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执帝王强夺后》 第1章 火房 宸安三年秋,夏日渐短,天朗气清。 已近末时,日头正是毒辣,皇城内一片寂静,六宫安宁,便是连宽阔的御道上都人迹稀寥。 地处内廷的御膳房却正值火热时候。 火房内,一排排锅灶亮着火,蒸腾的热浪翻滚不休。 成堆的小工在一旁切菜,刀落得极快,声声入耳。大厨们则身着短襟布衣,卷着袖筒在灶台前各展厨艺,伴着一勺香料入锅,顿时“嗞啦”作响,香气便窜了满屋。 负责杂活儿的丫头们个个儿急色,不停地穿梭在厨房的各个角落,给副厨、小徒们扇风,取菜,打下手,还要再帮忙最后的装菜。到底是刚被分来传闻中宫中最磨人的地方的年轻丫头们,不过半日便已是手忙脚乱。 待好不容易忙完所有的御前菜,宫女们才有了片刻的喘息时候,各自泄了气,松泛着僵硬的肩膀。然而不过刚喘口气的功夫,便又到了给太后娘娘准备每日下午喝茶配的点心的时辰。 太后常年礼佛,饮食清淡,用料更是极为讲究。便是连经验老道的大厨们都不由得打起十足十的精神,生怕出了差错,惹了老人家不高兴。 毕竟谁人不知如今这大昱天下,太后作为昔日尊宠一时的贵妃,当今皇帝的生母,才是这宫中真正掌权之人,连才亲政不久的皇帝寻常都不得不看着太后老人家的脸色行事。 “来,都别愣着啊,慈宁宫那边向来要甜而不腻,清新雅致的点心,都给我麻溜儿地支楞起来啊!” 方脸主厨一边朝年轻的帮厨们吼着,一边随手扔下满是油渍的围裙,换上半新的白布衣。 几张案板便立即重新铺开。 厨娘们纷纷忙碌起来,只见她们手中的擀杖一推一拉,白乎乎的面团顷刻便薄如蝉翼,飞一般落在旁边的案板上。 还有小宫女坐在铜盆边,埋头搅动着桂花糖浆,直至香气四溢,整间屋子都泛着甜腻的味道。还有磨芝麻的、剁蜜枣的、捏花样的、蘸颜色的……一时全都低着头忙着干活。 待到好不容易各色茶点从蒸屉上呈了出来,装盘,点蜜,上色,又是一气呵成,各有千秋的精致好看。而这样的点心在御膳房,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罢了。 忙活半日,打杂的宫女们已是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趁着大厨和送菜的女官刚离开,这才敢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 几个关系亲近的丫头互相对个眼色,看着脸上的烟灰和汗水,各自皆是内心叫苦不迭。 谁叫她们干的是御膳房里最累人的活计呢! 这宫里,最常见的便是人上人,同样,最不缺的亦是她们这些人下人。成日里为了几道主子的菜肴忙得热火朝天,到最后很可能这些菜都根本送不到御前。 见四下无人,名叫丘岚的宫女张望了一圈,靠在门口的墙边透气。 “真命苦啊,一天忙到黑,成天尽是各样的使唤,连个谢字都没有。” 丘岚算是这几个新入宫的丫头们的老大,她一开口,其余几人皆凑到墙边,纷纷接起茬来。 “谢什么?咱们算哪门子的命。能在这屋子里待着不被撵走就算是有福了。” 丘岚白了一眼这个接话的圆脸宫女,如此见识短浅,自然懒得和她计较。 却见身边年纪最小的阿梦轻笑起来。 “咱们有福没福我不知道,不过你看那烧火的哑巴,我倒觉得才真正是个有福的。你想啊,左不过都是在御膳房干活儿罢了,独独那哑巴的差事不一般,不仅成天能独自守着炉灶,更是寸步都离不得,这可不是顶天的福分吗?” 几人顺着她的话看过去。 只见火房的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跪在火口前,手里拿着铁叉,正仔细地拨着炭。整个人被烟雾包着,连身上的宫装都蒙了一层烟灰,脏兮兮的好似乞儿。 灶里刚好燃起火苗,红彤彤的亮光映照着她的侧脸,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那尖巧的下巴一滴一滴落下,连那卷起的衣袖都湿透了。 那便是才入宫不久,被分到御膳房当烧火丫头的宫女,姜慕。 