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笼十五年》 第1章 管氏有女 一名身着粗棉系身长裙的老仆妇正向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夫人诉说原委。这两位夫人是来自琅琊王氏二房和三房的新妇。其中,面容清丽、身材纤瘦的妇人,是二房王当的夫人刘姈,出身陇西刘氏。她眉心微蹙,目光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家书,听着仆妇言语,心中翻涌着疑虑与怜惜——既忧那病弱女童的处境,又恼于家族间这层难以言说的隔阂,神情间透出几分犹豫与挣扎。另一位站在一旁、年长些、身材略显丰腴的妇人,则是三房的新妇卢玳。她双臂轻抱,嘴角微绷,目光冷冷扫过仆妇,不发一言,眉宇间尽是不耐与疏离,仿佛早已看透这番诉苦不过是内宅推诿的惯常伎俩,根本不愿多费心神应对。 管氏的老太太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当初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嫁给这洛阳城的管氏。虽说管氏也是名门望族,但几年前因在陈王一事上站错了队,便被冷落。至今,已稳坐帝位三年的司马昭皇帝,并未有重用管氏子弟的迹象,这预示着管氏的彻底没落。然而,王氏女却执意嫁入管氏为妻。不幸的是,她因感染风寒,前几日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女儿管婠。 老仆妇继续说道:“咱家女公子生下来体弱多病,这绝非夫人苛待所致。天生体弱本就需精心呵护,即便女公子的生母王夫人在世,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将她养育得如现在这般。我们虽无功劳,苦劳总是有的。何须听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说咱家如何亏待女公子呢。夫人着急来信,将主君与主夫人斥责一通,哪里有这样相亲相爱的人呀!你们是没见到夫人是如何细心照料女公子的,就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公子生病时,也未曾这般周到。若此时将女公子接走,外面那些嘴碎之人不知又会如何编排咱们管氏。就算真要将人接走,也得过了王夫人的头七吧。”刘氏闻言轻轻一叹,目光投向远处紧闭的宅门,似在权衡情理与礼法;卢王氏却冷哼一声,转身拂袖,只留下一句:“家门不幸,偏生出这些是非来。” “你们的意思我们完全理解,只是我们老夫人对这位小侄女思念极深。老人家一生养育了四个孩子,唯独一位千金。在她生前,老夫人对她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三位。如今她年纪轻轻就离世,只留下一个孤女,老夫人自然希望将她接回身边照料。也请你们体谅一下老人的心情,建康与洛阳相隔千山万水,老夫人想着将孩子接到建康城,由她亲自抚养,这绝非对冯夫人的责难,只是出于对婠儿的无比眷恋。况且,她也是我们班家的血脉,我们绝不会让她在班家受到任何委屈。 听闻冯夫人又有身孕,照顾婠儿肯定费心费力,我们又怎能让她为了我们班家的事而不顾身体呢?所以,婠儿我们一定要接回去,好让老夫人安心。不过,我们班家自然会铭记冯夫人的恩情,请她放心,未来两代之间也会常来常往,毕竟管大人仍是婠儿的父亲,血缘之亲是割舍不断的。”刘氏耐心地向那仆妇解释道。 “确实如此,刘夫人,我们女君也是这个意思。既然刘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女君自然没有理由阻止女公子去建康。只是女君提到,近来风雪交加,女公子又还在病中,如果此时动身恐怕不妥。不如两位夫人在洛城里多留几日,待风雪过后再启程,否则女公子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可能又要受损。”仆妇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敛袖,眉眼低垂,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随即热情地将她们引入内堂。 此时卢氏终于开口道:“长姊,你看这风雪的确很大,别说是婠姐儿受不了,就连我现在这样的身体也不便赶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闪失,我如何向凭乏交代?早年生了琢儿,到如今也有三年了,只恨这样的好消息即便传信回建康也得十多天。我得休息够了再上路,长娣就算急着回去,也该让婠姐儿陪小姑子过了头七再走,否则将来她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那仆妇闻言微微颔首,眼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与体谅,轻声道:“卢夫人说得极是,女君若知道您这般体贴女公子,定也欣慰。” 卢氏并未看向那妇人,而刘氏则略带嗔怪地看了卢氏一眼:“早先便劝你别跟着一起来,你却偏要缠着老家君同往。若非你身体不适,在路上多耽搁了几日,我们早就抵达了。途中还诊出你有孕在身,若是在建康城时便知晓,也不用如此奔波劳顿。你若有个闪失,到头来还不是得归咎于我。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别把责任推给我。你们三房人丁单薄,至今也只有一个独子,原本老家君还张罗着给妇兄弟纳妾,后被劝住了,幸好你现在怀了这一胎。现如今你可得格外小心才是。” 卢氏轻轻抚摸着腹部,在来洛城的路上,她便觉身体不适,直至进城后请大夫诊治,才发现已有了小半月的身孕。