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 第1章 驿馆 腊月,凛冬。 驿馆人来人往,一群身着鲜明绸衣的公子哥儿忽然上了二楼,勾肩搭背,满身酒气,提着掌柜的衣领让人换出个宽敞的地方来。 阁楼响起急剧的嘈杂声。夹杂着男人的调笑,让其间姑娘家颤抖又气急的声音显得更为弱势了些! “你们干什么!这是天子脚下,有你们这么无礼的吗!” “快起开,再进来我们可要报官了!” 穿着绿色比甲的丫头怒目横视,张开双手用力挡着身后的女孩儿,却没想到愈发勾起这群混子的好奇来,一个两个的勾着脖子,挤眉弄眼地往里探。 “原来是个姑娘,好说,好说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爷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 周遭看热闹的人嚷嚷起哄!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宝蓝的袍子,更是来了劲。满身酒气,脸色涨红,眼看着就要将挡在跟前的丫头掀翻出去!却不想那道始终掩藏的倩影的忽然出了声,拉开了挡在身前的小丫头。 “这位公子!” 语气僵硬,或许也是因为气的,有些冷巴巴的模样。一下子就将众人的目光引了过去。男人愣了神,也顾不得眼前碍事的丫头了,怔怔地往里看去。只见丫头身后一袭牙绯色的裙裾,白皙如画的面孔,眉梢是淡淡的烟黛色,即便面无表情,那也是漂亮得不像话的! 陈少爷眼睛发直。 这样的目光令人反感。 梁鸢讨厌这样的眼神:“这间房舍是我先定下来的,你无缘无故闯进来,是哪里来的道理!就算是想要与我换一间,也没有这样带人硬闯的。你执意如此,那我也只好报官了!”她忍着心里的不适,在强硬与退步之间反复衡量,还是选择了不那么激烈的言语。 “我……”那公子哥儿姓陈,一身锦衣华服,身量富态,一时间被这张漂亮得挑不出一点瑕疵的小脸迷晕了头,没接话。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顿时露出玩味的眼神。当着一主一仆的面就撺掇着陈少爷:“这姑娘再漂亮,也忒不懂事儿了些,您父亲可是盛宁侯爷,放在哪儿都是有名有姓的,还要报官?这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还是个家里有爵位的! 梁鸢听完心里更窝火了几分,却是按住了心思,只想等着周霁言回来。谁知就在她思索的这两息功夫,听昏了头的男人竟径直朝她伸了手,还一脸仁义的说道:“本公子也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就要按上她的肩膀。 “陈少爷!” 她手心沁出了汗来,仰着脸呵斥。却引得周遭的公子哥儿笑开了花,立即围了上来:“咱们陈公子又不辱没了你……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这般不识趣儿!” 梁鸢吓了一大跳,又兰‘啊’了一声,目光却往楼阁梯台出望了去!惊讶地喊道:“小姐!” 福禄寿字的梯台忽然涌现了大批官兵,如潮水般往阁楼上来。 梁鸢吓了一大跳,没见过这样儿的阵仗,手微微抖了一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啪的一声就将房门关上,把堵在门口的公子哥儿摔个鼻青脸肿! 也把陈公子骂娘的声音堵在了外头。 这会儿的动静,可比方才那群公子哥儿的弄出的动静大多了。大批官兵涌上了阁楼,脚步声震天响,门口高几上的花瓶‘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也把梁鸢跟又兰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 “姑娘……”又兰大一些,忙去捂小姐的耳朵,心也跟着门外的动静揪了起来。 “陈家贪污受贿,蒙蔽圣上,其心可诛!” “快把人抓起来!” 梁鸢耳朵快要震得听不见了,外头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她抱着又兰,又听见方才将她堵在门口的男人的惨叫声,还有人群四处逃窜的声音,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父母离世,她孤身一人后,便愈发小心了。人也胆小了许多。 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只是门外摔打声愈来愈大,她跟又兰躲在角落里,差点儿吓得叫出声来。直到声音渐渐小了,劈里啪啦的碎瓷片声也消失,只能瞧见高丽纸糊的门窗处走动的影子。 