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画》 第1章 偷影 初夏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被切割成一片片暖融融的光斑,洒在弥漫着旧书墨香与尘埃的空气里。江浔坐在靠窗的角落,画板斜倚在桌沿,指尖沾染着淡淡的炭粉。 他正在为一门艺术史的论文焦头烂额,摊开的厚重大部头书籍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他抬头试图放松一下酸涩的颈椎时,目光不经意地定格在了不远处临窗的座位上。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他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面前摊开的法学典籍,侧脸线条清俊而利落,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严谨。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江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欣赏与冲动的情绪迅速攫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翻开了手边空白的速写本,拿起炭笔,目光在远处那个身影与纸面之间快速游移。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盖过了他有些过速的心跳。 他先勾勒出那挺拔的肩背线条,然后是低垂的头部轮廓,专注的神态……他画得很快,也很投入,试图捕捉那光影在对方身上流淌的瞬间,以及那种沉静又疏离的气质。他甚至在画纸的角落,下意识地添了几笔窗外摇曳的树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静谧永恒封存。 就在他细化对方握着书页的手指时,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挡住了他纸上的光。 江浔动作一僵,猛地抬头。 那个刚刚还在他画纸上、隔着数米距离被他静静描摹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他的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距离近了,江浔更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镜片后那双颜色偏浅的眸子,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 “你在画我?”男人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江浔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股热意从耳根迅速蔓延开。他下意识地想合上速写本,但手腕却被一种无形的尴尬钉在原地。偷画被抓个正着,这简直是他二十年人生里最社死的瞬间之一。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大脑一片空白,连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出来。 男人没有催促,目光从他涨红的脸上,移到了那幅尚未完成的速写上。他的视线在画上停留了几秒,江浔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出乎意料地,男人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而微微挑了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讶异。 “画得不错。”他评论道,语气依旧平淡,“很有神韵。” 江浔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走向。 男人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指向画中人的眼睛部分:“这里的光影处理得很好。你是美术学院的?” “是……大三,江浔。”他几乎是机械地回答,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谢时雨。”男人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己,然后目光重新回到江浔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法学院,研二。” 他看着江浔依旧有些无措的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次想画,可以提前说一声。”谢时雨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法学院学生特有的逻辑感,“未经允许,算是侵犯肖像权。” 江浔的脸更热了,连忙点头:“对不起,我……” “不过,”谢时雨打断他,话锋轻轻一转,“画已经完成了,作为‘侵权’的补偿,这幅画归我了。”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江浔反应的时间,便动作自然地伸手,将那张画纸从速写本上小心地撕了下来。他的动作流畅而笃定,仿佛只是在取回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江浔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画纸,看着他对自己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拿着那本厚厚的法学书和那张偷来的画,从容地离开了阅览区。 直到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的旋转门后,江浔才缓缓回过神。他低头,看着速写本上留下的锯齿状边缘,空落落的,仿佛心也缺了一小块。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书卷的味道。一场预料中的尴尬或指责,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收了场。 他被拿走了画,却好像被塞回了更多理不清的东西。心跳依旧失序,脸颊的热度也未消退,但一种微妙而雀跃的预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2章 雨森林 自图书馆那次戏剧性的初遇后,江浔发现,谢时雨这个名字,连同他清俊的身影,开始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频率,闯入他的世界。 有时是在人头攒动的食堂,他端着餐盘一转身,就能看到谢时雨独自坐在靠柱子的位置,安静地用餐,姿态依旧端正得不像话。有时是在林荫道上,他骑着单车掠过,眼角的余光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个抱着法学书、步履从容走向法学院大楼的身影。 次数多到江浔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潜意识在作祟,所以才能在任何有谢时雨存在的角落,第一时间将他辨认出来。 他偷偷在速写本上又画了几张谢时雨的侧影或背影,却再没有鼓起勇气上前搭话。那张被“没收”的画,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横亘在他与那个法学院精英之间。 直到这天下午。 江浔在美术学院的地下画室待了整整半天,沉浸在油彩的世界里,完全忘了时间,也忘了窗外逐渐积聚的乌云。当他终于完成一幅画的最后调整,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画室时,才发现外面已是天地变色。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天色暗沉得如同夜晚,狂风卷着雨雾,将教学楼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不少没带伞的学生被困在楼门口,望雨兴叹。 江浔心里咯噔一下,他今天出门时晴空万里,根本没考虑过带伞。画具包倒是防水,可他怀里还抱着几本珍贵的画册,绝不能淋湿。 正在他踌躇着是冒雨冲回宿舍,还是干脆在画室再耗上几个小时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雨幕,步履稳健地踏上了美术学院门口的台阶。 是谢时雨。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骨宽大,将他严实地护在下方。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但上半身依旧保持干爽。他似乎也是刚从哪里出来,准备返回。 两人的目光在嘈杂的雨声和拥挤的人群中,再次不期而遇。 谢时雨看到他,脚步微微顿住,视线在他身上和他怀里抱着的画册上扫过,那双浅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江浔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他想打个招呼,却觉得喉咙发紧。 谢时雨却主动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伞沿的雨水汇成细流,滴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没带伞?”谢时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江浔老实地点头,有些窘迫:“在画室待忘了。” 谢时雨看了一眼他怀里护得紧紧的画册,没再多问,只是将伞朝他这边倾斜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将他纳入了那片无雨的空间。 “走吧,送你一段。” 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江浔愣住了,一股混合着惊讶和暖意的情绪涌上心头。“不,不用麻烦你了,谢学长……” “顺路。”谢时雨打断他,已经迈开了步子,“宿舍区不就那一个方向?” 江浔无法反驳,只好有些局促地跟上了他的步伐,走进了那把黑色的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逼仄。他能清晰地闻到谢时雨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肩膀偶尔会因为步伐的调整而轻轻相触,隔着薄薄的夏季衣料,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江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伞面,奏响着喧嚣的乐章。可在这小小的伞下世界里,却仿佛隔出了一方奇异的静谧。两人并肩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石板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沉默却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微妙的张力在流动。 江浔偷偷用余光打量谢时雨。他撑着伞的手臂很稳,目光平视着前方,侧脸线条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他似乎专注于脚下的路,并没有在意江浔的偷瞄。 “最近……还有在图书馆画人么?”忽然,谢时雨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随口一问。 江浔的脸颊微微发热,连忙摇头:“没,没有了。” 谢时雨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一直走到江浔所在的宿舍楼下。谢时雨将伞又往他这边偏了偏,确保他踏上台阶时不会被淋到。 “到了。” 江浔抱着画册,站在屋檐下,看着收起伞的谢时雨。对方的肩头湿了一小片,显然是为了照顾他而让出的空间太多。 “谢谢学长!”江浔由衷地道谢,心里被一种陌生的暖流填满。 谢时雨甩了甩伞上的水珠,抬眼看他,雨水沾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谨,多了些随性。 “举手之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浔怀里的画册上,“画册,保护好。” 说完,他对江浔微微颔首,随即重新撑开伞,转身步入了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他的背影挺拔,在黑伞的遮蔽下,很快便与灰蒙蒙的雨景融为一体。 江浔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身走进宿舍楼。怀里抱着的画册安然无恙,干燥而温暖。可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和那个送伞的人,彻底打湿了。 一种清晰而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他和谢时雨之间,不会再仅仅是图书馆里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了。 这场雨,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仪式,冲刷掉了初遇时那层尴尬的薄冰,让两颗原本平行运行的星球,轨道开始了微妙的偏移。 第3章 壁垒 雨伞事件之后,江浔和谢时雨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熟人”状态。他们会在校园里自然地打招呼,偶尔在食堂碰见,谢时雨甚至会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交谈的内容从最初生涩的天气、课业,慢慢延伸到一些更个人的话题。江浔知道了谢时雨立志成为检察官的理想,谢时雨也听江浔聊起过他笔下光怪陆离的色彩世界。 江浔觉得,谢时雨像一座沉默但坚实的堡垒,外表冷硬,内里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可靠。他沉溺在这种日渐亲厚的氛围里,速写本上关于谢时雨的画也越来越多,只是这一次,他画得更加理直气壮,甚至偶尔会主动展示给谢时雨看。 然而,这片刚刚放晴的天空,很快便被来自家庭的阴云笼罩。 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江浔正在画室指导一位学弟的素描作业,辅导员面色凝重地找了过来。 “江浔,你父母来了,在行政楼会议室,你现在过去一趟。” 江浔的心猛地一沉。父母突然不请自来,还直接惊动了学校,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惴惴不安地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坐着的,除了脸色铁青的父母,还有学院的一位分管学生工作的副院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江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不来?我们不来你就真要在这条歪路上走到黑了!”江父猛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跟你妈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是让你将来有个稳定工作,光宗耀祖!不是让你整天窝在这破画室里,搞这些不三不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 江母在一旁抹着眼泪,哽咽道:“小浔,听爸妈一句劝,转个专业吧,学计算机,学金融,哪个不比画画强?你看看那些学艺术的,有几个能出头?将来喝西北风吗?” 又是老生常谈。从江浔执意报考美术学院那天起,这场拉锯战就从未停止过。只是他没想到,父母这次会如此极端,直接闹到学校领导面前。 “叔叔阿姨,话不能这么说……”副院长试图打圆场。 “院长您别拦着!”江父打断他,指着江浔的鼻子,“今天必须给他办转专业手续!不然我们就把他带回去!这学,不上也罢!” 江浔看着父母激动而陌生的面孔,听着那些将他梦想贬得一文不值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热爱的事业辩解,想告诉他们艺术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助和委屈将他淹没,他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谢时雨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挺括的衬衫,神情冷静,目光锐利。他先是对副院长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视线扫过激动的江父江母,最后落在孤立无援的江浔身上,停留了一瞬。 “副院长,打扰了。”谢时雨的声音平稳,自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我刚好路过,听到一些争执。作为江浔的同学,同时也是法学院的学生,或许可以从法律和校规的角度,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室内僵持的局面。副院长显然认识这位法学院的佼佼者,点了点头:“谢时雨同学,你说。” 江父江母狐疑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人,被他身上那股不同于学生的沉稳气场慑住,暂时停止了吵闹。 谢时雨走到会议桌前,目光平静地看向江父江母:“叔叔阿姨,首先,根据我国《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学生在符合录取条件及在校表现合格的情况下,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学校无权,也不会因为学生选择的专业不符合家长个人期望,而强制其转专业或勒令退学。”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法律条文般的重量。 “其次,”他继续道,语气加重了些,“江浔同学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有权根据自己的兴趣和人生规划,选择并决定自己的专业方向。父母的爱护之心可以理解,但过度干涉成年子女基于个人意志做出的合法选择,严格来说,是对其公民权利的侵犯。” “侵犯权利?”江父气得脸色发红,“我是他爸!我管他天经地义!” “血缘关系赋予您的是关爱与建议的责任,而非控制的权力。”谢时雨毫不退让,语气依旧冷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锋芒,“如果因为您的坚持,导致江浔同学无法正常完成学业,甚至对其心理造成严重困扰,从法律层面看,这可能构成精神侵害。情节严重的,学校有义务介入,甚至协助学生寻求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 “你……你吓唬谁呢!”江母声音尖利起来,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慌乱。他们只是普通人家,对“法律”、“权益”这些词汇有着本能的敬畏。 谢时雨不再与他们争辩,转而看向副院长,语气转为尊重但坚定:“副院长,我认为学校应当保护每一位学生合法接受教育和追求个人发展的权利。对于家长的不合理要求,校方应当依据规定,予以明确拒绝和必要的劝导。” 他一番有理有据、法理交融的话,彻底扭转了场面。副院长原本还有些为难,此刻也找到了明确的立场依据,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谢时雨同学说得对。江先生,江太太,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但学校的规章制度必须遵守。江浔同学在美术专业表现优异,我们不可能同意他转专业。请你们尊重孩子的选择,也相信我们学校的培养。” 江父江母被谢时雨一番连消带打,又被副院长明确拒绝,气势彻底蔫了下去。他们看着面色冷峻的谢时雨,又看看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儿子,最终,江父狠狠地瞪了江浔一眼,拉着还在抽泣的江母,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会议室。 闹剧戛然而止。 会议室里只剩下副院长、谢时雨和依旧僵立原地的江浔。 副院长对谢时雨表示感谢后,也离开了,临走前拍了拍江浔的肩膀,让他别多想。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浔缓缓抬起头,看向谢时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难以言喻的感激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他从未想过,在自己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刻,会是这个人,以这样一种绝对强势又无比可靠的方式,为他筑起一道壁垒,抵挡住了来自至亲的风暴。 “谢时雨……”他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谢时雨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微红的眼圈和苍白的脸,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 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江浔的肩膀,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没事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选择你想要的,走下去。” 他的手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去。但那片刻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熨帖了江浔所有的不安与委屈。 堡垒为他抵御了外界的风雨,却也让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一切,交付了出去。他望着谢时雨,心中充满了依赖与崇拜,以及一种汹涌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感。 他看不到,这座堡垒冰冷坚硬的法律基石之下,那悄然滋长的控制欲的苗头,也预料不到,当有一天,这壁垒的锋芒转向他自己时,将会是何等的锋利与绝情。 此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的英雄。 第4章 雏鸟 会议室的喧嚣散去,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江浔站在原地,手脚还有些发凉,胸腔里却鼓噪着劫后余生的激烈心跳,以及一种更为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情绪。他看着面前神色已恢复惯常冷静的谢时雨,那句哽在喉咙里的“谢谢”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走吧,这里空气不好。”谢时雨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听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为他而战的交锋。 江浔如梦初醒,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行政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江浔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着走在前方半步的挺拔背影,那背影为他隔绝了方才的风雨,此刻仿佛也为他撑开了一片安宁的天空。 “你……你怎么会刚好路过?”江浔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忍不住问道。他心里有个微小而期待的念头,希望谢时雨是特意为他而来。 谢时雨目视前方,语气平淡无波:“去教务處交一份材料,听到里面有争执声,听到了你的名字。”他侧过头,看了江浔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疏离,“看来,我出现得还算及时。” “何止是及时……”江浔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谢谢你,谢时雨。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他无法想象那种后果,被强行带走,放弃画笔,那无异于扼杀他的灵魂。 “我只是陈述了事实和规则。”谢时雨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成年人有权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何人都无权剥夺,即使是父母。” 他的话理性而冰冷,像在复述法律条文,却奇异地安抚了江浔内心的波澜。这种建立在理性和规则之上的维护,比单纯的同情或安慰,更让江浔感到一种坚实的依靠。 “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江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色彩和幻想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谢时雨一个人的身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他说得极其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以及一丝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更深层次的情感涌动。 谢时雨脚步微顿,看向江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江浔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苍白的脸色尚未完全恢复,眼眶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一只受惊后被拯救,从而对拯救者产生了全身心依赖的雏鸟。 这种毫不掩饰的、全然的信赖和崇拜,取悦了谢时雨。他内心深处某种掌控欲得到了微妙的满足。他喜欢看到江浔这样,因他而脱离困境,因他而露出这样的眼神。 “报答?”谢时雨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就好好画你的画。让我看看,你坚持的东西,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这不是江浔预想中的回答,却比任何客套的“不用谢”都更让他心跳加速。谢时雨认可了他的坚持,甚至……对他抱有期待? “我会的!”江浔用力点头,像是立下誓言,“我一定画出最好的作品给你看!” 从这天起,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层。一种无形的纽带将他们联系得更紧。江浔对谢时雨的依赖与日俱增,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习惯性地想听听谢时雨的意见。而谢时雨,也默许甚至享受着这种依赖,他会为江浔分析利弊,给出看似客观却极具引导性的建议,看着江浔按照他指出的方向前行,心中那份隐秘的控制感便悄然滋长。 江浔的速写本里,谢时雨的画像越来越多,姿态各异,却都带着江浔个人滤镜下的光辉。他笔下的谢时雨,是捍卫理想的骑士,是理性与智慧的化身,是他昏暗世界里骤然亮起的一盏引路明灯。 一次,在图书馆僻静的角落,江浔将新画的一幅谢时雨看书的侧影递给他看。画中的谢时雨神情专注,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神圣而遥远。 谢时雨看着画,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画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画得很好。”他还是那一句评价。 江浔的心却因这句简单的夸奖而雀跃不已,他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谢时雨,我……”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看着他,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炽热,真诚,不加掩饰。 谢时雨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清晰地映照出江浔此刻的激动和忐忑,却看不出丝毫类似的情绪。他没有回应,也没有阻止,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审视。 这沉默像一盆冷水,缓缓浇熄了江浔鼓起的勇气。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即使救了他,即使允许他靠近,骨子里依然是那座难以撼动的堡垒。堡垒可以为他抵御外敌,却未必会为他敞开紧闭的大门。 “……我觉得你很像我的灵感缪斯。”江浔仓促地改口,耳根泛红,掩饰般地低下头,将未尽的告白扭曲成了一句艺术上的感慨。 谢时雨闻言,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是失望,又似是了然。他收回目光,将画纸轻轻推回给江浔。 “做好你该做的事,江浔,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应该的是学业。”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别让无关的情绪干扰你的方向,你的画很好看。” 江浔的心微微一沉,有些失落,却又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接过画纸,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自己一颗滚烫却无处安放的真心。 他不知道,谢时雨享受他的依赖和崇拜,却未必需要他同等热烈的爱恋。爱意味着平等和不可控,而依赖,更容易被掌控和引导。 他这只侥幸逃过风雨的雏鸟,依恋着为他筑起壁垒的冰冷岩石,却尚未察觉,岩石本身,或许并不需要他的温暖,反而可能在他毫无防备时,成为困住他的囚笼。 此刻,他只知道,自己那颗名为“喜欢”的种子,已经深埋心底,破土在即,却不得不因为对方的冷静而暂时蜷缩起来,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就能成功 第5章 导向 自那次未竟的告白后,江浔和谢时雨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新阶段。表面上看,一切如常,甚至更为熟稔。他们依旧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在食堂同桌吃饭,偶尔在夜色下的校园里并肩散步。但有些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 江浔将那份汹涌的情感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如同守护一个脆弱的秘密。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触碰那道界限,而是将所有的热忱都倾注在了画笔上。他的画技在某种执念的驱动下飞速进步,而谢时雨,始终是他作品中唯一且永恒的主角。他画他翻阅法典时微蹙的眉头,画他阳光下略显清瘦的指节,画他偶尔远眺时沉静如水的侧影。每一笔,都浸透着无声的诉说。 谢时雨对此照单全收。他依旧会给出“画得很好”的评价,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他默许了这种专注的凝视与描绘,甚至在某些时刻,江浔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这微小的信号,对江浔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他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从神祇偶尔垂怜的一瞥中汲取着前行的力量。 谢时雨对江浔生活的“指导”,也变得更加自然和深入。小到选哪门选修课更能拓宽视野,大到参与哪个艺术项目更有“前景”,江浔都习惯性地先询问谢时雨的意见。而谢时雨的分析总是逻辑严密,利弊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这个校际联合创作项目,主题‘城市记忆’,虽然规模不大,但评审是美院的林教授,他对写实风格很看重,你的技法正好能发挥优势。”谢时雨指着宣传册上的一行小字,对江浔说,“比起那个看似热闹但评审构成复杂的商业比赛,这个更适合你现阶段积累资本。” 江浔看着那行几乎被忽略的评审信息,由衷佩服谢时雨的细致和远见。“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类似的选择一次次发生。江浔的生活轨迹,在谢时雨看似客观理性的建议下,不知不觉地被导向了一条更为清晰、也更为狭窄的道路。他并未感到不适,反而觉得安心。有谢时雨为他指明方向,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挥洒色彩,这感觉很好。他沉浸在一种被妥善安排、被精心引导的幸福感中。 一次,江浔所在的画室要举办公开日活动,需要布置展品。江浔负责自己区域的作品陈列,他兴致勃勃地构想着如何用灯光和布局突出他最近创作的一组人物速写——那自然是谢时雨的各种瞬间。 当他拿着布局图去找谢时雨商量时,谢时雨仔细看了看,手指点在其中一幅角度略显仰视、光线对比强烈的画稿上。 “这幅,撤掉。”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江浔有些不解,这是他个人很满意的一幅,捕捉到了谢时雨少见的、带着些许睥睨感的神情。 “角度过于主观,情绪外露,不适合在公开场合展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解读。”谢时雨淡淡地说,目光扫过其他画稿,“重点展示这几幅技法扎实、神态平和的。艺术需要表达,但更需要克制。” 江浔看着被否定的那幅画,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失落,但那感觉很快被另一种情绪覆盖:谢时雨在关心他,在帮他规避可能的风险,在引导他走向更“正确”的表达方式。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公开日那天,江浔的展区获得了不少好评,尤其是那些被谢时雨肯定的“技法扎实、神态平和”的作品。听着周围的赞扬,江浔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当看到谢时雨站在不远处,对他微微颔首时,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淹没了了他。看,他做到了,他达到了谢时雨的期望。 活动结束后,两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微凉。江浔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今天,我很高兴。”江浔侧过头,看着谢时雨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轮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快,“谢谢你,谢时雨。” 谢谢你的指导,谢谢你的肯定。 谢时雨停下脚步,看向他。路灯的光线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让他那双通常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看起来似乎柔和了些许。 “是你自己画得好。”他说道,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温和。 就在这时,江浔注意到谢时雨右边眉毛上方,不知在哪里蹭到了一点极细微的白色墙灰,在他一丝不苟的形象上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是下意识的,江浔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快地在那处拂了一下。 动作完成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 江浔的手指僵在半空,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他做了什么?他怎么能……这么唐突? 谢时雨显然也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看向江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愕然,随即那愕然又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所取代。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斥责,只是那样看着江浔,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温度,落在江浔滚烫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晚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有……有点灰。”江浔慌乱地收回手,结结巴巴地解释,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谢时雨沉默着,抬起手,自己在那处轻轻擦拭了一下,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江浔,那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冷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暗流涌动。 “走吧。”最终,他只说了这两个字,转身继续前行。 江浔呆呆地跟在他身后,指尖那瞬间触碰到的、微凉的皮肤触感仿佛还在燃烧。这一次,谢时雨没有用言语引导,也没有用规则说教,但那短暂的沉默和未曾推开的态度,却比任何明确的回应都更让江浔心潮澎湃。 他仿佛看到那座冰冷堡垒的城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了一丝让他目眩神迷的光。 而他并不知道,这缝隙的背后,是通往救赎的桃源,还是更深控制的开端。他只知道,自己更加无法自拔地,朝着那道光走去。 第6章 光年 时光荏苒,大学的岁月在画笔与法典的交织中悄然流逝。毕业如期而至,带着青涩的终结与未来的迷茫。江浔和谢时雨,如同两条短暂交汇的河流,毕业后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奔涌而去。 江浔凭借着扎实的功底和在校期间积累的一些奖项,在一位学长的工作室找到了工作,成为一名职业画师,主要承接商业插画和壁画项目。工作忙碌而充实,但他总觉得生活中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色彩。那座名为谢时雨的堡垒,在他离开校园后,仿佛也带走了他世界里大部分的光亮和稳定。他依旧会画画,速写本上却不再轻易出现那个人的身影,那成了他心底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谢时雨则顺利进入了本市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从实习生做起,凭借着过人的冷静和逻辑能力,很快就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站稳了脚跟。他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内敛,周身的气场愈发沉稳,带着属于法律精英的疏离感。 他们之间的联系,在毕业后的头一年里,变得稀疏而客套。偶尔在微信上问候,话题也仅限于近况和节日的祝福。江浔无数次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能将翻涌的思念压抑在心底。他记得毕业前夕那份未竟的告白,记得谢时雨那句“别让无关的情绪干扰你的方向”。他不敢贸然前进,怕连这仅有的联系都失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江浔受委托,为一家新开业的高端律师事务所绘制一幅大型主题壁画,地点就在谢时雨所在律所的同栋写字楼。当他带着画具,站在那光可鉴人的大堂里,看着指示牌上“谢时雨”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合伙人助理的名单上时,心跳骤然失序。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可能重逢。 工作的几天里,江浔的心始终悬着。他既期待又害怕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直到壁画接近尾声,他正站在脚手架上进行最后的细节修饰,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幅画的透视处理得很巧妙。” 江浔手一抖,差点碰翻了旁边的颜料盘。他猛地回头,看到谢时雨就站在下面,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正仰头看着壁画,眼神是惯常的审慎,但似乎比记忆中少了几分冰冷的棱角。 “谢…谢时雨?”江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只是将那份青涩淬炼得更加成熟稳重。 “是我。”谢时雨的目光从壁画移到江浔脸上,微微颔首,“画得不错,比大学时进步很多。” 一句简单的认可,却让江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涌出酸涩而滚烫的暖流。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架子上下来,站到谢时雨面前,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沾着颜料的手。 “谢谢。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 “刚调过来不久。”谢时雨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他们昨天才刚见过,“快完工了?” “嗯,今天就能结束。”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几年时光造成的生疏感,在此刻清晰可辨。江浔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晚上有空吗?”最终,是谢时雨打破了沉默,他的邀请如同他处理事务一样,直接而高效,“一起吃个饭,就当……庆祝你顺利完成这幅作品。” 江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有空!” 晚餐选在了一家安静的日料店。脱离了工作环境的正式感,氛围稍微松弛了一些。他们聊着各自这几年的经历,谢时雨轻描淡写地提及工作中的几个重要案子,江浔则兴奋地分享他参与的有趣项目。交谈间,大学时那种熟悉的氛围似乎又慢慢回归,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江浔能感觉到,谢时雨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比以前要长。 也许是氛围太好,也许是压抑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许是酒精作祟(虽然他只喝了一点清酒),在送他回公寓的路上,走过那条被梧桐树影笼罩的安静街道时,江浔停下了脚步。 “谢时雨。”他鼓起勇气,声音在夜风中有些轻微的发颤。 谢时雨也随之停下,转身看他,路灯的光线在他眼中沉淀为一种深邃的安静,仿佛在等待。 “有些话,我在毕业前就想说,但没敢。”江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直视着谢时雨,“我喜欢你。从大学开始,就一直喜欢你。我知道这可能很突然,也可能……会让你困扰。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份心情,是真的。” 他一口气说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他等待着审判,等待着那句熟悉的“做好你该做的事”,或者更冷漠的回应。 谢时雨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似乎在权衡,在评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江浔来说如同凌迟。 终于,谢时雨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我知道。” 江浔愣住了。 “我一直都知道。”谢时雨重复道,语气平静无波,“在大学时,你的眼神,你的画,都告诉了我。” “那你……”江浔更加困惑,甚至有些无措。 “那时,我认为那不是合适的时机,才拒绝了你。”谢时雨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身影在江浔面前投下更具压迫感的阴影,“情感需要建立在稳定和可控的基础上。那时的你,还不够确定自己的方向,而我的未来也充满变数。” 他的话语依旧理性得近乎冷酷,像是在分析一桩案子。 “那现在呢?”江浔仰头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谢时雨的目光落在江浔脸上,仔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在确认什么。许久,他薄唇微启,吐出了三个字: “可以试试。” 没有热烈的回应,没有激动的拥抱,只有一句冷静克制的“可以试试”。但这对于等待了太久的江浔来说,却无异于天籁之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眼眶迅速泛红,他几乎是哽咽着确认:“真的吗?” “嗯。”谢时雨应了一声,看着江浔激动得几乎要落泪的样子,伸出手,动作略显生疏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 这个笨拙的安抚动作,却让江浔的心彻底融化。他用力点头,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但那是幸福的泪水。 他终于,走到了光的面前。 他沉浸在这份得偿所愿的巨大幸福中,自动忽略了那句“可以试试”背后所保留的审慎与距离,也忽略了“试试”这个词所包含的所有不确定性和潜在规则。他只看到,堡垒的大门,似乎为他打开了一道缝隙。 而他,心甘情愿地,走了进去。 第7章 恒温 “可以试试”这四个字,像一道魔咒,为江浔的世界重新注入了饱和的色彩。他与谢时雨的关系,以一种稳定而克制的方式展开了。 谢时雨的“试试”,体现在极其规律的交往节奏上。每周固定两次共进晚餐,通常选在周二和周四的晚上,餐厅由谢时雨选定,环境总是安静、雅致,符合他一贯的品味。周末会有一次时间稍长的会面,或许是看一场艺术展,或许是驱车到市郊短暂散步,行程安排得像他的工作日程一样条理清晰。 江浔对此毫无异议,甚至甘之如饴。对他而言,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待在谢时雨身边,能在他专注看文件时偷偷描摹他的侧影,能在分别时得到一个礼貌而短暂的拥抱,已经是曾经不敢奢望的幸福。他将谢时雨给予的一切都视若珍宝,包括这种略显程序化的相处模式。 谢时雨似乎很满意江浔的顺从。他会过问江浔的工作,给出建议,比如某个商业合同的细节需要注意,或者某个艺术项目的报价是否合理。他的建议依旧精准、有效,帮江浔规避了不少弯路。江浔工作室的伙伴们都知道了这位“律师男友”,时常打趣江浔找到了一个免费的、超高水准的法律顾问。江浔总是笑着默认,心里满是依赖和骄傲。 然而,这种理性主导的关系,也存在着一种恒温般的、难以突破的隔膜。谢时雨的情绪始终稳定在一个狭小的区间内,鲜少有大的波动。他不会像寻常恋人那样说甜腻的情话,不会在人群中主动牵起江浔的手,更不会有失控的热吻。他的亲密举动仅限于轻浅的拥抱,和偶尔落在江浔额角或发梢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克制得如同一种仪式。 江浔体内属于艺术家的热烈天性,在这份恒温的感情里,时而感到一种微妙的饥渴。他渴望更直接的表达,更炽热的触碰,更明确的占有。但他不敢造次,他怕打破谢时雨设定的平衡,怕看到那双冷静眼眸中流露出不满或疏离。 一次周末,他们去看一个当代雕塑展。在一个人流较少的转角,展示着一尊扭曲、充满力量感的金属作品。晦暗的灯光,封闭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人。江浔看着谢时雨近在咫尺的唇瓣,那线条优美的薄唇在幽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微微踮脚,想要吻上去。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谢时雨却微微侧过头,那个吻便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江浔僵住了,脸颊瞬间烧起来,尴尬和失落如同冰水浇下。 谢时雨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抬手,用指节轻轻擦过刚才被江浔碰到的地方,语气平淡如常:“走吧,下一个展厅是影像装置。” 他甚至没有看江浔一眼,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拒绝的回避,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江浔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挺拔却疏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走进堡垒的内部,并不代表拥有了堡垒的主人。这里的规则,依然由谢时雨制定。 那之后,江浔又一次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将所有澎湃的情感更用力地压向画布。他的画室里,堆满了以谢时雨为灵感的画作,只是这些画,色彩愈发浓烈,笔触愈发大胆,仿佛要将现实中无法宣泄的情感,全部倾注于此。 谢时雨偶尔会来江浔的画室。他会站在那些画前,沉默地看很久。有一次,他指着一幅用色极其大胆、几乎有些狂乱的肖像(画中人依旧是他,眼神却带着江浔想象中不该有的脆弱)问道:“为什么这样画?” 江浔紧张地攥着画笔,低声说:“我觉得……那时的你,可能心里藏着事。”他是在借画表达自己无法言说的窥探欲和关怀。 谢时雨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江浔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看穿的不悦,但最终,他只是说:“画是自由的。