她原本执意赶来洛城,是因为听闻此处有一位著名的妇科圣手,但其中缘由并未向刘氏透露。她着实没想到自己已有了身孕,洛城可真是个福地。刘氏脸上难掩喜色,语气却忽然低沉下来,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指尖不自觉地抚了抚额角,压低声音道:“你且再小心些,因着小姑子的病逝,老家君这几日身体欠佳,整日里茶饭不思,夜里也睡不安稳,前日还咳出了血丝,吓得众人不轻。如今我们又在洛城,管府正忙于操持丧事,你不可表现得太过张扬,否则若被有心人传到苏太太耳中,回去后你定会遭受责骂。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家君有多疼爱这个小姑子。当初她执意嫁到洛城,老家君大病一场,后来要将婠姐儿接回府中,老家君发了狠话,又不放心,所以派了我前来。你见了婠姐儿也要和蔼可亲些,她若在老家君面前说你几句,你在老家君那里定然讨不到好。” “年纪轻轻,应该不会挑拨是非吧?”卢氏撇了撇嘴,显然不愿去讨好这个小侄女。想当初,那小姑子何等骄蛮泼辣,未出嫁前没少欺负她们。有时卫凭打给她的新首饰,都要被小姑子抢去,偶尔两人发生争执,老家君也只罚她罢了。本以为小姑子出嫁后能过得舒心些,谁知她在府中受不得半点委屈,时常从洛城跑回建康城,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卢氏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小姑子,因而对她的女儿也心生厌恶。 进入内厅拜见冯夫人,只见她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褐色绣金直?曲裙,外披一件极为厚实的暖袄,怀抱着一位昏昏欲睡的狸奴。两侧各跪坐一名妇女,为她细心地捏肩揉腿,另一侧则有仆妇服侍热茶。冯氏在洛阳城以美貌闻名,因王氏嫁入管府五年仅育有一女,于是管老主君纳冯氏为平妻。王氏虽曾为女儿抱不平,但无奈自家女儿为讨主君欢心亲自答应,她们纵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冯氏入府头年便生下了长子管阙和女儿管章,在府中的地位远超王氏。王氏因此撒手不管府中事务,府中大小事宜皆由冯氏掌管。此时远远望去,刘氏心下暗道,这位冯夫人手段了得,自己那只会撒泼耍横的小姑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比起那蠢笨的小姑子,她对冯夫人更有好感。 刘氏细细打量冯夫人:眉目清朗,神色从容,虽面带倦意却不失威仪,一举一动皆有章法,连怀中狸奴都抱得端庄得体。刘氏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服,这般气度,绝非仅靠宠爱便可养成,必是心机深沉、长于筹谋之人。她又瞥见冯夫人指尖微动,轻轻抚摸着狸奴。 刘氏心中有了计较,此人外柔内刚,待下宽和却自有分寸,难怪能稳握管家之权。这般女子,纵是对手,也令人不得不暗自钦佩。 “两位夫人来了,快请坐。”冯夫人微笑着说道,虽然面颊瘦削,但精神饱满。 刘氏依言坐下,卢氏坐在刘氏身旁,拿起桌上的茶点吃起来。冯氏面色微窘,但很快恢复如常:“两位夫人的来意我已知晓,王老伯既然想将婠姐儿接回府中教养,我自然不会阻拦。这些年我虽与王氏关系不睦,但对婠姐儿却是真心疼爱。如今王氏阿姊去世,我更怜悯这孩子。考虑到我如今有孕在身,再照顾婠姐儿恐怕力不从心,好在她是王氏血脉,想来王氏不会亏待她,将她送到建康城我也放心。不过刚才听下人禀报,眼下风雪交加,城门已封锁,只能两日后动身。我已让人收拾好西厢房供两位夫人休息,婠姐儿的物件我会让人仔细整理。她这会儿应该刚服药休息,我待会儿去看看,卢夫人有孕在身还是不要去了,以免染上病气。” “冯夫人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们自然放心。不过,我想向夫人打听一下婠姐儿平日的喜好和性情,还望夫人如实告知。”刘氏笑着问道。 刘氏细察冯氏的神色,发现她似有为难之处,于是缓缓说道:“这事儿……我也不好对两位夫人有所隐瞒,王氏阿姊在教养婠姐儿时,确实过于纵容。然而,婠姐儿心地并不坏,如今她年纪尚轻,只要肯下功夫细心教导,将来也定能成为大家闺秀。实不相瞒,我曾劝过王氏阿姊,不应这般骄纵婠姐儿,可她哪里听得进我的话。说来惭愧,我虽算不得婠姐儿的亲生阿母,但见她如今这般模样,心中也着实有愧。只求两位夫人莫要放弃她,下一番狠心功夫,定能将婠姐儿教养好的。” 刘氏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冯氏,只见她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却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王抱真的性情她岂能不知?其在洛都纵溺女儿的行事早已人尽皆知,婠姐儿骄蛮的名声也早已传遍洛都。众人皆言婠姐儿如今这病症乃是咎由自取,只因在太守府中见一女子穿着比她更为鲜亮,便气恼地将那女子推入湖中。怎奈那小女子学过些功夫,反将欲推她入湖的管婠推进了湖里,因而染上风寒。而前些日子,婠姐儿的生母王抱真正是因风寒离世。老家君听闻此事后,虽面色沉郁,久久不语,却终是长叹一声道:“孩子失于教养,固然是母过,但她终究是王家的血脉,如今母亲去了,若再弃之不顾,岂非让外人讥笑我王氏无仁义?便命她顺道将婠姐儿接回建康城。”言语之间,既有痛惜,亦含决断,眉宇间透出几分苍凉与责任。 卢氏闻言,冷笑道:“她这般行事,当真是随了她那亲娘,天生的坏种子岂是能教养好的?更何况,以老王君对亲女儿的溺爱程度,你以为他会狠下心来教养她?怕就怕到时候又养出一个王抱真,那我往后岂不要看她的脸色过活?依我看,她是管氏之女,又何必接回建康。老王君与其放心不下她,不如全力教养好剩下的几个孙子女。