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楚路]龙与花之歌》 第1章 楔子 他站在废墟中央,雨水沿着破碎的青铜面具边缘滴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远处传来潮水拍打岸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像某种永无止境的挽歌。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脖颈流进作战服里。但他感觉不到冷,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个躺在血泊中的人。雨水冲刷着暗红色的血迹,却怎么也洗不净那人苍白的脸。 “又失败了。”他低声说,声音被雨声吞没。 这是他第几次站在这里?他已经记不清了。每一次都以为能找到不同的结局,每一次都以为这次能改变什么。可最终,他还是会回到这个雨夜的青铜城,看着同一个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第一次,那人被青铜箭矢贯穿胸膛。第二次,坠入深不见底的竖井。第三次,被坍塌的穹顶压碎。这一次,是被失控的炼金矩阵吞噬。 他蹲下身,伸手想碰触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了。他害怕一旦碰到,这一幕又会像前几次那样碎裂消失,然后一切重来。 “你还要试多少次?”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孩,打着一把过于精致的伞,鞋面上连一滴泥水都没沾到。 “直到成功为止。”他说。 男孩轻笑一声,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有意思。即使你知道每一次尝试只会让他死得更惨?” 他沉默着。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下,像无声的眼泪。 第一次轮回时,他以为只要足够快、足够强就能阻止悲剧。他在诺顿动手前就斩下了龙王的首级,却没想到失控的君焰会波及整个战场。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火焰吞没,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第二次,他试图把那人完全排除在任务之外。他编造理由,甚至不惜违反纪律也要让那人远离危险。可就在任务即将成功时,一条漏网的死侍找到了在安全屋休息的那人。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一百次…… 每一次死亡都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人最后的表情,未说完的话,逐渐冰冷的体温。记得那人被耶梦加得的长枪钉在墙壁上,记得被芬里厄的吐息冻结成冰,记得在东京塔顶被赫尔佐格撕碎,记得在高速公路面对奥丁时被昆古尼尔贯穿。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能找到出路。每一次,他都失败了。 “你的努力正在让事情变得更糟。”男孩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每一次轮回都在加深你们之间的因果。现在,连世界本身都在排斥他的存在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最开始他只是会死在龙王手上。现在呢?他会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楼梯坍塌,流弹,甚至是被高空坠物砸中。世界正在千方百计地想要抹除他的存在,而你,亲爱的朋友,你就是那个催化剂。”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雨水沿着刀身上的纹路流淌,汇入脚下积满血水的地面。 “有没有可能……” “没有。”男孩打断他,“不存在你想象中的完美结局。就像你无法同时救下车厢里的所有人,总要有人死去。这是规则。” “那就改变规则。” 男孩笑了,这次是真正被逗乐的笑容。“说得轻巧。规则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吗?”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死死盯着男孩。“告诉我该怎么做。” “代价你付不起。”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男孩收起笑容,第一次露出近乎怜悯的表情。“你存在的痕迹。每一次轮回都在消耗你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印记。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他。” 他低头看着血泊中的人。那张脸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安静,像是终于从漫长的痛苦中解脱。 “没关系。”他说,“只要他活着。” 男孩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表盖打开,指针正在倒转。“如你所愿。但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下一次,无论成功与否,你都将会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 他点头,没有犹豫。 怀表的滴答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褪色,青铜城的废墟像被水洗掉的油画一样逐渐消失。血泊中的人也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空气中。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男孩最后的话语。 “祝你好运。虽然我知道那没什么用。” ---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教室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浮。讲台上,古德里安教授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述龙族编年史,粉笔灰沾了他一身。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全教室的人都看向他。包括坐在他斜前方的那个身影——穿着廉价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正半趴在课桌上打瞌睡。 还活着。 他几乎是跑着穿过教室,在那人面前停下。他的动静太大,把打瞌睡的人惊醒了。 “师、师兄?”路明非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太多情绪堵在喉咙里,让他一时失语。他想起第一次轮回结束后,他也是这样冲到对方面前,然后被当成了神经病。 这一次他学会了克制。 “你的笔掉了。”最后他只是这么说,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支圆珠笔。 