丘岚这才回忆起是有这么个人,成日在角落里悄默声儿地不说话。又转念想起姜慕才来,定是最末等的宫女,自己如今好歹也是四等宫女了,身份自是更高一筹的,于是便眉毛一扬: “那可不?那样的活儿,我宁肯被打死也不干。” 话音未落,其他几个丫头便轻轻低笑起来。笑声干巴巴的,带着一点幸灾乐祸,又满是自我安慰的味道。 方才被翻了白眼的圆脸宫女不禁担忧地扫了一眼角落那个瘦小的背影,迟疑道: “不太好吧……” 阿梦捂着嘴,笑声便溢了出来。 “放心,姜慕听不着的。你们可别忘了,那丫头呀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呢!” “别说背地里了,便是当面骂她,她都还要对你笑呢!” 其余几人也因此愈发嬉笑起来。 区区一个哑巴便罢了,还又是个聋子,便是真说了她坏话,她也听不着,难怪是最末等的丫头,便也只配做这般任人欺负的苦差事罢了! 向来人只要找到比自己境遇更凄惨的,当即所有烦恼便都抛之九霄云外,甚至还觉得满足起来。几人越说越起劲,便是连马上要准备宫里最难伺候的江贵妃的晚膳也不觉得苦恼了。 待大厨们和几位传菜太监从远处走回来,几人才捂着嘴,轻笑着走开。 灶里的火仍然噼啪作响。 姜慕低着头,黑长的眼睫轻颤,看着那团火焰在柴灰里跳动。 长久对着灶口,热气熏蒸得她眼睛发酸,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她便忍不住伸手去拨炭,没想到才一伸手,指尖便被突然飞过来的火星子烫了一下,姜慕只是匆匆缩回手,一点都没吭声。 待到好不容易忙完一整日的活计,已是子时。 姜慕蹲了一整日,双腿已是又酸又麻,站起身正活动着,便看见帮厨给她比了个收工的手势,眼角弯弯便笑了。 帮厨姓方,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入宫却也有些年了。他乍一看见姜慕的笑颜,哪怕那张脸上还脏兮兮的,满是煤灰和污尘,也不由得一怔。 毕竟新来的烧火丫头长得好看。 这是御膳房谁都知道的事实。 不过皇城里又怎会缺绝色?这样的容貌,明明是选秀奉召入宫,如今却成日里和煤灰打交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得罪谁了。他们这些下人向来提着脑袋做事,自然便更不好管。 偏生这丫头不仅性子好拿捏,还是个聋哑的,平日里做些最脏最重的活毫不抱怨,还受尽了旁人排挤。便是连冷眼旁观惯了的小帮厨也生出几分怜悯来。 姜慕并不知道神色复杂的帮厨心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今日终于可以下值了。她便随手拿袖子抹了把脸,又朝小帮厨抿唇一笑,便匆匆离开。 小帮厨被那抹笑慌了神,独自在火房里凌乱。 . 姜慕一路穿过后灶房,再过柴棚,便到了如今的住所。 这边的耳房共有三座,御膳房最末等的小丫头们都挤在最偏僻背阴的那一间,这还是今年总管公公宽宥,允许她们将从前柴房的空地处改了出来。也因如此,至今房间内都一股陈年的柴火味儿。 姜慕的铺位在最里头,靠近一口废灶。她是最新入宫的,自然好位置都让人挑完了,不过姜慕并不抱怨,她的床铺虽然窄小,但每当夜里抬起头,便刚好能透过屋顶的一丝缝隙看到满天的星光。 自打入宫以后,她便每日靠着数星星入睡。 几个月下来,不仅对头顶这一块极小的天空如数家珍,更是找到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快速让她静下心来的方法。 那便是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抬头望,在头顶那一小片天空中寻找北斗星。 如果哪一夜星河辽阔,她看不到那颗星星,便开始闭着眼睛,想象北斗星的位置。 依着记忆,顺着北斗星的方向一直走,会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草木繁盛,而她只需要顺着河流一直向下走,便可以走到她的村寨。 