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多不压身(女尊)》 第1章 小夏 戚国南境夏日昼长,穿堂风裹挟蒸腾的暑气钻透青绿的衣裙。 一女子站在堂前屋檐下,她生得杏眼樱唇,肤色暖白,着青绿长裙,束青玉腰带,倜傥清冷,书卷气逼人。 她叫易梨。 药堂伙计劝道:“大人,里头血腥,您还是别看了。” “无妨。” 她进入病房。 结了血痂的衣裳被剪开丢在地上,病榻上的少年躯体遍布鞭痕,道道皮开肉绽,剥皮见骨。 伤痕从纤白的腰腹下延至臀骨,隐入尾椎不见,只围了条巾子,遮住要紧处。 两条腿修长笔直,也是没一寸好皮。 除了鞭痕,还有道烙铁印,拓在少年腿心最嫩的那块皮肉处。 是个墨青的“风”字。 “大夫,他情况如何?” 顾椿回道:“无生命危险,须将养几日。劳烦您不要告诉旁人,这人是在春霖堂救的。” “为何?” “他是从风雨堂逃出来的头牌伎子,名叫小夏。风雨堂有规矩,不能救逃伎。” “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理?不过青楼而已,凭何由它立规矩?” “大人初来祈凉县有所不知,本县‘三堂一馆’的一半,都归风雨堂堂主姚文殊所有。何况……” “堂主有话不妨直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姚文殊的背后是靖州知州汪由。大人若执意救这位伎子,便把他带走,若是无意,恕老夫这里也留不得他。” 易梨召来车夫路时:“把他带回县衙。” 路时犹豫道:“大人,要不先将您送回去,再来接他?” “何须如此周折?” 路时瞥了一眼少年的身体。 易梨明白过来,轻咳一声:“我闭眼就是了。” 顾椿给小夏套上宽松的衣物,叫伙计把他抬上马车。 易梨犹豫片刻,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正值盛夏,祈凉城绿荫繁茂,小桥底下流水迢迢。 马车从蝉声中过,车厢里昏迷的少年碰了碰易梨的衣袖。 易梨倏地睁开眼。 少年双眸澄亮透净,与她朦胧对视一眼,又沉沉阖上。 到了县衙,候在此处的书侍郑楹将易梨扶下马车。 路时驾着马车从西巷进入县衙后面的知县宅,那里是知县的私人住地。 县丞率领县衙一干官吏迎上来:“恭候知县大人到任!” 易梨道:“路上耽搁了些功夫,诸位久等了。” “大人才是辛苦,这般轻车简从。”说话的是位肤白清挺,穿正八品深青色官袍的男子。 他是此县的县丞,简川,年二十五。 县衙大小官员,除了为首的知县,便是他了。 易梨跨过铜锁朱门,一边往衙门内走,一边道:“这几日多亏简县丞暂代主持事宜,使县衙内外井然有序。” 简川回道:“下官恐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大人指点。这三位是李教谕、肖主簿和安典史。” 李教谕是位书卷气颇浓的女子,穿的深青官服,十指削葱,丹蔻绯红,名叫李毓荷。 另一位瘦而年老的男子是肖秉玉,掌户籍、赋税等事,另一位高大强壮的男子是安阳,掌管刑狱和治安。 易梨道:“今后请诸位齐心协力,协助本官料理县衙事宜。” 简、李、肖、安四位和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经承与若干书吏、三班衙役同声道:“是我等本分,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一番礼见过,易梨留下简、李、肖、安几人,其余人散去。 “明镜高悬”嵌于大堂匾额,烈日高挂,炫人双目。 易梨问:“近日县内可曾发生过什么要案?” 简川道:“回禀大人……” 典史安阳轻咳一声。 简川接着道:“不过有些偷鸡摸狗之事,都已抚平。” 易梨但笑不语。 午宴在后院厅堂进行,佳肴以辛辣为主,正合当地炎热潮湿气候。 易梨坐上座,左一坐县丞简川,右一为教谕李毓荷,左二坐主簿肖秉玉,右二为典史安阳。 正值公干日,不宜饮酒,四位官员以茶代酒敬易梨,易梨回敬,一来二去打开话闸。 她指向众多鲜红辣菜中的一盘清蒸鲈鱼:“这鱼口味清甜,不错。” 肖秉玉一张老脸堆出褶皱花:“此鱼是野外河溪中生长,非人为豢养,鱼肉鲜活,是下官昨夜垂钓所得,大人喜欢就好。” 易梨问:“我来城中时路过一条颇为清澈的溪水,可是那里?” “正是寻孤山脚下的鲈溪,因盛产鲈鱼而得名。” 易梨吃了一筷鱼肉,放下筷子,端起茶杯。 “除了盛产鱼肉,可还盛产人肉?” 她的嗓音清亮,话音一落,满厅寂然。 简川问:“大人何出此言?” “路遇一位樵夫,叫我莫在鲈溪多停留,说那里瘴气深,常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死在那儿。人肉翻飞,形同鱼鳞。” 众人脸色纷呈。 安阳道:“大人请放心,下官每日派十五名壮班分早中晚三班在祈凉城内外巡逻,确保无事。许是村民死后多葬于那处,樵夫才那般说,山野村夫言过其实,实在是教化不够。” 李毓荷脸色苍白。 易梨用茶杯碰了碰李毓荷的杯子:“流言罢了,教谕莫怕。” 李毓荷回敬:“多谢大人关怀。” 席散后,易梨留李毓荷单独说了两句话。 午后官员小吏有的回家午憩,有的在办公廨内休息,个别在班房内轮值。 出了县衙大门,安阳追上李毓荷。 “李教谕,请留步!” 第2章 大人 “安典史。” “知县大人何故留你?” “这是大人与我之间的事,安典史多虑了。” 安阳笑了笑,大手遮着头顶的烈日:“这日头真是恼人,若是来场风雨就好喽!”说罢扬长而去。 李毓荷站在原地半晌,才往县学中去。 县学专管教育,坐落于祈凉城的东边,与春霖堂毗邻,是本县童生学习、考试的地方,考试合格则成为秀才,教谕署也设在那里。 知县宅的空地上,马车卸了车轿,车厢被水冲过,艾叶点燃了放在里头熏。 被血污染了的坐毯被火烧成了灰烬。 路时在马厩给马喂了草,去井边汲水洗了把脸。 易梨走进院中,“下午你去趟驿站,查一下汪由的动向。” 路时问:“为何要查他?” “戚国朝廷任职的男官,妻主逝世之后,三年之内都有丧假,以祭日为始,共五天。他就算做做样子,也得来祈凉县祭拜表姐。” “明白了。” 郑楹过来道:“大人,小夏安置在了西厢房。” “嗯。宅中旧仆如何?” “都还殷勤,未吩咐就赶着去打点了,卧房床铺都整洁干净,西厢房没让他们进,大人的私卧和书房也都不许他们进。” “晚上去东宁街逛逛,你同我一道。另外,抽空查一查顾椿这个人。” “是,大人。” 盛暑黏热,舟车劳顿,易梨洗了个澡。 长发披散在肩头,墨黑如绸。 庾花、庾叶走进宅子,两人是龙凤胎,光看脸一模一样,姐姐庾花矫健修长,弟弟庾叶遒劲结实。 “大人。” “来了?” 庾叶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地界忒热了,闷得很!” 庾花道:“我们的马原本跟在大人的马车后头,爹娘叮嘱我们顺路去靖州老家看看,就被亲戚留下吃饭了。” “没拉着你们参观墨坊?” “参观了!”庾花笑道,“亲戚们听说大人赴任,塞给我们几箱墨,嘱咐我们交到你手上,供你写字作画用。” 易梨浅笑:“在哪?” 庾叶叫上几个小厮去抬了。 几箱墨锭,形制丰富,长方的、圆的、花瓣形的、宝瓶形的……五花八门,散发墨香,是上好的松烟墨和漱金墨,表面镌一个“林”字。 林是易梨父亲的姓氏。他是墨坊的创始人。 最后一只小箱里,是细细密密的墨粉。 庾叶“哎”一声:“他们装错了!” 易梨道:“没错。这是叫我慎终如始,不畏磋磨。” 庾叶挠头:“还有这等寓意?” 庾花笑道:“草包!读书人的事,你个武夫能参透吗?” “你半斤八两!” 姐弟俩叽叽喳喳吵起来。 易梨道:“存放到库房去吧。”她叫庾叶拿知县令去肖秉玉那儿取库房钥匙。 又对庾花道:“你取一些墨粉出来。” 庾花照做,问:“大人要墨粉作何?” 易梨道:“后厨的陈大有个恶癖,喜偷窥姑娘洗澡,从前就听表姐提过一嘴,咱们用墨粉留个证据。” “岂有此理!把那色鬼拖来打一顿!” “不得冲动。陈大是汪由的旧仆,他受包庇已久,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奈何他。” 庾叶放完墨锭回来。 易梨道:“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庾花庾叶问:“什么任务?” “下午你们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吏房经承,叫她把县衙的官吏名录调出来。你们把县衙内所有人的名字以及彼此的关联都记住,一一对应人脸,再把人记熟。这项任务有难度,能做到吗?” 两人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易梨独自坐了会儿,热得厉害,移到回廊下,还是热,索性躲入书房,把窗打开。 窗外是一方荷塘,栽的夏荷盛开,幽香随风送来。 她解开衣襟透气。 “大人。” 听见声音,易梨回头。 