然放大,谢知遇立在明暗交界处,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将她眼尾的泪痣映得宛如泣血。 【她竟真的发现了,我该如何答才好。】 “剑尊。”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腰间的药囊,“医者仁心,换做阿猫阿狗倒在雪地里,我也会捡回来医治。” 【便这样说吧,应当没有问题吧。】 说罢,也不等林初安再说些什么,便侧过了脸。 看上去像是觉得林初安烦,可心声却是不同。 【我为何不敢看她。】 心声刚落,谢知遇便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更深露重,那人独有的药香萦绕在梁柱之间。 她也回到了那张谢知遇精心为她准备的床榻之上,心乱如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林初安是被疼醒的,丹田处并不显眼的疼痛,于睡梦中逐渐放大。 她刚醒,谢知遇便踏门而入,“该为你疗伤了。” 时间卡得刚好,就似是一直站在她窗边等着她醒一样。 谢知遇靠近的那一刹,林初安嗅到了晨间的霜寒气,心中思忖,谢医仙不会是一夜未睡吧。 而后她行至床榻边,银针随之扎入经脉替她疗伤。 银针游走间,那细碎的疼痛似乎也淡了些,她恍惚中又听到了谢知遇的心声。 【若你知晓这针浸过我的心头血……】 震得林初安那颗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簌簌作响。 【还会任由我为你疗伤吗?】 林初安措不及防地对上谢知遇的目光,那无声的眼里,似乎写满了为宣之于口的百年孤寂。 最后却是谢知遇先移开了目光。 直至银针收回,谢知遇起身,到一旁用药匙搅动药炉,她方才敢开口:“我能帮忙。” 沸腾的雾气模糊了谢知遇的侧脸,她道“我依稀记得剑尊应当不通医理。” 【怎么忽然说要帮我了,是不是又多想了什么。】 见林初安抿唇不语,她取出一卷泛黄的书册:“不如,帮我抄方子吧。” 【抄药方利于灵脉的恢复。】 这句心声混着药炉咕嘟声传来时,林初安刚好接过泛黄的书册。 指尖触及时,是谢医仙先收回了手。 “纸笔在这里。” 林初安站到了她的身侧,取了她手侧的狼毫笔。 3、云湖谷 其实林初安很喜欢习字,尘世纷扰,人心险于山川,笔墨却诚实,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都由己心而定。 因而每每谢知遇配药,她总待在一旁抄着药方,这些年下来,寒来暑往,日夜相伴,连林初安一个不通医理的人如今都能熟背《医经》了。 春日的云湖谷氤氲着雾气,台阶上凝着细碎的露珠。 “桃花落了。”林初安放下笔,看向窗外道。 谢知遇也停了手里的动作,她怔怔地看着出神的林初安,这些年,她似乎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她想让她开心一些,却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林初安朝着她笑说,“台阶上都被桃花瓣铺满了,也该扫扫了。” 如今的林初安用不了灵力,倒是习惯了如凡人一般生活,她走出屋,拿起檐下的竹帚,一点点拂过连廊。 扫到树下时一片桃花瓣刚好落到了扫帚尖上,她无声地将花瓣拂下,任由那片花飘然而落。 谢知遇也从屋中出来,静然坐在梅树下分拣药材,正是春日,不是梅花的季节,可她总喜欢待在梅树下,这棵梅树是从别的地方移栽来的,千年梅树,似是有灵。 白衣被风掀起一角,发间那截修补了数次的断簪泛着温润的光。 风声带来远处悠远的鹤唳,混着谷外结界处模糊的人声。 “听说了吗?玄天宗又在论剑锋立了新的剑碑。” “自然,还不是为了那位……”年轻的修士声音突然压低,可二人五感皆强,还是一声不落地入了耳,“三十多年前那场大战,剑尊以残剑镇山河,硬是让上届的那群人这些年都不敢再来犯。” 林初安握着扫帚的手一滞。 谷口的对话依旧顺着风飘进来。 年长些的修士长叹:“当年我师尊在天门山亲眼所见,林剑尊的本命剑碎,剑气却凝成了屏障护了整整七十二座城,前些日子我路过江边,百姓还在庙里供着她的木雕。” 谢知遇将最后一只蟾衣收入药盒,转头望向廊下。 此时的林初安正垂眸盯着满地散落的桃花怔怔出神,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着一身素袍,春日里竟然显出几分萧瑟来。 心中顿时一片钝痛,谢知遇似无所觉一般道:“该疗伤了。” 清冷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雀鸟,也唤回了神游天外的林初安。 林初安看向谢知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药房里瞥见的玉简。 那些堆积如山的玉简应当是谢知遇收录的有关于她的信息,里面记载着修士们为她立的生祠,死后,天下共祭,听起来倒真是风光。 银针刺入穴位时,林初安忽然开口:“外头都说我以身殉道,可有人替我收剑。” 剑于剑修,意义非凡,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手中寸寸断裂的本命长剑。 “你的剑碎了。”谢知遇转动针尾,声音比谷中的雾气还淡,“碎片被各派抢着供奉,后来玄天宗一锤定音,将残剑分给了各大门派,药王谷得了剑穗。” 林初安望着被风吹落的桃花瓣,顿了半晌,久到谢知遇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道:“倒不如沉在江底。” 谢知遇闻言,收针的指尖顿了顿。 谷口的对话仍在继续。 “……所以说书人才爱讲这段,林剑尊陨落那日,七十二城池同时落雪,连魔域的彼岸都结了霜。” “听说她最后是被谢……” 话音未落,谷中突然起风,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凝成利刃擦着说话人的耳畔掠过。 谢知遇广袖翻飞间,结界外霎时寂静无声。 林初安抬眼,看着谢知遇忽而轻笑:“你怕他们说什么。” “聒噪。”谢知遇拂去衣摆上的落花。 下一瞬,林初安却听到了另一声不同于她话的心声。 【好端端的名声,沾上我,倒像是被泼了一层墨……还好,如今这传言并未为人所熟知。】 林初安听着这些话,也不知该是何滋味。 这些年在谷中,日子糊里糊涂地过着,她不直说,她也只当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难得糊涂,只是,她到底问心有愧。 暮春的雨来得急。 林初安正在檐下翻晒药材时,正好瞥见谢知遇撑着一把纯色竹伞从药田归来,一向喜洁的谢医仙此时素白的裙摆沾着泥点,怀中却护着新采的七叶灵芝,纤尘不染。 谢知遇将七叶灵芝放入早就备好的寒潭水中,抖落伞面上的雨珠,而后收了伞。 “你的伤还差三味药,其中一味,应当是在玄冥秘境里。” 【玄冥秘境何时开启,如今的我竟算不出,应当就是这几年了。】 “三日后启程。” 雨帘模糊了她的声音,林初安翻晒药材的手骤然收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谢知遇的反噬越来越重,她知道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可她……又能给谢知遇什么呢。 谢知遇来这里一趟大约只是为了同她说这些话,说完,便转身,又撑开竹伞挡住纷纷落下的雨帘:“路上或许能遇到你缺的其他两位药材。” 林初安望着谢知遇准备离开的背影,腰间是新换的药囊,明明是可以变换大小的药囊,可里面却装满了她所需的药。 说不感激是自欺欺人,但她知道,谢知遇想要的也不是她的感激。 她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谢知遇。” 正要离开的谢知遇抬眼看过来,等着她的话。 林初安忽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轻声说:“这些年……” 谢知遇转过目光,不再看她,“若是感激的话便不必再说了,救你的缘由已经说过千百遍了。” 【她应当没发现我脸红了吧。】 林初安忽然笑了一下,是,谢医仙救她的缘由已经同她说过千百遍了,可遍遍不同,唯有那一句“我喜欢你”的心声次次一样。 她没有再追问,因为她没有得到答案的勇气。 临行前,谢知遇送了她一把桃木剑,垂眸,又是那种伪装出来的不在意的语气,“替你准备了把剑。” 【你现在不能用灵力,灵剑定然用着不顺手,桃木剑看着正合适。】 林初安接过剑,手腕微抬,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剑了,可刻在骨子里的剑意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院内清香混着剑风掠过谢知遇的耳畔,没有灵力的剑在林初安的手中不输名剑。 林初安本身就是剑之一道的魁首。 剑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 这些话谢知遇都没说出口,可都被化成心声一字一句地传入林初安耳中。 哪怕是林初安,此时也被夸得有点脸热,剑在手中不过走了几个回合,便收了剑。 “今日还抄药方吗?” 谢知遇准备去药房配药,临行前还是多问了一句,明明知道林初安的答案是,可她还是想问一遍。 就如从前一般。 “嗯。”林初安应和了一身,同她一起去了药房。 谢知遇在一边配药,她熟稔地将书页翻到了要抄的那页,落笔之时,自是飘洒自然之意,甚至还透着些指尖残留的剑意。 落日余晖渐渐被吞噬时,林初安刚好抄完手里的那张药方,她抬眼,看着窗外高大的梅树,有些可惜道:“我们这次走得急,大约是看不到今年的梅花开了。” 下一刻,梅树上的梅花从含苞待放到簌簌而下,不过半炷香,窗外便从春入冬。 林初安擅阵,她知道这是幻境,这是谢知遇送她的一场冬。 启程那日,云湖谷又落了一场雪,四月飞雪,倒颇有意境。 林初安踏出结界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碎玉声。 她回头望去,谢知遇正弯腰拾起落地的断簪,修长的指尖抚过已经修补不好的裂痕处。 【怎么掉到地上了,玄玉果真难修,我为何有些想哭。】 清冷又委屈的声音混着不真实的雪扑到耳侧,林初安回头,看到了她藏在广袖之下的动作,断簪被妥帖地收到了袖口的暗袋。 林初安望着她身影,忽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场景,那时她躺在血泊里,看见的也是这般身影,仿佛独自从天地苍茫中走出,来见她。 "谢知遇。" 声落,人影微顿。 【怎么忽然叫我,是不是害怕出谷啊。】 "你的簪子......" 【三十七年都没发现,现在肯定也没有发现,我想想要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起疑心。】 "旧物罢了。" 【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4、西州 玄冥秘境路远,途中要经历几座城池,西州城便是其中之一,从云湖谷到西州城,二人走了整整几日。 当日头西斜时,林初安和谢知遇刚好踏进了西州城远近闻名的茶楼。 进去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在说书。 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将收敛气息的法器悬于横梁之下,点了一壶红茶。 “要我说,林初安当年不过仗着年长几岁。” 隔壁桌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隔着屏风看不清相貌,只觉年岁应当不大。 话音刚落,林初安就瞥到谢知遇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顿,连带着茶盏里的茶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林初安抬眼望向谢知遇,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看不清情绪,长睫扫过眼底,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清的意味。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声音里是少年人特有的傲气,“若我早生百年,绝仙剑未毕选她。” 此言一出,茶楼内的喧嚣声倏而一静。 谢知遇的茶盏重重磕在茶桌上,林初安看见她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又缓缓松开。 【可笑。】 这声冷笑在识海炸响时。 林初安无奈地弯了弯唇,看着有些孩子气的谢知遇,心下一叹,有什么好气的,谁没有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不都是自诩天下第一,自负才高八斗。 旁边的女孩说话狂气,可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人人皆知她的师尊萧若云是剑道第一人,无人知她林初安,她便放话说要成为九州第一剑。 楼下说书人正讲到“剑尊林初安血溅天门山。” 说话的余音里,旁边传来茶壶碰到白瓷茶盏的声音,发出一清脆的响声:“你们看这说书先生说的什么独守十三日,若换做我,定要杀上九重天,岂会蠢到等人来攻?” 她身侧的修士慌忙去捂她的嘴:“师妹慎言!林前辈毕竟是……” “毕竟是个死人。”而后传来银铃碰撞的清响,“你们总说她是剑道巅峰,可巅峰之上不该有来者吗?” 林初安倒茶的动作一顿,腕间银铃碰撞的声音格外熟悉,听起来倒像是玄天宗的弟子。 谢知遇突然起身,药囊带翻了茶盏,茶水顺着桌沿滴落,在她雪白的衣摆上洇出暗痕。 林初安看出了她的意图,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触到了突突跳动的脉搏。 她将谢知遇按回座位,道:“小二,换壶雪顶含翠。” 清越嗓音入耳,谢知遇心头的怒气才平了些。 【林初安当时的身后是七十二座城池,她说林初安不敢杀上天门,倒像是孩童笑将军不敢拆了城墙玩耍。】 林初安垂眸,听到身侧出尘的声音,尽管除了她没人听到,可这道声音还是在仔细地为她辩解。 三十多年前,就连妖界、魔教都曾一起去镇守天门山,可独独没有看到谢知遇的身影。 林初安原以为,她应当是不在乎的。 跑堂端着新茶过来时,旁边那桌已经空了。 林初安觉得那姑娘说的对,巅峰之上合该有来者,若是不见来者,岂不是说这修仙界在走下坡路了。 楼内的人一桌接着一桌的离开,林初安坐在原处,听着谢知遇渐渐平稳的心声,有些好笑,原来冷清如谢医仙,也会同人生气。 茶楼临街,夕阳褪下时,窗外传来买灯婆子的吆喝声:“买莲灯嘞——保佑姻缘长长久久——” 二人顺着茶楼的窗户向下看,千百盏莲花灯顺着金水河漂流而下,从她们这个角度看,宛若银河从天而落。 林初安回头,心中猜测着今日大约是什么节日,正准备斟茶,一双手却握住了她的手:“今夜是千灯节。” “嗯?” “西州风俗。”谢知遇垂眸看着二人交叠的手,很快松开,“未婚男女同游金水河,放灯祈福。” 【也不只是凡间的未婚男女,很多修仙界的道侣也都会去。】 林初安久久未言,顿了半晌,她听到身侧的人问她。 “要去看看么?” 谢知遇问得随意,收拾茶具的动作却比平日里慢了几分。 林初安看着她将收敛气息的白玉环收回袖中,街边的热闹衬得楼内有些寂静了。 “好。” 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西州城依河而建,每逢秋季,河畔的银杏叶落至河中,从远处看,金色的叶子铺满了河道,因而,此河又唤金水河。 金水河畔人潮涌动,谢知遇的白衣却纤尘不染。 纵然如此,久在谷中的谢医仙生性冷清,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 林初安望着她紧抿的唇角,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避过了一人手中举着的糖葫芦,“当心。”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谢知遇虽躲过了那串糖葫芦,脚下却踉跄了一下,腰身一软险些撞翻糖画摊子,摊子上的老翁手一抖,糖稀淋成的仙鹤便歪了脖子。 林初安瞥了一眼被毁了的糖画,心下一叹,递出灵石,道:“对不住。” 递灵石时,目光扫过糖画摊子时忽地顿住——歪脖鹤旁边摆着把糖稀的剑,剑柄处还细心雕了云纹。 这剑似是她在大战中碎裂的本命长剑。 还没等她做什么,谢知遇抢先一步付了钱,指着那柄有云纹的糖剑道:“我要这个。” 那摊子上的老翁见她们不只是赔了钱还要多买一糖画,脸上的笑都热切了些,收过灵石,将那柄糖剑递给了谢知遇。 谢知遇的心声混着糖画的甜香扑面而来:【这剑仿的是林初安从前的剑,况且,我记得她应当喜甜。】 林初安怔了一下,她确实喜甜,只是谢知遇是如何得知的? 还没等她想清楚,带着些温度的糖画签子被谢知遇递到了她的手中,她无声地接过,良久道了声:“谢谢。” 谢知遇垂眸,只道:“好吃吗?” 林初安无声地弯了弯唇,自己还没尝过,哪里知道好不好吃,想罢,她将还未动过的糖剑递到谢知遇的唇边,道:“尝尝?” 谢知遇盯着琥珀色的剑尖,也不知做了什么心理斗争,良久,才就着她手咬下极小一块,耳尖在灯笼映照下泛起薄红。 【真甜。】 林初安看着糖剑上整齐的牙印,觉得有趣,没忍住抿唇笑了笑。 过了一会,前方数人抬着灯架缓缓驶来,架上摆着的莲灯足足有半人之高。 谢知遇无声地拽着林初安退到身侧的巷内中,里边晦暗幽静,将喧嚣声隔在外头。 巷外飘来的花香混着身侧人的冷梅香,酿成某种醉人的毒。 “两位姑娘……” 卖灯婆子突然探进头来,满脸褶子笑成一朵花:“买盏并蒂莲灯吧?今夜子时在金水河放灯,月老娘娘会保佑……” 林初安笑了笑,方才卖的还是莲灯,到了她们这里就变成并蒂莲灯了,“不必。” “要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知遇取灵石的手僵在原地。 林初安顿了顿,主动接过了卖灯婆子手中的莲灯,道:“多谢。” 谢知遇一时间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付钱,可见林初安已经把灯拿在手里了,终究还是把灵石递给了婆子。 婆子收了钱,眉开眼笑地说了一些吉祥话,诸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一类。 谢知遇突然有些站立不安,她下意识地瞥向林初安,还好,林初安并未露出什么其他的神情。 等婆子走后,二人也提着莲灯从巷子里出来,走至金水河畔,既然买了,总得随着人群往河里放一下。 林初安看着紧抿着唇的谢知遇,主动上前,把莲灯放进了河里。 谢知遇也回过神来,掐诀,冰凉的水流裹住莲灯,想将灯送走,那灯却一动不动。 林初安知道,谢知遇这是灵力滞涩了,近乎以命换命的法子,哪里又是那么好用的。 好在,下一刻,莲灯随风,顺河而下。 与此同时,似是为了迎合她们远行的灯,漫天烟花在夜空中绽开。 天空中金红交错的火光中,一姑娘的惊呼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是林初安的剑招。” 林初安抬眼望去,这声熟悉的声音应当就是傍晚在茶楼的那位姑娘了,只是这面容总觉得有些熟悉。 忽而,她想起来了,她叫宋雨眠——梦中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玄天宗的外门弟子,她曾在梦中见过。 林初安眯了眯眼,头顶上的烟花确是她的成名剑招“破云式”。 她笑了笑,而后并指为剑,凌空划出真正的破云式,凛冽的剑气冲霄而起,将虚假的烟花撕得粉碎。 虽无灵力,但她有最纯粹的剑意。 纯粹的剑意笼罩全城,似有人高呼,:“何方高人在此?” 林初安揽住谢知遇的腰身跃上飞檐,身法无风自动,万家灯火在脚下流淌,她一路带着谢知遇立在全城最高的望月楼尖上。 谢知遇的白衣被夜风吹拂,美得像一尊随时会消散的玉雕,她忽然抬手,明明是想抚上林初安的眼角,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放下了手,看着脚下的风景道:“西州城真美。” 【谢知遇,你真是个胆小鬼。】 谢知遇的影子被拉长,林初安的脚正好踩在那影子的心口处,某人说不出口的百年心事,她已经听过了千万遍,可如今,她也只是道:“是啊,西州城的风景真美。” 5、西州 二人就站在望月楼上,看着从人群熙攘到子时的人影尽散。 方才还热闹的街道不过转瞬间便变得寂静下来,林初安道:“回客栈吧。” 站在望月楼上的谢知遇听到这句话才恍然回过神来,她轻声道:“好。” 二人从望月楼上飞身而下,肩并肩走着,从远处看,人影交叠,倒像是牵着手一般。 谢知遇大手笔地租下了客栈里最好的头房,头房虽是一房,内却有两间。 林初安住里面那间,谢知遇住外面那间。 一夜过去,趁着天还未亮,谢知遇便起身整理药囊,早去才能早回,她动作极轻,却还是惊醒了内间的林初安。 谢知遇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林初安,垂眸,轻声道:“我今日要去城南取件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将三枚上品丹药收入袖中,药香霎时浓得呛人,“午时便回。” 林初安一眼就看出了谢知遇在说谎,每每说慌时,她总不敢直视她的眼。 窗外槐树沙沙作响,谢知遇转身时,林初安瞥到对方手间新生的伤痕,这些年她下来她也略通医理,那伤痕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伤口,反而像是特殊的火灼成的。 下一刻,耳畔传来熟悉的心声: 【西州的三昧真火果真名不虚传。】 这声轻叹混着关门声传来,林初安仔细回忆方才那手上几道伤痕,应当就是三昧真火留下的了,可她用三昧真火做什么?既然对方不愿意同她说,她又何必再自己猜测,惹人厌烦。 大约是习惯了谢知遇的存在,忽而旁边没人,竟觉得有些空荡,她立在室内,静心打坐,虽不能用灵力,但修道一途不能懈怠。 整个客栈似乎也都安静了下来,林初安依着心法清心。 直至午后,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初安闭着眼听着楼下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城郊竹林有妖兽作乱。” “玄天宗、青云门那些仙师都过去了,说是金丹期的雪纹豹,听那些仙师说棘手的很。” 林初安忽而睁开眼,金丹期的雪纹豹,应当不好对付,她低头,光滑的桃木剑剑身映出她平静的眼底,如今的她,虽没有灵力,却有一颗稳固的道心。 她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去看看。 提起剑的那一刹那,刻在骨子里的剑意如春草般生长。 她刚来西州城,虽不熟悉,可看着年轻修士匆匆奔去的方向,也就猜到了位置约莫是在西郊。 西郊是一片竹林,林初安去时,西郊竹林浸在血色残阳里。 林初安踏过满地竹叶时,十几个年轻弟子结阵念咒,却怎么也困不住发狂的雪纹豹。 “这位姑娘快退开!”领队的一名年轻弟子瞥见林初安手中的桃木剑,急得大喊:“此处不是……” 话音未落,另一头妖兽破林而出。 林初安旋身避开腥风,桃木剑点地借力,整个人如鹤唳九霄般掠上竹梢。 玄色衣角翻飞间,剑锋已削去妖兽的半只利爪。 “好俊的身法。”有弟子惊呼。 宋雨眠柳眉微蹙:“没有灵力逞什么强。”她扬手掷出冰魄珠,寒冰瞬间冻住妖兽四肢,“这位道友,烦请移步阵外。” 林初安看着对方举在手中的冰魄珠,忽而笑了,梧桐秘境中的灵宝,如今却被用来对付一只金丹期的妖兽。 只是冰魄珠虽好,却需要别的法器辅助。 下一瞬,宋雨眠手腕上的银铃轻响,少女捏诀的手势让林初安瞳孔微缩,这是催动内门至宝玄天镜的起手式。 “小心!” 雪纹豹利爪破空而至的瞬间,玄天镜爆出青光。 林初安望着镜中熟悉的剑意,忽然想起百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将新领悟的剑招封进玄天镜时,同师尊说,此物要留给有缘人。 如今的玄天镜悬在宋雨眠的掌心,镜面流转的剑气正是林初安年少时封存的“惊鸿式”。 雪纹豹在剑光中化作黑雾,林初安却盯着镜中的残影,当年封存的剑气如今应当所剩不多了。 她走神了,这在战场上是大忌,竹影摇晃间,林初安忽而回神,挽了个剑花,桃木剑刺入向她扑来的妖兽咽喉。 这一招竟与三十七年前绝仙剑破开天门阵的招式重合,残阳扫过剑身,青衣少女看得痴了,连法诀都忘了念。 “你……”宋雨眠望着她收剑时扬起的发梢,“你怎会用林前辈的剑招。” 林初安无意暴露身份,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她只道:“集市画本里学的。” 最后一缕剑意消散在竹梢间,也到了暮色四合时。 林初安无意与他们多言,转身欲走,却被宋雨眠拦住。 “道友留步。”少女递来一药瓶,“这瓶固元丹可助你恢复灵力。” 林初安不看便知,这是门中最简单的丹药,外门弟子每月都可领一枚,“不必。” “师姐何必与散修客气。”蓝色衫子的弟子突然抢过药瓶,言语间皆是轻蔑。 