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朝堂的白月光观影复活后》
1. 死后观影
“……昭王朝三代而终,百年难续,如果问复活谁能挽救昭王朝,那无论在任何平台提名投票,有一个答案都是一骑绝尘的高。”
谁在说话?
“那个人就是死在铜仙城的——”
“谋士杜瑜。”
杜瑜蓦然睁眼,入目既不是红叶飘零的铜仙城,也不是鬼魂游荡的阎王殿。
而是一处空荡荡的暗室。
暗室内别无他物,只有他身下坐着的一张椅子,和眼前竖放的一面明镜。
但他朝镜子里看去,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样貌,而是战火纷飞的城池。
他还以为是他死前所在铜仙城,上面飘荡的字迹却否认了他的猜测。
【昭朝,结束乱世的大统一王朝,昭太祖独孤猗登基称帝,历昭灵帝,至昭厉帝亡国,享国四十六年。】
只建朝四十六年,怎么可能……
杜瑜震惊的看着那行字,翻来覆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不敢相信无数人拼死拼活打下的山河,竟然区区三代五十年都难以延续!
若真是如此,那他为了功成千秋大业,替独孤猗死在铜仙城,算什么?!
“算是昭朝一开始就埋下的亡国隐患。”
那道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镜子中的画面如水一样划开,随着声音的讲述,画面变成燃烧着的城池。
但又一分为二。
一半的天空飘荡着金黄的银杏。
城池内全是布衣民众,着急的神情中透着激动;
被围绕在中间的,是两名年轻人,一则身躯高大,放纵而笑,一则身躯瘦弱,手捧书卷,但有着同样的意气风发;
一半的天空飘荡着鲜红的枫叶。
城池内无数士兵林立,却是肃穆而怜悯的望向同一个方向。
被注视着走向城门口的,是背着一具尸体,满脸血泪的红衣少年。
***
杜瑜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画面分别对应着怎样的过往。
那是他的来时路,与逝时景。
***
银杏叶飘荡的城池,是他,独孤猗,与一众老将们的故乡昭光城。
眼前这面奇怪的明镜说独孤猗最后真的统一天下,但那个秋天前,独孤猗还是整日招猫逗狗,打架斗殴的浪荡少年。
还犹豫很久,是否真的要揭竿而起。
既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又舍不得安逸岁月。
独孤氏并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只是在昭光城内有些家业。
昭光城偏居一隅,不是什么兵家必夺之地,如果只求安稳度过乱世,只需要稍微谨慎一些,足以达到这个目的。
但如果独孤猗真要起义造反,这点家业显然不够看。
拿全部身家来赌一个缥缈未来,就算是独孤猗自己,也不敢说此功必成,也不敢说此赌必赢。
一众亲友固然愿意跟随独孤猗去闯一片天地,但也没有人敢夸下海口,说他一定能在大争之中夺取天下。
在所有人都纠结不定时,独孤家宅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
那把火是杜瑜放的——
在独孤猗找他拿主意后,他就做了这件事。
“现在已无退路可选,主公不必再纠结了。”
在一片飞扬的火光与秋叶中,在一众人等瞠目结舌,还带着些惊恐的注目中——
杜瑜开口喊了第一声“主公”,并交出一份早就拟定好的战略图。
他相当清楚,独孤猗找他,不是为了询问他的意见,而是想让他给一个必须起义的理由。
然后杜瑜就选择直接烧掉家宅,断绝独孤猗安逸的依靠。
——说起来,似乎就是因为他二话不说就放火的行径,吓到了包括独孤猗在内的一众人等,在之后征战天下的途中,压根不敢叫他再出主意。
但也不敢把他留在昭光城里。
万一有谁潜入昭光城把他策反,那岂不是自毁老巢。
况且独孤猗与一众跟着他出来的狐朋狗友,早就习惯向杜瑜讨主意,养成有他在免烦恼的心绪。
总之就算用不着杜瑜,让他跟随在侧,也能使人心安。
为了不让主公表哥心惊,不让同乡好友胆颤,独孤猗也只好老老实实做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偶尔生个病来调节一下营帐氛围的吉祥物。
总而言之,在知晓内情的人看来,他是剑走偏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阴谋鬼才。
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他出主意,否则不仅坑敌人一千,还要自损三百。
但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仗着和独孤猗是亲戚——杜瑜的母亲,正是独孤猗的姑母。
又和独孤猗关系要好,所以整日混吃等喝的关系户,拖油瓶,无用谋士。
只是碍于独孤猗对杜瑜深信不疑,且走哪带哪,杜瑜也很有自知之明,并不仗势欺人,惹是生非,就算有心之人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找不到插针的缝隙。
直到水泽之战。
恰逢杜瑜病发命悬一线,实在不能长途跋涉,劳神劳心,独孤猗只能让他就近留守溪川,带着其他亲信前去迎敌荆王越闻韶。
却没有想到荆王早与阆王结盟,杀了独孤猗一个措手不及,致使战败溃逃,陷入生死危局。
消息传回溪川时,留守的人皆是担忧不已,见杜瑜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样子,怎么不气不打一处来。
恰好了解杜瑜本性且能说得上话的人都不在,导致的结果就是杜瑜被团团围攻,恨不能直接把这个吃白饭的关系户驱逐出城。
为了不真的被赶出去流浪要饭,杜瑜只能证明自己有留下的价值。
“这可是诸位极力要求,而非是我自作主张,在下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杜瑜无奈叹气,然后抽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名单,从容立下军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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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只需要将这份名册上的人调出来给我,全权听我安排,半月之内,必解主公之危,若不能解围,在下可举身赴死。”
然后,杜瑜兑现了他的承诺。
当时追击独孤猗的兵马是荆王帐下魏涵容,距离最近的援兵属于荆王盟友阆王严宏毅,杜瑜先是派人伪造出另外一股势力——瑞王参与围剿的假象,再分别派人对此二者说:
“如今荆王(阆王)最大威胁昭王已败,荆王(阆王)说是围杀昭王独孤猗,实则是打算故技重施,联合瑞王围杀您。”
“昭王的溃逃,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否则怎么能引诱您主动送上门(大开城门)呢。”
“甚至,并不介意给昭王一次苟延残喘的机会,只要他按照这个方向逃窜……”
“您也知晓,昭王性情不羁,若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可不介意向宿敌低头。”
同时,又安排人在魏涵容处下慢性毒药,并故意被抓住,招供是严宏毅的属下;
在严宏毅处安排自称是瑞王帐下的舞姬自荐枕席,并在魏涵容的探子获取这个消息离去后,立刻实行刺杀计划。
同样故意被抓住,供词说只有严宏毅死了,才能让荆王与瑞王的联盟更有诚意。
与此同时,又联系上独孤猗,叫他做出将要活命的欣喜姿态。
如此一番操作,步步紧逼,不给二者过多思索时间。
最后成功叫魏,严二人互相残杀,让独孤猗趁乱逃出生天。
但事后三方终于回过神来,一怒之下,却是对昭王发起了更为剧烈的共同围剿——
是说不仅仅是荆王,阆王想要扳回一局,是连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瑞王,也被牵连进来。
虽然三王之间彼时并无任何信任可言,所谓的围剿也很快土崩瓦解,但得知三方势力齐齐发来复仇围剿,黑压压望不尽的兵临城下时,还是让昭王帐下所有人都眼前一黑,如临天塌地陷之终焉末日。
但要怪杜瑜么。
他可是被迫不得不出手,而且——
“我的目的是拯救主公,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至于会带来什么更长久的后果,那可就不在他的负责范围之内了。
经此一遭,终于是叫人都不敢再说什么叫杜瑜自证身份的话语,实在是承担不起他出谋划策的后果。
于是杜瑜又继续他混吃等喝的无聊日常。
顺道承担起看管教养长公子独孤无恙的事宜——放眼望去,整个昭王帐下也只有他最空闲。
况且长公子灵巧聪慧,听话懂事,也用不着他去思索什么教育良方,照着书册念文写字足以应付所有。
直到独孤猗又一次陷入致命危机,才让杜瑜再次出手。
那也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出谋划策。
而地点,便是眼前这镜中所映照的另一半——
飘满红枫叶的铜仙城。
也是杜瑜身死之地。
2. 最后一计
乱世连绵多年,期间无数势力此消彼长,最终还是昭王独孤猗与荆王越闻韶共争天下。
好一番筹谋之后,越闻韶成功围独孤猗于铜仙城。
切断此城所有与外界连通的道路,打算将独孤猗一举困死城中。
城内殊死抵抗,多次突围,却无济于事。
越闻韶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独孤猗早已改头换面遁逃出城。
这倒也不怪越闻韶识别不清。
首先,很多人都见过独孤猗在城内出没,没道理平白怀疑这个独孤猗不是真正的独孤猗——当然是找了身形相仿的人假扮的。
其次,备受独孤猗宠爱的嫡长子独孤无恙每日都抛头露面,指挥作战,谁能想到独孤猗会抛下亲儿子跑路;
以及,杜瑜这个在独孤猗最艰难时候,都要带在身侧的“拖油瓶”谋士,也在城内安然自得,那就更不需要怀疑什么了。
这样层叠遮掩的障眼法施展下来,就算是城内的昭王兵马,也没察觉任何异常,更何况是城外已经为抓住独孤猗而放松得意的越闻韶呢。
只是这么做,就算是能让越闻韶放松戒备,为独孤猗拖延出足够多的周转时间,但被识破计谋后,杜瑜和独孤无恙却大劫难逃。
要么死在城中;
要么被越闻韶俘获。
被俘后会遭遇什么待遇暂且不提,被反过来更能威胁独孤猗降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已经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是反过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了。
越闻韶固然为自己被这种障眼法戏耍多日而恼怒,却又不得不承认对独孤猗的羡慕。
有一个愿意以身替死的谋士,怎么不算一种幸运。
***
铜仙城破之日,满城枫叶红遍。
越闻韶找到杜瑜时,杜瑜一身闲散旧素袍,正坐在在窗前和独孤无恙含笑交谈。
只是独孤无恙一身火红衣袍,披甲执枪,满目肃穆,并不如他从容。
在越闻韶进入殿中的一瞬,独孤无恙就立刻抬眼望来。
双目犀利如寒冰,手握红缨银鳞枪,仿佛随时都会奔来和越闻韶拼命。
但他实在是太年少,只十四五岁,再怎么英姿勃发,戒备非常,在越闻韶眼中,也不过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没感到威胁。
越闻韶直接无视了他不加掩饰的敌意,只垂眸看着杜瑜。
这位无用谋士如传闻一样病骨支离,素净的面容上覆盖着挥之不去的苍白,仿佛褪色的画作。
唯有双目漆黑明亮,闪烁光辉。
“传闻有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汝亦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但是值得么。”
越闻韶开口说话,语气有些微妙,介乎于敬佩与嘲讽之间。
或许还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惋惜:
“你为他做到如斯地步,他却毫不留情的离开,恐怕将来也不一定会记挂你的恩情,届时再有诸多悔恨遗憾,也为时已晚。”
杜瑜闻言却是莞尔:
“士为知己者死,何憾之有?”
那倒也不是城破之后的佯作镇定,而是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他说完这句话后,略微轻咳一声,嘴角便流出漆黑的血液。
那是剧毒发作的征兆。
“你——”
“小叔父——!”
比越闻韶更快一步的,是原本就站在杜瑜身侧的独孤无恙。
几乎瞬间就放弃对越闻韶的戒备,立刻单膝跪了下去,扶起杜瑜摇摇欲坠的身躯。
“姑母托孤之悲,父亲寄命之托,长子丧命之痛。”
杜瑜咳了几声,目光越发明亮的看向越闻韶,嘴角扬起近乎诡异的得意微笑:
“荆王,感谢您的到来,添上棋盘最后一子……”
在越闻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杜瑜转头看向独孤无恙,目光凌冽起来,连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狠厉:
“不准降,杀出去!”
说完这句话后,杜瑜便气息不接,止不住地重重咳嗽,吐出一口口污血。
独孤无恙再怎样少年老成,这一刻也六神无主起来,和真正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一样手足无措。
甚至忘记在场还有一个敌方之主,只全身心在杜瑜身上,一叠声的喊他,一手扶着肩背,一手拼命擦拭他口中鲜血。
可还不等他将杜瑜口角处的血痕擦拭干净,杜瑜的眼耳口鼻竟齐齐出血。
不过短短几息,杜瑜便脑袋一歪,气息尽断。
独孤无恙浑身颤抖,如坠千丈悬崖,如落百年寒潭。
他不是没有做好和小叔父一道战死城中的准备,同样也做好了和他一道成为俘虏的准备。
总之同进同退,却怎么也想不到小叔父会先他一步服毒自尽。
这不是事先说好的……为什么!