话虽如此,若她真回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瞧。” 刘氏叹息一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还不快住口!再怎么说,那也是大人教养不当的过错,岂能怪罪到一个稚子身上?你也是嫁作人妇的新妇了,何必与一个刚丧母的孩子计较?当初若不情不愿,又何必答应将她接来?莫要在此给我添乱,老王君吩咐将人接回去,那我们就将人平安接回去便是,以后的事情回府再说。” 卢氏面有愠色,冷哼一声:“想当初那王抱真如何挑拨我们与老家君的关系,又搬弄是非的?我记得长姊你之前有个孩儿也是因为她才落了胎的。你那时有孕在身,而她却只是因为与管御闹气离家出走,长兄为了寻她连夜出府,府上的人都出去寻她了,恰好长兄的妾室有意作祟,在你那夜发动时将产婆调走,你当时差点没能挺过来,而那孩子也因为下人操作不当窒气而死,那是你的长女啊,若非长兄当时不在府中,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这些年给我们添过的麻烦事还少么?” 刘氏眼眶一红,心中骤然揪紧,旧痛如针扎般涌上胸口,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那夜血染床褥、婴孩无声的惨景仿佛就在眼前,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悲恸与愤恨,转而怒斥:“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现在将人给接回去才是正经事,你若不能接受就滚回你的房里去,再说了,当初那事主要是那召妾室的错,也怪不到她的身上,如今婠姐儿年幼丧母,你怎能与她计较这么多,陈年旧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何必再提。”卢氏冷着脸转身离开,刚迎面走出去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夫人!夫人,婠姐儿醒了,只是认不得我们是谁,怕不是烧糊涂了!” 第2章 馆姬 馆姬公主司马娩,先帝与当今太后的长女,自幼备受恩宠。在她及笄之年,先帝将其许配给新贵太子太傅隋郅。馆姬公主本以为这是一段金玉良缘,然而却未曾想到,这段婚姻竟成了她命运的深渊。太子太傅隋郅,以其温文尔雅的气度和俊逸的外貌,成为建康城中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馆姬公主也是其中一员。 她凭借权势,如愿嫁给了隋郅,然而婚后的生活却如冰霜,隋郅几乎不曾正眼看她。新婚之夜,隋郅便以公务为由宿于外院,此后更是常年不入内房。每逢节庆家宴,他亦总寻借口推脱,独留馆姬于空庭冷殿之中。她曾亲手绣制香囊赠予隋郅,却被他当面掷于地上,冷言道:“公主尊贵,何必屈尊劳作?” 更甚者,府中侍女若有与她亲近者,皆被隋郅寻机逐出,连贴身侍奉多年的乳母也被贬至浣衣局。她本以为只要自己付出真心,总有一天能打动隋郅,却没想到隋郅早已心有所属,那人正是她的妹妹——乾阳公主司马熹。 司马熹是霍贵妃之女,与馆姬公主并非同胞姐妹。当年,霍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与馆姬公主的亲弟弟太子,都是皇位的热门人选。馆姬公主与隋郅成婚,也有稳住陈郡隋氏这一强大助力之意。然而,她未曾料到的是,隋郅早已对司马熹暗生情愫,而自己的介入,更是让隋郅对她心生厌恶。 隋氏表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暗地里搜集太子谋反的证据,而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隋氏伪造的谎言。太子最终被囚,皇后被废,馆姬公主也被隋郅一杯毒酒送上了不归路,成为他们权力斗争的垫脚石。她与弟弟之间的往来信件,也被隋郅利用,作为情报交给了四皇子。司马娩死后,灵魂在人间游荡了一年,亲眼目睹了四皇子登基,成为晋宪帝,年号昭熹,象征着他对司马熹的专宠,她的地位无比尊崇。 皇后高氏一族遭到灭顶之灾,唯有曾经支持太子的卫氏得以幸免,依旧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势力已大不如前。在司马娩灵魂停留的那一年,太尉卫琯突然因病去世,从此由卫琯的庶弟卫玠接任太尉一职。隋氏则得到了丰厚的封赏,隋郅被封为长伯侯,虽仍保留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实际上已权倾朝野,地位如同太宰。 此后,她的世界便陷入了沉寂。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化作一个幼小的身躯,纷繁复杂的记忆在脑海中与当下的现实交织融合。她终于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管氏的长女——管婠。 然而,心中总有一丝不甘,为何又一次让她投身于女儿身?若为男儿,她定能参与政事,与隋郅一决高下。可偏偏身为女子,即便前世贵为公主,也活得艰辛,一个普通官家不受宠的小姐,又怎能有自在的生活?这已是她死后的第三个年头,加上在世间停留的那一年,便是第四个年头了。她的母后和弟弟是否已转世为人?还是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无尽的痛苦让她至今难以释怀,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境,梦醒时分,一切都回归原状。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风卷着雪花涌入屋内,她看到了管婠记忆中冯氏的面容。