那个她自小长大的地方。 姜慕闭了闭眼睛,白日被烟灰燎得久了,动不动就眼眶发酸。 她坐起身,从那口废弃的锅灶旁拿出卷好的被褥,再一点一点把它摊开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这便是她平日睡觉歇息的地方。 匆匆洗漱完毕,她就着微弱的星光,将自己床铺边的一盏油灯点亮。 她的包裹比起旁的宫女来,实在很瘪。除了每日要睡的被褥,几件换洗衣物外,还有一小包药和一块铜镜,可即便如此,却也是她的全部家当。 姜慕洗漱时已经拿水浸过药包,如今就着光亮,便将药汁小心地涂在眼睛四周。 而原本热闹不休的耳房内,不远处原本在嬉笑着的几个丫头却逐渐停了下来。 “哟,这什么世道,如今竟连哑巴都还爱惜起脸了呢?” 首当其冲的便是梁菊。 梁菊身材十分魁梧,同为粗等宫女,在姜慕没来前便是梁菊在火房烧火。姜慕来后,梁菊便被派去柴棚和一些杂役劈柴了。 对梁菊来说,劈柴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还让人累死累活,自然没有烧火痛快。 她从前总是一边烧火,一边拣些御膳的边角料,有时甚至还能走运捞到些价值不菲的药材,等到能出宫的日子,便可去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如此轻易捞钱的活计,自然要比她如今成日里劈柴要好出百倍不止。 因此梁菊如今每日看到姜慕就心底不痛快。 尤其是这女子总是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来,明明不过是个烧火的,成日里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她可是最烦这些没有主子命,却天天想着勾男人的贱骨头了! 姜慕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另一侧扫过来的眼神。 她侧身坐在床沿上,昏黄的油灯在她身后,光线打在她半边脸上,露出小巧尖细的下巴。她手里捏着那小布包,正用指尖一点点将药汁抹在眼角。 手势十分细致,小心又轻柔。而那药色发亮,远看便像极了胭脂的颜色。 几个宫女凑在一块,看见这姿势,全都笑了。 “瞧那哑子,还学人家描妆呢。大晚上的,描给谁看呐?” “呵,烧火的也爱打扮?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看呐,怕是白天那火光把脸烤花了,现在可见不得人呢。” “梁菊姐姐说得对,这人呐,可真不害臊。” …… 而这些嘲讽明知道落不到姜慕的耳朵里,她们也就愈发明目张胆起来,甚至还觉得不甚过瘾。 梁菊得了怂恿,越说越来劲,当即便三两步走上前。 姜慕察觉到一块眼前忽然暗了下来,缓缓抬起头。见是来势汹汹的梁菊,她眼里一瞬间闪了光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护了护手边那盏灯。 梁菊俯下身子,高大的阴影落在姜慕的脸上。灯焰的倒影在她脸上轻轻跳动着。 “大半夜还照什么照,留着照鬼呀。” 梁菊说完,便低头轻轻一吹,嘴角更是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噗——” 那盏本就微弱的灯火在寂静中颤了颤,随即熄灭。 开新文啦! 旋转,跳跃![墨镜]欢迎宝宝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火房 第2章 素斋 半侧的屋子便好似被泼翻了墨,瞬时漆黑一团。 梁菊好整以暇地叉腰直起身,紧紧地盯着姜慕。 