林初安却瞥着几人腕间晃动的银铃,忽然想起当年在玄天宗,自己也是这般年纪…… 她的视线再一次扫过宋雨眠手中的玄天镜,顿了顿,还是道:“今夜星子晦暗,诸位回城时当心迷阵。” 嘱咐完最后一句话,她转身,玄色衣摆扫过满地霜华,她也不知此时究竟是何心境,只觉得复杂得很。 再回到客栈时,黑暗似乎将最后一抹夕阳也吞噬了。 林初安抬眼,客栈檐角下的灯笼下,是等着她的谢知遇。 见她回来,谢知遇问:“去哪了?”声音比平日里还冷了几分。 林初安自知理亏,只说:“看灯。” 这话苍白无力,只怕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看灯沾到了雪纹豹的血?”谢知遇掐诀,除尘术扫过林初安衣摆,将尘埃和血痕全部拂下。 【算了,以你的实力又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我瞎担心罢了。】 林初安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剑上还残留着剑气,她突兀地转了话题:“你今日……” “随手买的。” 谢知遇突然抛出一柄长剑,剑鞘落在她手中时发出龙吟。 玄铁打造的剑身映着灯笼里跃动的火光,竟与当年的绝仙剑有七分相似。 林初安抚过剑柄处的云纹,目露怀念。 “青云子练的。”谢知遇垂眸,漫不经心地说着,似是毫不在意一般。 林初安望着剑身映出的自己,忽然翻转剑柄,寒光掠过梁上铜铃,剑气阵得院中花香浮动。 “谢知遇……”林初安看向谢知遇攥紧的手,轻声说:“我如今拿不动绝仙剑了。” 话音未落,剑光暴涨,剑气在暗夜中流转。 谢知遇望着面前的林初安,忽然想起百年前的论剑大会上,那时的林初安剑尖已能搅动风云。 “剑道在心,不在器。”林初安归剑入鞘,月光映在剑鞘上,“谢谢你,这把斩月剑正合适,我很喜欢。” 夜风穿过,谢知遇的心也被这斩月剑上的剑气搅乱了,这些年来林初安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谢谢,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一声“谢”。 “明日出城,去白鹭城。” 留下这句话,思绪万千的谢知遇匆匆离开,林初安无奈弯唇一笑,随着那道背影进去。 这一夜似是很长,林初安一个人坐在暗夜中,重新将斩月剑拿在手中,能看出炼制时是化了心思的,得到这样的一把剑,谢知遇大约也付出了许多心力吧。 她将剑握在手中,闭上眼,指尖滑过剑柄上的云纹,既熟悉又陌生。 第二日出门时,谢知遇见林初安已然将斩月剑当作了佩剑,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心声还是暴露了她的激动。 【看来她是当真喜欢这柄剑,别说三枚上品灵丹,十枚也值。】 林初安这时才知道谢知遇手上三昧真火留下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一柄斩月剑,换三枚上品灵丹,青云子当真好算计,心里又不自觉地涌上些酸涩:手中的这柄剑,比她想象中的更沉。 出城后,二人一路向白鹭城的方向走,只是去白鹭城总绕不过黑水泽,黑水泽雾气弥漫,妖兽出没,走一遭,实属不易。 走了一整日,才踏入了黑水泽,刚一进去,黑雾瞬时弥漫上来,谢知遇忽而拽住了林初安的衣袖,“跟紧我。” 本想拔剑出鞘的林初安又将剑按在了剑鞘中,应道:“好。” 隔着深厚的雾气,连白鹭城的轮廓都看不清,更猛烈的风雨似乎还在云层酝酿,只是谢知遇却站在她的身前,真切地替她挡住了许多的风雨。 6、白鹭城 二人也不知在黑水泽走了几日,这些日子,谢医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下手果断到像是修的杀道。 林初安的剑没有一刻需要出鞘,她只静静地跟在谢知遇的身后,看着谢医仙用银针劈开雾气,再用银针将扑来的腐骨蛾钉死在枯树上。 白鹭城也算是大城,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黑水泽阻断了白鹭城向外的通道,再要进去,就变得无比艰难。 当最后一只毒蛙被谢医仙用药粉化做血水,眼前的雾气也淡了些。 二人走至白鹭城城外十公里处,白鹭城的塔尖突然转向,青铜镜流转的青光扫过林初安的眉梢,在她玄色的衣襟上烙下暗纹。 “是入城印。”谢知遇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后道:“持印者每日需向城主缴纳十颗上品灵石。” 林初安的手也落到自己衣襟上那枚几不可见的入城印记,忽然想起从前听到的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那位酷爱收集美人的化神期城主,书房中挂着几百幅绝色女子的画像。 她忍不住摇摇头,坊间传言罢了。 日落将坠未坠时,二人走至城门口,血腥味扑面而来。 十几具尸体悬在城门两侧,其中一具尸体,腐烂的指尖还抓着入城令牌。 守城修士踹开哀求的老者,狠厉道:“没有灵石?那就拿孙女抵债。” 林初安蹙眉,从前白鹭城的城风一向很好,不过几十年,怎么变成如此了,她低头看着被踹倒的老者,手已经抚上了斩月剑。 下一刻,握剑的手被谢知遇按住,手背上的温度提醒她不要冲动。 林初安抬眼看向谢知遇,见她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扔在案上,“多出来的,便替这位还债吧。” 说话间还是清泠泠的,语气也是浑不在意,似乎只是恰好多出了些灵石,又恰巧不愿意见到城门前发生这一幕。 那守城的士兵看了她一眼,被谢知遇眼底的冷清所震慑,就连说话也有些结巴,收了案上的灵石,同那位倒在城门前的老者说:“算你好运。” 那老者跪在地上朝着谢知遇叩首,而后无声地走回城中,生活的重担将他的脊背压弯,这里普通人大约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唯一的前路被瘴气堵死,他们只能在这白鹭城内苟延残喘地偷生。 林初安放下了握剑的手,斩月剑的剑气也忽而收回。 谢知遇则看到了城门镜面上映出的林初安,玄衣墨发,眉目如淬了霜雪的剑,美得令人心惊,她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探二人。 城主府最深处的密室中。 贵妃榻上的女子抚过水晶球的影像,指尖在林初安的身影上流连忘返,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般,喜道:“这灵骨应是上品。” 不知是不是门口悬挂的尸体给了二人错觉,再踏入白鹭城时,总觉得整座白鹭城都浸着血光。 明明天还亮着,可整个城萧条的很,用噤若寒蝉来形容也不为过。 直至客栈,方才见到了些人影。 客栈旁是一个卖花的少女,新摘的凤凰花掉落到地上,碾碎后的汁液像极了凝固的血。 林初安看着女孩,皱了皱眉头,从进来时,这城内就再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偏偏这卖凤凰花的女孩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可细看,却又和寻常凡人无异。 街道空旷,为何只有这个女孩能在这里卖凤凰花还无人驱赶。 这白鹭城太怪,她将种种疑惑压在心底。 下一刻,一个受伤的老妇人跪倒在了卖花的女孩身前:“求求你救救我孙女吧,你认识城主,你帮我求求城主,放了我孙女吧。” 那女孩急得似乎快哭出来了,她哪里认识什么城主,不过是有一日城主出府,看到她在这里卖凤凰花,愣了好久,吩咐说,以后就让她在这里卖凤凰花,旁人不得驱赶阻拦。 林初安最后又看了一眼卖花的姑娘和癫狂的妇人,才随谢知遇一起进了客栈。 谢知遇看出了她的满目愁容,同她道:“这里的城主每月都要找人试药,也不知试的什么药,进去的人就再未出来过了。” 林初安看向谢知遇,眼神似在询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谢知遇道:“方才你看那位卖花的姑娘太认真了,大约是没看到,方才救下的老者来同我道谢,我顺便多问了一些。” 林初安望向谢知遇的眼底,想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谢医仙表情向来淡漠,想要从脸上看出些真实的情绪,实在是太难了。 她试探道:“这里太古怪了。” 谢知遇点头,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其实她已经猜到林初安要说什么,无非是动了恻隐之心,可二人只是途径此地,为什么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下一刻,林初安就从她的心声窥见了她真正的想法,抿了抿唇,不再多言,只道:“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二人包了两间房,林初安回到自己的那个房间,心神不定,楼下传来少女的尖叫声,她无声地拉开一点窗户,从窗户缝里正巧看到侍卫又拖走了一个无辜的少女。 她伸手握住斩月剑,抿了抿唇,还是下了决心,便是城主府,也要走一遭,她倒要看看,这么多有去无回的姑娘试的究竟是什么药。 正在打坐的谢知遇感知到旁边微微晃动的窗户,忽而睁眼,心下一叹,这城主府,是非闯不可了。 剑者,身法都好,故而林初安一路疾行至城主府,也并无几人发现。 她踹倒了城主府内的侍卫,而后将斩月剑架在了领头人的脖颈:“抢来的女孩在哪?” “地……地牢。”侍卫哆嗦地指着城主府的最里边。 剑柄砸晕侍卫的瞬间,林初安看到谢知遇已经坐到了屋檐上等她,下一刻,身侧的几名侍卫被谢知遇化成了血水。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谢医仙出手狠辣,林初安握紧了剑,倒也没再说什么,总归都是帮凶。 林初安跟着谢知遇贴着墙根潜行,嗅到了空气中极淡的药香,这是谢知遇身上特有的味道。 穿过第四个回廊时,慵懒的女声自云端传来,城主踩着花瓣凝成的阶梯缓步而下,似是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们了,手中的窥天境映出二人一路的身影。 语调缠绵得像在念请诗:“姑娘这身骨,比本尊收的所有的美人骨都佳,这应当是最上乘的灵骨了吧。” 话是对林初安说的,下一刻疾风骤起,谢知遇的七十二银针摆出阵法,可偏偏这个时候,灵力滞涩。 林初安将谢知遇挡在身后,抬手,斩月剑划出的惊鸿式的残影在空中凝成实质。 城主早就看出林初安没有灵力,没用什么力道,挥袖一挡。 可下一刻,林初安的剑锋越过她的防御,挑落她腰间的玉佩。 “怎么可能?”她望着碎裂的玉佩,不可置信道:“你明明没有灵力。” 在她说这句话时,林初安趁她不备,剑意穿透她的肩胛,再往下,便是心脏。 城主知道是自己轻敌了,她趁机捏碎了传送符,咬牙切齿道:“姑娘,你不是想逞英雄吗?若是想救人,那便来本尊的秘境一叙吧。” 语气里充满了挑衅。 林初安看着躲进秘境里的城主,咬了咬牙,看向那道秘境的入口,想到被关进去的许许多多的女孩,道:“我得去一趟。” “我陪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7、白鹭城 秘境的入口写满了悲怆,似乎笃定二人不敢进。 林初安握紧斩月剑,谢知遇的针腾起。 在二人踏入城主秘境时,林初安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这是活阵。” 可她发现得太晚了。 话音刚落,天地倒悬。 林初安陷入了混沌,她似乎又嗅到了久违的香气,是从前师门中花盛开的香气,混着萧若云衣角常年染着的墨香。 “小乞丐又来偷馒头!” 稚嫩的童声充斥在耳边,林初安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破庙供桌下。 六岁的身体布满淤青,脚踝被老鼠咬过的伤口已经溃烂,每呼吸一次都扯得胸腔生疼。 “给我打!” 七八个半大孩子涌进来,为首的少年一把把她揪出来,拳脚顺势砸在她的身上。 此时的林初安只是缩着身体,护着怀里偷来的馒头,直到少年下脚越来越重,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心一横,攥紧手中的馒头,牙齿深深咬进对方的小腿,对方痛呼的同时,冰凉的井水迎头浇下。 “晦气东西,老娘辛辛苦苦做的馒头,让你给偷走了。”卖馒头的王婶拎着木桶赶来,啐了她一口。 落在身上的拳头和脚终于停了下来,冰凉的井水让她不自觉地发抖,可心里涌上了些解脱,这样凉的水似乎冻住了身上的疼。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喘不上气呢?林初安听着耳边王婶的声音,眼泪顺着眼角落下,砸在地上。 王婶骂完了林初安,又看了一眼周围几个孩子说:“天不早了,赶快回家,不然告诉你们爹娘。” 孩子们闻言,人影四散,领头的少年跑得最快,似乎再晚点回去,就免不了一顿打了。 王婶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浑身湿透的林初安,眼神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馒头上,白面蒸的馒头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她心里滴血,这么好的一个馒头,被她偷走了,越想越气,脚都抬起来了,想踹在林初安的身上。 可看着年岁不大的林初安没什么力气地趴在地上,又收回了脚。 她又骂了几句解气,只是,最后到底没要回林初安手里的馒头。 林初安察觉到身侧的人已经离开了,她飞快地将馒头往嘴里塞,没等吃两口,从外面涌进来好多乞丐,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幸运能偷到馒头的。 那些人一见她手里的馒头,立马围上来,把她手中的馒头抢走。 她太弱了,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手中唯一一个馒头。 寒风卷着飞雪灌进破庙,湿透了的衣服贴紧了林初安的身体,又冷又饿的林初安强撑着地站起来,哆嗦着往神像后面躲,神像后早已挤满了人。 年长的大乞丐将她踢到外面,连一个“滚”字都不愿意浪费在她身上。 她无处可去,无声地缩在破庙的门口,祈求着神明降临,甚至想,是不是死了就不疼不冷了,他们这里每天都会死人,死了似乎就没有感觉了。 饥寒交迫、万念俱灰之时,她看见素白的裙摆扫过满地脏污,绣着云纹的靴尖停在眼前。 林初安仰头望去,她的神明执伞立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眸中倒映着人间疾苦,却比菩萨多了三分温度。 “可愿随我走?” 萧若云弯腰,递来的掌心里躺着块新买来的糕点,浑浑噩噩的林初安用力睁开眼,她从前见过这样的糕点,叫做桂花糕。 她哆嗦着伸手想要取,却忽然想到了前几日员外的儿子为了戏弄乞丐给他们吃下了有毒的糕点,死了好多人,只不过没有人在意。 林初安发了狠,忽然扑上去咬住萧若云的手腕,若是戏弄她,定会像甩开野狗般甩开她的手,然后将她打死,总归她也不准备活着了。 小小年纪的林初安对死亡没有太真切的理解,她只是忽而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萧若云的手腕顺着林初安的牙落了血下来,点在地上,融化了些许的雪。 可萧若云只是轻叹,指尖凝着温润的灵力,一点点化开她脚踝的冰。 林初安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疼痛,讷讷地松开了唇,不解地看向面前这个如神仙一般的人。 萧若云收回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林初安冻僵的身子,道:“从今往后,你叫初安。” 幻境外,谢知遇的手无声地攥紧,看着镜中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怎么也无法和后来光芒万丈、花团锦簇的剑尊林初安对应在一起。 林初安刚进宗门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梦,等醒来了,就一切都没有了,她又会变成那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乞丐。 萧若云知道她内心的不安,却从不对她说什么,只是一遍遍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练剑,一夜一夜地陪着她。 乞丐出身的林初安练起剑来总是很慢,她甚至看不懂心经,读不懂剑法,后来,萧若云索性先不让她练剑了,只教导她读书。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初安忽然就不害怕了,如今的她会写字、会算盘,就算有一日师尊不要她了,她也能回到凡界好好地活着。 就是这个时候,萧若云开始教她剑法。 十二岁的林初安在后山挥剑,身着玄色长袍,萧若云立在廊下陪着她,第三百次收势时,终于出声道:“手腕抬高两寸。” “是!” 少女的剑锋挑起落花,惊鸿式的雏形已现端倪。 等挥剑一千次时,林初安收了剑,额上尽是薄汗,她跑到萧若云面前,抱怨说:“照这样练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九州第一剑啊……” 如今的林初安几乎已经看不到从前的影子了,她大方明媚,想要什么从不藏着掖着,她笃信自己能得到,就算是得不到,她也知道,师尊不会嫌弃她。 萧若云闻言觉得好笑,用帕子拂去她额头的汗,细问说:“什么九州第一剑?” 林初安撇嘴,一脸不服气道:“他们说你是剑道第一人,那我是剑道第一人的徒弟,怎么也得勉勉强强当个九州第一剑吧。” 萧若云这才听明白,这“九州第一剑”的名头是她自己想的,她弯了弯唇,问说:“九州第一剑啊……” 她这徒弟话里话外都是日后一定要青出于蓝胜于蓝。 林初安扬了扬眉,毫无底气道:“那徒弟厉害,不是说明师尊教的好吗?” 萧若云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没忍住敲了一下她那个装满了奇思妙想的小脑袋,“要想超过我,每日挥剑三千次可不够。” 林初安揉了揉已经酸痛的胳膊,脸上却不见一点退却。 “那就五千次,不……一万次。” “就这么想超过我?” 林初安虽然平时练剑勤奋,可这样积极的样子,也是少见。 “那我也想站在你前面,然后保护你嘛。”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自己似乎都不自信。 她师尊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需要她的保护。 “好,我等着日后,初安站在我前面,保护我。” 萧若云笑着应说,她并未笑少女的想法天方夜谭,她是真心地相信,她萧若云的徒弟,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州第一剑”的名称如今是自己取的,未来未必不能成为现实。 林初安得到了萧若云的肯定,立马又拿起剑说:“今日我要加练。” 声音惊飞了后山的雀鸟,她师尊可是当世剑道第一人,师尊都说她行,她就一定行。 萧若云取出一把剑,递给林初安道:“九州第一剑怎么能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剑身是玄铁铸造,剑柄上刻着云纹,还按上了一颗上好的玄玉。 林初安兴奋地大喊一声,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眶却不自觉涌出泪水:“怎么都不和我说……” 别的小朋友都有剑,只有她没有,她还以为是师尊忘记了,没想到师尊一直记得,还给了她一把最好最好的剑,这个剑别他们所有人的剑都好看。 萧若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她知道她这个徒弟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今日敢同她说要成为“九州第一剑”,她就知道,女孩终于放下了过去。 狂一点又如何,天塌下来,有为师给你撑着。 水镜泛起涟漪,谢知遇认出这柄剑便是日后剑尊林初安的本命剑,后在天门山大战中寸寸断裂。 幻境流转到了拜师的第十年。 林初安跪在戒律堂,脊背挺得笔直,这些年下来,她的剑法出众,剑术超群,就连身上的傲气也同萧若云一脉相承,只要手中的剑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萧若云执鞭的手稳如磐石,鞭子落在身上却始终避开了要害:“私自改动剑谱,该当何罪?” “徒儿知错。” “错在何处?” “错在……”少女突然抬头,目光中剑意灼灼,扫过一旁的戒律堂长老,扬声道:“错在让师尊为难,惊鸿式本就该随性而动,循规蹈矩才是辱没剑道。” 萧若云眼底闪过笑意,腕间的力也收了三分。 戒律堂的长老怒吼声响彻云霄:“萧若云!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 萧若云扶起跪着的林初安,低声道:“你先回去。” 眼里是不容置疑,林初安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走到门外时,她听到萧若云说:“总归戒律堂要个结果,既如此,我来代她受过。” 她听到了长老的推拒声,和她师尊寸步不退的坚定声。 愧疚充满了林初安的心房,是她连累了师尊。 她回到云安峰,忐忑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腿都站麻了,她才看到不远处御剑而来的熟悉身影,眉眼间还是一贯的平和。 萧若云见她的徒弟站在这里等她,心下一叹,如今的初安看着意气风发,毫不在意,其实心里比谁都细腻,又比谁都在乎。 她抬手,抚上林初安的额顶,道:“今日的剑练了吗?” 林初安仔细观察着萧若云,发现一切如常,心里松了口气,立马笑着回说:“我马上就练。” 萧若云存心隐瞒,又怎么会让林初安发觉,她陪着林初安练剑,直到深夜,才回了房中。 也就是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林初安察觉到了不对,这些年她师尊的举止规整如尺,可就在方才,她发现了一些偏差。 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大着胆子溜进了师尊的卧房,进去时,萧若云正对着镜子处理手臂上的鞭伤,见她进来,慌忙披上外衫,她自认这一日下来并无差错,怎么还是…… “师尊替我受了罚。” 林初安扯开她的衣襟,眼眶通红,一时有些后悔,照着剑谱练剑就好了,为什么私自改动,还连累了师尊。 萧若云看出了林初安的想法,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她轻叹一声:“有时候,我们只要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就好,旁人的目光又有什么重要的。” “可……”林初安的目光落到萧若云的伤痕处。 “若是一点点小小的妥协能够解决麻烦,又何必大费周章……”顿了片刻,她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你要学会权衡。” 镜中岁月变化,林初安一点点读书、练剑,和师尊一起吃桂花糕。 直到最后…… 林初安跪在渡劫峰顶,怀中人的白衣尽染血色,她疯狂将灵力灌入师尊的心脉,却发现萧若云的灵台早已破碎。 萧若云指尖聚起最后的灵力,轻拂过她的眉心:“莫哭……飞升劫本该如此……” “师尊命名可以兵解……” “初安。”萧若云咳出血沫,本命长剑寸寸成灰,“上届在抽干此界灵脉,若为师兵解重修,谁来揭穿这场阴谋……” 林初安握剑的手颤抖着贴上师尊的心口,磅礴灵力进去,却只如泥牛入海,她终于崩溃地嘶吼:“凭什么要你以身殉道,其他的人呢?那些大能呢……” “因为我是萧若云。” 染血的手指最后一次为她理好凌乱的额发,就像过去千百次为她系剑穗、整衣冠、擦去唇角的桂花蜜,“这世上的路,比剑法复杂千倍。” “若我走偏了……” “那就回头看看,我教你的从来不是剑招,而是握剑的手该为何颤抖。” 罡风撕开云层,谢知遇看着水镜中宛如泣血的林初安,抚上了心口的刺痛。 幻境外真实世界的暴雨倾盆而下,与幻境中的飞雪重叠成凄绝的画卷。 “你不是我师尊。” 林初安突然起身,斩月剑爆出惊天剑意,幻象中的萧若云露出惊愕神色,周身开始泛起涟漪。 “我师尊从来不用熏香。”剑锋刺穿虚影心口。 幻境开始崩塌。 真正的萧若云在记忆深处转身,将剑谱郑重交到她手中:“惊鸿式第七重,该叫破妄。” 暴雨浇透秘境,林初安剑尖的血滴落。 谢知遇的白衣染泥,映出她眼底未及敛去的心疼。 “看够了?”林初安归剑入鞘,嗓音沙哑。 谢知遇将安神丹塞进她口中,没有说话。 林初安方才好像又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她将练成的惊鸿剑剑意封入玄天镜中,笑盈盈地对师尊说:“等日后我也成了像师尊这么厉害的人,这玄天镜就是法宝了,到时候,让这玄天镜自己选一位有缘人。” 萧若云笑说:“好,我替你放到宝库里,等着它的有缘人。” 8、白鹭城 林初安垂眸,脑海里全都是方才幻境中的师尊,幼年时期的苦楚她以为自己忘记了,可就在刚才,过去的不安和彷徨全都压在她的心上。 