记忆中的冯氏是和善的,可经过她的重新解读,这份和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多深意,那笑意从不达眼底,语气温软却总带着试探,每逢节令赏赐,她总“恰好”遗漏管娘应得的一份,却又在人前表现出格外的怜惜。她本能地感觉到,冯氏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副慈和面目下,藏着算计与疏离,仿佛在耐心等待某个时机,将这不受宠的长女彻底边缘化,好为他人腾出位置。此刻,她的头脑依旧昏沉,她努力地睁开双眼,看见立在冯氏身后的刘氏和卢氏。 刘氏笑着问道:“婠姐儿,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她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死前那杯炽热的毒酒仿佛仍在口中,让她迫切地想要润泽喉咙,于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刘氏立刻命人端来热茶,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那温热的茶水流淌过口中,她这才感觉自己真正地重获新生。外面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也没有多少温度,管婠借着微弱的光线,环顾着这间狭小的屋子。 屋内不施丹垩,石壁以青灰石叠砌而成,纹理粗粝而质朴,岁月浸润之下,泛出幽幽润泽之光,似有古意氤氲。室中设一火塘,以铁条镶边,塘心炭火未熄,余烬微红,偶有松枝爆响,轻跃火星。 但见房中无寻常床榻几案之属,靠里墙处以整块厚杉木板垒叠为高台,形若寝阁,高出地面三尺许,以厚褥铺陈,上覆素麻织就的衾被,叠得齐整端方,一角压着一方靛蓝土布,绣以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榻下错落置蒲团数枚,围作半弧,正对火塘,旁立一矮足竹几,雕琢简朴,其上置一盏铜油灯,灯芯微烬,另有一只青釉陶盏,置于几畔,盏底余茶半痕,茶色沉褐,似已凉透多时。 管婠环顾这间愈发显得简陋的屋子,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凄凉。就在这时,冯氏缓缓踱步进来,指尖轻捻着绣金边的帕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婉笑意,语调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打破了沉默:“婠姐儿,你莫要责怪,如今你正因为犯错而处于禁闭之中,这并不是你原本的房间。”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管婠鬓角散落的发丝,动作亲昵,眼神却暗含审视,“你父亲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御使看,其实他哪里舍得让你受苦呢?只是你切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她顿了顿,微微俯身,目光与管婠平视,语气愈发柔和:“你愿意随他们去建康城吗?若是不愿,留在洛阳也无妨,我会待你如亲生女儿,绝不会亏待你。”说罢,她直起身,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边缘,似在斟酌言辞,“若是想去建康城,那也无妨,毕竟那里是新的皇都,定比洛阳繁华。而且管氏虽不如王氏是名门望族,但你嫌弃这里也情有可原。”她忽然压低声音,眉梢微蹙,带着几分忧切:“只是到了建康城,你定要安分守己,不可再骄纵跋扈,否则又有谁能护你周全呢?”随即又缓和神色,轻轻拍了拍管婠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不过也不急,等你母亲头七过了再走吧。即使再不愿意,也应当为她上一炷香,磕个头。”她仰头望向窗外,眼尾微红,似有无限感慨,“唉,没想到王氏妹妹如此年轻就走了,留下你着实可怜。”冯氏说着,缓缓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动作轻缓,仿佛真被哀思浸透。 管婠听完冯氏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虽在深宫中被人娇宠着长大,却并非愚笨之人。冯氏看似关心,实则每句话都暗藏陷阱等着她跳。的确,原身此时不过十岁,为何要遭受如此对待?况且小姑娘刚刚丧母,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要面对这些勾心斗角。她看向马氏,只见其眼角似有泪光:“阿母走之前叮嘱阿婠要回建康去,那里还有疼阿婠的老祖母,这样就不用受欺负了。冯阿母,你对阿婠也很好,阿婠舍不得你。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建康吧,还有弟弟和妹妹,这样我既能见到老祖母,也不用和你分开。阿母走了,阿婠就只剩下冯阿母了。听说建康城那么远,阿婠有点害怕。洛阳城里的孩子们都讨厌阿婠,所以阿婠很不想待在这里,真不知道建康城那边会如何。”管婠小心翼翼地说着,她深谙卖惨之道,如今顶着孩子的身份,更是将这份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冯氏明显感到一丝尴尬,心中暗忖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伶俐。细思之下,她也明白,王氏的娇惯使得管婠天真无知,习惯于他人的安排与摆布,却不自知,还以为王氏对她关怀备至。