路明非接过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师兄。”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方向。他能看见对方后颈上细小的汗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胛骨,还有偶尔因为听不懂课而皱起的眉头。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鲜活。 下课铃响了,他立刻起身,赶在路明非溜走前拦住对方。 “晚上有空吗?”他问,“我想请你吃饭。” 路明非眨眨眼,像是没听懂。“请我吃饭?为什么?” “庆祝任务顺利完成。” “可我们还没出任务啊……”路明非小声嘀咕,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几点?” 他们去了学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路明非显得很拘谨,全程低着头,偶尔偷瞄他一眼,像是在猜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终于,在甜点上来的时候,路明非忍不住问道。 他放下叉子。在之前的轮回里,他试过各种方式:直接把真相告诉对方,结果被当成了疯子;试图把对方关起来保护,结果引发了更大的灾难;甚至试过杀死所有可能的威胁,却还是无法阻止死亡以另一种形式降临。 这一次,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路明非看起来更困惑了,“我能帮师兄什么忙?” “下次任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他说,“这很重要。” 路明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好的。” 他看得出对方没有当真。在路明非眼里,这大概只是他某种莫名其妙的偏执发作。不过没关系,他习惯了。 送路明非回宿舍后,他一个人去了训练场。午夜时分的训练场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他拔出村雨,开始练习最基础的劈砍动作。一次又一次,直到肌肉酸痛,汗水浸湿了训练服。 在之前的轮回中,他试过无数种方法。他变得比任何人都强,能够单枪匹马斩杀龙王,却依然救不了想救的人。力量不是答案,他知道。但除了变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么晚还在训练?” 他转身,看见施耐德教授站在门口,呼吸面罩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睡不着。”他收刀入鞘。 施耐德走进来,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额头和微微发抖的手腕。“你最近状态不对。自从青铜任务下来之后,你就变得很紧张。” 他沉默着。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青铜任务还没有发生。但对施耐德这样的老猎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做噩梦了吗?”施耐德问。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我没事,教授。” 施耐德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他点头,目送教授离开。训练场再次恢复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不是一个人。但他所背负的东西,却无人能分担。 第二天,任务通知下来了。和之前无数次一样,他们将前往青铜城。 在装备部检查武器时,他特意多要了一套防护服。 “这是最新型号,理论上可以抵挡君焰的直击。”装备部的人得意地介绍,“不过还没经过实地测试。” 他接过防护服,转身递给路明非。 “穿上。” 路明非抱着那套厚重的防护服,一脸为难。“师兄,这个看起来很重啊……” “穿上。”他重复道,语气不容拒绝。 路明非缩了缩脖子,乖乖开始穿防护服。 芬格尔在一旁吹了声口哨,“师弟,你这待遇不错啊。师兄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他没理会,继续检查自己的装备。村雨保养得很好,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但这还不够。在之前的轮回中,他试过带更多武器,更先进的装备,甚至偷偷带上了禁忌的炼金道具。没有一样能改变结局。 这一次,他决定寸步不离地守在路明非身边。 登上直升机时,他特意选了路明非旁边的座位。飞行途中,他一直注意着对方的状况,确保安全带系得足够紧,氧气面罩佩戴正确。 “师兄,你今天好奇怪。”路明非小声说,“好像我会随时死掉一样。” 他转过头,透过舷窗看见云层下的海面。那片海域吞噬了太多东西,包括他无数次失败的尝试。 “任务很危险。”最后他只是这么说。 “我知道。”路明非低下头,“每次任务都很危险。但我相信师兄会保护我的,对吧?”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曾经也这么相信过自己。 直升机降落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海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他伸手扶了一把差点被风吹倒的路明非,然后就没有松开。 “师、师兄?”路明非试图抽回手臂,但没有成功。 “跟紧我。”他说。 他们沿着之前探索过的路线进入青铜城。巨大的青铜通道如同迷宫,墙壁上刻满了古老的龙文。每一步他都走得极其谨慎,回忆着之前轮回中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细节。 在第一个岔路口,他选择了左边,而不是通常的右边。 “地图上显示右边才是主通道。”叶胜提醒道。 “左边更安全。”他说。 这是他在第十七次轮回中发现的捷径,可以避开三处致命的陷阱。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路明非跟在他身后,呼吸有些急促。厚重的防护服显然让他行动不便,但他没有抱怨,只是努力跟上步伐。 通道越来越窄,最后他们只能排成一列前进。他打头,路明非紧随其后,然后是亚纪和叶胜。 在通过一个低矮的拱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转身的瞬间,他看见路明非脚下的石板突然塌陷。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他几乎能看见每一块碎石下落的轨迹,能看见路明非脸上惊恐的表情,能看见亚纪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这一幕太熟悉了。在第四次轮回中,路明非就是这样坠入深渊的。 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行动。在路明非完全下落前,他已经扑了过去,一只手抓住边缘的青铜浮雕,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路明非的手腕。 