他想要说服自己小叔父是假死,可任凭他如何呼唤摇晃,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任凭他试探脉搏鼻息,都是一片冰凉死寂。
感到有人想要走近,他猛地抬头,双目已经通红如火,满含悲切怒怨。
越闻韶便停住不动。
他第一反应同样是杜瑜假死,但看着独孤无恙的表现,显然杜瑜服毒这件事,不在他们原先的谋划中。
或者说,杜瑜并没有把自己必死无疑的决定,告诉给独孤无恙听。
这样才能……
电石火花之间,越闻韶已经明晰杜瑜真正的计划是什么。
那并不是为了替独孤猗争取逃亡的时间,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混淆视听——
或者说,不仅仅是。
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他越闻韶的名声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同于独孤猗是小地方出身,越闻韶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且一向行事光明磊落,不屑小人行径。
许多人投奔他来,便是因为他的名声,认为他出身高贵,品行高洁。
若传出他不能光明正大的打败独孤猗,只能恼羞成怒,杀害病弱幼小泄愤的流言,那将会直接让他声名崩塌。
同时,也是为了让独孤猗可以肆无忌惮的向他出兵。
最疼爱且最有潜力的嫡长子,与自小一块长大的表弟齐齐死在政敌手中,那独孤猗还需要忍让什么,还需要顾忌呢。
真是好会打算。
越闻韶想通一切后,只心惊杜瑜的狠绝——
亏他还感动于杜瑜舍己为主,已经想好要放他一条生路。
可惜他就算想通一切,也为时已晚。
杜瑜已死,他也不能阻止独孤无恙的死亡。
亲眼见到教养他长大的小叔父死在眼前,且遗言若此,独孤无恙是绝不可能冷静下来思索和谈之事,只会选择完成杜瑜的意愿,不要命的杀出去。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不过片刻之间,独孤无恙已经收敛情绪,将杜瑜背了起来,用带子束紧,伸手提枪,不发一言,就疾步朝越闻韶冲了过去。
随着独孤无恙奋起的身影而轰然响起的,是因燃烧而断折的楼阁。
——那显然是杜瑜的备用手段。
就算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独孤无恙能冷静下来,可大火冲天而起,也不给他们冷静和谈的机会。
更何况独孤无恙甚至比想象中还要失态呢。
漫天纷飞的烟火与枫叶中,一身红衣的独孤无恙背着已经死去的杜瑜,浑身浴血杀出一条通道。
红色的火,红色的叶,红色的衣,红色的血。
自高空下望,目之所及,是层叠不穷的红。
在层叠不穷的红衬托之下,从一开始无数士兵阻拦,到最后更多士兵主动放开通道,静默旁观。
连越闻韶本人也站在火灭后的焦楼上垂眸远眺。
看着悲痛欲绝的少年人不过几个时辰,竟然发染白霜,面覆血泪。
看着他背着早已冰凉的躯壳,在无数人的注目中,一步步走向城门口。
越闻韶心中泛起无限悲凉,却是前所未有的感到挫败。
——这才是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杜瑜活着,独孤无恙不一定会如此决绝,越闻韶也一定更愿意想方设法,留他们做活口,然后传出他仁慈的美名。
杜瑜死了,那才没任何和谈的可能,才能叫独孤无恙一心求死。
而越闻韶其他不提,品德上倒是真君子。
他能将独孤无恙逼至绝境,因为是势均力敌的对决。
但若叫他在为时已晚的境况下,去用诸多士兵围杀一个同样被蒙在鼓里,亲眼看着最亲近之人死在眼前,还要用死亡逼迫其不能退缩,使其哀极痛极,一心求死的少年人,他却会于心不忍。
——这是唯一让独孤无恙能够活下来,且不会被俘虏的机会。
可惜,杜瑜是目的至上的谋士,而不是心慈手软的君子。
***
杜瑜的魂魄飘荡半空,看着独孤无恙成功活着走出城门口,才松了一口气。
才完全没有忧虑,了无遗憾,决定魂归地府。
但他闭眼又睁眼,却来到这处有着奇怪镜子和声音的房间。
然后就听到这道声音说,他是昭朝一开始就埋下的亡国隐患。
这对吗?
他死的时候,独孤猗甚至还没登基称帝,把亡国隐患按到他身上,会否有些强词夺理。
然而这道声音却理由充足。
【杜瑜死的太意难平,如果他也能活到独孤猗登基后几年,那说不一定也会成为蚊子血白米粒,被独孤猗猜忌杀害,可是他偏偏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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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前夕,还是为了独孤猗而死,还是自己死了也要把太子活着送出去,那就真是高悬永恒的白月光。】
【甚至是整个昭王朝从上到下,从太祖到厉帝,所有朝臣,乃至广大民众都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心头血。】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站在那个时候的角度来看,杜瑜平常就算再怎么混吃等喝,被嘲讽说无用谋士,让人不满,结果最后竟然为主公替死,这谁还不为他的壮举震惊的无以复加,直接白月光滤镜拉满。】
【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昭朝几乎所有臣子感觉自己死的冤屈,都会下意识拉上他,说杜瑜替死不值啊之类,当然臣子们也不是谁都和将军一样胆大敢直白说出来,大多数还是只喊冤,说他活着会怎么样怎么样。】
……
声音说到这里时,那镜子中的画面又再次消散,换了几个横着排列的文字故事:
一次没来由的毒杀,致太子失明,帝后反目;
太子独孤无恙道:心眼早盲,徒留鱼目,失之也罢;
皇后更是满怀怨恨:先迫瑜卿替死,又害我儿若此,圣人圣心,惴之恐矣!
一场莫须有的谋反,令将军断头,九族尽诛;
将军龙青崖死前大笑:亏得杜君早亡,不必受此辱没。
又留血书遗言:白玉早碎,青石成灰,君恩长恨,不入轮回!
一起扯不完的结党,使丞相凌迟,群官具危;
丞相罗知简刑前叹息:唯有一人能解语劝圣,力挽狂澜,可惜斯人已逝;
百官更是泪水涟涟:君之生兮不逢时,君之亡兮无奈何……
……
杜瑜看着罗列的一行行文字,与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由正襟危坐。
既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还真对自己念念不忘,写个临终遗言,也要拉他做赔。
更没想到,这些为独孤猗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最后竟然都不能善终……
独孤猗,你……
似乎是能够感应杜瑜所想一样,那声音随之而来谈论起独孤猗。
画面再次变化,这次显露出来的,是劳民伤财的观庙拔地而起,是夜半三更的席前坐问鬼神。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虽说清算将臣,是开国皇帝的必经之路。
但对昭王朝来讲,就像是展示的那样,是所有人都真情实感的认为,若杜瑜没死在铜仙城,或许还能劝太祖皇帝独孤猗不要那么快发疯清算臣子。
或许也同样能够说服太祖皇帝,不去大肆筹建寺观庙宇,劳民伤财,又沉溺炼丹制药。】
【结果暴毙而亡,在太子失明已不堪继承大统的前提下,没来得及新立太子,导致诸皇子都觉得自己能上位,互相残杀,最后却是最懦弱无能,毫无主见的一个皇子上位。】
【并把一个小小宦官,养成祸乱朝纲,掏空国库大奸巨佞,不知谋害多少忠臣良将,能人志士,使得群官自危,民不聊生。】
【此奸佞死后没多久,昭灵帝就被任性暴虐的儿子逼迫退位,让天下成为三代皇帝肆意凌虐的玩物。】
【使人间犹如炼狱,起义再反暴政,灭亡速度比前朝更快。】
【所谓草灰蛇线,祸起细微,正是如此。】
【如果杜瑜没死在铜仙城,那太祖皇帝不会留下心病,沉溺鬼神,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也能有个人可以劝太祖皇帝,对大臣不要那么刻薄寡恩,猜忌过重,进而就可以让很多大臣有机会逃过一劫。】
【太子也不会总觉得自己活着多余,没任何提防被人毒害,连带着叫帝后反目,少了一个能劝慰皇帝的人。】
【大臣活着,太子也没被废,那也就没有后面傀儡皇帝,暴政皇帝的事儿了,凭昭朝那么多能人异士,开创几代盛世都不是问题。】
【所以说如果真问复活谁能拯救昭朝,那必然是杜瑜无疑。】
【如果不是没死,而是死了又复活的杜瑜,那效果就更好了,想想看死掉的白月光复活,还不得是让所有人都痛哭流涕,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
杜瑜不认为一国之兴衰,是他一个人能够彻底改变的。
也不觉得他死了又活,真能让人听之任之。
但是……
但是,听着看着,又让他难免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真的死而复生,是否真的可以改变什么。
至少,是否真的可以让那些人不必死。
那强烈的,想要立刻复活做些什么的情绪,不可遏制的迸发出来。
却因为太过迅猛急切,将杜瑜滞留此间的魂魄思绪完全撞碎,化作千万流光,飘散虚空之中。
唯有心头一点赤诚血,飞入镜中凡尘世,落入帝子天灵间。
3. 开局冷宫中
只告诉他有人会死,但没告诉他人何时何地,究竟为何而死。
——就算知道某些人的死因,那也太过笼统。
所以这复活转生,是不是有点潦草?
杜瑜望着头顶破旧的帐子蹙眉,一时间不能确定送他转生的无名力量,到底是忘了告诉他具体因果,还是没打算告诉他,要让他自行摸索。
如果是后者……
他由衷感到冥冥之中,送他重生者的恶趣味。
但换个思路想,这或许就是他能够重生救世的条件,或者需要通过的考验。
就像是他转生的身份,只是一个冷宫皇子一样。
杜瑜醒来时,就躺在一张冰凉床板上,身下只垫着一张席子。
被褥倒是也有,但不仅薄的像是一张纸,里面的棉絮还一缕缕的结着硬块,很难分辨盖上后到底是舒服还是折磨。
飘荡的白帐也如蛛网一样洞眼稀疏,轻薄易裂。
他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破败。
就连灯烛也晦暗不明。
他还以为自己是重生到什么小乞丐身上,睡在会闹鬼的破败寺庙里。
乃至于侍女伴着夜风推门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把对方当成了妖鬼幻化之物。
而当他问出“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问题后,显然也把这名尚且年少的侍女吓得不轻。
以为这场高烧不退,乃至昏迷的风寒,将他原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彻底烧傻掉。
和侍女前言不搭后语的绕了一大圈子后,他才完全搞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时,又是什么身份。
他竟然转世为独孤猗的第七子,名曰独孤无瑕。
这其实一个好消息。
转生一个皇子,总比重生为一个寄居破庙的乞儿强,不然他还要先考虑怎么进京找人。
但坏消息是,他是一个活在冷宫(槛花宫)里的痴呆皇子。
几年前,他的生母芷嫔因牵涉一桩祸事,被打入冷宫,又因他生来痴傻,无人愿意接管,也跟着搬入冷宫。
数日前,太后病重,移驾空莲寺修心静养,芷嫔自请前去侍奉在侧,念佛抄经,为太后祈福积德。
得到允许之后,已经离开冷宫,随尊驾去了空莲寺。
却有意无意,把七皇子留在冷宫内,并没一并带走。
或许大概,是有那么一点“无论如何,身为皇子,待在宫里总是好的”的意思。
但前提是,得有人知道这个皇子的存在,得有人想捞他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
很不幸,这是一种妄想。
芷嫔原不过是侍女一名,并没有什么能够叫人重视的背景。
所生七皇子也是生来痴呆,虽说不用担心会遭人惦记谋害,但同样的,也不会有人想要重视培育他。
至于圣上,更不可能记住一个从小就在冷宫里长大的痴呆皇子。
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留在冷宫里侍奉,想方设法去找吃的喝的,求爷爷告奶奶弄来药品,独孤无瑕早已经饿死,或者因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病死。
那倒也不是因为这宫女和太监有多忠义——
准确的说,固然也有可怜皇子的因由在,但驱使二人任劳任怨做这些事的更大原因,是他们年纪还小,入宫还没多长时间——
宫女辛夷,年十五岁,太监进宝,才十三岁。
和独孤无瑕现如今的躯壳一样,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既不懂得偷奸耍滑,也想不到投机取巧。
被派来冷宫侍奉,就老实的呆在这里,压根没想起来主动逃离冷宫这回事儿。
看着两个小朋友可怜兮兮,且呆呆的样子,叫独孤无瑕忍不住回想起照顾独孤无恙的往事。
实在是没想到重生一遭,竟然还要继续照顾小孩子——虽然看起来更像是他被这两个小孩子照顾。
不过,现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如果再不出冷宫,那他们三个也不必谈到底谁照顾谁,将会齐齐被冻死在这里。
——饭菜可以吃别人剩下的,药物也能求碎渣残片,取暖的炭火却是绝不可能有多余的,至少在他们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大家都在挨冻,只是程度不同。
所以当务之急——
无论是为了他重生之目的,还是为了不被冻死在这里,都要先考虑如何尽快走出冷宫大门。
而此时此刻,冷宫的庭院内正上演一场激烈争吵。
这是独孤无瑕恢复神智的第三天——
或者说是第二个白天。
半炷香前,瑶光殿来了两名宫人,指明要见辛夷。
摇光殿的大宫女秋月是辛夷的同乡,二人认亲后,秋月可怜辛夷被坑来冷宫做事,但也无法干涉太多,只能力所能及的接济这位可怜同乡,和同样可怜的皇子。
昨天,独孤无瑕实在受不了杯子里碎成渣的茶叶,随口说了一句难以下咽——
他的本意是在没出冷宫前,只喝清水就行了,不用非要走这个形式泡茶。
但似乎被辛夷理解为嫌弃茶叶太烂,然后,辛夷便去找秋月讨要了一些茶叶。
虽然同样算不上是什么好茶叶,好歹成缕成片。
被独孤无瑕发现茶叶换过之后,辛夷就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并且说秋月还会时不时主动送东西来。
或许今天这两名宫人前来,也是因为秋月有什么东西要接济同乡。
独孤无瑕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仍然躺在床上思索他要怎么离开冷宫。
直到辛夷的哭泣声从门外传来:
“……奴婢好歹是皇子殿下的近侍,怎会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另外一道尖细的声音便更高的响起:
“什么皇子,不过是个连亲娘都嫌弃的短寿索命鬼,是了,你不提,差点忘了,想来必是这宫里又缺了什么东西,你这讨嫌的贱蹄子才打歪主意,来偷咱们春花姑姑的金镯子……”
独孤无瑕挑了挑眉,很惊奇独孤猗做了皇帝,后宫竟然如此自由。
不仅允许这些宫人之间大呼小叫,肆意辱骂,还容忍其如此趾高气昂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贬损皇子。
虽然他这个皇子也确实是没什么可叫人看得起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卑微到如此地步吧。
他为之感叹时,殿外吵闹越发激烈:
“你,你——这是故意冤枉我!”
“谁冤枉你,总来咱们摇光殿乞讨的可不就是你,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那便直接送你去笼鹤院,先打你三十板子,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不,我不去,我没偷东西,殿下,殿下救命——!”