严格来说,管婠算不上被宠坏,只是她过于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以至于在洛阳城落得恶名。实话说,管婠虽年幼,容貌却已初显其母的倾城之姿。建康城有句流传已久的话:“王家的女郎,卫家的儿郎。”而王抱真以其美貌闻名,尽管她年轻时恶名在外,仍有许多五陵年少争相求娶。如今大病初愈,她的身体略显虚弱,面容更为清瘦,但那双睫毛依旧浓密如鸦羽,眼底残留的嫣红如春水掺入了香脂,显得楚楚动人。再加上她这番话,更是让人无法对她生气。但每当冯氏看到这张脸,便会想起王抱真,以至于连强颜欢笑都难以做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会舍得让你受委屈?只是听你姐姐说,老家君十分挂念你,她年事已高,你理应陪伴在她身边。虽不能给你丰厚的嫁妆,但你要谨记尽孝之道,以体贴和孝顺赢得尊重,以免让人看轻了你,也看轻了我们。况且你身体尚未痊愈,我已经和你姐姐们商量过,等你身体好转再启程。这几日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估计你阿父这几日气也消了,到时候你就搬回骨壁轩吧。” 冯氏如慈母般握着管婠的双手,但管婠却能感觉到她的虚伪。根据小女郎的记忆,这冯氏没少在她生父面前挑拨离间。而她的生母王氏自从失宠后,便千方百计地用各种手段博取管御的怜爱,包括给她下药、用巴豆,或是把她关在屋外,导致她高烧不退。因此,原身才会愈发亲近冯氏。 管婠心中暗忖,此刻还是不要表现得太过异常为好,毕竟她现在亟需一个新的身份。若行为反常,难免引人猜疑,这只会给自己平添麻烦。于是,她只是略显怯懦地点了点头。然而,这具身体实在是虚弱不堪,仅仅是说了这几句话,便已有些支撑不住。 呼吸急促如风中残烛,胸口闷痛如压巨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指尖冰凉发麻,微微颤抖着藏在袖中,连抬手的力气都似被抽尽。眼前视野忽明忽暗,耳畔嗡鸣作响,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听人说话,连刘氏的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厥,脊背僵硬地靠在床头,连吞咽都带着涩痛。 这时,刘氏及时地开口,如释重负般说道:“她年纪尚小,又刚生了病,现在就让阿婠休息一会儿吧,咱们也别再打扰她了。” 刘氏说完,冯氏也附和道:“阿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阿母再来看你。”随着耳边轻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恢复了宁静,只听得见风雪悄然掠过的声音。管婠在被褥中蜷缩起这具小小的新身体,心中不禁对原身充满深深的同情。原身溺水而亡,而她身边的人个个心怀叵测,正如她前世所处的险境。前世的她不谙人心,真心对待司马熹,视他为亲妹妹一般。至于隋郅,她在他身后默默追逐了十五载,却未曾想到一切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但困住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自食其果,却连累了她的母后和胞弟。 作为先帝与高皇后的长女,她的一生似乎注定要被卷入无尽的阴谋与权谋之中。然而,纵然历经千帆,她却未曾想到,那颗金子般纯净的心,竟会因轻信他人而遭遇致命的背叛,最终被推进无底的深渊。关于当年太子谋反一案,其源头还得从高氏与霍氏这两大世家之间的宿怨说起。 她的母后高氏,并非一开始便是皇后。当年,先帝还只是誓王,而高氏仅是他的侧妃。原配王妃是汝阳窦氏,相比之下,霍贵妃霍婴虽然入宫更早,却始终不如高氏受宠。就在先帝与太子争夺储位的关键时期,高氏怀上了司马娩。窦氏见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勾结太医,在高氏的安胎药中暗中加入红花与麝香,企图使其滑胎。不料高氏贴身侍女察觉药味有异,偷偷将药渣送至宫外查验,真相败露。先帝震怒,将太医严刑拷问,供出窦氏指使。窦氏辩称是霍贵妃暗中授意,欲借刀杀人,但证据不足,反被高氏家族以“谋害皇嗣”之罪施压。出身汝阳窦氏的太后认为先帝处罚过重,反而指责高氏挑拨是非,偏袒窦氏。南郡高氏得知此事后,向先帝施加巨大压力,警告他若不给个交代,便会让高氏流产甚至灭族。当时,先帝的封地在蜀地,而高氏正是蜀地的名门望族。蜀地常年遭受北匈奴侵扰,急需高氏的精锐兵力来抵御外敌。因此,先帝不敢得罪高氏,只能委曲求全。为平息高氏怒火,先帝不仅赐死窦氏亲信宫人,更在霍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命御医在其饮水中长期加入微量滑胎散,使其胎气不稳。待霍氏察觉时已逾三月,胎象虚弱,最终被迫饮下落胎药,诞下死胎。先帝为此承诺至少三年不会踏入窦氏的房门,以示惩戒。与此同时,霍氏也怀有身孕,却在不知情中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起初,高氏对落胎之事并不知情。待她得知真相,震惊悲痛,欲向霍氏赔罪,却遭其当面掷碎茶盏,怒斥:“你夺我亲子,毁我性命,何来愧疚?”高氏亦因那碗猛烈的落胎药波及自身,气血受损,缠绵病榻数月,直到先帝登基后才艰难生下司马熹和四皇子司马阔。高氏常常叮嘱司马娩去亲近司马熹,而司马熹身体虚弱,自幼咳血,一直由高氏亲自抚养照料,居于偏殿静养。直到三岁以后,司马熹才被接回焚椒殿。在此期间,窦氏因头胎难产,血崩而亡,高氏被封为皇后,霍氏则升为贵妃,位份虽尊,却再未得宠。后宫又多了几位新妃嫔,但霍贵妃对高氏的记恨从未消减,每逢宫宴,必以言辞讥讽,甚至暗中散布谣言,即便高氏无意争宠,后宫仍形成了两股强大的势力,彼此明争暗斗,牵连朝臣。