冲击力让他差点松手。碎石从他们身边坠落,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久久听不到回音。 “抓紧。”他咬牙道。 路明非仰头看着他,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全是恐惧。“师兄……” 他试图把对方拉上来,但脚下的支撑点正在松动。青铜浮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楚子航!”叶胜在远处喊道,“坚持住!我们找绳子!” 但他知道来不及了。这个陷阱的设计就是为了让人来不及救援。在第四次轮回中,他眼睁睁看着路明非掉下去,连抓住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次,他抓住了。但结果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师兄,放手吧。”路明非突然说,“不然你也会掉下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脚下的青铜板彻底碎裂。 下坠的过程中,他依然没有松开手。风声在耳边呼啸,黑暗中他看不见路明非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手腕的温度。 这一次,至少不是一个人。 他们摔在了一层柔软的网上。或者说,像是网的东西——由无数银白色丝线编织成的屏障,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他愣了一秒,随即立刻检查路明非的状况。“你受伤了吗?” “没、没有。”路明非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摇头,警惕地观察四周。这不在他的记忆里。在之前的每一次轮回中,这个深渊都是直接通向死亡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缓冲网。 “师兄,你看那里。”路明非指向一个方向。 在丝网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上刻着奇怪的图案: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无限的圆。 “奥丁的印记。”他低声说。 “什么?” 他没有解释,只是拉着路明非向那扇门走去。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门后的房间很小,几乎算得上简陋。房间中央只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他走近,翻开笔记的第一页。上面的字迹让他呼吸一滞。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 “当你读到这里时,说明我已经失败了。但你也找到了我之前没有发现的秘密。这个房间存在于时间之外,是轮回的缝隙。在这里,时间不会流动,死亡不会降临。可惜我发现得太晚。” 他快速翻动书页。笔记里记录了他每一次轮回的详细经过,包括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细节。第一百三十七次,路明非被失控的镰鼬群撕碎。第二百零四次,在逃离时被落石砸中。第三百九十一次,因为防护服泄漏而窒息。 每一页都是一次失败,每一次失败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不要相信路鸣泽。” 他猛地合上笔记,环顾四周。房间没有任何变化,路明非正好奇地打量着墙上的刻痕。 “师兄,你脸色好差。”路明非担心地问,“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房间的存在颠覆了他对轮回的认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安全屋,为什么路鸣泽从来没有提起过?为什么在之前的轮回中他从来没有发现? 除非有人不希望他发现。 “我们该走了。”他说,拉着路明非准备离开。 但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滑的青铜墙壁,严丝合缝,连一道缝隙都找不到。 “怎么回事?”路明非惊慌地拍打着墙壁,“门呢?” 他试着用村雨劈砍墙壁,但刀刃只是在青铜表面留下浅浅的划痕。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完美的囚笼。 “有意思。”一个声音从房间的角落传来,“你们找到了这里。” 穿着西装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坐在一张原本不存在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路鸣泽。”他握紧了刀。 “别这么紧张嘛。”男孩笑了笑,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笔记,“看来你发现了我的小秘密。” “这个房间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说,一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缝隙。”路鸣泽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桌边,随手翻看笔记,“是你自己创造的,在第九百六十四次轮回中。那时的你几乎快要成功了,差一点就找到了打破轮回的方法。” 他盯着男孩,试图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那我为什么不记得?” “因为那次的代价就是你关于这个房间的所有记忆。”路鸣泽合上笔记,耸耸肩,“公平交易,不是吗?” 路明非看看路鸣泽,又看看他,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轮回?代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鸣泽转向路明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亲爱的哥哥,你的好朋友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上千次了。而每一次死亡,都让结局更加糟糕。” 空气仿佛凝固了。路明非张着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但不愿意相信。 “师、师兄?他在说什么?” 他看着路明非困惑而惶恐的表情,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轻声说,“我一直在重复这段时间,试图救你。但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路明非后退了一步,背靠在青铜墙壁上。“这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记住的人只有我。”他说,“每一次轮回结束后,只有我保留着所有记忆。对其他所有人来说,时间只是重新开始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路明非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路鸣泽打破了沉默,“温馨的重逢到此为止。