笼鹤院啊。
如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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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原本是前朝某任皇帝养鹤之地,后来鹤不养了,倒是留下那些鹤笼鹤房,用来关押 囚禁犯错宫人。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专职料理宫人刑罚的地方。
独孤无瑕手指轮着在床板上点了一遍,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很快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随后,他便起身下床,一步步走向虚掩的殿门。
……
萧索庭院内,辛夷看着眼前这几个来找茬的宫人,被气的头脑发晕,泪水直在眼眶内打转。
她不过是昨日去瑶光殿转了一圈,找秋月姐姐讨要一些茶叶。
谁料想就这么被找上门来,说摇光殿中春花姑姑的镯子丢了,恰是她在宫内逗留时不见,必然是她偷走的。
这怎有可能,她都没怎么见过这位春花姑姑。
每每去瑶光殿,她几乎都是站在门口不见光的地方等着秋月来,连这位春花姑姑带的镯子是什么样都不晓得,又从何谈起偷窃之事呢。
然她不过是入宫没多久的丫头,又不擅口舌,被这样强词夺理的污蔑清白,百般委屈交加,纵然恨得身躯发抖,除却大喊冤枉外,却怎么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言语来。
这两个宫人眼看不能迫她认罪,对视一眼,便上前来拉住她的袖子,打算强行将她带走。
辛夷听见笼鹤院三个字,更是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再怎样不明所以,也知晓笼鹤院的可怕——
入宫时管教姑姑再三强调,在宫内绝不可惹是生非,若被抓去笼鹤院,不掉层皮不要想着出来。
甚至就是因为太不了解,所以更把笼鹤院想象成阴曹地府一般有去无回的地方。
进宝虽然也在旁边,却比她还要年幼胆怯,被这气势汹汹的二人吓得直哆嗦,全程躲在后面连话也不敢说。
这会儿倒是也知晓拉着辛夷的手臂,不让人带她离开。
可他一个小孩子的力气,又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弱躯壳,非但没能留下辛夷,反倒是被拖着一块拉走。
眼看着被拉着走向门口,辛夷脚抵着石阶,已没挣扎的气力。
在此绝望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门响。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随之传来:
“吵什么呢。”
庭院内几人停下拉扯,纷纷朝声音源头处看去,便见虚掩屋门被缓缓推开。
伴随着隐忍的咳嗽声,从屋内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色寝衣的少年。
说是少年,却更像是童子。
小小的一只,身形消瘦,发丝零散,脸色苍白,脚步也虚乏,走路像是魂飘一样。
轻飘飘的走到廊下不过几步路,就已经气息不稳,身躯摇晃。
不得不伸手扶着廊柱,掀起眼皮看向庭院内争吵的几人。
眼睛里满是被吵到的烦躁。
那两名宫人自然是认得这少年是七皇子独孤无瑕,但也没怎么在意。
一个连亲娘都不要的皇子,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地方呢。
更何况这位七皇子年幼体弱,神志不清,哪里是个能主事儿的人,找他救命简直可笑。
果然,在听那两名宫人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后,七皇子站在原地茫然思索了一会儿,就被完全绕了进去,相信他们的说辞,轻轻点头说:
“既然如此,那就去笼鹤院吧。”
4. 大闹笼鹤院
那两名宫人一边为糊弄过去而窃喜,一边又生出鄙夷念头,心道这七皇子果然是个痴呆儿,随便两句话就骗过去了。
辛夷却是如天塌地陷,泪如雨下,不可置信的看着七殿下。
七殿下自前天半夜,自昏睡中醒来后,就神思格外清明,甚至会主动表达好恶之事。
她还以为殿下是被高烧刺激后,反倒因祸得福,恢复正常。
却没想到不过是她痴心妄想。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完全不晓得事理。
再说,就算殿下痴呆,好歹是个主子,辛夷自问一直以来也都用心照料,然而此刻却被主子想都不想就干脆遗弃,焉能不恨,如何不怨。
却又完全心灰意冷,连最后一丝挣扎力气也没有,只默默流泪,被拖着离宫。
但接着,七皇子却也迈步走下台阶。
直到辛夷被拖出宫门,七皇子竟然也跟着走到宫门口,大有跟着一块过去的意思。
进宝不明所以,见殿下和辛夷姐姐都出门,他也跟在后面。
那两名宫人见状,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跟在后边的七皇子,耐着性子说:
“殿下还请留步,不要继续跟过来了。”
“为什么不?”
七皇子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目光:
“说好的一块去笼鹤院,怎么反悔呢,还是你们听不懂人话。”
……?
一个傻子,竟然反过来说别人听不懂人话……
两名宫人简直要被气笑。
就连辛夷也停止哭泣,为七皇子说出口的话而感到费解。
好吧。
她脑袋转了一圈,惆怅而无奈的想,或许殿下不是不愿意救她,而是压根不知道笼鹤院是什么地方。
恐怕还以为真是什么养鹤啊鸟啊之类的地方,想跟着出去玩呢。
这样一来,倒是又叫她心中怨恨一消而散,轻叹一口气,反过来劝慰七皇子不要去:
“笼鹤院是污秽之地,恐怕会玷污殿下千金之躯,殿下……还是不去的好。”
独孤无瑕定定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千金之躯,恐怕除了辛夷之外,其他人眼中,七皇子与顽石野草别无二致。
不过,辛夷这番赤诚之心,至少他这个被维护者不能够辜负。
独孤无瑕朝她微微一笑,说: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
按理来说,后面应该再接一句“一起回来”,才算是圆满的一句话。
但鉴于独孤无瑕出了这个冷宫大门,就没想再回来的打算,所以后半句话还是省掉。
只是看着侍女忧虑的目光,略作安慰道:
“别害怕,只是去玩玩而已。”
……果然还是个傻的,真把笼鹤院当成养飞鹤的地方。
这个念头,同时在辛夷,与那两名宫人脑海中响起。
至于太监进宝,却是真的没有搞不清楚状况,只一味跟在身边点头,又重复殿下的话说:
“辛夷姐姐你要去什么地方,我和殿下也要一起去。”
乍然看去,倒是很有一种主仆同心的意味。
只是他们三个小孩子说出这种话来,却是更加可怜。
这下轮到两名宫人进退两难。
眼看着赶不走这个傻皇子,再多耗一会儿,被其他宫人看到他们在宫道上拉扯僵持,却更是不妙。
二人低声言语一番,决定先把人带去笼鹤院附近,然后,找个借口再把七皇子哄回来就是。
或许是有人陪伴,叫辛夷又不怎么害怕,眼看是不可能逃过去笼鹤院受罚,便转变思绪,想着决不能够屈打成招,殿下都陪着一起去,那决不能让殿下带着进宝回来。
自己也要回来,否则……
否则,殿下还这么小,如果自己不在,那就没有人弄吃食药物,殿下该怎么办呢。
宫道寂静且长,几人各怀心思,倒是都沉默不语起来。
一路上难免遇上其他宫人,奇异的看着他们一行人,似乎有很多疑问,只是碍于规矩,并没有上前询问。
独孤无瑕也没在意那些目光,只是赏景一样眺望层叠宫墙楼阁,甚至看到笼鹤院时,也还饶有兴趣的思索院门前那颗歪脖子垂杨柳长了多少年,才能如此膀大腰圆,垂丝如盖。
他们停在笼鹤院门前拐角处,那两名宫人其中一个留下看着他们,另外一个则是去通报——
独孤无瑕注视着那宫人走到门口,与看守门庭的宫人打招呼。
不像是单纯让人朝内通报,而更像是打听某个人是否存在——
那就是打算直接找笼鹤院里相熟的人把辛夷带走咯。
思索间,又看到有人被簇拥着从笼鹤院里面走出来。
是一名四五十岁的宦官,身宽体胖,眉眼带笑,看起来倒是个慈悲相。
出来时两侧宫人朝他行礼,口呼尚令大人。
这位尚令大人看了看那名宫人,又抬眼朝独孤无瑕所处角落看了一眼,眉角动了动,倒是停了下来。
侧身望向那站在角落里的宫人,问他来这里的目的。
宫人打了一个哆嗦,似乎没想到尚令这般一院之主,会有闲心过问一个小宫人的事宜。
但也很快镇定下来,讲说查出一名宫女偷了他们殿内姑姑的金手镯,正是要把这宫女带来交由笼鹤院处置。
尚令听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打算转身离开。
似乎真是随口一问而已,并不打算参与这件事情中。
然而他一转身,却是被惊了一惊。
原本站在角落里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声走到他的背后,就那样默不作声的,直直的盯着他看。
少年身躯过于瘦弱,一身衣服破旧肥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手脚都被遮掩掉,只上面露出一张苍白无色的脸,还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
现下这一双眼珠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叫尚令大白天竟然有见鬼的惊悚感。
他当然认出来这少年就是那个七皇子。
但那又如何呢,一个活在冷宫,被所有人遗忘的痴呆皇子,并没有特意讨好的必要。
但现在七皇子主动跑过来拦路,也不好视而不见。
况且,这会儿看着七皇子小小一只仰着头看过来,眼睛还带着没长开的圆润,认真又带着些迷茫的看过来,非但不没任何阴森鬼气,反而格外生动。
不动声息的靠近又不说话——大概也是自小长在冷宫,没人教过礼仪,不敢和人说话。
左右其实无事,尚令看着七皇子乖巧模样,倒也不介意多陪他说几句话。
倒是还记得先向七皇子行礼,然后才弯腰更多,几乎和七皇子的视线持平,才开口问他要做什么。
独孤无瑕眨了眨眼,当真是一副无知模样,认真询问:
“我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可恨至极的事情,使我无法容忍,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尚令大人能否为我解答。”
这可真是,哪有皇子称呼尚令大人的呢。
想来必然是听这些宫人的称呼,就跟着学了过去。
尚令不由感到有些好笑,却又更可怜这个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皇子。
不过是丢个镯子的事,竟然也觉得是可恶至极,无法解决……
果然是个傻孩子。
尚令这会儿,也大概思索出来其中或有隐情——
他能做到尚令的位置,不知经手阅览过多少与偷窃有关的事宜,当下只看这几个人的表现,就猜到事情恐怕没说的那么简单。
只不过若在以往,这种事情麻烦不到他,现如今一个皇子亲自向他求救——
虽然是个傻的,但这么乖巧,问个两句聊做关怀也无妨。
尚令便点头,声音也更轻缓下来:
“殿下请说便是。”
“多谢尚令大人。”
独孤无瑕便充满期待的看向他:
“可以请尚令大人亲自告诉我,谋害皇子,该当何罪么?”
把镯子找出来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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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等等。
竟然不是问他要如何才能保住涉事宫女的命?
谋害皇子又是什么?
尚令感觉有十分不对。
他眯了眯眼,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七皇子,越看越觉得……
岂止是不痴呆,那泛着光辉的漆黑双目,很明显是在清醒的谋划着什么。
但想想看上一次见他时候的模样,又确确实实是完全不理人的痴呆状。
尚令心中盘算着这位七皇子到底是怎么了,面色却不动声色,随口回答道:
“自然死罪难逃。”
独孤无瑕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然后他就抬起手指,分别点了点那两名宫人所在位置,笑着说:
“那就把他们两个拖出去斩了吧。”
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是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尤其那被点到的两名宫人,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口出狂言。
连笼鹤院这边宫人都被吸引目光——不只是看门的宫人,还有院内闲着的,甚至路过的,都装作若无其事,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谋害皇子当然是重罪,但谁会这么傻,做了这种事,还主动来笼鹤院自投罗网。
被指的两名宫人显然也倍感不可思议,并大呼冤枉。
只是不等他们的冤枉喊出声,独孤无瑕忽然张口一吐,鲜血飞溅一地。
然后,七皇子就这么一边吐血,一边咳嗽,一边又痛心疾首的在院前呵斥:
“咳!我有自知之明,说是皇子,然而娘亲出身卑微,我又生来痴傻,此身已是无用至极!”
“……咳,我却也从不敢奢求什么,只想着能苟活一日是,是一日,却没想到饶是如此,还有人想要害我性命!”
“我,我若真是冷宫里冻死饿死,那是我没福气,是天命若此,可我若被人谋害至死,却是死的冤屈至极了!”
他这几句话断断续续说完,衣裳已经被血染红一片。
整个人也完全坚持不住,已然晕乎乎的跌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心脉,一手颤巍巍的按着地面,看起来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气息也是急一阵缓一阵,喘气声清晰可闻,仿佛真是毒发,要命不久矣。
——或许该感谢他上一世做了大半辈子的病患,做出一些吐血的假象,对独孤无瑕而言,不算难事。
效果似乎也相当不错。
此时此刻,笼鹤院周围已然聚集不少看热闹的人。
辛夷看七皇子吐了一地的鲜血,也顾不上自己被污蔑的事宜,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跑了过来,哆嗦着拿出手帕擦拭血水,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一边恳求,一边因为太害怕七皇子真就这么吐血而死,而泪流不止。
进宝也跟着跑过去跪在一旁,哭着求殿下不要死。
两名被指谋害皇子的宫人,这时候也是一叠声的大喊冤枉,跪下砰砰磕头,胡乱发誓,说自己绝没有谋害皇子的心思,不知道七殿下为何撒谎之类云云……
一时间满地鬼哭狼嚎,又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旁观。
尚令站在这么一堆哭泣的人群中,多少年了,竟然又体验了一把不知所措的感觉。
——被一个皇子,毫不顾忌任何形象的在院前哭闹吐血,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他低头看着围着自己倒了一地的人,又抬眼扫过笼鹤院的牌匾。
恍惚间,诡异的联想到鹤立鸡群几个字出来。
但他却没为自己是那个“鹤”而有什么高兴的地方,反而一阵头疼。
平白无故的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这算是什么事儿!
尚令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叫人把七皇子抬回院内——
事已至此,还是先传御医来看罢。
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一个皇子在笼鹤院门前吐血吐死。
否则,两名宫女是否真的谋害皇子或许还有待商榷,笼鹤院逼死一个皇子,却要众所周知了。
5. 装乖卖巧者
太医黄守闲被急匆匆的叫去笼鹤院。
这却是稀奇事,笼鹤院那种地方,本就是叫人受罚吃苦的,哪里会专门找人看病呢。
入了院门,才知晓是一位皇子在门前吐了一地的血。
并且是那位冷宫中的七皇子。
有关这位七皇子,黄守闲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今日一见,又觉得这位皇子浑身蹊跷。
说是吐了一地的血,却又没什么大病,只是脾胃虚弱,肝火犯胃,为气血攻心所致。
至于表现得如此虚弱不堪,脸色苍白,浑身发热……
原因更简单,只是饿了太久,又有风寒,总归绝不是中毒或者病入膏肓。
不过……这只是他的病情诊断,至于七皇子所说谋害真假,可不在他一个医师的职责之内。
谁知道七皇子是不是故意隐瞒了什么没说呢。
这就是另外一件叫黄守闲感觉蹊跷的事情。
他听说过这位皇子生来痴傻,但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除了感觉七皇子讲话语气过于稚嫩软糯,且疑似是故意扮演稚嫩软糯外,倒也不是个傻的——
岂止不傻,反而相当聪慧。
最使黄守闲不解的,就是七皇子看自己的眼神。
眼神中带有对陌生人的好奇正常,毕竟七皇子据说这些年从没出过冷宫一步,自己也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但那诡异的,仿佛是看到熟悉的后生小辈的,欣慰目光是怎么回事儿,放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身上,实在是有些违和。
叫黄守闲忍不住问:
“殿下是认得我么?”