在此过程中,司马熹与这位阿姊的关系也渐疏远,彼此间只剩礼节性的问候,再无手足温情。 她并不知道司马熹也对隋郅情有独钟,否则母后绝不会允许她嫁给隋郅。在她心中,自己的所有一切都应先考虑到司马熹,而她自己也默认了这种情感,只是司马熹从未表露出来。重活一世,她才发觉自己的可笑,真心错付,那种愤怒如潮水般汹涌。她十五岁嫁给隋郅,成婚三年,却从未得到他的青睐。算上她跳过的四年,司马熹今年应当已经及笄,那么隋郅或许会与她成婚。她不愿再介入他们的感情纠葛,只想找回母后和阿弟。她可以重生,相信母后和阿弟也有可能幸存于世。她宁愿留在洛阳城,却不确定他们的转世是否也在洛阳。 思绪飘回从前。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宫阙深处那座久闭的重楼,自下而上渐次燃起烛火,点点明光穿透暮霭,映照如星河倒垂,辉煌璀璨,恍若琼楼玉宇降于尘世,巍巍然显帝王之气。城中闾巷百姓,扶老携幼,仰首遥望,皆交口相庆:“吉日已至,公主出降,今夜行合卺之礼!” 华阳殿前,朱廊画栋,红纱垂幔随风轻曳,两列宫灯高悬,皆以赤绸裹纱,烛焰摇曳,映得殿宇如浸于霞光之中。殿内金猊焚香,瑞气氤氲,青玉案列于正中,雕龙刻凤,其上陈设五谷之筐、醴酒之樽、太牢之俎、时鲜之馐,皆依古礼而备。宾朋列席,冠带济济,分东西而坐,皆着玄端深衣,束带佩玉,低语轻谈,或论典章,或颂嘉言,静候吉时。司礼官立于阶前,手持玉笏,凝神观漏,只待铜壶滴尽,便启大典。 红烛高燃,檀台灯火辉煌,廊道上的红色灯笼如同繁星点点,灯火如昼,映照在她亲手绣制的凤凰头盖上,轻软的锦纱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的面庞。她心中激动而兴奋,又有些不安,然而她一直等到深夜,人声鼎沸消散,却仍未等到隋郅。 十二月寒风凛冽,萧瑟之气如海浪般将她包围。她赌气卸下衣饰,仅着一身单薄的红色里衣,沉沉睡去。半夜,一股极寒的冷风将她惊醒。灯光下,隋郅眉目精致俊美,黑瞳深邃,带着深深的审视之意。她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冷漠,那目光中既有鄙夷也有厌恶,早已不见先前的半分温和。刀锋抵在她的下颌,冰冷如寒冰,她忍不住颤抖。他的手指掐得她下巴生疼,窒息感伴随着针刺般的疼痛,细细密密地涌来,连空气都似乎带着闷痛。 司马娩的下颚被紧紧钳住,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冷酷且略带病态的男子,心中交织着困惑与深深的伤痛。她曾以为那熟悉的少年面容下,不该藏着如此陌生的冷酷无情。但他却在此刻怒气冲冲地质问她:“在前堂的宴席上,熹儿中毒发作,是不是你所为?!我已经允诺娶你为妻,你何必苦苦相逼!先前你母后对待霍氏已是赶尽杀绝,如今连熹儿也不放过,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如此不顾血脉之情,狠心至此?” 司马娩的心中如同被冰水浇灌,一片悲凉,她反驳道:“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狠毒之人?我为何要加害于她,这样对我有何益处?” 隋郅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如寒冰般刺骨:“因为你知道我对她有意!”司马娩感到曾经期待与他成婚的那份喜悦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场美梦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他不顾她难看的神色,继续说道:“若不是你们高氏家族施压,我何至于被迫娶你?往后你只需做好你的隋夫人,本分行事,其余不必多想。我虽与熹儿有情,但既已与你成婚,便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你也切勿再去针对她,你们高氏既然已经亏欠过霍氏,就不要再执迷不悟。” 司马娩决然地扭过头,不再愿看他一眼。原来竟是如此!她直至此刻才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私情,那她又算什么呢?她语气冷淡地质问:“你既然对我无意,又为何先前口口声声说视我如珍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答应与你成婚。”隋郅冷笑一声,径自离去。之后的司马娩才明白,当初是皇帝为了巩固太子的势力,逼迫隋郅与她虚与委蛇。 管婠被一阵温热唤醒,睁开眼看到仆妇正不耐烦地喂她用餐。那仆妇约莫五十上下,身形干瘦如柴,肩胛骨高高耸起,仿佛裹着一层枯皮。一张长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撇着,刻满了岁月碾过的深纹,像是常年凝着霜雪的沟壑。她的眉细而尖,如刀锋般斜飞入鬓,一双三角眼微微上吊,目光锐利如针,总带着几分讥诮与不屑。鼻梁窄而挺,像一把薄刃插在脸上,说话时鼻翼轻扇,透出不耐的轻嗤。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尚温的粥,手腕枯瘦如老藤,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泛着洗不净的油污。她舀起一勺粥,毫不温柔地往管婠唇边送,见管婠稍一迟疑,便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尖利:“怎么?如今连饭都金贵得咽不下了?娇贵给谁看呢?”勺子硬生生抵在唇上,几乎要刮破嫩肉。