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念与君经年》 第1章 庆宴 九重天,朝闻殿。 云雾缥缈,长风回廊。重重帘幕内,长明灯静伫,火焰随风一点一点上浮,焰影在华服女子脸上摇曳。她支颐闭目,一道清冷之声自浮空的通音符中传来: “沧澜域之事,暂且搁置,当下保全自身,方为上策。” “嗯。” 竹司夷半撩眼帘,目光落向妆镜,神色恹恹。 通音符里的人沉默许久,再度开口:“你可还好?” 不同于方才的不含情绪,罕见的带了些不自在的意味。 竹司夷指尖抚过未簪完的花簪,许是不习惯,迟疑了一下:“或许?” 对方倏然静默。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说或许算个什么。 竹司夷将花簪随意别入发中,而后燃起灵火,幽蓝色火自她指间跃起。 “长息珠可缓解你法力亏空,你若需要,我遣人送去给你。” “仙首大人,天君问您,庆宴已始,何时前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门外那道声音比通音符里的高出太多。竹司夷没听清,不过也无暇回应了,道一句“日后再议”后,通音符便在她指间燃作星火。 门外传话的仙娥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敢多作催促,恭敬立于殿门玉阶之下,低垂着头,静静地等候。 竹司夷纤指轻理花冠上的垂珠,才缓缓起身往殿外走。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那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前来传唤的小仙娥身形一凛,退到一旁,双膝跪地:“拜见仙首大人!” 竹司夷站在殿门处,睨了眼头都要埋到地里的仙娥,径直走下台阶,经过那仙娥身边时,眼尾扫到她身体明显得抖了抖。 “踩到珠月草了。” 仙娥闻言一惊,慌忙起身退回石路上,又重重跪下连连叩首:“求仙首饶命,奴婢不知!” 竹司夷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这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她语气里带着点嘲弄,漫不经心道:“我可有说要你命?” “不曾……” “那还杵着作何?” 竹司夷话语落下,便不再停留。 直至那抹倩影即将消逝在视线尽头,仙娥才敢小心翼翼用余光偷偷瞥上一眼。 仙娥边惊魂未定着,边暗自思忖:这位二公主,好像也没有如传闻那般可怕。来时管事仙姑曾再三告诫过不要招惹这位公主,能躲就躲,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仙娥的思绪飘回方才,竹司夷背影孤寂如雪。偌大殿宇,只有她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换作是谁,长久置身于这般冷清的境地,都会变得孤僻古怪吧。而自己刚才,还表现得那般害怕她…… 仙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在为堂堂仙首伤神,不禁轻轻敲了敲脑门。算了,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这珠月草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鸣鸾殿外,九千九百长阶一眼望不到头。 竹司夷缥碧衣袂拂过阶石,在最后百阶处,一道身影投下阴影。 来人是天族公主梨纠,也修无情道百年飞升的圣女。 论起来,竹司夷还得唤她声姐姐,不过竹司夷与她接触不过寥寥几面,没有多余交集,更别提姐妹情深。对梨纠,竹司夷从来都是视而不见或者像现在这般淡唤一声:“圣女。” 梨纠蹙眉淡声道:“你来迟了。” “嗯。”竹司夷衣角拂槛而入,无意多言。 天界一向注重礼数,梨纠在仙界作为同辈楷模般的存在,无论是道行还是礼节,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竹司夷的姗姗来迟,在她眼中无疑是失礼的。不过这个失礼的人是竹司夷,她没有资格说教。 竹司夷虚任花神官职,甚少亲自处理事务,一般交由十二花仙处理。由于尚未飞升成神,所以只能以仙首代称之,这次的万花庆宴是天君指定由她负责布置的。 就在她靠近殿门刹那,近门处萎靡的花朵倏然苏醒,花瓣层叠舒展,幽香弥漫。 殿内仙乐飘飘,华光流转。天君和天后已经端坐在上方的主位上,神情和蔼又不失威严。 竹司夷走进殿门,满殿仙神目光齐聚于她。 竹司夷行至殿中,敛衽一礼:“天君,天后。” 明央天君莞尔:“司夷来了,可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来前面坐下吧。” 一旁的天后也温声道:“是啊,许久未见夷儿了,一定是为峻陵那边花了不少心思。” 花神官服万分华丽,金繁的刺绣做工精细,每一根线都淌着流光。竹司夷指间缠着神武恨生,血红的丝线在她指间蜿蜒飘飞,站在殿中,妖气肆溢,与周遭格格不入。 听着天后话里有话,竹司夷从容道:“回天君,确实是被峻陵那边耽误了。凡间大量信徒请愿,峻陵已经连年受浊气侵蚀,草木不生。此番前去刚好遇到萧玄将军镇压正在作乱魔种,顺手帮我处理了不少麻烦,不然也没这么快赶回来。” 明央天君深邃的目光看了天后一眼,点头道:“萧玄确实有上报峻陵那边的情况。” 天后回视天君,微笑:“能尽心履行自己的神职,这自然是极好的。夷儿应该是第一次与魔种正面交锋吧,就算是萧玄帮忙,想来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不然,那些花也不会……” 说到此处,天后墨羽凝恰到好处地停下,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周围众人纷纷浮想联翩。 明央天君眼里淡去笑意,却也只是沉默,并未多说什么。 竹司夷略显苍白的脸浮现出一丝愧色,顺着墨羽凝的话说道:“司夷确实是第一次对上魔种,只怪道行太浅,才耽误了这么久。” 周围众人一听,皆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竹司夷顿了顿,环视四周,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话锋一转:“不过这些花会枯萎,倒是与我消耗多少法力没有任何关联,问题出在圣女身上。” 梨纠已在殿门外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听到这话,她语气平淡地开口:“我并没有做什么。” 那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说:我能有什么问题? 