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来人道是京师衙门的,奉命前来拿人:“让您受惊了,我等已探查清楚,陈家公子方才冒犯了您,他已是罪人之身,眼下更是罪加一等,我们会如实禀报上差大人!” 梁鸢冒了一身冷汗,不敢开门,只试探着道了一声谢。 周霁言不在。她孤身一人。 还是小心些好。 门外默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人已经走了的时候,方才那道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还有件事要烦请姑娘……也不麻烦。”他道明原由,只是说得委婉:“陈家作恶太多,要将其法办还需陈列罪证,想请您出面写份证词。” 尽管七拐八绕,梁鸢还是听明白了。有人要把盛宁侯公子横行霸道的罪名坐得再严实一点。 盛宁侯陈家…… 梁鸢沉默。 “非是我不帮大人,只是我是个姑娘家,实在不好……” "这!"门外的差役听明白了,这东西写出来终归污人名节。也默了一瞬,用力挠了挠头! 这要是往常,官衙办差可不这么磨磨唧唧,直接将人弄出来,压着写份供词就得了!可是今儿偏偏与往日不同。 差役往身后看了一眼,头都挠破了,往楼下大喊了一声,招了个小差过来:“你去盯着,要是刑部的大人到了,立刻来回禀我!”说着往小差身上踹了一脚:“快去,办事儿利索些!” “姑娘……今日您愿意不愿意,可是由不得您的。”差役脸上带着笑,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便抬脚踹开了房门。 梁鸢听见‘砰’的一声,眼前霎那间一阵刺眼的光亮。 无声地喟叹了一声,她忍了忍,咬牙道:“我写就是了!” 今日格外的不利,她念着周霁言能早早回来,事实却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踪影。有时她甚至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可以倚靠。 “要我写什么,你说出来,我来写就是了。”她沉默。 差役终究看见了她的面容。 也沉默。 脸色可疑地涨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你随我下楼,师爷会告诉你的。” 师爷。来人这么齐全,梁鸢猛地堵了一口气,怀疑这伙人是提前串通好的,要拿陈少爷的赃,把她当下钓的饵了!偏偏姓陈的脑子也不灵光,就这么上了套,直接送上了门。 看来是有人跟陈家有仇,她恰巧今日住进来,白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差役引她下楼。 驿馆楼下果然候着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男子,看着上了年纪,一双眼睛却是精光的,朝堂中靠窗的桌椅虚了虚手:“麻烦姑娘了。” 今日一波三折,窗缝处灌了冷风进来,她难受地吸了吸鼻子。心里也难受。 却是在这偏头间,窗外人影攒动。她看见两台官轿往这边过来,随行的护卫比方才驿馆里的差役还要多,风雪随着沉沉的天往下压,轿顶上落满了雪。 她看见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下了轿。 还有一个……她看不清,被人簇拥着,走在后边。只见一袭苍青色的袍角。 “今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对么?”她捏着竹管的毫笔,偏头看那师爷。想到自己父母皆亡,身边只有又兰一个,可不就是最好欺负的吗。 师爷默了片刻:“姑娘您别乱猜,把这东西写了,落下您的名字,就也没您的事儿了。”他沉吟,又道:“方才陈小爷碰了您吧,你就写他欺辱于你,作恶尤甚……” 给人设套,还要人不说话!也算是一肚子气了! 梁鸢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搁在了案上:“陈公子确实闯进了我的房间,可是并没有碰到我!你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辞,还要我写下来,我将来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她也算是忍到底了。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 “嘿,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师爷差点跳起来。 方才引她下楼的差役也循声走了过来,急得直跳脚:“别嚷嚷别嚷嚷,堂官大人在呢!吵什么!你那丫头不要了?”真是要了老命了。 乱作一团。 门外风雪尤甚。