第3章 嗅香 简川穿着一袭水绿便衣站在书房外,从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和指骨都修长白净。 “简县丞,请坐。” 简川在一张梨木椅上坐下,与易梨相对。 屋子里飘散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从易梨的发梢传出,淡淡的花香,夹杂艾叶的气息。 “下官冒昧请教大人,风雨堂的头牌小夏是否在此处?” 易梨瞧着他:“简县丞这是有十成把握才问的?” “大人下马车时发间带着一股药香,我与大人离得近,亦闻到了隐约血气。午饭时大人又特意提及鲈溪与人肉,我见院中有艾叶熏烧的痕迹,近日小夏从风雨堂消失,应当是碰巧被大人所救。” “救?”易梨笑道,“看来简县丞很清楚风雨堂的所作所为,方才我问你时,为何不直言?” “按籍贯,小夏是奴籍,卖了身在风雨堂做伎子,纵使风雨堂如何责打他,只要不出人命,就是戚国律法允许的。” “纵使是伎子,也是戚国生民,如何受得了严刑拷打,万一落下残疾?总该追究刑责。” “奴隶之命,本就可用钱买,也可为钱卖掉。为之做主的只有官府,可若……” 官场有道,官员之间不品评上一任。简川与易梨从前并不相识,多说的这半句话,全因易梨的身份。 易梨是上一任祈凉知县、如今的靖州知州汪由的妻妹,其表姐林芝树之死,简川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他私心揣测,易梨来祈凉县的原因之一,便是调查林芝树真正的死因。 “简县丞的意思,我不该管?” “小夏此番走失,风雨堂不会善罢甘休。” 易梨睨着他:“简县丞忌惮风雨堂?” “风雨堂在祈凉县势力根深蒂固,自上任堂主姚苍在世时,就与汪知州关系亲厚。” 易梨的手指点在椅子扶手上,“原是投鼠忌器。” 简川道:“风雨堂属烟花柳巷之地,背后黏连不清,自然忌惮些。” 易梨浅笑:“多谢简县丞提醒。” 简川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午憩了。” 他起身告辞,走出书房,身影转入拐角,与院中青竹合为一色。 郑楹揣着干巾子进来:“大人,头发擦一擦,还滴着水呢。” 易梨低头,捞起一缕发嗅了嗅。 “大人嗅什么?” “此地潮闷,人的鼻子却很灵。” 下午县衙不必升堂,易梨在书房看卷宗,一直到夕阳西沉,郑楹进来点灯。 “大人,李教谕在二堂大厅候着了。” 县衙主体分为三堂,其中大堂用于审案,二堂会商、待客,三堂是知县私人的办公地,又称知县廨。 除了知县以外,其余如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员在县衙中也有自己的办公廨,教谕在县学中办公,未在县衙中专门置廨。 易梨合拢卷宗,问:“顾椿调查得如何?” 郑楹回道:“风雨堂的堂主姚文殊常召他问诊,管事沈山也与他走得颇近,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节礼。” “哦?关系匪浅呐。” “此人是本地名医,扶弱济贫,名声不错。” “有点意思。走吧。” 东宁街是祈凉城的中心街道,灯火辉煌,市井诨名“小京街”,是全城最繁华热闹之处。 李毓荷一路向易梨介绍祈凉县的风土民情、饮食节庆,郑楹跟在后头。 行至街中心的银香馆,占地颇为辽阔,人声嘈嘈,馆中铺面多样,各类货品都有。 李毓荷道:“楹儿姑娘要染指甲,就在里头的‘二月春’铺面。” 易梨让郑楹自己去逛。 她与李毓荷在银香馆内参观,走到一间脂粉铺子,穿红着绿的男女在店中挑选,生意兴隆。 李毓荷道:“这银香馆也是姚文殊的产业。” 货架上摆了几只时新的端午福包,易梨拿起一只,小巧玲珑,香味清雅。 她问李毓荷:“我若要买遮疤的香膏,该选哪个?” 李毓荷从一排雕花木架上取了一只银漆圆盒,“从前每逢盛夏,我易生疱疹,以此物敷面,不易察觉,有润肤功效。” 易梨买下这盒。 她们继续逛,途经一间文房四宝店,店内一双年轻男女分外惹眼。 女子穿粉绸,清丽娇俏,坐在一张金丝楠木轮椅上,男子高挑清俊,穿着月色长袍,与她附耳低语,姿态亲密。 李毓荷道:“那便是风雨堂堂主姚文殊与管事沈山。” 第4章 苦肉 沈山率先发现了她们,作揖道:“见过李教谕。” 姚文殊浅笑:“李教谕好,这位是?” “这位是新到任的易知县。” 姚文殊一边叫沈山扶她起来,一边鞠躬:“见过易大人。” 易梨看向她的双腿:“不必多礼。” “大人来了,可得为我做主了。” “何事?” “我堂中的头牌小夏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大人可否替我寻寻?” “你叫人来县衙登记报案即可。” “多谢大人。” “客气了。” 姚文殊对沈山道:“这两日你抽个空,去趟县衙。” 沈山点头称是。他的目光落在易梨手上的香膏。 易梨则看向沈山腰间的香囊,浓烈的香味从那里飘出。 她微蹙眉头。“李教谕,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恭送二位大人。” 待到她们走远了,姚文殊拈起笔架上的一管羊脂兔毫笔,抟在手中把玩。 她将笔管抵在沈山的腰腹上,勾住他的衣带,将他拉过来。 “你看什么?觉得易梨好看?” “只是觉得她有几分像林芝树。” “姑舅姐妹,自是有些像。”姚文殊道,“就买这支,今晚写字给我看。” 沈山眸光滞涩,点头道:“好。” 人来人往,偶有窃窃私语的,要么是议论姚文殊那双废弃的腿,要么是沈山那一手侍主的功夫。 姚文殊问:“割了那些贫嘴之人的舌头,叫他们说不出话,晒成肉脯喂给他们家人吃,你觉得如何?” 沈山摇头:“天气热,气味太大,不好。” 姚文殊眯眸冷笑:“那就等入秋。” “堂主何必与那些闲杂人等计较?” “蝼蚁咬人,也是会疼会痒的。” 知县宅后院,晚风习习。 路时坐在西厢房前的台阶上,房里的小夏睡得沉。 他仰头望着月亮,望的脖颈都酸了。 郑楹拎着一只食盒推开院门,对身后的易梨道:“风雨堂各层都有守卫,除非有人帮忙,趁夜深人静守卫交班时,倒有可能逃出来。” “谁会帮小夏?” “外头的人还得再查,若是堂内的人,只可能是堂里上层的人,其他伎子自身尚且难保,不大可能。”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是风雨堂放出来的诱饵?” 郑楹问:“是苦肉计?还是……美人计?” 易梨勾了勾唇:“你觉得他美?” 郑楹诚实道:“在少年之中的确称得上顶级,骨相皮相皆属上乘。” “越是这样的人,越危险。” 路时迎上来:“大人、楹儿姐姐,你们回来啦?” 郑楹将食盒交给路时。 易梨问:“庾花、庾叶呢?把他们叫来,我们吃宵夜。” “在吏房记名册,说是没事别打扰。” 郑楹笑道:“这是铆足了劲要干出一番事业啊!” 易梨也笑了笑。 路时道:“我哥那边来了消息,明日傍晚汪知州会抵达祈凉县。” “好。替我谢谢你哥。” “大人客气了。” 路时的哥哥路天从前是易家的马仆,后来出去单干,有一番事业,如今是京城到靖州驿站的承包商,掌管沿线大小货物运输,消息灵通。 临睡前,易梨把遮疤的香膏放在了小夏的床头。 她带上门出去,月光还是寒凉,风却是热的。 风雨堂的地下室里,潮湿阴暗,烛火熹微。 肉身腐气钻入鼻息,肺腑仿似生满苔藓。 “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牛皮鞭在空中炸开道道烈响,血珠飞溅,划出艳丽的弧度。 金丝楠木轮椅安静摆放于角落,姚文殊穿着一件轻薄的苎丝曳衫,指尖飞舞,一下一下数着鞭子。 行刑的守卫大汗淋漓,脊背鼓起的肌肉结实遒扎,握鞭的右臂比左臂更为粗壮。 “堂主,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出声的是沈山。 姚文殊轻“嘘”一声:“数到第几了?” 沈山道:“一百四十。” “错了。是四十鞭,沈山,你来接着数,从四十一开始。” 行刑的守卫手一僵。 “叫你停了吗?” 鞭声立刻继续,被抽打的男子如同一尾被扒光了皮的白鱼,肉一条条绽开,血液在深浅不一的痕沟里蓄积,满溢之后,四散而去,如披血帛。 “堂主,是一百四十鞭。”沈山重复。 姚文殊幽幽叹息:“都不听我的话了吗?小夏跑了,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效仿,不该罚吗?” “堂主息怒,阿容看起来不大行了。” “不行了?”姚文殊拉下他的衣领,附耳轻声,“丢去乱葬岗就是,你不是最擅长毁尸灭迹的么?” 沈山瞥向刑架上的少年,笑道:“他也配我亲自动手?” 第5章 白眼 “沈山啊,你只疼小夏一个,别个不疼了?你可是管事,得一视同仁呐!” “堂子里我唯一有感情的就是堂主,对别个好,只因堂主要我唱红脸,你唱白脸,恩威并施罢了。” 姚文殊笑道:“也只有你一个忠心的了。我也乏了,上楼吧。” 沈山推着轮椅从地下室离开。 行刑的壮汉如蒙大赦,方才反复抽了几百鞭,手心磨出了血泡也不敢停。 