此言一出,在场的不少人顿时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往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今年让她布置就出了这样的问题。” “这二公主怎么这样,承认自己不行也没什么的吧?” “梨纠公主好惨,这都能被甩锅。” “果然如传闻所说般,不过是徒有相貌,修为都是靠外物堆出来的,这满身妖气,也不知道修了什么。” “要我说,她修为还不一定比得上我们呢,天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让她来布置这么重要的庆宴。” 众人自以为声音很小,但还是有不少落入竹司夷的耳朵里。 竹司夷没说什么,指尖凝起一缕微弱红光,一朵开的正盛的牡丹脱离枝条飞到竹司夷手心。片刻之后,竹司夷手持那朵牡丹看向明央天君。 “它说,见到圣女这样的精妙之人,令她们自愧不如,无颜再开放。” 说到这,竹司夷轻拨了下牡丹花瓣,解释:“平日里太惯着它们了,教她们如何绽放最好,私下争芳斗艳惯了,第一次见到圣女这样标致的人,难免会自惭形秽,闭花沉眠。” 座下的倪乐宣霍然起身:“荒谬!那为何这些花一见着你就又开了?难道说除了圣女我等都是丑如夜叉之人?可笑至极!” 竹司夷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也与万灵打交道?” 竹司夷眉眼生的媚,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极浅茶色瞳孔不笑时,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意。 倪乐宣当即便褪锐三分,涨红着脸仍不放弃追问:“我是不懂怎么与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但你如何证明你不是故意?” “我并没有做什么。” 竹司夷简单复述了一遍梨纠的话。 倪乐宣还欲说些什么,天君适时敛袖:“既已言明,入席罢。” 倪乐宣虽仍然不服气,却也只能作罢。 梨纠确认殿内之花不会再因她的存在而枯萎后才复进殿。向天君天后行过礼后,没有去竹司夷边上的位置,而是朝着向她招手的倪乐宣走去。 “你今日怎么来的这般迟,也对,都怪那竹司夷,让我等了你这么久。”倪乐宣挪了一下位置,给梨纠腾位置。 梨纠在她身旁坐下,解释:“近来凡间多有作乱妖魔,保护苍生是我的职责。” 倪乐宣不满嘟囔:“这些事交给镇守一方的武神不就好了,何须留你费心。”说完,拿了个橘子胡乱掰开,似是知道梨纠接下来会说什么,塞了两瓣给她,接着说:“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生疏了。” 梨纠无奈摇头,接过倪乐宣的橘肉,“每个界边的武神本就一人,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 “是是是,你是心怀苍生的圣女,你是人间正道,我不和你说这个了。” 竹司夷从头到尾都是兴致缺缺的态度,坐在明央天君留好的位置后就不再说话。 天君跟天后在上方又讲了许多,时不时提到竹司夷,至于讲的什么,竹司夷没注意听,手指无聊把玩着那朵牡丹花。 来赴宴的除了神官,还有他们的家眷。在场的多是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竹司夷,未曾有机会一睹本尊。天君又对她格外在意,用心甚至超过了梨纠,养在朝闻殿不让她吃半分苦,有求必应,可谓是掌中明珠,旁人自是难见得。 传闻终是传闻,不可尽信。如今本尊就坐在那儿,好奇的人反而不敢去窥视半分。方才对她暗地奚落的,此刻也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插曲,也没人想讨得个不痛快去靠近竹司夷。竹司夷也乐见落得清静。 梨纠身边倒是很快围聚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是头一回靠近这位才华出众的天才神女,那一双双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仰慕与崇拜。 打扮异丽的蛟鱼公主朝着梨纠微微欠身,吹捧道:“打小就听闻公主殿下风华月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倪乐宣娇俏地挽着梨纠的手,听着旁人对梨纠的夸赞,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被夸赞的是她自己。她扬起下巴,眉飞色舞地说道:“算你有眼光,阿梨的美貌比起她的天赋才华,不过是锦上添花。” “乐宣,好好说话。” 梨纠叹了口气,无奈扯了扯倪乐宣衣角,冲众人粲然一笑:“乐宣又在胡言乱语,各位不必对我特殊对待,随意就好,不必拘谨。” 不少想与梨纠打好关系的人听了这话,心中暗自欣喜。他们原本以为修习无情道的人会冷漠疏离,没想到梨纠竟如此好说话,这氛围也随之变得更加轻松愉悦起来。 一位衣着鹅黄色长裙女子腼腆上前,声音怯怯地问道:“梨纠公主,听我阿爹说,你不过百岁便飞升成神了,可以告诉我有什么快速修炼的办法吗?”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紧紧地盯着梨纠。 梨纠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回道:“修行一事自是急不得,需要反复参悟寻找机缘。找到适合自己的修炼方法,飞升是迟早的事情。” 黄裙女子微微点头,感激不尽。 倪乐宣消停不下,她撇了撇嘴,不屑道:“阿梨天生道骨,飞升快又不是你能学得来的。” 说到这,她故意瞥向竹司夷那边,语气带着明晃晃的不善:“要我说,你的疑惑应该找那位问问,说不定你们还能探讨一二。” 第2章 初见(1) 竹司夷微瞌着眼,察觉到不远处注视的目光越来越久,朝倪乐宣那边看去,目光精准落在她身上。 不少人下意识顺着倪乐宣的目光望去,猝不及防间,与竹司夷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目光如寒夜霜风,携着冷意,众人慌忙收回视线。 在场诸仙皆心照不宣——竹司夷的修为不过是靠丹药堆砌,并没有什么真功夫,不然,怎会从峻陵归来后,气色差的跟修为倒退了八百年似的,连妖气都收不住。心底虽满是轻蔑,但无人敢公然不敬,毕竟她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摆在那里。也只有倪乐宣,仗着天后是她姑姑,才敢偶尔口出不逊。 竹司夷收回目光,将把玩许久的牡丹花搁下。庆宴伊始不过一柱香,她已第三次抬眸,望向高座上的天君。 一直佯装未觉的明央天君,终究不忍见竹司夷这般病态却强撑的模样,觉得时机已到,放下手中酒杯,关切道:“司夷处理峻陵事务也辛苦了,若身体不适,不必勉强,可先行回去休息。” 一旁的墨羽凝也点头附和。 席间众仙神暗自交换眼色。天界最重礼法规矩,竹司夷此次既迟到又早退,天君却并未苛责,众人虽有腹诽,却无人敢表露分毫。 