呼呼的风直往人衣袖里灌,身着官袍的林大人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目光被不远处的吵嚷声吸引,心里头忽然打起鼓来,皱眉道:“谁在那里,吵什么?” 他小心地往一旁觑了一眼。 只见那位凝眸看着他。 “大人,都是下面的不懂事,我立马让人将人带下去。”林大人陪着笑,心里在骂娘。他知道陈家去势已定,只因为宫里有位娘娘,要陛下决心发落,还得有个引子才行。于是便做了这个局,把陈公子欺男霸女的罪名坐实了。 今日能这般顺利,多亏了这姑娘够漂亮。而且他早让人查清了底细。 父母双亡,只有个未婚夫,他让人引开就成了事。也是个不中用的。 只是没想到那姑娘看着脾气软,瞅着时机就闹了起来。 “愣着干什么,我脸上有钱?还不快把人带下去!”林大人砸吧了一下嘴,怒吼了一声,也着实是怕闹到这位跟前来。只想让人赶紧从眼前消失。 苍青色的衣角动了动,没有管他,绕过林大人便上了阁楼。只是耳边依然听见窗边那女孩儿在闹,说话也哽咽了起来,凶巴巴的要找她的丫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得罪了我你们没好处!快把我的丫头还给我!” “浙江的周大人你们知道么!” “周大人不知道,顺德周家总该知道了吧!我,”后面气儿明显短了些,却还是硬着脾气:“我是浙江按察使大人的侄女,你快放了我的丫鬟,别等我先告状!” 驿馆诡异般地静了一瞬。 林大人瞪大了眼睛往上瞧,却见那位脚步顿了顿,抬手指他:“让她上来。” 林大人暗呼了声老天爷。 这姑娘胆子真大,攀亲攀到正主头上来了!却连人官职都没弄清楚。 “看我干什么,快去啊!”林大人踹了那差役一脚,想了想又将人勾了回来,搭着差役的耳朵说道:“机灵点儿,警告她一番,让她别乱说话!” 开文啦! 柔软可爱的妹宝×内敛持重的老干部 球大家多多评论(打滚[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驿馆 第2章 道谢 只是他到底低估了梁鸢。 她是胆子小,却是个忍够了也会凶巴巴的姑娘。衙差要带她上楼,她用力推了那差役一把:“你别拉我,我自己去。”说罢自己噔噔蹬上了楼,脸憋得涨红。 护卫引她进了一间厢房。 隔着一屏风,她的气直接冒到了头顶上,气呼呼地道:“我是浙江按察使大人的侄女,你们不能逼我写那份证词,我,我还没成婚呢!” “还有我的丫头,就是官差也没有随便扣人的道理!” “你们不能这样……” 声音越来越弱。 她握了握手心,感觉到汗湿了。因为没有底气。 那位大人只是她从周霁言那里听来的。远得摸不着边的叔侄关系,人家承不承认还不一定呢……况且,攀到天上去,她也只能算未过门的侄媳。要她怎么好说出口。 只能攀扯成侄女了。 厢房一阵静默。 半只脚踏进房门的林大人吓了一大跳,哆嗦着心肝儿又退了出去。这姑娘真敢啊,攀谁不好攀那位,这会儿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给她描补啊。 厢房安安静静的。 明明就两息的时间,梁鸢却觉得过了不知道多久。驿馆外有两台轿子,她心里打鼓,不知道屏后的是哪个,也不知道自己报出的名号管不管用。 按察使……该是很大的官儿吧。 窗外的雪盈盈飘落,她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声音虚虚地补了一句:“我,我说的是真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屏后终于传来一丝响动。那人似乎是坐了下来……只有一个影子。 看得出身形很高大。坐着的时候,从容端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梁鸢被请出去的时候,脑子还懵懵的,没有摸清楚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用她写那东西,把又兰还给她,还是她依然得写,然后才能见到又兰。 林大人跟梁鸢前后脚,一个出去一个进来,没有打照面。 他刚问过陈家少爷的话,眼下正要回禀,却在进门之时听见‘咚’的一声。茶盏搁置在桌上。 分明也不重,却莫名像一声敲打,他连忙低下了头。 “这就是你办的事。” 林大人眼前一黑。这一刻他也不敢描补,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立马招了人把那姑娘的丫头放了,证词也不敢再要,让师爷赶紧回府。 陈家的事要另有打算了。 驿馆被围得严严实实,陈少爷被单独关在一间厢房里。梁鸢看见层层的守卫,她低着头下了楼,才听见阁楼下似乎有争执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凭什么拦人!” “放开!” “阿鸢。”年轻男子争执间,竟意外地看见了她,顿时欣喜,猛地推开拦着他的衙差,朝她大步走来,将人拉进怀里:“你受惊了,是我的错,不该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语气有些急,看得见的紧张。 