但人,需要分寸。” 他又一次划清了界限。 江浔低下头,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流淌。江浔学会了在谢时雨设定的温度里生存,将他偶尔流露的、微不足道的温和(比如在他感冒时提醒他吃药,在他工作熬夜后帮他点一份营养外卖)放大成爱的证据。他用无尽的包容和退让,维系着这段关系。 他并不知道,这种单方面的、近乎献祭般的妥协,正在悄然助长着某种不平衡。他像一株趋光植物,拼命向着唯一的光源生长,却忽略了土壤中悄然变化的成分。 而谢时雨,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他看着江浔在他的规则下变得愈发“懂事”,愈发符合他心目中“稳定”和“可控”的伴侣形象,那份隐秘的满足感,掩盖了或许存在的、更深层次的情感缺失。 堡垒之内,恒温恒湿,适合保存,却未必适合一颗渴望热烈跳动的心脏真正栖息。 第8章 融冰 那次美术馆未遂的亲吻之后,江浔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手脚,在亲密举动上变得更加谨慎。他将那份渴望小心翼翼地藏好,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然而,感情的河流总会在看似平静的冰层下寻找突破口。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江浔为了赶一幅重要的商业壁画,连续在画室熬了几个通宵。最后一天晚上,当最后一笔颜料落下时,强烈的疲惫感和骤然松弛的精神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晕倒在画架旁。被吓坏的助手赶紧给他倒了热水,又在他的坚持下,帮他叫了车。 车窗外雨声淅沥,江浔靠在座椅上,头晕目眩,浑身发冷。意识模糊间,他下意识地拨通了谢时雨的电话。他其实没指望谢时雨会来接他,毕竟时间已晚,雨又这么大,谢时雨最不喜计划外的混乱。 然而,当出租车停在公寓楼下时,江浔惊讶地看到,谢时雨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就站在朦胧的雨幕中。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风衣,显然是匆忙下来的。 “能自己走吗?”谢时雨拉开车门,俯身看他,眉头微蹙。 江浔虚弱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试图自己撑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 谢时雨没再说什么,将伞大部分遮在江浔头顶,然后弯下腰,一手穿过他的膝弯,一手揽住他的后背,稍一用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江浔惊得瞬间清醒了几分,苍白的脸颊染上红晕。“谢时雨……我……我可以自己……” “别动。”谢时雨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抱着他,步伐稳健地走进公寓大楼,电梯,然后开门,将他轻轻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整个过程,江浔都处于一种懵懂的、受宠若惊的状态。他靠在沙发上,看着谢时雨放下伞,去浴室拿了干毛巾,然后走回来,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极其仔细地帮他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脸颊。 毛巾柔软,他的动作很轻。江浔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神情,那双总是冷静剖析世界的眼眸,此刻只映着他一个人狼狈的样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 “谢谢……”他声音沙哑。 谢时雨没回应,擦完后,又去倒了温水,找出备用的感冒药,看着他服下。整个过程沉默却高效。 “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谢时雨命令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江浔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细微的关切。 那天晚上,江浔睡在谢时雨的床上(谢时雨自己去了客房),被褥间弥漫着谢时雨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以为谢时雨会责怪他不懂照顾自己,会强调打乱他作息的不妥,但都没有。谢时雨只是用行动处理了这场“意外”。 这次生病,像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子,荡开了细微的涟漪。之后,谢时雨似乎默许了某种程度的靠近。 他开始会在并肩走路时,偶尔自然地牵起江浔的手,虽然持续时间不长,指尖也带着他惯有的微凉,却足以让江浔心跳失序。他会在江浔喋喋不休分享画室趣事时,虽然目光可能还停留在文件上,但会轻轻“嗯”一声,表示在听。他甚至会在某次晚餐后,送江浔回画室楼下时,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主动倾身,吻了江浔。 那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虽然依旧带着谢时雨式的克制和主导,但唇瓣相贴的时间更长,气息交融得更深。江浔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皮肤,能感受到他揽在自己后腰的手掌微微用力。那一刻,江浔仿佛听到了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 他激动地回应着,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全然的投入。一吻结束,两人气息都有些微乱。车内光线昏暗,谢时雨看着江浔亮得惊人的眼睛和泛着水色的唇瓣,眼神深邃,指腹轻轻擦过他的下唇。 “上去吧。”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 江浔晕乎乎地下了车,看着谢时雨的车驶离,才后知后觉地捂住狂跳的胸口,脸上绽开一个傻气的、巨大的笑容。 融冰的过程是缓慢的,但确确实实在发生。谢时雨依旧理性、克制,依旧主导着关系的节奏,但他开始允许更多私人领域的交融。他会留江浔过夜,虽然通常是分房(除非江浔像那次一样生病),他会记住江浔不吃西红柿,茄子的小习惯,会在江浔完成一幅重要作品后,送他一套他偶然提过的、很难买到的进口颜料。 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在江浔看来,都是谢时雨冰封外壳下流露出的温柔。他像守护珍宝一样收集着这些瞬间,并用加倍的热情和爱意去回应。他的画作里,属于谢时雨的肖像,色彩渐渐变得温暖明亮,笔触也柔和了许多,少了些狂想的投射,多了些深情的凝视。 他以为,他正在一点点融化那座堡垒,正在一步步走进谢时雨的内心。他沉浸在关系升温的喜悦里,并未察觉,那冰层之下,或许并非柔软的土壤,而是更为坚硬、更为冰冷的基石。谢时雨给予的亲近,依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掌控,只是方式变得更加隐秘,更加……令人沉溺。 但此刻,江浔无暇他顾。他只想紧紧拥抱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在他深爱的、逐渐为他融化的“壁垒”之中,构筑属于他们的,看似稳固的未来。 第9章 锚点 关系的融冰如同春日的溪流,缓慢却持续地冲刷着固有的边界。谢时雨似乎逐渐习惯了生活中江浔的存在,那份严谨的日程表上,开始出现更多属于两人的、不那么“规划”的留白。 一个周六的上午,阳光透过谢时雨公寓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洒下满室暖意。江浔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前支着画板,正对着窗外勾勒城市天际线的速写。谢时雨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膝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处理着未完的工作。 空气中只有画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种宁静而融洽的韵律。江浔画累了,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目光不自觉飘向沙发上的谢时雨。 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神情是工作时常有的、略带疏离的严肃。但不知为何,江浔却从这份严肃中,品出了一丝让他心安的日常感。这个人,这个曾经遥远如星辰的人,此刻正真实地存在于他的空间里,分享着同一个安静的上午。 他悄悄拿起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快速勾勒此刻的谢时雨——穿着舒适的灰色家居服,刘海柔软地垂落额前,褪去了平日西装革履的锋利,显出一种居家的、难得的松弛。 谢时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向他。江浔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下意识想藏起速写本。 “在画什么?”谢时雨合上电脑,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好闻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江浔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速写本递过去:“画你。” 谢时雨接过,看着画纸上那个居家的、眉眼温和的自己,沉默了片刻。他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划过,然后侧过头,看向江浔。阳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温和。 “画得不错。”他低声说,然后,在江浔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俯身,吻住了他。 这个吻不同于车内那次带着试探和克制的吻。它更轻柔,更缠绵,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谢时雨的手轻轻捧住江浔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敏感的耳后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江浔闭上眼,全心投入这个吻中,感受着谢时雨难得的主动和温柔。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中那座名为“谢时雨”的堡垒,正传来冰块融化的、悦耳的叮咚声。 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谢时雨的额头轻轻抵着江浔的,鼻尖相触,气息交融。这个姿势极度亲密,带着浓浓的占有意味。 “以后,”谢时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事后的沙哑,“想画就画,不用偷偷摸摸。” 江浔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酥麻一片。他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这不仅仅是允许,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将他纳入私人领域的标志。 从那以后,谢时雨的公寓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江浔的痕迹。玄关处随意放着的他的帆布鞋,客厅角落里专属他的画架和颜料,书房书架上穿插摆放的几本艺术画册,甚至浴室洗漱台上,并排而立的两个牙刷杯。 谢时雨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甚至默许了这种“入侵”。有时江浔熬夜画画,谢时雨会端一杯热牛奶放在他手边;有时谢时雨工作到很晚回来,会发现客厅留着一盏暖黄的灯,和蜷在沙发上等他等到睡着的江浔。 一次,江浔接了一个外地的大型壁画项目,需要离开将近一周。出发前的晚上,他帮着谢时雨整理行李箱(虽然谢时雨的东西永远叠放得一丝不苟),絮絮叨叨地叮嘱他记得按时吃饭,冰箱里准备了哪些半成品食物。 谢时雨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不耐烦。直到江浔说完,他才开口,语气平淡却肯定:“早点回来。” 简单的四个字,让江浔的心瞬间被填满。他扑上去抱住谢时雨,将脸埋在他颈窝,闷声说:“我会的。很快回来。” 在外地的每一天,江浔都会和谢时雨视频。屏幕那头的谢时雨通常还在书房工作,背景是他熟悉的、有着巨大书架的墙壁。他们话不多,很多时候只是开着视频,各做各的事,但那种无形的连接,却让江浔感到无比踏实。 谢时雨成了他漂泊在外的锚点,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有一个方向是归途。 项目结束那天,江浔归心似箭,坐了最早一班飞机回来。当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推开谢时雨公寓的门时,发现谢时雨竟然在家,而且餐桌上摆放着简单的、显然是外卖但已经细心装盘好的早餐。 “吃了再休息。”谢时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副碗筷,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江浔却从他细微的动作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等待的意味。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江浔走过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征求同意,而是直接伸出手,从背后环住了谢时雨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谢时雨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甚至抬起手,轻轻覆盖在江浔交叠在他腰间的手背上。 “嗯,回来了。”他低声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相依的两人身上,温暖而静谧。江浔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他紧紧抱着他的锚点,他的堡垒,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锚点固然能固定船只,却也可能在风暴来临之时,成为无法挣脱的束缚。而堡垒的温暖,或许只是因为它将所有的风雨,都隔绝在了他看不见的墙外。 第10章 星火 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迹,如同藤蔓悄然攀附,将两个独立的空间紧密联结。江浔几乎算是半正式地住进了谢时雨的公寓。他的画具占据了阳台最好的采光角落,他的速写本散落在客厅的茶几,连冰箱里也常备着他爱喝的酸奶和谢时雨几乎不碰的碳酸饮料。谢时雨对此展现出了惊人的包容,甚至会在超市采购时,顺手拿起江浔喜欢的零食。 生活像是被调成了柔和的暖色调,平稳得让江浔时常有种不真切的幸福感。但他心底深处,偶尔还是会掠过一丝不安。谢时雨太好了,理性、可靠,给予他稳定的支持和恰到好处的亲密,可那份感情,似乎总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看不真切内核。他给予的,更像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对“伴侣”这个角色的完美扮演。 这种不安,在一个观看纪录片的夜晚,被悄然放大。纪录片讲述的是一对艺术家伴侣,在贫困与争议中相互扶持,感情炽烈而纯粹,最终共同攀登艺术高峰的故事。影片结束时,江浔眼眶微湿,被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燃烧的爱所震撼。 他靠在谢时雨肩头,轻声问:“谢时雨,你会那样吗?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不顾一切,哪怕明知会摔得粉身碎骨?” 谢时雨沉默地看着片尾滚动的字幕,客厅里只有屏幕闪烁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不会。” 答案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江浔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感情不是赌博,不需要粉身碎骨来证明。”谢时雨继续道,语气是他惯常的理性分析,“可持续的、稳定的、彼此成就的关系,远比短暂炽烈的燃烧更有价值。失控,意味着风险和不可预知的代价,而代价,往往需要他人共同承担,这不公平,也不负责。” 他的话像一盆温水,不冰冷,却足以浇熄江浔心中那点浪漫的幻想。他说的没错,甚至无懈可击。可江浔就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他渴望的,不仅仅是“可持续”和“稳定”,他渴望的是谢时雨冰山下可能存在的、为他而燃的星火。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失落,轻轻“嗯”了一声。 谢时雨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侧过头看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江浔垂着眼睫,嘴唇微微抿着,像一只受了委屈却不敢声张的小动物。 忽然,谢时雨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或背,而是用指尖,轻轻抬起了江浔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但眼神却比平时深邃许多,仿佛有旋涡在其中流转。 “江浔,”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缓慢,“我不是会为爱疯狂的人。我的世界建立在逻辑和秩序之上。” 江浔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 “但是,”谢时雨话锋一转,指尖在他下颌线轻轻摩挲,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你是我秩序里,唯一的变量,也是我唯一允许存在的例外。” 江浔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时雨凝视着他,继续用他那冷静的、剖析事实般的语气,说着对江浔而言如同誓言的话语:“我不会为你放弃我的原则,也不会陪你进行无谓的冒险。但在我设定的边界内,我会确保你最大限度地自由创作,我会为你扫清前路的障碍,我会是你最稳固的后盾。只要你不主动离开,不触碰底线,我的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 这不是江浔想象中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宣言。它冷静、克制,甚至带着谈判般的条款感。可不知为何,这番话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江浔心跳如鼓。因为他了解谢时雨,知道“例外”和“唯一”这两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意味着多么沉重的分量。 这不是燃烧的烈火,而是深埋于冰层之下,悄然涌动、恒温的地热。它不耀眼,却足以支撑生命。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江浔猛地扑进谢时雨怀里,紧紧抱住他,声音哽咽:“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谢时雨,我爱你。”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同样热烈的回应。谢时雨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我知道。”他低声说,手掌在他后背轻轻拍抚,如同安抚,也如同确认。 那一晚,江浔在谢时雨怀中睡得格外香甜。他仿佛看到,在那座理性堡垒的最深处,终于为他亮起了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火。或许它不够温暖,无法驱散所有寒意,但足以照亮他前行的路,让他有勇气,继续留在这座他深爱着的、独特的城池之中。 他以为,这就是他们之间爱的形态,他愿意拥抱这份带着距离的温暖,直到永远。 第11章 刻折 谢时雨那句“唯一的例外”像一道护身符,安抚了江浔心底深处的不安。他们的生活继续沿着既定的轨道平稳运行,只是江浔能感觉到,谢时雨对他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 比如,谢时雨的书房里,那张昂贵且一丝不苟的红木书桌上,如今会理直气壮地出现江浔的速写本和几支散落的炭笔。又比如,谢时雨那个严格遵循营养学的每周食谱里,偶尔会为江浔偏爱的、被他称为“垃圾食品”的炸鸡和奶茶腾出一点空间。 这些细微的改变,让江浔愈发笃定,自己正在一点点凿开谢时雨坚硬的外壳,触碰到内里真实的温度。他像一株得到充足光照和水分的植物,舒展枝叶,创作也进入了井喷期,几幅融合了写实与幻想的画作在业内获得了不小的关注。 然而,平衡在一次看似普通的社交活动中被微妙地打破了。 江浔受邀参加一个由某艺术基金会举办的晚宴,旨在为年轻艺术家提供交流平台。谢时雨原本有个推不掉的客户应酬,但在江浔小心翼翼的询问下,他竟意外地调整了日程,答应陪同前往。 那是江浔第一次以伴侣的身份,与谢时雨共同出现在相对正式的社交场合。谢时雨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气场沉稳强大,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的寒暄,言辞得体,分寸感极佳,却始终将江浔护在身侧无形的半径之内。 晚宴气氛热烈,一位颇有名气的策展人,姓周,四十岁上下,性格爽朗,对江浔的作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拉着他聊了许久关于创作理念和未来合作的可能性。周策展人谈兴甚浓,说到激动处,甚至习惯性地拍了拍江浔的肩膀,手臂也自然地搭了一下。 江浔完全沉浸在专业交流的兴奋中,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他无意间转头,对上谢时雨的目光。 谢时雨就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与基金会负责人交谈,脸上甚至还维持着礼貌的浅笑。但他的眼神,隔着晃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江浔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冰冷而锐利,让江浔瞬间脊背一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周策展人再次欲拍向他肩膀的手。 晚宴结束后,回家的车上,气氛明显不同。谢时雨沉默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江浔惴惴不安地坐在副驾驶,试图找些话题,都被谢时雨用简短的“嗯”,“是吗”挡了回来。 直到进了公寓门,谢时雨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才转过身,看向局促地站在玄关的江浔。 “那个周策展人,”谢时雨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你了解他的背景吗?” 江浔一愣,老实回答:“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在业内口碑还不错……” “他三年前离异,私生活方面,风评并不像他的专业能力那么无可指摘。”谢时雨语气冷静,像在陈述一份调查报告,“他手下捧红的年轻艺术家,有几个关系暧昧不清。” 江浔张了张嘴,想解释他们只是纯粹的艺术交流,但在谢时雨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时雨的不悦,并非源于社交本身,而是源于那种超出他掌控范围的、过于“热络”的互动。 “我……我不知道这些。”江浔低下头,声音有些发虚,“我们只是聊了聊画……” 谢时雨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江浔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酒气和冷冽的古龙水味道。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江浔刚才被周策展人拍过的肩膀位置,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清晰的、抹去痕迹的意味。 “江浔,”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的。” 这句话不是情话,更像是一种宣告和划定所有权。它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让江浔心脏猛地一缩,有些不适,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被人在乎的颤栗感。