竹司夷起身,向天君、天后盈盈一礼,又对众人致歉。 就要走,明央起身又叫住她。竹司夷回头,转身不解看着他。明央走至她身前,不放心的亲自把手轻搭在她肩上探查有没有受伤,确认她脸色苍白只是法力消耗过多有些乏力,才将手放下负在身后。 竹司夷流落在外那些年身体落下大大小小的病症,明央寻了各种灵药给她才养会一些气色,去一趟峻陵又耗的差不多的。 “下次不可再逞强消耗过多了。” 竹司夷只道“嗯”。 明央还想再说些什么,嘴角动了动,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只说了句“去吧”。竹司夷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 九重天上,万花簇拥,庆宴正酣。 这欢腾之景,似与人间心意相通。下界此刻亦是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凡人虔诚笃信,天神会将福祉倾洒于他们。 在人界与魔域交界之处,横亘着一座巍峨大山。山间常年萦绕着一层厚重的雾霭,那雾气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浓郁之时,咫尺之间都难以看清人的面容,因而得名“不见君”。 此山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死寂如被世间遗忘。 再往更远处,千里之外,临江处,有一片极好的地方。 走过那流水拱桥,便能看见长巷相互交织。 “瞧一瞧,看一看嘞~~” 卖货郎悠长的吆喝在风里流。他手中握着一个色彩斑斓、迎风转动的风车,一根竹扁担稳稳地担着两筐琳琅满目的孩童玩具,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左右有孩童嬉笑追逐而过,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 其中一个扎着俏皮羊角辫的小女娃,手中紧紧抓着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正奋力追赶着前面的小伙伴。由于跑得太急,一时没刹住脚,焦急中一头撞进了一片雪白之中。 “没事吧,可有撞疼?” 温泽清润的嗓音如同溪间流水,在小女娃头顶响起。 小女娃闻声,怔愣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而后视线再上移,对上一双灰褐色眼眸。 来人长发低盘,以白纱罩面,只露一双含着缥缈笑意的眼。白衣女子见小女娃没有反应,便蹲下身,与女娃平视,歪头轻问:“怎的不说话?阿姐带你去买串新糖葫芦,可好?”说着,她伸出手,在小女娃眼前轻轻晃了晃。 小女娃杏眼瞪得大大的,漆黑水灵的眼瞳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声软如糯:“好。” 这么乖巧。 白衣女子替小女娃理了理额前撞乱的头发,起身环顾四周,寻找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忽觉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只见小女娃的手正攥着她的衣角。 顺着小女娃的视线回头,一个看着比小女娃略大几岁的男孩正警惕地看着这位拉着妹妹手的陌生白衣女子,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男孩蹙眉急唤:“小悠,回来!” 名唤小悠的小女娃有些不舍地松开了白衣女子的袖子,在哥哥的注视下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他身边,兴奋地说道:“哥哥,是神仙!我遇到了神仙姐姐!” 男孩赶忙拉过小女娃的手,紧紧握住,这才松了一口气。顾不上什么神仙不神仙,拽着小女娃就要离开。 白衣女子望着日光下两道被拉得悠长的身影,眸光微沉,似陷入某种怀念。 她从挎篮里拿出两串鲜熟的枇杷,脸上浅笑盈盈:“枇杷你们拿着,很甜,权当阿姐赔给小悠妹妹的糖葫芦。” 她轻抚妹妹发顶,转而对哥哥叮嘱:“哥哥要抓紧妹妹的手知道么?别再让妹妹跟丢了。” “谢谢神仙姐姐!”小女娃接过枇杷,亮晶晶的眼睛仍然盯着白衣女子,满是不舍。哥哥抿着嘴,脸颊涨红,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妹妹,闷闷应声“嗯”,便拉着频频回头的妹妹消失在了熙攘人海。 白衣女子静静地伫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旁卖香火的老板娘早已留意多时,见机热情招呼:“这位娘子,您看这香火多旺实,可要请上一些?” 白衣女子闻声,侧首扫过一眼小贩的摊子。那老板娘本就精明,见有生意上门的机会,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二话不说,迅速拿起一把香火,凑到白衣女子跟前,满脸殷勤地说道:“来一把吧,小娘子!您要是拜了这花神娘娘,保您能财源广进,事事顺风顺水!” “既是求财,为何是拜花神?”女子接过香火,失笑问道。 老板娘精神一振,顿时来了兴致,故意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缓缓开口道:“小娘子气度不凡,一看就不像是咱们镇上的人。您有所不知,这花神也是近些年来才被咱们老百姓请进供奉花册的。” “哦?” 老板娘见白衣女子如此感兴趣,也不卖关子,继续道:“早些年咱们这儿连遭灾患,拜了多少神祇皆不灵验。后来镇上的神婆得梦,说需拜花神方能解难。起初谁也没听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老板娘眼珠一转,绘声绘色,“嘿,您猜怎么着?这一拜,还真就慢慢好起来了!” 白衣女子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张画像细观:“这便是花神?” “正是正是!”老板娘眉开眼笑,“娘子请一幅回去供奉,可比单烧香灵验多了!” 女子指尖翻动画卷,见每幅花神像貌皆被花枝或面具巧妙遮掩,无一例外。 “手衔花枝,红丝飞缠……画像虽夸张,倒也还算贴合。” 老板娘连连附和:“那是自然!光听名号便知是位风华绝代的娘娘。娘子可要请上一幅?” “来两幅吧。” “哎哟!您好眼光!您慢走,常来啊!”老板娘喜不自胜,目送那白衣身影远去。 —— 不见君山深处,竹树环合之地,隔绝雾霭,静立了一所院宅。 竹司夷离开宴会后,换下繁琐的花神妆扮后便用术法传送到了这里。 推开院门,缠绕于她指尖的恨生丝,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垂下的尾头像无骨的蛇一样弓起四处看。 竹司夷按下那个线头,“别看了,不在。” 