被打的伎子已如死鱼一般了。 大堂内被打翻的桌椅杯盏恢复了原样,一双伎子深夜逃跑造成的乱象仿佛未曾存在。 守卫增派了八名,阴森窒息的氛围弥漫边边角角,无形的有形的栅栏筑起了不见天日的监牢。 姚文殊被沈山从轮椅上抱起,放在床上。湿润反光的玉笔被她如柴的双腿压着。 她勾起那管玉笔,交到他手上。 沈山默不作声,弄了起来。 东方鱼肚白,鸟鸣流珠。 城东的春霖堂在一片薄雾中开启新的一天。 沈山从风雨堂的侧门离开,树叶上的晨露打湿他的肩膀,雾中独行如一抹孤魂。 “堂主,沈管事又去请大夫了。” 姚文殊坐在高楼之上,望着那一抹孤魂,眼神幽渺。 “你说,他的心是向着我的,还是向着他们的?” 丫鬟忙道:“自然是向着堂主的。” 姚文殊悠然一笑:“是吗?” 丫鬟察言观色:“沈管事与堂主荣辱一体,不敢不向着您。” “不敢?” 丫鬟一愣,惶恐至极:“堂主饶命!是我说错话,不是不敢!沈管事是心甘情愿向着您的!” “自己掌嘴。” “是!” 啪——啪——啪,响彻清晨。 尽管是夏天,天刚亮时也还是冷。 知县宅升起炊烟。 易梨起了个早,梳洗过后吃了早饭,没换官服,今日端午,官员休沐一日。 郑楹来报:“大人,小夏醒了。” 易梨微讶:“就醒了?” “他要离开,路时不许,打起来了。” 易梨挑眉:“打?他可真有力气,叫路时不必手软。” “是。” 易梨在书房内看了会儿书,练了会儿字,想起西厢房还有个人。搁下笔,往那里去。 地上的药渣冒着热气,药盅碎了一地。 小夏身上套着庾叶的衣裳,宽大的衣裤拢着修长的身体,从领口向脖颈延伸几道红痕,有种雪地红梅的美感。 “看来大夫的药很管用,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易梨坐到一把交椅上,不远不近地注视他:“记得我是谁么?” 小夏似在回想,茫然之后眼神明亮起来,上前一步:“您是救我的人!” 路时上前,挡在易梨面前。 易梨抬眸:“无妨。”片刻后,沉声问:“他抓伤你了?” 路时肤色偏深,右颌上的抓痕却清晰可见。他低头遮掩,“没有。” 易梨问:“不是叫你不要手软的么?这样的白眼狼,还留着过节么?” 路时支吾道:“他身上……有伤。” 易梨瞥向小夏:“他仗着自己有伤,就敢抓花你的脸,你这样心软,他拿刀子捅你呢?也不躲?” “他是大人救回来的。” “我救回来的又怎样?对待恩将仇报之人,不必留情。” 易梨看向小夏,眸色微冷。 小夏乖觉道:“您是知县大人对么?对不起!是我做错事,我误以为他是风雨堂的人。”他朝路时深深鞠躬。 看着面前这张俊美无暇的脸,易梨心中冷笑。 风雨堂还真会挑地方打。 偏偏,就避开了脸。 “你为何挨打?” “我不愿接客。” “风雨堂不是号称风雅么?怎么头牌也要卖身?” “见色起意者若有钱有势,视我等为笼中鸟,我又有何反抗之力?风雅?不过是说给体面人听的话!”小夏神情悲愤倔强,一双含情目水波粼粼。 “打得这样重,你怎么还能从堂子里逃出来?是谁帮的你?” “是沈大哥。” 易梨没想到他这样直白。 第6章 作践 “沈山?” “是。” “他身为管事,为何帮你逃出来?岂非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将他视作兄长,他也将我视作弟弟。我们感情深厚。” “感情?你们那样的地方也有真情?” 小夏道:“有的。”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大人不愿收留我么?” “我为何要收留你?不是你吵着要离开?” “我是孤儿,无处可去,请大人收留我!”小夏双膝跪地,声音悲切。 “你卖给了风雨堂,我越俎代庖做什么?” 易梨拿起床头的香膏,递给路时:“给你的。” “这是什么?” “他挠花了你的脸,所以这东西归你了。” 易梨起身出去,未多看小夏一眼。 小夏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眸发暗。 门被锁上,隔绝了外头的热闹。 院子里的人挂艾叶,贴红纸,放鞭炮,庆贺端午。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没有亲人可思。身上的鞭伤盐渍针扎似的痛,忍过头了便也麻木了。 午饭时,桌上放着六只香包,其中五只用彩线编织,一只用素线。 易梨问:“家中带来的?” 庾花道:“是。主母和老爷吩咐,让大人注意身体,不要过度操劳,还说……万事小心,不可莽撞。” “知道了。” 傍晚时分,易梨前往寻孤山祭拜林芝树,将那只素白的五福香包挂在她的坟头。 坐在她的墓碑前,说了会儿话。 祈凉城的夜幕干净澄明,群山环抱。 黛青色的天幕闪现一两颗星子,风雨堂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厢房里传来伎子吟唱,曲调婉转,夹杂翻云覆雨之声。 大声小声,长音短音,交错而来,时而雨骤,时而雨歇,时而雨急,时而雨缓,平静后又汹涌,周而复始,惹得人面红耳热,口干舌燥。 富贵生闲心,达官显贵爱玩物,美名其曰,风雅。 有伎子与客人相好一夜,隔天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须得敷药,再用银香馆的香膏遮一遮。 这样一场得的赏银也多。伎子们虽怕,为着不得罪主顾,为着不受罚,也为着丰厚的银子,忍得下来。 忍不下的,跳楼寻死都不成,各层楼的守卫眼尖手快,头一个拦着。 守卫严密,到了夜间更甚。 里里外外几十个膀大腰粗的小厮,个个都是练家子,见到汪由,都恭恭敬敬行礼。 汪由径直走入五层楼东边的一间厢房。 尾随而来的庾花庾叶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被守卫拦下。 姐弟俩谎称第一次来,走错楼层,躲过盘问,转身下楼,伺机行动。 一双宽大的缎面皂靴踏入厢房,房内凉爽异常,四角各置一只玉缸,晶莹冰块在缸中散发凉气,祛除暑气。 北面设有佛坛,供奉一尊文殊菩萨像,金身华贵,香火连绵。 文殊菩萨,主智慧、慈悲与宽恕。 纱帐轻幔之中坐着一个女子,身姿纤弱,披发轻衣。 “姚堂主,数日不见,可还好?” 汪由挑开纱帐,撞入姚文殊含情脉脉的眼:“汪知州瞧着憔悴了,可是州衙事多,分身乏术?” 汪由轻笑:“我分身乏不乏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的目光如一架镣铐,锁住她的双腿,纱衣朦胧薄如蝉翼,掩在其中的两条腿异常纤细,像轻盈孱弱的竹虫。 姚文殊拾起枕边团扇,抵住汪由的腰腹。 “大人不乏,我也乏了。” “乏了?” 汪由脸上笑意不减,已过不惑的男人,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双眸聚着精光,黑瞳上浮,下三白,眼尾炸纹,山根直插眉间,每一眼每一瞥都浸着淫光。 “你该招揽些同你一样的女子,放在风雨堂中,替你分担分担。” “这世上有我一个可怜虫就够了。” 汪由握住她的小腿,来回摩挲,“惯会说笑,你腰缠万贯的如何可怜?再说了,沈山不是女人?” 姚文殊眸色微深:“他不是。” “去了根的男人,不是女人是什么?” “汪大人,您这话是抬高了他,更作践了女人!” 汪由哈哈大笑,一手将她扯向自己。 他最爱这双腿。 一手就可握住两只。 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地带,双腿枯死,向上的腰肢却焕发生机,割裂又刺激。 霜雪压枯枝。 嘈杂跌宕的喘息中,恍恍惚惚传来一声:“易大人她……” “嘘,有我呢。” 第7章 小猫 夜静悄悄的。 四面来风。 易梨环顾四周,为了防止粉尘进入,门窗上挂着许多细密的白纱帘。 若在屋主生前看到,必会觉得她受到了细致入微的照顾。如今只觉森凉可怖,如同预告死亡。 “大人,睡不着么?” 郑楹擒着灯进门。 易梨目光恻恻:“他去祭拜表姐了吗?” 郑楹摇头:“庾花庾叶方才来报,汪由还在风雨堂。” 易梨攥紧拳头:“找了谁?” “他进了五楼东边的一间厢房。” “谁的房间?” “房牌刻着沈山二字。” 易梨气息一顿:“在他房内一夜未出?” “是。” 小夏在罩头的阴影中惊醒,易梨站在他的床头。 他心中一凛,轻唤一声:“大人。”瑟瑟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猫小狗。 易梨坐到他床边,冲他勾了勾手指。月影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小夏弓腰爬了过去,一只手试探地搭在她膝上,如同小猫探爪,摇尾乞怜。 易梨抚平被他蹭皱的衣裙,问:“沈山教过你什么本事没有?” “有。大人……要试试么?”小夏的眼眸亮得惊人。 易梨抚摸他的脸。 “是沈山厉害,还是你厉害?” 小夏愕然:“大人是看上了沈大哥么?” “若是你们一同服侍我,就再好不过了。” “沈大哥当管事以后,就不接客了。” “若你能说服你的沈大哥,我便答应收容你。” “当真?”