管婠还未及吞咽,另一勺又急急送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那仆妇却毫不动容,反倒撇嘴冷笑,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讥讽道:“女公子若不愿用餐,老奴就把这粥撤了。只可惜女君的心意,女公子即便耍脾气也不该这般践踏女君的好意,只会让女君寒心。咱们女君待将媳如亲女般疼爱,女公子为何非要与女君过不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哐”的一声响,仿佛连器物都在替她宣泄不满。 管婠心中燃起熊熊怒火,这老妇人对她如此无礼,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然而她心知肚明,这老妇人必定是受了恶人的指使,否则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不敬。莫非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管婠强压心中的不满,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虽面色苍白,却用柔和的语气回应老仆妇:“张阿姆,还是我自己来吧,省得您这般不情愿。”她的话语虽轻,却在张媪心中激起一阵莫名的威严之感。 张媪在建康城中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也曾远远地见过名扬天下的司马娩。那日司马娩在御道上策马扬鞭,身着鲜红骑射服,英姿飒爽地前往郊外猎场。纵使传闻中司马娩骄蛮任性,但她那睥睨天下的眼神却让建康城的权贵子弟们为之倾倒。即便是以美貌著称的乾阳公主,似乎也难及她的风采。馆姬公主自小便缠着卫狄将军前往北塞,十三岁那年,她冒着风雪从北塞归来,还带着她在战场上俘虏的敌方首领。之后的种种传闻,都是关于她对隋氏长公子的痴缠。起初众人称赞她敢爱敢恨,但时间一长,她的名声便渐渐被“骄蛮任性”所取代。然而,在张媪心中,那个纵马游街的公主形象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她从管婠的眼神中竟捕捉到了一丝昔日司马娩的骄烈,心中不禁一颤。 管婠伸手去接粥碗,张媪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目光灼伤,手指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腕力一松,粥碗骤然脱手。就在碗沿触地碎裂的刹那,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女公子,我何须惧她?可她那眼神却如刀锋般刺来,竟让我手软脚软,连个碗都端不住——莫非我真老了?还是心底深处,仍惧怕着那些不容冒犯的贵气?碎瓷飞溅,热粥泼洒一地,她怔怔望着地面,竟不敢抬头,仿佛那摔碎的不是一只粗瓷碗,而是自己多年积攒的倔强与体面。 管婠叹气道:“张阿姆,即便您不愿伺候我,也不该将粥碗摔碎啊。这可辜负了女君的好意。现在有多少人还吃不上一顿饱饭,您知道吗?” 冯氏正欲解释之际,转头却见冯夫人已领着刘氏站在门外,二人抬眼目睹了这一幕。冯氏心中一阵慌乱,正想回头让管婠代为解释,却发现管婠的手上红了一片,似乎是被刚才的粥烫伤了,但她明明是故意将粥洒在自己手上的!还没等冯氏反应过来,管婠已带着委屈开口道:“张阿姆,您为何要用粥烫我?即便我不再受宠,您也不能这般待我啊。” 冯氏急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刚才走神,没有拿稳粥碗,女君请听我解释,老奴怎敢欺负女公子呢?自女公子落水后,我日夜照料,问心无愧地将女公子视如己出。昨晚我因看护女公子一夜未合眼,这才精神不济导致失误,绝非故意烫伤女公子。” 尽管面色难看,冯氏却未见到自己预期的情景,只上前劝慰道:“张氏,你在我府上服侍女公子多年,我深知你的忠心与用心,何须如此紧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在府中多年,你应知我并非苛刻之人。瞧你的手伤得不轻,快去找郎中看看,若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我也会于心不安的。” 管婠心知这老仆是冯氏的人,此番话无疑在旁敲侧击地指责她不懂事,刁难老仆。然而,她心想,名声事小,关键是不能让刘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报知建康城里的王氏一族。若王氏对她失去好感,她将失去强有力支持。即便将来冯氏再构陷她,王氏一族恐怕也会轻易相信冯氏的话,让她无从辩解。于是,管婠决定揭露冯氏的真面目,以免日后受其暗算。 管婠顺着冯氏的话头附和道:“张阿姆还是快去看看伤势吧,我明白张阿姆心中对我有怨气,然而您也得保重身体啊,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实在是不值得。如果张阿姆因此出了什么事,我也于心不安。不过话说回来,张阿姆年事已高,冯阿姆确实应当为她安排一份轻松些的活计。我听闻张阿姆的儿子娶了新妇,还在洛都谋得了一份差事,平日里也总念叨着张阿姆。我也渐渐长大了,张阿姆继续照顾我怕是也不太合适。即便张阿姆愿意继续照顾我,我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不如这样,冯阿姆再拨两个小丫头给我使唤吧。” 冯氏轻叹一声,眉宇间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先是温和劝慰,继而略带责备与惋惜:“张媪毕竟也服侍你好几年了,情分非同一般,如今你怎么如此嫌弃她呢?她这也只是无心之失,一时失手罢了。旁的小丫头还需要调教,心思也不单纯,哪里比得上张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呢?