恨生从手指又缠到她的手腕,见主人不理自己,就当她默许,立马松开竹司夷迫不及待地窜出,如灵动的蛇一般,朝着屋内游去。 恨生是有灵识的神武,一旦认主,便只听从主人的号令,旁人轻易触碰不得。唯花昧得竹司夷默许,可亲近无虞。 平日里竹司夷没少嫌弃恨生,恨生一见到花昧就会亲昵地缠着她,每次来到不见君山,皆是如此,此次更是未见花昧的身影,便挣脱竹司夷窜了进去。 竹司夷迈步跟进,口中讥诮:“人都不在你冲这么快有什么用,缠一团别指望我能给你解开。” 步入屋内,果见恨生因胡乱窜动,已将自己缠成乱麻一团。 见主人进来,它瞬间化光扑来。在被竹司夷轻飘飘一瞥后,堪堪悬停于她眼前,见竹司夷不理它,随即似赌气般,“啪嗒”坠地。 竹司夷:“……” 都说神武性子多随主人,她的神武简直傻的离谱,每次都能缠作一团死结。更令她不解的是除了花昧,自己怎么也解不开这些结。 屋里桌上贴了张字条,竹司夷拿起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暂且外出,不必担心。落笔处画了两狐兔相依小插图,竹司夷眼角上扬了几分,把字条折好放入袖中。 她转身而出,任由恨生在原地翻滚撒泼。 院外,青竿亭亭如盖,竹叶轻摇,沙沙似低语,又如叹息,日光穿疏枝,在青石上投下斑驳碎影。 竹司夷阿娘荼愔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竹子,故居门前亦是遍植修竹。受荼愔的影响,竹司夷也在院里亲手栽了许多竹子,院外更是竹树成林。 阿娘曾说,竹与她投缘,故她姓竹。 竹司夷脚步轻踏在铺满竹叶的小径上,发出“沙沙”声响。竹叶如飞雪般纷纷扬扬无声飘落,似是怎么也落不完。 其实竹司夷真正待在朝闻殿的时间很少,天界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妖身生活在那里却会有损根脉。所以竹司夷会三天两头往返不见君山修行。 她伸手接住一枚竹叶,手指轻捻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细腻理。 刹那,那枚竹叶化作锐利飞针,携破竹之势,直射暗处某道身影! 暗处之人身形灵动,侧首避过。与此同时,他单手持剑,精准地挡住了不知何时已闪至身后的竹司夷那凌厉一剑,剑与剑相碰,溅起点点火星。 竹司夷攻势如潮,剑影闪烁,招招狠戾,皆奔要害而去。然而,对方却总能巧妙化解,剑锋擦过空气发出刺耳的破风声。身影在狭小空间内不断交错,每一次贴近,皆似能感知彼此温热的吐息。 几番交手下来,对方都不落下风,竹司夷始终未能摸清对方的实力,攻势戛然而止。她收剑而立,美目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飘飞不尽的竹叶,自第一枚竹叶飞出时便化作漫天杀机涌向暗处的人,在激烈打斗间又悄然隐匿了踪迹。 清风拂过,撩动竹司夷鬓边碎发。片刻,竹林复归叶落纷扬之景,仿佛方才剑影刀光,不过幻梦一场。 奚柏影身姿如松,与她同时收剑。嘴角噙着一抹张扬恣意的笑,如春日朝阳,目光灼灼,毫无避忌地落于竹司夷身上。 四目相对刹那,一股强烈却陌生的情愫在竹司夷心头萦绕。 竹司夷神色淡然,直觉道:“我见过你。” 奚柏影朗声笑道:“在下见姑娘,亦有此感。” 竹司夷向来厌恶旁人打量目光,可奚柏影这般注视,却干净纯粹,不染杂质。乌黑眼眸中,只清晰地映着她一人的身影。 许久未被人如此注视过,竟是竹司夷先错开了眼。斑驳竹影落于她眸中,叫人看不清其间暗藏的情绪。 忽然,她一改先前淡漠,对奚柏影浅浅一笑。 “阿柔?奚公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第3章 初见(2) 奚柏影敏锐地捕捉到竹司夷笑中暗含警告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他从容转身,向来人解释:“奚某在同令妹同赏这山中美景。” 花昧昧一袭白衣如雪,一手撑伞,一手挎着一个被灰色布料盖住的篮子自山中石阶走了上来,闻言略显讶异,对竹司夷道:“本想等你回来再给你引见奚公子,未想到你回来得这般早。”她目光在二人间流转,莞尔一笑,“看来你们颇为投缘。” 竹司夷眼中掠过一丝疑惑,看向奚柏影:“?” 什么意思,怎么就熟络上了,她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奚柏影饶有兴致地看着竹司夷,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却没有接话,只是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观察着竹司夷的反应。 花昧看着两人眼神交流,怎么看都像在眉目传情,见他们都不说话,便以为他们默认了自己所说的话。 竹司夷意识到花昧又误会了什么,见奚柏影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斟酌一下,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我与……奚郎,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还没来得及认识,阿姐你就回来了。” 奚柏影立即附和:“正是。” 竹司夷:“……” 花昧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吧。这里日头毒,还是先回屋里去,喝杯清茶消消暑,再慢慢认识也不迟。” 竹司夷:“……”她不知道花昧到底在失望什么。 竹司夷一时摸不清花昧打的是什么主意。若让她知道花昧有撮合她跟这个没有灵气的凡人在一起的心思,她肯定现在就一剑了结他。 “听阿姐的。”竹司夷应道,伸手欲接花昧手中竹篮。意念微动,恨生剑化为星辉流光,转为丝线形态。 还是一团乱线的恨生就这么突兀出现在竹司夷手中。 竹司夷瞥了眼手中这团乱线,强忍着扔掉的冲动,紧紧地捏着它。 花昧侧了侧身,巧妙地挡下竹司夷伸过来的手,反将手中伞递过,看着她手里的恨生,颇为无奈道:“怎么又成这样了。” 竹司夷无语:“一向如此。” 竹司夷回身将伞递给奚柏影:“走吧,奚郎。“” “好。”奚柏影接过伞,伞面自然倾向竹司夷一侧。竹司夷收回的手一顿,她原是想给奚柏影这个凡人用,自己用不上,怎么成了她使唤他似的。 花昧前行几步,回首见二人仍驻足原地,没有说什么,只是停步,笑盈盈望着他们。 “多谢。”竹司夷礼貌对奚柏影道。左右也就几步路,也没什么。 屋内,花昧把篮子里的枇杷放到果盘里,端到竹司夷与奚柏影对坐的木桌上。 “柳三娘家的枇杷,阿柔,奚公子,你们尝尝。” 竹司夷拈起一颗青黄的枇杷,边剥边问:“柳三娘身子可好?许久未去探望了。” “硬朗着呢。”花昧微笑,“她总念着你,记得你嗜酸,特意让我挑了些带青的回来给你。” 竹司夷关切道:“下次代我向她问好,多谢她记挂。” 奚柏影谢过后,也挑了个不太黄的枇杷剥开,听着姐妹二人聊起家常。 花昧摘下面纱:“嗯。我先去做饭。” 竹司夷起身:“我来帮忙。” 