现在,让我们谈谈正事。”他打了个响指,房间的一面墙壁突然变得透明,显示出外面的景象——叶胜和亚纪正在焦急地寻找他们,而整个青铜城开始震动,顶上不断有碎石落下。 “诺顿醒了。”路鸣泽说,“按照这个进度,五分钟后,青铜城会完全坍塌,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除了你们,因为这个房间是安全的。” 他看向路鸣泽,“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男孩的笑容加深了,“路明非的四分之一生命,老价钱。成交的话,我就带你们离开这里,而且保证这次诺顿不会杀死他。” 他愣住了。在之前的轮回中,路鸣泽从未在这么早的阶段就提出交易。 “等等,”路明非终于抬起头,脸色苍白,“如果我答应,师兄就能得救吗?其他人也能活下来吗?” “当然。”路鸣泽点头,“我是个诚实的商人,童叟无欺。” “别答应。”他立刻阻止,“每一次交易都会让你失去一部分自己。我经历过,我知道后果。” “可是师兄,”路明非看着他,眼神复杂,“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已经为我死了上千次。用我四分之一的生命换你一次活下去的机会,不是很公平吗?” 他摇头,“不,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和你做交易。” “那为什么?”路明非问,“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救我?明明我只是个……废物啊。” 他沉默了。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问过自己。是因为责任?因为承诺?还是因为那个雨夜,他看着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最后他说。 路明非愣住了。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笑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讨好或者尴尬的笑,而是一种释然的、带着些许悲伤的笑容。 “好吧。”路明非说,转向路鸣泽,“我拒绝。” 这次连路鸣泽都显得有些意外。“你确定?这可是会死的哦,所有人都会死。” “我确定。”路明非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师兄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我就接受它。” 震动越来越强烈,透明墙外的景象开始模糊,碎石如雨点般落下。叶胜和亚纪已经开始撤离,但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寻找,频频回头张望。 路鸣泽叹了口气。“真是感人的情谊。但你们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 男孩消失了,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震动使得天花板也开始掉下灰尘,这个所谓的“安全屋”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对不起。”路明非突然说。 他转头,“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的无能,害得师兄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路明非低着头,“如果我能更强一点,更可靠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他想说这不是路明非的错,想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话未出口,整个房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青铜墙壁开始出现裂缝,从裂缝中透出刺眼的白光。他本能地把路明非拉到身后,举起村雨对准裂缝最大的地方。 “师兄!”路明非突然指着那本笔记。 笔记正在发光,书页无风自动,快速翻动着。当书页停在某一页时,上面的字迹开始变化,浮现出新的内容。 “唯一的出路是接受死亡。” 他愣住了,这不是他写的。 字迹继续变化,像是有一支无形的笔正在书写。 “不是路明非的死亡,而是你的,楚子航。轮回的诅咒只能由施咒者自己打破。” 震动更加剧烈,房间的一角已经开始坍塌,露出后面混沌的虚空。他抓紧路明非的手,目光却无法从那些字上移开。 接受死亡?他的死亡? “师兄,你看!”路明非惊呼。 在房间中央,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熟悉的、刻着无限符号的门。 门外,他看见了雨夜中的青铜城废墟。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路明非。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穿着西装的男孩。 看见了握着村雨、浑身是伤的他自己。 那是第一次轮回的场景。 “这是……”他明白了。这不是逃脱的路。这是回去的路。回到一切的起点。 路明非也看见了门外的景象。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呼吸急促起来。“那就是……我死掉的地方?” 他点头,握紧了刀。笔记上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 轮回的诅咒只能由施咒者自己打破。 也许他一直都错了。他以为拯救意味着改变过去,阻止死亡的发生。但也许真正的拯救是接受死亡,然后继续前进。 “师兄。”路明非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不要去。” 他转头,对上路明非坚定的眼神。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已经试了那么多次,死了那么多次。”路明非说,“这次换我来,让我去面对它。” 他摇头,“不行。”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做不到?”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诅咒。”他说,“我必须自己打破它。” 门外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能看见那个雨夜中的自己,那双充满绝望和悔恨的眼睛。那个刚刚开始漫长轮回的楚子航,还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向前迈出一步。 “师兄!”路明非紧紧抓着他的手,“如果你去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可能会死,可能会消失,也可能……会真正结束这一切。” “那我跟你一起去。” 他摇头,“这次,我必须一个人去。” 路明非沉默了。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他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泥泞中前行。