小夏惊喜万分。 “如假包换。” “可否让我与沈大哥见一面,同他商量商量?” “你说,在哪见好?” “能不能在县衙见面?” 易梨轻笑。 小夏道:“我想不到别的安全地点了。” “祈凉城就这么小?” “让我想想……还有积善堂!我自小在那儿长大。” “三堂一馆”的积善堂,积德行善办好事,专门收养孤儿。 “那就在积善堂东巷,明日酉时,我会派人通知沈山。” 小夏笑得灿烂:“谢谢大人!” “别高兴太早,好好想想怎么说服你的沈大哥。” 易梨抬脚走了,门被锁上。 郑楹在门外等着。 “大人,要传信给沈山吗?” “不急。你觉不觉得有趣?” “嗯?” 两人穿过游廊,万籁俱寂,只剩风的轻拂。 “偌大的祈凉县,小夏先挑了我一定会否决的县衙,再挑了他真正想去的积善堂,你说他存的什么心?” “他想,让大人去积善堂看看?” “让我去看什么呢?” “若是看好东西,不必这般拐弯抹角。那便是不好的东西。” 易梨沉沉笑道:“咱们拭目以待。” 翌日一早,易梨吃的早点是当地特色的酸辣手擀面片,辣得她面色通红。 路时端着托盘从西厢房出来。 “拆开。” 路时动手把木制托盘一截一截拆下,里面有薄薄一层暗格。 其中存放一张纸条和一截短炭。 纸条上六个字:易视积善当心。 “大人怎知这里头有东西?” “衙门惯用的招数。重新装回去,装作不知道。” “是。” 上午照旧坐堂审案。 正午,回后院吃饭。 二荤二素一汤,吃一道酱肘子时,易梨呛进一颗花椒,咳嗽半天,白皙的脸通红一片。 “把陈大厨叫来!” 陈大厨来了,脸上有几分傲色,叫了声“大人”,便静默不语。 易梨看向他:“陈大啊,咳咳……咳,我看你不适合继续在这儿干了。” 陈大阴沉道:“大人有何不满意?” “我是京城人,吃不惯辛辣之物,委屈你做不擅长的菜也是屈才,不如我替你介绍一个好去处?” “多谢大人好意,我在这儿干了近十年,此处是我的窝,扎着我的根,轻易挪不得。” “你说得也有理。”易梨笑了笑,“一道菜嘛,今后少放些佐料就成了,你过来,写写这道猪肘你都放了哪些料,我看着剔除一些。” “我不识字。” “不识字啊?哦,那就口述,楹儿,你来写。” 郑楹端来笔墨,当即在饭桌上铺了纸。 陈大一边说,楹儿一边写。 说到“砂仁”这味香辛料时,郑楹提笔顿住:“哪两个字?” “哎呀!就是……” 陈大咬住舌头,目光闪烁。 易梨笑道:“砂仁,不会是‘杀人越货’的杀人吧?” “哪是啊!”陈大一反驳,脸色就白了。 易梨装作没看见。 “没听说过这味料,起什么作用?” 陈大鼻头微汗:“增香提味的,有特殊的香气和轻微的苦味,能去除猪肘的腥味。” “长见识了。” 陈大偷瞄她一眼,提起一点笑:“下回就不放这些香辛料了,大人还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了。去忙吧。” 陈大走了。 郑楹掷下笔:“谎话连篇!明明识字,却说不识!” 第8章 摸骨 “换了吧,明日派人去靖州,从林家找个信得过的厨子来。” “是。” 午后县衙风寂人静,几个衙役在大门看守,各房各廨都在午休。 陈大溜进厨房,把盛菜的托盘打开,扫上一眼,揣着纸条从南门溜出去。 屋檐上惊起一只飞鸟,庾叶从房顶蹁跹落下,悄然追去。 庾花敲了敲易梨的房门:“大人,叶子去追了。” 房内传来一声:“好。” 午觉醒来,易梨叫来庾花郑楹路时几人喝解暑的酸梅汤。 喝完了,叫庾花去县学请李毓荷,再与沈山联系见面时间,路时备马车。 易梨和郑楹乘车去积善堂。 积善堂坐落在城西,是一座四合三进院落。 院中铺满鹅卵石,一群孩子穿戴齐整,大热的天,长袖长裤,在大堂内排排坐,听老师授课。 这位老师就是积善堂堂主,乌怜。年过五旬,孩子们称她为“黑姑”。 眼见易梨和郑楹进来,黑姑放下手中教鞭,问:“二位姑娘,有何贵干?” 孩子们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没一个好奇地扭头看。 “来挑人。”易梨道。 黑姑笑着迎上来:“有什么需求?” “身体健康的。” “这儿的个个都健康。要女孩还是男孩?” “女孩吧。” 黑姑命手下人把男孩领走,剩下十来个女孩。 易梨看向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怯生生的。 她皱了皱眉:“怎么这样怕生?” 黑姑笑道:“都怪我,把她们保护得太好了,见生人就怕!” “你这儿收养孩子要满足什么条件?” “姑娘年方几何?” “二十八。” “光年龄这一项就不符合,须得年过而立才行。” “是么?我怎么听说弱冠即可?” “姑娘听错了。” “我不信。” 黑姑笑起来,黑瞳小眼白大:“姑娘要不过几年再来?” “你是不是看我像外地人,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我?” “实在是铁规矩硬规矩,我若违反了,将来官府查起来,恐怕要关我的门罚我的款!” 郑楹拉了拉易梨:“小姐,算了吧,别为难她了。” 易梨道:“也罢。我先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她走到孩子之中,挑中一个看上去比旁人更高大的女孩。 她问:“你几岁了?” 女孩道:“十三。” 易梨蹲下去,拉起她的手,摸了摸,捏了捏,看了看,回头对黑姑道:“这孩子手相不错。” 黑姑笑道:“是吗?说明这孩子和姑娘有缘。” 郑楹道:“我家小姐最会摸骨看相的。” 夏衫轻薄,触感清晰,很奇怪,女孩的膝盖不像骨头,倒像一坨肉冻,戳得重些似乎就会化水流走。 易梨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答:“小高。” “姓高,名什么?” 黑姑接话:“她只有姓,没有名。还在襁褓中就被丢了,不知是谁家不要的,我看她比同龄孩子长得更高些,就先这么叫她。等养家收养之后再正式取名。” “哦,这样啊。”易梨的手重了些,摁住女孩的膝盖。 小高深吸一口气,浑身轻颤,眼泪倏地坠下来。 易梨问:“你哭什么?” 黑姑抢话:“她瞧着人高马大,其实比谁都胆小,昨日和人捉迷藏,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膝盖磕着鹅卵石,哭了一夜。” 易梨看向院内:“孩子多,不该铺这样的石子地,砌平了更好。” “姑娘有所不知,祈凉县多雨,下起雨来路滑,铺石子路方便走。” 易梨冷笑不语。 李毓荷踏进门槛。 黑姑“哎哟”一声:“李教谕!今日怎么有空来寒舍?” “知县大人叫我来的。” 黑姑左张右望,目光停留在易梨身上:“哎哟!您就是知县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恕罪!” “无妨,本官就是例行看看。” “大人要看账册是么?我这就调出来。” 账册取来了,易梨叫郑楹收下,“乌堂主,本官看完再送回来。” 黑姑连连点头:“一切以大人方便为先。” 李毓荷问:“大人要不要参观积善堂?” “好。” 黑姑道:“我来引路。”她带着易梨和李毓荷在积善堂内巡了个遍,从食堂到寝房,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看过。 干干净净。 中途易梨叫来一个小男孩问话,小男孩只知龇牙咧嘴地笑,一句话不说。 黑姑道:“太腼腆了这些孩子。” 易梨摆手:“无妨。” 换了一个孩子,还是这样。 易梨望着天顶日色,接近酉时,天光还大亮,日头灼人。 她道:“走吧。” 黑姑把几人送至堂外。 易梨道:“乌堂主真是管理有方。” “大人过誉了。我想着能多做一分善事是一分,尽些绵薄之力也好。” “不必送了。” 黑姑弓着腰:“大人慢走!” 三人转入积善堂东边的巷子里,易梨取下自己的知县令牌,交给李毓荷和郑楹。 第9章 坦白 “你们上门实地核查。” “是。” 易梨掀开车帘,小夏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瞧见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大人。” 易梨看向路时:“驾车去郊外。” 小夏惊讶道:“大人,不是约好了在这里见沈大哥吗?” 易梨坐到他对面,“改了。” 马车驶出城门,停在了寻孤山脚下的鲈溪边。 泉水清澈,蝉鸣喧耳。 “记得这里吗?”易梨掀开车帘,迈下来。 小夏紧跟着下来,环顾四周:“记得!大人救我的地方!” 易梨“嘘”了声:“小声点,说不定周围有埋伏呢,你打算再被抓回积善堂?” 小夏轻轻摇头:“我被抓也是抓回风雨堂,不是积善堂。” “你是积善堂的孤儿,怎么到了风雨堂当头牌?我记得戚国律法规定,秦楼楚馆没有资格收养孤儿,难道是我记错了?” 小夏刚要开口,沈山一袭轻容纱衣翩翩而至,比人先到的是香气。 “大人没有记错。” “沈管事来得真准时。” 沈山作了个揖:“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他看了眼小夏:“伤势如何?” 