其实梁菊从前嘴上对姜慕不客气,却从未真的大动干戈,今日不知怎么了,可能是白日砍柴时受了监工太监的气,她在几人怂恿下竟真的头脑发热欺负起姜慕来,此刻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 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姜慕新来不久,她还摸不准这个哑巴的脾气。 其他的宫女则三三两两挤在一处,满眼兴奋地等着看好戏。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是坐在床沿的姜慕。 梁菊偷偷咽了口唾沫,黑暗中依稀可见床沿那个人影缓缓动了起来,却是从一旁的床铺中摸索着什么,梁菊悄悄向后退了半步,便见姜慕似是寻到了什么,只听寂静间一声轻响。 “啪——” 下一瞬,黑暗被火星点亮。 床沿边的人低着头,白皙修长的指尖护着灯芯,只见她轻巧一转,方才被梁菊熄灭的油灯便又点亮了。 那灯焰摇晃着,照出姜慕的半张脸,平静清淡,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梁菊见她并不反抗,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又见姜慕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像被一圈柔光包裹似的,整个人单是安静坐在那里,便有种她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梁菊被这副柔弱似水的模样气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本想再骂,忽然看见垂着头的姜慕忽然抬起头,伸手慢悠悠地指向自己身后。 “哑子,干什么,还敢指我?” 梁菊皱起两根粗眉,猛地转过头去。 没想到这一转身,她竟看到墙角的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一只灰黑色的蛾子,翅膀薄的像纸,个头却足足有半个馒头那般大,在跳动不已的灯焰下影子愈发拉长,呼翅欲飞,显得可怖极了。 梁菊虽生得人高马大,却最怕蛇虫鼠蚁这些,如今更是看到那蛾子几乎要顺着光亮向自己飞过来时,更是吓得跳脚,一边嗷嗷大叫着,一边满屋子乱窜。 其余几个胆小的宫女本来还没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却被失了魂一般的梁菊的模样吓到,也跟着挤在一起,嘤嘤地哭了起来。 姜慕在一片喧闹中站起身来。 她走到墙边,端详起墙上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只香螟蛾,宽大的翅膀薄得像纸,这种虫子向来最喜甜香和草药的味道,尤其正值夏夜,灯亮着还好,只要灯一熄,这些蛾子便会被气味引得成群扑来。所以每次敷药时,她总会点一盏小油灯。 今日的虚惊一场,倒是梁菊自找的。 姜慕回到床边拿起自己的那盏油灯,又从自己的药包里不知翻出些什么,只见她指尖轻巧,伸手拨了拨灯,灯边便烧出一点点苦味,是艾草的味道。 那蛾子从墙上飞起,扑闪两下,便不见了。 耳房外依稀传来夜巡太监的铜铃声,接着又归于寂静。如此一闹,时候已不早了。 其余几人见姜慕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纷纷钻进被窝里睡去。梁菊倒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她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把自己包袱里的油灯也拿出来点上,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姜慕一眼,这才转身睡去。 梁菊床边的油灯几乎燃了半夜。 . 翌日刚过四更,姜慕便摸黑起床了。 既干的是烧火的活计,姜慕每日起得最早,匆匆打水洗把脸,再换上身才换洗干净的御膳房例制的月白裙和石青短襦,腰上系着条靛布带,便得赶去火房了。 