毕竟张媪是你亲阿姆陪嫁过来的,这些年来,端茶送水、冷暖关怀,哪一样不是亲力亲为?我看她用起来最是放心妥帖。如果你觉得张媪干活不利索,伺候得不够周到了,那我再拨几个利索的女婢过来,由你自己挑选便是。张媪之前跟我提过,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会遭你嫌弃,所以向我提议为你招几个贴身女婢。我当时也说让她退休,安度晚年,可她却含着泪说舍不下你,想待你及笄之后再走,还说能多看几年你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便心满意足了。婠奴,你刚才那番话可真是伤了张媪的心了。张媪伺候你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若她执意要留下来继续伺候,你实在不该这般当面疏离,言语中带着推拒。谁不会老呢?岁月不饶人啊。张媪也算是你的半个长辈了,她的一片心,你可要懂得体谅。” “是啊,”张媪适时地抹了一把眼泪,“老奴知道自己不中用了,如果女公子当真看不惯老奴,那老奴就不在女公子面前碍眼了。” “而且……”冯氏面带难色,轻叹一声,手中檀色的帕子缓缓低垂,掩住了她的神情,“你还记得上月我给你安排的两个丫头吗?她们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聪明伶俐之人,你却坚持说她们偷了你的玉镯。我当时信了你,将她们发卖了出去,可后来有人在你房中无意间发现了那对玉镯,你才说是因不满她们的管束而故意诬陷。你可知道,那两名女婢被赶出府后,因背负着偷窃的污名,无论生死,都再难有安身之地。即便活着,也没有人家敢再用她们。为此,我本想再给你安排奴才,但女婢们皆因惧怕而不敢伺候你。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吧。” 管婠听后,眉头微皱,目光冷淡而浅显地从管婠面上扫过,却并未发言。她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心头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与不屑。冯氏这番话,表面是责备,实则是借机立威,将脏水泼得滴水不漏。她怎会不知这是冯氏设的局?可眼下无凭无据,贸然反驳只会落人口实。况且,冯氏刻意在王氏族人面前揭此事,分明是想让她失尽颜面,再无翻身余地。她强压住胸中翻腾的愤懑,只将情绪敛入眼底,任那冷意如霜覆面。而管婠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之色。 管婠心中冷笑,这桩旧事分明就是冯氏设计的圈套。起初,冯氏派人将玉镯拿走,再让她亲眼看到玉镯戴在那两名女婢的手腕上。原身便信以为真,认定她们手脚不干净。而冯氏不仅未加细问,反而表现出完全信任她的样子,将两名女婢发卖了出去。 从原身的记忆中,并不确定那两名女婢是否真的死了,但冯氏此举无疑让她无从辩解。一个年幼的孩子,又如何能抵挡住如此阴险的算计?看来冯氏是铁了心要彻底毁掉原身。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冯氏要在王氏族人面前如此贬低自己? 难道是怕她到了建康向王氏告状吗?即便如此,王氏也不太可能为了她这个侄女而得罪管氏,毕竟管氏是洛都的名门望族。况且,在冯氏眼中,原身应该对她十分信任。那么,冯氏究竟在担心什么呢?她并不是阻止原身去建康,而是要毁坏她的名声,这样做对她有何好处? 第3章 第 3 章 “冯阿母,旁的人不说了,当初那两名女婢好像是犯事才调到我的院子来的罢?”管婠微微蹙眉,“原先手脚就不干净,也难怪我会先入为主以为她们偷拿了我的簪子。再说了,我若是看不惯她们,只需与冯阿母随便抱怨一句便能即刻发卖了,又何须设计这出苦肉计。即便那玉簪后来出现在我的房中,也不能证明是不是她们偷偷穿戴了再放回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原先的处罚的确过重。不过阿母你若是实在愧疚,将她们两个召回来我也是没有意见的。此事还需找她们两个问个清楚,否则我身边的奴婢都不敢伺候我了。不过府中的奴婢若是不肯伺候我,我便自己告奴市挑两个也是好的,想必往后对我肯定是忠心和不敢慢怠的。至于张媪,舍不舍得的又是我哪里能说得算的呢?” 管婠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原先不开口的,但讲实话我是当真不想再纵容张阿姆了。” 冯氏一惊,心头猛地一沉,暗自思忖:阿婠素来温顺,从不争不闹,今日却句句锋利,条理分明,不像是无端发难。她提及女婢旧事,又刻意点出张媪疏忽,偏挑此时发作……莫不是试探我心?她目光微闪,扫过管婠苍白的脸,心中忽而警觉,这孩子看似柔弱,实则心思这样缜密! “阿婠在说什么,不过若你不喜张媪的话,那让以陪你去奴市再挑两个也成,怎会说什么纵容张媪之类的话呢,这话是在伤她的心啊。张媪如何安帖地照料你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昨儿个夜里还守了你一夜这才恍神出了差错。别的不说,洛都里可以找到几个这样的忠厚仆妇。” 刘氏在心中连连冷笑,刚才管婠的话无疑是在告诉她此事有内情,别家都不会因为自家女公子的一两句话将奴婢发卖。冯氏原本就是极精明的人,纵使再信管婠的话,也合该审问几句。纵是冯氏真的相信管婠的话,又怎的现在来当面揭她的错处,好似是刻意做戏给她看一般。深入内室的刘氏倒也看得明白,可…她看向那个半倚在榻上有气无力,说话却条理清晰的小人儿,她却对她有些忌惮起来,可见这就不是好糊弄的人。自己若是被她拿住什么把柄,怕也轻易不得脱身,所以还是切莫与她为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