她想得出神,就连刚才幻境崩塌时的碎石划过她的颈侧,此时正渗着血珠,也浑然不觉。 谢知遇伸手,指尖聚集灵力和灵草,抚摸过林初安脖子上的伤痕。 林初安抬眼看她,而后,轻声说:“多谢。” 她出口的声音还染着涩然。 明明刚从幻境出来,迷阵的雾气却又再一次弥漫上来,不肯给二人一点喘息的时间。 林初安将方才的情绪压下,她对着眼前看不透的雾气在心中推算。 她擅阵,于阵法一途,少有能胜于她的。 指尖变化,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最外侧的应是九曲阵,此阵虽难,但于她而言也算是轻车熟路。 想罢,剑指西南,斩月剑的寒光劈开表阵,露出底下森然白骨——都是被城主取走灵骨的少女。 林初安的脚踩过四周,一一比对,心下一沉道:“这是上古伏羲阵。” 此阵难布更难破,她也只是从前在书中看到过几次。 怪不得,阵内雾气纷纭不散。 林初安闭上眼,如今的她没有灵力,不能动用识海,只能用最原本的方法计算。 斩月剑在她的手中划出阵图,整个秘境突然翻转,她们坠入水镜般的空间。 林初安正要劈开镜面,却见谢知遇先她一步,银针化阵护住了林初安,自己却被反噬的灵力震得吐出一口鲜血。 她算出的阵眼是错的…… 城主似乎对这个阵很有信心,在阵眼处嘲讽说:“好一对亡命鸳鸯。” 谢知遇伸手握住了林初安的手腕,气息还有些不稳,却还是先安慰林初安道:“没事,别急。” 说话间,林初安嗅到了谢知遇身上的血腥气,默默握紧了斩月剑,阵法一道,静心为要。 她不能急,她能算出真正的阵眼。 既然坎位生门被封,她就不能用常规的手段计算, 她闭上了眼,脑海中是幼年时期自己研究阵法的模样。 狼毫笔在宣纸上排兵布阵,所谓阵法,不过是将凡界的人换成了灵气,没有一个阵法是没有漏洞的,就如同,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完美的圆。 上古伏羲阵是古阵,但后世的许多阵都有此阵的影子,她脑子里闪过许多阵法: 四奇四正,可离可变,方才算错,是因为她没有变。 向死而生,以终求始,题面即是答案。 西南三十步,巽位,便是阵眼。 林初安擦去唇边的血渍,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喜阵,是因为,阵的答案从来都不会骗人。 斩月剑凝出的剑意劈开最后一道禁制时,迷雾尽散时,昭示着阵被破了。 谢知遇擦去唇边的血迹,神色毫不意外,她一直都知道林初安可以。 雾气消散,二人看到了秘境中的一座冰馆。 剔透的冰里封着丁香紫衫子的少女,眉眼与卖花的姑娘不像,装扮却像,心口放置的是一块绘制着古纹的玉佩。 林初安看了眼那块玉佩,低声道:“是活人练阵的阵眼。” 城主的神魂融于阵中,阵破,她也只余残魂,林初安和谢知遇依稀从这些神魂中看到了她的过去。 晦暗的赌坊里,满脸灰尘的小丫头躲在桌底,耳朵贴着木板听声,十猜九中,被赌徒们唤做“招财鼠”。 她趴在桌下,将偷听到的答案偷偷传给付钱的赌徒。 下一刻,独眼庄家掀开了桌布,直接将瘦小的她拎了出来,沾着酒气的匕首贴上她的耳朵,怒吼道:“小畜生,又偷听,耳朵不想要了?” 匕首划开她耳上的皮肉,皮开肉绽间,门外传来阿姐的哭喊。 十四岁的少女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求各位老爷高抬贵手……” 颤抖的声音在喧闹的赌场并不起眼,庄家扫过容貌姣好的少女,将匕首放到桌上,眼神里露出了不怀好意:“放了她,也行,用你换。” 一直沉默,哪怕匕首划破耳朵都没吭声的小城主突然暴起咬住庄家的手腕,拿起方才差点割掉她耳朵的匕首,深深地捅进了庄家的独眼。 “跑!” 她趁着周围的人没反应过来,拽着阿姐撞破窗纸,一跃而出。 冬夜的雪打在脸上生疼,身后是赌坊打手的咒骂声。 拐了好几道弯,熟悉路况的小城主将身后的打手甩开,带着阿姐躲到了柴堆下面,阿姐用裙摆裹住她的脚,什么都没有说,明明知道她们肯定跑不掉了,却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只是少年城主不懂这些,她觉得她们一定能跑掉,甚至已经憧憬来年春天给阿姐买一件新衣。 谢知遇轻声说:“她的执念太深了。” 记忆继续翻涌。 她们终究没有跑掉,她的阿姐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对待,跪在雪地里的少年城主似乎拼凑不起她的尸首,本来她也该死的,可偏生她这身上好的灵骨被老城主看中了,老城主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大约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她修炼很用心,说用心一词都有些逊色了,她修炼起来可以说是连命都不要了,她想变强,想成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让那些从前欺负过她的人通通去死,她自己,大概也是该死的。 终于,她成为了这一辈的翘楚,可是还不够,她得当城主。 她下定了决心。 “想要活命,就得学会吃人,这是你教我的。”少年城主狠辣地将匕首捅进恩师的背后。 老城主临死前,看着她被血染红的衣裙,死不瞑目。 上位第一日,她便在城门口吊死了百余人,里面有许多人,但大多都是地下赌场的人,为首的那具尸首,就是杀死她阿姐的独眼庄家,这些死去的人随风摇晃的弧度,像极了当年骰子在赌场里摇晃的轨迹。 她以为只要这些人死了,她大约就不会那么恨了,可每到深夜,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她总是觉得不安,她开始怨恨自己了。 每夜于她都很难熬。 登上城主之位后,这是她第一次在书房睡着,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个毛毯,而她竟毫无所觉。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少女,少女吓得跪在地上颤抖如蝶,应当就是这人把毯子给她披上的。 她眯了眯眼,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某位长老献上的美人,据说能解百毒,用最蠢的办法试出来的。 她收回目光,轻嗤一声,这样的女子,她看不上。 可既然是别人送来的,她便也没驱赶,任由那女子留在城主府,那少女说她的名字叫阿阮。 一个送来的玩物,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打紧的,话虽这样说,可她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更多地放在这女子身上。 阿阮总在子时提着灯笼蹲在回廊等她,有次暴雪,人都被冻僵了,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肯动。 城主觉得她的样子蠢得碍眼,可又偏偏心里涌上了些不为人知的慰藉,漫漫长夜想到有人等着她,似乎就没有那样难熬了。 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只装作没看到,任由阿阮提着灯,路过时,忽而瞥见阿阮的衣衫竟还打着补丁。 也是,人人都看人下菜碟,阿阮不得她的喜欢,在府里又怎么会过的好。 可她依旧什么都没做,二人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阿阮会一直等着她回家。 突然有一天,那块熟悉的地方再也没了熟悉的身影。 她派人去寻,才知阿阮生了病,不是普通的病,是绝症,药石难医,似她这样被人如货物一般送来送去的人,都不会长寿。 她找到阿阮的时候,孤冷的房间里只有阿阮一个人,正是冬季,屋里连个火炉都没有。 病入膏肓的阿阮已经神志不清了,看着突然出现的城主和来往的名医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既然是幻觉,阿阮的动作也大胆了些,她的指尖触上了城主的手背,轻点了点,笑说:“总是苦着一张脸做什么,多笑一笑。” 周遭的人都吓傻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偏偏躺在床上的人一无所觉,“你这样好,多笑一笑旁人才能知道。” 城主没收回手,只是挑了挑眉,问:“我哪里好?” 阿阮笑了笑说:“从前,我卖花的时候,见过你,那日天都黑了,你买走了我所有的花,让我早点回家。” 经她提醒,城主才想起来,不免觉得可笑,一点点小恩小惠便值得她记这么久。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没了气息,城主才恍然发觉,阿阮已经死了。 死便死了,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 她跌跌撞撞地出去,那熟悉的连廊再也没人等她了,没有人等她回家了。 为什么,凡是她在乎的人,老天都会将她们夺走,一点点的念想都不留给她。 阿阮,本尊让你活,阎王也收不走。 林初安和谢知遇亲眼看着城主是怎么一步步走向绝路的,最后的最后,残魂映照出刚才城主败了的模样,她亲手用匕首毁了自己的灵台,口中呢喃道:这人间真是好没意思啊。 灯内是城主和阿阮交缠的神魂。 灯里映照出市井的画面,扎着总角的小丫头蹲在灯摊前,这应当是城主幼时的样子。 丁香紫衫子的少女笑着同小丫头说:“小妹妹,快回家吧,天要下雨了。” 最后一刻,二人竟从城主的残魂中品出了一丝解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太累了。 “如果是你……”谢知遇忽而开口。 林初安知道她在问什么,如果她是城主,她会如何,她听到自己说:“若是不能一同生,那便一同死……” 谢知遇攥了攥手,没有再开口。 但林初安听到了她的心声。 【若是我,便杀进黄泉地府,替她改一改这命书。】 9、白鹭城 城主秘境崩塌的刹那。 六面体骰子落于她的掌心,虚影旋转,最终凝成秘境的缩影,那里映着她幼时抬眼望向神明的样子。 “认主了?”谢知遇轻声问。 总归这一趟白鹭城没算白来。 林初安望着掌心逐渐隐没的骰子,忽然想起幻境里那个偷听骰子的小城主:“原来是执念。” 执念散,阵法破,困着白鹭城的黑水泽内的瘴气也一并消散了…… 日后,想要再入这白鹭城便不会如此艰难了,城内的百姓也多了一条出路。 她们寻着地牢的方向走,城主府内的人大约察觉到了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这一路上二人几乎没有遇上什么阻碍。 将地牢的门打开时,里面腐烂的尸臭味瞬间漫延上来。 林初安皱了皱眉,同谢知遇一步步下到地牢中。 里面的姑娘都缩在角落里,身上都是伤痕,见有人来了,一个个往人堆里扎,祈祷来者不要看到自己。 还有一部分姑娘,却是早已成为了“活人阵”的养料,灵骨全部被抽干,只余一滩皮肉。 被抽干灵力的灵骨就被胡乱地扔在一边,林初安仔细辨认着哪个骨是哪个姑娘的,若是就这样面目全非地抬出去,只怕家人的痛苦会更加重一层。 她正想着,谢医仙便用了寻骨之术,那些灵骨自动回到了她们原本的皮肉之下,看上去不那么不堪了。 在牢中的姑娘察觉到二人的动作,却都不敢乱动,哪怕是地牢的门开了,光都透进来了,还是不敢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其间有一个姑娘先动了,林初安认出了这个姑娘,应当是昨夜刚被抓进来的。 那姑娘站在地牢门口,光顺着她的身体投下影子,她回头说:“门外没有看管的人了。” 大约还是同伴说的话更容易被取信。 这一声唤回了许多已经有些恍惚的姑娘,她们神色木讷地往上走,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整个地牢里只剩下两个女孩不敢离开, 谢知遇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尽了,她上前,一手抓着一人的胳膊,足尖点地,身法飘然,不过几息之间,便带着两个姑娘飞身到了地牢之外。 林初安也跟着上去,谢医仙的白衣上沾了不知是谁的血迹,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整个人清清冷冷又高不可攀。 她无声地站在门口,等着这些女孩的家人来接人,消息已经送出去了,愿不愿意,就看他们了。 “暖暖!” 老妇人踉跄着扑向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少女的衣裙早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腕间溃烂的伤口正在结痂,神色躲避,一看就是在牢中受了非人的对待。 老人枯树般的手心疼地抚上孙女的面颊,泪水砸在孙女早已经变得灰扑扑的衣裙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轻声念着。 其实大多数时候,至亲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可有的时候却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布衣汉子挨个掀开草席,直到掀开第八张,整个人如遭雷击,席下的少女,正是他丢失半月的女儿,女儿的手中还攥着一个木制的平安福,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这是他当初求村里唯一识字的村长给女儿写的。 “翠儿啊……” 悲怆的哭嚎声入耳,林初安握紧了手中的剑,生离让人感到痛楚,死别却总人觉得无力,她无比庆幸,将那些死去的女孩带出来时都裹了草席。 林初安看着街上的悲欢,忽然祭出了骰蛊秘境。 禁术仙术都只是工具罢了,怎么用,看的是人。 想罢,秘境于空中浮现,其中闪烁着点点魂光——是那些未能归家的魂魄。 “入轮回前,可再见一面。” 林初安催动禁术,缓缓开口。 谢知遇有些诧异地望向林初安,她原以为,像林初安这样的人应当不会用这些手段的,没想到…… 青烟凝成的人影扑向亲人,有个书生抱着妹妹的虚影又哭又笑。 谢知遇心一定,既然她想,助她一臂之力又如何。 银针在魂光中穿梭,即将溃散的魂魄又稳固了些:“半柱香。” 【这样,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她注意到了林初安看向她的目光,却不敢直视,只因她行好事,并不是因为善心。 林初安没有放过她心中的这一点犹豫,轻叹一口气,暗想:既然都做了,哪里还分究竟如何想,君子论迹不论心。 做完了她们能做的一切,便将时间留给了大家,默默离开。 二人顺着昨夜的轨迹往回走,只觉物是人非、恍若隔世,从前的繁华早已消失不见,昨日还耀武扬威的侍卫早已鸟兽四散。 林初安知道她们不可能长久留在这里,当即便以密宗手法将书信封入青玉简送往玄天宗。 几日之后,约莫是百姓都知道城主已经不在了,从前欺压他们的人也跑了,一日日的试探,胆子才终于大了起来。 第一缕炊烟终于从东街升起,从前死气沉沉的白鹭城终于有了些生气。 包子铺蒸腾的热气混着人烟漫过街道,茶楼伙计搬出蒙尘的竹椅,惊醒了蜷在门边的狸猫。 林初安望着店铺前排队的人群,老板娘正将新蒸的桂花糕分给孩童,据说这叫:开业大酬宾。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说法。 “玄天宗的人该到了。”林初安算了算,黑水泽瘴气已清,御剑,应当会快些。 话音未落,七道流光划破云层,天朗气清,风声渐弱。 为首的女子月白剑袍猎猎飞扬,手腕上的银铃与林初安隐去的银铃一模一样,眉眼间尽是沉着。 一行人素青道袍不染纤尘,行礼时剑穗垂落的弧度都规整如尺量,为首的女子道:“在下玄天宗叶尽染,奉命善后。” 玄天宗的名头不论在哪里都是管用的,百姓们知道后,都尽己所能方便他们行事。 她身后的六位师弟师妹默契结阵,剑气凝成的白鹤展翅,掠过白鹭城,啄食着城内残留的怨气。 破晓的风掀起几人的衣摆,几人手中的术法毫无差错。 林初安站在檐下,看几位弟子一丝不苟地处理城中事务,叶尽染竟还能抽出时间给老妪正骨。 她的指尖凝着春风化雨诀,连治愈术都带着惊鸿式的影子,只是比原本的多了三分克制。 “有些像我。”林初安道,她能看出叶尽染应当是照着她的剑谱练的剑。 【哪里像。】 “剑法有几分影子在。”林初安轻声说。 天光为叶尽染的侧脸镀上金边,不论做什么都十分严谨。 “可惜。”林初安望着她发间隐现的劫气,“慧极必伤。” 林初安忽然想起梦中话本的描写:叶尽染陨落那日,剑气消散,坠入十二座城池。 天光微熹时,叶尽染独自来到残破的城隍庙,她郑重摆上三枚铜钱:“玄天宗第十三代弟子叶尽染,告慰此地亡魂……” 街道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叶尽染似有所觉地回头,只见一盏灯笼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城隍庙口,在风中轻晃,依能稀看见里面两缕交缠的神魂,隐约嗅到了残留着清苦的药香。 “出发去西海?”快要走出城门时,林初安问说。 “嗯。” “听说那里的梧桐木开得正好。” 林初安忽而轻笑,因为她听到谢知遇心中说: 【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梧桐花。】 几百里外,叶尽染抚过那盏陌生的灯笼,冥冥之中残余的剑意震得她本命剑嗡鸣,恍惚间似间故人执剑战天门的风姿。 “前辈……”她抿了抿唇,郑重道:“弟子当以此身为烛,守天下苍生。” 谁都没看到,她眉眼处的劫气经此淡了三分。 10、肃风城 二人自官道而出,一路西行。 白鹭城与西海之间隔着一个肃风城,其实是可以绕开的,只是那样路程便会远一些,更何况,肃风城声名在外,林初安便提议去看看。 林初安驾着马,谢知遇则坐在马后面的木板上,脸色算不上好看。 原本她想驾马的,只是约么是身上的杀气太重,不招马的喜欢,若是她驾,那马竟一步都不肯走。 【哼。】 坐在前面的林初安抿了抿唇,几日下来,她听到最多的心声就是:讨厌、哼之类的,只是不能驾马罢了,谢医仙就像是重新回到了三岁。 二人走了几日,转过落霞坡,隐约见了些炊烟。 一路往城门的方向走,经过护城河时多看了几眼,护城河上的石桥看起来十分坚固,上面却还带着玉兔的石雕。 有种莫名的矛盾,矛盾下却是异样的和谐。 进肃风城,有桥有水,只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坐一坐肃风船。 船娘一眼就看上了二人的马车:“这马可真是好啊。” 谢医仙似乎早就想把这马卖了,见状,立马道:“若是喜欢,这马便卖给你了。” 本来她是想白送的,只是白送的东西容易让人心生警惕,还不如卖出去,说完,也不敢看林初安的脸色。 林初安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觉得好笑,和一匹马较什么劲。 船娘喜出望外,只是又踌躇了一下,这样好的马不知得要多少灵石,下一刻却听谢知遇道:“十颗中品灵石。” 这价算是行价,对方并未漫天要价,因而船娘痛快地付了灵石,这一趟船还免了二人的费用,待把马安置好后,就带着二人上了船。 这虽是小船,可船上只有船娘和林初安、谢知遇二人,因而待起来还算是宽敞。 林初安站在船尾,遥遥望着越来越近的肃风城,心中忽而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一个玉匠,传闻这人雕玉不看开价,只看玉料,之前在白鹭城得了一秘境,秘境中翻翻找找,竟真让她找到了一块上佳的月魄玉。 她的视线落在了谢知遇的发簪上,这断了修、断了修的簪子也该换一换了。 谢知遇察觉到了林初安的注视,袖子下的手不自觉攥紧,她本以为林初安想同她说什么,可竟只是轻飘飘地一瞥。 水路不长,没过一会船娘便将二人送到了。 一进城,便觉此地的城风不同于别处。 路边摆摊的,竟都是修士,便是毫无修为的百姓也能同修士讨价还价。 林初安心下称奇,却又觉得怪不得盛名在外,也是有几分道理。 她回过神来,正好看到谢知遇的目光停留在街边一角。 林初安也顺着谢知遇的眼神望去,那里支着“千金堂”的女子正在切脉,周身气质淡泊而宁静,再看谢知遇的眼神,她猜测着约莫是药王谷的人。 那女子也看到了谢知遇,脸上写满了震惊,而后刚想起身行礼,就看到谢知遇朝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那女子便又克制了动作。 谢知遇也收回了目光,同初入城的林初安道“肃风城没有修仙世家,三百年前正邪大战后,幸存修士便在此隐姓埋名。” 她过去走南闯北修习医术,从前也曾坐到那里免费替人诊脉。 【若是……】 她的心声还未落,街边的老板娘突然招呼说:“两位,尝尝吗?我们肃风城的特色。” 辛辣的香气里,红油汤底的豆腐浮浮沉沉。 林初安望向谢知遇,见谢知遇点头,两人便一起走过去,坐在食肆中。 一个喜甜,一个口味淡,都吃不了辣,因而只点了一碗,尝尝滋味。 林初安好奇谢知遇若是后面的心声是什么,只是又不能亲口去问,谁知道,下一刻那道心声又重新浮现。 【若是日后能一起归隐住在这里,也很好。】 清浅的心声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喜悦,一时竟让林初安也憧憬起来。 二人正想着,红油豆腐便上桌了,两人互相推辞着,讨论谁先动筷的问题,后来林初安一锤定音,那就一起吃。 玄衣剑客与白衣医修的组合惹得邻桌多看了两眼,却在望见她们共食一碗时恍然——定是哪对下山游历的道侣。 以二人的修为,这些议论声一声不落地入了耳。 谢知遇状若自然地看向林初安的神色,见对方面色如常,她又无声地低下头。 【她没听到吗?可即便不能用灵力,她的五感应当也是强于常人的吧。】 在这样的犹疑声中,林初安唇角抿起似有似无的笑来。 待吃完了,又付了灵石,二人便从食肆里出来去城南寻客栈。 城南有一家有名的客栈,名唤“醉春风”。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将别人的房子租给她们,有人给这肃风城的客栈起名为“民宿”。 基本上不用打听,沿途有人见她们约莫是第一次来,便热心地给她们指路,待进了“民宿”时,天还未黑呢。 说了要住店,交了定金后,店里的小二立刻领着二人往后院去。 推开木门的刹那,满庭花落纷扬如雪。 “东厢住着位绣娘,西屋是卖灯笼的老夫妻。”小二将钥匙放在石桌上,“有需要尽管开口。” 谢知遇的目光扫过院子,微微顿了顿,廊下晾晒着绣品,约莫就是那位绣娘的东西了。 小二将二人送到就离开了。 刚到肃风城,还不太熟悉城内的环境,谢知遇想着先修整一晚,明日再出去。 可没想到下一刻就听到林初安道:“我想出去逛逛。” 谢知遇刚要开口说,我陪你去。 可还没等她开口,就碰了一个软钉子:“我一个人去就行。” 说完林初安立刻迈腿向外走,再晚一点,她大概就能听到谢知遇委屈的心声了。 果然,哪怕走得这么快,也还是没躲过谢知遇的心声轰炸。 【她怎么不让我跟着去,为什么,是不是刚才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了,还是刚才的坐下的时候……】 再后面的话太密了,她没有听清楚。 她无奈地笑着出来,没有多解释,玉簪的图她早就画好了,早些将玉簪打出来,谢知遇便能早些戴上。 这玉匠早就改行做灯笼了,因而找起来不算是容易,林初安穿过夜市,又打听了许久,绕了许多路才找到了玉匠处,旁人都称呼这人为灯笼张。 见又是来找他做玉的,灯笼张摆手,不准备接。 下一刻,林初安从袖中拿出拿出月魄玉,“您先看看玉。” 灯笼张看完她手里的玉,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精光,他颤着手抚过玉料,叹道:“好久没见过这般品相的月魄玉了,这单小老儿接下了。” 林初安又把就着月光画出的纹样递给灯笼张,画里的玉簪画得细致。 灯笼张拿过看了一眼,笑说:“这张簪子图费了不少心思吧。” 林初安摇头,回了声:“还好。” 比起她为我做的,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玉簪图画复杂,哪怕是灯笼张雕刻起来也不容易,最后最后一刀落下时,天已经全亮了。 林初安将玉簪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盒子里,准备付钱,但灯笼张没要,“我雕玉不收钱。” 能人总有一些自己的习惯喜好,林初安闻言又将灵石收了起来,看着早已大亮的天光,拿起盒子便匆匆回去。 这一路走得很急,推门时却还是放慢了动作。 谢知遇察觉到林初安回来时,她故意装作没听到,她听着耳边林初安细密的动作。 终究忍不住,回了头。 下一刻,林初安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馨香轻漫又温柔地包裹住了她,一只手,轻轻将那枚断簪取下,替她戴上了一枚新簪。 谢知遇的手抚上发间的簪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昨天一夜是为她去打簪子了。 她的指尖抚过每一道刻痕,然后压下了唇角的笑意问:“昨天你就是去给我打簪子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谢医仙的心里又炸开万千星子,她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尚可。” 