廊下的露水滴在石板上,滴答作响。秋日渐近,也一日比一日冷,帮厨小方才哆嗦着脖子走进火房,便看见内里的角落闪着一抹光亮—— 姜慕竟已经在灶口前忙着烧火了。 只见那瘦削的身影半蹲在灶前,便显得更加娇小,袖子卷到臂弯,露出新藕似的洁白手臂,一手护着火,一手拨炭。脚边则有一堆整整齐齐的干柴,而火炉里火苗已经顺着缝隙往上窜,发出细碎声响。 小方走上前,将自己手里带来的一捆柴放到灶台上。 他本是昨日见姜慕受了欺负,今早顺路便从柴房带了捆干柴,却没想到这丫头竟到得比自己还早,更已捡好了柴火,还个头均匀整齐,显然比自己随手拿的要好多了。 这个哑巴……该不会天未亮就来烧火了吧。 他忍不住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柴火,轻声说,“呐,给你。” 又想起这丫头不仅是个哑巴,还听不到人说话,心底又觉得十分可怜,叹了口气,便戳了戳姜慕的后背。 小方没念过书,更不懂手语,只能努力比划着,指了指灶台上的柴,又指了指姜慕。 姜慕半蹲着仰头看他,起初眼里还满是疑惑,却在看到小方带来的柴火时终于明白过来,她眼睛一亮,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火烧得旺,屋内很快便烟雾缭绕。 红光映衬下,姜慕的眼眶微红,白皙的脸庞也微微泛着粉色,竟如出水芙蓉一般。小方竟看得有些愣住了。他连忙把头扭开,心里却是莫名乱糟糟的。 很快,御膳房其他人也陆续来了。今日乃是九月初八,是皇帝和太后每月例行礼佛的日子,虽说不做荤膳,但御膳房的担子却更重,不仅因为太后礼佛向来十分虔诚,平日便只食素,到了每月这一日,更是连半点儿荤腥儿都闻不得,御膳房不许杀生,不许葱蒜,连案板都要换新的。 况且,皇帝和太后二位的口味还不甚相同。 太后娘娘平日吃惯了素斋,又喜甜口,膳食更重滋补。而皇帝素日并不忌口,只有每月逢礼佛日才陪着太后吃顿素斋,虽说一切从简,但毕竟对于吃惯了各色珍馐的人来说,越是清淡的饭菜便愈难做得惊艳。 因此每月一到礼佛时,宫中除了循例需要准备仪式的尚宫局和内侍局,便数御膳房最为提心吊胆,也最为忙碌。 尤其是上个月太后着了风寒食欲不振,当日的素斋只尝了两口便撤走了,御膳房自然面上无光。主子食欲不佳,底下的人可是要扣银子的。 负责今日主菜的大厨郭师傅匆匆过了一遍内侍公公刚送来的菜单,心底便捏了把汗。 旁的也便罢了,虽都不简单,到底每日烹制,早已烂熟于心,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偏是那道“雪映琉璃羮”,却是本朝以来御膳房所有人的噩梦。 此菜看似一碗清水,实则却入口即化,柔软如云,是用最上等的银耳浆慢火熬成胶状,才能形成不掺一丝杂质的表面,如湖水澄澈,刚好能透过汤面看到底下漂浮的桂花蜜珠。 据传先帝尚在时素来不爱甜食,却独独喜爱这一口,因而到了本朝,每每太后思念先帝时,都会让御膳房做这么一道雪映琉璃羮,以敬哀思。 如此一道餐后甜汤,看似简单,却极为棘手,毕竟一旦做不好便背负了不敬先帝的恶名,他们底下的人更是要掉一串儿脑袋的。 郭大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做这道汤品时,传菜的太监因路上遇见太妃,请安一顿耽搁,脚程便慢了些,送到时汤面便不如往日剔透,就引得太后一阵哀泣怅惋,而那小太监……如今应已百日了。 郭大厨心底忍不住一阵寒颤。 今日御膳房这群人能否活命,全看这道雪映琉璃羮了。 担忧归担忧,太后既点名要,便实在不可误了时辰,郭大厨飞快地扫一眼御膳房内个人,便开始点兵点将: “水房!赶紧备三缸清水,洗果子,净银耳,备汤底,绝不能混水,掺了杂质!竹笋、豆腐和山药等切菜时各分刀板,用前再用滚水烫三次!挑拣好的桂花藕由老蒋掌刀,七孔全露,一节都不得断。” “……香料不必贪多,香螺、陈皮以及桂花露三味各取一分即可。还有柴房,先把干燥的槐柴挑拣出来,草木灰都扫净,再清一道火候!” 