独孤无瑕听到黄守闲的问话,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句话:
“当然认识,当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准确的说,独孤无瑕熟悉的是他的爷爷黄惬,以及少年时候的黄守闲。
黄惬原本是个江湖郎中,后来做了随军医师,在营中一半时间都是帮独孤无暇看病。
每每见面时,都带着他的小孙子黄守闲和小徒弟采术前来,看病时候,就让他们在一旁打下手,或者和独孤无恙一块玩耍。
独孤无瑕还记得黄守闲小时候是很顽皮的样子,叫他在一旁学习如何看病总不耐烦,学习针灸也是自己这个被扎的人还没什么害怕的,他倒是想哭了出来,仿佛大难临头一般。
如今却是很成熟稳重。
独孤无瑕欣慰的看着黄守闲,然后摇了摇头。
——当然是不可能真的把脑子里想的那句话说出来,或者就在这里对黄守闲坦诚身份。
如果他真这么做,恐怕也会真被当成胡言乱语的失心疯。
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太过惊悚。
他得找个足够信任的人,还要找个足够安全的场所,且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才能好好地谋划一番。
总之是不能在现下这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自爆身份。
眼下,他还是扮演好一个小皇子要紧。
话说回来,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是什么样子,独孤无瑕也有些难以着手。
他倒是也还记得独孤无恙十一二岁时的表现,但独孤无恙是自小跟着历经战火,又生性沉静乖顺,远比同龄人早慧。
七皇子恰恰相反,是生来痴傻,就算一朝恢复清醒,总也不能和独孤无恙一样聪慧成熟,得幼稚一些才行。
独孤无瑕深吸一口气,很有奉献精神的摒弃自我羞耻心,朝着黄守闲眨了眨眼,怯生生的说:
“只是看着太医大人好面善,还来为我看病,一定是个大好人,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
——就是这样!
黄守闲揉了揉胳膊,是被七皇子这矫揉造作的装乖语调,激起满臂鸡皮疙瘩。
别说十一二岁,八九岁的少年人,都不会用这种撒娇语气讲话了。
又但是,谁能拒绝一个装怪扮巧的小孩子呢。
黄守闲对上七皇子可怜兮兮的扮相,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怜爱。
又忍不住想,或许真是在冷宫里呆的太久,长久没和人接触过,所以才不知道正常少年人是什么样子吧。
再想想看七皇子素来痴呆,那更有可能年纪虽然已经十一二岁,实则神志不过六七岁,就算恢复正常,也还是小孩心态。
若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朝大人撒娇,那一切就很正常说得过去了。
总之,黄守闲成功说服自己,七皇子这是正常表现,于是如同哄小孩一般,对七皇子说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之类的云云,就开了药方,告辞离去。
离开前,倒是又与笼鹤院的尚令王守则在廊下多交谈几句。
王守则果然也怀疑七皇子神志恢复,黄守闲并没有给明确回应,只是说还需要多些时日观察。
其言下之意,却也是肯定这个猜测。
王守则心下了然,并未动声色,想要先看圣上与皇后娘娘的态度,是否会因为七皇子神智恢复,而有所改变。
是说这么一段时间,不仅仅是摇光殿的大宫女秋月已经奉命匆匆赶来,再三担保金镯失窃之事,和辛夷绝无干系。
一并连侍奉皇后娘娘的大宫女凝霜,也一道跟着过来旁观事态。
并且,凝霜在过问了七皇子的病情后,还特意转达皇后娘娘的意思,叫黄守闲亲自去皇后娘娘所居恒景宫述说诊断。
可见此事已经传入皇后娘娘耳中,且颇得关注。
这般算起来,两名宫人前去冷宫质问失窃金镯一事时,恰是各宫嫔妃去皇后娘娘处请安的时候。
王守则事情从头到尾自心中过了一遍,已然大致猜测出来金镯失窃一事真相如何。
但谋害皇子这件事,却还要七皇子自己说个清楚。
兹事体大,当然是不可能和一只镯子失窃一样糊弄过去。
确认七皇子身躯并没大碍后,便让七皇子与相关宫人都聚在一处殿中,来详说此事。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两名宫人已经十分憔悴,毫无在冷宫时嚣张跋扈的模样,一被传唤入殿,便跪了下去,大呼冤枉。
王守则道:“还请七皇子详细说来,此二人如何谋害您?”
七皇子道:“他二人没进我冷宫中前,我还好好地,他二人来了,我便吐血昏迷,在此期间从未有其他人造访冷宫,自然是他二人害我若此。”
“这岂不是毫无根据的污蔑?!”
其中一宫人焦急大呼,气愤道:
“没有任何证据,就这样冤枉我等,还请尚令大人明鉴,这是殿下仍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啊。”
王守则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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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七皇子,问:“还请殿下再做详解,只是这么两句话,确实无法定罪。”
七皇子却是一脸笑吟吟:
“这怎么是污蔑,假若我这样说是污蔑,那尔等言说辛夷窃镯一案,也是心知肚明,故意污蔑她咯?”
啊,这——
那二人愣在当场,脸色煞白一片,支支吾吾,却不知道要怎么辩解才好了。
屋内旁观之人也均是呆住,随后反应过来——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圈子,七皇子竟然是打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辛夷大为感激,是真没有想到殿下为了保住自己,竟然不惜自损名声。
秋月神色复杂,此外并未多做表示,只是脸色越发凝重。
凝霜却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是没想到七皇子竟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来。
王守则看向两名宫人,道:
“你们可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两名宫人瘫坐在地,互望一眼,均露出绝望神色。
这才是真正两难之地。
若坚持说辛夷窃镯,那等同承认他们确实谋害七皇子;
若否定说,只凭借“因为这段时间只有他们去了冷宫,所以一定是他们谋害了七皇子”,是没有证据的污蔑;
那同样的,也是默认他们用“因为镯子丢弃时间内辛夷去了瑶光殿,所以一定是辛夷偷了镯子”,也是没有证据的污蔑。
皇子污蔑宫人,至多关押一阵子也就罢了,宫人若敢谋害皇子,那无疑是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候又万分震惊且不可置信——七皇子不是个傻的么,什么时候变聪明了,竟然能想出这种坑人的主意出来!
二人沉默之际,独孤无瑕又好心提示说:
“还是,需要派人去我宫中仔细搜查一番,看是否能找到赃物呢,我倒是不介意,殿中不过一座一椅,一柜一床,请随意查找。”
他能够这样说,是笃定赃物绝不在宫中。
否则,一开始就该先把重点放在找出赃物,或者这时候,也该主动说搜查赃物,而不是都提醒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不敢接茬——退一万步说,赃物真被藏在冷宫中,独孤无瑕也不是没应对的办法。
但看他们的表现,镯子看来也是真不在冷宫。
要么,是镯子丢了,这两个人找不到真凶,就打算找辛夷这个无人在意的冷宫侍女顶罪;
要么,是镯子压根没丢,这二人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整治辛夷。
至于为什么要整治辛夷……
独孤无瑕的目光从脸色分外难看的秋月身上掠过,大约还是和这位秋月姑娘有关。
说不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春花姑姑,和这位秋月姑娘有什么嫌隙,结果殃及池鱼到辛夷身上。
不过,独孤无瑕对她们之间的恩怨并不感兴趣,甚至对金镯失窃的真相也不在意,只是因为这两个人来陷害他的宫人以做挑衅,他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此外,就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走出冷宫。
就算还是要回去冷宫,那也得有所收获才行,他可不想再继续睡床板吃冷饭了。
这么说来,倒是感谢这两个宫人,若不是他们,自己可还得好生想一会儿出冷宫的法子。
虽然此二人,大概也不会想要这种感谢就是了。
6. 满宫皆战兢
料理完两个宫人的事宜——最终是秋月主动站出来赔罪,并请求将此二宫人带回去审问。
又说三日内必然让事情水落石出,还辛夷一个清白,独孤无瑕无可无不可,看在她与辛夷交好的份上,允了她的请求。
反正他来笼鹤院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其实大闹笼鹤院也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一个出冷宫的机会。
说是一个大闹皇宫的机会也不是不行。
在厅堂重归清静,而看出来七皇子并没有任何离开的想法后,尚令王守则就知晓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稍作等待后,七皇子就一脸诚恳的看向他,求教道:
“尚令大人,不知道身为皇子,冬日到了,该得多少棉衣被褥,又该得多少食物炭火?”
此言一出,王守则就立刻领悟这位七皇子在打什么主意:
“殿下直接唤尚令即可,难不成殿下是打算亲自去讨要?”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七皇子长叹一声,收了收身上过分宽大的衣袍——是王守则见他衣衫单薄取来的备用衣袍。
这袍子本就是他在笼鹤院处理公务时用来搭个身的,料子一般,且半新不旧的,如果是其他皇子,怕是还没递过去,就要先被呵斥一顿大不敬之罪。
但七皇子却一点也不嫌弃,很珍惜的裹紧自己。
又不复刚才和两名宫人对峙时的风采,甚是愁苦的说:
“我人微言轻,自觉不该去打扰各处大人,但实在是又冷又饿,若不做些什么,恐怕要死在这个冬日,只希望能略微好心施舍我些许分内之物,好叫我能活过这个冬日,也算感激不尽了。”
语气可谓是卑微至极,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打算和今日在笼鹤院一样,亲自跑到各个地方门前表演“如果不给我该给的东西,我就吐血死给你看。”
王守则抽了抽嘴角,提前为各局各司的宫人们感到怜悯起来。
无论怎样说,七皇子来笼鹤院大闹一场,是来找笼鹤院求援的,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给予回应。
但七皇子若去这些局司处讨要物品,那可就是明晃晃的说这些地方克扣皇子物品,少不了要被传唤怪罪。
虽然拜高踩低,偷工减料是历来有之的事情,更何况是在冷宫里苟活的皇子,就算不给任何御寒之物,那也不算罕见。
只不过,无论嫔妃宫妇,还是皇子公主,就算是被克扣俸禄,想要讨要回来,也不过是派遣宫人在无人时过去哀求讨要,哪里会不顾身份到这种地步,大张旗鼓的跑大门前打滚撒泼呢。
若真的敢放下身段如泼皮骂街,可不是该轮到克扣物品的各个地方脸上挂不住。
面子这种东西,只要自己能放得下,那就真是无所畏惧了。
尚令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反正今日笼鹤院是丢人丢尽了——他就算是待在院里,也知道现在笼鹤院周围明明暗暗的,怕都是过来看笑话的人。
既是如此,也不妨让其他人也尝尝被七皇子门前吐血的滋味。
于是只略作思索,王守则就相当配合的把一应皇子该有的俸禄说了一个遍。
甚至非常贴心的,以笼鹤院为起点,由近及远的顺序来说,这样只需要转一圈,就能顺道全走一遍。
可惜他好歹是个尚令,总不好将幸灾乐祸表现的太过明显。
只能退而求其中,点了笼鹤院内巧舌如簧的一名宫人跟着带路,美其名曰保护殿下,实则嘛,当然是要等人回来复苏时,能讲个绘声绘色了。
不过,王守则倒是说的尽兴,被他提到的相应局司,可就坐立难安。
偷听的宫人听到自家局司的名字,浑身抖上一抖,忙不迭的回去报信。
甚至还没提到,就三三两两的跑回去叫人赶紧想应对法子。
有的局司倒是很上道,譬如尚寝局,独孤无瑕还没出笼鹤院的门,就已经派人来赔罪。
说是正逢换季,局中太忙,宫人犯了糊涂,忘了七皇子的份额,已经将犯错宫人责罚一顿,并将该有的被褥都已经提前送去了槛花宫,还望殿下赎罪。
这当然是一种托词,但独孤无瑕倒也相当配合,并没说任何怪罪的话,反而感激的流出泪水,把前来传信的宫人好生恭维一番,场面当真是感人。
就是有些感人的诡异,演技太过浮夸,旁观者不是忍笑,就是不忍直视。
也有局司想要观望一番,譬如尚服局,还不相信堂堂一个皇子,会自降身份到这种地步。
结果真就看到日落黄昏映衬下,七皇子披散着一头长发,苍白一张脸,披着几乎拖地的灰黑袍子,三步一咳的跑过来。
简直和鬼上门没差别。
见七皇子竟然是来真的,局中连忙将准备好的衣物送出门。
又看七皇子身后只跟着两三个宫人,也拿不完那些棉服,还很贴心的派人去送。
七皇子同样不计前嫌,乖乖道谢。
不忘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眼圈红红的泫然欲泣。
局内年长的姑姑们还能铁石心肠,年轻些的宫人已经是愧疚自责起来,抵不过良心,和七皇子赔罪,七皇子却也不怪罪,反而说自己前来打扰实在不好——
于是叫这些年轻宫人都深信不疑,七皇子当真是本性纯良,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活不下去,也不会这般豁出去一样上门讨要。
这一番讨要下来,又叫人感觉虚惊一场,是已经做好会撕破脸皮大闹一场,没想到解决起来却很轻易。
但也有局司冷眼旁观,又或者是觉得七皇子也就这般哭哭啼啼的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譬如掌管薪炭之物的尚功局,便是索性直接关了大门,是打算七皇子怎么胡闹都不予理睬。
七皇子再三扣门不应,索性直接跪坐在门前,沉默无声的流泪。
眼看天色渐黑,便有宫人出来劝他先回去,七皇子却动也不动,大有一种讨不到物品,就冻死在这里的准备——
十月底的王都,尤其是夜晚,已然是相当寒冷,更何况七皇子这般瘦弱,风寒未好,白日里还吐了那么一地的血。
如果真一夜都待在这里,直接冻死也没可能。
见他不为所动,宫人便想要强行将他拉走,还没等开口说什么话,七皇子漆黑的目光就飞眺过去,冷笑说:
“怎么,你要替我在这里跪着,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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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回物品吗?你若能立下这种誓言,做不到就自尽,那我倒是可以现在就离开。”
一句话怼的宫人讪讪,不知说什么才好。
再看七皇子,眼眶虽然还是凄红一片,神色语气,却毫无任何懦弱胆怯。
想要强行将七皇子拉走,便听七皇子接着道:
“你若敢再拉扯我一下,叫我连我该有的俸禄都拿不到丝毫,使我真死在这个冬日,那谋害皇子,也有你的一份。”
谋害皇子!