奚柏影道:“我也来” 花昧半拉着门,提醒道:“你们不是说一见如故?坐着多聊会相互认识认识,我一个人就够了。” 说罢拉上门,留给竹司夷与奚柏影独处的空间。竹司夷又复坐下,看着奚柏影,问道:“不知奚郎想怎么认识。” 奚柏影坐直身子,正色说:“在下奚柏影,无极州剑阁门中弟子,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竹司夷。” 奚柏影重复道:“……竹司夷。” “停——。” 竹司夷蹙眉制止。她总觉得他叫她名字的时候,语调有些怪异,让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奚柏影话语一顿:“怎么了吗?” 竹司夷直接道:“别这么叫我。” “那……竹姑娘?” 我看你才像猪。竹司夷提议:“不带‘姑娘’二字即可。” “直接叫姑娘竹司夷吗?” 确实太过放肆。竹司夷直接皱起了眉,奚柏影又忙改口:“司夷?” “……” 奚柏影半委屈道:“那司夷姑娘想奚某怎么称呼。” 又给绕回来了。 竹司夷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为难人家了。 “柔青是我的字” 奚柏影略作思索,试探道:“那……唤你‘青青’可好?” 竹司夷陷入短暂的思考之中。这声“青青”猝然撞入耳中,不似称谓,反似一句萦绕唇齿多年的呓语。正是这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对这过分亲昵的称呼生不出排斥。 “青青?” 竹司夷的思绪猝不及防被打断。压下心头的那份怪异,她道:“随便奚郎吧。我很好奇,奚郎与阿姐是如何相识的?她好像未曾和我提起过你。” 奚柏影抓了抓头发,略显紧张,又暗含期待,将前因娓娓道来:“我在涧水之地偶然救下花姑娘,她见我指上这枚素戒,言道青青亦有一枚相似的。许是缘分,我手上这素戒,本是一对,是我与未婚妻的定情信物。此次下山,一是为历练,二是寻找未婚妻。” 奚柏影的话未说完,竹司夷被刚咽下的枇杷呛到,掩唇轻咳。 奚柏影见状,连忙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担心地说道:“没事吧青青?” 竹司夷目光落在他伸来的手上——那枚玄色素戒,确实跟她手上的一样。 竹司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接过奚柏影的水,浅啜一口,缓了缓才道:“阿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说,多亏奚郎救下阿姐。我不常回不见君,与阿姐聚少离多,如果她真出什么意外我怕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这里替阿姐再谢过奚郎……只是这素戒,怕是有什么误会,我怎么可能会是奚郎的未婚妻,奚郎可曾见过未婚妻?” “幼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就说得通了。 竹司夷心里迅速想好了说辞,继续说“嗯,没错。我的指环虽和奚郎的做工相似,但款式却是常见得的,阿姐误会也是可以理解,奚郎这样英俊出众的人,想必未婚妻也是位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 奚柏影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垂首默然,似在掩藏情绪。 竹司夷见他这副神情,话音一顿,有些编不下去了。 她心中犯难: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实话实说,她身份摆在那,根本不可能是这个凡人的未婚妻。情感这种飘无虚渺的东西在凡间泛滥,竹司夷从未想过会跟谁共度一生,她连自己明天能否活下去也不能保证。 偏偏人又是花昧带回来的,竹司夷不想闹得太僵,思及此,司夷再度开口:“我虽不是奚郎要找之人,但是帮奚郎找到未婚妻,倒非难事。” 奚柏影扯了扯嘴角,强笑道:“青青要是不愿意,奚某定然不会强求,不必说这玩笑话来搪塞奚某。” 见他不信,竹司夷耐心解释:“我同阿姐不一样,帮奚郎找未婚妻也不是想搪塞奚郎,一是为了报答奚郎对阿姐的救命之恩,二来我与奚郎既是一见如故,也算朋友,没有不帮的道理。” 竹司夷没有骗他,奚柏影的未婚妻,在月老那找到姻缘红线,随便就能找到人。 奚柏影却似认定了她,固执道:“青青可否让我一看你的指环?” 竹司夷微笑:“当然可以。” 她伸出手,修长指节白皙如玉。原本空无一物的中指泛起柔和红光,一枚被术法隐匿的玄色素戒缓缓浮现——与他指上那枚,一般无二。 两枚素戒似生感应,都环身掠过一圈流光。奚柏影一副“我没认错吧”的表情看向竹司夷。 竹司夷突然觉得手指上的素戒发烫,笑意微僵,不过她很快就整理好表情:“许是……另一个误会。” 奚柏影眼底黯色扫去,支颐浅笑:“青青你说。” 竹司夷摇摇头,略带歉意说:“我可能有些事情要先问问阿姐。” 奚柏影善解人意:“好。” 竹司夷起身到厨房,花昧正在忙碌地准备着做饭要用的食材。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怎么又来这里了,不和奚公子多聊会吗?” 竹司夷走至花昧旁边,帮她理菜,语气平淡:“阿姐好像很在意我跟奚公子的相处。” 花昧回头望了眼门外,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觉得奚公子人怎么样?” 竹司夷道:“阿姐在说什么?” 花昧用手指点了点竹司夷的头,:“你呀,以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呢,阿姐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想将我托付于他?”竹司夷追问,“为何?” 花昧反问:“阿柔注意到奚公子手上的素戒了吗?” “跟我的是一对。” “不仅如此。”花昧意味深长道:“他的出现也绝非偶然。” 竹司夷沉默。确实,花昧身上有她的一丝灵识,不可能出现危险竹司夷会不知道。她想了想,仍是道:“我还是认为不妥,来路不明的人,哪能这么掉以轻心。” 花昧颔首,把决定权留给竹司夷。她清楚竹司夷的慎重是因为什么,但奚柏影的出现太过特殊,她还是想争取一下:“你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或许能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竹司夷被接回天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朝闻殿,在发觉自己对一些脑海中浮现的记忆正逐渐模糊,才意识到自己被墨羽凝下了慢性巨毒。在她的“刁蛮”要求下,天君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入朝闻殿,只因竹司夷说不喜欢有旁人在身边伺候,不习惯除了阿娘之外的人照顾自己。 