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她能观生死》 第1章 重生 梁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之所以能活到二十一岁,全靠妈爸的钱包发力。 可这会儿连金子也不管用了,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人抽走了病房里的空气,又堵住她一半鼻孔,让她难以呼吸。 几滴眼泪砸在胸口上,氤透了浅蓝色的病号服,压得她胸闷气短,再吐不出半个字。 梁慎伸出手臂,想最后拥抱一次家人,却意外拨开眼前缭绕的白雾,不知抓到了什么,惹来一道嘶哑的怪叫。 “嘎!宿主你好,我是第163号人生兑换系统,代号‘生死簿’,余生请多指教!” 哈? 什么生什么死?什么余生? 梁慎正要开口发问,却发现喉咙紧涩,眼前明暗交接,纷呈出古香古色的病房……不对,不是病房。 这是哪儿啊! 系统继续怪叫:“如您所见,您已经死了。” 梁慎微微一怔。 “只要宿主完成任务,便可以回到原世界,从此寿终正寝,但如果任务失败,宿主将魂飞魄散。”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机械音里似乎带着些洋洋自得:“强大的系统能捕捉宿主的心声,您可以和我精神交流。” 梁慎犹未回神,怔愣半晌才明白了。 梁慎:呃,你好,这里是地府吗? 系统:“宿主如今在另一位面的郑国里,只需要扮演扬州瘦马梁沉香,努力寿终正寝即可。” 闻言,梁慎只觉当头一棒。 好消息:穿越了,白捡一条命。 坏消息:她不要做扬州瘦马啊! 梁沉香反应过来:刷新,我要刷新! 系统充耳不闻:“请宿主保持冷静,您拥有生死簿一份,每日可指定三人,查看其生卒年日期,接下来为您传输原身的记忆……” 在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下,梁沉香难以发声,只能在脑中输出八百句黄鹂鸣叫,可当耳边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忽觉头痛欲裂,数不清的陌生记忆涌入眼前。 原身与自己同名同姓,幼时被牙婆卖入娼馆,因天生一副美人面而被选作瘦马教养。 她脾性温驯,于茶香诗酒一道又极有天分,十三岁时便被带到画舫上,准备入京供贵人择选。 然而温驯之人多胆怯,原身进入画舫的第一日,就撞见几个被退回的瘦马,不知经历过何种酷刑,浑身只如血葫芦一般,不多时便咽了气。 原身吓得魂飞魄散,自此一病不起,两年后才拖着一副弱不胜衣的身子,啼哭着重新入舫。 就在系统找上梁慎的前一刻钟,原身因常年郁结,突发心痹而死。 两人死于同于同一时间、同一病症,且都姓梁,不仅如此,她们还有着同一套生辰八字,皆年岁不永,极易横夭。 咽下满腔悲欢,换了芯子的梁沉香支起手臂,倚榻坐直上身,玉杏缠枝的绸缎淌在皮囊上,压得她难以呼吸。 天崩开局,还发配到一个没用的金手指,梁沉香欲哭无泪,只想先看看这具身子的死期。 “宿主,生死簿仅能用于查看别人哦。”系统温馨提示。 梁沉香两眼一闭:知道了,退下吧。 她平生从未如此虚弱过,此时腹内灼痛,饿得连掀被都没力气,勉强揉了揉眩晕的脑袋,思索起来日的出路。 余光里,身侧的三个女郎陆续转醒,有人招呼一声,随竹帘翻动,几个小丫鬟便蹑脚走进来,将手中云纹铜盆轻轻搁在案上。 “梁姑娘,时辰到了。”一人低声道。 卯时天刚亮,画舫会遣丫鬟替她们梳洗描眉,梁沉香心里一紧,模仿着原身的姿态摸到榻边,丫鬟便跪在下首,将仅有三寸的软缎弓鞋套在她脚上。 