这四个字叫宫人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松开手臂。
只好言语劝说,皇子千金之躯,何苦和卑贱宫人拿命置气呢。
七皇子却不吃这一套,反唇相讥道:
“我看是我这皇子卑贱至极,这尚功局中诸位大人千金之躯罢。”
又看向眼前紧闭宫门,声音清晰的足以叫所有明里暗里的宫人都听得清楚:
“冻死事小,继续留无用之人在其位不谋其政,使父皇母后圣名蒙羞却是大事。”
“我倒是也不介意用我这条小命,来叫整个皇宫的人都知晓并加以警醒,这尚功局嚣张跋扈到什么地步,今日死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都无动于衷,怕是欺君罔上,也近在眼前了。”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柔顺娇弱,反倒是十足十的坚定果决。
叫人确认他并不是什么只会哭诉的懦弱之人,反而心坚若铁,死磕到底。
这才是叫人明白,先前七皇子好说话,是因为前面的几个局司知错就改,所以七皇子也不愿意为难人。
当真是拒绝给七皇子该有的东西,绝不可能是关系交恶这么简单就结束。
听听看他的用词,那是轻则定个渎职之罪,重则冻死一个皇子,或欺君罔上,怕是要一局宫人都要跟着陪葬。
被讨要过物品的局司已然庆幸自家没多为难七皇子,可算是逃过一劫;
还没被讨上门的局司,也同样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连忙准备好东西,或尽快送去槛花宫,或再犹豫观望,只等尚功局服软,就立刻把东西送出去。
唯有被堵门的尚功局如在刀山火海,骑虎难下。
仍然难以置信,七皇子一朝清明,竟然苏醒了一个横行无忌的混世魔王。
若这时候服软求饶,那真就是叫全宫的人都看笑话,今夜之后尚功局在其他局司面前,地位将一落千丈,任人奚落。
可若继续死扛到底……
七皇子是不顾一切豁出去了,它们又能拿什么承担一个皇子的性命呢。
如此僵持一个时辰后,却是皇后宫中带懿旨前来。
一则令尚功局开门取物,呵斥其一应渎职不敬之罪,并罗列几个名字,叫其当场赔罪革职。
一则是叫七皇子起身回宫,叹息其不自珍自爱之言行。
总之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化解这死局。
独孤无瑕达到自己索要物品的目的,也乐的打个配合,感念一番皇后娘娘的仁德。
又想既然皇后得知此事,那少不了这几天内要召见自己,倘若真是如此……
独孤无瑕回宫途中,便以此为依,开始思索下一步谋划。
7. 巧合之事也
独孤无瑕一路畅行无阻,没怎么遭遇宫人阻拦,一部分原因是:
他气势汹汹,宫人们怕惹祸上身,不敢阻拦,并且也有那么一点想看热闹的心情在——
宫中规矩繁多,上上下下的人都谨小慎微,哪里能得见有人在宫内大闹特闹的样子,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观。
另外一部分重要原因却是:
凝霜自笼鹤院回去恒景宫内回禀见闻时,皇帝也恰好来看望皇后。
听闻笼鹤院发生的一切,并得知独孤无瑕准备去找其他各局司的麻烦,便授意说任何宫人都不要进行阻拦干涉,只旁观他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直到夜半三更,独孤无瑕还在尚功局外滞留,真打算死杠到底。
结果是皇后这个旁观者先于心不忍,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在冬日长夜中挨饿受冻。
所以强行介入其中,打断这场“不死不休”的对峙。
皇帝虽然想知晓极限到底在哪里,究竟哪一方先认输,但皇后下旨叫停,他倒也没做阻拦。
只是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笑呵呵的总结道:
“这小子,耍起无赖倒是有老子当年的风采。”
皇帝虽然也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兴之所至,还是会冒出昔年常用的草莽词句。
不过,耍无赖……难道这是什么很值得为之得意的美德么。
皇后无奈扶额,心中却想七皇子这般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且出手就要做到极致,叫人毫无还手之力……倒是更像是另外一个人的风格。
或许是此刻氛围轻松非常,叫她想到这里,就顺口说:
“我倒觉像是——”
那一瞬间的联想,在皇后脑海中划过一道旧日的身影。
但那个名字在说出口前,先一步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时,却叫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从轻松的谈笑氛围中惊出一身冷汗。
又庆幸自己没真的顺口就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不然,今天怕是又要不欢而散。
那也不仅仅是是她与皇帝之间,或者与太子之间一道不能提及的伤痕。
而是所有一道从乱世中拼杀出来的旧臣老将们,轻易都不愿意提起那个无法遗忘的名字。
一旦提起来,便如同揭开一道不能愈合的伤疤,要么唤起痛苦,要么使人沉默,或者吵闹震怒起来。
总归是无论多么美好的氛围,一旦提起那个人,就如弹裂镜花水月,顷刻荡之一空。
“像是什么?”
皇帝好似并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把玩着杯盏,问她没说出来的内容。
“没什么。”
皇后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道:
“这么看来,小七倒真是因祸得福,这一场风寒高烧,反倒是叫他刺激清醒过来,但到底是清醒到何种程度,还是得亲自见过才行,臣妾打算明日一早就叫他来宫内一趟,圣上可要一道看看他到底是何模样?”
皇帝挥挥手否了:
“没这个时间,明日朕要见玄灵子。”
这却是皇后不知道的消息,猛地一听,自然意外:
“圣上何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皇帝道:“今日恰有人提起了他,顺口宣见罢了。”
他倒是说的随意,却叫皇后心生忧虑。
玄灵子是近两年民间声名鹊起的方士,传说他能通天地晓鬼神,且怀有长生秘方,很是高深莫测。
前些时日游历到王都来时,皇帝便和皇后谈论过此人,对他那些神奇术法很有兴趣,还说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他的术法,见到死去的故人。
这句话把皇后吓了一跳,但皇帝当时只这么说了一句,就不再提了,她也便以为皇帝只是说说而已,是自己想得太多。
谁知道还真打算召见此人呢。
皇后蹙眉,不由道:
“装神弄鬼,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圣上何必浪费时间见他,难不成真信他能通鬼神?我看还是直接逐出王都罢。”
皇帝听出她言语中的忧虑,却是哈哈笑了一声,顺手拿起旁边的葫芦锤敲了敲肩膀,不以为然道:
“朕岂会不知这一点,放心,只是看个稀奇,朕有分寸,哪里会叫一个江湖术士骗了。”
他坚持若此,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想朝臣们如果也觉得不妥,到时候自然有的是人劝说,自己何必现在讨嫌。
这般想过后,皇后就弃了这个话题,另外说道:
“梧桐园业已竣工,皇子们早各自定了中意的庭院,并陆续开始往里面置办各自的东西,几个公主也打算搬进去,小七如果真恢复正常,不如也搬进去。”
想了想,又道:
“槛花宫阴凉偏僻,不宜过冬,芷嫔既已不在,叫他这几天就提前搬入梧桐园也没什么,圣上以为呢。”
梧桐园是安排皇子公主们居住的地方。
皇子们逐渐长大,再继续养活在各宫嫔妃处总不是太过合适。
便决定开辟东面的宫殿,造就一处大园子,来叫这些还没成年成婚,或未出宫建府的皇子们全都居住进去。
连带一应教学之事,也全都在园子里进行,能省不少事情。
去年春商定了这件事后,就着手建园,到如今总算是可以收尾。
本是想着明年开春统一让孩子们迁进去,但总是有人想提前尝鲜,早早的搬进去。
为防万一,梧桐园里御寒之物早就齐备不少,叫小七现在过去也没什么不妥。
皇帝闻言只道:
“你看着办就是,不叫他饿死冻死,哼,就是好人一个咯。”
——这倒不是嘲讽皇后,而是阴阳怪气的重复小七对那些宫人说的话。
皇后心领神会,却是想要扶额叹息。
也是做了好几年皇帝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兀自沉默片刻,又试探性的建议道:
“圣上也该多在子女面前多彰显关怀之心,才能叫孩子们对圣上敬爱有加,不至于关系生疏,将来长大了心生嫌隙。”
皇帝不以为意的啧了一声,压根不指望所谓的孝敬心:
“日后都是太子的臣子,你若真担心关系生疏,生出嫌隙,等太子日后回来,多叫他这个长兄去园子里教导他们便是了。”
皇后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无奈的叹出一口气。
太子之位无可撼动,甚至皇帝也默许臣子们培养太子继位后的才能,底下的皇子们压根没任何夺权的可能。
但……完全的无视,却也叫皇后心生不安。
只是此忧虑不足为外人道,唯有勉力自己,如今既为一国之母,该要照料周全才是。
总之,既然皇帝对这一切安排都没想插手的意思,那也就按皇后所打算的来了。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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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后就派人前去冷宫接独孤无暇。
虽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若说独孤无瑕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那也不可能。
毕竟,这才算是真正和旧日熟识重逢。
——以活人的身份,以皇子的身份,以阔别数年之后的身份。
皇后栾雁秋比独孤无瑕记忆中更多雍容华贵,很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但见她眉目更多庄重慈悲,替代年轻时的轻快欢笑,又叫独孤无瑕横生出许多时光匆匆的感慨。
不过也只是感慨那么一小会儿,就立刻想如何应对眼下的处境才好。
独孤无瑕原本的打算,是在这一次见面时挑明身份,叫栾雁秋帮自己阻止一系列惨案的发生。
甚至连自证身份的凭证都想了好几种。
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到恒景宫时,正赶上皇后处理一件事务。
说来也简单,是一个小太监不知从哪里听人说,他长得和昔年那位与圣上沾亲带故的谋士相貌类似,起了歪主意,想方设法御前侍奉,是想着混个脸熟,说不一定还能叫皇帝青睐,由此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今早侍奉时不甚打碎杯盏,割破手指。
无论他是有意为之,又或者是无意如此,结果倒是真的叫圣上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看到他的长相,结合他的言行,却直接叫皇帝以为他是故意若此,非但没因此爱屋及乌生出怜惜,反而勃然大怒,将其毫不留情的呵斥一顿,直接拖出去发配百忙巷,永不得出。
并连带着所有放他御前侍奉的宫人,全都惩处一遍。
又来叫皇后警示宫人宫妇,再有人敢如此这般有样学样,不予辩解,通通打死。
——这是气头上的话,皇后当然不可能真定下这等无理规矩。
但想起来皇帝今日里就要去见那所谓能通鬼神的讲话方士,保不定有人和那方士里通外合,先骗了圣上说能通鬼神,再安排人请神上身,由此叫皇帝真被哄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皇后决不允许这种可能发生。
是以虽然没和皇帝说的那样“沾边就死”,却也严禁任何人提及相关事宜,最好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要涉及,诸如谁长得相似之类的话,那就更是直接杜绝。
如有违背,自有相应的刑罚惩处。
独孤无瑕旁听下来,简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没想到独孤猗脾气竟然变得如此易怒,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巧合。
想想看,他前一天才当众表演了一番恢复清醒的戏码,后一天就说自己其实是故人归来,与此同时,前朝又有个装神弄鬼的方士——
这可太能叫人进行错误解读,认为他先前痴傻都是装的,昨日今日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和方士里通外合。
又或者再想多一些,说不定会认为真正的七皇子早就死了,他其实是来历不明的替代品,那情况就变得更加糟糕。
虽然无论冷宫皇子和民间方士里应外合,又或者将冷宫皇子取而代之,都堪称是难如登天的难度,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独孤猗对所谓的方士还是看热闹的心态,一旦发现有这种可能,显然会直接震怒,把他们两个齐齐处死。
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一次转生机会。
再三思索后,独孤无瑕还是放弃了在今天就自证身份的打算。
觉得还是做个乖巧的皇子比较好。
8. 似是而非感
独孤无瑕再一次确认,那使他转生的某种未明之物,看来也没那么好心。
至少是不打算叫他如此轻易,就完成救命救国之大业。
但这也还难不倒独孤无暇。
在等候皇后处理事务的这段时间内,他已然想好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找远离皇权,但又能给予帮助的旧交相认——
譬如黄守闲的爷爷黄惬,明面上来看,只是个医师,剔除医患之间的矛盾,编纂出来一个古人复生的谎言欺骗他毫无意义;
但另一方面,他又德高望重,医术了得,若能先取得他的信任,进而再联系更多人,那就不在话下了。
但前提之一是要能先联系上他,前提之二,是他还活着没寿终正寝。
这么一想,独孤无瑕又有点后悔先前没顺口和黄守闲打听,他爷爷现在是怎么状况了。
第二个选择,就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恢复昔日习惯,来叫故人们自己注意到其中变化,再来主动问询,逼他承认身份,这样就避免自己主动坦白,会被认为别有用心了。
只是分寸要好好把握,不能太磨蹭,如果等事情全都发生了,他还没被察觉出来异常之处,这场转生也毫无意义可言。
但也不能太快,倘若一下子就全部恢复旧日习性,那又会被认为是故意模仿。
至少今天是最好只做个乖巧的七皇子比较好。
或者可以不那么乖巧。
可以故作无知询问皇后“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听起来好像很重要……”之类的,以此来试探诸多年过去,这些故人们到底还对自己残存着怎样的情绪。
反正小孩子嘛,总是会有些过分旺盛的好奇心。
但问题是——
皇后终于处理完毕事务,闲下来过来和他谈话。
独孤无瑕行礼完毕,该主动开口唤一声“母后”——
可话到嘴边,他实在是很难对着昔日同辈故人,喊出这一声“母后”。
这又是先前压根没去想的事宜,竟然栽倒在第一句的称呼上来。
独孤无瑕感到一种可笑且无语的挫败,以及涌上心头的羞耻感。
不过,好在他先前几乎没出过槛花宫,又一副瘦弱苍白的可怜样,于是此时此刻,他的迟疑,纠结,沉默,难为情……便被皇后解读为初次见面的胆怯。
虽然他昨天的表现和胆怯完全不沾边,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都要冻死饿死,还要什么矜持。
再说和那些主动配合的局司交谈时,独孤无瑕也很好说话,可见他到底还是个心性良善,且容易心软的皇子。
总之,皇后对这个身世可怜的皇子,表达了相当真诚的善意。
简单的交谈后,就告诉他要安排他入梧桐园居住的事宜。
这时候,独孤无瑕也终于说服自己认清现实。
在他闭了闭眼,缓了缓气息,准备开口喊出“母后”这两个字时,一睁眼,余光却撇见一道从花园里飞速跑过来的身影,霎时所有言语全都忘记。
因为那道身影,恍惚间叫他以为看到少年时的独孤无恙。
自十二岁时,独孤无恙就跟着士兵亲临战场——
他的老爹独孤猗是觉得孩子不练不行,母亲栾雁秋虽然心忧,却也认同乱世之中,不可教独孤无恙养成养尊处优的少爷习性。
最关键的,当然也是独孤无恙自己乐在其中,自觉身为长公子,该要与子同袍,与子偕行。
只有杜瑜提心吊胆,腹诽果然孩子谁养谁心疼,早知道不教他那首秦风无衣了。
好在独孤无恙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每每征战回营,都第一时间飞奔着跑过来见他,叫他知晓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回不来。
恰如此时此刻,花园里飞奔过来的那道少年人影,眉眼飞翘,英姿焕发,乍一看当真是和独孤无恙别无二致。
但人到眼前,就分辨出不同。
这少年比无恙圆润许多,就连嘴唇也更为丰润,笑容更加纯真。
独孤无瑕心情渐渐平稳下来。
想想看独孤无恙现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的大人,哪里还会是这般青春年少。
况且,无恙当年这个年纪,衣着很是简单朴素,从未和眼前这少年人一样穿戴花团锦簇,光彩明艳。
就连开口说话,也不是和独孤无恙一样沉稳有度,而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与被娇惯出来的软糯:
“母后,我来了!”