即使后面在花昧的帮助下记起了大部分被模糊的记忆,但是怎么被接回天界这段记忆怎么也记不起,花昧不在场,也无从得知。竹司夷手上的素戒就是回天界后出现的,她没有找到办法取下,只能用术法暂时隐藏起来。 竹司夷气笑:“那点记忆,忘了便忘了。阿姐让我选一个凡人作道侣,不觉得荒唐么?” 花昧不解问道:“为什么阿柔这么断定他就是个普通凡人?” 竹司夷说:“我没有在他身上探到别的气息。要是他有别的身份,对我们有利还好,要是不利,我们走到今日已经很不易,为什么要放入这个不确定因素进来?” 花昧起身道:“总之你听我的总不会有错,阿姐不会害你。” 第4章 初见(3) 竹司夷抬眸看向花昧,花昧将洗净的菜放入篮中,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我去林里取些疏烟引回来备用。” 竹司夷颔首:“好。” 疏烟引是花昧自己酿的酒,埋在竹根下汲取地气,三两年便能挖出,清酒带着竹叶的冷香,她最拿手的酒槽鱼,离了这味引子,便失了大半风韵。 竹司夷起身至案前,执起菜刀。锋刃与砧板接触发出规律轻响,食材被利落切成均匀细丝。隐约间,她听到外面传来花昧与奚柏影的谈话声。未几,脚步声渐近,奚柏影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边。 他并未贸然踏入,只停在门框投下的光影交界处,询问道:“花姑娘去挖埋在竹林下的酒了。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竹司夷回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思索着开口:“奚郎还会做饭?” 奚柏影唇角微扬,答得谦逊:“会一点。” 竹司夷点头,侧身让出位置,“那你进来吧。” 她将手中锋利的菜刀递给奚柏影,刀柄上还残留着些许她指尖的余温。自己则转身行至屋角的水桶旁,俯身捞起里面的鱼。那鱼离水后奋力挣扎,尾鳍甩动间,不少水珠溅上竹司夷的衣袖与前襟,留下深色水渍。 竹司夷皱着眉轻“啧”了声,将鱼“啪”地一声重重压在案板上,那鱼被她按的快要变形,鱼嘴一张一合。她侧目瞥了一眼身旁已开始专注切菜的奚柏影。 但见他运刀流畅,手法娴熟,切出的姜丝细如发丝。看刀工就知道恐怕不止是“会一点”。 竹司夷收回目光,不再多看,打算先直接给这尚在翕动挣扎的鱼来上一刀,省得它再乱动。 一直有在分神留意着竹司夷的奚柏影见状,出声阻止:“青青不可。” 竹司夷挑眉,以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奚柏影尾音勾着笑意:“活鱼会乱动,不好下刀,恐怕会伤到你,还是交给我来吧。” 竹司夷坚持了零秒,向旁侧退开一步,将位置让给他。 奚柏影接过刀,用厚实的刀背精准地在鱼头上敲击几下,那鱼便停止了挣扎。随后他翻转刀刃,熟练地刮起鱼鳞,动作不疾不徐,片片银鳞应声落下,堆积在案板一角。竹司夷在一旁净了手,一时无事,便站在奚柏影身后看着他忙碌。 许是因先前那“未婚妻”的误会尚未厘清,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静默,只余下刮鳞声与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奚柏影做得极为仔细,确保每一片鱼鳞都被刮净。 “要切块或划刀吗?”奚柏影处理好鱼鳞,转头问道。 竹司夷不动声色后退两步道:“不必。看阿姐备的料,应是做酒槽鱼,需整条腌制。” 奚柏影顿了顿,应声:“好。”将处理好的鱼放入盘中,转身去水盆边仔细洗净双手。 竹司夷下意识地跟着他移动了两步,奚柏影忽然停下动作,转过身来,问道:“青青刚才……与花姑娘谈得如何?” 他到底还是记挂着此事。 竹司夷却故意问道:“什么谈的如何? 奚柏影神色认真:“便是先前,青青回避我所言的··……那个误会。” 竹司夷做出恍然状,随即一本正经地答:“没谈。” 奚柏影一时语噎。 瞧见他这般模样,竹司夷唇角弯起轻微弧度:“方才我只是忽然想起,忘记跟阿姐说我的厨艺近来好像颇有长进,该留个菜让我摆弄一下。奚郎这般紧张作甚?” 奚柏影却不被她带偏,执着追问:“那……误会呢?”他只想知道,竹司夷对这场定姻究竟是如何想法。 “这个啊……”竹司夷越过他,朝外边走去,边走边坦然承认道:“先前是我想的不对。我可能确实是你要找的那位未婚妻。”她话语微顿,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不过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痊愈后遗忘了许多事情,我记不得是何时定下的婚约,也忘了这定情信物从何而来,奚郎知道吗?” 奚柏影跟在竹司夷身后,呼吸蓦然顿了下,再开口时没有了先前的强硬:“师父只跟我说了有这么一回事,并没有告诉我是几时定下的。” 竹司夷走到桌边椅坐下,拿起那团被搁置许久的恨生摆弄,再次尝试解开那看似毫无章法的结,同时问道:“那奚郎师父如今在何处?或许问他老人家能得到答案。” 奚柏影在她对面坐下,摇头:“我师父已经仙逝多年。此事,我也是在他临走前方才得知,故而无从问询更多。” “抱歉。”竹司夷停下手中动作。 “无妨。” 想问的未能得到答案,竹司夷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奚柏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团红线上,主动寻了个话题:“青青的剑,收起后竟是这般形态,倒是别致。” 竹司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信口胡诌:“可能它有自己的想法。” 奚柏影闻言,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好奇:“解不开吗?要不然给我试试?”他抬眼看向她,征询道,“可以吗?” “奚郎想的话,自然是可以。” 竹司夷说着,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短暂解除了恨生对奚柏影的限制,使他触碰到恨生时不会被反噬。 谁知在她手中纠缠不休、毫无头绪的线结,随着奚柏影修长手指的几下拨弄,轻易就解开了,变回流畅的丝线形态。 本来竹司夷还因问不出线索,而想先暂时把考虑奚柏影的事搁置在后,此刻她不得不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起奚柏影。 奚柏影没有注意到竹司夷审视的目光,只觉得这红色丝线甚为有趣。被解开的恨生亲昵地缠绕上他的手指,仿佛在与奚柏影嬉戏。他轻轻拨开一端,丝线的另一端便会自行绕上来,乐此不疲。 “它很喜欢你。”竹司夷语气平淡陈述。 奚柏影哈哈一笑,神情坦荡:“青青的武器果然特别,我也很喜欢它。” 竹司夷面上维持着微笑,暗地里恢复了恨生对他的限制,如果奚柏影只是普通凡人,受到恨生的反噬必死无疑。 