小夏满眼欣喜:“沈大哥,我好多了!多亏了大人,请大夫给我治疗,我每日敷药、喝药,都有人照顾。” 沈山对易梨鞠了一躬:“多谢大人收容小夏。” “沈管事误会了,我没有打算收容他。” “大人是不放心小夏的身份吗?” “说说看吧。” “小夏在十三岁那年,被城东丝绸铺的李掌柜收养,她年过四十,未曾成家,表面和气,实则喜好娈童。小夏在一个雨夜自卫打伤了她,逃了出来,被姚堂主搭救。” 易梨目色平淡:“李掌柜如今何在?” “五年前,半夜醉酒,摔下河死了。” 小夏啪嗒掉下一颗泪。 易梨觑着他:“怎么哭了?” 小夏抬手抹去眼泪:“想起过去,有些害怕。” 易梨一双眼睛鹰隼般盯住他:“人都死了,有何可怕?” 小夏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我怕的是姚堂主。” 易梨浅笑:“是吗?姚文殊不是救了你么,怎么不念恩情,反目成仇了?” “她救我,并非真的为了救我,乃是要我卖身做伎子,是她骗我逼我的!” “没报官?” “报官有何用?官府只听她一面之词!” 易梨看向沈山,兴味盎然:“他这么控诉姚堂主,沈管事不恼?” 沈山道:“小夏是我看着长大的,沈某此生唯愿他脱离苦海,他所言非虚,请大人明察。” “沈管事此举,岂非自掘坟墓?你是风雨堂的管事,能脱得了干系?” “沈某自知罪孽深重,愿意赎罪。我相信大人能替小夏做主,大人慈悲心肠,救了小夏一命,是小夏的贵人。” 易梨哂笑:“贵不贵人,倒不见得。你要找人替他赎身,何必非得找我?以他头牌之名,不愁富贾豪绅看中。” 小夏道:“身为奴籍,无法自赎,只能等良民替我们赎,像沈大哥曾也有贵人意欲为他赎身,可是姚堂主不放人!唯有大人可以震慑她!” 易梨笑道:“小夏,我救你一命,已是仁至义尽。按戚国律例,你未脱奴籍,擅自逃脱,不问你的罪已是宽恕,本该把你送回你的主家风雨堂。” 小夏脸色煞白:“大人!您昨夜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沈山沉声:“小夏,不得无礼。” 小夏拉住沈山的衣袖:“沈大哥,大人昨夜说过,她愿意为我赎身,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愿同我一起服侍大人。” 沈山瞳孔微缩:“当真?” 易梨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叶子尚绿,被风一吹,却落了。 小夏点头:“是真的。” “大人,沈某鄙陋之身,您不会满意的。” “哦?” “我是个阉人。” 第10章 含羞 沈山说得平淡。 易梨表情也平淡,反倒是一旁的路时满脸震惊,目光往他的下腹投去。 易梨问:“戚国明令禁止民间阉割陋习,你又是为何?” “是已故的姚苍堂主做的,我那时不肯接客。” “姚文殊之父伤你至深,这便是你背叛她的原因?” “背叛?我从未效忠于她,一切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我听闻,沈管事与如今的姚堂主关系匪浅呐?” 沈山平静道:“我的确在床帏之间服侍过她。” 一旁的路时闻言,目光又往沈山下腹投去。 易梨问:“如何服侍?” “用玩意儿。” “什么玩意?” “笔。” “哦——”那晚银香馆,姚文殊把玩的那种笔。 易梨轻笑:“既能服侍她,为何不能服侍我?” 路时平白呛了几声。 “沈某怕亵渎了大人。” 易梨叹道:“那便不好办了,小夏,你跟着你的沈大哥回风雨堂吧!” “大人!沈大哥,你帮帮我……” “说话算话啊,小夏。昨晚我们不是达成了共识吗?他答应和你一同服侍我,则事成。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沈山双膝跪地:“求大人网开一面!救小夏出牢笼!” 易梨不作理会,吩咐路时拉马回府。 小夏拉住她的裙摆,一边落泪,一边道:“大人要我怎么服侍都行!我学了很多花样!很多……” 易梨抬起他的下颌,抚去他脸上的泪:“怎么办呢小夏,我偏偏就看中了你的沈大哥。” “我答应大人!”沈山喊道。 “也请大人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不要让姚堂主知道。” “好说。今夜亥时,知县宅西厢房,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赎你这个小夏弟弟,要多少钱?” “头牌赎身,需五百两白银。” “五百两,不是小数目啊!不过不打紧,沈管事和小夏哄得我高兴了,我明日就叫人将银票送去风雨堂。” 沈山垂头:“多谢大人。大人若不方便周转,我愿提供三百两,只需大人以自己的名义交给姚堂主。” 易梨扬眉:“我很好奇,沈管事为何对这个毫无血缘的弟弟这么好?” “我救他,也是在救我自己。” “哦?” “小夏和我年少时相像,看他,就像在看从前的自己。” “哪里像?” “性情相像。” 易梨摇头:“不像。” 沈山不作反驳。 小夏道:“沈大哥你快回去吧,堂主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沈山对易梨道:“大人先行。” 易梨登上马车。 沈山目送她们离去。车轮滚过树影,碾碎落叶,扬起一阵尘埃。 车厢内,易梨与小夏相对而坐。 小夏欢喜道:“我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一定好好服侍大人!” 易梨掐住他的脸,左右观摩。 小夏乖巧地任她摆弄。 “我逼迫你的沈大哥,你不觉得我是坏人?” “大人不是坏人,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错。” “我并不喜欢他。” “大人不是看中了沈大哥吗?” “看中皮囊,不等于喜欢这个人。你在风雨堂几年,难道不明白?” “明白。我们这样的人,早该明白的……” “你让沈山为你牺牲,不觉得过意不去么?” “沈大哥说了,世上没有两全的事,我和他之中能保全一个就不错了。” 易梨轻嘲:“好伟大啊!让你踩着他上去?真叫人感动。” “沈大哥是好人。大人也是好人!” 易梨勾起嘴角:“我可是坏得很呢!今晚你就会领教了。” 小夏含羞带怯:“大人的疼爱,再‘坏’都是好的。” “是你说的哦?到时可别哭。” 小夏眼眸亮晶晶的:“不会的!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你说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小夏绽开一个笑:“大人想要我是哪种人,我就是哪种人。” “这么说,你有几副面孔、几副心肠喽?” “我只有一副心肠,全装着大人!” “这样可不好。将来你怨起我来,也只怨恨我一人了?” “不会的!大人的救命之恩,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怨大人的!” 易梨笑道:“那可不一定。” 第11章 假面 傍晚回到县衙,陈大厨备好了一桌晚饭。他瞟了小夏一眼,问:“大人,这位公子是?” 易梨指了指路时,“他的远房表弟。” 路时一愣。 易梨问:“陈厨有什么事?” “问问大人,这顿饭合不合胃口?我特意做得清淡。” 易梨拿起筷子:“不错,忙你的去吧。” 陈大看了眼小夏,走了。 吃完了饭,暮色四合。 小夏起身收拾碗筷。 易梨道:“放着。你去洗个澡。” 路时噎了一下:“大人,他身上的伤没痊愈,沾不得水。” “你替他洗?” “还是……他自己来吧。” 小夏道:“谢谢路大哥关心,我会小心的。” 他前往浴房。 路时犹豫道:“大人,你真的要……” “你觉得他哪里值得我宠幸?” 路时嗫嚅:“他长得……好看。” 易梨轻笑:“你以为我是见色起意之人?” 路时欲言又止,易梨在鲈溪边叫沈山和小夏两个人共同服侍她,他听得一清二楚。 易梨半气半笑:“呆瓜。今夜亥时你去接应沈山,不要让人发现。” 路时面色犹豫。 易梨叹气:“你觉得沈山有哪里值得我青睐?” 路时迟疑:“他也……长得好看?” “你当真以为我**熏心?” “……没有!” “你觉得小夏这人,城府如何?” 路时思忖道:“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爱哭爱笑,还是个孩子。” 易梨似笑非笑:“他惯会装小孩的。” “大人何出此言?” “去积善堂与沈山会面,是他主动向我提的,转头又向陈大递纸条,让他向积善堂通风报信。” 路时惊讶万分:“他是奸细?” 易梨勾了勾唇:“今晚陈大离开宅子以后,你去把南门的门闩插上,他有意卖陈大,我们何不配合?” “哦,好。”路时糊里糊涂,没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夜晚戌时一刻,李毓荷与郑楹抵达县衙。碰上了刚从县丞廨出来的简川。 “简县丞今夜当值?” “是。”