林初安点头,若是她听不到谢医仙的心声,她也会以为只是尚可。 11、肃风城 整整一日,林初安都看到谢知遇反复地从镜子前经过,每每经过还会刻意露出发间的玉簪。 偶尔还能听到谢医仙独自欣赏簪子的心声,那心声反复萦绕在林初安的耳边,经久不绝。 也不知什么时候,隔壁忽然传来机杼声。 听着这声音,应当就是小二所说的隔壁的绣娘了。 推开木窗,隔壁廊下的绣图换了一幅,这一幅未画完的百鸟朝凤绣屏。 谢知遇顺着窗户瞧了瞧,道:“孔雀翎羽用了湘绣的掺针,凤凰尾翼用的是苏绣的套针。” 林初安闻言,微微一讶,谢医仙竟然还懂刺绣。 顺着谢医仙的这句话,隔壁的声音忽而停了。 “吱呀。” 绣屏后转出个推门而出的红衫女子,云鬓斜钗,耳坠随着步子轻晃,指甲上的丹蔻红得发亮。 “姑娘好眼力。”女子走出来,隔着窗户望着二人笑着夸道。 而后眼波扫过谢知遇发间的新簪,又轻笑道:“这玉簪的雕工,倒像是灯笼张的手艺。” 【这人看起来不似寻常百姓。】 这是谢医仙遇到这位女子后说的第一句话。 林初安闻言,正要应是,目光在这女子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下一瞬,她嗅到了极淡的桃香,这个香气萦绕在鼻尖,竟让她短暂地恍惚了一瞬。 只是一瞬,她又马上清明过来,谢知遇也是如此。 二人的目光再落到女人身上时,多了几分警惕。 女人眼里的笑却深了些,隔着木质的窗框往向二人笑说:“出来见见太阳吧。” 谢知遇正要回绝,下一刻就听到身侧的林初安先一步答应了。 谢知遇有些讶然地看着身侧的林初安,在她心中林初安应当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何况此人的身份不明。 二人走至廊下,林初安站在百鸟朝凤的绣屏下,仔细瞧了瞧,算是看清了绣屏上的纹路,离得近了些,女子身上方才恍人的香气也更重了些,只是二人都有所防备,因而并未被蛊惑。 透着鼻尖的香,她猜测着面前这人不是人族修士,像是妖族。 那女人似是根本不在意林初安的窥探亦或是猜测,走近了些,趁着林初安还在愣神时,忽而贴近谢知遇的耳畔道:“妹妹看人时,眼神比绣花针还利三分呢。” 说完,便又笑意盈盈地退后了几步,倚在了廊上的柱子上。 林初安闻言,侧过脸望去,正撞见谢知遇未来得及收敛的目光,里面情意绵绵,她不敢多看。 下一瞬,二人都装若自然地移开目光。 情场老手的绣娘看着二人这别扭的样子,用帕子压了压扬起的唇角,“我唤秋风,就住在隔壁,闲来无事时,可来寻我说说话。” 说完,也不等二人的反应,也没问二人的名字,扭着腰肢,又施施然地离开了。 谢知遇与林初安对视了一眼,却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眼神堪堪相触又隐隐避过。 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 林初安正倚着窗假装看天,谢知遇则坐在桌边假装配药。 人影走过带起了风,风声带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房门被轻轻扣响。 林初安离门更近,她走上前将门打开,门外站着的两人是生面孔,其中一个她有些印象,是昨日诊脉的姑娘,两个女孩看上去都年纪不大,见到她似乎也是一怔。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反应过来,自我介绍说:“听闻谢师叔住在这里,我与师妹特来拜会。” 林初安明了,她敞开门,同谢知遇知会了一声,自己便出了门,把空间留给了她们。 谢知遇看着林初安离开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她本想说,不必避开,可她阻拦的动作太慢,开口太晚,再一犹豫,人已经走到了屋外。 她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抿了抿唇。 进来的两个姑娘对着她行了一礼,而后唤了一声:“谢师叔。” 也是这时谢知遇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到了进来的两个姑娘身上,药王谷也算是大宗,门内人数众多,若不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人,谢知遇也不会识得。 可面前的这个姑娘昨日匆匆一瞥她便有些记忆,似乎在门内的大考中,医经学得不错,只是毒经稍弱。 她刚张了张口,下一瞬那姑娘便主动提示说:“师叔,我名杜若。”而后转向她身侧的小姑娘道:“这是我师妹,玲珑。” 那姑娘虽然年纪小,可也乖巧得很,见杜若替到了她的名字,便又行了一礼,唤说:“谢师叔。” 看骨龄应当不过是及笈之年,说话时还余着些童音。 谢知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杜若犹豫了一下,谢师叔在谷中便鲜少与人接触,可她这些日子却又真的有几个患者拿不定主意,想让谢师叔帮她看看。 索性林初安已经出去了,谢知遇也没什么事做,看出了她的犹豫后:“医者无小事,若是有问题便问吧。” 杜若稍微怔了一下,没想到谢师叔这样好说话,果真传闻不可信,说话间便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玲珑年纪小,又一直待在师姐身边,于人事上并不精通,因而说话耿直,道:“师姐今日犹豫了好久,她还觉得师叔您一定会拒绝她呢。” 谢知遇闻言,抬眼看了看杜若,这话其实没说错,若是从前她大概一定会拒绝,药王谷学医这么多年,难不成还不懂得自己研究,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看着杜若忐忑的神情,一个不留神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杜若的问题不多,却困扰了她好些日子。 谢知遇一听便知,这便是毒经没学好的后果,医和毒其实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总想着用一个手段去解决所有的问题,自然会被局限。 她不算很耐心地解答了杜若的前两个问题。 而后道:“医者,并非只需学医之一道,还要触类旁通,回去多抄几遍毒经。” 杜若这孩子是药王谷出来的那种最正统的学生,将尊师重道一次刻在了骨子里,哪怕谢知遇的语气态度并不算耐心,但她还是写满了感激。 杜若自知打扰,拜别之后便带着玲珑快步离开。 谢知遇也随着她们出了房门,不是为了送别她们,只是想,都这么久了,林初安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知站了多久,长廊下再次传来熟悉的轻笑,她抬眼望去,是那位绣娘秋风。 秋风看着她这一副望妻石的样子,眉目含情走过了,嗔道:“妹妹,如你这般如何才能追到心上人?” 谢知遇收回目光,语气极淡道:“什么时候九尾狐族也来当绣娘了?” 秋风微微一愣,而后绽了个更粲然的笑说:“谢医仙果真好眼力。” 她并未见过谢知遇,上次见到她的药囊时便猜到应当是医修,今日药王谷杜若一脸恭敬地找上门来,她又在脑海中仔细地对照了一下药王谷的人,发现只有谢知遇能符合面前这人的年纪个性。 只是,她猜了许久,也未猜出,谢医仙旁边的那人是谁。 谢知遇并不意外秋风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想在这里与这狐妖多费唇舌,转身欲离开。 下一刻,秋风道:“谢医仙既然知道我是九尾狐族,那应当知道,我们一族,最擅情事。” 这句话,很容易地让谢知遇停下了脚步,她倒要听听,这秋风究竟能吐出什么牛黄狗宝。 “知道我为何来当绣娘吗?因为我们族长也是妖界之主同我说,若想突破,便要在这红尘之中滚上一圈,绣娘啊,那可是要把所有的心事情爱全都绣在锦帕之上的。” 顿了半晌,那双眼含秋水的目光朝谢知遇望过来,“谢医仙要不要试试?” 谢知遇本不想答应的,可想到林初安,难得踌躇了一下,想着若是绣一个香囊给她,她会不会喜欢。 人在犹豫的时候,其实内心已经替你做了选择。 秋风勾唇一笑,便递给了谢知遇一张锦帕,也没将人领在自己房中,免得惹人误会,二人就坐在长廊之下。 谢医仙原来只绣过人皮,只是人和布终归不同。 因而刚开始绣的时候,针都控不好,后来掌握了规律,才渐渐好了些。 林初安回来时,正看到谢知遇坐在长廊下绣着什么,还没等她细问,从屋外匆匆跑过来一个女孩,似是方才来拜会谢知遇的姑娘。 那姑娘手里提着七星海棠和当归,递给谢知遇道:“七星海棠配当归可医陈年旧伤,这是特地给您带的。” 不知为何,这话虽然是在和谢知遇说,可林初安总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 想罢,无声地勾了勾唇角,还是记住了: 七星海棠配当归,可医谢知遇的陈年旧伤。 杜若把药带到,便又匆匆离开了。 余下院子里的谢知遇不知所措,她自然知道她这位师侄是为了帮她,只是这也太过生硬了些。 秋风手帕轻摆,笑说:“天不早了,谢医仙也绣了一天了,我先回去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初安,才转身离开。 这话说得很突兀,绣了什么? 林初安的视线落到谢知遇的身上,想看看她身后藏着的东西。 下一刻,那不知绣了什么的锦帕被谢医仙飞快地收进了药囊中。 【还好没看到。】 林初安听到这声心声,也就不再执着于非要看个清楚了,她只道:“今日我买了些种子,明天早上种在院子里。” 二人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应当是看不到种子开花了,可谢知遇还是道:“好,明日我同你一起。” 12、肃风城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种花,第二日一大早,林初安便拿着种子蹲在了花坛中,斩月剑插进土里当铲子用,平日里一尘不染的剑穗上也沾上了泥点。 “姑娘也爱侍弄花草?”竹杖点地的声音混着泥土的味道飘来,布衣老妪拄着竹杖立在廊下看着她。 林初安转头望去,老妇人鬓边别着一朵鲜花,腕间缠绕着一段褪色的红绳,察觉到她的视线,笑说:“老身这里有些菊花种子,最宜当下这个时节播种。” 这位老妇人眼睛明明能视物,却如同盲了一般,眼神涣散地“望”向虚空,说话时并不直视她,就像是……习惯了一样。 这人应当就是她们二人住进来后从未见过一对老夫妇了,她的目光落到那手心里的种子上,道:“多谢。” 说完,便伸手接过种子,指尖接触到那双苍老的手,取走了手中的菊花种子。 就在这时,从她身后出来一个老者,明明有口能言,却并不开口说话,伸手在老妇人的手心写写画画了些什么,老妇人点点头,示意她明白了。 没等林初安开口,那名老妇人忽然道:“叫姑娘有些失礼了,我们夫妇二人应当唤您一声林真人。” “两位识得我?” 老妇人拄着竹杖点头:“九州第一剑,三百年前我们夫妇二人曾有幸见过,三十七年前,我们深陷囹圄,以至不曾亲眼得见林真人天门山血战的风姿。” 说话间,那双涣散的眼睛却精准地“看”向她的丹田处:“我们夫妇二人本以为……没想到能在此处看到您,只是您这身体……” 下一瞬,几根银针破空而来,封住了夫妇二人的穴位。 【丹田破碎之事不能传出去。】 这心声落下的同时,林初安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她拦住谢知遇要起式的手,压低声音道:“何至于此。” 谢知遇听从她的话,广袖纷飞间将银针收了,她只是去取了些水,用来种花,再一回来,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突然出现了。 【也对,何必再让初安的身上也染了血。】 这话中意味分明是要等无人之时再动手,林初安本想再与她分辩,那位老妇人却先一步开口:“林真人和谢医仙来到这里是为了玄冥秘境的万年冰魄吧。” 没等二人回答,老妇人又自顾自说道:“那玄冥秘境究竟何时开只怕谢医仙也算不出吧……” 谢知遇清凌的目光向她扫去,袖中银针闪着寒光,淡道:“若是你的下一句话不是我想要的……” 【这二人不能留,是友还好,若是敌,只怕会惹来麻烦。】 老妇人竹杖点向西北方,腕间红绳寸寸断裂:“肃风城内有一镇,名唤清溪镇。” 林初安捻着菊花种子的手顿了顿,花种突然爆出青光,直指西北方向,这分明是一开始就想告诉她清溪镇的位置,“你们二人要什么?” 那位老妪摇摇头,笑道:“清溪镇,有去难回,我们夫妇二人大限将至,亦没什么想要的。” 清溪镇应当是给二人下了禁制,那老妇只是提起一句,便受到了反噬,吐出一口血来,余下的,有关于清溪镇的,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谢知遇指尖微动,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动作,甚至连心声都没有泄漏分毫,她悄悄给二人下了离魂蛊。 离魂蛊无解,但若是二人老实些,这离魂蛊便不会毒发。 她无声地望着二人灰败的脸色,拉过林初安的手腕,转身回了房间。 【这清溪镇哪怕是幽冥鬼斧也要闯一闯。】 林初安忽然摇头,她忆起方才那对夫妇的异常,说:“这清溪镇并无你我二人想得这般简单。” 二人相处数十年,谢知遇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去清溪镇并非是为了陪你。” 【怎么忽然不让我跟着了,是不是讨厌我了,还好,刚才没真的下杀手。】 林初安眉心微蹙,却没有再出言反驳,明明不是一码事,可谢医仙总能拐到喜不喜欢之类的话题上。 谢知遇心里着急,匆匆陪着林初安种完了花,便立刻跑去租了马车。 这清溪镇明明是肃风城内的小镇,提起来却没有人知道,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马车颠簸在官道上时,谢知遇正在和枣红的马匹较劲,本来这次还应该是林初安驾车,可谢医仙偏偏不信邪,要和这马斗一斗。 “驾!” “吁——” 缰绳勒出红痕,马儿却梗着脖子往反方向踱步。 林初安掀开车帘,正见那人抿着唇训马。 【莫不是租了匹疯马。】 “我来吧。”林初安忍着笑下了马车,站到了谢知遇的身旁。 她的手刚碰到缰绳,马儿忽然温顺地垂首,还讨好般地蹭了蹭她袖口。谢知遇盯着自己被踩脏的白靴,却并不见生气。 【没想到这匹倔马同我一般有眼光,算了,原谅你了,不把你做成马肉了。】 其实二人也不知着清溪镇到底在哪,谢知遇还想再往西北的方向走走,找一找,下一刻却听到林初安说:“有些累了,我们歇一会吧。” 这一路走来,这是林初安第一次说累,谢知遇不免疑心是不是旧伤复发,还是哪里不太舒服,她看了看林初安的脸色,又把了一下脉,并无不妥啊。 【怎么回事?】 林初安抽回手,笑说:“我这是看到溪里有鱼,忽然就想吃烤鱼了。” 谢知遇心里松了一口气,道:“我去捉鱼。”说完立马去前面不远处的小溪中抓鱼,以她的修为,捕两条鱼不算是难事。 林初安看着这人急匆匆的身影,心下发涩,她这么好,自己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让她随着自己冒险,那夫妇二人修为不低,可方才看,已不过是强弩之末,清溪镇,比二人想象的更可怕。 谢知遇捕完鱼回来,看着林初安用斩月剑削烤鱼签子,见她回来了,把鱼穿进签子中,架到火上烤着。 林初安怔怔出神,谢知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看着眼前的烤鱼,在心里小声说: 【鱼是不是要烤焦了呀,不过焦的更香。】 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林初安恍然反应过来将鱼翻了个面。 谢知遇凑近,坐到了林初安的身侧,后腰抵上冷硬的树干,鼻尖萦绕的烤鱼香混着那人的衣角的梅花淡香。 【有你在身边真好。】 林初安听到这心声,心下一叹,谢医仙有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满足了。 火把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远远看去,倒像是靠在一起似的,谢知遇悄悄瞧着影子,隔一会便弯一弯唇角。 下一瞬,烤好的鱼递到了她的唇边,林初安笑着同她说:“第一次烤鱼,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先尝一口。” 几乎是递过来的那一瞬间,谢知遇便察觉到这烤鱼上的异常,可林初安期待的眼神让她不忍拒绝,她轻咬了一口,在药王谷多年,她早已百毒不侵。 下一瞬,她便视线模糊了起来,这竟是迷药。 “我缺的药,何必你我二人一同犯险。” 即将倒下的谢知遇听到了这句话,拽住了林初安的衣袖,而后跌进了一个馨香温暖的怀抱,林初安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 临走时,她用灵石在地上摆了一个阵法,将不省人事的谢知遇环起来,确认了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才转身离开。 深更半夜,她沿着林间小路朝着手中种子指的方向走去,可直至那枚种子的光都散了,还是没有看到清溪镇在何处。 如今的她用不了灵力,只能凭着超乎常人的五感探路。 正要再往西走走时,北面突然出现了一路人,举着火把,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一瞬,那群人便走到了林初安的跟前。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慈眉善目,见她孤身一人,又没有灵力,又凑近了些,说:“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夜里,这林子里可是有狼的,不如先同我们回镇上吧。” 林初安看了一眼为首几人的小动作,收了准备取剑的手,道:“镇子离这里远吗?” 那男人笑得一脸热切:“不远不远,就在前面不远处,叫清溪镇。” 此言一出,林初安忽而笑了:“那就叨扰了。” 一群人里拨出几人带着林初安去镇上,剩下的人继续在这片林子里走着,也不知是在搜寻着什么。 一进村,她心下一沉,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仿佛被打开又被关上。 这个村子如想象般诡异,却不显阴森,透着股诡异的和谐。 透着街边的灯笼,林初安看见:不能说话的哑女有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看起来修为高深的老者偏偏没有耳朵;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张口间便能看到他没有舌头。 除了她,所有人都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 带她进来的男人,同她说:“姑娘你来我们这儿算是来对了,在我们镇,不论你想要什么都能实现,容貌、钱财、修为,所有的一切。” 林初安看了一眼那位中年男子,问:“那如何才能换得呢?” 那位男子一听,笑得更加热络:“前面的当铺便能换,我们兄弟几个还有事,姑娘你可以自己先去看看。” 说完这话,几个人就先离开了,大约也是知道这镇进来了就很难出去了,所以沿途镇上没什么人拦她,由着她四处闲逛。 走到天光大亮时,她方才到了当铺。 铜钱叮叮咚咚地响着,掌柜见她进来,语气冷漠,不似活人:“要换什么?” “必须要换些什么吗?”她的视线扫过当铺,乍一看,竟真如普通的当铺一般。 “进了这镇子,自然是有所求的,便是改了主意,也没有退路。” 林初安盯着他的眼睛,问说:“既如此,我便换一味药材吧:万年冰魄。” 掌柜听了却没有震惊,似乎她说的这味药材只是寻常的东西,“那就劳烦姑娘将眼睛给我。” 13、肃风城 谢知遇进清溪镇时,天正好亮起。 距离林初安进镇,过去了近半月,她为了困住谢知遇,摆出的阵法是古阵,饶是她,也废了不少气力才破开。 十五日的时间明明不长,可当谢知遇真的踏入清溪镇,却恍惚觉得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甚至有些记不清林初安的相貌了。 清溪镇内站了好些人,似乎专是为等着她的。 深深浅浅的衣服中,一身雪白衣服的人格外显眼,只是那姑娘似是目盲,白色的纱布覆于眼前,将双眼遮得严严实实。 谢知遇张口,想叫出那姑娘的名字,“林……” 只吐出一林字,便忘了后面的要说的话。 她的目光停在那姑娘头发上用来束发的玉簪上,这簪子她很是熟悉,似乎和她发间的一样。 中间那如薄雪般冷傲的身影向她走来,走动间,尘埃自散,“这位姑娘,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知遇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女子,自己是谁,这是哪里,面前的人又是谁? 那人见她不说话,又走近了些。 谢知遇恍然回神,忽然开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来此地,大约是为了找一个人。” 此言一出,万籁俱静,那人忽然启唇,“找谁?” “我也记不清楚了。”顿了顿,又道:“似乎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林初安一愣,忽而笑了。 她来到清溪镇后才发现,所有人在踏入这里时都会失去记忆,修为越高,收到的压制越重,失去记忆的速度越快。 这清溪镇约莫是将她当做没法力的凡人了,压到她身上禁制很轻,可惜她虽没有法力,识海却比寻常人强得多,以至她能在众人皆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保持清醒。 据她推算,镇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镇外一天,镇内一年,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如此……亲近。】 林初安没说话,她身后的一个小姑娘突然站出来,道:“你这人真是可笑,我家言医师一直待在镇里,怎会是你要找的人。” 这句话,谢知遇只听清了两个字,她神色一敛,而后,一根银针直直朝着小姑娘的命门飞去,“你家?” 下一瞬,那根银针便被林初安挥袖打掉。 【为何?我会这样弱……】 “同我走吧。” 谢知遇再抬头时,周围的人已经散了,甚至方才同她说话的小姑娘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方才站在人群中间目盲的姑娘。 这个地方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可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她应当同面前的人走。 等再反应过来时,一根红绳已经套到了她的手腕上,她忆起方才那些人,似乎每人手上都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 前面的人转身离开,似是笃定她一定会跟上。 谢知遇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这镇有古怪。】 林初安心下微动,寻常人到了这里会受到法则的限制,从而不会察觉到镇里的奇怪。 “你姓言?我听方才那人唤你言医师。” “姓言,单名一个安字。” 谢知遇定定地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寂静清寒,明明二人素不相识,可她却莫名觉得酸涩。 “一会便会下雨了。” 话音一落,天上就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林初安将一直带着的伞递给谢知遇,示意她撑上,下一瞬自己额顶上方的雨突却然停了,如今她目盲,看不到谢知遇的动作,却能感觉到立在自己上方的一把雨伞。 “这是你的伞。” 【奇怪,我为什么要替她撑伞。】 雨打在竹伞上的声音愈加清晰,林初安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心声,心,恍惚落地。 雨水氤氲着打湿了谢知遇的眉眼,从前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此刻却带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林初安知道此刻谢知遇的大半个身子应当都在伞外,她握住那支撑伞的手,向谢知遇那侧移了移。 手有些凉,没了灵力的普通人在这大雨中,手也应当是凉的。 谢知遇看向林初安,任由那柄伞向自己倾斜,可不知为何,自己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把伞又移回原来的位置。 【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要不要再把伞移回来,可那样会不会太刻意了。】 这碎碎念念的心声伴了二人一路,林初安心下一叹,不论有没有记忆,这人的心声总是这样喧闹。 穿过泥泞的、并不好走的小道,又走了好久,才看到了一简陋的木屋。 