梁沉香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踩上地面…… “姑娘小心!” 丫鬟一边惊叫,一边利落地捞住梁沉香,以免她扭伤了腿骨。 遭了,她不会用三寸金莲走路! 梁沉香背生冷汗,正巧与她同榻的一个瘦马回过头,诧异地朝此处瞥了一眼。 她连忙垂面,故作病弱道:“行庖里可有点心?我实在饿得没力气了。” 丫鬟道:“李妈妈说,要等姑娘们梳妆好,才能摆饭呢。” 梁沉香点点头,脚下终于找到着力点,少顷轻巧地站了起来,她回忆着原身的语气,轻声道:“都听妈妈的。” 她望着案台边几个面薄腰纤的瘦马,凭记忆坐到空处,从丫鬟手里接过棉帕,缓慢梳洗起来。 温水沾湿面颊时,梁沉香暗道:系统,帮我查一下刚才看我的那个人。 “好的,宿主。” 不消片刻,系统开了口:“沈檀香,生于承和四年八月初四,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初五,距今还有一日。” 甫一听到名字,梁沉香还有心情玩笑,可当得知沈檀香只余一日寿命时,她瞬间冷了神情。 “梁姑娘,你怎么了?”丫鬟猛地缩回手,还当自己扯痛了对方。 铜镜里,梁沉香挂着灰败的死人脸,唇边失了血色,肩颈甚至在微微颤抖。 内舱里本应静寂无声,可今日梁沉香举止奇怪,众人登时齐齐看过来,神色各异。 沈檀香挨着她,这会儿将纤白的五根指头搭在其肩头,不知是梁沉香颤得厉害,还是她实在孱弱,连沈檀香也跟着晃动起来。 “今日途径郦州,你若不舒坦,不妨与妈妈说一声。”沈檀香说完,又转而点起胭脂。 梁沉香一把攥住她抽离的手腕:“沈姑娘!” 沈檀香回眸看她。 “你、你可被梳笼了?” 老爷们买走扬州瘦马,美名为梳笼,梁沉香猛然间想到此处,许是受原身的恐惧影响,她惊慌失措,甚至顾不得伪装。 旁边一人从鼻腔里呼出冷笑:“你跟她费什么话,她想攀附皇商老爷,可人家只挑楼上的货,怪得了谁?” 余下那人叹道:“咱们是卖笑的命,比不得藕水渡梁姑娘,是在妈妈手心里长起来的。” 什么意思? 系统见缝插针:“宿主,梁沉香原本是藕水渡不露面的头牌,但因为久病不愈,已从顶级瘦马沦落到下等瘦马了。” 梁沉香:她们好像在排挤我,你听出来了吗? “我不知道,宿主。” 梁沉香推测道:这么说,画舫今日会进郦州城,有个很有钱的皇商过来买瘦马,但他只挑最贵的,所以沈檀香不会被买走。 “宿主真聪明。”系统虽捧场,却不肯准确的答复。 梁沉香蹙起眉:今日可还有旁的买主?沈檀香若不是死于他手,又能是什么缘由?对了,她方才说途径郦州,是指明天便会离开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宿主。” 系统平静道。 梁沉香轻叹一声,抱起双臂,感受着身体微微颤栗,她对这个朝代并无归属感,此时说不上惶恐,只是原身的恐惧扎在心底,让她如坐针毡。 她扭头看了一圈,忆起方才冷笑的人叫万龙脑,而在角落里垂头梳弄长发的是江麝月。这屋子里住着四个香,除了自己,其余三人都来自同一处。 原身当年抱病,耽搁了年岁,旧相识早已各奔东西,如今她在这画舫里孑然一身,和满船姑娘们争着同一口饭。 来不及感慨封建糟粕,梁沉香从丫鬟手中接过早食,借着填饱肚子的功夫,毫不犹豫地用掉另外两次机会。 系统翻阅道:“万龙脑,生于承和四年六月廿九,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初五,距今还有一日。” “江麝月,生于承和三年二月十一,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初五,距今还有一日。” 三次机会用尽,生死薄在脑中合拢。 