少年一路飞奔到了皇后身边,行礼也毛毛躁躁的,身后宫人气喘吁吁的跟过来,眼中满是惶恐无奈。
皇后却是早已习惯,挥挥手让宫人们退下,随后含笑摸了摸这少年的发丝,问他课业如何。
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摸摸的瞧对面坐着的陌生人——
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也太瘦弱了,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呢,但他的眼神……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很像是父皇母后,似乎又好像是比自己大很多的人。
他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他回答完毕后,母后便为他介绍:
“皇儿,这是你七皇兄无瑕。”
独孤无恣便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心道怪不得感觉他比自己大,原来真是哥哥,但个子可还没自己高呢。
皇后又看向独孤无瑕:
“这是你九皇弟无恣。”
相比于喊故人“母后”,对一个小孩子喊弟弟,那就很简单了。
独孤无瑕朝他微笑:
“九弟。”
“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七皇兄?”
独孤无恣窝在皇后身边,好奇的打量着他,又噗呲一笑,神秘兮兮的说:
“我知道你,因为你的名字最特殊。”
独孤无瑕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氏这一代诸子都是如无恙一样,从无字辈,心字底,诸女则是随长女持璨,从持字辈,玉字旁。
唯有他一个叫做独孤无瑕,属于是二者混合——
从独孤无瑕所接受的记忆中,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不同于其他皇子公主都是伴着期待降世,而他却是黯淡无光,痴傻呆呆,等同一无是处。
就算相貌也还不错,但连年忍饥挨饿,也面黄肌瘦,黯淡无光了。
即是说,既然没任何可“无”之处,那索性反其道而行之,直接起名叫做无瑕。
同样因为无恣一句话,想到无瑕与其他诸子名字间的不同,皇后原本所想,是芷嫔赌气所为,然而现在看着眼前这双目清明的少年,她心中却又莫名冒出“瑕不掩瑜”四个字。
莫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叫一个无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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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自浑噩中清醒,带来如故人一样的气息么。
这年头如风吹涟漪一般从心头掠过,却不至于叫皇后表现出什么情绪出来。
又暗自嘲道,都怪皇帝大清早的乱发脾气,让她连带着什么事都下意识联系上杜瑜,觉得不过是自己强行关联罢了。
当下,皇后将此念头从脑海中散出,又对独孤无恣道:
“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桩事要和你商议。”
独孤无恣仰头看过去:“母后请说。”
皇后便神色示意他看向坐在对面的七皇兄,说道:
“你总是吵着现在想去梧桐园住,但那园子里太过冷清,叫你一个人住总不妥帖,现下叫你七皇兄也住进去和你做个伴,你可愿意?”
“皇兄住哪?”
“缀琼馆,从你的珠玑殿跑过去,大约半个时辰。”
“这么远?!”
独孤无恣惊了一下,皇后便笑道:
“是你要走这么远,若是大人走动,也不费多长时间。”
独孤无恣便沉默不语,皱着眉心陷入愁思,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想好决定。
“那让七皇兄和我住一处。”
独孤无恣看了看眼前两人,不满道:
“不然那么远,算什么作伴。”
皇后没立刻答应,只是看向独孤无恙,问道:
“无瑕以为如何呢?”
这倒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独孤无瑕点点头道:
“能够和皇弟同住,是儿……是儿臣的荣幸。”
同为皇子,什么荣幸不荣幸的……
皇后倍感无奈。
这倒是又让她确认自己没做错这个决定——
叫无恣提前和他熟悉起来,等其他皇子都搬进去后,好歹看在无恣的面上,不至于过多欺凌无瑕。
那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从未出现在众兄弟面前,且是个傻的皇子,若说绝不会受到任何欺负,皇后倒也没这个自信,担保所有皇子都心思纯良。
好在无恣是她亲生,总是了解本性。
独孤无恣离开后,皇后又特意嘱托无瑕道:
“你长居槛花宫,大约习惯清静,但你九皇弟是个不定性,热闹心,叫你和他住在一起,怕是要你多体谅些,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他的兴致来一阵去一阵,住不了多久,或许就要吵着出园子,届时你便能重获清静了。”
这个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过往在荒山野岭听财狼虎豹的叫声睡觉也不是没有,况且彻夜灯火不息,研究事务更是常态,不如说独孤无瑕其实早就习惯在各种热闹声中入睡,这两天在槛花宫,反倒有些不适应过分幽静。
是以当下也点点头说会照顾好九皇弟,倒是又博皇后一片好感。
皇后当然能看得出来说话之人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敷衍。
见他眼中毫无排斥,更觉得此子颇有赤诚之心。
又觉此子聪慧,是可造之材,可惜现在才误打误撞恢复神志,能和人正常交谈,平白耽误许多年。
但也还小,如果肯多勤勉自身,那就算现在开始读书识字,其实也不算晚。
话说回来……无瑕认得的词句,是不是也有些繁多呢。
想到此处,皇后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9. 兄弟共处时
按理来说,独孤无瑕应该大字不识一个才对。
昨日只听转述,也只当他全然是撒泼打滚,没细细想他哪里知道的那么多大道理。
今日这番交谈,分明才清醒不久,却比同龄的其他皇子表现的更好。
有些异常没想起来也就罢了,一旦从脑海中冒出,便叫人越想越觉得怪异。
皇后不得不去思索七皇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言谈。
侍奉的太监宫女年纪尚小,也不通诗书,谈不上教他这些东西,芷嫔也出身贫寒,读书不多,怎么会懂得……
哦,差点忘了,槛花宫先前侍奉的宫人拂云,却是前朝遗老,名门之后。
拂云逝去后,才调配新的宫人过去侍奉。
冷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空闲时间,若拂云把她所知所学都教给无瑕听,使他耳濡目染,记住这些东西,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若只教了诗文礼节倒是还好,若教了什么怀念前朝的东西却是不妙。
但无瑕年纪尚小,若真被教歪心志,要纠正过来也容易许多。
至于这一点是否是杞人忧天,总归他要和无恣同处一段时间,届时从无恣处费心询问一番,也就明白了。
皇后将这一切想定之后,便决定尽快叫此二者搬到梧桐园里相处。
又想换掉无瑕身边侍奉的宫人。
一方面是想要换更能信任的宫人,另一方面,是这两名宫人年纪太轻,宫女辛夷倒是还好一些,太监进宝就太过幼稚,顶不起事儿,还是早换了靠谱的才行。
但又想着既然是要和无恣住在一处,这事儿倒是也不急,于是暂且按下,可以等有合适的再安排过去。
***
进宝可不知道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差点要把他换掉。
他抱着一堆东西,站在廊下忽然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挨了辛夷一顿训斥。
“站风口里做什么,看你被吹的受寒病了,还怎么侍奉殿下。”
进宝嘿嘿一笑,连忙找背风的地方站着,又有些不舍的看着院子里那个老树,想着今天真的要搬出冷宫,还是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那同样也是辛夷所难以想象的。
不过是短短几天,先是有了温暖的被褥,暖和的冬衣,成堆的炭火……
然后又搬到了梧桐园最好的位置,和皇后娘娘嫡出皇子同居一殿,如何不使他心跳如鼓,激动非常。
与此同时,也难免束手束脚,新生胆怯。
毕竟,跟随九皇子一道来的宫人可不怎么待见他们,甚至连七殿下都不怎么看得起。
独孤无瑕搬到梧桐园,只随行携带才分发两天的俸禄,一两趟也就搬完,放在缀琼馆里,完全摆放完毕,也没用一个时辰,且稀稀落落的,相当简朴。
而当独孤无瑕去独孤无恣所居珠玑殿时,甚至要置放的东西都还没运完。
无瑕依在空闲之处,看着十几名宫人来回进出忙碌,渐渐将空无一物的空旷楼阁,填充的琳琅满目,丰富多彩,不由咋舌。
又忍不住对比当年独孤无恙的房间——
很多时候,都是睡在帐篷里,压根没房间住,一应装饰之物也是不可能有的,只有长/枪利剑,劲衣盔甲。
过得甚至比他这个七皇子还要艰苦。
可见投胎也很讲究。
投生乱世,就算是天之骄子,也得餐风露宿,投生冷宫,就算是皇子公主,也要忍饥挨饿,投生盛时嫡子,那与生俱来,便享受荣华富贵了。
独孤无恣凑到他身边来,见他一副沉思中的样子,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说道:
“咱们之前说好的,七哥哥晚上和我一起睡,不要回去你哪里了,被褥没我这里舒服,也冷得很。”
独孤无瑕:……
童言无忌,但也很伤人心啊。
冷是因为没那么多碳火可以整日夜不停歇的烧,被褥虽说也温暖厚实,但又比不上独孤无恣这边特制的锦被绣枕。
倘若独孤无瑕当真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还真说不准会误会独孤无恣是在故意炫耀,进而心生怨恨,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但他是个心怀宽阔的成年人。
面对与独孤无恙一母同出的幼弟,自是谈不上愤恨,甚至连他的宫人对自己的不满,也很包容的没做任何计较。
除却一应普通宫人,跟随在独孤无恣身边的,还有一个总管太监许恩与两名大宫女,鸣佩,鸣环。
许恩相当自然的把两处庭院都接管过去。
是说,不仅仅是珠玑殿全由他来调配,连缀琼馆一应事务与宫人,也都雷厉风行的代为管教。
其中辛夷,进宝更是被指使的团团转,时不时都能见到他二人被呵斥的场面。
那也不能全怪罪许恩看不上他们,所以故意刁难,二者确实也有太多需要改进之处。
待在无人在意的冷宫中,日子过得当然不好。
但另外一方面,也叫他们完全懈怠,全无其他宫人之谨小慎微,循规蹈矩。
这同样是辛夷与进宝心知肚明的地方,否则他们也不会就算被训斥的难过哭泣,也不愿去找七皇子告状。
殿下那一日的所作所为,是他们不能够忘记的。
身为宫人不仅不能为殿下尽心尽力,排忧解难,反倒要殿下抛却颜面来庇护他们,如若他们再没任何长进,继续给殿下添麻烦,那可真是无用至极了。
是以就算是被九皇子身边服侍的宫人冷漠对待,被许恩教训呵斥,也还是硬着头皮主动讨好,做事越发周到细致起来。
至少不要叫人挑出毛病,再来嘲讽是殿下管教无方。
这一切,独孤无瑕也完全了然。
但没什么实质上的,完全恶意的,两名宫人无法承受的欺凌伤害,他也不打算过多干涉。
他前世不忍心独孤无恙小小年纪就上战场,却也不代表他是溺爱无度的人。
某方面来讲,他其实相当无情。
如若不能靠自己的本事立足,全依靠在他的羽翼之下,等哪一日他一去不回,又该当何处呢。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独孤无瑕也没那么多时间放在这些宫人身上。
因为独孤无恣远比他所想象中的闹腾粘人。
从进入梧桐园,独孤无恣几乎没个消停时候。
除却要去上课,或皇帝皇后召唤,他是白日里拉着独孤无恙到处探险梧桐园,晚上要独孤无瑕给他讲睡前故事。
独孤无瑕懒得讲,推辞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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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没听过什么故事,独孤无恣便得意的说,那我来给你讲故事。
说完就兴致勃勃的开始复述他所知道的一切。
从太傅传授的史闻名士,到宫人间流传的精怪故事,又或者是他自己翻书看画了解的东西,全都一股脑的说了一个遍。
喋喋之不休,叫独孤无瑕梦里都是他叽叽喳喳的声音。
又头疼的想,都说七八岁是狗都嫌弃的年纪,怎么独孤无恣十岁都过了还这么闹腾,总不会是宫中没其他人供他折磨,所以才隐忍到现在吧。
那他真有理由怀疑,皇后就是受不了独孤无恣这么闹腾,才把这个烫手山芋“迫不及待”的交到自己手里。
某方面来说,独孤无瑕猜的也不算错。
宫人们不敢做出什么真心实意的评价,只会一味称是,或者一问三不知,讲了也没意思,父皇母后事务繁忙,也没时间听他絮叨,其他兄弟姐妹呢,更是懒得理他。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容忍他,且能给予他想要之反馈的皇兄出现,独孤无恣当然是大说特说,恨不能直接把脑子拿出来与皇兄共享。
也因此,不过短短几日,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甚至比太子这个真正一母同出的长兄,还要亲近许多。
“如果太子皇兄能和七哥你这么好就好了。”
独孤无恣这么感慨,说完又连忙找补:
“我不是说我太子皇兄不好——你是不是没真正见过太子皇兄,他可厉害了。”
说到这里,独孤无瑕已然明了今晚的话题,就是“太子皇兄”独孤无恙。
但这个话题无瑕倒是很感兴趣。
实话说,他不是没有担心,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独孤无恙回去后会否精神失常,既然今天晚上独孤无恣主动谈论起来他这位太子皇兄,独孤无瑕也从善如流,询问起来许多有关他的事宜。
大体上来讲,除了变得过于冷漠,有点喜怒无常,叫人摸不清他的情绪外,其他方面倒是也做的很好。
朝堂之上能够直言正谏,代管国事,征战在外也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知晓独孤无恙并没被当日之事打击的一蹶不振,反而能够独当一面,独孤无瑕还是很欣慰的,但显然独孤无恣相当不满。
既不满太子皇兄眼里没他,从来不和他在一块玩耍,又不满独孤无瑕今天晚上一直问太子皇兄的事情。
这许多天以来,他这位七哥都没有这么积极的问过有关他的问题。
独孤无恣渐渐从兴奋激动的讲述,变得焦躁恼怒起来。
终于,他完全忍不下去。
“我受够了!”