他仿佛看到谢时雨冷静外壳下,那不容侵犯的领地意识。 “我知道。”江浔抬起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认真地说,“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谢时雨凝视着他,似乎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实性。片刻后,他眼底的冰霜才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专注的凝视。他低下头,吻住了江浔。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比平时更加用力,更加深入,不容拒绝,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在他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江浔被动地承受着,在轻微的窒息感和强势的占有中,竟体会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看,他是在乎的。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一吻结束,谢时雨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微乱,低声说:“以后,类似的场合,注意分寸。” “好。”江浔温顺地答应。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此揭过。那天晚上,谢时雨比往常更久地拥着他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力道有些紧,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江浔在他怀里,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情复杂。他确实不喜欢谢时雨那种近乎审视的掌控感,但他又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掌控背后所泄露出的、稀有的在意。 他想,也许爱就是这样,伴随着甜蜜的束缚。他愿意为了留住这份独特的“例外”,而接受那些刻在自由之上的、细微的划痕。他只是忽略了,当划痕累积到一定程度,或许会彻底改变物品本身的形态。 第12章 裂釉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流逝。自从晚宴事件后,江浔在社交上更加注意分寸,谢时雨对此似乎颇为满意,两人关系进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和谐期。谢时雨甚至主动提出,要资助江浔举办一次个人画展。 这对江浔而言,无疑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刻。他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废寝忘食地准备展品。谢时雨为他联系了场地,协调了宣传,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江浔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感激中,觉得谢时雨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是他艺术之路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就在画展筹备进入最后阶段,江浔筛选最终展品时,矛盾发生了。 江浔的创作一直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围绕谢时雨的、风格相对写实温和的肖像与场景;另一条,则是他内心深处更私密、更情绪化的表达——一些色彩对比强烈、构图扭曲、充满隐喻和不安因子的抽象或半抽象作品。这些画作是他情绪的宣泄口,是他理性世界之外的狂想曲,他私下称之为“影子系列”。 在最初提交给谢时雨的展品清单里,他小心翼翼地夹杂了两幅相对克制的“影子系列”作品。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向外界展示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自己,不仅仅是“谢时雨的缪斯”,更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复杂情感的艺术家。 当他把最终选定的画作在临时租用的仓库里挂起来,请谢时雨过来做最后确认时,谢时雨的目光在那两幅“影子系列”作品上停留了许久。 那两幅画,一幅用了大量沉郁的蓝黑色块,交织着挣扎的红色线条;另一幅则是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形,仿佛在融化,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与周围那些温暖、明亮、带着谢时雨影子的画作格格不入。 “这两幅,撤掉。”谢时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江浔的心猛地一紧,试图解释:“时雨,这些画代表了我另一面的创作思考,它们可能不那么……美好,但它们是真实的……” “画展的主题是‘光与序’,”谢时雨打断他,语气冷静地分析,如同在法庭上陈述证据,“这些作品,与主题不符,风格突兀,会破坏整体的协调性和观众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浔,“它们的情绪过于负面和私人化,不适合在这样一个旨在建立你公众形象的场合展示。” “可是,艺术不应该只有光明和秩序……”江浔争辩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渴望被认可的是完整的他,而不是被筛选过的、符合某种期待的部分。 “江浔,”谢时雨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压力,“我为你争取这个机会,投入资源,是为了让你的才华被更多人看到,是为了铺平你未来的路。公众和评论家需要看到的是你的潜力、你的技巧、你的‘光’,而不是这些……”他瞥了一眼那两幅画,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不悦,“……混乱和阴暗。它们会让人误解,甚至影响对你的评价。”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剔除着他不喜欢的部分。江浔看着谢时雨,看着他理性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谢时雨说过,在他设定的边界内,给予他自由。原来,这自由的边界,是由谢时雨来定义的。连他内心的“影子”,都不被允许暴露在谢时雨所认可的“光”之下。 一种混合着失望、委屈和轻微反抗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他第一次没有立刻顺从,而是固执地站在原地,嘴唇抿得发白。 仓库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谢时雨看着江浔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江浔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抵抗。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紧绷的张力。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谢时雨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但核心立场毫不动摇:“江浔,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圈子的规则和运作方式。移除它们,是为了你好。” 最后那句“为了你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瞬间击垮了江浔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勇气。他想起谢时雨为他做的一切,想起他的庇护和指导,想起他那句“唯一的例外”。反抗的力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 他低下头,避开谢时雨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听你的。” 那两幅画被撤了下来,换上了另外两幅风格明快的风景写生。画展最终如期举行,获得了不小的成功。评论家赞扬江浔技法娴熟,用色温暖,画面充满“秩序感”和“宁静的力量”。 江浔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众人的祝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空了一块。他看着那些被精心展示的作品,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剔除了所有瑕疵的瓷器,光滑,完美,符合所有人的审美,唯独失去了窑变时那一点不可预知的、独特的裂釉之美。 谢时雨站在他身边,手轻轻搭在他的后腰,如同一个胜利的所有者。他满意于画展的成功,满意于江浔的“听话”。 他没有看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他怀中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被压抑的黯然。完美的瓷器依旧完好,但那一道细微的、内部的裂痕,却已在无人知晓处,悄然滋生。 第13章 微光下的影子 画展的成功为江浔带来了声誉和更多的商业机会,但他内心的空洞感却与日俱增。那种感觉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持续的、弥漫性的倦怠,像梅雨季节湿漉漉的雾气,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他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身边谢时雨平稳的呼吸声,大脑却异常清醒,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白天作画时,也时常感到精力难以集中,以往信手拈来的色彩变得凝滞,画笔沉重。食欲减退,连谢时雨特意吩咐阿姨做的、他以前喜欢的菜式,也引不起太多兴趣。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有时候谢时雨跟他说话,他需要反应好几秒才能回应。 最明显的是,他几乎不再碰那些代表着他“影子”的创作。画室里堆满了符合市场期待和谢时雨认可的、明亮规整的画作,而那个藏着狂想与私密的速写本,被塞到了书架最深的角落,蒙上了一层薄灰。 谢时雨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起初,他以为是画展筹备期劳累过度,吩咐阿姨多炖些补品,并强制江浔减少了不必要的工作。但情况并未好转。 一次,谢时雨深夜结束工作回到卧室,发现江浔并没有睡,而是抱膝坐在飘窗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洞,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到动静,江浔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还没睡啊?” 谢时雨没有错过他仓促的动作和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走过去,将他从飘窗上抱下来,塞进被子里,然后自己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回来仔细地给他擦脸。 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但很仔细。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江浔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赶紧闭上眼。 谢时雨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和苍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第二天,他推掉了上午所有的工作安排。 “今天去医院。”早餐时,谢时雨语气平静地告知,而不是商量。 江浔愣了一下,下意识拒绝:“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你需要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心理评估。”谢时雨打断他,目光冷静而坚持,“江浔,你的状态不对。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或者说,是一种对“所有物”状态偏离正常轨道的不满和修正意图。江浔看着他,知道自己没有反对的余地,也或许,内心深处,他也渴望有人能帮他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 在医院,经过一系列问卷和与心理医生的单独面谈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轻度抑郁症。 医生拿着报告,对等在外面的谢时雨和神情恍惚的江浔解释道:“主要是持续的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精力缺乏……可能与近期压力、个性因素以及……”医生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某些情感表达受阻或长期积累的微小情绪有关。需要药物干预配合心理疏导。” 江浔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对这个结果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谢时雨站在他身边,面色沉静如水,仔细地向医生询问着用药注意事项、副作用以及日常护理要点。他的问题精准、理智,仿佛在接手一桩新的、需要妥善处理的案件。 回家的路上,车内气氛压抑。江浔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个破碎的、需要修理的物件。 “医生开的药,要按时吃。”谢时雨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心理疏导的预约,我会让助理安排好。” “嗯。”江浔低低地应了一声。 “以后,每天晚饭后陪我散步半小时。”谢时雨继续安排,像是在部署一项新的健康管理计划,“工作强度需要调整,不必要的应酬全部推掉。我会监督你的作息。” 他的安排细致周到,无可挑剔,充满了解决问题的效率。江浔知道,这确实是谢时雨表达关心和负责的方式。他应该感到庆幸,谢时雨没有因为他“生病”而流露出任何嫌弃或失望,反而更加细致地规划着他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空呢?他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规律的作息和按时服药,他渴望的是谢时雨能问一句“你心里到底在难过什么”,是能拥抱他那些不被允许展露的“影子”,而不是将它们视为需要被矫正的“症状”。 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习惯了在谢时雨设定的框架内接受给予。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疲惫的顺从:“好,都听你的。” 谢时雨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伸过手,轻轻握了握他放在膝上、有些冰凉的手。“会好的。”他说,语气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预言。 江浔感受着手背上短暂的温暖,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谢时雨在努力地“修复”他,将他拉回“正常”的、稳定的轨道。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即使用最精细的手法黏合,裂痕依然存在。 他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将那个带着裂痕的、真实的自己,更深地藏进了无人可见的阴影里,继续扮演着谢时雨所需要的,那个“光”与“序”的江浔。 第14章 无声的雪 抗抑郁药物像一层模糊的滤镜,让江浔的情绪不再剧烈起伏,但也带走了许多鲜活的感受。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色彩变得黯淡,连画笔下的颜料都失去了往日的饱和度。他按时服药,定期去做心理疏导,遵循着谢时雨为他制定的健康作息表,像一个运行良好的程序。 谢时雨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江浔的“稳定”,不再莫名流泪,不再深夜失眠,这让他感到满意,认为自己的干预是正确且有效的。他并未深究这“稳定”之下,是更深层次的麻木与抽离。 冬天来了,城市下了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城市的喧嚣。谢时雨记得江浔以前很喜欢雪,曾说雪能让世界变得安静又干净,像一幅巨大的素描。 傍晚,谢时雨提前结束工作回家,发现江浔裹着毯子,坐在阳台的画架前,对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画布上一片空白,颜料盘里的色彩干涸凝固。他站了很久,江浔都没有发现。 “不想画就别勉强。”谢时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浔微微一颤,回过头,眼神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聚焦。“没有勉强,”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笔的木杆,“只是……不知道画什么。” 谢时雨走到他身边,看向窗外。“你以前不是喜欢画雪景?” “嗯。”江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雪花,感觉不到曾经的那种悸动。那种想要用画笔捕捉瞬间美好的冲动,似乎被药物连同那些低落的情绪一起封印了。 谢时雨皱了皱眉。他习惯于解决问题,而江浔这种失去动力的状态,在他看来是一个需要被攻克的新问题。他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了点清水,在调色盘上调和着白与蓝灰,然后在江浔空白的画布上,利落地画了几笔——是窗外建筑被雪覆盖的屋顶轮廓,线条冷静、准确,带着建筑师草图般的理性,却唯独缺少了画者应有的情感温度。 “像这样,抓住基本的形和色调。”谢时雨将画笔递还给江浔,语气带着引导,“你可以的。” 江浔看着画布上那几笔精准却冰冷的线条,又看了看谢时雨笃定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谢时雨在教他“如何感受”,如何“正确”地表达。可他需要的不是指导,而是被理解,被允许“感受不到”。 他接过画笔,却没有继续画下去,只是轻声说:“我有点冷,想进去了。” 谢时雨看着他逃避的姿态,眼神微沉。他没有阻止,跟着他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晚上,江浔服下药片后,早早躺下。药物作用下,他很快陷入一种昏沉的睡眠。谢时雨处理完工作,回到卧室时,发现江浔在睡梦中蜷缩着身体,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挣扎。 谢时雨站在床边,凝视着他。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江浔苍白的脸和眼睫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谢时雨清晰地意识到,药物和心理疏导只是控制了症状,却并未触及问题的核心。江浔像一棵内部正在缓慢枯萎的植物,外表看似维持着形态,内里的生机却在悄然流逝。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江浔紧蹙的眉心,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他不习惯这种过于感性、无法用逻辑解决的困境。最终,他只是替江浔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规范感。 第二天是周末,谢时雨推掉了所有安排。早饭时,他对江浔说:“今天不去画室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江浔抬起眼,有些疑惑。 谢时雨没有解释,只是开车带他去了市郊一个以温泉著称的度假村。这里环境清幽,白雪覆盖着日式庭院,温泉池水汽氤氲。谢时雨订了带私人温泉的套房。 “泡一下,放松。”谢时雨言简意赅。 温暖的泉水似乎暂时驱散了江浔骨子里的寒意。他靠在池边,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的抚慰。谢时雨就坐在他对面,隔着朦胧的水汽看着他。 过了很久,江浔忽然低声开口,像是梦呓:“时雨,我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谢时雨目光一凝,声音平稳:“丢了什么?” “不知道。”江浔摇摇头,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温泉水还是眼泪,“就是感觉……空了一块。画不出想画的东西,也……感觉不到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谢时雨描述这种内在的失落。 谢时雨沉默着。理性告诉他,这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但看着江浔此刻脆弱迷茫的样子,一种超出他掌控范围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不是他擅长处理的“问题”,而是一种……让他感到无力的心疼。 他涉水走过去,在江浔身边坐下。水波荡漾,两人的手臂在水中轻轻相触。谢时雨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庭院里覆雪的枯山水,过了许久,才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丢了就丢了。” 江浔愕然地看向他。 谢时雨转过头,水汽让他平日过于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些许:“找不到,就不要勉强去找。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一直保持‘完整’。” 这不是情话,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但听在江浔耳中,却像是一道特赦令。谢时雨第一次,没有要求他“必须好起来”,没有试图“修复”他,而是允许了他可以“不完整”。 眼泪无声地涌出,混入温泉水中。江浔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谢时雨伸出手,没有拥抱,只是将手掌覆在他湿漉漉的后颈上,带着温泉水灼人的温度,像一个沉默的锚点。 那一刻,江浔仿佛感觉到,内心深处那片冻结的荒原上,落下了一片无声的、微小的雪花,带着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凉意。 第15章 失重的躯壳 在谢时雨近乎严苛的“健康管理”和药物作用下,江浔的情绪状态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稳。那种溺水般的低落感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虚空,仿佛踩在棉花上,找不到着力点。 然而,新的问题悄然浮现。 最初是以前合身的牛仔裤腰围有些发紧。江浔以为是近期活动减少,并未在意。直到某天清晨,他站在浴室的电子秤上,看着屏幕上比三个月前增加了将近十五斤的数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敢置信地又站上去一次,数字依旧冰冷地显示着。 镜子里的自己,脸颊圆润了些,曾经清晰的下颌线变得模糊,腰腹间覆上了一层柔软的、陌生的赘肉。他伸出手,捏了捏手臂内侧,那种绵软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或许只是需要调整饮食和运动的信号。但对一个需要敏锐观察形体、对线条和比例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画家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他的身体,这个他表达美、创造美的工具,正在变得迟钝、臃肿,脱离他掌控地“变形”。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药物维持的虚假平静。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镜子里陌生的轮廓。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自我厌恶感攫住了他,比之前的情绪低落更具体,更尖锐。 谢时雨走进浴室时,看到的就是江浔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镜子的样子。