梁沉香用茶净过口,将原身遗留的惊悸缓缓压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掠过众人面孔,不必等系统告知,也猜出了自己的命运如何。 一人将死,尚且能当做意外,但满屋子的人都活不成,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沈檀香一众不愿理睬梁沉香,这会儿互送一番眼色,便抱起琵琶齐齐走了出去。 梁沉香见状,急忙抱起琵琶,快步追至沈檀香身后。 她轻轻勾着那截腕子,悄声道:“沈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啊?” 原身入舫后心如死灰,又自诩姿容出众,并不与众人交好,可梁沉香既知道死期将至,便打定心思跟紧这三人,待见真相水落石出才能安心。 她心气虚损,怀里抱着重物,追得相当吃力,前头三人既不等她,也不回头看她,而是相视一笑。 仅一瞬间,梁沉香回过味来了。 她们必定知晓内情,却不愿告诉自己。 经年累月的养病让梁沉香耐性极好,她置若罔闻,仿佛没发现众人刻意加快的脚步,兀自挨着沈檀香询问。 “我来得晚,尚不清楚画舫里的规矩,沈姐姐,你发发善心,全了我这副愚钝的心肠吧。”她看出沈檀香心软,遂不要命地抛出好话。 沈檀香慢下脚步,梁沉香随之附在她鬓边,可对方盯着自己面颊看了半晌,却始终不肯开口。 还是前头的万龙脑笑了:“什么画舫,咱们这儿是江海舫,要到京城卖笑去,她呀,从前是妈妈精心教养的清姬,今日沦落到此处,只怕心里不平,要故意取笑我们呢!” 江海舫! 梁沉香翻然转醒,才知她们还未到郦州,而是仍在海上,难怪她自醒来便头晕目眩,恐怕都是晕船的缘故。 被刻意忽略的海浪声涌入耳中,呈现出闷沉的低响,她在内舱时精神紧绷,竟以为这水声是丫鬟拨弄银盆而来。 梁沉香猛地顿住,迅速将前因后果理顺。 原身本是顶级瘦马,被妈妈调养成清姬,可惜叫身子拖累了年岁,眼看越病越重,妈妈急哄哄地将她带到江海舫上,希冀于趁早脱手,好赚回些许本银。 想到此处,梁沉香心中挑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她前世出身富贵之家,也曾随游艇出海,知晓灾祸来临时的前兆。 梁沉香一把将琵琶推入沈檀香怀里,忽略耳边几道惊呼,径自掠过满目雕花的长廊,喘着粗气,奔至尽头处的船台。 只见天边密布着阴漉漉的垂云,海色暗沉,自泥沙中翻涌起潮意,四周风平浪静,正酝酿着即将覆船的暴动。 是海难。 导致众人身死的是海难! 她身比脑子快,当即转身奔回长廊,惊骇中如同踩入绸缎,脚下不痛不痒,鼻息间也不喘了。 梁沉香死死捉住丫鬟,吼道:“快带我去见李妈妈!” 第2章 琵琶 姑娘们自幼裹紧三寸小脚,勒着手掌宽的布腰,学得身如浮萍,却矫若闺秀,纵是争执间也要含弱带怯,何曾见过梁沉香这番声嘶力竭的模样。 她摇着双臂,一深一浅地踮着脚,从廊下奔往船台,又晃晃悠悠地跑了回来。 丫鬟也吓坏了:“梁、梁梁姑娘,你的琵琶……” “都什么时候了,还琵琶不琵琶的!” 梁沉香掐紧她肩臂,将丫鬟甩得颠三倒四:“快去告诉李妈妈,船要翻了!再过十几个时辰,咱们就都得死在海底!” “我这就去,好姑娘,你快别晃我了!”丫鬟用力推搡着梁沉香,终于忍不住应下。 话音一落,梁沉香松了手。 丫鬟忙奔至数步以外,来不及抚平衣上褶皱,便朝外头喊道:“来人啊,有姑娘甩腔——” 不好! 梁沉香二话不说便回跑,直觉告诉她,一旦被江海舫的人抓住,恐怕会被当做失心疯关起来,届时不要说救人,只怕她自身难保。 可唯一的去路上,却是阴阳三人组拦在眼前。 她顿时停在原地。 “梁沉香!”