独孤无恣忽然一掀被子,在独孤无瑕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只穿着一身寝衣,双手叉腰站在床上。
“我就知道!”
他怒气冲冲的看着一脸状况外的独孤无瑕,朝着他大声叫喊道:
“父皇母后只喜欢太子皇兄,那些朝堂的大臣眼里也都只有太子皇兄,连你才从冷宫里出来,都没见过太子皇兄,也是这样只在乎太子皇兄!”
“我们这些其他的皇子公主,全都和路边野草一样压根没人在意!”
独孤无瑕:……
怎么突然发疯?
10. 夜中谈心时
无瑕看着独孤无恣气不可遏的样子,头疼中又有些好笑。
心道这不是你自己起的头,怎么现在反过来又怪他问的太多。
小孩子的心思,其实也挺高深莫测。
但他不记得无恙小时候这么难搞定,或许这也是某方面的恃宠而骄?
无暇看了一眼床外。
守夜宫人已经被独孤无恣的吵闹声引了过来,和独孤无瑕对视上,眼中传递出习以为常的无可奈何。
独孤无瑕唉了一声,挥挥手让宫人们自去歇息,这里他来处理就好。
然后,才又半坐起来,抬眼看向气的脸颊通红的独孤无恣——也可能是被地龙热气熏的,或者被冻的。
独孤无瑕看了看他红扑扑的脸庞,又看了看撸起袖子后露出来的手腕,以及半截裤腿也卷起来的小腿,真心询问:
“你不冷吗?”
“我才不会冷!”
独孤无恣想也不想就反驳,又欲言又止的看向独孤无瑕。
难道看不出来他很生气么,竟然问这个。
“但是我很冷,你先回来好么。”
独孤无瑕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拽了好几下,才硬生生把他拽回去被窝里坐着。
虽然仍然是抱着胳膊,扭着头不看独孤无瑕,但看起来心火消了不少,眼中没了怒火,只是仍然郁郁。
独孤无瑕一边扯出毯子帮他披在肩膀上,一边慢慢解释说:
“其他人不知道,但我是因为你主动提起来你的太子皇兄,并且把他说的很厉害,才叫我向你询问他的有关事宜,就像是前几天你说起来教授你课业的诸位大学生,武教头,我不也询问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么,那也是因为你想要和我谈论这些内容,所以我也愿意和你了解更多。”
——虽然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名字,所以想打探一些消息,但这个时候就没说的必要了。
最后,独孤无瑕才问:
“还是说,你其实并不喜欢你的太子皇兄,很憎恨他,觉得他是很可恶的人?”
“那当然不是……”
独孤无恣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和他解释这么多话,并不和父王母后那样敷衍,也不是宫人侍从那般恭维,而是认真告诉他原因。
听着听着,独孤无恣便心情平静下来,慢慢放下手臂,双手交握在一起扣弄着,又心情低落下来,皱着眉毛说:
“但我就是不开心,不高兴。”
无瑕注视着他认真纠结的目光,将他的想法了然于心。
独孤无恣既仰慕自己的皇兄,又不满目光都放在皇兄身上——
从地位上看,或许真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更受重视,但如果从享乐上看,那显然更受疼爱的是他。
然而他太小了,私心是天性,当他因为皇兄更受重视而不满时,就会完全忘记他所得到的宠爱。
这种情绪是一时的,但如果不能够及时疏导,便会成为长久顽固的愤恨。
只是不知道这种情绪,是独孤无恣自己一个人的,还是所有皇子,都对太子不满……如果是前者倒是还好纠正,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些危险了。
独孤无瑕是没想到他转生一遭,还没开始他的救国救命之大业,要先解决兄弟间的隔阂问题。
他按了按眉心,细细的耐心劝说道:
“你的皇兄已经是大人了,并且是太子,父王母后看重他,是因为要他能够尽快的承担一切,并且时刻提醒他不能够出错。”
“你看他东征西讨,南奔北走,整日没个休息的时候,不也很辛苦么。你羡慕你的太子皇兄得到许多人的看重,或许你的太子皇兄,也在羡慕你能够每天都待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呢。”
“就像是现在,咱们能坐在这温暖的屋子里,盖着厚厚的被褥说话,你的太子皇兄,说不定还在彻夜不熄的处理公务,你每天写一两张字帖,他说不定每天要写上百张的书信,你想和他换一下,每天写一百张字帖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独孤无恣已经扭过头来看向他,目光渐渐从茫然到沉思,最后眨了眨眼,连忙摇头,说:
“我才不要。”
每天写一百张字帖,那不是要累死了。
难道太子皇兄回来后没时间来找自己玩,就是忙着要写一百张字帖吗。
不对。
独孤无恣怀疑的看向他:
“你又没见过太子皇兄,怎么知道他每天做什么?”
独孤无瑕眨了眨眼,说:
“因为我……会认真听人讲话,而不是把人劝说的话当耳旁风,难道你的父皇母后,没有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么。”
独孤无恣抿了抿唇,神色闪躲,自然是想起来母后说太子皇兄也很艰苦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听的时候很不耐烦,现在听到七皇兄这样说,反倒是叫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但愧疚的话又说不出来,只能闷声说:
“如果换位置的话,那不是换皇兄和你待在一块,哼,现在你对皇兄这么感兴趣,和皇兄待在一块,会感觉比和我待在一块开心吗。”
别扭的小孩子……
但似乎也算是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一点。
独孤无瑕忍不住轻笑出声,在独孤无恣有些恼羞成怒的目光中,笑眯眯的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和他谈论你了,你猜如果那样,他会不会也生气问我,为什么总说有关你的事情。”
独孤无恣吐了吐舌头,他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样当然是最好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岂不是显得他很小气。
他强行无视了无瑕后半句话,好奇的询问前半句:
“那你会和太子皇兄讨论我什么?”
讨论什么——
独孤无瑕做出努力思索的目光,对上独孤无恣充满期待的目光,慢悠悠道:
“可能会问你为什么每天能说这么多话,但还是一篇千字文也背不下来吧。”
“那不一样!”
独孤无恣连忙叫喊起来,又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要他把这种糗事说出来,一时又面红耳赤,忍不住争辩:
“我背的已经很好了,其他人还不如我呢,如果是你,被大学士提问背诵,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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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我背的好。”
独孤无瑕“是,是”两声,算是回答,一听就很不当回事儿。
独孤无恣看着七皇兄说完了就躺下去睡觉,一点也不用像他一样,还要每天写功课,背诗文,练习武艺。
七皇兄怎么能这么轻松。
他眼珠子转了转,就想到一个好主意。
“七哥,既然你对他们感兴趣,那不如我直接带你去见他们好了,不过太子皇兄不在王都见不到,那就只能见大学士他们——”
独孤无恣推了推闭眼睡觉的人,兴奋的说:
“所以你和我一块去烟海堂听郭大学士讲学吧!”
独孤无瑕:……?
话题怎么就拐到他也要起个大早去上早课了呢。
寅时天色还是昏沉沉的暗黑,万物挂着白茫茫的白霜,就连明亮的宫灯似乎也覆盖一层朦胧的纱。
独孤无瑕站在廊下伸懒腰打呵欠,觉得人懈怠下来还真是了不得。
前世夜宿江河岸边,只有一顶帐篷御寒也能睡得着,现在才不过享乐几天,比平常早起一个时辰都觉得痛苦万分,睁不开眼。
然而寒风凌冽,在廊下迎面吹一阵风,也就被冻醒了。
又忍不住感慨说:
“其实,被忽视也挺好的。”
“什么?”
独孤无恣终于从宫人们的唠叨声中逃出来,用力扯了扯把他半张脸都裹进去的白狐毛风领,裹得太紧,叫他既不能听到七皇兄说什么,还有些呼吸不过来。
但宫人不许他不带,甚至连松垮点也不行。
一说就要絮叨如果他不带自己就会受罚,或者说七殿下之前也是因为穿的衣服才得了风寒,吐了一地的血之类的云云……
独孤无恣问这是不是真的,对上宫人们祈求的目光,独孤无瑕也只能点头。
独孤无恣就没办法了。
但那也只是当天就范,第二天还是照旧。
总之是每天早上都要上演这么一番拉扯,等他们终于收拾好一切出发,已经是独孤无瑕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之后。
再从梧桐园到烟海堂,把身上斗篷帽子风领全都卸掉,进入屋子里,天色已经透着将明的幽蓝。
讲学的屋子里已经或站或坐不少人,见一个陌生少年跟在独孤无恣的身后进来,纷纷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开口问独孤无恣身后之人的来历。
“小九,你这是带谁来了?”
“这谁家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等等,我好像知道是谁,和小九一块去梧桐园住着的……你是之前住在冷宫,前几天大闹了笼鹤院的老七?”
“谁?!那个满皇宫撒泼吐血的傻子?”
“不会吧,这看着也不傻啊,哎呀可惜没看到,听说好热闹,还吐了一地血呢。”
“咳咳咳——你们少说点话吧,人家现在可不傻了,而且还傍上咱们小九了是不是,老七?”
……
一阵吵闹声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独孤无瑕身上,各怀心思打量着这个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兄弟。
11. 混乱的战况
独孤无瑕跟随独孤无恣走入位置中坐下。
他肯定听到有关于他的那些讨论,但全程除了微笑,一句话也没话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还傻不傻。
正想要过去找他说话,但授课的郭学士已经到来。
郭不移是个很严肃的老头,几乎没有皇子没挨过他的板子。
可他又是皇帝三番四次拜访请来的名士,被他打了板子去找皇帝告状,结果只会再挨父皇一顿说教。
见他进来,诸皇子连带宫人伴读顿时全都安静下去,坐回去自己的位置上。
郭不移一眼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少年。
他已然知道今天多了一个学生,方才在门外静站片刻,也从诸位皇子的讨论声中,了然这位皇子的情况。
在开课之前,他先走到独孤无瑕面前,观他神情,并不像是傻的,而且对着自己微笑,也并没有其他皇子那么紧张,很是从容不迫。
心态倒是平稳。
心中有了大概得断定后,郭不移用戒尺点了点桌面,说:
“这堂课你只静听即可,我不点你的名,你也不可扰乱纪律,下次上课,我会对你一视同仁。”
独孤无瑕抬眼看向他,眨了眨眼,笑吟吟的说:
“铭记在心,郭大学士。”
“课中喊先生,不准嬉皮笑脸。”
独孤无瑕:……
竟然连笑都不能笑么,也太严格了。
独孤无瑕收敛笑容,换其他人将书册悄悄竖起来忍笑,然后被郭不移敲了桌案,喊起来背诵诗文。
这下整个屋子都陷入会被喊起来提问背诵的惶恐焦虑,一个人也笑不出来。
只有独孤无瑕还很轻松。
目光随着郭不移走动而转动,看起来像是认真听课的乖乖仔,实际上是在感慨果然时光无情。
想当年他认识郭不移的时候,还是坚贞不屈一青年。
郭不移少年成名,长大后更是贤名远扬,才学渊博。
独孤猗拿下迭水城时,郭不移逃入山中不肯露面,流言说他宁为旧朝鬼,不做新朝臣。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独孤猗问谁有办法能让他下山受降。
有人说绑架他的亲友威胁,被反驳说这样太过阴险,就算是把人逼下山,也不能收复人心;
还有人说不如骗他只清君侧不称帝,被反驳说这样不是君子所为,骗局太容易被识破,而一旦被识破,恐怕会更加憎恶我们。
轮到杜瑜,才说放火烧山四个字,还没说具体是什么办法,就被所有人联合否决,并觉得其他每个人提名的计谋,都非常仁慈良善,值得一试。
结果谁的计谋都没有办法把此人请下山。
绑架郭不移的亲友,说他不下山就杀死他的亲友;
郭不移传信说昭王是仁义之君,一个体弱多病的表弟都不忍心丢弃,也肯定不忍心杀害无辜的民众;
骗他说没有谋反称帝之心,只是想清君侧平天下;
郭不移又传信说这种话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如果只为清君侧,何必背道而驰,前来迭水城。
一圈人的计谋用了一个遍,却都失败告终。
这个时候,才有人惊觉杜瑜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踪迹,把所有人都吓得觉也不敢睡,以为当年发生在昭光城的事情要噩梦重演。
几乎所有人全都出动,拿着火把围着山转,找看哪里有烟火冒出,灭火之水更是准备的无比充分。
但其实杜瑜只是扮演了一个落难书生,跑上山晕倒在郭不移能发现的范围之内。
醒来后杜瑜便说自己是打算效仿郭不移在山上绝食而亡,绝不会受降昭王这个草莽之徒,想想看出生若此,一定不会是个好主公。
语气之激愤,大有立刻撞柱而死的意思。
然后就被郭不移连忙拦了下来,并呵斥他不能够凭借出身来断定他的功过。
杜瑜便理直气壮的说,如果先生不是这样想的,何必上山逃难呢。
又劝他说,先生不要为了想让他活下来,就故意说违背心意的谎言来哄骗他。
郭不移无奈叹气,这才说他不是为了不想受降而逃难,而是不想再看生灵涂炭。
迭水城当真是乱世中政权几度更迭,你来称王我称霸,苦的只有流离失所之百姓。
杜瑜便道,如果昭王能立下誓言一定平定天下,并治国有方,使天下太平,叫先生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希望,那是否愿意下山教导诸王子。
毕竟,谁也无法说得清到底怎样的皇帝才是真的好皇帝,怎样的臣子才是好臣子,只有亲自把自己先传递的治世之方传授出去,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郭不移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他绝不是什么落难书生。
得知他竟然就是那个无用谋士杜瑜后,一时又好笑又讶异,是真没想到他的身份。
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因为想起来杜瑜想要放火烧山的打算,没想到他看起来病弱无力,竟然心思那么狠毒。
杜瑜便让他朝山下看。
看到无数火光如龙蛇在山林之中蜿蜒。
郭不移惊魂失魄,指着杜瑜的手直打哆嗦,没想到他竟然真要将山烧个干净。
非也——
杜瑜还能笑得出来。
又笑着摇头,说先生是先入为主,认为火只会会带来灾祸,然而实际上这把火,其实是来指明一条正确的道路。
此乃一语双关之含义。
如果独孤猗是任人唯亲的昏君,那他就会采纳杜瑜的意见,这些火龙会成为灭世之火,但他却是个明君,还有无数仁人志士在旁辅佐。
即使是亲近之人,也会否定其错误的谋略,就算一开始他不否决,也有无数人进行纠正,他则会听取这些人的劝告,而不是一意孤行。
同样,也不会因为一个错误的谋略,就全盘否定一个人的存在。
所以在知晓他消失山中时,这些火同样会亮起,因为要找寻他,救援他,不会就此放弃他。
郭不移被杜瑜说动——也有可能是被他一环套一环的诡计折腾累了,担心不答应他的要求,会再搞出什么叫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出来。
总之他和杜瑜定下了承诺。
若独孤猗真能平定天下,且治国有方,郭不移将会下山来做诸王子的老师。
***
没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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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也还兑现了这个承诺。
话说回来,郭不移应该对皇权更替关系不大?