当他即将跨过门槛时,路明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师兄,无论如何,谢谢你。为了一切。” 他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踏入了那片雨幕。 时间仿佛静止了。雨滴悬停在空中,火焰凝固在燃烧的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只有他和另一个他自己还能移动。 那个浑身是伤的楚子航抬起头,看向他,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疲惫。 “你来了。”那个楚子航说。 他点头,“我来了。” “这是第几次了?” “我不知道。我忘了计数。” 那个楚子航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任何喜悦。“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如何拯救他的方法?”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找到了。但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答案。” “告诉我。” 他直视着那个刚刚开始这场无尽旅程的自己,轻声说:“你必须让他死。” 雨滴开始落下,时间重新流动。 开了楚路坑,是原著向!会慢慢写路明非的成长的,剧情有些会改变但是不多,主要是楚路的互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卡塞尔之门(1) 雨水沿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将窗外操场的景象扭曲成模糊的色块。路明非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雨水的气味混着旧书本的霉味,构成了仕兰中学高三(三)班特有的气息。 讲台上,语文老师正慷慨激昂地分析着《逍遥游》,声音时高时低,像一台信号不稳的收音机。路明非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桌角那张泛黄的明信片上。墨尔本的十二门徒岩,背面是熟悉的字迹:“明非,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爸爸妈妈” 这是他今年收到的第三张明信片。没有日期,没有地址,没有问候,只有千篇一律的叮嘱。这些明信片总是与汇款单同时到达,像某种定时提醒,证明着世界上还有两个人记得他的存在。 下课铃响了,路明非迅速将明信片塞进书包最里层,动作熟练得像经过千百次排练。 “路明非!数学作业!”学习委员赵孟华站在他桌前,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路明非低头在书包里翻找,耳边传来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听说陈雯雯又要参加作文比赛了?” “人家可是文学社社长,这不是很正常吗?” 路明非的手指触到数学作业本的瞬间,也摸到了书包内侧口袋里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是他昨天在旧书店用半个月早餐钱换来的,扉页上有陈雯雯清秀的签名。作为文学社唯一的男性成员,路明非加入的理由简单到可笑——至少每个月有一次,他能坐在陈雯雯旁边,听她温柔地讲解文学作品。 “给。”路明非递上作业本,赵孟华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又在做白日梦啊,路明非。” 路明非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拉上书包拉链。在仕兰中学这所重点高中里,他像一株被风吹错的蒲公英,偶然落入了精心修剪的花园。中考那年,因邻区修路而临时更改考点,他被随机分配到这里,竟超常发挥考出了初中三年来的最高分。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婶婶破天荒地加了一个荷包蛋到他碗里。 “你呀,真是走了狗屎运。”婶婶这么说,语气里半是惊讶半是嫌弃。 如今两年过去,狗屎运再也没有光顾过他。成绩单上永远在中下游徘徊,体育课永远是最后一个被选中的队友,就连文学社的活动,他也总是那个缩在角落,连提问都不敢举手的透明人。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漏出来,把积水的地面染成淡金色。路明非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家走。仕兰中学位于城市的老城区,周围是些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和小商铺。他喜欢这条放学路,因为可以拖延半个小时再回到那个不算家的家。 叔叔家住在五楼,一套三居室的单位宿舍。路明非的房间是由阳台封闭改造的,刚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书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但路明非很知足,至少这是完全属于他的空间。 “明非回来啦?”叔叔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打了个招呼,又迅速埋首回财经版块。叔叔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在市财政局做科员,朝九晚五,生活规律得像钟摆。他对路明非不算坏,只是缺乏热情,仿佛抚养侄子是一项上级分配的任务,需要完成,但不必投入太多感情。 厨房里传来婶婶切菜的声音,咚咚咚,急促而有节奏。路明非放下书包,自觉地走进厨房帮忙择菜。 “今天老师打电话来了。”婶婶头也不抬地说,“说你物理小测又不及格。” 路明非的手指顿了一下,豆角的汁液沾在指腹上,黏糊糊的。 “我会努力的。” “努力?你爸妈寄那么多钱来是让你努力的?”婶婶的刀重重落在砧板上,“你知道现在补习班多贵吗?让你上仕兰是希望你考上好大学,别辜负了你爸妈的期望。” 路明非沉默地继续手中的动作。爸爸妈妈的期望——这像是一道悬在头顶的鞭子,看不见摸不着,却总在关键时刻落下。他不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对他有何期望,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每年生日,他会收到一笔比平时多一点的汇款,附言永远是“生日快乐,买点喜欢的”,从无例外。 晚饭时,堂弟路鸣泽喋喋不休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比路明非小两岁的路鸣泽在另一所普通中学读初三,成绩平平,却是家里的开心果。婶婶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笑容满面,与刚才判若两人。 路明非安静地吃着饭,尽量不发出声音。在这个家里,他学会了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只谨慎的猫,轻手轻脚地穿过熟悉的领地。