万龙脑上前牵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压低嗓子道,“你疯了不成?这船是李妈妈拿了东家的银子改的,方才用了不足四月,这回上京,她可把满院子的姑娘都捎上了,你叫嚷着船要翻了,岂不是打妈妈的脸么?” 梁沉香一生顺遂,未料得这些弯弯绕绕,好在她很快便明白过来:“天灾天灾,跟船又有什么干系?况且海上那个样子,你们就不怕死吗?” 忽听“噗嗤”一声,竟是并不多话的江麝月笑了:“红颜薄命,那长寿的都成了妖孽,短命的才算清白呢。” 她就着万龙脑的力道往前一推,将梁沉香塞进了来人手里。 “什么生呀死呀的,你去跟李妈妈说吧。” 十来个婆子将梁沉香抓在掌下,跟提溜鸡鸭似的,毫不费力便将她一路拖出内舱,背着人,关里一处暗室里。 倏然栽倒在地,梁沉香一个激灵,翻身拽住婆子的腿,哀求道:“嬷嬷慈悲心肠,就跟李妈妈通个气儿吧!沉香不敢造次,是当真有要紧事要告诉妈妈!” 折腾一路,她疲虚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敷过粉的面容露出几分青白,明眼人只需一瞧,便知梁沉香时日无多。 梁沉香忍着心口痛楚,暗恨系统将自己拽过来,却不给个调理身子的金手指。 原身突发心痹死了,自己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她太熟悉这生机萎顿,泄闸洪水般流出四肢的感觉,前世好歹有私人医生随时待命,如今她跟前就只有个横眉冷对的婆子。 “姑娘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那些翻船闹海的胡话,就咽到肚子里,带到地府跟阎王爷说吧。” 婆子堵在门前,两臂各支一处,面无表情地吐出几句话。 梁沉香依旧不懂。 她茫然地仰起头,执着道:“可、可是外面,分明就是海震的征兆,嬷嬷若不信我,可以再去找旁人打听……” “住口,”婆子紧张地打断她,“这都是上头敲定的事,你休要胡说,万一降罪下来,咱们都活不成!” 梁沉香双目泛红,脱口而出:“不就是东家拿了京里贵人的银子,却叫我们都去送命……啊!” 脸上一痛,婆子的手仍悬在半空。 耳边有人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可梁沉香呼吸一沉,眼前阵阵发黑,什么都听不见了。 细汗顺着她鬓边鼓出来,心口像被人撕裂了一般,她手中卸了力道,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她的心痹又犯了。 梁沉香栽倒在地,隐约感觉被拽动手脚,片刻后,脊背陷入一处温软,滚圆酸苦的药丸子抵入唇瓣,转瞬滑入肚腹里。 她躬着身子,直到痛意缓缓消散,才终于睁开眼睛。 婆子走了吗? “嬷嬷!”梁沉香坐起身,惊叫出声。 屋子空无一人,门外似乎歌舞升平,正传来觥筹交错的言谈声。日光顺着薄窗透进来,预示着她昏睡之久。 梁沉香不敢再莽撞,一旦死在这里,她就得魂飞魄散。 她蹑手蹑脚地摸下床榻,见绣鞋规矩地套在脚上,衣裙也十分妥协,于是走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已晕开的妆。 婆子到底不敢惩戒她,那一掌力道不大,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这会儿印子早已消散。 梁沉香佯装低泣,轻手叩动木门,向外间丫鬟道:“都怪我梦魇,竟梦见有船家惊了浪,还以为是……方才嬷嬷已将我打醒,我再也不敢浑说了。” 看守此地的丫鬟身着青衣,气度非常,应是李妈妈派过来的。 