谢知遇进去,视线扫过屋内,一件陈设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一张可以入睡的床榻,整个屋子大约只有檐上的几块瓦片和四面土色的墙壁。 她本想说什么,嘴唇张开良久,却只能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句,她心下一惊,手几乎本能地点过身上的穴位。 可还是说不出话。 “你既已许愿,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林初安的眼被白纱蒙着,显得十分淡漠,说出的字句更是冰冷无情:“在这里,你所有的愿望都会被实现,只不过……” 下一刻,林初安的手被面前的人抓住,刚从雨里回来,手还有些湿冷,冰冷的指尖抵住她的手心,滑动间,林初安忽而明白她这是在写字。 【所以你的眼睛也是代价吗?】 其实谢知遇不用写字,林初安从她的心声就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她听着耳侧的心声,怔忪了一下,她原以为谢知遇不会问,或者说,进入镇中失去记忆的谢知遇不会问。 没等林初安回答,谢知遇继续写着: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初的愿望是一味药材。” 【什么意思?】 林初安没有回答,她手腕微动间,室内多了张床,床上又多了席被褥。 她轻叹,那双看不见的眼扫过窗外雷雨交加的天,“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谢知遇怔怔地看着面前苍凉的背影,似乎下一瞬这人便会随着这大雨一同消散了,不知为何,久违的恐慌漫上了她的心头,就像是曾经经历过一般。 她快步上前,抱住了面前的人,直到清晰地听到了面前人的心跳,摸到了对方的体温,心方才不那么空荡了。 一滴泪便这样从她的眼眶里落了下来,滴到了林初安的手背上。 这是林初安第二次见她哭,上一次,是在梦境中。 她的指尖拂过谢知遇的眼尾,擦去了溢出的水珠,而后轻声道:“别哭。” 谢知遇抬眼看向林初安的神色,仿佛刚才的萧瑟都只是她的错觉,但她还是觉得不踏实,将人拉到了屋内仅有的一张床上。 牵过对方的手,无声地写着: 【你和我一起睡。】 林初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安的谢知遇,她记忆里的谢知遇永远是强大的、无所畏惧的,可这里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谢知遇,连话都说不了的谢知遇,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将床上的被褥盖到了谢知遇的身上,而后躺到了谢知遇的身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从前我听人说,阴雨天最宜补觉。” 大约是仅存的记忆也不存在了,此刻的谢知遇一双如孩童般懵懂的双眼一眨一眨地看着林初安,抿着唇朝她笑着。 林初安被蒙住的目色闪过几分暗芒,这镇子对谢知遇的压制太重了,她在镇中十五年,第一次见记忆退化至孩童一般的人。 【这个姐姐是谁,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无奈地摸了摸谢知遇额顶的头发,学着幼时师尊哄她的样子哄着谢知遇入睡,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等日后出了这镇子,谢知遇会不会都不好意思见她了。 【这个姐姐好奇怪,一会难过一会开心的。】 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谢知遇甚至连字都不会写了,但幸而林初安能听到她的心声。 小知遇钻到了林初安的怀里: 【这样好暖和。】 长相清绝的谢医仙配上这样的目光,倒真如同世外之人。 林初安无声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14、肃风城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镇内夏秋时节五日一雨,一场雨一个时辰,格外准时。 在这里久了,总觉似真似幻,以至分不清真假。 一双莹润修长的手牵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那双手的主人见她没反应,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姐姐。】 林初安一个晃神,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声“姐姐”,她转头,隔着眼前的白布“望”向刚醒来的谢知遇。 小孩子是很敏锐的,在林初安毫不掩饰的动作下,小知遇似乎察觉到她的心声可以被听到,不过一会儿,她已经习惯了用心声同林初安沟通。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知遇手里拿着林初安方才递给她的糕点,认真地咀嚼着,一边吃还一边关心着林初安的名字,就连心声也变得软软糯糯的。 “言安。”林初安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化名。 【我可以叫你安安吗?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小知遇择的那一字正巧是她名字的最后一字,林初安听着身侧软乎乎的声音,轻声道:“好。” 【可是我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 声音透着淡淡的委屈,就连那双清淡的眼眸此时也洇出了些红。 林初安真是哭笑不得,不能说话都不见有如此伤心,偏偏在意忘记名字这件事。 她的安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瞬,听到了更加清晰的心声。 【你会不会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林初安一怔,她有点没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但小知遇认为二者关系很大,甚至方才吃起来很香甜的糕点也没那么甜了,她将吃剩的半枚糕点仔细地包进帕子里,而后,方才凝在眼睫上晶莹的泪珠才落了下来。 失去记忆的小知遇的哭和那位医道魁首谢知遇的哭很不一样,若非让说到底哪里不同,大概就是一个在等着别人来哄,一个却是不想让他人察觉吧。 林初安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她抿了抿唇,试探地说道:“其实不记得名字也没什么的。” 她想过很多种谢知遇失去记忆的样子,可能是冷冰冰的,甚至可能就像方才一样,只是因为有人说了她不喜的话,就想要对方的性命。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失去记忆幼年时期的谢知遇写满了恰到好处的娇气,能看出来,这时的谢知遇生活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 不知道为什么,林初安的心忽而一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心思澄明的小知遇变成了搅弄人心的医道魁首。 成为谢医仙很好,可成为谢医仙的这条路上,一定会吃很多苦头吧。 林初安轻叹一声,而后道:“其实……我们本就是朋友了。” 这句话,似叹息似呢喃,穿过二人相伴的三十七年一万三千多个日夜,最后飘散在百年前的论剑锋上。 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刚才的小知遇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林初安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可她却无法告知林初安她的名字。 【安安,你真好。】 小知遇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开心就是开心,喜欢就是喜欢,她又擦干了眼泪,从方才包好的手帕里取出吃剩下的糕点,又塞到了嘴里。 等吃完了糕点,小知遇又用帕子仔细地擦过了手上的糖霜,帕角绣着的安字纹突然被捧到了林初安面前,手牵着林初安的指尖划过丝线的走势,欢欣雀跃: 【安安,我的帕子上有一个“安”字,你摸到了吗?】 指尖走过的地方,像是在抚摸某个滚烫的誓言,她抽回手,笑问:“你识字?” 小知遇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温柔的安安会把手抽走,但听到林初安的问题,她自豪地扬了扬头: 【那是自然。】 过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又蔫蔫地垂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只认识一个安字呀,其他的字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一刹,便从信心满满变成了垂头丧气的样子。 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学识渊博且聪明的小孩,可现在她却只是一个认识一个字的小孩。 林初安本来还有些心疼,可感知到小知遇的颓唐和情绪变化,没忍住弯了弯唇。 还没等她说什么,小知遇被另一个人吸引走了视线,那人就是方才她刚进镇时差点要了对方命的姑娘,这个女孩名唤云台。 云台年岁不大,约么十五六岁,明明生在清溪镇内,一双清澈的眼里却看不到什么欲望。 大约是突然来了陌生的人,小知遇默默地攥紧了林初安的衣袖。 云台扫了一眼谢知遇,然后小跑上前,挽住了林初安的另一只胳膊,目光灼灼道:“言医师。” 眼上覆着白绸的林初安看不到,而失去记忆的谢知遇则是看不懂,她只是冥冥之中有些排斥面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云台在屋内环视了一圈,问说:“言医师,昨日我来时屋里还没有床呢。” 林初安应了一声,绕过了这个话题,而后面向有窗的方向,问说:“云台,帮我开下窗吧。” 云台听到林初安的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松开了林初安的胳膊,独自一人走到了窗边,顺着窗柩漏进的阳光推开了窗,瞬息之间,太阳正好跌进了屋里。 【我不喜欢她。】 小知遇的厌恶表现的很明显,只可惜这一声充满着个人喜好色彩的话只有林初安一个人能听到。 林初安似是无意间提起说:“今日的雨停得比往常快了三刻钟。” 云台指尖轻颤,扶着窗柩的手指节发白,阳光在她脸上割除明暗交错的影子,顿了半晌,绽出了一个璨然的笑容,说:“夏日的天不就是这样的嘛,一会晴一会阴的。” 【安安的手好凉。】小知遇忽然将脸颊贴上林初安的手背,温热的气息呵在腕间红绳。 那根红绳骤然收紧,可还没等勒出红痕,便又松开了。 片刻,云台将窗户支好,走到林初安的身侧,伸出手说:“言医师,我昨日上山采药,又把手划伤了,再加上今天早上镇里来新人,我就给忘了。” 小知遇瞪大了眼睛,因为她亲眼看到站在窗边的云台,唇边挂着她看不懂的笑容,一点点地将手掌划开,任由血滴落到地上,只是还没等她看清楚,落到地上的血便又消失不见了,她用力眨眨眼睛,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样的。 林初安眉心微蹙,鼻尖的血腥气愈发浓重,她接过云台递来的手,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黏腻,她轻声道:“最近的药材够用了,不用总去山上了。” 语罢,轻轻帮云台包扎着。 【云台是骗子,骗子,骗子……】 林初安听着耳侧一声接一声的“骗子”,险些有些撑不住脸上的表情,抿了抿唇才道:“最近回去先不要沾水了。”说完,脸上闪过几分无奈,嗔道:“每次答应完我,转身就忘了。” 小知遇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安安,她觉得安安一下子变得好不一样,明明还是笑着的,甚至说话也是十分亲近,可她就是觉得这不是安安本来的样子。 云台似乎十分受用,她点点头,而后将头垂下,似乎不敢再看林初安的神色,轻声说:“我知道了言医师,这次我一定听你的。” 【云台好奇怪,我讨厌她。】 可刚才明明和她成为朋友的林初安根本就不理她,她拽了拽林初安的袖子: 【安安,你为什么不理我。】 林初安并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将手放到了谢知遇的额顶,温声道:“不闹了。” 语气明明很温柔,可小知遇就是觉得伤心,云台那样坏她都耐心地和云台说话,可她不和自己说话,还觉得自己是在“闹”。 小知遇不开心,但她不说。 云台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了谢知遇的身上,眯了眯眼,问:“言医师,您和她从前认识吗?” 林初安广袖微动间不露痕迹地将谢知遇挡住,摇摇头说:“认不认识,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场大病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再加上这位姑娘如今口不能言,我甚至都不知晓她的相貌。” 小知遇只是年纪小,但她并不傻,这些话她全都听懂了。 她转身坐到床上,悄悄的哭,云台看得清清楚楚,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声,林初安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行。 云台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跟傻子一样的人,就是从前认识又怎样,连话都说不出的废物。 林初安突然道:“云台,这几日便应去收愿力了,我目不能视,到时还得你陪我同去。” 云台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笑呵呵道:“那言医师,我先去准备账本。”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朝门外走去,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等人走了林初安小心地坐在小知遇身侧,她放柔了声音:“不哭了。” 而后伸手用手帕轻轻擦着小知遇脸上的泪,“是我不好,我同你道歉。” 【我能说话,只不过是只有安安一个人能听到。】 心尖就像是被猫爪轻轻踩了一脚,顿时软得没有力气跳动。 15、肃风城 “方才是我说错了。”林初安定了定神,放柔声音解释道,她能听得到小知遇在说什么,又怎么会嫌弃她不能说话。 方才那句口不能言是说给云台听的,只是这些话,若是让她解释给小知遇,一来隔墙有耳,二来她也怕如今的小知遇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又没有生气,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给云台听的。】 林初安有些惊讶地听着耳畔的声音,她正要说什么,下一瞬,就听到小知遇还有些委屈的声音: 【可我刚才就是有点难过。】 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心就像是被撞了一下,从前的谢知遇遇事总是喜欢一个人扛着,甚至连心声都很少有自己的情绪,那些属于谢知遇的悲伤似乎总被忽略。 “那你现在还难过吗?” 明明面前的人实质上只是一个几岁的孩童,可林初安还是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藏在长袖中的手。 【不难过了呀,因为我能感觉到安安最在乎的人是我。】 林初安弯了弯唇,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小的时候一直是这样的吗?” 坦率得让人觉得可爱,心里似乎藏不住一点事。 【我长大了以后不是这样的吗?】 小知遇撑着脸很认真地想着自己以后是什么样的。 林初安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出于私心,她问:“你希望你长大以后是什么样的呀?” 温润的嗓音随着风吹到了耳畔,她听到身边的人同她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剑修。】 剑修吗?林初安有些诧异,因为她曾听过一则传闻,谢医仙一次诊脉时说过,她不喜剑。 小知遇回答完这个问题就撑着脸睡着了,镇内的压制过重对神魂也有一定的伤害,外在表现就是嗜睡。 林初安将人抱着平放到床上,又替床上的人盖上了被子,睡梦中的小知遇迷迷糊糊地说: 【安安,要是成为像你一样好的人也很好……】 镇里总是寂静的,尘埃悬浮在虚无里,孤独就像是极北之地冬日里的寒风一样,缓慢地渗进骨缝里,身处其中的林初安无比厌恶镇内令人感到粘稠的时间。 修炼一途,修心为先,她每日独自一人从白日挨到夜里,再在深夜里盼望着白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手腕挥动间,屋内燃了一炉香,香气弥漫…… 她走得急,没看到谢知遇身上的银针似是淬了毒一般渗入清溪镇内。 镇内天黑得早,即便是在夏日,细想来会觉得十分不合理,可镇内不合理的事实在太多,这些许的时间差异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去当铺的这条路她走了千百遍,每次走时心境都不一样,她忍不住回望,隔着白绸隐约可见泣血的残阳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小木屋,与世隔绝…… 单薄的木屋承载不了厚重的回忆,镇内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她转身,继续向前走,脑海中想到还在木屋里的谢知遇,不由加快了步伐。 有梦不觉夏夜长,一灯如豆也阑珊。 同样在镇内的云台此时正欢天喜地地整理着账本,其实她认识的字十分有限,也看不懂账目上写了什么,但她知道言医师肯定能看懂。 当铺有些昏暗,不过她视物也不靠灯,她又想到今日言医师主动邀她收愿力,以往都得她一直赖在言医师身侧,言医师才愿意带她去,像今日这般是头一次。 她得好好表现一下,让言医师看到,这样日后言医师才会更愿意和她在一起。 四壁幽辉,她把账本放到一边,又想到今天刚入镇的那个女人,一出手便想要她的性命,还霸占了言医师的家,若不是怕言医师察觉到异常,她定要让这个女人今日立即毙命于此。 不过,她已经加重了压在那人身上的禁制,就再让她多活一两年吧。 等那人死了后,她再用些愿力把言医师的眼睛换回来。 “咚——咚——咚。” 两长一短,是言医师,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 几乎是猜出门外站着的人是言医师的那一刹那,她就立刻跑过去开门,果然,门外站着的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言医师。 言医师今日好不一样,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样如沐春风的笑意,甚至因为面无表情显得冷冽。 云台想要迎上去的身影顿在原地,言医师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两个人离得很远很远,她压下心里的忐忑,让出了门。 她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言医师。” 林初安蒙着白绸的眼似乎能看到一样,直直地落到她方才准备的账本上,问:“账册都看过了?” 云台不知道为什么言医师忽然会这样,她不敢问,但她知道言医师这句话是在问她。 幽暗的当铺内,算盘落血,阵阵荒凉。 她的心里涌现了极大的不安,但她就是觉得言医师不会害她,不管有什么事发生,言医师那么聪明一定会帮她的,想到这里,她唇角牵了一个极灿烂的笑,想要驱散这种慌张。 “我看过了,但我看不明白,言医师,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还是无法将这样诡异的气氛全部忽略,她需要言安的肯定。 云台从未与人相交过,言医师是第一个,她总在镇中扮演无父无母被人恶霸的孤女,可镇内却很少有人愿意帮她,所有人都因惧怕恶霸不肯对她施以援手。 只有言医师是不一样的,她明明已然自顾不暇,失去了双眼的她甚至连路都前路都看不到,可她依然弯下腰将“弱小”的云台扶起来,擦干她的眼泪,带她回了只有几根木头的屋子。 那人算什么,她才是第一个住进言医师房子里的人。 她一直以为言医师会和那些救她的人一样,等恶霸真的找上门的时候就会把她交出去。 可言医师没有这样做,她甚至不会武,只是凭着几根银针点住了前来寻衅滋事者的穴位,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没有了双眼的言医师凭着记忆用一个焦炭在地上画出人体的穴位,她说:“世人皆苦,没有人会一直救你,你要学会自渡。” 若是这镇中是一次试炼,那么只有言医师通过了她的考验,后来,她命人将镇长的位置也交到了言医师的手里,言医师果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替她收取了很多很多的利息,一心替镇里着想。 林初安没有如她所料般地肯定她,她用很淡的口吻问她:“这镇是叫清溪镇,还是应该唤一声云台山。” 迈入镇中的那一刻她便察觉到了不对,那是一种多年习剑刻进内心的警惕。 她原以为只是因为这镇被人施了阵法,可后来她才发觉,或许这根本不是一个镇,甚至可能都不是一处真实存在的地方,这是一副画,一副只由画灵掌控的画,“镇内”所有人都在她的画中,而画笔只属于画灵一个人。 再后来,画灵将这只画笔借给了她,她能随意地在镇中画出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假的永远真不了,没有失去记忆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画是没有喜怒哀乐的,可不知为何,云台却有,她窥见言医师脸上的古井无波,甚至是对她的一点点厌恶,她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初安似乎也没有想要她回答,她挥袖之间,账本缓缓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云台看不懂。 但不要紧,林初安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 “你靠别人的魂魄修炼,如今也该还回来了。” 这句话云台听懂了,她慌乱地摇摇头,不能还,还回去她就又会变成一个没有灵智的画了,她不要再变成从前那副被人送来送去的画。 下一瞬,镇内的天空开裂,云台作为镇的画灵感受更为清楚,她痛苦地倒在地上,问:“你做了什么?” 林初安无动于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画灵,“无外乎因果二字罢了。” 云台的喉咙中溢出些血丝,她还是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脑海中浮现出有关于言医师的记忆,画灵的记忆很清晰,她看到记忆中的林初安在账本上写下了“若无愿力,则,息转为本,利滚利生。” 怪不得她最近总是维持不住形态。 原来是这样,利息生的利息比原本借的愿力还要再多几十倍,她与天道签订的契约早就让她有了反噬。 云台靠在墙上,算盘的血泪和她的泪融到一起,神魂链断裂,画内的世界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 等画中的世界消失,那些剩下的神魂自然会回到那些凡人身上,她不解地看向林初安:“为何是今日?你明明可以等我自行消散,何必要多跑这一遭。” “今日是第十五年,三五之数,乃三才五方之局。” 至于为何是今日,云台湿透的眼角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是因为那人于今日入了镇。 16、肃风城 今日镇中不该有雨的,可偏偏乌云密布,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画灵的化型云台,渐渐被稀释成镇内的一缕雾气,寂静的氛围里,人不自觉会让耳朵接住所有未曾降落的雨声。 “凭什么?” 耳边是云台蜿蜒而生的不甘。 “我给他们想要的一切,让他们在镇中度过更长的余生,我没有错。” 尘埃震动了一下,不是风,是云台的质问声。 “他们都是自愿同我交易的,钱货两讫,你又怎么知道你把他们带出清溪镇,他们不会怪你多事,世间那么多大恶之人你不管,偏偏来管我这一点小恶。” 林初安冷笑:“用几十天骗人押上一生,算什么自愿,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就该让他们看清镇外真实的人间,再重新选。” 句句掷地,字字清朗。 “若所有的小恶都觉得自己无辜,那人间早就漏成了筛子。” 云台的化形已经消散了,但形散而音不绝,她委屈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林初安眼上覆的白绸飘落到地上,任由沙土将一尘不染的绸布染上颜色,她似乎是在回忆,“若非要说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是虚假的,大约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吧。”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不应该是那样的表现,从她见到云台的第一刻就知道。 镇里的天空也开始断裂,及目所见之处再看不到从前绿水青山的影子。 “那你为何要帮我?” 镇内传来的回声,是云台弥留之际的声音。 “大约,我总想,万一呢,万一是我猜错了……” 此言一出,镇内的画灵也就是云台没有再说话,撕裂的天空外正是艳阳高照的晴天,镇内最后的魂力缓慢地回到了镇中人的身体里。 云台的魂魄化成青雾,在触碰到阳光时,扑簌着消散在风里。 林初安无声地收了化指为剑的手时。 虚空里传来云台的最后一句话,“言医师,虽然我还是不懂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但你那么聪明,既然你说我错了,那我应该就是错了吧。” 最后一缕青烟飘散时,满镇心生的草木都在抽条,魂丝裹着记忆落进镇民的眉心,忘川水洗涤了每个人的神魂。 他们会忘记在镇中的一切,在他们的记忆里,大约只是出了趟远门。 镇边的山轰然倒塌,石头落地的声音谱成了一首曲子,是林初安曾经随口哼过的小调。 林初安漠然地听着这首熟悉的小调,或许云台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那些早就死在镇中的人的血替她记着,她应当为自己的所做所为赎罪。 不懂,不应成为被宽恕的借口。 从前覆在眼上的那段白绸还在地上,白绸的背面是画灵添上的雨竹图,林初安瞥了一眼地上被尘土碾得看不出样子的图,毫不留恋地离开。 远天传来惊雷,这次是真的要落雨了。 雾气消散…… 王阿婆把晒到一半的米拢进竹篮,篮子上突然洇出了工笔画的墨痕——那些米粒变成了颜料碎渣,但她也只是嘟囔着“该回家煮饭了,”挎着篮子回家,没发现背后正被卷轴一寸寸收拢。 李货郎数完最后一枚铜钱,柜台上的酒坛突然消失,他挠头看着铜钱在掌心融成墨点,一边走一边道:“怪事,明明记得要去县城抓药。” 炊烟在真实的黄昏里准时升起,清溪镇原本的位置只剩一卷蒙灰的残卷,题款似是被什么东西消解,只余一缕药香,依稀可见“西通云台以表路”的字迹。[注1] 残卷收拢的瞬间,站在原处的林初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谢知遇踏着满地墨痕走来,发间的玉簪霞光流转,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在画中揪着林初安袖子叫姐姐的人不是她,“这画境倒是精巧,竟能篡改记忆。” 林初安指尖蜷缩,面上却不显:“你可还记得镇中发生了什么?” 谢知遇摇头,暮色中七十二银针悬空而起,针尖凝着毒,“正是因为都不记得了,我才觉得这镇太过蹊跷,我在针上下了毒,如今针尖毒素稍减,分明是被用过的痕迹,可我竟一点记忆都没有。” 【真是奇怪。】 也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席话,林初安松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了些难以自抑的失落,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能听到她的心声,这很好啊,不是吗? 在林初安没有看到的角落,谢知遇苦涩地牵了一下唇角,看样子,自己这个选择没错,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何必让她也跟着为难。 就让林初安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也不知道自己的爱恋全都暴露于人前。 对于谢医仙来说,控制心声只是些许小事,只要她忽然想,她不禁想着,画灵最后的话没准是对的,有些人哪怕知道是虚假的也会甘愿沉沦吧。 若是让她选,她愿意在画中和相爱的人偕老,裹着糖浆的毒药她也愿意咽下。 可……她又怎么能强迫林初安同她一起活在这样虚假的世界里。 谢知遇垂眸,掩下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抬了抬手腕,手腕上赫然有一根红绳,笑说:“这清溪镇我怕是已经去过了。” 林初安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低垂的眉眼,她想听听谢知遇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可从前那时常萦绕在耳畔的心声此时却未泄漏分。 她也低头,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扯下,扔到了残卷一侧,也笑说:“清溪镇你我已经去过了,你在镇中约么是用了药,画卷渗入的毒毁了,我们就出来了。” 这话显然是假话,她等着谢知遇的反应。 谢知遇指尖微颤,但还是状若自然地开口:“大约是我这次配的毒药效好吧,我还以为得等到针尖上的毒全都用完了我们才能出来呢。” 【看来以后得多准备一些。】 山风掠过二人,几缕青丝浮动。 林初安转身,弯腰取起落在地上的残卷,捏着画卷,点头说:“确实,这药的药效很强。” 谢知遇不想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多错,她把目光定在残卷上,问说:“这是?” 【看样子是幅画。】 “是画,我也是进入镇中才知道,清溪镇不是镇,而是一幅由画灵主宰的画。” 谢知遇点头,似是明悟了。 林初安捏着画卷起身,广袖拂过山间野花,无奈地笑了笑,谢医仙的演技太差了,连天命都算的到的人,踩着一地的墨痕出画,又怎会猜不出镇即是画。 想罢,手中的残卷却缓缓展开,是云台最后的残念。 青光微闪,残念不见,而后画卷消失不见,只余手中一万年冰魄。 她在镇中换的万年冰魄是假的,而手中这万年冰魄却是真的,想到镇中的云台,她抿了抿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像是没有是非的孩童,偏偏有些天真的残忍。 下一刻,手中的万年冰魄被谢知遇拿走,“这药来之不易,需早些放进药囊里才好。” 指尖擦过林初安手心时顿了顿。 原本挂在腰间的药囊闻声悬在空中变成无底之囊,那万年冰魄也同有灵性一般进入药囊。 夕阳勾勒出谢知遇单薄的肩线,林初安望着那人泛红的耳尖,在原地笑了笑,由她去了。 谢知遇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焦急有些怪异,回望了一眼画作消散的地方,道:“镇内发生什么了,你同我讲讲吧。” 明明知道她是在装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林初安却不知该如何戳穿她,忽而道:“你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拽着我的袖子叫姐姐。” 两人都知道这是真的,只是谢知遇没想到林初安会直接说出来,她还以为林初安不愿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呢。 谢知遇进退两难,下一刻,她听到林初安很认真地问她:“你最后为何没有走剑之一道。” 落日西沉,松柏香的气味清晰可见。 谢知遇还是没有说实话,她道:“小时候喜欢剑,后来又觉得没那么喜欢了。” 林初安仔细看着谢知遇的神色,只是谢医仙说假话时也像是真话,她辨不出,可却分明地觉得这不是真话,谢知遇这样的人对什么事都有种固执的执着,怎么会如她所言,今日喜欢明日不喜欢了。 林初安动了动唇,最后只道:“回去吧,肃风城内的房还没退呢。” 清风卷着未尽之言腾飞,惊起更多雀鸟振翅,二人望着袖口/交叠的褶皱,忽然同时向外走了几步。 17、肃风城 不知为何,总觉得回去的路要比来时的路好走。 两个人之前买的马儿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没有灵力,一个灵力滞涩,都御不了剑,用不了法宝,因而只能选择最原始的工具——腿。 林初安在镇中蒙着眼待了十五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还收集花花草草给自己编了个花环,倒不觉得无趣,只是谢知遇总是僵着一张脸,时不时还故意露出些心声给她听。 【这个花环真好看。】 要是以前的心声,后半句话定然是:为何不给我编一个呀。 谢医仙的脸皮还是太薄,哪怕是未说出口的心声,也要仔细斟酌。 “林初安。”谢知遇忽然叫住了还在编花环的林初安,甚至叫的还是全名。 林初安看向她,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可并未如她所料,顿了半晌,久到手里的花都快谢了,谢知遇才缓缓道:“我也想要一个。” “什么?”林初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按理说凭她的五感是不可能听错的,可她又想到是不是风太大了,或者是刚从幻境里出来,以至出现了幻觉。 “花环。”谢知遇垂眸,不敢再看林初安的眼睛,只是挤出了“花环”二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林初安再追问,她怕是只会说没什么了。[注1] 如果可以,谢知遇希望这些话是她亲口同林初安说的,而不是通过心声。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本身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对上林初安,总觉得要更光明磊落、清风朗月些,才配得上她。 林初安不知道谢知遇的心里斗争,其实手里这个花环本身就是要编给谢知遇的,她也没解释,应了一声说:“好,这个编好给你。” 下一瞬,林初安又听到了久违的烟花声,是谢知遇的心声。 谢知遇耳朵一红,又想到自己现在得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连想念清心诀的冲动都抑制住了。 果然,人有时就是要勇敢无畏一些,主动争取,才能有花环。 夕阳完全将夜晚吞没以后,林初安手里的花环刚好编好,她用剑气将花枝茎干上的凸起磨平,顺手戴到了谢知遇的头上,戴上的这一刹那她没想太多,可却正巧撞上了谢知遇眼底残留着未收尽的慌张。 若是直接退开反倒显得有些做贼心虚。 她比谢知遇稍高一些,低头,指尖拨了拨谢知遇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好看。” 谢知遇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偏过了脸,还好,林初安似乎只是随口一夸,在她偏过脸的那一刻,就已经让出了她身前的位置。 若是谢知遇仔细看一看,应当不会错过林初安有些薄红的耳畔,可这时的她甚至不敢抬头,自然也就没能看到。 二人各怀心思,却又殊途同归,一路走着,谢知遇发间的夕颜花簌簌落了几瓣,又被某人不动声色地捡起装进药囊中。 谢知遇看似镇定地走在前头,心里将方才的场景拆碎了反复琢磨。 山风卷着零碎的心声掠过耳畔,倒比练剑时的风更扰人心神。 沉默了一路,林初安忽然听到耳边炸开一道清清楚楚的心声: 【方才,她的指尖拂过了我的额发……】 林初安怔了一瞬,可想到这是谢知遇的心声又觉得不足为奇了,明明看起来精明的很,实际上却总是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画境中那个揪着衣角掉眼泪的小知遇,眼前这人清冷如谪仙的皮囊下,跳动着如熔岩的心。 谢知遇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手无声地碰了碰头上的花环,将本就整齐的花环重新摆了摆,欲盖弥彰道:“总感觉花环要掉下去了。” 这借口找得生硬,但林初安也没有揭穿她,只是认真地看了看她额顶的花环,点点头道:“花环确实放着不稳。” 山风将二人未说出口的话吹散,方才心中的悸动也都归于寂灭。 一路相伴,直至山雾漫过,谢知遇的身影模糊成一片雪色,林初安抬手接住飘落的花,也不知是什么花,忽而道:“马上就回肃风城了。” 手中握着的花瓣已然带了些体温,柔软的花瓣却让她手心发烫,她松开了手。 她没有想到被阵法困住的谢知遇还会去清溪镇找她,她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在那虚假的镇子里活过一日又一日。 其实二人如今的关系说“谢谢”反而显得生疏,可林初安却还是想说给她听。 “谢谢。” 她原以为谢知遇心声里的喜欢只是因为不了解她,或是只因这一身皮囊,可后来才发现,眼孔浅显的是自己。 谢知遇知道她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应声,大约从此时开始,林初安才真正开始对她卸下心防吧。 “你应当听过我许多的传闻吧。”谢知遇忽然道。 林初安一下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待之,谢知遇在她面前从不肯占一点便宜。 她隔着消散的雾气抓住了谢知遇纤细的手腕:“不必如此,谁都有一些难言的过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明白,即使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也知道你并非如传言一般。” 顿了顿,她继续道:“一个人如何本也不应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谢知遇感受着手腕上的温度,截断了她的话,忽而道:“那在你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又哪里是旁观者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可……林初安终归是不同的。 最后一颗星子也从林初安的肩头离开。 林初安透过谢知遇的眼眸看出了她的不安,想到画境里那个攥着半块糕点的人,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有很多的词句可以用来形容谢知遇,可林初安又觉得所有的词用在谢知遇的身上都不那么准确。 雾气四散,林初安松开了谢知遇的手腕,想起在云湖谷看到的谢知遇,指尖拂过谢知遇袖口银色纹,那里沾着半片花瓣,“初见时,觉得你像庙里的玉观音,慈眉善目,冷眼垂眸。” “现在呢?” 【现在我是什么样的……】 这是第一次,谢知遇通过心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给林初安。 林初安望着她骤然绷紧的肩线,忽而轻笑了一声:“是朋友。” 她将在镇中说给小知遇的话又说了一遍。 【朋友……】 谢知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似是不满意这个答案。 话虽如此说,可林初安没错过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快回到肃风城时,谢知遇启唇,解释说:“我未能择剑道,是因为我握不住剑。” 她的视线顺着这句话飘向远处。 “我幼时,我父亲曾说我这人天生反骨,剑心蒙尘,注定学不了剑。” 林初安望着她有些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那个在梦境中一心想当剑修的谢知遇。 “哪里有剑心蒙尘一说,走自己选的道,又怎会蒙尘。” 谢知遇听了,笑了笑,笑容里几分释怀,“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在骗我,他只是不愿让我习剑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其实医道也很好……” 【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柳絮,但林初安听得清楚。 进城时,肃风城一如刚来时热闹,热闹得像是二人从未离开过。 二人熟稔的找到去客栈的路,那次一次□□了一年的房费,还能再住一段时间。 林初安和谢知遇再一次踏入院门,却有些恍若隔世,院子中何时多了一位年轻的姑娘。 秋风倚着柱子,把梨削成了八瓣,然后将最甜的那一块穿在竹签上,转身塞进旁边一女孩的唇中,眼波流转间笑问:“甜吗?” 那女孩余光扫到林初安和谢知遇,细若蚊蝇道:“有人来了。” 只是在场的几个人耳力都不弱,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几个人的耳中。 秋风挑了挑眉,正好看到进来的二人,一面说:“看着满面春风的模样,想来这一行还算顺利。” 另一面取出帕子,细心地擦去了女孩唇边的梨汁。 秋风极有分寸感,在一个院中住着,按理说发生什么都瞒不过她,却偏偏从未主动问过。 “这位姑娘是……”林初安犹疑地看着二人的动作,有些猜不出两人的关系。 “左真真,叫我真真就好。”左真真主动回答道。 谢知遇微微颔首,算是问好,林初安依着左真真的话唤了她一声:“真真。” 两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么年轻的姑娘秋风是从哪里骗来的,以二人的眼里能看得出,眼前这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她们这些修炼多年维持年轻样貌的人不同。 秋风在红尘里滚了这些年,再加上狐狸的天性,一眼就看出她们在想什么,勾了个笑说:“晚上在院子里吃锅子吧,顺便聊聊天,可别拒绝我,我还想同你们说说院子里那对夫妇的事呢。” 话说到这,自然不好再拒绝。 林初安笑说:“好。” 18、肃风城 到了晚间,院内的石桌上已经摆上了些许菜品。 秋风摆好锅子,往锅子下添炭火,只是大约是手法不对,那火怎么也燃不起来。 谢知遇用针给那火加了些风,风至,而火旺。 秋风笑说:“妹妹这针用来控火倒是不错。” 谢知遇收了针,算是弯了弯唇,只是弧度太浅,不了解她的人只怕是认不出这是张笑脸。 左真真捧着青梅酒坛过来,其他三人也都坐在石凳上,她一个个给三个人添酒。 林初安闻了一下萦绕于鼻尖的清香,道:“这酒的香气与寻常果酒不同。” 秋风笑说:“酿起来也不算容易,我也只有三坛。” “那我们今日算是来巧了。”林初安闻言,轻抿了一下杯盏里的青梅酒,味道果然非同一般。 秋风弯了眉眼,看了一眼身侧的左真真,而后笑说:“一坛青梅酒罢了,若是你们喜欢,剩下的两坛也都拿去。” 行事热络,二人看出了秋风怕是有事相求,只是人家还没说,她们也不好多问。 正好铜锅里的汤好了,炉下的火烧得旺,汤也滚得快。 清汤翻滚间,林初安夹起羊肉,细看了看,忽而笑了:“这肉切得巧妙。” 从纹路上看,切肉的时候用了刀法,只是这持刀之人技艺生疏,一看就是初学者。 “可不是?”秋风停下筷子,解释说,“真真最近正练刀法,我想着不能浪费了,索性就让她去切肉。” 左真真耳尖泛红,低头往锅里下茼蒿,又无声地将秋风喝完的青梅酒续上。 谢知遇也不理会几人到底在谈论些什么,只将锅中涮好的肉稳稳夹进了林初安的碗中,她垂眸搅动着自己那半碗芝麻酱,也不敢去看林初安的反应。 【别烫着。】 林初安咬着鲜嫩的肉片,正听到谢知遇的这一心声,道:“正好。” 也不知是在说生熟正好还是在说温度正好。 几个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着夹菜,院内氛围一时有些奇怪。 直到左真真呛了口汤,咳得眼角泛红,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院子里才算有了些声响。 秋风连忙抚着她的后背喂蜂蜜水,“慢些吃。” 谢知遇扫过秋风眼里的担心和左真真脸上的绯红,想起上次秋风同她说的话,心道这狐狸怕是载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上,所求之事大约也是同这位左真真有关。 她觉得有趣,含着几不可察的笑意,顺手拿了右手边的梅子酒。 酒盏相触的瞬间,谢知遇的心声混着酒香荡开涟漪。 【唇印……是林初安的唇印。】 林初安余光扫过盏沿的胭脂痕,正要伸手替她将手里的酒杯换了,却看到对方就着这个姿势饮尽了残酒。 谢知遇倒是面不改色地擦去唇角酒渍,林初安瞥到秋风促狭的眼神,久违的有些如坐针毡。 秋风是抱着求人的心思来的,自然不愿让林初安觉得尴尬,她笑了一声说:“我们相识已有一些时日,只是我却只知道谢妹妹的名姓,却不知你该如何称呼。” 妖界和人间修士不同,人间修士将修为,可妖界的人却看重血脉,似秋风这般和妖界之主同宗同源的九尾神狐哪怕修为不高,却也有自己的天赋,林初安不知秋风是真的不知她的名姓,还是装作不知,不论哪种,她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姓言,单名一个安字。” 秋风了然地笑笑,没有追问,她转而谈起曾住客栈的夫妇:“那对夫妇后来暴毙而亡,死因是离魂蛊发作。” 谢知遇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怎会如此,自己的离魂蛊下时明明有禁令,若是她们心术不正想要暴露林初安的踪迹时才会发作,为何…… 【离魂蛊是我下的。】 她在心里坦然道,她知道林初安能听到,只是话说出口却有些忐忑,若是从前她定然不敢同林初安说,甚至还会刻意隐瞒,她害怕林初安会误会她。 可今日不同,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只是她总觉得隐瞒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林初安听到声音有些诧异,其实她在心里早有猜测,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知遇会主动告诉她,她不自觉地偏过脸看了身侧的人一眼。 谢知遇大约是误会了这个眼神的含义,手中浸出了些汗意,她甚至开始后悔,下一刻,一只手覆到了她的手上,似乎在告诉她:别怕,我在。 那颗常年不安的心,此刻,忽然就落了地。 秋风注意到了二人的眉眼官司,支走了一直坐在一边的左真真,“真真,煮些醒酒汤来吧。” 然后解释说:“那二人的来路有古怪,怎么查都查不到二人从何而来,倒像是凭空产生的一般。” 说完,看了看两人继续道:“我遣人查了一遭,只能查出他们去过西海,其他的就再也查不出了。” 谢知遇眯了眯眼,视线落到秋风身上:“这二对夫妇应当同你没有交集吧。” 话里话外都是问,为何秋风偏要趟这一趟浑水。 秋风知道在聪明人面前不必刻意表现自己的聪明,有时比起那些面子话,真心才更能打动别人,她看向林初安,一向高傲的人微微颔首,低了头道:“我是妖,人类修炼的法子我不懂,几经波折收了本刀谱,真真练着也吃力得很,若是可以,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林初安挑了挑眉问:“是交换?” 秋风摇摇头,垂眸道:“是恳求,不论你教不教真真,这些话都是要同你们说的。” 话音刚落,廊下便穿来碗碎裂的声音,左真真无措地愣在原地,然后对上几人的视线,慌乱低头,蹲在地上捡拾残片。 秋风轻叹一声,走过去,挥袖之间瓷片化成粉末,“碎瓷片哪里能用手捡。” “正好茶具在,随我泡茶吧。” 左真真不说话,只是拽了拽秋风的袖子,无声地摇摇头,眼眶微红,眼里似有水光浮现。 月光映在少女手腕上,林初安这时才看清她手腕上若隐若现的标记——那是江南秦家的妾室才有的标记。 江南秦家也算是世家,只是作风却算是一桩丑闻,寻常人的道侣只有一个,可他们不同,不论男女,但凡修为出众些,后院里总是热闹的很。 她的视线再一次移到左真真的脸上,秦家人每次出手倒是大方,看上了谁,修炼法宝机遇从来不吝啬,只是这些大多都会落到妾室家族的手里,而妾室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她动了恻隐之心,想罢,道:“明日辰时,后院竹林。” 林初安将修炼时引气入体的基础心诀搁到桌子上,“我只教三天,学会多少看你本事。” 秋风本以为她不会答应,骤然听到,泡茶的手都晃了晃,她背对众人整理茶具,声音难得失了从容:“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林初安已在竹林折了根细竹等着左真真。 