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路明非打开台灯,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页间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和陈雯雯身上的味道一样。今天文学社活动时,她就是拿着这本书,讲解尼采的超人哲学。 “人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与超人之间。”陈雯雯念出这句话时,目光似乎在路明非脸上停留了一秒。也许只是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那不是。 他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着这些年收到的明信片。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法国埃菲尔铁塔,埃及金字塔,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他的父母似乎一直在环游世界,却从未想过回来看他一眼。明信片上的风景美丽而遥远,就像写卡片的人一样遥不可及。 有时路明非会怀疑,这些明信片是不是父母雇人代寄的,否则如何解释他们能走遍世界各地,却抽不出一天时间回来看他?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是周六,路明非一大早就起床了。婶婶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去书店买辅导资料。揣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路明非先去了那家熟悉的旧书店。 “小伙子,又来了?”书店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总是坐在柜台后面修补旧书。 路明非点点头,径直走向文学区。周末的书店比平时热闹,有几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学生在翻阅资料。路明非在书架间穿梭,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像乐手抚过琴键。 在书店最里面的角落,他发现了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正当他伸手去取时,另一只手也同时伸了过来。 “抱歉。”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路明非触电般缩回手,转头看见陈雯雯略带惊讶的脸。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像极了日本漫画里的女主角。 “路明非?你也来这里买书?”陈雯雯微笑道。 路明非感觉喉咙发干,只能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你也喜欢塞林格吗?”陈雯雯拿起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眼睛亮晶晶的。 “还、还没看过。”路明非老实承认。 “那让给你看吧。”陈雯雯把书递给他,“很值得一读。” 路明非接过书,指尖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指,一阵微小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传遍全身。 “谢谢。” 陈雯雯又笑了笑,转身去其他书架了。路明非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本书,仿佛捧着一件圣物。那天他在书店待了整个上午,最终不仅买了辅导资料,也用零花钱买下了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 走出书店时,阳光正好。路明非眯起眼睛,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连路边积水的污渍都闪着光。 周一下午是文学社活动日。路明非早早来到活动室,选了离主讲位置不近不远的位置。陈雯雯今天要分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读后感,他提前读完了全书,甚至在笔记本上准备了几个问题。 活动开始前,赵孟华带着几个男生走了进来,大剌剌地坐在第一排。路明非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希望自己不被注意到。 陈雯雯的分享很精彩,她讲到霍尔顿的叛逆与孤独,讲到青春期的迷茫与挣扎。路明非听得入神,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所以,霍尔顿想要做麦田里的守望者,拯救那些即将掉下悬崖的孩子,其实是他自我救赎的渴望。”陈雯雯总结道,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周,“有人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看法吗?” 路明非的手微微抬起,但还没等他完全举手,赵孟华已经开口了。 “我觉得这个角色太矫情了。家境优渥,却无病呻吟,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几个男生附和地笑起来。陈雯雯轻轻皱眉,但没有反驳。 路明非的手慢慢放回桌面。就在这时,陈雯雯的目光越过赵孟华,直接落在他身上。 “路明非,你有什么想法吗?” 全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路明非感到脸颊发烫,喉咙发紧,准备好的问题全都卡在嗓子里。 “我……我觉得霍尔顿不矫情。”他声音微弱地说,“他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痛苦。” 活动室里安静了一瞬。路明非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说得很好。”陈雯雯微笑着点头,“每个人都有表达痛苦的不同方式。” 接下来的时间,路明非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直到活动结束,大家陆续离开,他还坐在原地,回味着刚才那一刻。 “路明非,”陈雯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不要参加下周的读书分享会?每个人要推荐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路明非转过身,看见陈雯雯站在夕阳的余晖中,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一层金边。 “我……我可以吗?” “当然。”陈雯雯的笑容温暖而真诚,“我觉得你很有自己的想法。” 那天晚上,路明非在台灯下翻遍了自己的藏书,最终选定了一本薄薄的诗集。那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用攒下的零花钱买的盗版书,字迹有些模糊,但他珍爱异常。 深夜,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声,第一次觉得仕兰中学的生活也许没有那么糟糕。