丫鬟颔首道:“梁姑娘素日温和柔顺,从不与人争执,妈妈一听说姑娘的事,还以为是婆子们弄错了,忙派我过来探望姑娘呢。” 梁沉香不是个好性的主,可原身货真价实,且是李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她庆幸有这一层在,否则自己小命休矣。 丫鬟递过帕子,望着梁沉香拭泪不语的模样,接着道:“郦州城到了,姑娘切莫忘记妈妈的告诫……” 什么告诫? 原身的记忆太多,若非主动去想,等闲是记不起来的。如今昏睡一场,梁沉香终于忆起此番上京的目的。 江海舫上有东家暗渡的货,需用些风月之事遮掩,于是李妈妈毛遂自荐,贪下大把赏银,顺便将梁沉香脱手。 用她的话说,这正是梁沉香的运道。 原来郦州有位富甲一方的皇商老爷,本是商户出身,因颜色好而被知府看中,替长女牵了红线。 二人成婚后,那位老爷用妻子带来的秘方染出紫罗锦,从此一步登天,成了江南一带专织贡布的皇商。 后来夫人病逝,他不肯续弦,只能醉心风月,以聊慰悲痛。 这是明面上的风闻。 而李妈妈打探到的,是他极爱瘦马,且只要病若西子、天姿国色之流。他出手阔绰,献妾之人不知几多,但皆被推了回去。 遇上病弱的姑娘,他嫌不够貌美,可见了貌美的,他又觉得太过康健。 按这位老爷的话,最好有个捧心蹙眉、面白如纸的仙人才好呢。 李妈妈当即拍板,决定将病得快死的梁沉香拖到江海舫上,甚至怕她寻死,连夜劝诫了一晚上。 原身表面应承,实则上船后倒了药汤、丢了丹丸,生生将自己逼死在内舱。 耳边又响起江麝月说的“红颜薄命,短命的才算清白”,梁沉香如梦初醒,方知自己误会了原身。 可怜那梁沉香是自愿赴死,只为清白二字。 收拢思绪,她重重点头,应道:“沉香记得。” 丫鬟眉目舒展,将梁沉香拥至铜镜前,又招手唤来数人,一齐为她重新梳洗。 不多时,梁沉香顶着一副清癯如仙的妆,迈着纤纤莲步,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二楼。 她一边走,一边疯狂呼叫系统。 梁沉香:统!她们把我塞给沈檀香的琵琶抱过来了,不会是让我弹琵琶吧? “多半是的,宿主。” 梁沉香垂首停在屏风后,先见左手边绣着几个簪花侍女,眼风右移,又看见两对痴男怨女,以天为衣,以地为履,就这样抱作一团,缠得厉害。 她尴尬得脚趾抓地,正想追问系统,忽听屏风那头,一嘶哑老迈的声音幽幽道:“哦?反弹琵琶?” “冯老爷,这沉香姑娘自幼跟着东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样样都好,她还会点茶,会制香,一准让老爷满意。”这是李妈妈。 李妈妈咯咯笑道:“不过最妙的还是那一手反弹琵琶,纵是宫里的贵人听了,也要舍酒望天,往瑶池水里寻呢!” 不远处,冯廷昌的轮廓微微晕开,他喉中呼出一道短促的喟叹,上身似乎前倾,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弹吧。” 说完,他不再动了。 一时间,梁沉香冷汗直冒。 她醒后因莽撞吃了不少亏,如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却发现步步坎坷。 一来,她前世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新来的家教不合心意,如今听了冯老爷傲慢的语调,心底不免生出一股邪火来,不过原身的记忆尚在,她只要照葫芦画瓢,就能糊弄过室友、李妈妈的丫鬟,还有眼尖的婆子。 但第二桩事就很紧迫了。 她不会反弹琵琶。 “请宿主合理运用梁沉香的记忆,尽快渡过难关。”系统看穿她的踟蹰,催促道。 梁沉香在心底呐喊:光记得有什么用!我不会弹啊! 