他的目光扫过秤上的数字和江浔紧绷的侧影,立刻明白了原因。 “是药物的常见副作用之一,”谢时雨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说明书上有写。代谢变化,食欲可能增加,体重上升。” 他的冷静像一把刀,割裂了江浔最后的防线。 “常见副作用?”江浔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你说得轻巧!你看看我!这还是我吗?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他用力扯了扯腰间宽松的睡裤,布料勒出柔软的弧度,这画面几乎让他崩溃。 谢时雨蹙眉,对于江浔突然的情绪失控感到不悦。在他看来,这是治疗过程中可以预见的、需要管理的状况,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体重可以后期通过运动和饮食调整回来。当务之急是稳定你的情绪,这才是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江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谢时雨,我是个画画的!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身体感受,就是我的一切!现在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陌生的、不断膨胀的躯壳里!你告诉我这只是‘副作用’?你告诉我体重可以‘后期’调整?”他指着镜子,几乎是嘶吼出来,“那我现在呢?现在的我算什么?一个需要被修理的、连外形都出故障的物件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烈地、毫无保留地对谢时雨宣泄情绪。长期的压抑、不被理解的苦闷、对自我认同的危机,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谢时雨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江浔的顺从,此刻江浔的失控和指责,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和决策。他上前一步,抓住江浔挥舞的手臂,力道不小,声音冷硬:“江浔,冷静点!你在生病,这只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宁愿病着!至少那时候我还是我自己!”江浔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眼泪汹涌而出,“你根本不明白!你只知道解决问题,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一个稳定的、正常的、符合你期望的江浔!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要这样?!” “我想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谢时雨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压抑的怒火,“而不是被那些无用的情绪拖垮!体重增加只是暂时的,情绪稳定才是……” “无用的情绪?”江浔打断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讽刺,“对,我的感受,我的痛苦,我的创作,在你眼里都是无用的!只有你的逻辑,你的秩序,你的‘为我好’才是真理!” 他猛地甩开谢时雨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谢时雨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崩溃哭泣的江浔,胸膛起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江浔不能理性地看待这个过程。他提供的明明是最优解,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指责和反抗。 他看着那具因为药物而微微发胖、此刻因为哭泣而显得更加脆弱无助的身体,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恼怒,有不被领情的失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他强行忽略掉的……无措。 他最终没有再去扶他,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你需要冷静。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浴室,留下江浔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自己像一艘被遗弃的、正在不断下沉的破船,连最后一块压舱石都失去了。他不仅弄丢了自己的情绪,如今,连熟悉的躯壳也开始背叛他。 第16章 静默的妥协 浴室那场激烈的冲突之后,公寓里陷入了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安静。江浔将自己反锁在画室里,一整天没有出来。谢时雨也沉着脸,去了律师事务所,直到深夜才回来。 两人陷入了冷战。 江浔坐在画室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废弃的画稿。他试图画画,却发现自己连拿起画笔的勇气都没有。他看着自己变得圆润的手指,感觉它们僵硬而陌生,再也捕捉不到那些纤细敏感的线条。体重增加带来的不仅是外形的改变,更是对他艺术感知的一种阉割。谢时雨那句“无用的情绪”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而另一边的谢时雨,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案件资料,却第一次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江浔崩溃哭泣的样子,和他那句“你根本不明白”的指控,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习惯于分析和解决外部世界的矛盾,却对江浔内心这种非理性的、源于自我认知的痛苦感到棘手。他确信自己的决策是为了江浔的长期利益,但江浔激烈的反应,让他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并不能完全用逻辑和效率来衡量。 第三天晚上,谢时雨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他走到画室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谢时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 画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江浔蜷在角落的懒人沙发里,像是睡着了,但谢时雨能看出他紧绷的肩线。 谢时雨没有开灯,他走到江浔身边,将纸袋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然后,他蹲下身,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江浔。 江浔闭着眼,睫毛轻轻颤动,暴露了他并未睡着的事实。他的脸颊似乎更消瘦了些,眼下的青黑明显,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生气的脆弱。 “我咨询了医生。”谢时雨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比平日低沉,也少了几分冷硬,“有一种新型药物,体重增加的概率会低很多,但起效可能慢一些,初期可能会有其他不适。” 江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谢时雨继续平静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尝试换药。或者,在服用现有药物期间,聘请专业的营养师和健身教练,制定方案,尽可能控制体重变化。” 他没有道歉,没有承认自己的“不理解”,他只是提供了新的、更优化的“解决方案”。这是谢时雨式的让步。 江浔缓缓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谢时雨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前几日的愤怒和指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谢时雨,”他的声音沙哑,“我是不是……很麻烦?” 谢时雨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他才说:“管理麻烦,是我的擅长。” 这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直白的陈述。但奇异地,江浔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谢时雨没有否认他的“麻烦”,但也没有放弃“管理”他。这或许,已经是这个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接近“不离不弃”的承诺。 江浔的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 “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谢时雨的语气依旧平淡,“据说青提蛋糕不错。热量很高,偶尔一次,不影响。” 江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谢时雨记得他喜欢青提蛋糕,也知道他此刻对热量的恐惧,但他还是买了。这是一种笨拙的、带着谢时雨风格的示好,打破了他自己定下的“健康管理”规则。 眼泪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的暖意。 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谢时雨的衣袖,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手臂上。这是一个依赖和求和的姿态。 谢时雨身体微顿,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生硬地、一下下地拍着江浔的背脊,像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安静下来的小兽。 没有更多的言语。画室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冷战以一种无声的方式结束了。 江浔没有更换药物,他害怕新的未知副作用。他接受了营养师和健身教练,开始了一场对抗药物副作用的漫长战役。他依旧会因为体重秤上缓慢变化的数字而焦虑,依旧会在镜前感到陌生,但他不再歇斯底里。 而谢时雨,似乎也微妙地调整了他的“管理”方式。他不再只是下达指令,偶尔会在江浔完成一次艰难的体能训练后,递给他一杯水,或者说一句“有进步”。他依旧理性,依旧主导,但眼神里少了一些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经历了一次地震后的建筑,表面裂痕被小心地修补起来,内部的结构却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一种基于妥协和疲惫的、更深沉的依赖,在静默中滋生。江浔像藤蔓,缠绕着谢时雨这座冰冷的堡垒,既从中汲取生存的支撑,也承受着被其形状所束缚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也只能在这有限的、被允许的空间里,继续寻找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第17章 旧影 时间如同溪流,看似平静地冲刷着过往的裂痕。江浔在营养师和健身教练的帮助下,体重得到了一些控制,虽然再也回不到从前清瘦的体态,但至少不再持续增长,这让他内心的焦虑稍稍缓解。他与药物的副作用达成了一种无奈的共存,情绪也维持着一种药物作用下的、相对平稳的低水平状态。 谢时雨似乎很满意这种“稳定”。他依旧忙碌于他的律所,依旧主导着两人关系的节奏,只是偶尔,在江浔对着画布长时间发呆时,他会走过去,沉默地看一会儿,然后问:“需要帮忙吗?”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指导意味,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询问。 这种微小的改变,江浔能感觉到。他像久旱的植物珍惜每一滴露水一样,珍惜着谢时雨这些细枝末节的缓和。他努力扮演着那个“稳定”的伴侣,将那些偶尔翻涌上来的、关于“影子”和“自我”的困惑,更深地压进心底。 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江浔收到了一封邮件,来自他大学时的一位老教授。教授即将退休,正在筹备一个“桃李芬芳”校友联展,诚挚邀请他提供一幅近年来的代表作。 邮件末尾,教授特意提到:“记得你毕业前那组未完成的《困兽》系列,虽然风格与你后来作品迥异,但其中迸发的力量感和对内在情绪的挖掘,令我印象深刻。可惜未能见到全貌。不知这些年,你是否还有进行这方面的探索?” 《困兽》系列。 江浔看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是他大学时代最私密、最大胆的尝试,充满了扭曲的线条、压抑的色彩和痛苦的嘶吼,是他“影子系列”的源头。毕业前夕,因为谢时雨那句“做好你该做的事”,他最终没有完成,将那些画稿深深藏起,几乎遗忘。 教授的邮件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那些被压抑的、属于过去的狂野和痛苦,混合着对现状的迷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药物维持下的平静假象。 他鬼使神差地翻箱倒柜,终于在储藏室最角落的箱子里,找到了那几幅蒙尘的画稿。画面上挣扎的形态、冲突的色彩,与他现在那些温和、明亮的作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看着这些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鲜活、敢于表达一切情绪的、年轻的自己。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画,想把未完成的《困兽》画完!不是为了参展,只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被遗忘了太久的灵魂。 这个念头让他既兴奋又恐惧。他几乎能预见到谢时雨的反应。 晚上,谢时雨回到家时,江浔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开着那几幅陈旧的画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显示出内心的紧张。 谢时雨脱下外套,目光扫过那些与公寓格调格格不入的、充满张力的画作,眼神微凝。“这是什么?” “是……我大学时画的一些旧稿。”江浔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收到了林教授的邮件,他提到了这个系列,我……我找了出来。” 谢时雨走到沙发前,拿起其中一幅。画面上是一个被无数线条缠绕、几乎变形的人形,背景是沉郁得近乎黑色的深蓝。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教授邀请我参加校友联展,”江浔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谢时雨,“我……我想把这些画完成,或者,重新画一幅类似风格的,送去参展。” 他说完,屏住呼吸,等待着谢时雨的反对,等待着那些关于“风格突兀”、“影响形象”、“情绪负面”的分析。 谢时雨放下画稿,目光落在江浔脸上,审视着他眼中混合着渴望和不安的光芒。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出乎江浔的意料,谢时雨并没有立刻否定。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教授是美院的泰斗,他的联展,含金量很高。”谢时雨晃动着酒杯,语气平静地分析,“参加,对你巩固在学院派体系内的声誉有好处。” 江浔愣住了,没想到谢时雨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但是,”谢时雨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困兽》这个主题和风格,过于尖锐和私人化,不适合。你可以创作一幅新的,保持你现有的、更被主流认可的风格,或者,选择一个更积极、更能体现你成长的主题。” 他走到江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比如,‘破茧’或者‘新生’。这既回应了教授对你过往的提及,也展示了你现在更加成熟、稳定的状态。你觉得呢?” 他又一次,轻描淡写地,将江浔内心汹涌的创作冲动,引导向了一条符合他期望的、安全稳妥的轨道。“困兽”变成了“破茧”,痛苦的挣扎变成了积极的新生。逻辑完美,无懈可击。 江浔看着谢时雨冷静睿智的脸,看着他为自己规划出的“正确”道路,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在现实的冷风中摇曳了几下,终究,还是缓缓熄灭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谢时雨甚至没有直接反对,他只是提供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他总是对的。 江浔低下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近乎认命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破茧’……这个主题更好。” 他站起身,默默地将那些陈旧的画稿重新收好,放回储藏室的角落,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埋葬什么。 谢时雨看着他顺从的背影,抿了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成功地规避了潜在的风险,再次将江浔拉回了安全的轨道。他没有看到,江浔转身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彻底沉寂下去的光。 旧的影子被再次驱散,新的作品将在既定的框架内诞生。堡垒之内,秩序井然,只是那株依附其上的藤蔓,似乎又失去了一寸属于自身的、向着不同方向生长的可能。 第18章 错位的拼图 校友联展的事情最终以江浔创作了一幅名为《曦》的油画告终。画面描绘的是晨光穿透厚重云层,照亮一片朦胧森林的景象,笔触细腻,色彩温暖,充满了希望与秩序的意味,完美契合了“破茧新生”的主题,也得到了林教授和不少评论家的好评。 谢时雨亲自出席了开幕式,以伴侣的身份站在江浔身边,应对得体,无可挑剔。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璧人,一个理性沉稳,一个才华横溢,天作之合。 只有江浔自己知道,那幅《曦》是如何在内心一片荒芜中,凭借技巧和意志力硬生生“构建”出来的。完成它的过程,更像是一次精疲力尽的表演。 画展结束后,或许是为了奖励江浔的“懂事”,也或许是为了调节一下近期略显沉闷的气氛,谢时雨难得地主动提出,休几天年假,带江浔去一个南方临海的城市短途旅行。 没有助理,没有详细的行程表,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江浔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些许期待的涟漪。 南方的冬天温暖湿润,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与北方凛冽的干冷截然不同。他们入住的酒店阳台正对着大海,夜晚可以听到舒缓的潮声。最初的两天,气氛是松弛的。他们沿着海岸线散步,在路边摊吃新鲜的海鲜,谢时雨甚至允许江浔在非正餐时间吃了一支冰淇淋。 江浔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血色,眼神也活泛了些。他偷偷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谢时雨戴着墨镜的侧影,他被海风吹乱的黑发,他停在路边看地图时微蹙的眉头。这些琐碎的、不同于日常的画面,让他感到一种偷来的甜蜜。 第三天下午,他们路过一个热闹的民俗文化村。村子里有很多手工艺人的小店,其中有一家小小的拼图店,里面出售各种复杂的手工木质拼图。江浔被一幅星空主题的拼图吸引住了,深蓝色的底板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形状各异的木质碎片,需要极高的耐心和空间想象力才能完成。 “喜欢这个?”谢时雨注意到他停留的目光。 “嗯,”江浔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看起来很有挑战性,拼好了可以挂在画室里。” 谢时雨没有反对,干脆地买下了那盒价格不菲的拼图。 回到酒店,江浔就迫不及待地在客厅的茶几上打开了拼图盒子。五颜六色、形状怪异的木质碎片散落开来,带着原木的清香。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开始专注地寻找边缘的碎片,试图先构建出框架。 谢时雨处理了一会儿邮件,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起初,他只是看着,偶尔在江浔找不到关键碎片时,用他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冷静地指出可能的位置:“那片弧形的,颜色偏深的,试试左下角那个空缺。” 他的指点往往一针见血,效率极高。江浔在他的帮助下,框架很快搭建起来。 但随着拼图向内推进,碎片之间的逻辑关系变得越发模糊,更多地依赖于对颜色渐变、图形直觉的把握。谢时雨的效率明显下降了。他试图继续用归纳法来分析,却发现效果不佳。 江浔却渐渐进入了状态。他不再依赖谢时雨的指点,而是凭借画家对色彩和形态的敏锐直觉,手指灵巧地拈起一片片碎片,几乎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凭感觉将它们安放到正确的位置。星空的一角在他手下缓缓呈现,流畅而自然。 谢时雨看着江浔完全沉浸在拼图世界里,那双平时总是带着些许迷茫和顺从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专注而自信的光芒,手指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种陌生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悄然袭上谢时雨的心头。 当江浔凭借直觉,将一片谢时雨反复比对都找不到位置的、形状奇特的碎片精准地嵌入,完成了一颗关键星辰的拼图时,他忍不住开心地抬起头,想与谢时雨分享这份喜悦:“看!这里拼好了!我就感觉它应该属于这里!” 然而,他看到的,是谢时雨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略显冷淡的眼神。 “嗯。”谢时雨淡淡地应了一声,站起身,“你拼吧,我有个电话要打。” 他转身走向阳台,关上了玻璃门,将海风和江浔雀跃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江浔举着那片拼图的手,缓缓放下。他看着谢时雨在阳台讲电话的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又看了看茶几上已经完成大半、绚烂迷人的星空拼图,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 谢时雨享受的是在他的领域里给予指导、掌控节奏的感觉。而当江浔展现出谢时雨无法凭借逻辑和规则轻易介入的、属于艺术家的独特天赋和直觉时,当江浔暂时脱离了他的“引导”,散发出自身的光芒时,谢时雨感到的,不是欣赏,而是某种程度的……失控和不悦。 拼图可以完美地嵌合,但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一些关键的、形状独特的碎片,无法严丝合缝地嵌入对方设定的版图里。 江浔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拼凑着剩下的碎片。只是刚才那份纯粹的快乐,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机械动作。 夜晚,拼图终于完成了。壮丽的星空在灯下熠熠生辉。江浔看着它,心里却空落落的。 谢时雨走过来,看了一眼拼图,评价道:“拼得不错。”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伸手想去揉江浔的头发,一个习惯性的、带着安抚和占有意味的动作。 这一次,江浔几不可察地,微微偏了一下头,避开了。 谢时雨的手顿在半空,眼神倏地一沉。 空气中,刚刚缓和了几天的气氛,再次悄然凝固。温暖的南方海边,似乎也吹进了一丝北方的寒意。 第19章 潮汐之间 江浔那个微小的、下意识的躲避动作,像一根细刺,扎进了谢时雨掌控欲的核心。他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插进西裤口袋,眼神沉静地看着江浔,没有立刻发作,但那平静之下酝酿的风暴,比直接的怒火更令人窒息。 “什么意思?”谢时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质感,穿透了夜晚潮湿的空气。 江浔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脚下昂贵的手工地毯繁复的花纹,声音轻得像蚊蚋:“没……没什么。” “看着我。”