一声令下,众人单是听着如雷贯耳的琉璃羮便已万分紧张,此刻谁也不敢耽搁,各自得令退下了。 郭师傅再细细扫一眼余下的菜单,做菜十数年,这些皆是信手拈来,他并不担心。唯独这道汤,他心里实在没底。谁今日若敢在他眼皮底下坏了这道菜,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人的。 嘈杂间,御膳房已是各司其职,只听案板上切菜声“邦邦”不绝,调香宫女低着头,神色紧张地称着各味香料的量,半分差错都不敢出。 而火房内,姜慕则一个人对着灶口,安静地蹲在角落。 火光映在她的手上,时不时便有晶莹剔透的汗珠,从那一截儿露出的手腕滚过。 既不能用旺火,原先备好的枣木和楮木如今又一律换了槐木,她便得蹲守在此,一遍遍仔细筛着灰。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才终于变得细而稳,像极了害羞的小蛇在雾里吞吐着火信子。 正好杂役将已备齐的羮底送了过来。泡好去蒂的银耳末混入莲子汤,再晾凉过筛,成色清淡莹白。姜慕不仅要蹲在锅前守着,还需时不时拿掌心试温,唯有小火慢煨,略热而不烫手的温度才能熬成。 整整数个时辰,帮厨小方便留意到姜慕始终静悄悄地蹲在角落里,连姿势都未变过。 熬得久了,汤底好不容易从清淡变得乳白,这才不过是第一道功夫。热气氤氲而上,姜慕来不及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便有杂役两手垫着白布,端着一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糖浆从后厨匆匆赶了过来。 那是桂花露和甜甘蔗混合熬成的甜浆,所过之处,一路留下沁人心脾的甜香。 “来——都让让啊!” 第3章 烫伤 宫女丘岚正蹲在地上剥春笋,那是主厨们要准备的另一道菜,玉露笋心。新采的笋要一层层剥去老衣,只留最里面最嫩的一寸心。 丘岚剥得手都疼了,忍不住心里犯嘀咕,站起身时却丝毫没看见身后正走来的杂役。 “哎呀!” 丘岚转过身,这才瞧见迎面有人来,怀里抱着的笋心也掉落了大半。 杂役避之不及,情急之下只能抬高了手,却没有想到那铜盆毕竟又沉又烫,一不留神,盆内的糖浆便沿着边儿洒了出去。 “哗啦”—— 只见盆内的大半糖浆冒着热气倾泻而出,在地上砸出一片黏亮。还有一些则四处飞溅出来,周围的人都纷纷躲闪,姜慕独自蹲在角落,也因离得近来不及避闪,那糖浆便溅到了她的手腕上,留下几点猩红。 “没用的东西!这是谁洒的?” 大厨郭师傅闻讯赶来,一边咒骂着抱头求饶的杂役,一边心疼地看向地上那半盆糖浆,如今这么一折腾,好不容易熬好的可是只剩半盆了! 郭大厨看一眼一旁的灶台,文火细腻,正是熬糖浆上色的最好时候。这时候没了糖浆,还偏偏是今日最重要的菜品,这难道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众人或忙着收拾残局,或因怕被殃及躲到一边,还有些好奇心甚重的,等着看丘岚和杂役被收拾的好戏。 郭大厨环视一周,对上那些按耐不住的目光,一时只觉痛心疾首,这帮傻子还不知道,今儿若是这雪映琉璃羮真赶不上趟儿,那所有人连脑袋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而帮厨小方则在注意到角落里姜慕垂着头,黛眉轻蹙的模样后一阵焦急。这小哑巴捂着手臂,该不会是被那糖浆烫伤了吧,一个人静悄悄躲在那里,也不知道出声。 “你的手……” 趁乱,小方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姜慕面前,她被小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藏了藏自己的手腕。 那里已经肿起了两个通红的水泡,如今像是被什么虫子噬咬一般,又辣又疼。 ——无事的。 姜慕咬着嘴唇,对着小方轻轻摇了摇头。 