屏风后久久无声,冯廷昌坐得稳当,李妈妈却忍不了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沉香,冯老爷想听你的琵琶呢。” 梁沉香一颗心就快跳出喉咙,若非婆子一早喂了她丹药,这会儿恐怕已心痹突发而死。 好在她越临近绝境,便越是冷静,当下平复着呼吸,逼迫系统道:你们的售后太差劲了。 机械声缓缓抖出一声疑问。 梁沉香:现代人有几个会反弹琵琶的?我根本没有操作的余地。 系统:“请宿主多反思自己,少抱怨环境,每天有那么多穿越异世的人,为什么她们都能活下去,唯独宿主不行?” 梁沉香轻咳一声,探出一截白腻腻的手腕,从丫鬟手中抱过琵琶,怯声道:“蒙老爷不弃,奴家献丑了。” 她一边将琵琶反背于身后,一边继续跟系统扯皮。 梁沉香:没时间跟你讨论企业文化,快给我弄点金手指,不然真死了。 系统沉默片刻:“其实,想跟我们合作的人有很多……” 言下之意,你死就死吧。 梁沉香一阵无语。 她在现代没吃过找工作的苦,穿越后吃上了。 事到如今,琵琶是绝对不能弹了,可冯老爷的这只大腿她必须抱上,否则夜里江海舫驶离郦州,她将死得比原身还惨。 梁沉香满手细汗,胸膛里心如擂鼓,她抬指抚上琴弦,却不敢再有动作。 李妈妈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屏风侧边,丫鬟们纷纷退开一条路,屋中气氛冷肃下来,唯有冯老爷面不改色。 “沉香!”李妈妈低声呵斥。 泪水盈满眼眶,梁沉香将琵琶抱回身前,踱步绕出屏风,迎着冯廷昌**的目光,柔若无骨地跪了下来。 水意挂在尖秀的下颌,欲落不落,梁沉香利用着这副皮囊的优势,先抬面颊,再提眼波。 她轻声道:“老爷赎罪,奴家不能弹这支琵琶。” 第3章 冯家 “哦?这是为何?” 冯廷昌甫一开口,屋内便涌来烟酒烧过的恶臭,混着江海舫特有的茶香,和梁沉香鼻尖上的脂粉味。 她咬着下唇,怯怯地交出琵琶,只见上头断了半根弦,已不能再弹了。 李妈妈也瞧见了,面色登时缓和不少,笑道:“你这丫头,断了弦为何不说一声?巴巴地来讨冯老爷的怜,旁人还当我苛待姑娘们,不如老爷您怜香惜玉呢。” 她朝着冯廷昌走去,又极有分寸地立在一旁,而后给丫鬟使了个眼色。 梁沉香腿边的琵琶便被丫鬟抱下去,少顷又换了个新的来。 冯廷昌哈哈大笑:“沉香姑娘如花似玉,脾气倒很厉害嘛。” “还不都是老爷惯得她。”李妈妈察言观色,故作埋怨道。 茶房又送来一壶滚水,正立在帘外与丫鬟交接,冒着热气的竹编瓷壶被拎至案台上,李妈妈心神一动,正想吩咐梁沉香。 便见梁沉香径自起身,挽袖抬手,慢悠悠地点起茶来。 她思索着,这冯老爷生得好似六七十岁,恐怕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知晓自己拒弹琵琶,却表现得比预料中还要快活,定是个不愿服老的人,一见年轻姑娘莽撞,便觉得新奇。 如冯老爷这种喜好,在现代叫做吸人阳气。 他没揪自己的错处,此刻又眯眼盯着茶气上的手腕,可见其并不讲究庄重,也不看规矩,只以享乐为大。 再一深思,那句“厉害”的玩笑话轻和宽厚,甚至隐隐流露出鼓励,这说明他欣赏富有野心之人。 心里有了数,梁沉香不再畏首畏尾,她将沏好的茶奉到冯廷昌面前,恰到好处地歪着半边身子。 “老爷请用。”她道。 冯廷昌探过上身,垂坠的皮褶里藏着异味,一靠近便泄露出来,梁沉香面色泰然,仿佛什么都不曾闻见。 冯廷昌没接茶盏,而是问她:“沉香姑娘,你觉得我怎么样?” 话音一落,众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种问题不好答对,梁沉香诚实道:“老爷,您很有钱。” 