竹节还沾着夜露,露水滑下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望着几不可见的天光,忽然想起初入师门时,萧若云也是这般立在晨雾里等她。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左真真抱着刀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竹叶,发梢还沾着灶房的柴火气,虽说修士做饭不费什么力,可她还是想多为秋风做些什么。 她本以为自己来早了,结果面前的人来得比她更早,她心里有些着急,脚下的步伐也快了些。 林初安没有怪她,是自己来早了,并非是女孩来晚了,她道:“握刀。” 左真真着急地从刀匣中取出秋风替她准备的刀,握紧,下一瞬,她听到,面前的人问说:“这些日子,你可曾听一听刀的心跳。” 刀还有心跳吗? 左真真闻言慌忙摇头,只是有些怔愣地出神,如何才能听到刀的心跳。 林初安向来相信,天赋于修道一途,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要紧的还是自身的刻苦努力,她也不再追问,只是嘱咐道:“挥刀。” 最基础的招式,才能看出一人于此道上下的功夫,挥刀,是基本。 左真真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秋风站在不远处悄悄望着练刀的二人,看着一刻不停的左真真大汗淋漓地挥刀,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道:“言姑娘真像是一位严师。” 她从前也见过大宗门派修炼,可如面前这般要求严格的,也算是少见。 “她行事素来用心。”这句话是谢知遇说的。 另一侧,左真真手里的刀已经掉到了地上。 林初安收了势,看着颓唐又无助的左真真,道“刀剑同源,刀之一道比之剑更讲求一个‘勇’字,你没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总想着退路,是学不好刀法的。” 左真真随着她的话音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咬着唇也不吭声,是最让人心疼的哭法。 一旁的秋风先坐不住了,她甚至想,要不就不学了,大不了带着左真真回妖界,怎么也能护得住她,到底是对左真真的担心压过了一起,真真年纪小不懂,自己还能不懂吗,在修仙界这个实力为尊的地方,身边的人再厉害都不如自己厉害来得可靠。 退一步说,万一自己日后不在了,万一真真不愿和她回妖界,总得让她能够在外边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不至像之前那样被当成一个物品一样送给别人当妾。 她的挣扎谢知遇全都看到眼中,她道:“我还以为你不忍她受这份委屈。” 秋风却是笑了,“这算什么委屈。” 话是这样说,可手却还是一直攥着,一点都不轻松。 “你可有想保护的人,一想到她,就觉得再如何也不能退后半步。”林初安循循善诱。 下一刻,左真真忽而回头,把目光投到了秋风身上,擦了擦眼泪道:“有。” 这一眼,搅得久经情场的秋风心若春水,涟漪漫漫。 19、肃风城 林初安注意到左真真的眼神,问:“想明白了?” 左真真点头,尽管身体还是有些畏缩,眼神却坚定了不少。 挥刀三千次,哪怕手都已经快要抬不起来了,左真真还是咬着牙不肯卸力。 林初安的竹枝轻点在她的腕骨上,“很好,握刀如握命,松一分便是生死。” 左真真太累了,累得视线都开始模糊,可是记忆却逐渐清晰,她忽而想起被塞进花轿那日,喜帕垂落的流苏也是这般晃眼,她想起自己苦苦哀求,可她的生父和继母还是不屑一顾。 她虽不知面前的人到底是谁,可这份机遇是秋风姐姐给她求来的,她不能退缩,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一心待她的秋风。 “再来一遍。” 左真真走了个神,心不定,则刀不稳,她踉跄地摔倒,撞上老竹,却怎么也不肯松开手里的刀。 秋风立在不远处,瞧着一幕,只能在心中一遍遍骂左真真这个小呆子,一点懒都不肯偷。 刀锋卡在竹节间,左真真憋红了脸往后拽,反倒被反弹的力道震得跌坐在地。 林初安心下一叹,道:“刀气不是蛮力,要像溪水过石溪。” 左真真不解,林初安则伸手抓住竹节里的刀,像外一拽,刀与林初安体内的剑意合为一体,劈向竹子。 林初安问:“看清楚了?” 左真真回忆着方才的动作,心中焦急,却茫然地摇摇头,刀过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林初安也不恼,入门是最难的,初学者都是如此,她又握着左真真的刀劈了一遍又一遍。 刀再交到左真真手中,左真真掌握不了要领,只是一遍遍照猫画虎,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却还是说“再来。” 林初安有些诧异,而后眼里闪过赞许,竹枝拂过她的膝弯:“下盘要稳。” 不知练了多少下时,左真真终于撑不住了,踉跄摔倒,掌心擦过碎石也一声不吭,现下,她终于能使出完整的起手式,虽然笨拙得想樵夫劈柴。 谢知遇提着食盒来时,正撞见这幕。 “歇歇。”她给林初安递水,转头瞥见左真真虎口裂口,随手抛去个药瓶:“敷上,明日握刀少疼三分。” 左真真慌忙去接,反倒打翻了药瓶。 秋风广袖轻扬,药瓶凌空飞入她掌心,指尖状若无意地擦过少女的腕间:“怎么比兔子还呆。” 明明对方是在说自己,可左真真看着秋风这张明艳的面容,只是傻笑,耳尖红得要滴血。 临走时,林初安秋风似有话要同左真真说,她也没久留,只顿了顿道:“今夜将刀谱抄一遍。” 秋风看着累了一天的左真真,存了心思逗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狐:“巧了,我这正好有本带图的。” 夜里,林初安终究是放心不下,出去后正看着左真真正趴在石桌上就着月光临摹刀谱,宣纸上的小人歪扭如醉酒,旁边却整整齐齐码着十三张废稿。 “为何不用秋风给的画册。” “秋风姐姐的图……”左真真慌忙用袖子遮住画稿,脸红得像煎蛋,“画得太……太不端庄了。” 林初安挑眉,一时也升起了几分好奇,透过左真真未遮掩好的画稿,看到画中练刀的小人衣裳半解,分明是春宫图的路数,她呛了口冷风,良久,才蹦出一句:“胡闹。” 院中传来秋风的轻笑,片刻后,秋风走到左真真身前,对着左真真翻了翻刀谱,认真道:“这刀谱不好吗?” 左真真本能地转身,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秋风潮湿的怀抱,大约是刚沐浴,身上还能闻到独属对方的熏香。 秋风的声音带着调侃:“我瞧着这刀谱画得极好。” 左真真嗅到她衣襟间的香气,心里久违的安定,就好像有人替她撑起了永不倾塌的屋檐,她伸手搂住了秋风的腰。 林初安谢知遇对视一眼,无声地离开。 这个怀抱来得突然,秋风的身体瞬间僵直,而后反应过来,放软了身子,任由女孩抱着,犹豫了一下,手放到了女孩的头上,轻声问:“是不是太累了。” 左真真的头窝在秋风的怀里蹭了蹭,摇摇头,头发擦过秋风的手心,低声道:“我是不是有点笨呀。” 她攥着秋风的衣襟,鼻尖还泛着红,要哭不哭的模样惹人心疼。 秋风垂眸看到襟前的褶皱,忽然轻笑:“不笨,我们真真这是大巧若拙。” 左真真抬头看向秋风,最后视线停留在那张近在咫尺的红唇上,秋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凑近了些,女孩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却丝毫不敢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一直从脸红到了耳根。 秋风点了点她的鼻尖:“笨。” “刚还说我是大巧若拙呢。”左真真不服气。 “方才我说错了。”秋风没用什么力道地推开了怀里的人,拢了拢衣襟,转身回屋,下一刻,一只手从后面牵住了她的手腕,手一路向下滑扣上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就是攥紧了手。 秋风横了一眼,还以为多大胆呢,也就敢牵个手了,想是这样想,但到底没抽回被攥着的那只手,唇边凝出一抹笑意。 另一侧,林初安任由谢知遇拽着穿过回廊,笑说:“你这避嫌的功夫倒是精妙。” 谢知遇没有回答,她知道林初安大约是第一次教徒弟,心中难免不安,片刻,只道:“非礼勿视。” 这一夜很长,长到四人的心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却又很短,短到左真真几乎都没来得及入眠,便又站到了竹林里。 昨夜抄坏的刀谱被她工工整整地放在刀匣里,和她的宝贝刀放在一起。 林初安不知何时立在了竹林间,晨风吹起她玄色的衣角,像片悬在空中的枫叶,今日的话还是同昨日一样,“挥刀。” 左真真掌心已磨出血泡,挥刀一千次时,刀飞手而出,她咬着牙去够卡在竹节间的刀柄,秋风偷偷看着心里也着急,无奈之下扔了枚石子,正巧将那把刀弹了出来。 左真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秋风,抿着唇将地上的刀捡起来,“再来。” 林初安道:“刀锋所指非目力所及,要听风辨位。” 谢知遇过来时,正看见左真真闭眼挥剑的模样。 宛如醉汉涂鸦,偏生绷紧的脖颈沁出着的细密汗珠,像雨打不折的嫩竹。 日头攀上竹梢时,左真真终于记住起手式,只是转身时左脚绊住右脚,整个人扑进竹林从中。 林初安望着满天纷飞的竹叶,道:“今日加练两个时辰。” “方才谢医仙拿了药来,我先给她吃一粒。”秋风截住话头,快步走来,两指捏着药丸递到她的唇边,而后指尖又拂去女孩发间的竹叶。 她看着心疼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也不敢耽误太久,顿了半晌,便道:“去吧。” 秋风回道一直站着的暗处,再一回头,正好看到了谢知遇,她笑说“谢医仙的功法真是轻灵,落步无声。” 这狐狸话里的意思谢知遇只当没听出来。 她向来不是多事的人,秋风和左真真的事她也不准备多问,可没想到下一秒秋风先开口了,话里带着些苦涩和释然:“你说,我是不是注定就载在真真身上了。” 谢知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左真真斩断一地竹叶,真是笨有笨的学法,她没回答,只说:“能看出,你是真心对她好的。” 其实以秋风的实力,若是只是喜欢左真真,那就将人好好养着,也不必吃苦学什么刀法,总归有她在,左真真还能受什么委屈。 可秋风不是这样的,她是真心想让左真真即使不在她身边也能过得很好,所以她才费劲力气地帮左真真收集刀法,甚至一向高傲的她也因左真真折了颈,弯了腰。 旁观者清,谢知遇看得清楚。 “你不知道,我刚认识她时,她性格可活泼了,成天叽叽喳喳的,不过是两年未见,如今却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一看就是受了委屈,我离开时还给她留了传音符,可这姑娘倔得很,若不是要被她爹卖去当小妾了,只怕还不肯用那张符。” 谢知遇不知秋风瞧没瞧出来,她们是瞧得分明,左真真哪里是倔,分明是在乎,太在乎一个人的时候行事就会有了诸多顾及。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抬眼去看正教导左真真的林初安,世上的是不是大多如此,别人的事总能看清醒,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反而糊涂得很。 谢知遇垂眸,不敢再看,只道:“我看左真真很喜欢你。” 秋风扯了个笑,摇摇头:“她年纪还小,分不清喜欢和依恋的区别,她啊……只是太害怕了,害怕一个人。” 正是因为太了解左真真了,她才想让真真有立足之本,她愿意等,等女孩分清楚、看清楚。 谢知遇的手放到那个没送出的香囊上,抿了抿唇,林初安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大约是感激吧。 两个人站在竹荫底下,如出一辙的苦涩,秋风忽而道:“情之一字,真是难熬,近来隐隐感觉自己要突破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你们九尾狐想练成九尾必须要走过这一遭吗?”谢知遇问说。 在很多年前,她听说过一则有关妖界之主慕长欢的传闻,只是不知真假。 秋风点头,“自然。” 20、肃风城 另一侧,左真真再一次挥刀时,刀锋突然发出清越嗡鸣,少女踉跄着劈开最后一片枯叶,刀势竟带出几分凛冽气势,这于初学者来说已是罕见。 林初安心下赞叹,纯粹的人学起东西来心无杂念,因而总是学得很快,她面上不显,扣住她颤抖的手腕:“气走少阳,意随形动。” 指尖搭在左真真的手腕上,左真真忽觉灵台清明,方才带出的几分凌厉气势如有实质。 左真真再一挥刀,竟完全复制出了那日林初安挥刀的样子,她握紧刀蹲下,而后嚎啕大哭。 “哭什么?”秋风瞬移而至,她不懂刀,可看着左真真的样子分明练得不错:“昨日劈柴都费劲,今日都能砍叶子了。” 左真真抽噎地举起刀:“我……我能摸到风了……” 刀身映出她通红的鼻尖,“风里有缝隙。” 谢知遇望着左真真周身流转的微弱灵气,眼底闪过讶色,不过两日,这姑娘就窥到了天地法则的缝隙,虽是惊鸿一瞥,却是多少修士苦求不得的机缘。 林初安将竹枝投入溪水中:“明日不必来了。” 左真真脸色霎时惨白,是不是自己太笨了,言医师不愿意再教自己了。 正想着,却见玄衣剑客取出几张纸,上面的墨迹还新鲜,分明是刚写下来不久,“你我有半师之谊,这是剑谱亦是刀谱,乃我自创,今日便送给你了。” 她早就知道这姑娘今日便会练成,因而早早准备了刀谱。 左真真犹豫,转头去看秋风的眼色。 九尾狐族最擅观气,秋风看见左真真命星突然亮起,与林初安的星轨短暂交缠,这机缘太重,重得让她想起百年前慕长欢为那人逆天改命的夜。 良久,她点头。 左真真见状伸手去接,却见几张纸中还夹着一张写成的符纸——是一张能抵御元婴修士一击的护身符。 她又去看秋风的表情,见秋风默许,她将纸张塞到袖中,刀横于胸前,扑通跪在地上,地沁着夜寒,少女一叩到底,没有说谢,因为“谢”字太轻。 竹叶簌簌地落在左真真弓起的脊背上,林初安的剑气化作三月暖阳托起少女双膝:“不必。” “宁教吾身终作土,不令苍生泣九泉。”林初安将人扶起来,忽而道。 左真真不解,抬眼望去。 林初安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幼时师尊为她传道授业解惑时,笑说:“从前我师尊送给我的话,如今我送给你。” 宁教吾身终作土,不令苍生泣九泉,这句话是萧若云同她说的,后来萧若云也真的随着这句话离开了尘世。 左真真郑重点头,“弟子谨记。” 秋风听过这句话,在场的三人大约除了左真真不知道以外,她们都知道这句话是萧若云说的,甚至后来还成了玄天宗的宗门箴言。 萧若云死得壮烈,林初安如今又灵力散尽,玄天宗的剑修似乎很少有人能终老的,秋风一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人都是有私心的,所有人都敬佩舍生取义的人,至今萧若云和林初安的故事还在被传颂,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魄力看着自己的至亲挚爱成为那其中之一。 秋风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忽而有些后悔了。 左真真却恍然不觉:“师尊,你们是不是明日就要走了。” 林初安并不意外她会知道,她们并未刻意隐瞒,林初安点头。 “我和秋风姐姐为你们践行吧。” 林初安的视线扫过秋风的满面愁容,道:“人生一遇,终有一别,同你秋风姐姐说说话吧。” 左真真这才察觉到了秋风的异常,等林初安和谢知遇两个人离开后,秋风才道:“也不知让你随着她学刀,对还是不对。” 左真真伸手牵上秋风的手,抿着唇笑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呀。” 话问完,还没等秋风说话,自己先红了脸,后面的字几乎是从唇齿中溢出的,都不敢用力。 秋风挑了挑眉,捏了捏握在手里的手,笑说:“胆子都变大了呀。” 左真真不敢说话,只痴痴地望着秋风。 秋风伸手,指尖点了点女孩的唇,嗔道:“笨。” 左真真打定心思要给二人践行,因而到了傍晚时,她就着手准备,倒上青梅酒时,秋风忽而进来。 “你这样沉不住气做什么?”秋风的指尖拂过少女手背上的酒渍,“还是……不敢看我?” 左真真又想到下午那幕,她也不知道哪里的勇气,照着秋风的脸就吻了上去,吻完也不敢再看秋风的神情转身就跑。 正说着,林初安和谢知遇来了。 秋风扫了一眼和鹌鹑一般的左真真,心中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晃着杯盏里的酒道:“践行酒该饮三巡。” 谢知遇道:“她不胜酒力,我替她。” 一口气饮了数杯,甚至还不准备停下来。 秋风看出谢知遇有心事,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看着醉得越来越厉害的谢知遇,心下一叹,拉着懵懂的左真真先离开了。 林初安伸手,但没拦住,如今能听到她心声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也摸不准谢知遇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无奈叹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酒杯,正要饮下时,谢知遇忽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脖颈,广袖拂过她的肩头,带着几分清苦药香几分醉人酒气。 “林初安。” 林初安偏头看过去,谢知遇白玉似的颈侧泛起薄红,皓月般的手腕垂落,指尖沾着的酒在玄衣上晕开梅染般的酒渍,已然是醉了。 她看得到谢知遇眼里的水光,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谢知遇伏在她的肩头,轻叹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她主动向前凑了凑,手指抚过谢知遇眼角的泪痣,看着目色朦胧的谢知遇,难得犹疑了一下:“我的道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是喜欢,但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话说完,她又凑近了些,一副任卿采撷的样子。 醉后染着青梅酒意的唇却离远了一些,谢知遇忽然道:“你是想说,你觉得你应该喜欢我吗?” 此言一出,林初安愣在原地,实话说,她心里是这样觉得的,谢知遇为她做了太多太多,甚至超出了她的性命,她一度想,如果现在让她为谢知遇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 她知道谢知遇喜欢她,从听到心声时就知道,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有恩应当报恩,可报恩的方式只有一种吗?直到后来,她意识到,也许有些东西她再也还不清楚了,谢知遇做了这么多,只是想要她的一颗心而已,她又有什么不能给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谢知遇,但她知道,她应该喜欢的,这样好的人,她又凭什么不喜欢。 喝醉了的谢医仙依旧有自己的骄傲,她松开了林初安,眼尾下垂,声音都带着涩意,“林初安,我不要这样的喜欢,我为你做这些是我自己的事,你喜不喜欢我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不应该混为一谈,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林初安怔了一下,她的指尖颤了颤,“对不起。” 谢知遇饮完最后一杯酒,眼里浮现出水雾,笑说:“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你有了这样的担心,林初安,不要勉强自己,我想等,等你真正爱上我的那一天,若是那一天一直没有到……那就等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谢知遇越是这样说,林初安就越是内疚,她甚至清楚地能看到谢知遇眼底将落未落的泪。 下一瞬,一只手覆到了林初安的眼上,遮住了她的视线,“不要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明日出发去西海。”这是醉醺醺的谢医仙醉倒前的最后一句话,泪珠顺着她的话落到了石桌上,冰凉的石桌被滚烫的泪灼伤。 谢知遇攥紧了那个没送出去的香囊,道理她都明白,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疼呢? 林初安看着醉倒在石桌上的谢知遇,伸手将石桌上的泪掩了过去,她将谢知遇抱了起来,没有再看谢知遇眼角的绯红。 心乱如麻,往常管用的清心诀此时也失去了效果。 她甚至想如果刚才斩钉截铁地回答“喜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这个念头刚起又被她压住,她不应该这样做,就如同谢知遇所说的,对她们二人都不公平。 “林初安……”床上的人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可余音太轻,又或者是根本没有出口。 林初安无声地抓住了谢知遇的手,低声道:“我在。” 床上的人似有所觉一般,眉心渐渐放平。 林初安就这样坐在床边,守了一整夜,她看着窗外,直到月亮隐去,白昼复现,这样的变化她见过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楚,可第一次觉得天色变化原来是这捉摸不透。 就像是她那颗连自己都看不透的心。 为何她可以为了谢知遇连性命都抛却,却偏偏说不出一声喜欢,一句爱? 此时的她和前一天的谢知遇想的一样,觉得这情之一字,当真难熬。 21、离开肃风城 谢知遇的睫毛在熹微中颤动,昨夜的残酒已经褪去,她睁眼,无声地望着在床边坐定的林初安,昨夜酒醉时的字字句句皆记得清楚,指尖悬在对方发梢上方,却终究没有落下。 林初安察觉到眼前光影变化,但没有睁眼,任由薄毯裹着灵力覆在自己自己的身上,可眼睫的颤动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谢知遇收回手,良久道:“该走了。” 她知道她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秋风推开房门时,房内只余叠得齐整的被褥与案头两枚安神香囊。 檐角风铃轻响,似在诉说未尽的道别。 “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左真真看着空荡的屋内,连带着心里也有些空荡,人和人的缘分有时总是奇妙又脆弱,哪怕做好了离别的准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少女的指尖轻颤,秋风扫过左真真眼底的泪珠道:“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要习惯离别。” 左真真突然拥住身侧的人,把头埋在肩膀上:“我们……我们也会离别吗?” 她小心翼翼地发问,等待着不一样的答案。 秋风没有回答她,只是反手揽住少女的肩膀,随着她一起望着天边渐小的黑点,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二人没有离别。 西海离肃风城并不近,林初安和谢知遇最后还是选择坐飞行舟去西海。 朝阳不过刚刚划破天际,肃风城郊的云台已是人声鼎沸,这里是乘飞舟的地方。 七丈高的青玉碑上刻着时辰表,排队的人群在底下摩肩接踵,踮着脚数着刻度时辰,生怕误了这旬唯一去西海的飞舟。 选择坐飞舟的人大多是家境尚可,但修为低下的家族小辈,也有一些散修,自己攒了些灵石选择坐飞舟,无他,飞舟的价格虽然高,却有很多修为尚可的护舟人,除却极少情况遇到黑船被打劫,大部分时候还是较为安全的。 队伍忽然骚动了起来。 前方验票的修士递上一枚玉蝉,正落到验灵尺的凹槽处,尺身霎时浮起仙鹤纹,惊得弟子慌忙躬身:“原来是持仙鹤玉蝉的贵客,甲等舱请。” 人群中哗啦啦地向前看去,这飞行舟是天工坊的产业,顾客的玉蝉分为仙鹤,锦鸡,孔雀,大雁,白鹏,鹭鸶,鹌鹑,练雀,当然,还有最厉害的,几乎没什么人看到的游龙,听人说,这普天之下只有四个人有。 天工坊坊主自不必说,还有一枚当年给了玄天宗的萧若云,萧若云死后这枚应当传给了她的徒弟林初安,只是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第三枚给了一位散修,最后一枚,有传闻说给了药王谷的人,可却从未见药王谷的谁在外用过,究竟是真是假也就不得而知。 那名拿着仙鹤纹的修士似乎很享受别人这样的目光,勾了一抹笑,进了飞行舟。 等轮到林初安和谢知遇两人时,谢知遇的手腕微动,将呼之欲出的游龙纹改成了孔雀纹。 别人没看清楚谢知遇的动作,林初安却看得清楚,她垂眸忍住唇角的笑意:谢医仙还是这样不爱出风头,却从不委屈自己。 孔雀纹,刚好是能进甲等舱的最后一位。 