谢时雨命令道。 江浔被迫抬起头,对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和等待一个合理解释的压迫感。 “我……”江浔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那一刻莫名的心绪,想说他只是需要一点空间,但所有的话语在谢时雨冰冷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重复道,“对不起。” 道歉,是他在这段关系里最熟练的应对方式。 谢时雨没有接受,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转过身,走到酒柜旁,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冰块撞击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收拾一下,明天早上的航班回去。”他背对着江浔,宣布了决定的变更,语气不容置疑。 原本计划还有两天的假期,戛然而止。 江浔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在茶几上的拼图碎片,动作缓慢而机械。那颗刚刚因为完成拼图而短暂亮起的星,迅速黯淡,重新隐没于沉重的现实阴云之下。 回程的飞机上,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谢时雨全程在处理工作,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没有看江浔一眼。江浔则一直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感觉自己正从那个短暂温暖的南方,被迅速拖回熟悉的、秩序森严的堡垒之中。 回到公寓,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之前更糟。谢时雨变得更加沉默,那种无形的掌控也收得更紧。他会过问江浔每一天的行程,甚至偶尔会查看他的手机——美其名曰“关心他的社交状态,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江浔对此感到窒息,却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他像一只被逐渐收紧丝线束缚的蝴蝶,连挣扎都变得徒劳。 药物的副作用、创作的瓶颈、以及这段关系中令人疲惫的拉锯,让江浔的状态再次滑向低谷。他又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偶尔会在画室一坐就是一天,画布上却留不下一笔。 一天深夜,江浔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心悸得厉害。他摸黑下床,想去客厅倒杯水,却因为头晕和脚步虚浮,不小心撞倒了走廊边装饰架上的一个陶瓷摆件。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几乎是同时,主卧的灯亮了。谢时雨穿着睡袍走出来,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江浔,眉头紧锁。 “连路都走不好了吗?”他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沙哑和不加掩饰的不耐。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江浔摇摇欲坠的神经。连日来的压抑、委屈、自我怀疑和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谢时雨,声音轻飘飘的: “是啊,我什么都做不好。画画画不好,身体管理不好,连走路都会撞东西……我是不是,特别让你失望?” 谢时雨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医生说过,抑郁症患者会有强烈的无价值感和自责感。江浔此刻的状态,不像是在顶撞,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的自我否定。 他沉默地走过去,没有先去收拾碎片,而是伸出手,握住了江浔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回去睡觉。”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但那份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硬的命令,“现在。” 江浔被他半强制性地拉回卧室,按倒在床上。谢时雨替他盖好被子,自己却没有离开,而是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手,将他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紧紧地箍进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温柔可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禁锢意味。江浔的脸被迫埋在谢时雨的胸前,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冷冽气息。 “别想了。”谢时雨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睡觉。” 挣扎的力气早已耗尽,江浔僵硬的身体在谢时雨强势的禁锢下,一点点软化下来。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驱散了一些夜间的寒意和内心的冰冷。这个拥抱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宣告所有权和强行镇压动荡的方式。 但奇异地,江浔在这份近乎蛮横的“管制”中,找到了一丝扭曲的安全感。至少,他还被需要着,还被紧紧地抓住,没有彻底被抛弃。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谢时雨的睡衣前襟。谢时雨感觉到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收紧了手臂。 这一夜,在无声的泪水和强势的拥抱中过去。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海面之下,那些暗涌的潮汐,从未真正停止过流动。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潮汐之间的沙滩,在一次次的冲刷与退却中,留下深深的沟壑和无法弥合的空隙。 第20章 遥远的回响 那次旅行归来后的紧绷,在谢时雨强势的“镇压”和江浔习惯性的顺从下,再次被强行按捺下去,生活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如同深潭,波澜不惊。江浔继续着他的创作、健身、定期心理疏导,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只是眼底的光,愈发黯淡。 转机出现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江浔接到了一通国际长途,来自欧洲一个久负盛名的艺术基金会。对方一位策展人,在某个艺术网站上看到了江浔那幅《曦》,对其中的技巧和光影处理颇为赞赏,但更引起他注意的,是策展人通过某些渠道,意外看到了江浔早期几幅未公开的、风格迥异的“影子”系列草稿(或许是当年江浔投稿某些小众平台时留下的痕迹)。 那位策展人在电话里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热情地表示,他们基金会即将举办一个名为“内在风景:全球新锐艺术家巡展”的项目,旨在挖掘展现艺术家内心世界复杂性和矛盾性的作品。他认为江浔作品中那种在“秩序之光”与“混沌之影”之间的张力非常独特,正式邀请他提交作品集,尤其是能体现他“另一面”创作思考的作品,参与最终遴选。 挂断电话后,江浔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手心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出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通往更广阔舞台的机会,一个可能让他被世界看到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对方欣赏的,不仅仅是谢时雨认可的那部分“光”,更是他那些被压抑、被藏匿的“影子”! 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久违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内心的阴霾。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谢时雨这个好消息。 晚上,谢时雨回到家,江浔罕见地主动迎上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红晕,将基金会的邀请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们说,特别希望看到能体现我内在矛盾性的作品!时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江浔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谢时雨耐心地听完,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喜悦。他脱下西装外套,动作优雅而缓慢,然后走到吧台边,一边倒水,一边用他惯常的、分析案情的语气问道:“这个基金会,背景调查清楚了吗?所谓的‘巡展’,具体合作条款如何?作品运输、保险、版权归属,这些细节对方提了吗?” 一连串现实而冰冷的问题,像冰水一样浇在江浔头上。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江浔的兴奋冷却了几分。 “这种国际性的邀约,听起来诱人,但陷阱也多。”谢时雨抿了口水,目光锐利,“尤其是对方强调的‘内在矛盾性’、‘混沌之影’,这种定位,很容易被西方评论界贴上某种刻板印象的标签,对你长远的艺术发展未必是好事。” 他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潜在的风险点。 “可是,这是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机会……”江浔试图争辩,声音却弱了下去。 “真正重要的,不是被多少人看到,而是在哪个层面、以何种方式被看到。”谢时雨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国内的市场和评论体系你才刚刚站稳脚跟,贸然投入一个不确定的国际项目,分散精力不说,万一作品解读出现偏差,很可能影响你在这里积累的声誉。” 他走到江浔面前,看着他眼中逐渐熄灭的光亮,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为你计深远”的意味:“江浔,我知道你渴望认可。但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可以先专注于巩固国内的基础,等时机更成熟,再考虑国际平台。我会帮你留意更稳妥、更高端的合作机会。” 他总是这样,用缜密的逻辑和“为你好”的理由,将江浔萌生的希望和冲动,轻易地瓦解。 江浔看着谢时雨冷静睿智的脸,听着他无懈可击的分析,那股刚刚燃起的热情,彻底熄灭了。他仿佛看到一扇刚刚为他打开一条缝隙的门,又被谢时雨毫不犹豫地关上,并上了锁。 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时雨以为他再次被说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基金会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会让助理以妥善的方式回绝,并保持后续联系的可能性。” 回绝。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江浔心上。 那天晚上,江浔没有再去画室。他早早躺上床,背对着谢时雨的方向。谢时雨似乎也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但没有在意,只当是他一时的小情绪,很快便会过去。 深夜,江浔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起身,走到了客厅。那幅完成不久的星空拼图挂在墙上,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头看着那片被精心拼凑起来的、规整而绚烂的星空,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的世界,就像这幅拼图,每一片都被谢时雨精心挑选、妥善安排,嵌在预设好的位置上,构成一幅符合所有人审美的、完美的图画。 可是,那些无法被纳入这幅图画的、形状独特的碎片呢?那些代表着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真实“影子”的碎片,又该置于何地? 难道就要这样,永远被深藏在盒子里,蒙上尘埃,直到彻底被遗忘吗? 遥远的欧洲传来的回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巨大的浪花,却在江浔死寂的心湖深处,留下了一圈圈缓慢扩散、无法平息的涟漪。某种被长期压抑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第21章 匿名信 那次国际展览的邀请被谢时雨以“时机不成熟”为由婉拒后,江浔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试图与谢时雨争论任何关于创作方向的问题,只是日复一日地完成着那些符合“光与序”主题的委托画作,像一台运转精良却失去灵魂的机器。他依旧按时服药,定期去见心理医生,但眼神里的空洞日益加深,仿佛内在的某个部分已经提前进入了休眠,或者……死亡。 谢时雨忙于接手一桩备受瞩目的商业欺诈案,对方是一家背景复杂、手段狡诈的跨国公司。案件牵扯巨大,证据收集艰难,对方更是不断施压,甚至传出威胁证人的风声。谢时雨全身心投入其中,周身的气场比平时更加冷硬锐利,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他对江浔那种死水般的状态似乎有所察觉,但繁重的工作让他无暇深究,只是习惯性地用物质和安排来填补——新上市的画材,顶级餐厅的订位,甚至是一张金额不菲的、让他“出去散心”的信用卡副卡。 江浔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没有欣喜,也没有拒绝。他像一座内部正在缓慢坍塌的建筑,外表维持着谢时雨需要的稳定轮廓。 变故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谢时雨在书房整理第二天上庭的关键证据——几份足以扭转局面的、来自内部匿名举报人的财务数据复印件。这些文件至关重要,且极度敏感。他将文件锁进书房一个不常用的档案柜里,准备第二天直接带去法院。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谢时雨打开档案柜时,那几份文件不翼而飞! 他的脸色瞬间铁青。书房的门锁完好,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知道这个档案柜和文件重要性的人,寥寥无几。一种被背叛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几乎在同一时间,对方公司的首席律师,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向法庭提交了几份文件——正是谢时雨丢失的那几份关键证据的影印件!但不同的是,这些影印件上,关键的数据和信息被人用技术手段精心篡改过,变得对谢时雨的委托人极其不利,甚至暗示证据本身存在伪造嫌疑。 局势瞬间逆转。证据来源不明,内容被篡改,谢时雨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不仅可能输掉官司,更可能面临对方反诉“伪造证据”的严重职业风险。 愤怒和震惊几乎将谢时雨吞噬。他立刻报警,并动用一切手段追查内鬼。所有的线索,在排除了助理和极少数知情人后,最终,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指向了他的公寓。 警方在技术侦查中,在书房档案柜的密码按键上,提取到一枚模糊的、不属于谢时雨及其助理的指纹。经过比对,那枚指纹,属于江浔。 进一步的调查显示,在文件失窃前后,公寓的监控(谢时雨出于安全和**考虑安装的)拍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深夜出入过书房,身形与江浔吻合。而江浔的个人电脑浏览记录中,也被恢复了大量关于此案背景、对方公司信息,甚至是一些基础数据篡改技术的搜索痕迹。 所有的证据链,都冰冷而清晰地指向了江浔。 谢时雨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为扭转庭审局面做最后的努力。他握着电话,听着警方的通报,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无法相信,那个看起来温顺无害、甚至有些懦弱的江浔,那个他一手庇护、精心“塑造”的江浔,会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动机是什么?为了钱?对方公司收买了他?还是……因为对自己长期控制的不满和报复? 巨大的背叛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冷静理智的胸腔里爆发。他想起江浔近期的沉默,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被迅速掩藏的反抗眼神,想起那次未成的国际展览……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依法处理。”谢时雨对着电话,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四个字。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不带一丝一毫往日的情分。在原则和秩序面前,任何私人情感都是需要被剔除的杂质。即使这个“杂质”,是他曾经视为“例外”的人。 江浔是在画室里被带走的。他当时正在清洗画笔,看着浑浊的颜料水顺着池壁流走,眼神空洞。当警察出示证件和逮捕令时,他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平静地放下了画笔,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那神情,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或者说,是一种彻底的麻木和认命。 他没有看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的谢时雨一眼。 案件因为涉及知名律师和商业机密,引起了不小关注。庭审那天,法庭内座无虚席。谢时雨作为受害方兼主要证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坐在原告席旁边,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需要亲自在场,确保这个背叛者受到法律公正的制裁。 当法警将戴着械具的江浔带入被告席时,旁听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个月不见,江浔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穿着不合身的囚服,更显得单薄脆弱。但他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庭审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检察官出示了一系列证据:指纹、监控录像、电脑浏览记录……铁证如山。辩方律师似乎也无力回天,辩护显得苍白无力。 谢时雨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狠狠刺伤的痛楚。 直到最后陈述环节。 法官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浔:“被告人,你还有什么需要向法庭陈述的吗?” 江浔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检察官,越过陪审团,最终,落在了旁听席上,那个他曾经视若神明、全心依赖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 谢时雨看到了江浔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色彩和爱慕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江浔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法庭: “他说……那都是无用的情绪。” 这句话没头没尾,像一句谵语。旁听席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但谢时雨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猛地一僵! 那句话……是那次他体重崩溃时,他用来指责江浔的话语!江浔为什么会在这里说这个? 下一秒,江浔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嘲讽和悲凉的微笑。然后,他重新低下头,不再发一言。 那一刻,谢时雨脑海中那些被愤怒掩盖的细节,如同碎片般疯狂涌现——江浔日益严重的抑郁,他对创作的绝望,他被自己一次次否定和压抑的“影子”,他那句“我是不是很麻烦”……以及,对方公司是如何精准地知道那份关键证据的存在,并选择用这种方式釜底抽薪…… 一个荒谬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江浔是故意的?他故意留下破绽,故意被抓住?他不是被收买,而是……主动走进了这个陷阱?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来控诉他口中的……“无用的情绪”? 不,不可能!这太疯狂了! 谢时雨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第一次在庄重的法庭上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风度。他想冲过去,抓住江浔问个明白! 但法警拦住了他。法官敲响了法槌。 “带被告人退庭!” 江浔被法警带着,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谢时雨一眼。 谢时雨僵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法庭侧门,耳边回荡着江浔那句轻飘飘的话和那个绝望的微笑。他精心构建的世界,他信奉的逻辑和秩序,在这一刻,伴随着江浔那个眼神,轰然崩塌。 他亲手,将那个曾经视他为唯一光亮的雏鸟,以法律的名义,送进了冰冷的囚笼。 而他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那看似温顺的依赖之下,早已埋藏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沉默的火山。 第22章 灰烬 监狱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曾经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时间。里面是另一个宇宙,规则简单而残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某种铁锈般的绝望气息。 江浔被剥去了自己的衣物,换上了统一、粗糙的灰色囚服。布料摩擦着他细腻的皮肤,带来持续不断的不适感。他被分配到一个拥挤的监室,十几个人挤在通铺上,汗臭、鼾声、梦呓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夜曲。对于习惯了独处和安静作画的江浔来说,这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沉默地遵守着一切规矩,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放风、劳动、吃饭、就寝,日复一日,单调得令人发疯。劳动是被安排的,在监狱的服装加工车间,踩着老旧的缝纫机,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工序。他的手指曾经灵巧地驾驭画笔,此刻却变得笨拙,常常被机针扎破,渗出血珠。监工粗暴的呵斥是家常便饭。 他吃得很少。监狱的食物粗糙寡淡,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他的体重迅速下降,曾经药物带来的丰腴很快消失殆尽,甚至比以前更加瘦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骨架。 最可怕的不是身体的劳累和不适,而是精神的窒息。这里没有色彩,只有一片灰蒙蒙。没有可以交谈的人,周围的囚犯要么麻木,要么暴戾。他像一个异类,因为沉默和那点残存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时而会受到欺凌和挑衅。他从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眼神空洞,仿佛那些拳脚和污言秽语都落在别人身上。 