简川看向她怀中账册,“李教谕这么晚找知县大人有事?” “积善堂的事。” 简川若有所思,“李教谕快去吧。” 书房内烛火通明,书页翻动伴随风声,衬得夜晚颇静谧。 易梨坐在案前批阅公文,庾花握着一柄剑,站在门边守候。 郑楹进门,见庾花目光炯炯,笑道:“花儿,吃晚饭了没?” “吃了,我和叶子在外头餐馆吃的。” “好吃么?” “祈凉县的饮食真是辣,荤素都辣!汤水也辣!” 郑楹道:“我也跟着李教谕下了回馆子。” 易梨从公文中抬起头:“结果如何?” 李毓荷递上账册:“近两年被收养的孤儿九名,其中两名男孩,七名女孩。养家要么称孩子去私塾或是亲戚家,要么说出去玩了,皆不在家中,其中一家开了间小餐馆,听客人说,从未见过这家有过什么孩子。” 易梨神色冷肃,转头问:“楹儿,你怎么看?” 郑楹道:“我幼时在京城的慈济院生活过,若是正儿八经收养的,断不会寻不到踪影。多半收养只是托词,倒有可能……倒卖了。” 几人呼吸微滞。 庾花以剑杵地,怒道:“还有没有王法了?倒卖人口这是杀头的重罪!胆子也忒大了!” 郑楹道:“如今只怕里应外合,相互勾连,缺少证据。” 易梨问:“李教谕,你有什么想法?” 李毓荷比她先一年就职县衙,实地了解的情况更多。她与林芝树是多年的闺中密友,从前林芝树跟随母亲住在靖州,邻居就是李毓荷。李毓荷考取功名后,便被选派到祈凉县专管教育。 李毓荷问:“大人从沈山和小夏那里得到了什么讯息?” 第12章 共侍 易梨道:“小夏是积善堂出身的孤儿,中途被养母李氏收养,后又辗转至风雨堂,成为头牌伎子。若有人赎身,风雨堂可挣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庾花跳起来,“京城制墨名匠干个五六年,不吃不喝才能有五百两!普通工匠要十四五年!这么多钱,真是暴利!” 易梨点头:“利润巨大,才有人铤而走险。沈山声称,小夏十三岁那年,养母曾对他意图不轨,他逃出后被姚文殊搭救,后被逼签下卖身契。” 李毓荷轻嘲:“风雨堂岂是救人之所?姚文殊难道真是活菩萨?” 易梨道:“我翻阅卷宗,上面记载小夏养母李氏五年前醉酒失足,深夜坠河而亡。” “这样巧?” 庾花问:“莫不是杀人灭口?也许那伙人把小夏骗去卖身,他养母不从,就将他养母弄死,反过来污蔑一个死人……” 易梨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小夏在提及他养母时的反应有些奇怪,傍晚我派人探访过李掌柜生前居所,你们猜,她的那间丝绸铺如何了?” “如何?” “丝绸铺在他死后不久,经官府接手,承包给陈大的弟弟,如今开作了酒坊。” 郑楹:“巧合多了就不叫巧合了。” 众人脸上都不轻松。 易梨对庾花道:“夜深了,你先送李教谕回府。回来的路上把顾椿找来,请他来验一验男子的完璧之身。” 庾花一愣:“如何验男子的?” “你原话说给顾椿听,他会明白的。” “好。李教谕这边请。” 水钟滴滴答答,接近亥时。 四声杜鹃“咕——咕——咕”,西厢房外,枝桠划过窗棂,狂风呼啸。 易梨端坐交椅之上,面前的小夏穿着一袭素衫,美人不加雕琢,清汤寡水,给人的冲击不拐弯。 赏玩的目光不必穿过华服脂粉,似乎更靠近灵魂。 小夏低眉颔首,若非少年气清爽逼人,他这副神态动作便会有些矫揉。 易梨道:“别担心,我会对你,不,对你们温柔的。” “我也会温柔对大人的。” 易梨弯唇一笑:“你怎知我喜欢温柔的?万一……我喜欢粗暴的呢?” “粗暴……也,可以。” “不是你粗暴地对我,而是我粗暴地对你哦。” 小夏讶异片刻,乖巧道:“我都可以的。” “真乖。”易梨的笑意浅淡。 路时领着沈山从西角门进入,沈山穿白袍,路时着玄衣,一白一黑在幽森月光下,宛如索命阎罗无常。 沈山捧着一只长约小臂的锦盒,奉到易梨面前。 “沈管事,这是什么?” 沈山打开锦盒,一管形制特殊、光滑圆润的玉笔,下压一张银票,写着三百两白银。 “真守诺啊,我就喜欢重信守诺之人。” 易梨合上盖子:“不过啊,都不需要。” “大人,这是我在鲈溪边答应过您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做败坏自己清誉之事,你说是不是?万一查起来,这三百两白银岂不成了我受贿的铁证?你也脱不了干系,这多不好哇!” 沈山低眸:“是沈某考虑不周。” “好了,该办正事了。”易梨指着床榻,“沈管事,到床上去。” 小夏坐在床沿,瞪着一双漂亮的眼,指尖捏着衣摆,又害怕又惊奇。 “大人,您不上来吗?” 易梨嘴角上扬:“嘘,听我指挥。” 沈山脱鞋上榻。 易梨道:“趴下、塌腰、抬臀。” 沈山照做。 易梨指向小夏:“你,趴到他身上。” 床上的两人同时扭头看她。 “不是答应了我要服侍吗?” 小夏问:“大人,不是要服侍您吗?” 易梨瞥向沈山带来的玉笔。 “听闻风雨堂花样百出,身为管事与头牌,没玩过?小夏,你弄他。” 第13章 查验 小夏目瞪口呆。 沈山慢慢把臀塌下去,身体平直,坐了起来:“大人下午说的话,只是戏言?” “你们感情这样好,肌肤之亲应该不介意吧?” 沈山沉声道:“我与他情同兄弟,兄弟之间怎可交欢?” 易梨冷笑:“难不成,是汪知州命你守身如玉?” 沈山愕然:“大人疑心我与汪大人有染?汪大人若找我,只是听我抚琴唱曲,从未与我在床上厮缠过。” “证据呢?” “大人若不信,可请大夫来查验,被男人那物什捣过的□□,与干净的截然不同,一查便知。” 易梨嗤笑。 想到一块儿去了。 小夏拉住沈山衣袖:“沈大哥……” 易梨问:“他不捣你,你不捣他?” 沈山反问:“汪大人这样尊贵之人,怎舍得下身段,让我压在身下?” 易梨眉平目深:“人不可貌相,沈管事难道没听过‘衣冠禽兽,表里不一’这八字?” 她的表姐才过世一年,汪由早不知与风雨堂的人勾缠了多久! 易梨唤了句“路时”,指着沈山:“带他去。” 小夏慌道:“大人!您要带沈大哥去哪里?” 沈山安抚道:“无妨。” 路时押着沈山前往后院的浴房。小夏被锁在了西厢房。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 沈山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月光皎洁,他的白袍也光洁如新,照得他宛如谪仙下凡。 浴房内灯火如昼,摆着一张长榻,路时把沈山按了上去。 房门外,庾花手抱长剑,如一只夜鸮警惕地观察四周。 沈山手顺脚从,安安静静。路时给他的眼睛蒙上黑布,他把布条接过,盖上自己的眼睛,自个儿打了结。 路时愣了下,看向易梨。 易梨打了个响指,屋外的郑楹低声对顾椿道:“大夫,您待会别出声,只管安静地验,免得被榻上那人知晓您的身份。我们也会保密,绝不让外人知晓。” 顾椿点头。 郑楹带他进入浴房。 顾椿扫了眼榻上趴着的男子,他身量颀长,身段极佳,宽肩修腿窄腰,除了蒙上的眼睛看不清,挺鼻、薄唇、剑眉,都似曾相识。 他把男人翻个身,手碰上他的裤腰带,顿了顿。 易梨道:“楹儿,我们出去。” 屋内只剩下男子。 顾椿褪下沈山的亵裤,手一哆嗦,面露难色。 这新到任的知县胆忒大!把姚文殊身边的人也拿来戏弄。 路时脸红一阵白一阵,盯着沈山被绞断的残根,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嘴冲出门,蹲到墙角,“呕——” 惊天动地。 庾花拧起鼻头:“干嘛呢?” 路时摆了摆手,继续吐酸水。 沈山的残体对龙精虎猛的小伙子来说,不亚于一记重锤。 路家兄弟自小养马,路时自小就怕看骟马。 马被阉割时嘶鸣凄厉,穿透云霄,马眼会变得又透又亮,仿佛含泪,那一双双马眼出现在童年和少年的路时梦里,他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恍惚觉得夜里都是马的眼睛,一呼一吸都是浓浊滚烫的马血味道。 他吐得眼眶通红,跑去井边汲了一口生水,咕噜咕噜灌下,郑楹过去问:“好些没有?” 他梗着喉咙:“楹儿姐姐,太惨了!不是人干的!” 楹儿有些狐疑。 路时低声说:“他……被施过腐刑!”尽管下午听沈山亲口说过,那时还不十分确信,如今是确凿了。 郑楹怔了一瞬,“知道了,打盆热水送进去吧。” 路时抹了把脸,穿过小路,去往后厨。 夜深人静,厨役们都回家了。 后厨靠着知县宅的南门,出去是小巷,陈大父子就住在巷子里。 路时从锅中打了一盆干净的热水,心不在焉,打翻了水盆,将灶台冲了个透净。 郑楹听见动静进来,重新盛了一盆,叫路时送进浴房。 沈山趴在长榻上。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路时垂着眼,把水盆放到椅子上。 顾椿挽袖盥手,十指交叉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他从医箧里取出草药膏,沈山的身体细微地抖了一下,手指捏紧榻板,“麻烦大夫轻点。” 顾椿朝路时颔首示意。 路时代为回答:“大夫会轻的。” “多谢。” 路时别过头,看向窗外的月亮。 皎洁如雪。 风吹过几缕乌云,把月色遮掩。 风雨要来了。 