郭大厨的责骂声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看向盆里仅剩的一半糖浆,脸色比死还难看,眼看时辰不早,再重新慢火熬糖,尤其是要这般色泽明亮,黏度适中的,显然是来不及了。 一旁无人在意的角落,姜慕轻声走了过来。她蹲下身子,静静地打量着那盆糖浆。 不过片刻,她便似打定主意一般,将那铜盆一点点吃力地挪到灶口处。 郭大厨眯了眼睛,却在看清姜慕的动作后恍然大悟。连忙对着帮厨小方骂,“愣着干嘛!上去帮忙啊!” 小方回头看去,便见姜慕半跪在地上,双手吃力地捧着铜盆边沿,再徐徐转动。灶口虽有热气,但并不至于烫手,勉强能用双手触碰,这样的火候,用来融化盆壁上已凝固的糖浆却最是合适不过。只不过姜慕毕竟瘦弱,方才又被烫伤,眼下明显有些撑不住了。 小方再不敢迟疑,连忙便上去接过那铜盆,围绕着灶口余温一圈又一圈转动。果然见方才那些被凝固住的气泡,如今又一个个逐渐变小,直至重新融化,从铜壁徐徐滑落下来。 如此一来,盆内的糖浆不仅又多了些许,色泽还比之前要更为清润透亮,郭大厨眼看着这道菜竟又有一线生机,当即乐得合不拢嘴,“妙啊!” “你们几个,还傻站着干嘛,其他的菜呢!” 随着几声缭亮的吆喝,原本还在愣着的人也都如鸟兽散,既然糖有救了,其余菜品也得赶紧备齐。 几个宫女忙着将熬好的银耳浆捞出来,拿叠好的纱布细细过滤数遍,如此才能不留一丝杂质。直到汤底重新变得如清水一般,透明澄澈,才算成活儿。而一旁的主刀也半点未闲着,片刻便将百合瓣和雪梨片如雪丝,几乎薄到透光。 与此同时,一旁重新温过的糖浆也好了,郭师傅谁也不放心,亲自拿起那铜盆,沿着锅边徐徐落下。糖浆汇成一条黏腻的线,汇入汤水中便瞬时融化不见。待最后三息,便要落桂花蜜,姜慕蹲跪在灶前,小心翼翼地压着火,郭大厨手持汤勺,在锅中轻轻搅动,这才徐徐洒下花蜜。 火光中须臾便有薄雾升腾,桂花与银耳的清香混在一起,已是香盈满屋。 内侍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如今喜笑颜开地站在旁侧,等待后厨装盘,还不忘调侃一句满头大汗的郭师傅,语调拉得极长。“大厨手艺可是渐长啊,今儿这道汤倒是比寻常还要费功夫呢。” 郭大厨自知理亏,只能连连笑着讨好赔不是。 屋内的长案上覆着浅绛薄帛,新出的菜品一一端上,按送往慈宁宫和温德殿分为两列,上覆薄纱,罗列整齐。正当中的则是那道雪映琉璃羮,已换上崭新的玉胎薄瓷碗,内里铺着碧绿荷叶,汤面光润莹亮,似湖水浮动,清香扑鼻。 直到眼睁睁看着送菜的内侍们排着长队,前呼后拥地离去,厨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姜慕方才被滚烫的糖浆崩了几滴,却全然顾不得疼痛。如今既得闲,她便只身一人悄然离开。 一路穿过窄巷来到后院,石砖还留有日头的余温,风从空旷处飘来,带着几丝残香。 眼下人都还聚在御膳房内,后院极静。姜慕弯腰打了半桶冰冷的井水,又寻了个阴凉处坐下,待挽起袖子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方才被烫伤的地方已高高肿起数个水泡,在日光下闪着亮色。 她咬着牙,将纤细的手腕一股脑儿浸到舀出来的半瓢水中,冷意便从指尖爬上臂骨。 烫伤处受冷果然一紧,短暂的痛楚之后却也觉得慢慢好受些。 郭大厨好不容易等内侍离开,再也忍不住,开始责骂起方才闯祸的杂役和丘岚。小方在火房里没瞧见姜慕的身影,心底一阵纳闷。他又特意寻到后院,这才发现水缸后边有一截清瘦的人影,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霞光初起,那半张侧脸便被衬得极柔,黛眉轻细,鼻线柔和而挺立,许是光线的缘故,狭长的眼睫在光影处闪烁,泛着淡淡的金色。已劳累大半日,姜慕脸上沾了不少灰尘和烟煤,几缕发丝随风而起,粘在她纤细的脖颈处。整个人竟像极了被温热的余火包裹住的一朵花,柔亮却又破碎。 小方喉咙紧了紧,一时竟有些慌,连自己方才为何要寻出来都忘了。 