冯廷昌一愣,继而拍向案台,笑得错了气息,待歇下来,刚要开口,就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梁沉香微微眯眼,平静地望着他。 从来靠卖身为婿起家的人,若夸他颜色好,对方便想起曾经讨好妻子的日子,若夸他事业有成,他又怀疑你暗讽其剥削妻族势力。 唯独身家富庶,是人人皆知,对方也打心眼里自豪的事。 这下冯廷昌的郁气一挥而散,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啜了一口,便摸着梁沉香的手背,顺势将人往身前拉。 “你还没给老爷我弹琵琶。”他柔声细语。 梁沉香面上一红,捏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随后便见冯廷昌瞳光一亮,倏然喜笑颜开,吩咐道:“这琵琶我买了,待会儿包到我府上。” 言下之意,梁沉香这个人,他要了。 江海舫出的货物,待价全由李妈妈说了算,她乐得牙不见眼,连声应承,也不再纠结梁沉香弹不弹琵琶的事。 冯廷昌得了趣,向李妈妈道:“沉香姑娘是个妙人,你早该到郦州才是。”他细细摩挲着梁沉香的手,又道:“她如今几岁了?” 梁沉香故作羞怯,听李妈妈答对:“回老爷,沉香十五了。” “唔,怎么生得这么瘦?” 这话是对着梁沉香说的,李妈妈适时闭上嘴。 梁沉香将自己患有心痹之事好一番夸大,恨不得将什么上古传说都套将上来。 冯廷昌听得浑身舒坦,起身拉着梁沉香要走,众人里外三层地围着他们,将二人一路送到马车边。 离开前,李妈妈偷偷问她:“你和冯老爷说了什么话?” 梁沉香严肃道:“这不重要,李妈妈,如今天色已深,海上有覆船之兆,妈妈赚了那么多银子,总得有命花才好。” 她被冯老爷带走,将来许会成为冯家的妾,李妈妈不得不点头,表示会考虑梁沉香的意见。 梁沉香还欲再说,可身后冯家小厮催促,她只得摸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到冯府。 阴云蔽月,暴雨毫无顾忌地拍向青石砖面,马儿在雨雾中甩着鬃毛,几次险些脱缰而去。 正门涌出一众小厮,争先恐后地替冯廷昌遮风挡雨,几声雷鸣照彻天幕,梁沉香掀起车帘一角,只瞧见几个湿漉漉的后背。 侍女将梁沉香引入西角门内,沉默地穿过长廊,避开前院的正头主子,将其安置在后罩房偏屋里。 这座屋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很齐整,等梁沉香回过神,引路的侍女已经离开了。 在梁沉香看来,冯家总该派人教导自己规矩,再不济也是杀个下马威,可那侍女始终不发一言,连个正眼都没留给她。 她再度唤醒系统:统,在吗? 系统秒回:“恭喜宿主死里逃生。” 梁沉香冷笑一声,懒得与其周旋,单刀直入道:给我冯家的资料。 “好的,宿主。” 系统停顿片刻,陈述道:“冯家是皇商,每年为宫中献紫罗锦,另有布庄与成衣铺若干,冯家家主名为冯廷昌,原配出身官宦,是郦州赵氏的女郎。” 梁沉香:还有呢? 系统:“没有了。” 梁沉香:你说的我都知道,没说的我也知道,所以你究竟有什么用? “宿主,我是第163号人生兑换系统,代号‘生死簿’,可以帮你兑换人生和查看生死。” 梁沉香深吸一口气:你们就没有kpi吗? “有的,但我排名163,位居倒数第二,即使宿主是万年难遇的奇才,也改变不了我无法晋升的事实。” 梁沉香:…… 她为系统的无能感到绝望,也为自己的运道之差感到悲哀。 夜里,梁沉香躺在温软的衾被里,反复回忆着今日之事。 她曾在冯廷昌耳边说,今晚会单独给他弹琵琶,一路上梁沉香设想了十来种推辞,唯恐对方并不买账。 可直到天色初霁,冯廷昌都没来。 