第14章 伥鬼 查验过程悄无声息,静谧的空气里偶尔传来沈山的闷哼,极为克制,额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他的疼痛。 床沿被他握出汗津的湿痕。冰冷的器械凿入私密地带,如楔入一根铁钉,墙壁皴裂,裂痕四散。 疼痛放射全身,肌肉麻木。有血渗出。 顾椿眉头紧锁,烛火将周周角角照得无处遁形。医械一点点拔出,牵筋动骨,肌肉再次不可遏制地收缩。 顾椿拍了拍沈山的肩,示意他放松。 沈山哆嗦着深呼吸,试图放松,又再度因器具的挪动而紧绷起来,以至于无法完全拔出。 路时看不下去:“马上就结束了,快了,再忍一忍。” 沈山昂起脖子,如一尾搁浅的鱼,首尾翘起,腰腹绷直,隔着黑黢黢的蒙布,他的眼眶湿漉,沉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下,顾椿眼疾手快,将医具抽出。 沈山仿佛被抽出了灵魂,一瞬间全身僵硬,呼吸停滞。 顾椿转身把工具清洗干净。路时替他拉好裤子。 沈山下身痉挛不止,无法控制,眼角滑落一颗眼泪。 路时把顾椿送出去,关上门。他看着沈山如同一匹五花大绑受骟的马,痛苦,没有嘶鸣。 易梨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顾椿去往书房。 庾花打算跟去,易梨道:“你留下,进浴房。” “为何?” “抓个人。” 庾花眼亮精光:“好!抓谁?” “谁偷窥抓谁。” 庾花环顾四周:“没有偷窥的,我从头到尾仔细看着呢!”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你去把南门的门栓打开,露条缝,鱼儿就上钩了。” 庾花照话去办了。 路时把沈山搀扶起来。 “让我……缓一缓。” 浴房内弥漫着尴尬的氛围。 庾花推开门,大风涌进,带来潮湿气息。 “他怎么还趴着?” 沈山颤手解开眼上的布条,双脚抵地,从榻上爬起来。 庾花对上他的双眸,怔住。 很美的一双眼睛,瞳仁清澈透亮,却很死寂。 庾花吹灭两盏烛火,“你把他带走吧。大人吩咐我在这儿守着。” “好。” 路时搀着沈山,沈山问:“你能不能带我去见易大人?” “大人他会来见你的。” 书房内,一片寂静。 顾椿方才说,沈山的身体没有和男人交欢过的迹象。 易梨笑了笑。 不是他与汪由,是谁和汪由呢? 除了姚文殊,还能是谁?其他人怎会需要、又怎能用沈山的房间打掩护? 汪由只喜女,不喜男,众人皆知,即便进了沈山的房,也只当他是去听曲的。 易梨恨不能凿穿沈山的肺腑,挖掉他欺人的舌与眼。他与小夏兄弟情深?这样的伥鬼也有真情?帮着姚文殊、汪由打掩护,欺瞒她的表姐林芝树。 他们是共犯,共同害死了她! 表姐死前大半年,郁郁寡欢,来信却是报喜不报忧,若非易梨直觉不对,前来看望,还难以知晓汪由对她的冷落。汪由以应酬为由,长日在外不归家。表姐还劝慰她,不必替她操心。 她悔极了!早知那时就把表姐接去京城,也不至于再见她时是她的尸体。 窗开了一条缝,热风涌进,吹灭了蜡烛。 郑楹重新拢上火,从抽屉里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顾椿。 顾椿道:“多谢大人。这银子,我不能收。” 易梨冷冷问:“为何不收?你的诊费,天经地义。” 顾椿缓声道:“十五年前,沈山那孩子鲜血淋漓被送到我的春霖堂,我保住了他的命,却还是让他落下了终身残疾。” “顾堂主不过是履行医者职责,尽人事则无悔,何须伤怀?” 顾椿摇头:“他是个好人。风雨堂昨夜打伤一个伎子,若非他来请医问药,那伎子性命堪忧。” “堂主看人准么?行善之人,背地兴许也作恶。” “他纵使有错处,也是受人所迫。” 易梨双眸微眯:“还没判他的罪呢,顾堂主就急着替他撇清?” 风萧萧,雨淅淅。 顾椿埋着头,如犁地三百亩的老黄牛,背驼肩沉。 “老夫不欲卷入风暴,还请大人放过我。” 易梨眸色微冷:“戚国生民有举证的义务,若是有什么案子牵涉您,您届时可不要噤若寒蝉呐!” “大人,普通人,输不起,也斗不起。” 风雨呼啸,天地俱暗。烛光将年轻与衰老的身影勾勒。 易梨道:“是我为难顾堂主了。楹儿,送客。” 第15章 审判 郑楹回来时,书房跪着陈大,庾花一柄剑抵着他的咽喉。 易梨坐在一旁,面色平淡。 陈大高声道:“大人,我冤枉啊!我只是从浴房路过,就被这位女侠拦住了,非说我偷看她洗澡!” 庾花道:“大人随我去浴房,窗下有他的鞋印!” 陈大反问:“浴房后头穿过小路就是厨房,我去厨房,从那儿路过也不行?” “大晚上的去厨房做什么?” “我饿了,下碗面吃。” “你家没有灶台没有厨房?偏要进知县宅下面吃?” “我家中缺少食材,想起宅中有早晨剩下的面片,我自个儿擀的,你们吃不完,我吃一碗不是什么大错吧?大人不信就去看,灶上还摆着食材!” 易梨笑道:“花儿,你恐怕误会了他。早晨我吃了面片,确有剩余。” 庾花把陈大的手掌掰开:“大人,他的双掌有松烟墨粉!这厮,攀上了窗台,松烟墨印在了掌心!我发现他时,他故意往后厨方向逃,就是打算以此为借口!什么下面吃?幌子罢了!” 陈大恍然低头,双掌灰扑扑的,夜色暗没留意,被烛火一照,一清二楚。 “胡说!手碰着灶台,碰脏了而已!烧柴生火,沾到一点草木灰,算什么稀奇?” 庾花啐道:“放你爹的屁!这是松烟墨的粉末!压根不是什么柴火的烟灰!” 书房外闪过一道黑影。 易梨瞥去一眼:“楹儿,去取证。” 郑楹打着伞,急忙走入雨幕。 身后传来易梨的一声:“雨大,慢些走。” 郑楹一愣,转而慢悠悠地去了。 过了半晌,两手空空地回来。 “大人,浴房窗台没有任何墨粉痕迹。” 庾花不可置信:“怎么可能!纵使雨大,屋檐也大,窗台在檐下浇不着雨,风是东南风,中间有房体阻隔,窗开向西北,不可能吹得不留痕迹!分明是他有内应!帮他销毁证据!” 陈大冷哼:“全凭她一张嘴,污蔑了好人!没有证据就是没有!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 易梨道:“楹儿,去厨房取草木灰来。” 郑楹去了。 陈大摊开手掌,猛地朝手心吐唾沫。 庾花一脚将他蹬翻,将他双手反剪,膝盖跪上他的后颈,制得他不能动弹。 “毁灭证据?” 陈大脸红脖子粗,喘着粗气:“这是……滥用……私刑……” 易梨:“放开他。” 庾花手上没松,仍旧拧着他的胳膊。 楹儿端来了两只小碗,一碗中盛有少量草木灰,另一只是空的。她拔下簪子,将陈大掌心的灰末细细拨下来,送入空碗中。 两只碗并排摆放。 易梨分别捻起两碗中的粉末:“松烟墨的粉末细腻均匀,颜色偏灰,无杂质。而草木灰的颗粒粗细不均,颜色偏黑。两者不同。” 陈大嚷道:“从灶台下取的草木灰,和飘到台面上的岂能一样?台面上的自然轻些,淡些!” 郑楹道:“路时去厨房打水,把水盆打翻,将灶面冲得干干净净!何来飘到台面上的草木灰?” “我白天生火做饭,手脏了没洗!我不像你们这些姑娘家,指甲缝都是干净的!” 易梨端起桌上磨墨用的清水,倒入两只碗中,搅匀后静置。 她道:“松烟墨粉溶水后,颜色均匀,草木灰与水搅拌后,有灰黑色悬浊。陈大,你自己来看。” 庾花扭着陈大的胳膊,将他脑袋凑过去:“看清楚了吗?还敢狡辩?” 陈大脸色煞白,双目放空,滞了须臾:“是、是我写字时沾上的墨粉!” 易梨冷声问:“你不是说,你不识字吗?” “正是因为不识字……怕大人嫌弃,这才买了笔墨要学写字。” 庾花讽道:“你可真会编!能用来写字的松烟墨,是杵捣成型后的墨锭,不是粉末!即便掺了水搅匀,浓度也不够,写不成字!” 陈大张了张嘴,眼珠艰涩地转动:“我见……浴房有烛火,我没有想要偷窥……汪大人在时,一向注意烛火安全,我是怕火灾!我是怕火灾啊,大人!我这是为您,为县衙着想啊!” 易梨厉声道:“光明正大者,大可叩门询问,而非攀上窗台,被庾花发现后又急速逃窜!对证时屡屡狡辩,推翻前言,自相矛盾!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你偷窥宅中女子沐浴多日,自以为能一次次逃过惩处?” 陈大双眸猩红:“我是汪知州的旧故!我伺候他十年了!” “巧了,汪知州此刻就在祈凉城内,要不你将他请来,当面对质?看看是戚国律法更大,还是他汪由更大!” 门外风雨停了一停,转瞬更加呼啸起来。 第16章 愚人 易梨在摇曳烛火中提笔写下判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庾花把陈大从地上提起,郑楹递上印泥,陈大拼命把手往后藏。 易梨轻声道:“拒不认罪,罪加一等哦。” “我犯了……什么罪?” “你不是识字吗?自己看。” 陈大看向潇洒落拓的一面字,头晕眼花,耳鸣阵阵,一个个字化作了黑鬼,向他张牙舞爪地扑来。 “楹儿,念给他听。” “是。” “据《戚律疏议》,窥视洗浴者,犯‘刁淫非礼’罪,枷号一月,杖一百!拒不认罪者,加笞五十!” 陈大蜷缩于地,一把骨头如冬日枯枝,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 易梨下令:“押入监牢,明日当堂行刑!