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来人很年轻,约莫弱冠之年,眉目间有几分读书气。正是她未婚的夫婿。她父亲在世的时候为她定下的。 梁鸢嗯了一声,说要找又兰。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又兰很快回来了,完好无伤,她这才放下心。 “我们快些离开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梁鸢心有余悸,环顾四周都是衙差,再多待一息时间她都害怕。 “好,都听你的。” 周霁言心有愧疚,自然什么都答应。他们还有些细软,都在之前那个房间,拾掇东西的时候她趁机把方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了:“是有位大人,也算帮了我,那衙差实在无礼……”她声音有些沙哑,自顾地倒了一杯水,却在低头间,余光刚好瞧见窗外那两台官轿。 她忙上前问周霁言:“我们是不是该道个谢。” 梁鸢牵了牵他的袖子。 周霁言反而有些为难,说话吞吞吐的:“本是该道谢的……只是,” “只是什么?”梁鸢其实是想让他出面的。他是男子,总归比她合适。道个谢有什么难的,他们去了便是心意,就算是见不到那位,心意也到了。 “唉,你到底是个姑娘,想事情总是如此简单。我说不用去就不用去了!”他扯开梁鸢的手,眉头皱起来,话语间有些恼意。 他是读书人,驿馆下那两台轿子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他过去不就有攀附之嫌。 梁鸢默了片刻,小声道:“那我去吧,你等等我好了。”说罢转头便出了房门。 时至冬日,漫天的大雪。梁鸢说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跑这一趟,可能心里还是带着气,气本该在她身边的人丢下她,让她面临孤立无援的境地。救她的人反而素昧平生。 帮她的人难道还不值得一个道谢么。 梁鸢想不明白。 她也不想再想。年轻的姑娘憋红了脸,紧紧地提着手里的食盒,噔噔蹬下了阁楼。 这会儿雪方巧小了。她下来的时候披了件毛领的披风,是云粉的颜色,有些旧了,还是她母亲在世的为她置办的。冷风灌进脖子里,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才看见那两顶车轿。 衣着干练的护卫已经下了楼。齐整地立在驿馆外。 等了一会儿,阁楼上果然有人下来了。是两拨人,穿官袍的依然走在前面,侍从林立,她依然没能看清另一位的面容。只记得那片苍青色的衣角,用的似乎是苏杭的宋锦。 这种料子的衣裳,她只在小时候拜见知州夫人的时候见过。她父亲都舍不得穿。 她心道难怪周霁言如此退避三舍。这样人不是富就是贵,只要挨上,就难免有攀附之嫌。 也奇怪得很,他这样的性子,要怎么去浙江拜见那位大人呢。那么远的亲戚,父辈都不大认得了。她心里想着,远远便见一行人上了轿子,小雪落在了轿檐上。 蓝布的车帘落下,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驿馆外空荡荡,乍然立着一个姑娘,其实是很显眼的。周遭的护卫皆垂着眼,不说也不看,却见那姑娘走了过来,低声询问可否见见那位大人。 “就是,就是方才在阁楼上,帮过我的……”她比划着,虽然声音小,目光却明澈清亮,说来道谢:“不行也无妨,只还望大哥帮我递个话,向大人陈明谢意。” 她提着食盒,这是她第一天到京师,出于好奇在一个有些年岁的巷子里买的。她觉得很好很好吃,于是多买了些。 官轿本身已经准备离开了。 “你这不……”侍从正要让她离开,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地喊了他一声。紧接着,梁鸢便被带到了那车轿面前。 到此刻她心还在突突的跳。其实她是做好了准备见不到的。这会儿骤然过来,脑子还有些发懵,却在见到那轿帘掀起的时候,一霎那清醒了过来。 男人坐在轿子里。 隔着半边帘子打量着她。 “大人……”梁鸢方才着实被那道目光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分明十分温和的眼睛,却是透着一股连她都说不清的,锋明锐利的感觉。也只有一瞬,那道扫过她的视线移开,落在地面洁白的雪上。 寂静之中响起檀木珠子捻动的声音。 “你找我。” 他声调平和,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是,我来是想谢谢大人的,您帮过我,我,我觉得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了出来,饶是她情绪迟钝些,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妥了。