不过如她所料,奚柏影无事发生。 看来这个送上门的未婚夫确实得考虑考虑了。 “很少见恨生这么喜欢除了阿姐之外的人。” 恨生听懂了主人的阴阳怪气,线头伸过竹司夷手腕,仿佛想牵住她般,缠了几圈,又不舍得离开奚柏影。竹司夷无动于衷任它缠住。丝线就这样牵连着两人的手,冥冥之中昭示了某种不可道清的缘分。 奚柏影感叹道:“有灵气的武器世间本就不多,青青的剑居然还能听懂人话,更是稀罕。” 竹司夷淡道:“人世间是少有,三界中却多了去了,等奚郎历练中见识多了,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稀罕事了。” 奚柏影点头:“修行之路尚且漫长,若将来能得道飞升,得以窥见更广阔的天地,应该有机会。” 竹司夷轻嗤:“修仙有什么好的,奚郎是想长生不死还是当个神官拯救苍生?” “飞升成仙难道不是修行之人最好的归属吗?” “凡人修道,一生苦修也未必能窥得一线仙缘。”竹司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而有的人,生来便在九天之上。你耗尽心力追寻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这怎么会是‘最好’的归宿?说到底,不过是想向这天地证明自己罢了。其实,当人当仙,本质上并无不同。” 奚柏影眼中带着纯粹的欣赏:“还是青青懂得多,是我眼界浅薄了。” 竹司夷慢慢绕开缠在腕上的恨生,轻笑一声,话锋转向别处:“我与阿姐独自居住在这终年迷雾深锁的山中,奚郎不怕我们是什么吃人的妖精吗?” 奚柏影有点跟不上竹司夷的转变,顿了顿才无奈笑道:“不管是什么,我喜欢的都只会是青青你这个人。如果青青真是吃人的妖精,为什么一直没对我动手,难道是我生的不好看不合青青心意吗?”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堂堂仙首,被一个凡人给调侃了。 竹司夷把恨生缠好在指上,刚想说话,花昧刚好提了两坛疏烟引进门。二人默契终止了谈话。 “怎么在坐着发呆?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花昧把酒提进厨房,声音从里面传出,看到厨房里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鱼,倚靠在门边问道:“这是奚郎的手笔吧?” 竹司夷挑眉:“不能是我做的吗?” 奚柏影在一旁点头:“都是青青的功劳。” 花昧笑着毫不留情地拆穿:“阿柔控制不好力度,等她出手今天我们只能吃鱼碎了。” 竹司夷被拆穿也不恼,选择性装死,低头一圈圈绕着丝线。 奚柏影却道:“我觉得青青刀使的挺好的。” 竹司夷乜了他一眼:“奚郎也是,深藏不露。” 花昧问完就转身去忙碌了,竹司夷没忘记自己方才诓奚柏影的话,起身跟进了厨房。 奚柏影自然不会在这里等着,也跟了进去。 花昧刚打开酒坛盖子,听见身后动静,把人拦住:“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去给奚公子煮杯茶先等等。” 花昧把还没来得及说话竹司夷哄出去后,把奚柏影也推了出去,关上厨房门之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奚柏影去竹司夷那边。 “奚公子来做客,怎好让你来忙活,我一个人便够了,我让阿柔煮了茶,你们坐着再多聊会。” 花昧说完,便“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竹司夷已经在茶案边坐下,她直接用法力煮好了一壶热茶,见奚柏影也出来了,执壶为他斟了杯热茶,雾气氤氲。 “谢谢青青。”奚柏影拿起冒着热气的茶,不怕烫似的喝了一口,竹司夷看着他拿茶杯的手,奚柏影就那样捏着茶杯,坦然回望。 “不必客气。”竹司夷放回茶壶,“奚郎,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知道这定情信物是怎么来的吗?”她视线微抬,不放过奚柏影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奚柏影没有任何犹豫,正欲开口,竹司夷看不出什么破绽,没等他开口就打断:“罢了,不知道就算了,毕竟我也不记得。”她语气微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我只是怕奚郎知道了我的身份后心生怯意。” 本来打算实话实说的奚柏影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怎么可能,青青不嫌弃我便好。” “奚郎不必妄自菲薄,不说别的,单论相貌,我还没见过哪个比奚郎好看的男子。” “那……”奚柏影眼中有光微微闪动,“青青喜欢吗?” 竹司夷不答反问:“如果奚郎知道我是九重天上的人,还会想着这门婚事吗?” 奚柏影像是把这句话咀嚼了良久,才坦诚道:“初见青青时,便觉得青青是下凡的谪仙。我相信任何人得见青青,都会难以自持,心生爱慕。” ……这人胆子倒挺大。 竹司夷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上面的仙数不胜数,谪仙更是另有其人,不知道奚郎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会对青青一见钟情。” “哦~,奚郎是因为觉得我好看,才对我一见钟情吗?万一我不是奚郎的未婚妻,奚郎又对我一见钟情,届时那位未婚妻怎么办?奚郎先前又说是喜欢我这个人,那会为了我解除跟未婚妻的婚约吗?” 第5章 初见(4) 奚柏影没有任何犹豫,正欲开口,竹司夷看不出什么破绽,没等他开口就打断:“罢了,不知道就算了,毕竟我也不记得。”她语气微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幽幽道:”我只是怕奚郎知道了我的身份后心生怯意。” 本来打算实话实说的奚柏影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怎么可能,青青不嫌弃我便好。” “奚郎不必妄自菲薄,不说别的,单论相貌,我还没见过哪个比奚郎好看的男子。” “那……”奚柏影眼中有光微微闪动,“青青喜欢吗?” 竹司夷不答反问:“如果奚郎知道我是九重天上的人,还会想着这门婚事吗?” 奚柏影像是把这句话咀嚼了良久,才坦诚道:“初见青青时,便觉得青青是下凡的谪仙。我相信任何人得见青青,都会难以自持,心生爱慕。” 胆子倒挺大。 竹司夷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上面的仙数不胜数,谪仙更是另有其人,不知道奚郎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会对青青一见钟情。” “哦~,奚郎是因为觉得我好看,才对我一见钟情吗?万一我不是奚郎的未婚妻,奚郎又对我一见钟情,届时那位未婚妻怎么办?