验灵的弟子看了一眼二人,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神色恭敬地放二人进去,这孔雀纹随是上等,在这人群中却并不稀缺,因而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现。 踏上云梯时,林初安看着一脸淡然的谢知遇,有心说些什么缓和两人的氛围,可最后到底是谢知遇先开口了:“你是否要问我为何有游龙玉蝉?” “是,我与那天工坊坊主有过几面之缘,为人古怪,不拘修为家世,只看眼缘。”林初安点头,她从前的那枚玉蝉是师尊给她的,她全都放到了洞府,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我的玉蝉不是天工坊坊主给的,是天工坊的少主给的。”谢知遇说完,又觉得说得太含糊了,可能惹人误会,继续道:“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碰巧救了她的性命,为了报答我,她便给了我一枚玉蝉。” 谢知遇没说前,林初安还没想起来,经这一说,她反而有些印象。 大约也是百年前,哪怕是如她一般不关注这些事的人也听了一两句,好像是天工坊的少主看上了药王谷的一个人,非卿不嫁,要将自己手里的产业都作为陪嫁,甚至为了那个人,差点和坊主决裂。 后来的事,她便再没有关心了。 谢知遇看出了她的想法,抿了抿唇,有心解释,却不知该从哪里解释较好,只说:“我与那少主并无什么关系。” 这话只差说是那少主一厢情愿。 林初安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路程稍远,飞舟上有小厨房,林初安便一个人呢去做些糕点,独留谢知遇一个人坐在舱内。 飞行舟掠过云海时,谢知遇正研究棋盘上的棋局,她又走神了,下棋反而让心绪更乱,她一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局搅乱。 甲板上传来少女清亮的抱怨声:“娘为何偏要让我出去历练,玄冥秘境又不是马上就开,偏让我这个时候去西海干什么。” 大约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人开口:“夫人的意思是,总要先去熟悉熟悉,西海和玄冥秘境本身有很多相似之处。” “娘和娘亲一点都不疼我了,根本就不关心我,只知道让我历练然后接手家业。” 此言一出,她身侧的人道:“两位夫人都是为了您好,如今煞费苦心也不过是希望您日后能顺遂一些。” 下一刻,没有再听到这个女孩的抱怨声,反而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姐姐。” 谢知遇心中一颤,她叫的不会是……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嗯?” 谢知遇快步走出去,却见那个女孩直直盯着林初安手中的糕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笑是自己想多了,应当不会人人都对林初安一见钟情吧。 她故作自然地上前,接过林初安手中的糕点道:“早就饿了。” 林初安的手指一松,过了元婴期的修士不会染尘,亦不会有饥饿之感,哪怕如她这般用不了灵力也是如此,如今每顿按时吃饭,只是为了修道,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来时路。 那个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前凑了凑:“我看这糕点舟上没有卖的,姐姐,是从船下带来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知遇再听到这声姐姐觉得异常刺耳,但她也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我姓言,单名一个安字,姑娘叫我言安即可,这糕点是我自己随手做的。” 女孩的视线扫过两个人的神情,一脸了然,在家里她娘和娘亲相处时便是这般,“言安姐,这个姐姐如何称呼呀。” 她娘亲教过她,在外面若是遇到道侣,问了一个人的名字就一定要问另一个人的姓名,对待两个人不能有丝毫偏颇,不然恐惹人误会。 “我姓木,单名一个知。” 说完这话,谢知遇又瞧了一眼林初安的神色,见林初安并未说些什么,她放下心来。 “我姓……” 她正要说话,她身侧的护卫忽而清了清嗓子。 话锋一转“我姓钱,名多多,你们叫我钱多多就好。” 身侧的那护卫皱了皱眉,这名字起得也太…… 林初安弯唇笑了笑,点头,唤了一声:“钱多多。” 出门在玩,很少有人用真名,可这姑娘起得化名也太直抒胸臆了些。 “言安姐,木知姐,你们的糕点能分我吃一点吗?我从家里也带了好多美食,咱们可以换着吃,我家厨子的手艺可好了。” 谢知遇不回答,视线扫过钱多多腰间的乾坤袋,她知道这枚乾坤袋的出处,怕是能买下半座肃风城了,只是见过这枚乾坤袋的人少之又少,因而她家里人也就没有注意。 林初安笑说:“自然可以。” 三人去了谢知遇和林初安的舱房,尽管那名护卫看上去很不放心,但还是看着钱多多进去了,自己则守在舱门外。 钱多多熟稔地坐在两人的中间,从乾坤袋里拿出自己从家带来的糕点,推给两人,然后伸手从林初安放到桌上的盘子里取了一块糕点,道:“相遇即是缘分,都别客气。” 说完,她先将那个糕点塞进了嘴里,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等吃完嘴里的糕点,点头赞叹说:“言安姐姐,你做的糕点比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都好吃。” 这姑娘心大的很,出门在外,陌生人给的东西直接就吃到嘴里的,万金难求的乾坤袋被她大大咧咧地使用。 林初安忽而道:“出门在外,你家里人就没教你一些什么吗?” 钱多多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道:“其实我娘教了我很多东西,虽然我都没记住,但我记得娘亲教我,待人以诚,这是她门派的宗训。” 待人以诚的宗训,林初安和谢知遇明了,她的娘亲出自乐琴阁。 几句话,连家底都露出来了,有价值连城的乾坤袋,家中两位女主人当家,其中一位还是乐琴阁的人,林初安和谢知遇立马猜出了面前这位自称“钱多多”的来处。 她的两位母亲,一位是出身乐琴阁的程云,另一位即是散修出身,却在论剑锋上一鸣惊人,最后败于林初安之手的商铮。《 》 22、飞行舟 商铮此人,是天生五灵根,天赋不显,出身寒微,却偏偏有种不要命的修炼劲头,散修没什么根基,她就靠着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修炼。 林初安记得,三百多年前,她于论剑锋上对上商铮,自己手里的是剑招,而商铮手里的都是杀招,最后林初安胜得十分艰难。 大比之前,商铮在钱庄押了自己会是三鼎甲之一,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手段,将那钱庄也收入麾下,钱庄在她手里逐步扩大,说是富甲一方都有些小瞧了,真算得上是富可敌国。 后来,商铮与程云大婚时,林初安是去了的,还送上了一份礼。 与商铮不同,程云这人是柔到骨子里的,出身优渥,甚至天赋也好,一路顺遂,从未吃过什么苦头,甚至都不曾与谁有过矛盾,二人能走到一起,倒也算是一桩奇谈。 哪怕素不相识林初安也会提点几句,更何况,面前这姑娘也算是故人之子,“你这糕点也不错,从前我就听说商铮花大价钱雇了江南的厨修,今日我们也算是有口福了。” “啊?”钱多多的脸上难掩震惊,甚至有些慌张,似乎是在惊疑林初安是怎么猜到的。 “如你这般出门历练是要吃苦头的,你娘放心吗?” 林初安记忆里的商铮行事周全,比起谢知遇也不遑多让,市井出身,更让她比谢知遇、林初安一行人多了几分圆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子?怎么会这样草率地让女儿出门历练。 程予商见两个人都猜出来了,也不装了,坦白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我娘很是着急让我出门历练,我娘亲眼眶都红了却也没阻拦。” 林初安偏过脸看向谢知遇,谢知遇的脸色也不好看。 她们都知道上届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需要推算,谢知遇如今灵力滞涩,窥天之术不能再用,商铮如此着急的原因定然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消息。 “既然如此,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初安缓缓道。 程予商忽而傻笑了一声,道:“言安姐姐,你和我娘好像啊,她每次也都这样对我说,可我觉得这世上怎么样也都应该是好人多才对吧。” 知道了程予商的身份再听这一声言安姐姐,就觉得有些别扭了,她与谢知遇和商铮同辈,按理应当唤她们二人一声姨才对。 林初安笑了笑,倒也没有说程予商说的不对,她点头肯定道:“我也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可若是你遇上的那人正好是一个坏人,那又当如何呢?” 从商铮最后和程云结契便能看出,商铮此人,虽然幼时经历诸多苦楚,却还是向往至善之人,也无怪乎会把女儿教成这样。 程予商也不知放没放到心上,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我运气很好的,所以我遇到了你和木知姐姐,你们肯定都是好人。” 谢知遇勾了勾唇,她从前就不喜商铮,看了眼眼前的程予商道:“你言安姐姐是好人,我可不一定。” 心里存了吓这姑娘的心思,她说这话的语气也十分凉薄。 没想到下一刻,程予商忽而道:“不会的,我娘亲说能走到一起的两个人定然是相似的,所以我娘是好人,所以木知姐姐也是好人。” 只这一句话,就勾得谢知遇眼里寒冰消融,甚至觉得商铮这人虽然一般,但还挺会教孩子的,程予商这姑娘不错,有眼光,也会说话。 林初安察觉到身侧人的情绪变化,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平时看着那么精明,偏偏又这样好哄,此刻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好像那根心弦又被弹响,弦颤了良久,才停下了音符。 “对了,言安姐姐,你见过我娘吗?” 林初安点头。 “我娘原来是什么样的呀,也是像现在这样不爱笑吗?” 林初安回忆起那个败于她剑下的商铮,比试虽败,剑锋不折,绝仙剑横于颈侧的时候,也只是道:“我败了。” 拿得起,放得下,输赢乃兵家常事,那一刻她甚至从商铮的眼里看到一丝庆幸,庆幸这只是一场比试,而不是生死之战,也是那一刻,林初安忽然理解了别人对商铮的评价:舍命求道,不问生死问造化,只凭修为不凭名,终与世家齐。 “论剑锋比试的时候我在台下,远远见过一眼,只觉得很有傲气。” 程予商一听来了兴致,“言安姐姐,你见的是哪一场,是最后和剑尊林初安的那场吗?” 还没等林初安回答,谢知遇先道:“怎么?你娘还同你提过剑尊林初安?” “那到没有,但我偶然听说过,听我娘亲说的,三十七年前大战,我娘和娘亲也去了,剑尊陨落时,玄天宗的人找了几日也没找到,人们都说尸骨无存。” 说完这些话,程予商的神情罕见得低落下来,低声说:“我才不信呢,剑尊是天生剑骨,怎么会尸骨无存。” 人们只知林初安,可三十七年前,不只有林初安,陨落的修士不知凡几,一个林初安而已,死或不死,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是她不在乎,有人替她在乎,程予商继续说:“我之前在我娘的书房里睡着了,我听到我娘说那些人本来也不希望林初安活着,死了倒是称了那些人的心意了。” 谢知遇下意识地看向林初安,却见林初安也只是笑了笑。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萧若云只有她一个徒弟,两人却独占一峰,萧若云死后,那些能够养一峰人的资源全都给了林初安,玄天宗的人虽不希望她死,却也不希望她活着。 玄天宗先有了萧若水而后又出了一个林初安,一直居于第一大宗的位置,其他的人自然也不希望林初安活着,更有甚者,只怕巴不得林初安早点去死。 待死后为她造势,也不过是利益博弈的结果。 林初安有时觉得这些真是没意思极了,偶尔也想,玄天宗的宗训之一“立世以仁,济世以诚”,究竟有几人记得,究竟有几人在践行。 她不是圣人,也会有犹疑的时候,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是她林初安。 可,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能想到她的师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她也遇到许多如她一般的年轻后辈,坚持总该是有意义的。 “对了,言安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论剑锋看到我娘和林初安的比试了嘛?” 这一声清脆的嗓音把林初安拉回了现实,她恍然回过神来:“看到了,你娘很厉害。” “骗人,对面的可是剑尊林初安。”程予商一脸的不相信。 “你娘也不差啊,论剑锋是她的立身之战,那年之后,此后三十年一度的论剑会上多了许多出身不显的散修。” 修仙界是看天赋的地方,最不济也要看出身,可就是商铮那样没有天赋,没有家事的人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在论剑锋占据一席之地。 她记得当时流传最广的一句话:“焚身踏破登天骨,敢笑寒门逊世家?” 林初安不自觉念出声,见程予商看她,她笑问:“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当然听说过了,修仙界的三岁小儿都知。”程予商不解林初安为何忽然问她这个问题。 “这句话原本是就说商铮的,在她之前,没有一个散修能在论剑锋夺得名次,甚至连论剑锋的大门都进不去,在她之后,才陆续出现了许多有名有姓散修,这其中不少也有她的助益。” 谢知遇难得没有反驳,她虽不喜商铮,却不得不说,这人有几分寻常人没有的情怀。 “我娘这么厉害吗?” 程予商有些不可置信,在她的印象里,她娘总是很少笑,似乎有很多的心事,身上沾满了铜臭味,每日迎来送往,汲汲营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从前甚至想过,是不是当年她娘给论剑锋送钱了才能和剑尊林初安一较高下,她娘从未与她讲过从前,身边的人都只听她娘的话,从不与她多说。 有时她都不知道她娘亲怎么看上她娘的。 “那她为何从来不和我说……” 不知为何,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相信至亲,反而觉得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的话更可信。 林初安不知,谢知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商铮这人,对外人还懂得示弱搏利,只怕反而是到了家中,遇上至亲,死要面子活受罪。” 程予商察觉到谢知遇语气里对商铮的不喜,语气里的轻蔑,顿时火冒三丈。 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娘这样的人最重情谊,所以她才不想让我们跟着担心,你……我就不相信你面对言安姐姐没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时候。” 说完,就气呼呼的离开了,离开前倒是还和林初安道了个别。 林初安看了一眼谢知遇,“你什么年纪,她什么年纪,知道你不喜欢商铮,但你同个小姑娘争什么口舌之快。”《 》 23、离开肃风城 谢知遇看向林初安,一双清亮的眼眸中写满了委屈,自己明明也没说什么,下一瞬,她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丢脸,垂下了眼。 林初安有些时候都在想,从前听说过的谢医仙,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谢知遇莫不是两个人,她伸手,顿在了空中,下一刻,一双手搭在了她的手上,掌心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谢知遇此时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若是……”谢知遇忽而开口,可顿了半晌,也没将若是之后的词句说出口。 林初安知道她想问什么,相伴数年,她了解谢知遇就如同了解自己一般,商铮急急忙忙将自己的女儿送出来的举动触动了两人的心弦,她们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商铮听说了会发生什么才出此下策。 若是上届真的卷土重来,以林初安如今的身体难以应对,她的丹田虽然在修复,却还是用不了灵力,只是一副空架子。 两人正说着话,舱外忽有黑云翻滚。 整艘飞舟剧烈震颤,廊间灯笼齐刷刷熄灭,方才还天光大亮,如今已然伸手不见五指,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魔气!”谢知遇广袖翻飞间七十二枚金针悬空成阵,“结界破了。” 甲板上炸开惊呼,透过窗沿望去,船上泛着血光。 林初安按剑而起,斩月剑在鞘中发出龙吟。 舱壁突然炸开巨大的裂缝,魔气如浓墨倾泄而入,当先的几个修士瞬间化作白骨,血肉在半空中被魔气吞噬。 “言安姐!”程予商撞开舱门扑进来,发间的珠花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虽然害怕,但还算镇定,手慌乱地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张符纸,“这张符纸可以带走四个人,我们一起走。” 符纸燃尽的刹那,谢知遇揽住两人的腰身疾退,灰烬中爆开的不是灵光,而是毒雾。 “怎么会这样?”少女看着那堆焦黑的灰烬,“只有很少的人碰过我的乾坤袋。” 说话间脸色已煞白如纸,手指紧紧攥在一起,该怎么办…… 她身旁的护卫挥刀斩碎袭来的魔爪,神情已然有些急迫:“小姐快走。” 话音未落,暗处刺出的魔剑差点就要穿透她的胸膛。 林初安剑鞘点地,气劲震飞偷袭者。 谢知遇金针环线缠住程予商腰身拽到身后,药囊中飞出药粉,触到魔气的刹那间燃起火焰,被灼伤的魔族发出惨叫,露出黑袍下腐烂的骨头。 医道魁首,擅医亦擅毒。 “带她们去甲板。”林初安玄衣无风自动,剑未出鞘已有剑气纵横,“我断后。 程予商似乎是被吓呆了,身旁的护卫又一剑斩断了魔族的血爪,又一具尸体砸在了她的身前,魔气腐蚀的眼眶直直望着她,眼里写满了对死亡的不甘。 “娘……”她哆嗦的手去摸腰间的乾坤袋,想取出自己的剑,却抓到了满手粘稠——不知是谁溅在她衣裙上的血。 玄色的衣摆忽然掠过视野。 “握紧。”林初安抽出插在甲板上的长剑,递给女孩,少女却害怕地缩手,那柄不知谁的长剑哐当坠地,剑身映出她涕泪横流的脸。 魔潮掀起的腥风里,林初安的声音冷得孤寂:“哭什么,你看看死了的人,若你再犹豫,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你。” 说话间,足尖轻挑,断剑飞入程予商的怀中:“剑在,脊梁就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程予商突然看清剑上模糊的徽记,是陇南苏家,上面写着剑主的名字——苏晓,她与苏晓有过一面之缘,是在三年前的秘境试炼中,这人虽有些大小姐脾气,本性却不坏,可如今,只剩下一柄无主的长剑。 她再抬头时,林初安已转身走进滔天魔气里,沾满血污的玄衣被长风灌满,像一面猎猎战旗。 “可……可是……”少女哽咽着握紧剑柄,不大熟悉的剑锋刃割破虎口,奇妙的是,当热血漫过剑身时,竟有微弱的剑气在长剑上流转,不是她的剑气,是剑主于生死之间悟出的一道剑意,也是最后一道。 程予商忽然笑了,眼泪顺着笑流下,这抹最后的剑意竟是粉色的,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娇蛮的大小姐大声道:“粉色怎么了?剑尊林初安还最喜欢穿红衣呢。” 她身旁的护卫出剑替她挡住了偷袭的剑,金属撞击声中,程予商颤抖的手终于握紧了手中的剑,握紧了苏晓的剑。 墨色的魔潮里,飞行舟早已破败不堪。 程予商握着剑的手还在颤抖,剑锋却已刺穿扑来的魔物咽喉,苏晓的剑意化作桃花纷扬,竟在魔气中撑开了半丈清明。 “往坤位退!”谢知遇的金针钉入甲板,摇摇欲坠的飞行舟在天空中稳住了身形。 林初安的剑锋横扫处,魔物的骨翼簌簌断裂,魔修在魔雾中左突右冲,突然凝成实体抓向林初安。 但斩月剑比魔爪更快。 剑尖刺破魔修掌心时,林初安腕间青筋显露出来,没有灵力加持的剑招,硬是凭着精妙角度挑断了魔修的指骨,魔血溅在她脸上时还是滚烫的。 云天之间忽然响起号角,这些人竟都像是冲着林初安来的。 谢知遇借了程予商和她的护卫一掌力,先送了两人下去,其余的人也都随着这两道身影而下,奇怪的是,魔修竟无一人阻拦。 直至最后只剩谢知遇和林初安两人。 “林初安,你真是命大啊。” 从魔雾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林初安曾经见过,是四大影卫之一——夜枭,上次见还算是朋友,一起站在天门山上抵御上界,后来魔族亦损失惨重。 这次再见,竟变成敌人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的斩月剑。 “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灵力的剑尊还配不配得上剑尊这个称号。” “小心。” 魔箭擦着她的鬓发掠过,被林初安飞身躲过。 林初安趁机剑指夜枭,剑锋触及云海的刹那,千里怒涛化作漫天剑雨,夜枭半边身躯隐匿在云海中,下一刻,残破的面具下露出森森白骨,向她袭来。 斩月剑发出悲鸣,林初安持剑的手终于开始颤抖,强行催动灵力的反噬自丹田蔓延,嘴角溢出的血珠坠入飞行舟之下,她心一横,加大了催动灵力的幅度,生生将夜枭逼至舟边。 谢知遇暗道不好,一手揽过林初安的腰,另一只手捏碎药瓶将药丸塞进林初安口中,趁着夜枭还反应过来,抱着只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林初安跃下飞舟。 夜枭给了林初安的最后一击,被谢知遇无声地挡下。 她如今灵力滞涩,跃下空中之时,便觉力不从心,她的手掐了一个诀,可下降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化,再这样下去,两个人只怕会粉身碎骨。 离她最近的林初安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动用了丹田处的最后一点灵力,灵力破空,二人下降的速度逐渐减慢,林初安吐出一大口血,谢知遇的白衣也染上了血色。 她听到耳边谢知遇的声音贯着风声在唤她,但她实在太累了,似乎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这样累过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三十七年前,尸山火海中,她是那样的无力,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看到了谢知遇,那颗心忽而就定了下来。 林初安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唇齿间的雪气,万年冰魄的余韵在经络中流转,一点点温暖着她体内破碎的丹田。 她睁开眼,看见谢知遇正闭眼假寐。 “别动。”谢知遇察觉到她醒来了,按住她试图撑起的身子,轻声道“万年冰魄只用出了七分的药力,你的身体撑不了太久。” 洞外骤雨落下,林初安嗅到谢知遇袖口陌生的香薰,隐隐还能闻到一丝血气,原本素白的衣袍染成了靛蓝粗布,连惯用的金针都换成了普通的针。 “你换了熏香。”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心惊, 谢知遇点头,同她解释说:“魔族的追魂蝶知道我们二人的特征和面容。” 火光映着她耳后贴的易容面皮,连那颗眼角的泪痣都遮住了,“倒是你……” 话音未落,林初安却敏锐地觉得不对,她突然伸手从她的鬓角处揭下她面具。 人皮面具下真实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被魔气侵蚀过的伤口还渗着血。 “什么时候伤的?”林初安望向那道伤痕,忽而问说。 “不碍事。”谢知遇垂下眼,轻声说着。 林初安忽然想起,夜枭的最后一击,那时并未落到她身上,她还以为是夜枭打空了,原来,是在这里啊,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送给谢知遇的那枚簪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