她一个姑娘,冒雪前来,只为道一句谢,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单薄。倒像是她有别的企图。 谁知那人却是不在乎,反而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会儿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是,是我在东平巷买的福糕,很好吃的。本来,本来想……”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是给我的?”他笑了一声。 梁鸢不知道怎么形容他那个笑。很柔和很柔和,她有点不知所措。把东西递给了身旁的护卫,低声道:“是的,只是忽然觉得,好像有些拿不出手……”她脸红了。 女孩子的声音柔软而轻,压低的声线下藏着一点说不出来的腼腆。 轿中人捻动了手里的珠子。周遭风雪好像小了起来。 “早些回去吧,天冷,别冻坏了。” 这句话一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梁鸢心情好像忽然就明媚了起来。方才的窘迫也一下子烟消云散,她摸了摸冻红的脸,低身告退。只是就在将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低沉的嗓音: “小姑娘,浙江按察使大人姓林,并不姓周。” “你记住了。” 驿馆忽然下起好大的雪。待眼前人悉数离开后梁鸢才回过神来,耳边都是风声,还有方才那道声音。她耳朵冻得通红,脑子像炸开了一样。 既然浙江按察使大人姓林。 那么她方才说的,岂不都是错的!而且方才那人给她点了出来,说不准是与顺德那位大人是认识的! 若是届时说给周大人听,岂不是太丢人了。 第3章 离京 官轿离开朝明街,林大人独自去处理陈家的事,那顶低调些蓝绸轿子则进了四合巷张侍郎的府邸。张龄知晓他要来,却不知他早到了一日,席面摆得匆匆忙忙,亲自出来迎接,笑看着来人: “我就知道,你必是要亲自进京的。”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马上要官拜尚书了呢。”来人笑着抬手,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进这府邸如同自己府上一般,丝毫没有什么拘束感:“走吧,进去说。” 张龄老大高兴,一边跟着走,面上却还端着:“什么尚书,朱大人还没退下来,我不过是暂摄部事而已。哪像你,浙江地广物博,大有可为,比我有用多了。” “你要吹捧可就没意思了。” 张龄哈哈大笑,引他进内厅。 午时风雪未歇,用过便饭后,丫头撤去席面,两人聊起陈家来。张龄是知道他要弄陈家的,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易:"宫里毕竟还有位陈娘娘,陈家这些年给娘娘献的东西,半推半也能说是献给皇上的。皇上心里肯定有数,这才按捺不表。" “可是这些年陈家着实太过分了些。派了个陈宗明到浙江去,打着皇上娘娘的旗号,搜罗财物珍宝,你不弄他,他气焰更要嚣张。到时候民不成民,商不成商,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张龄自是听说了那些破事,也气不打一出来,杯子放下的时候砸的砰响! 右手的男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拂了拂杯盏里的茶叶,淡淡地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我会解决的,现在自然不会允许他乱来。” 张龄瞪大了眼睛,心道那张宗明之前乱来,都是你刻意纵容的?他心里有这个猜测,却到底没说出来,只知道陈家颓势已定了。恐怕再也爬不起来。 他们正说着话。门口忽然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姆妈急切的呼喊,探进来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孩儿。 张龄‘哎呦’一声,忙招手让她过来,指给友人看:“我的小女儿,四岁了。”小孩子手里还捏着一块圆圆的糕点,压成一朵花的形状,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咿咿呀呀要给他尝尝。 “哈哈哈东平巷子里一家糕点铺的,做得很不错。她偶然吃过一回,不知道有多喜欢,总要缠着她母亲买。”张龄把她手里的糕点没收了,拿了帕子给她擦嘴:“别人买的还不乐意,非要缠她母亲。淑宁总被她折腾得没法。” 