夜晚是最难熬的。监室里浑浊的空气,此起彼伏的噪音,都让他难以入睡。他蜷缩在坚硬的床铺角落,睁着眼睛,望着高处那扇装着铁栏的小窗外惨白的月光。他会想起画室里的松节油气味,想起调色盘上斑斓的色彩,想起落地窗外温暖的阳光,想起……谢时雨。 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每次在心头烙过,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痉挛的痛楚。他想起谢时雨冷静睿智的眼睛,想起他为自己构筑的那个精致却冰冷的堡垒,想起他一次次将自己从悬崖边拉回,又一次次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 “无用的情绪……” 法庭上他那句轻飘飘的话,成了回荡在脑海里的魔咒。是啊,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爱,他的恨,在谢时雨那里,最终都归结为“无用”。那么,他现在身处的这片绝望,是不是他所有“无用情绪”最终凝结成的、最合理的归宿? 有时,他会下意识地用指甲在斑驳的墙壁上,或者蒙着灰尘的地面上,勾勒一些简单的线条。是谢时雨的侧影,是他记忆里那些未能完成的“影子”系列的扭曲形态。但很快,就会有狱警过来厉声喝止,或用脚将那些痕迹抹去。 在这里,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印记,都不被允许存在。 他的抑郁症在监狱这种环境下,毫无悬念地加重了。药物早已中断,情绪像脱缰的野马,在绝望的深渊里疯狂下坠。但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向任何人流露丝毫脆弱。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封存起来,封存在那具日益干瘪的躯壳里。他变得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或者说,一团冰冷的灰烬,所有的火焰,似乎都已在那场将他送进来的审判中,燃烧殆尽。 偶尔,在极度疲惫后的短暂睡眠里,他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大学时代,谢时雨站在雨中的伞下,对他伸出手,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然后画面碎裂,他坠入无尽的黑暗。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都会在黑暗中静静地躺很久,直到黎明的哨声响起,将他重新拉回这灰暗的现实。 他不再去想未来,也不再回顾过去。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存在着,呼吸着,像监狱高墙缝隙里一株不见天日的苔藓,缓慢地、无声地,走向必然的枯萎。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高墙之外,那个亲手将他送进来的人,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坟墓,埋葬了那个曾经名为江浔的画家,也埋葬了那段刻骨铭心、最终将他摧毁的感情。 第23章 出狱 三年零四个月。 时间像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生命。当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在身后打开时,江浔眯起眼,有些不适应外面过于刺眼的阳光。空气是自由的,带着初冬的清冷和城市熟悉的污染气息,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和恐慌。 他穿着入狱时那身早已不合时宜、显得空荡荡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释放证明和一点点微薄的劳动所得。身后的大门隔绝了他一千多个日夜的青春和灵魂,而前方,是一个他早已陌生、也无处可去的世界。 没有家人来接他。父母在他入狱后不久,便在羞愤和失望中与他断绝了关系,举家搬离了这座城市,音讯全无。朋友?他那些艺术圈的朋友,在他身败名裂之后,早已作鸟兽散。谢时雨?这个名字像心脏上的一个陈旧伤疤,不能碰,一碰就是弥漫开来的、冰冷的钝痛。 他像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的街道上。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更多,霓虹更亮,一切都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崭新,反衬出他的陈旧与格格不入。路过一家画廊的橱窗,里面展示着时下流行的艺术风格,鲜艳,潮流,却与他内心那片荒芜毫无关联。他的画具,他的作品,他曾经的一切,想必早已被谢时雨清理干净,如同清除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身无分文,无处落脚。他试着去找以前相熟的低价出租屋,不是已经拆迁,就是租金翻了他无法承受的数倍。他试图找一份工作,哪怕是体力活,但一旦对方要求看身份证或简单的背景调查,他那段监狱经历就像烙印一样,让他瞬间被拒之门外。 “坐过牢?对不起,我们不需要。” “有案底?走吧,别耽误时间。” 冷漠的眼神,嫌弃的语气,一次次将他试图重建生活的微弱企图击得粉碎。他这才意识到,监狱的高墙虽然留在了身后,但一座无形的、名为“前科”的监狱,却如影随形,将他牢牢禁锢在社会边缘。 几天后,他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只能蜷缩在二十四小时快餐店的角落,或者寻找那些无人问津的天桥洞。饥饿和寒冷成了最真实的感受。曾经那个对色彩、对美有着极致追求的画家,如今为了一个冷掉的包子,也能在垃圾桶边犹豫挣扎许久。 他的抑郁症在出狱后缺乏药物控制和极端生存压力的双重作用下,猛烈地反扑。情绪像过山车,时而麻木,时而陷入无法控制的焦虑和恐慌。夜晚,他常常在寒冷的街头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他实在冻得受不了,浑浑噩噩地走进了一家位于破旧小巷深处、灯光昏暗的酒吧。酒吧里烟雾缭绕,放着震耳欲聋的廉价电子乐,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此,散发着颓废和危险的气息。这里不问来历,只认钱。 他用身上最后一点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劣质的烈酒。酒精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喉咙和空荡荡的胃,带来短暂的、虚假的麻痹。他趴在油腻的吧台上,看着杯中浑浊的液体,意识渐渐模糊。 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他瘦削清秀的容貌,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脆弱气质,在有些人眼中,成了可以觊觎的目标。 当他踉跄着起身,想去洗手间时,两个身影无声地跟了上去。在昏暗、肮脏的洗手间走廊,他被猛地捂住嘴,拖进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挣扎是徒劳的。他的力气早已在监狱和流浪中被耗尽。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油漆和晃动的光影,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正在被彻底撕碎。 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和悲凉。 看啊,谢时雨。 你把我从阳光下拉进你的堡垒,又亲手将我推下悬崖。 而现在,连这崖底的淤泥,也要将我吞噬殆尽。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看到了大学时代,那个撑着伞,神情冷静的谢时雨。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你…… 这个念头,成了他意识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斑,随即彻底熄灭。 宝宝们开始虐了哦[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出狱 第24章 错判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浮沉。江浔感觉自己像一片破碎的叶子,在污浊的泥泞里被反复践踏。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烧着,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非人的屈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发现的。也许是酒吧的清洁工,也许是偶尔路过的、尚存一丝良知的人。当他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已经躺在了医院冰冷洁白的病床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钻入鼻腔。身上被清理过,换了病号服,但皮肤上残留的淤青和体内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着他的肮脏与不堪。 警察来了,例行公事地询问情况。江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翕动,却发不出连贯的音节。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玩偶,连叙述受害经过的力气和意愿都丧失了。心理医生也来了,试图进行危机干预,但他只是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拒绝任何交流。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烂掉,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最终被扫进某个角落,彻底消失。 然而,转机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降临。 负责他案件的警官,在处理另一起看似无关的、涉及那家酒吧老板的团伙犯罪案件时,在搜查到的隐秘账本和通讯记录中,意外发现了三年前那起商业欺诈案的蛛丝马迹。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和交叉比对,竟牵扯出了新的证据链——真正的内鬼,是谢时雨律所里一个早已离职、并已移居海外的资深合伙人!对方公司正是通过此人,获取了情报并策划了陷害江浔的一系列行动,包括伪造那些对江浔不利的“证据”。而江浔,不过是因为与谢时雨的亲密关系,以及他自身抑郁状态和行为容易被引导利用,而被选中的、完美的替罪羊。 当初的判决,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误判! 消息传开,一片哗然。媒体闻风而动,曾经备受关注的案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只是这次,风向彻底逆转。 当那位面容严肃的警官带着歉意和新的法律文件,来到江浔的病床前,告知他案件重审,真相大白,他将被无罪释放时,江浔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无罪? 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失去的三年,被摧毁的身心,被践踏的尊严,是这一纸文书能够弥补的吗? 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病房外,闻讯赶来的谢时雨,被记者和围观的人群堵在走廊。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往日一丝不苟的西装有了褶皱,眼底布满了血丝,下颌紧绷。他无视了所有伸过来的话筒和闪光灯,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真相像一把迟来的、无比锋利的刀,将他这三年来用工作和冷漠筑起的防御,割得支离破碎。他一直坚信的法律和秩序,最终却成了陷害他最爱之人(尽管他从未承认)的工具。而他,是亲手将江浔推入地狱的帮凶,甚至是指挥官。江浔在法庭上那个绝望的眼神,那句“无用的情绪”,如今像诅咒一样,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江浔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他空空荡荡。他望着窗外,眼神是一片虚无的灰烬,仿佛外面那个喧嚣、为他平反的世界,与他毫无干系。 谢时雨一步步走近,脚步从未如此沉重。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愧疚、悔恨、痛苦、想要弥补的疯狂念头……但最终,他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江浔……” 床上的人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的、冰冷的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这比任何指责和哭诉,都更让谢时雨感到窒息和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剧痛,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事情都清楚了……是我错了。我来接你回家。” “家?”江浔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凉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嘲讽刺谢时雨,还是嘲笑自己。 那里,从来就不是他的家。那只是谢时雨精心打造,用来安置他这只“雏鸟”的,另一个形态的囚笼。 但此刻的他,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太累了,身心俱碎,无处可去。外面的世界,比谢时雨的身边,更加可怕。 他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不再看谢时雨一眼,算是默许。 谢时雨看着他这副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上前,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想要将江浔抱起。 然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江浔的手臂时,江浔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轻的抽气,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浮现出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神情。 谢时雨的手僵在半空,立刻明白了。江浔身上的伤,远不止他看到的那些。那场侵犯,在他身心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他最终叫来了医护人员,用移动病床,将江浔小心翼翼地接离了医院,避开所有媒体,安置回了那间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公寓。 公寓依旧整洁、奢华,一尘不染,仿佛时间还停留在三年前。但一切都不同了。 江浔被安置在主卧的床上,他闭着眼,仿佛睡着,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显示着他清醒的戒备。谢时雨守在床边,看着他那双曾经用来描绘世间最美色彩、此刻却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无力地搭在雪白的床单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悔恨和恐慌,终于彻底击垮了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 他缓缓蹲下身,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双冰冷的手,最终却只是虚虚地停在上面,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失去了他。 在他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他。 而此刻,将江浔带回这座熟悉的堡垒,是救赎,还是另一场更为漫长的凌迟?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将永远活在江浔这片无声的、荒芜的废墟里,用尽余生,去忏悔,去弥补,却可能再也换不回那缕曾经只为他亮起的光。 写的可能不太虐,请谅解[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错判 第25章 断笔 回到谢时雨公寓的日子,像一场无声的默剧。江浔活得像一个影子,沉默地进食,沉默地服药,大部分时间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或者长时间地蜷缩在沙发角落,仿佛要将自己缩小到不存在。谢时雨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上门疏导,精心安排他的饮食起居,试图弥补,但江浔的心门似乎已经完全封闭,任何温暖的靠近都会引发他下意识的颤抖和回避。 谢时雨不再强迫他,只是沉默地陪伴,将那份蚀骨的悔恨和焦虑深深压入心底。他动用了所有资源和人脉,不惜代价地为江浔争取一切可能的机会,试图为他重新连接与外界的那根线。 转机,出现在一份匿名的邮件上。邮件发自一个匿名的加密地址,里面是一组江浔入狱前创作的、从未公开过的“影子”系列高清扫描稿。发件人只附了一句话:“真正的艺术,不该被埋没。” 这组充满了痛苦、挣扎与原始力量的作品,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流入了一位极具影响力的独立策展人手中。这位策展人以其犀利的眼光和敢于挑战主流著称,他被这组作品深深震撼,尤其在被江浔曲折悲惨的经历打动后,决定冒着风险,为他策划一场名为“沉默的尖叫”的特殊展览。 展览地点选在一个非主流的艺术空间,宣传低调,却因其独特的主题和艺术家背后的故事,在圈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开幕那天,来了许多人,有好奇者,有同情者,也有真正被艺术打动的同行。 江浔没有出席。他无法面对那些可能掺杂着怜悯、审视或好奇的目光。谢时雨代替他去了,以代理人的身份。他站在那些扭曲、浓烈、充满绝望感的画作前,看着画面中那些他曾视为“无用情绪”、“混乱阴暗”的表达,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针反复刺穿。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窥见,被他长期压抑和否定的是怎样一个痛苦而炽烈的灵魂。 展览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评论界无法再用简单的“光与序”来定义江浔,他们看到了一个在绝境中挣扎、用痛苦淬炼出惊人力量的艺术家。那些曾被谢时雨否定的“影子”,成了江浔艺术生命涅槃重生的火种。邀约开始慢慢出现,虽然大多是些小众平台,但终究是一个开始。似乎,命运的齿轮,在将他碾碎之后,又吝啬地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曙光。 谢时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浔的反应。当他将一些积极的评论和新的合作意向轻声告诉江浔时,江浔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谢时雨捕捉到,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谢时雨死寂的心湖里点燃。也许,也许艺术真的能成为江浔自我救赎的途径。 然而,就在这缕微光初现之时,阴影也随之而来。 吕薄缘,一个在艺术圈里以投机钻营、心胸狭隘著称的三流画家。他曾是江浔的大学同学,当年就对江浔的才华和谢时雨的青睐嫉妒不已。江浔身败名裂时,他暗自窃喜,四处散播落井下石的言论。如今见江浔竟有东山再起之势,尤其是那组“影子”系列获得赞誉,更是让他妒火中烧,认为江浔是靠着卖惨博取了同情。 他开始在圈内散布恶毒的谣言,质疑江浔作品的真实性,暗示其精神状况不稳定不具创作能力,甚至影射他与谢时雨之间存在某种不正当交易。但这些,并未能阻止江浔缓慢复苏的势头。 扭曲的嫉妒最终酿成了恶果。 一个傍晚,江浔在谢时雨的陪同下,罕见地同意去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坐坐,透透气。回来的路上,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吕薄缘如同幽灵般从暗处冲了出来。他满脸狰狞,手里竟然握着一根沉重的短铁棍! “江浔!你这个靠卖惨上位的废物!你凭什么还能画画!”吕薄缘疯狂地嘶吼着,不由分说,举起铁棍就朝着江浔砸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谢时雨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江浔护在身后。但江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住了,僵在原地。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 铁棍没有落在江浔的头上,而是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他挡在身前的右手手腕上! 剧痛瞬间席卷了江浔的全身,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痛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软倒下去。 谢时雨目眦欲裂,一把扶住江浔,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吕薄缘再次举起的手臂,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戾气,一拳将状若疯癫的吕薄缘狠狠揍倒在地!随即立刻用身体护住江浔,防止他再次受到伤害,同时迅速报警叫救护车。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谢时雨紧紧抱着怀里不断颤抖、冷汗涔涔的江浔,看着他以不自然角度弯曲的右手手腕,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那根铁棍同时击碎。 他低头,看着江浔因剧痛而涣散、却依旧空洞的眼神,一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画画,是江浔仅存的、可能触摸灵魂的途径,是他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而现在,吕薄缘,这个被嫉妒吞噬的疯子,当着他的面,亲手砸碎了这缕微光,折断了这只本应描绘世界的笔。 江浔刚刚燃起的一丝生机,仿佛随着那声骨裂声,再次碎裂,散落一地,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绝望。 反派出场了哦[绿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断笔 第26章 无声的弦 医院的诊断冰冷而残酷:右手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伴有严重的神经和肌腱损伤。即使进行最精密的手术,也无法保证功能完全恢复,对于需要极度精细操控的绘画而言,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手术进行了很久。谢时雨站在手术室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西装上还沾着江浔的血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吕薄缘那疯狂的一击,和江浔手腕折断的脆响,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他恨吕薄缘的恶毒,更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他?为什么总是让他在自己身边受到伤害? 术后,江浔的右手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固定在高高的吊带上。麻药退去后,是持续不断的、钻心的疼痛。但他只是咬着苍白的下唇,一声不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谢时雨将一切事务推开,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他小心翼翼地喂水喂饭,帮他擦拭身体,处理一切琐事。他试图说些什么,安慰,道歉,或者只是聊聊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江浔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将他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 那双曾经灵动的、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谢时雨甚至宁愿看到他哭,看到他闹,看到他有任何情绪的宣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片死寂。 