简县丞今夜当值,转告他,务必严加看管。” “是!” 陈大的喊声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大雨涤去了连日的潮闷,空气变得通透起来。 庾叶摘下斗笠,从屋外走了进来。 郑楹问:“你不是在风雨堂盯着吗?怎么回来了?” “沈山来的时候我就来了,大人吩咐我在暗处盯着动向。” 易梨问:“看清是谁销毁证据了吗?” “张孝,陈大的独子,是县衙的一名皂班。” “具体说说。” “张孝是祈凉县有名的孝子,母亲去世前衣不解带侍母疾三月,对陈大也是言听计从。” 易梨赞许道:“不错。人在何处?” “我跟踪他,看到他进了安阳的宅邸。” 易梨笑意森然。 庾叶问:“怎么处置张孝?” “先放他一马,他不是皂班吗?明日让他亲手为罪父行刑。楹儿,明早通知宅中所有侍女小厮到大堂观看行刑。” “是。” “另外,明天把西厢房的锁打开,带着小夏也去观摩,悄悄的,别叫人发现。” “大人,为何要带小夏去?” “他推波助澜,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吗?让陈大与积善堂勾结暴露在我眼前,叫我彻底动了除贼之心。” “那他自己不怕暴露吗?” “他早已借揭露姚文殊向我投诚,表明自己是逼不得已。” 庾叶问:“他可信吗?” 易梨笑道:“可不可信有什么要紧?他要借刀杀人,把我当作那把刀,我何尝不可以把他当作另一把刀?” 细雨黑夜中来了两人,前者身形修长高挑,风度翩翩,是简川,后者矫健轻快,携一柄长剑,是庾花。 两把竹骨伞倚在墙角,带来清爽水汽。 易梨微抬眼眸:“简县丞怎么来了?本官并未召你。” 简川神情中透着欣喜,克制着让它不太满,轻轻荡漾,在眼角眉梢晕开一丝波纹。 “是下官不请自来。” “所为何事?” 简川道:“陈大这案子,汪大人必会插手。” 易梨轻轻一笑:“简县丞又来劝我不要得罪风雨堂?如今知县宅的一个厨子,简县丞也不让我管,你说说,我可以管谁?应该管谁?” “大人是一县之主,想管谁,就管谁。大人做好了准备便好。” “简县丞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我不知,该作何准备?” “大人心中有数。” “简县丞呢,心中有什么数?” “去年令表姐猝死知县宅中,我觉蹊跷,向汪大人提出疑议后,并未如愿细查,反而遭到了排挤打压。” “后来呢?” “撞了南墙之人,大人觉得该继续撞,还是回头?” “聪明人,该回头,愚拙之人,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简某是个愚人。” “是么?”易梨微微一笑,“简县丞不打算再观望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夜我已见证了大人的决心。” “简县丞勇气可嘉啊。” “既然要干,当然不能拖泥带水。” 易梨伸出手,简川轻轻一握:“多谢大人。” 熹微的月光从乌云中钻出来。 简川施施然踏风而去,雨彻底停了。 郑楹问:“大人,简县丞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易梨道:“简川苦汪由、安阳之流久矣,此前对我的提醒也是试探,如今他放心下来,当然迫不及待。” 郑楹点头:“难怪,方才李教谕带着积善堂的账册来找您,碰见了他,他就似有激动之态。” 易梨道:“我去见见沈山,你们都休息去吧,辛苦了。” 庾花跟了上去。 易梨问:“做什么?” “我觉得……”庾花犹犹豫豫,“那个叫沈山的,很危险。” “怎么危险?” “他的眼神,死人一样的,我怕他逼急了做对你做不利的事。” “他不会。” “为什么?” “他背负的东西多,不会不管不顾。何况,他有求于我。” 路时倚着门框,双手抱胸,深夜微凉的风往他脸上刮,把他清晰的五官勾勒出来。 “想什么呢?” 他一时恍惚,看向来人:“大人。” 第17章 真相 易梨迈入房中。 小夏眼睛亮锃锃的,烧着火。 沈山表情则很平静。 易梨坐下来:“沈管事好些了吗?” “大人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沈管事为何如此相信我?” “与大人相识之前,我就已从芝树小姐那儿听说过大人。大人与令表姐一样,皆是心地良善之人。” 易梨浅笑:“我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良善。小夏你说说,我良善吗?” 小夏面容紧绷:“大人自然菩萨心肠。” “这就不高兴啦?是你的沈大哥提议我验一验,从善如流是好品质。” 小夏问:“大人满意了吗?” “不满意。”易梨摇头,“你们还没做我想看的事呢,说好的服侍,怎么能说话不作数?” 小夏怒火中烧,俊美面庞如灼灼桃花,红晕染遍面颊。 易梨哂笑,到底是小孩。再聪慧机敏,在真正关心的人和事上,也难免露馅。 沈山道:“大人要验,已经验了。何必再在此事上浪费时间?” “对感兴趣的事,不算浪费时间。” 小夏高声道:“大人既要看,沈大哥,你弄我吧!” 沈山一惊。 一旁的庾花和路时也目瞪口呆。 易梨目光森凉,眼角眉梢毫无笑意。 小夏冲下床,打开锦盒,取出那一管玉笔,塞到沈山手上:“来吧,沈大哥,你来!” 沈山厉声拒绝:“小夏,你疯了?不许冲动行事!” 小夏眼眶通红:“沈大哥,她是戏弄我们的!她不会帮我们的!” 易梨抚掌大笑:“真是情深意重啊!沈山,你牺牲如此之多,到底想要什么?” 沈山平静望着她:“我想要大人收留小夏,保他平安。” “真是感天动地!沈管事如此情深义重,姚堂主知道了,会如何惩处你呢?” 小夏张开双臂,小狼一般护在沈山身前:“你不许告状!不许伤害他!” 易梨轻嗤一声:“小夏,自身尚且难保,还想着别人呢?” 沈山将手搭在小夏肩上,安抚地拍了拍:“没事,小夏,易大人是好人。” 易梨目光深沉:“沈管事哪来的自信,就敢断定我是好人?” “易大人身世显赫,前途光明,却自请到这穷乡僻壤来任职,不是好人,是什么?” 易梨勾唇冷笑:“就算我是好人,对沈管事你,也绝对憎多过喜。” 小夏拉住沈山的手往外走。 “沈大哥,我们不求她了,我们走!” 风吹起他的衣摆,小腹上遍布红色的鞭痕,有的结痂变暗,有的正在脱落,称不上美观。 易梨看了两秒,收回目光。 “小夏,你这么沉不住气,还妄图我对你另眼相看,为你赎身?” 小夏顿住,缓缓回头:“易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易梨兴致盎然瞧着眼前的一长一少,不答反问:“他是你的软肋?” 小夏神色僵硬。 “一旦脚上有一根锁链拴着你,就注定你飞不高飞不远。” “我是不可能放弃沈大哥的!他也不可能会放弃我!” 他拉着沈山继续往外走。 一柄利剑横在他们身前。 庾花瞪着路时:“还不动手?” 路时犹豫未动。 易梨走过去,拨开剑,“沈山,一物换一物。” “大人想要什么?” “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林芝树死亡的真相。” “她是突发哮喘而亡。” 易梨一双明眸盯着他:“沈管事不肯诚实以告,拿什么筹码同我谈判?” 沈山唇白齿寒,墨发在风里轻扬。 “她是突发哮喘而亡。只不过,并非汪由口中的丫鬟照顾不周,乃是他见死不救。” “何时?何地?当场有何人?”易梨平静问。 “去年端午夜,在我的房中,她目睹汪由与姚文殊欢好,当场病发,倒地不起。” 易梨身形微摇,问:“你在何处?” “他们欢好时,我都会避开。那晚我与小夏在祈凉河边赏龙灯,回去时,见到的是芝树小姐的尸体。她平日来风雨堂听我唱曲抚琴,都会随身携带救命药丸,那晚,她的药瓶滚落在地。” 易梨双拳紧握,眼眶通红。 汪由谎称林芝树是在知县宅病发,因当时照料她的婢女偷跑去看龙灯,身边无人,未能及时服药,这才身亡。 死亡时间被易家派去的仵作验证,和汪由口述一致。 只不过死因和死亡地点被篡改了。那名丫鬟也不知所踪。 庾花与路时皆怔然。 易梨道:“你今晚所言,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沈山看向小夏:“大人愿意收容小夏了吗?” 易梨对庾花道:“明日向郑楹支取五百两白银,去风雨堂将小夏的卖身契赎回来。” “是。” 沈山拉着小夏,一起朝她深鞠躬:“多谢大人。” 小夏问:“沈大哥,你怎么办?” 易夏道:“他助纣为虐,自该绳之以法。” 小夏颤声道:“他是无辜的!沈大哥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是由律法决定的,不是靠你说的。” 小夏急切道:“如今只有沈大哥一个人证,大人即便拿他的呈堂证供去查案,也不能够切实扳倒汪由,只有找到当初照顾芝树小姐的丫鬟,成为另一人证,相互印证才行!” 易梨挑了挑眉:“你懂得还挺多?从何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