独孤无瑕回想过去,记得郭不移也明确告知过,他只会教书育人,并且至多教授三年,就会自请离去。
休想将一国之重任,君主之庸贤,推脱到他这一介草民身上。
听起来像是无可奈何的敷衍话语,但侧面说明他确实对干涉朝政没什么兴趣。
如果他后来改变看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独孤无瑕思来想去,还是想试探一下郭不移对转生之事的看法,然后循序渐进,看看能否和他坦诚身份。
可惜课业结束,郭不移走的利索,仿佛一刻也不想和这群皇子多待,但独孤无瑕却被拦了下来。
皇子们还是对他这个从不露面的兄弟很有好奇心的,七嘴八舌的问他问题,有善意的问候,也有恶意的嘲讽。
独孤无瑕看着这群少年们,心情处于微妙的想要回敬和还是算了吧之间。
大人和小孩计较什么呢,但小孩子说的太过分,也是真的很叫人火大。
那看起来比他高不少的六皇子独孤无愁力排诸位皇子,大刺咧咧的站在他的面前。
长相倒是绮丽,却眉目间戾气横生,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一个丢人现眼的傻子,在宫人面前撒泼打滚,辱没皇室尊严,是还先丢人不够彻底,还要来这里让人看你的笑话吗,我如果是你,早就无地自容选择自尽了,哪里还有脸见诸兄弟!”
一时间,诸皇子,伴读,宫人齐齐哑然,没想到他言辞如此犀利。
独孤无瑕眯了眯眼,觉得以他现在的身份进行反击,其实也不算是以大欺小。
对方排行第六,他排行第七,分明是对方以大欺小嘛。
独孤无瑕咳了一声,慢悠悠的开口:
“你——”
“你才是丢人现眼的蠢货!”
一道愤怒的声音压过独孤无瑕的声音,耳边一阵风起,随后听到一阵惨叫声响彻周围。
那是独孤无恣一拳挥出,直接撞击了六皇子的下巴。
顿时,六皇子嘴角鲜血直流。
他捂着下巴,看向独孤无恣,眼中凶光直冒。
几乎想也不想,就一口吐出鲜血,一把抹掉嘴角流出来的血,紧接着也一拳挥出,击中独孤无恣的腹部。
那同样是没有余力的一击,叫独孤无恣也痛苦的闷哼出声,又被激出更大的怒火。
旁人还在为这突然的变故震惊时,他二人已经滚地撕打起来。
一阵呼天喊地,再没人关注独孤无瑕,着急忙慌的拉扯两个打起来的皇子。
有风吹拂而来,吹起树叶哗啦作响,纷纷落下。
无数飘黄落叶,混入眼前这场混战中,颇有些寒叶飘零,战局激烈的意境。
独孤无瑕孤身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局——
有人在认真劝架,也有人在认真看笑话,还有人趁着混乱出手,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独孤无瑕也很有种从众人围绕变成被众人抛弃的惆怅。
反击的话都想好了,但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出来,怎么不是叫人惆怅的事呢。
12. 校场之见闻
文武之课,很难分得清究竟哪个更是折磨。
只是教授文史的郭大名士太过严厉,叫这些皇子不敢造次。
轮到教习武艺的严胜严校尉,因为淳厚良善,倒是叫这些皇子想方设法的找理由逃避课程。
实在逃不过去,也是满场哀声哉道,不知道还以为是在进行什么严苛刑罚。
然而今天却很是不同。
这些皇子们有些脸上带着愤怒,有人脸上带着后悔,但却全都沿着校场闷头跑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不想跑,或者要伴读代跑。
原因很简单,他们聚众打架斗殴,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一气之下,亲口下令要他们统统去校场跑圈,谁敢偷懒或叫伴读代跑,那就换皇帝亲自过来监督。
所以眼下情形便是,一群皇子顶着烈日奔跑,伴读们无可奈何的站在一旁围观——
好在如今已经入冬,正午的日光落下来,是暖洋洋的叫人舒服,而不是热烈的要把人晒化。
也叫这些伴读能够心情放松下来闲聊。
独孤无瑕作为被欺凌者,且脑子不好——虽然他现在恢复神志,但很多人也还是下意识对他带有可怜情绪。
独孤无瑕当然不介意被这样看——如果能逃过体力活的话。
只不过他一个皇子,也自不会和伴读们站在一处。
况且说起来,这些皇子们被罚跑圈的原因还是因他而起,伴读们又几乎全都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也和他熟悉不出来。
所以独孤无瑕是独自一个站在严胜旁边。
独孤无瑕对严胜也相当了解——毫无意外,这也是一个旧日朋友。
***
严胜天生神力,拳脚功夫相当厉害,但他出身贫穷,也没什么机会认识名师大能,只在一个快要倒闭的武馆内拜师学艺。
说是拜师学艺,实则是武馆苦力,拳脚功夫要学,跑腿打杂也是他的活计。
但他没什么心机,能有口饭吃,干什么都行,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生也不错。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的师妹——亦是师父独女被当地豪绅家的少爷抢夺,他前去讨人时,气急之下,不甚一拳打死了那不仅毫无愧疚之心,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少爷。
豪绅恼怒非常,使百名奴仆连环作战,将他力气耗尽,然后束手束脚,扒光了吊在城墙上,是打算要全城民众围观,把他活活暴晒吊死。
幸好赶上独孤猗兵临城下,将他救了下来。
此后,严胜感恩独孤猗救命之恩,便做了独孤猗的贴身侍卫。
曾经一个人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打败四五个武艺高强,武器锋利的刺客。
虽然他自己也差点没命,甚至胳膊都要保不住,护主之力自是功不可破。
论功行赏时,严胜也不要什么很多的封地势力,只想着能安稳养老就心满意足。
于是皇帝封他做忠义侯,并领羽林将军,总管宫廷军卫,代管诸皇子武艺教学之事。
皇帝之本意,只是让他闲得无聊时过来看一看就可以了,但严胜只忠于皇帝,既然皇帝将诸皇子武学之事交给他,那他就会把这件事放在首位,尽量亲力亲为。
又但是,到底是一群小崽子,又已经天下太平,所以诸皇子们想要偷懒,多朝他求一求,卖卖惨,也就蒙混过关。
——论功行赏之后的事,当然就是从独孤无恣口中打听到的了。
杜瑜和严胜关系也还算不错。
严胜养伤时间,就是被安排在杜瑜身边一边养伤,一边算是做个护卫。
杜瑜认为他是至纯忠义之士,但严胜觉不觉得杜瑜是个好人,那还有待商榷。
毕竟,严胜说过不止一次:
“杜先生你没有任何武力,但有时候感觉比主公还要渗人,怪可怕的,像是见鬼一样。”
还说过很多次:
“我听不懂杜先生你在说什么,感觉像是听道士念经,像是我们镇上那个算命道士,喜欢说一些很玄但听不懂的话。”
杜瑜让他多读点书就能听懂了。
于是严胜和他相处起来,就时常痛苦。
因为他和这些皇子一样,也很不喜欢读书,但被无聊的杜瑜逼着读书识字,倒也收获匪浅,至少写信不用再找别人帮忙代写。
***
眼下,注视着眼前痛苦跑圈的诸皇子,独孤无瑕却还在想早晨的那场冲突:
“为什么六皇子对我的敌意那么大?”
严胜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不住出声开导这个被刻意针对的可怜皇子:
“生来性恶之人不在少数,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在意的,如果殿下真的在意,皇宫这么大,殿下避开六殿下就是。”
独孤无瑕便是笑非笑的看向他——
这是当初严胜问他为什么有关问题时,他给出的回答,没想到严胜还记得。
不过,当初他说出口的建议,是“如果在意,那就给予回敬”,可不是“避开”。
严胜对上他仿佛意味深长的表情,产生了某种久违的,说不清的,熟悉但又感觉遥远的阴影感。
简而言之,他被七殿下看的心里发毛。
不由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
独孤无瑕收敛表情,缓缓道:
“他对我的敌意并不纯粹。”
严胜:……?
严胜露出茫然的神情。
比刚才还要震惊——
因为他竟然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敌意并不纯粹?
敌意不就是敌意,这还有什么可分纯粹不纯粹的。
难道这就是痴呆之人的所思所想么,那他作为正常人,还真是无法理解。
独孤无瑕没在意他的不解,仍然在思索六皇子对他的敌意何来。
那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更加浓烈的,带有针对性的情绪,绝不仅仅是因为六皇子生性邪恶,天生看独孤无瑕不顺眼,或者对呆傻之人的歧视。
一定是有人在教导他,引导他,使他在见独孤无瑕之前,就被潜移默化,生出浓烈的恨意。
那么,这个人是谁,又为什么会对一个冷宫皇子敌意这么大呢。
以及,能影响六皇子到这种程度,六皇子会是那个所谓被完全操控的傀儡皇帝昭灵帝,这个人会是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的那个大奸巨佞么?
——那面镜子和那个声音,压根没告诉独孤无瑕所谓的昭灵帝到底真名叫什么。
竟然是要他自己甄别出来,还真是怕他目标达成的太快。
想到这里,又让独孤无瑕感觉郁闷非常。
但也只有那么片刻的无语,独孤无瑕呼出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抬眼看向严胜。
他本是想问严胜对七皇子了解多少,但想想看问他还不如问独孤无恣。
相比起来,另外一个问题问严胜或许才更合适。
独孤无瑕略微将眼睛睁大,透出乖巧的神态。
然后用恰到好处的,无辜中带有好奇的声音问:
“严将军,我刚才听到他们讨论,说好像有谁的伴读姓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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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位名叫杜瑜的谋士后代吗?”
独孤无瑕是打算循序渐进谈论起有关杜瑜的话题,但还没等严胜开口回答,另外一道清越声音就插话进来:
“怎么可能,少为他贴金。”
独孤无瑕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那群旁观皇子跑圈的伴读们中,有一个颇为孤傲的少年走了过来。
他走到独孤无瑕身前,将独孤无瑕上下打量了一番,带着些不屑的说:
“杜老三可没那个资格成为杜前辈的后人,你也没资格提他的名字。”
独孤无瑕:……
沉默之中,那群伴读中又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我听到了。”
此孤傲少年丝毫没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愧疚,并反问道:
“难道我有说错?你觉得凭你抄书都能抄串行的本事,能和这位前辈沾亲带故?”
言辞太过于犀利,叫人群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其实——”
见此孤傲少年虽然话不好听,但言谈之间倒是很对自己推崇维护的样子。
独孤无瑕眯了眯眼,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我就是——”
“严叔!小六和小九又要打起来了!”
一声急切叫喊,打断了他们这边的谈话。
独孤无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口舌,随众人抬眼看去。
果然见六皇子与小九分别被其他兄弟拉扯着,互相对着龇牙咧嘴的哈气,像是互相看不惯的小猫小狗。
见此状况,一群伴读全都跑了过去,各自安抚各自的皇子,严胜也哀叹一声,走过去进行调节。
最后又只剩下独孤无瑕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看着颇为凄凉。
孤傲少年自然也跟着过去,只不过在离开前,还不忘对独孤无瑕教训一番:
“为你好,不要打听他的事,就算你是皇子,若说了什么有关那位前辈不该说的话,也少不了一番惩戒,你自己做蠢事受罚不要紧,不要连累九殿下。”
说完之后,也不等看独孤无瑕是什么反应,就头也不回的往人群处走去。
独孤无瑕挑了挑眉,觉得此子还挺有意思。
并感觉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说过他——
想起来了。
这少年应该是独孤无恣那个请假多日的伴读谢清英。
少年成名,性情孤傲,兼具毫无畏惧的伶牙俐齿。
刚才在郭不移的课中,他就坐在独孤无恣的另外一边,全程专心致志的听讲。
但又能在独孤无恣每次神游物外,想睡觉,或者在纸张上画王八时立刻做出提醒。
独孤无瑕还以为是其他受不了独孤无恣不专心听讲的皇子。
说话间,独孤无恣与六皇子也被完全隔开,虽然互相间还都是互相看一眼鼻孔朝天很不服气,但好在也没想迁怒旁人。
独孤无恣朝独孤无瑕走过来时,蹦蹦跳跳的,心情好像还很不错。
还没走到面前,就忍不住好奇问:
“七哥,刚才你和清英聊什么呢,那么投入。”
又向身后跟过来的人影眼神示意:
“哦忘了说,七哥,这就是我的伴读清英,可是自小有名的天才少年。”
独孤无瑕刚想开口,谢清英也已经缓步走了过来,先一步回答道:
“没说什么,倒是殿下,这些时日微臣不在,好像懈怠不少。”
独孤无恣便顾左右而言他,找起各种理由来。
看着眼前相处融洽的二人,独孤无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