淑宁便是张夫人。 “是么,等她长大了,教她自己去,应会更高兴些。”周秉谦不懂孩子,只能随口附和了一句。 哪知张龄却皱起了眉头:“哪有姑娘家自己出门买东西的,她有丫头婆子,还有我跟淑宁,就不会让她沦落到自己抛头露面的境地。” 说罢又指了指手里的糕点,笑道:“你不常来京,应当没有吃过,要不要尝尝。”就要指了丫头去拿。 周秉谦抬手:“不用,小孩子吃的东西。”又喝了口茶,目光落在友人手里的糕点上,淡声道:“也有人送过了。” 只说罢便皱了皱眉,不知想起了什么。 “是么,是谁?你也不爱吃这东西,连我都只是让你尝个鲜,谁这么有意思把这个送给你。”张龄哈哈大笑,把孩子抱给乳母,转头又问了一遍。显然有些调侃的意思。 周秉谦不理他,放下茶盏径直起身:“你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转身步入风雪中。 梁鸢跟周霁言翌日离的京。她跟又兰清点了要带走的东西,周霁言雇了马车,他们两个人奇异般地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永定门热热闹闹,街市上有大大小小吆喝的商贩,周霁言没有看她,忽然招停了车夫,吩咐了他几句什么。 只听商贩声音洪亮,应了一声:“好嘞,您等着,我这就去!” 马车就在出永定门不远的地方歇脚。 没过一会儿,车夫似乎回来了,车外一阵响动。梁鸢只觉眼前一亮,来人掀了车帘子,只见一张清秀的脸,还有两串圆溜溜红亮亮的糖葫芦:“阿鸢。” 周霁言喊了她一声,把东西递给她。 泛红的果子,裹着漂亮的糖丝,梁鸢手里有两串。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去了不少。 “你不要吗?”她把其中一串给他。 也顺手给他递了台阶。 他们虽是未婚夫妻,却是自梁鸢父母过世,身边再无亲眷依傍之后就在一起了。一年多的时间,相依为命,不是没有感情的。 周霁言看她接了,就知道她是不气了,挠了挠头:“你吃吧,这是姑娘家吃的。”他看着与自己对坐的姑娘,心里也涌现出一阵迷茫,拿着在心里念了许久的措辞,说道:“我这次来京师见过了老师,只是老师如今也是俗事缠身,恐怕无法再指点我。我想……” 他白皙的面庞逐渐变红:“我想去浙江拜见叔父,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梁鸢便见他的耳朵红得滴血。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要去浙江必然是要寄人篱下的,能让他做出这个决定显然下了很大决心。 周霁言脑子陷入一片混沌,他怕梁鸢觉得委屈,却没想到耳边传来柔软的嗓音。 “好啊。”她声音没有什么犹豫,反而有种安慰他的轻快:“没什么不好的,这件事你已经跟我商量过了,若是此行来京师不顺,我们就去浙江。那也很好的。” 她身上有孝。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已经成婚一年了。没有很绝对要分开的缘由,他们此生大概率是要一起过的。 很多事梁鸢不想计较。 “好!” 周霁言得到认同,心中那一点被拉扯的自尊也顿时落了地。用力地将她拉入怀中:“阿鸢,你真好,我此生定不负你。谁都没有你好。” 梁鸢哈哈大笑,先前的不悦暂时被放下,整个人也松快下来,咬了一口糖葫芦,玩笑道:“我真这么好?” “当然!” “那若有人拿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换我,你同不同意?”口中的糖渐渐地化了,梁鸢笑着看向他,眉眼弯弯。调侃之意不知道多明显。 周霁言顿时脸红耳热,捂了她的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可不许开这种玩笑!”闹着闹着身上渐渐有了火气。 梁鸢觉得他浑身都绷紧了。她不懂,却也察觉到了不适合再说下去。假装忙碌地掀了帘子,露出一条微微的缝隙来吹风。可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周遭人群喧闹起来。 梁鸢眼看着大批官兵往夹道两边涌来。他们的马车也被赶到了一边去,车夫也吓一大跳。 短短的半刻钟时间,永定门所在的这条大街瞬时戒严。四处都有官兵把守。 “这是怎么了?”她放下车窗帘子,悄声问周霁言。 周霁言往外看了一眼:“是有大员进京了。” 街道立马变得安安静静,方才的人声喧嚷也变得鸦雀无声。京官引轿,车马随行,前边是通坦的永定大道,梁鸢顺着帘缝儿往外看,心里说不出震撼。 威严,庄重。 她心里只涌现出这两个词。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又浮现出昨日见到的那位大人。雪中垂帘下,她根本没看清那位的脸,却是莫名觉得让人有压迫感。同样的威严,庄重。 “阿鸢,你在想什么?