奚郎先前又说是喜欢我这个人,那会为了我解除跟未婚妻的婚约吗?” 面对竹司夷一连串抛出的问题,奚柏影非但没有觉得被为难,反而低低地笑了:“青青,你弄错了一件事。我寻找的,从来不是‘未婚妻’这个名分,而是‘你’。从始至终,都只会是你。” 他举起戴素戒的手,“这戒指认你,我认你。所以,没有‘如果’,也没有‘万一’。” 竹司夷看了眼素戒,觉得奚柏影回答的不错。 “我去看看阿姐。”竹司夷没头没尾的扔下这句话就起身向厨房走去了,留奚柏影久久地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 不多时,门就又打开了。竹司夷端出两碟菜出来放在饭桌上,花昧也端了两盘跟在竹司夷身后出来。 竹司夷将菜肴摆好一圈,在中间留了个空,又准备再返厨房。花昧赶忙拉住她,“诶,祖宗,让我去吧。” 竹司夷无所谓道:“真不烫,等一下我用绢布包着总行了吧。” 花昧半笑着,又不舍,拉起竹司夷被烫好的手:“你不疼,我看着痛,红了这么大片,怪不好看的。” 竹司夷不吭声,轻轻收回被花昧拉住的手。 奚柏影不知什么时候绕进了厨房,把剩下未端的酒槽鱼端出来摆放在竹司夷预留的空位上。 花昧刚数落完竹司夷,又看到奚柏影直接用手端着那条滚烫的鱼从厨房里出来,一手拍额:“怎么一个两个……奚公子不觉得烫手吗?怎么不等我拿纱布。” 奚柏影:“我是习武之人,这点温度不算什么。” 竹司夷则是在他放下鱼的瞬间,就拉过他的手查看,指节分明的手连红都不红一下,摸着还有些凉,不像是在说假。竹司夷看完就松开了。奚柏影垂眸看着竹司夷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被竹司夷放开后,悬空的手停了会才后知后觉垂下,他对着竹司夷又道了声“没事的”。 花昧在旁观望,一时忘了接话,看了竹司夷好一会才回神:“哈哈哈,忘记奚是修道之人了,与我不一样,倒是我多虑了。坐,都坐下吃饭吧。” “他当然没事。”竹司夷无声嘀咕。其实方才奚柏影喝茶的时候竹司夷就想问了,那么烫的茶直接上手拿就先不说了,他还直接喝下去了,出于某些说不出的原由,那会又没问。刚才只是想再探一下奚柏影。 有些修为高的人会隐藏自己的灵相,但是手心是智点,即使是没有仙根的魔族人也能被探出来。但是奚柏影,竹司夷什么也没探到。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凡人?答案就摆在眼前,但是竹司夷又找不出依据。 奚柏影丝毫不知竹司夷在试探他,还以为竹司夷在关心他的手有没有被烫到,觉得她真好,自己的手红了那么大一片还关心他,比高兴更多的是心疼。 他的青青,那么多年未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竹司夷拉出坐椅坐下,奚柏影的目光落在竹司夷旁边的位置上。竹司夷本意是想着花昧坐这才顺手拉出来的,但是花昧哪里会让奚柏影一个人单独坐一边,便往饭桌另一边坐去了。那个位置空着,无声发出邀请。 奚柏影在竹司夷身旁坐下。 饭桌上各色的菜肴散发着浓郁香气。最显眼的不是最后端出来那盘鱼,而是它旁边那盘红红的、黑黑的不知道是何物的菜。 奚柏影许是出于好奇,伸出筷子夹了一块。 竹司夷夹了一块鱼肉放入碗里,仔细挑开鱼刺,余光看到奚柏影伸筷夹了自己做的那个菜,轻咳了声。花昧也默不作声,给奚柏影倒了一杯疏烟引,放在桌上。 待奚柏影咀嚼完咽下,花昧问:“奚公子觉得怎么样?” 竹司夷夹了半天碗里那挑好的鱼肉,直到夹碎也没送到嘴边。 “很好,花姑娘好厨艺。” 花昧心里暗松了口气,笑接道:“这是阿柔做的,她没事就喜欢捣鼓一些新菜品,让奚公子见笑了。” “不会不会,青青很有天赋,做的很好吃。” 竹司夷听到这话,冲花昧挑眉,夹起那碎掉的鱼肉放入嘴中,一脸平静的咀嚼着,仿佛这只是她的日常,嘴上还不忘道:“也就一般吧,阿姐比我更擅长一些。” 花昧也半信半疑着夹了一点,刚送入嘴神色就微变了变,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嚼了两下就咽下去了,忘了桌上那杯酒是给奚柏影倒的,拿起来就喝了。 “辣椒放多了点。”花昧中肯评价,说完又饮了一口。 “不多啊,阿姐你不是跟我一样能吃辣吗?奚郎都说可以了。”竹司夷搬出奚柏影,为自己辩解道。她说话一板一眼,神色颇为认真,看了眼身旁的奚柏影。 “嗯。”奚柏影闷笑道:“下次做的话,多放辣椒可以少放一点盐,这样就更好了。”他嘴上这样说着又夹了一块黑色不明物体放到碗里。 “奚郎喜欢便多吃点。”竹司夷也尝了一口,面色如常嚼了一下,两下,忍了又忍才没有吐出来。 这哪里是辣了点、味道重了点?!这是难吃到辣椒都盖不住食材的味道了。 花昧分明是在说她浪费辣椒,这个可恶的奚柏影跟她一唱一和。 其实竹司夷很久没有下厨了,距离她上一次和花昧在这里吃饭,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花昧对她的评价一直都很中肯,这让竹司夷对做饭一事一直都保持着兴趣盎然的态度。 之所以觉得自己厨艺有所长进,是因为她这近月来修为上有所突破,又升了一个境界,连带用剑也更顺手了,可以算是额外附加,那厨艺也理所应当也有所上升。那盘菜虽然看着不咋样,但竹司夷加了一堆辣椒掩盖它的卖相,谁知道味道也不咋样。 竹司夷有点失望,幽怨的看着奚柏影,花昧将整坛疏烟引都推到奚柏影边上给他备用。 “奚公子尝一下自家酿的酒。” “花姑娘酿的酒?” “是,阿柔挺喜欢的,我闲时跟山下的大娘学了来,想喝了随时都可以挖出来,这酒口感清醇,多喝点也无妨。” “奚郎是修道之人,还能饮酒?” 奚柏影说:“我所修道无需戒酒。” 竹司夷给奚柏影倒了一杯疏烟引,自己也倒了大半杯饮尽。 “奚郎既是修道之人,怎么没有选择修无情道?” 奚柏影如实说:“修无情道虽比别的快,却不见哪个是能成功的。” 竹司夷问:“奚郎不想早日飞升吗?” 花昧给竹司夷碗里夹菜,本不想插话,见奚柏影就这么被竹司夷牵着走,无奈帮衬道:“阿柔,食不言。” “好吧,我说着玩的,奚郎不用心急,飞升之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想上去了,我去跟天君说一声就好了。” 奚柏影不确定道:“天君?” “我父君。” 奚柏影有些错愕,看向花昧。 花昧笑着点头:“奚公子不必紧张,那位天君很好说话。” “奚郎不知道吗?我以为阿姐已经同你说了。”竹司夷当然知道花昧没说,她只是想看看奚柏是什么反应。本以为他会因为身份悬殊过大放弃这个显得荒唐的婚约,没想到奚柏影直接将选择权抛给了她。 奚柏影神色黯然:“我不知,本以为日后勤加苦练就能赶上青青了,青青既是九天上的公主,奚某自知不敢高攀。青青若是介意,婚约可随时作废。” 竹司夷奇怪的看他一眼:“我做的菜虽然不好吃,但也没放毒啊,奚郎怎么说这话?我要是介意,就不会这么说了。” 花昧打圆场:“身份这些外在的东西,我相信换作是奚公子,也不会因为介意这个而作罢,你们既有信物,无需担心。还是先吃饭吧,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