出院回到公寓后,江浔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他长时间地坐在画室里,面对着空白的画布和那些蒙尘的画具。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右手上,然后便会陷入更长久的、令人心慌的静止。 谢时雨请来了最好的康复师,制定详细的复健计划。但复健的过程痛苦而漫长,初期仅仅是轻微的活动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江浔被动地配合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康复师摆弄他无力的手指和手腕。进步微乎其微,手指的灵活性大打折扣,连握住一支笔都显得笨拙而艰难。 一天深夜,谢时雨被画室里传来的轻微响动惊醒。他心中一紧,悄悄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月光下,江浔背对着他,站在画架前。他没有开灯,左手正极其艰难地、颤抖地试图拿起一支炭笔。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厚重的石膏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尝试用左手在画纸上划下一道线条,但那线条歪歪扭扭,虚弱无力,与他曾经流畅精准的笔触天差地别。他反复尝试,线条却越来越乱,越来越急躁,最终,炭笔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江浔僵立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绝望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谢时雨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扼住了。他看着江浔瘦削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单薄无助,看着他为之付出一切、视为生命的事业被彻底摧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 他走了进去,从身后,轻轻地、试探性地环住了江浔颤抖的身体。 江浔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颤抖得更加厉害。 “对不起……江浔……对不起……”谢时雨将脸埋在他瘦弱的颈窝,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我会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一定会治好的……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他知道这些言语多么苍白无力。那只手,承载的不仅仅是功能,更是江浔的灵魂,他的梦想,他存在的意义。如今,弦已断,琴已哑。 江浔缓缓地抬起左手,不是回应他的拥抱,而是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谢时雨环在他腰间的手。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的意味。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眼看向谢时雨。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曾经爱慕他、依赖他、最后只剩下荒芜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浮现出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没关系了。”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砸在谢时雨心上,“反正……那些都是无用的。” 又是这句话。 谢时雨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看着江浔平静地绕过他,像一抹游魂般,无声地走回卧室。 画室里,只剩下断成两截的炭笔,空白的画布,和谢时雨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被巨大的、无法挽回的绝望彻底吞噬。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江浔了。不是失去他的人,而是彻底扼杀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那座他亲手构筑、也曾试图为其遮风挡雨的堡垒,最终,成了埋葬爱人的坟墓。 没有模仿《魔道祖师》比较喜欢所以用来一句[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无声的弦 第27章 长夜 自那只手断掉之后,江浔表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他不再对着画布发呆,不再尝试用左手做任何徒劳的练习。他按时吃饭,按时服药(包括医生开的止痛药和抗抑郁药),配合康复师进行那些收效甚微的复健,甚至偶尔会在谢时雨跟他说话时,给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不存在的点头或摇头。 他像一台程序运行到最后,只剩下基本指令的机器,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波澜,都彻底沉寂了下去。那种死寂,比之前的任何崩溃和绝望,都更让谢时雨感到恐惧。他宁愿江浔恨他,骂他,打他,也不愿看到他这样,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温顺的空壳。 谢时雨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工作,几乎二十四小时守着江浔。他变得异常敏感,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敢让江浔离开他的视线太久,晚上睡觉也变得极其警醒,稍有动静就会立刻醒来,确认身边人的呼吸。 但他防不住一颗决意赴死的心。 那天白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江浔甚至比平时多吃了几口粥。下午阳光很好,他安静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着眼睛,阳光在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竟有一种虚幻的平和。谢时雨坐在不远处处理邮件,偶尔抬头看他,心中那份不安却如同藤蔓,越缠越紧。 晚上,江浔洗漱得比平时更久一些。谢时雨守在浴室门外,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心跳莫名失序。当江浔出来时,穿着干净的睡衣,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身上带着淡淡的、他们一直共用的一款沐浴露的清香。 他甚至还对谢时雨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没有任何意味,却让谢时雨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一阵窒息般的恐慌袭来。 “累了,想早点睡。”江浔轻声说,然后自己躺上了床,背对着谢时雨的方向。 谢时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洗漱完毕,在他身边躺下。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想要从身后抱住江浔,想要感受他真实的存在。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即将触碰到江浔身体时,停住了。江浔那看似放松的脊背,其实透着一种无声的、拒绝任何触碰的僵硬。 谢时雨的手最终无力地落下。他侧躺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身边人均匀得过分、仿佛刻意维持的呼吸声,一种巨大的、灭顶的预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敢睡,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守护在陵墓旁的石像,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浓稠如墨。 后半夜,谢时雨终究是抵不过连日来的身心俱疲,意识模糊地浅眠了过去。 但他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中尽是江浔从高处坠落的画面。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睡衣。几乎是瞬间,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边—— 江浔还在那里,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一动不动。 谢时雨稍稍松了口气,但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并未消散。他撑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凑近去看江浔的脸。 江浔闭着眼,面容平静,甚至比平时看起来更加安宁,像是陷入了沉睡。 可谢时雨的心,却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冰窟。 太安静了。 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江浔的鼻下。 没有呼吸。 那一瞬间,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谢时雨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不相信,又去摸江浔的颈动脉,触手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搏动。 “江浔?”他轻声唤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床头柜,上面放着江浔平时喝水的杯子,旁边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装维生素的小药瓶。瓶子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谢时雨认得那个瓶子,是他亲自去医院取的,里面装的是江浔需要定期服用的、具有一定镇静助眠作用的抗抑郁药。但此刻,瓶子空了。 他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攒下这么多药的?是在一次次配合服药时,偷偷藏起来的吗?是在他假装平静、配合复健的时候吗?是在他对自己露出那个浅淡笑容的时候吗? 谢时雨猛地将江浔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扳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发疯似的摇晃他:“江浔!江浔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头颅无力地后仰,面容依旧是那片诡异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他像是终于摆脱了所有的痛苦、束缚和绝望,去往了一个再也没有伤害的世界。 谢时雨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呜咽。他紧紧抱着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像海啸般将他撕扯、碾碎。 他输了。 输掉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笨拙却试图紧紧抓住的光亮。 输掉了他自以为掌控的一切。 长夜漫漫,黎明永远不会再到来。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一个已然长眠,一个……将永堕无间地狱。 这三天一直在写文,今天一直在发文,觉得好快就要完结了,毕竟我第一次写文[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长夜 第28章 赎罪 江浔的葬礼极其低调。谢时雨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有他一个人,抱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站在空旷的墓地里。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是天空也在为那个过早凋零的灵魂哭泣。 他将骨灰盒放入墓穴,看着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同被埋葬。他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随着江浔一同逝去。 回到那间充斥着回忆的公寓,每一寸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画室里蒙尘的画具,阳台上江浔常坐的躺椅,沙发上他蜷缩过的痕迹……一切都还在,唯独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谢时雨开始出现幻觉。有时他会听到画室里传来画笔的沙沙声,有时会觉得江浔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可当他猛地转头,那里只有一片虚无。夜晚,他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江浔最后那平静的面容,和手腕上刺眼的石膏。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那些曾经清晰的法律条文和案件逻辑,如今变得模糊而毫无意义。他失去了所有的食欲,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形销骨立。 警方对吕薄缘的审讯有了结果,确认其故意伤害罪名成立。法庭宣判那天,谢时雨去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像一尊来自地狱的修罗,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判决。吕薄缘被法警带下去时,惊恐地看了谢时雨一眼,被他眼中那片死寂的、如同深渊般的寒意吓得魂飞魄散。 但这并不能带来任何解脱。真正的凶手,是他自己。是他用冷漠和掌控,一点点磨灭了江浔生的意志;是他自负的“为你好”,将江浔推向了绝路;是他亲手折断了江浔飞翔的翅膀,又没能保护好他最后赖以栖息的巢穴。 悔恨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他,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他去了江浔的墓地,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对着那冰冷的墓碑喃喃自语,说那些迟来的道歉,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笨拙的爱意,说他的痛苦和绝望。但墓碑沉默着,再也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一天,他整理江浔的遗物时,在画室一个紧锁的抽屉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速写本。那是江浔大学时代的本子,里面画满了谢时雨——看书的他,走路的他,微笑的他(尽管很少),沉思的他……每一笔都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爱慕和崇拜。 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字: “谢时雨是我的光。” 日期,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 谢时雨握着那本速写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终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的光,曾经那样炽热、那样纯粹地照耀着他。 而他,却亲手熄灭了它。 最后的一根弦,彻底崩断。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谢时雨换上了他第一次与江浔正式约会时穿的那身西装,虽然已经有些不合身。他仔细地刮了胡子,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所有爱与痛、希望与绝望的公寓,目光掠过每一处有江浔痕迹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来到了律所所在的那栋摩天大楼的楼顶。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翻飞。他站在天台边缘,俯瞰着脚下繁华都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这个世界依旧喧嚣运转,而他的世界,早已在江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彻底终结。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江浔大学时的一张照片,阳光下,笑得有些羞涩,眼睛里闪着光。他轻轻吻了吻屏幕,然后将手机小心地放在天台边缘。 没有犹豫,没有呐喊。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身体急速下坠,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出来。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江浔就站在那片虚无的光里,对他伸出了手,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初、最干净的笑容。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朝他奔去了。 沉重的闷响,打破了城市的喧嚣,又迅速被淹没。 第二天,新闻报道了这起事件:知名律师谢时雨,因长期抑郁,于其律所顶楼坠亡,疑似自杀。 没有人知道,他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迟来的、绝望的赎罪,和一场奢望已久的、虚无的重逢。 他最终,用他最无法接受的、失控的、非理性的方式,去追寻他那道早已熄灭的、唯一的光。 (全文完) 第29章 誓言[番外] 3月7日,他们来到了法国,最令人浪漫的地方。 初夏的阳光透过教堂彩色的玻璃穹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百合与香槟玫瑰的清新香气。宾客不多,都是至亲与挚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而祝福的笑容。 谢时雨站在圣坛前,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礼服,胸口别着一支精致的蓝色绣球花。他微微抿着唇,看似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微微汗湿的掌心和不自觉摩挲着戒指盒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教堂的门缓缓打开。 《婚礼进行曲》庄重而悠扬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江浔穿着一身与谢时雨同款的白色礼服,站在光影里。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清澈而幸福的笑容,那双总是盛满色彩的眼睛,此刻亮得像坠入了星辰。他的右手,曾经受过伤的地方,被精心调理和复健后,虽不能进行极度精细的创作,但此刻正稳稳地挽着一位看着他长大、视他如亲子的老教授的手臂。 他一步一步,踏着红毯,朝着圣坛的方向,朝着那个他爱了整个青春、并将共度余生的人走去。 谢时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身影。他看着江浔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信任,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幸福感充盈。那些曾经有过的阴霾、控制、伤害,在这个时空里从未发生。他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顺理成章地走向结合。 老教授将江浔的手,郑重地交到谢时雨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颤了一下。谢时雨紧紧握住那只手,温暖,有力,带着生命的活力。他低头,对上江浔仰起的、带着笑意的目光。 神父开始宣读誓词。 “谢时雨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这位男子缔结婚约?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贵,顺境逆境,你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谢时雨凝视着江浔,他冷静自持的声音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坚定: “我愿意。”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深情,“我愿意用我余生的所有理性,去守护你感性的世界;用我所有的秩序,为你构建自由的疆域。江浔,你是我生命里,最美好、最珍贵的意外,是我心甘情愿接受的,唯一的‘混乱’。” 宾客中传来善意的轻微笑声和低低的感叹。 江浔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闪烁着幸福的水光。 神父转向江浔:“江浔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这位男子缔结婚约?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贵,顺境逆境,你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江浔用力点头,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爱: “我愿意!”他看着谢时雨,笑容灿烂得如同外面的阳光,“谢时雨,我的光,我的堡垒,我的缪斯。我愿意把我的色彩,我的世界,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以后,你的秩序里,永远有我这份‘变量’,好不好?” 谢时雨再也忍不住,唇角扬起一个无比真切而温柔的弧度,郑重地点头:“好。” 交换戒指的环节。谢时雨小心翼翼地将一枚设计简约却寓意深刻的铂金戒指,戴在了江浔的左手中指上。戒指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一行小字:“My Exception.”(我的例外)。 江浔也拿起另一枚戒指,他的手很稳,带着画家特有的温柔和专注,缓缓套进谢时雨的手指。戒指内侧,同样刻着字:“My Light.”(我的光)。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郎了。” 神父的话音刚落,谢时雨便上前一步,轻轻捧住江浔的脸,低下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再是记忆中那些带着克制、试探或惩罚意味的触碰。它是温柔的,虔诚的,充满了爱恋与珍惜,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宾客们的掌声和祝福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彩色的纸屑从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 江浔闭上眼,全心投入这个吻,感受着唇瓣上真实的温度和令人安心的气息。他知道,这一次,他拥抱的,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幸福。 礼成。 他们手牵着手,在亲友的簇拥下走出教堂。外面阳光正好,蓝天白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们祝福。 谢时雨紧紧握着江浔的手,侧过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笃定: “回家吧,江先生。” 江浔回握住他,笑容明媚: “好,谢先生。” 他们的未来,如同这夏日的晴空,广阔而明亮,充满了无限可能,以及彼此交付的、永恒的誓言。 (番外完) 让你们看到更完美的结局[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