姜慕抬起头,正对上小方略显慌张的模样,便停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扬眉看向他。 小方这才想起手里拿着的小瓷盏,连忙轻咳一声,将东西递过来。 “这是芝麻油特调的药膏,对烫伤颇有奇效,你每日……” 话才说一半,他便懊恼地拍一下脑袋,又连忙尝试着四处比划,指一指那药盏,又指一指姜慕的手腕,再比划个“三”的手势。 姜慕静静地看着小方手忙脚乱的模样,水光在她清澈的眸底一晃,却泛着亮色,显然是听懂了。 小方刚松了口气,远处便又传来大厨的吆喝声。时辰一到,眼看又该准备宫中各位主子的晚膳了。他亲眼看到姜慕将那小瓶药盏小心收起,这才觉得心安,扭回头便跑了。 . 暮色将宫墙染上一片暗金,鸟群掠过飞檐,留下阵阵鸦声。残霞未尽,瓦脊仍带着些残余的温亮。 慈宁宫外的御道遍铺青石,道沿时不时落下几片清晨才绽放的蒲花,香气恬淡。四角的宫灯罩着云母片,光影晕黄,两侧有宫女一字排开,都是才陪着太后自延福廊礼佛回来。 门前珠帘半垂,檀木门上雕层叠祥云与折枝莲,内殿并无人影,只听铜钟轻轻敲动,便有悠扬的声响从深处传出,在层层帷幔间回荡。 太后更衣出来,已换了一身月杏色绫袍,上绣暗纹,颈间悬一串饱满的蜜蜡佛珠,圆润透光,隐隐散着香气。掌事女官棠疏扶着太后坐下,又俯身奉上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 “您今日呀,又是诵经又是放生,如今定是疲乏,可该好生歇会儿了。” 太后抿了口茶,只觉得膝盖跪得久了,的确酸乏不堪。如今眼看便要入秋,她一向畏寒,殿内也早已备好了地龙,只是诵经上香这般的事,她还是想要亲自为之才有诚心。 “寻常也便罢了,今日那二姐儿跟在身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倒让哀家也多了几分精神,如今回来歇下,才觉得疲累。” 棠疏垂眸一笑。 “是了,小县主不过七岁年纪,却颇为伶俐,是个讨人喜欢的,您放生锦鲤时小县主还闹着要将家里花园的几条锦鲤也拿来一同给您呢,正是烂漫的年纪。” 两人说的便是恭郡公府的二小姐,卫郁芙。 恭郡公世袭爵位,到了这一代,卫家血脉稀薄,不仅皇帝登基至今尚无子嗣,连唯一的亲弟弟越王也尚未娶亲。 唯独恭郡公家尚有三个孩子,男孩顽闹也便罢了,这个二姐儿卫郁芙却生得甚是冰雪可爱,连性格都十分讨喜,颇得太后欢心,年初封了临川县主后,更是时常得以入宫伴驾。 太后本就喜欢孩童,如今提起卫郁芙的糗事,更是开怀,主仆两个正细细说着话,却听见殿前珠帘响动,领头的内侍弓着身子,尖声道: “陛下驾到——” 太后一喜,忙向门前看去,果然见帷幔外的金钩被轻轻掀起,暖光从殿外泻进来。 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阔步而来,正是坐拥天下,亲政不过半年的大昱皇帝卫祈烨。皇帝面容俊朗,眉目间蕴着三分英气,因今日礼佛,便换了深青色常服,上绣暗金龙纹,仅以一条玉带束腰,走路时玉佩低鸣。 太后面上已满是笑容: “快来,皇帝政事繁忙,竟也来想着来看哀家。” 皇帝行了大礼,太后忙伸手虚扶: “坐便是了,你我母子之间,哪便讲究这些虚礼了。” 皇帝掀起衣摆,在太后身边坐下,这才笑道: “便是母子,才要更加侍奉周全,以表孝心。况且母后今日礼佛定是极辛苦的,儿臣怎敢不来?” 又道,“儿臣方才见门前女官侍立,母后可是如今还未用膳?您的身子每每入秋便更加虚弱,可是胃口不佳的缘故?” 太后今日忙碌整日,早便没了胃口,原想着喝杯淡茶便早早歇息,眼下既然皇帝亲自来,哪里有不留着用膳的道理,又见皇帝到底还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心底一阵感怀,便忙吩咐棠疏摆膳。 “也罢,我和皇帝也好久未一起用膳了,今儿便尝尝这素斋,也算了个思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