吓着了?”周霁言把她拉回神。 梁鸢摇头:“我们走吧,浙江很远呢。” 先前的不愉放下,他们关系融洽了许多。梁鸢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人也活泼,他们一路走水路南下,路上见识了许多风光,等到杭州府的时候,已经接近年关了。 他们马上要下船,其间她忍不住问了关于周家的事情。才知道她先前知道的那点皮毛也是错的! “布政使……我,那我一开始就记得不对。”她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才想起那位与她说的话,忍不住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周霁言看她坐得端端正正的,有些可爱,忍不住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梁鸢炸了锅:“会变笨的,你不能这样!” 惹得他哈哈大笑。 又给她讲起周家的门第来:“顺德周家跟我家不一样,顺德那一枝从我祖父起就繁盛了起来,一直有人做官,愈发显贵。”他说完便低下了头,眼神落寞:“而我们家,到我父亲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他酗酒,一直考不上举人,人就疯了。” 梁鸢是知道这件事的,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鸢,你到了周家,一定要记住,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可得罪叔父。” “你应该没有听过他。” “到浙江你就知道了。” 江水随着风涛呼啸,他三令五申,梁鸢心里忍不住害怕起来。她点头,低声道:“等我到了,一定打听好他的喜好,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她人偏娇小,一本正经地说这么郑重的话,仿佛每根手指头都在用力!周霁言喉头动了动,偏过头去,按捺下心里的躁动。 “好。” 江风很冷,眼下正是酷寒时节。烟雾弥漫间,梁鸢似乎看见码头立着两个婆子,衣着体面,她便暗自猜想是不是周家派来的人。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他们甫一下船,胖些的那个婆子便迎了上来。 “是周少爷吧,太太早说你要来,让我们来接您。”说完又移了目光去看梁鸢,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色,托了托她的手道:“这位是……” 梁鸢看见她手腕上的金镯子,难免惊了一下,笑道:“妈妈叫我梁鸢就好。” “好,好,原是梁姑娘。”婆子托着她的手,笑得眼睛都合不拢。 另一个瘦些,眉毛细长的婆子,也只是跟在一旁。借着他们说话的空挡儿打量这两位主儿,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到底没大剌剌地表现出来,只不耐烦地道:“快走吧,这江风真要吹死人了。” 周霁言抿着唇,忍住了才没呵斥出声。 梁鸢也没说话。 周家只套了一辆车马,眉毛细长些的婆子看着梁鸢并着那位少爷一道进了马车,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小声跟一旁胖些的婆子嘀咕道:“你看看,这哪像有教养的样子,未婚夫妻那也是未婚,哪有男男女女坐一块儿的道理。还没成婚就学着怎么勾男人了。” 李婆子翻了个白眼:“你少说些吧,好歹积点口德,姑娘少爷家里都没了人,互相亲厚些的有什么?人家姑娘漂亮,想攀富贵还不容易,少爷家里一贫如洗,她能跟着一路北上南下,怎么不是个有情有义的?” 而且太太只打发了一架车马过来,要她一个姑娘去哪儿现找一架马车。 “呸,什么有情有义,她这不是攀到我们府上来了吗。咱们府里两位公子可正当适龄,别被迷昏了头。” 外头嘀嘀咕咕的声音,风雪太大,梁鸢没听清,又兰上来的时候却不小心听了一耳朵。上了马车就坐在一旁不说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忍不住事儿,当着周霁言的面就把他们的话说给梁鸢听了。 梁鸢紧了紧掌心,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脸色。 果然,周霁言面色立马就不好看了,白了又白。他捏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没发作。 “阿鸢,周家内宅复杂,恐怕要委屈你了。”沉默半晌,他才憋出这句话。 车马摇摇晃晃,周家很快就到了。 [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