不仅如此,冯家上下安静地骇人,什么掌捆瘦马的妾室、耳提面命的老夫人,全都不存在。 梁沉香茫然地熬了个大夜,晨起时按着抽痛的心口,自己提水梳洗,又打听到厨下要了早膳。 她这是过上梦里的日子了? 待到黄昏将近,梁沉香彻底坐不住了,她随手指向廊下的侍女,称要查看对方的死期。 梁沉香:不必多说,我只要死期。 “好的,宿主……她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梁沉香倏然起身,心里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她颤声道:冯廷昌呢? “他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门口那个侍女呢? “她也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场景,而梁沉香依旧是那个病弱的瘦马。 熟能生巧,她确信冯府里有大事要发生。 若说穿越至今有什么长进,必然是学会放弃信任系统,梁沉香换了身衣裳,将眼尾点上胭脂,装作方才止住泪的悲状,决意自己打探消息。 她从屋中哭到树下,又从树下哭到长廊里,如此呜咽了小半个小时,就在即将支撑不住时,终于迎来了旁边洒扫的侍女。 “姑娘,老爷从不来西偏院,你莫要再这里哭了。”哭得她脑仁生疼。 梁沉香是何许人,她前世抱病床榻,最爱做的就是读成功人士心理学,当即品出侍女话中有话。 冯廷昌眼看着老态龙钟,若说是清心寡欲所致,梁沉香绝对不信,他必然有五六七**个小妾,佐以数十个貌美如花的瘦马。 可如今怪就怪在,本该瘦马扎堆的西偏院只有她一人。 而冯廷昌也从不来西偏院。 她抽泣道:“老爷昨个儿还说要疼我,可我等了他一整夜,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这具身体被风月之术浸润十数年,连啜泣也是梨花带雨,侍女显然于心不忍,吞吞吐吐半晌,将真相说了个大概。 原来昨夜冯廷昌甫一回府,就听说四少爷冯象则要给红楼的清倌赎身,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正正好好三十五个。 赎三十五个清倌是什么概念? 总之那间红楼派人跪在冯府门前,一直到落雨才走,临开时还留下了四张身契。 冯廷昌虽贪欢,但十分看重名声,一向是悄悄纳妾,暗买瘦马,绝不会落人口舌,今日被冯象则一闹,只觉老脸丢了个精光。 于是前院鸡飞狗跳,冯廷昌动用家法,要生生打死这个孽障,冯象则也不甘示弱,求完大哥求二娘,绕着祠堂跑了十数圈,就是不肯让亲爹如意。 府里人暗笑半天,都说四少爷那时一边跑,一边嚷着“爹买了个十五岁的瘦马,比儿子还小上两岁”,气得冯廷昌连夜召来府医,躺在榻上病得直哼哼。 四少爷竟只有十七岁! 可冯廷昌看着老得快死了! 此等小事,系统多半是知道的,梁沉香问了一句,系统果然回道:“冯廷昌如今四十八岁。” 梁沉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难怪冯廷昌喜欢身弱之人,倘若纳了强健的妾室,见对方整日活蹦乱跳,恐怕要嫉妒个半死。 梁沉香旁敲侧击半晌,又转移阵地,依法探问其他侍女,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 她左思右想,觉得冯廷昌七日后会被气死,然后全府给他陪葬。 至于自己,她甚至想不出苟活的理由。 不成,她必须想个法子,让四少爷放过三十五个清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