或许在这个广袤世界的某个角落,真的有一片麦田,而他可以成为守望者之一。 路明非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一架从芝加哥飞来的航班降落在城市的机场。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走下舷梯,手中紧握着一个密封的文件袋,里面装着与路明非父母有关的最新情报。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了,此刻,路明非只是翻了个身,在梦中见到了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和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 第3章 卡塞尔之门(2)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洒满午后的阳光,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路明非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手边是写了几行的个人陈述。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洇开一小团墨迹。 “路明非?”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慌乱地合上申请材料的文件夹,抬起头。陈雯雯抱着两本书站在桌旁,浅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形状像一片羽毛。 “陈……雯雯。”路明非的声音有点干涩。文学社活动结束后,他们已经很少有机会单独说话。高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所有人隔在各自的轨道上。 陈雯雯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把书轻轻放在桌上。一本是《里尔克诗选》,另一本是《美国大学指南》。 “你在准备出国申请?”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文件夹上。 路明非下意识想把文件夹藏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嗯,婶婶的意思。她说……我爸妈可能也希望这样。”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那些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除了证明寄件人还活着,并不能提供任何关于“希望”的线索。 “真好。”陈雯雯的眼睛微微亮起来,“你想去哪个国家?申请什么专业?” 路明非局促地搓了搓手指。图书馆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还不知道。婶婶找的中介推荐了几个学校,说录取几率大些。”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其实我没什么把握,托福考了两次才刚过九十。” 这是真话。第一次考试前夜,他失眠到凌晨三点,听力部分几乎全程走神。成绩单寄到时,婶婶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陈雯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国读书是很好的机会。我本来也考虑过,但爸妈觉得我身体不太好,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那么远。” 路明非这才想起,陈雯雯确实请过几次病假。有次文学社活动时,她脸色苍白地提前离开,说是头疼。当时他偷偷担心了一整晚。 “你呢?打算留在国内吗?”他鼓起勇气问。 “我想考本市的大学。”陈雯雯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里尔克诗选》的书脊,“A大的中文系。可能没什么出息,但是我喜欢。” 路明非知道A大,那是全国顶尖的学府,以陈雯雯的成绩,应该很有希望。他想象着她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样子,梧桐树叶飘落,她抱着书穿过林荫道——那画面很美,但与他无关。 “A大很好。”他低声说。 陈雯雯看着他,眼神温和。“其实出国也不错。你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就像……”她顿了顿,“就像你父母那样。” 路明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不想解释自己对这些从未真正见过面的父母毫无向往,也不觉得那些印着风景名胜的明信片代表什么“广阔的世界”。它们更像是某种提醒,提醒他是被留下的那个人。 “可能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阳光移动了一点位置,照在陈雯雯的侧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浅金色。路明非突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在这个安静的午后,在堆满书籍的图书馆里,他们像两个普通的高三学生,谈论着未来——即使那未来如此不同。 “不管怎么样,祝你申请顺利。”陈雯雯站起身,拿起她的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我表姐去年刚申请完,有些经验。” 路明非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谢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重新打开文件夹。个人陈述的开头写着:“我从小就对不同文化充满好奇……”中介老师帮他拟的模板,说这样写“符合招生官的期待”。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拿起笔,慢慢把它划掉了。 接下来的几周,路明非的生活被申请材料填满。他在学校电脑机房和邮局之间奔波,打印成绩单,寄送托福分数,填写各种表格。婶婶为此额外给了他一千块钱,说是“投资未来”。 “你要是真能申上,你爸妈汇来的钱也算没白花。”婶婶一边说一边检查他的申请学校名单,“这些学校……靠谱吗?” 路明非含糊地应了一声。名单上的学校大多名不见经传,中介保证“保录取”,但他隐约觉得,婶婶选择这条路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希望他离得越远越好。 十一月的某个周五,他收到了第一封拒信。 信件很短,措辞礼貌,说申请者众多,名额有限。路明非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然后默默关掉页面,继续写他的物理作业。 这种结果他早有预料。他的成绩平平,课外活动几乎为零,唯一的“特长”是读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书。在仕兰中学这所重点高中里,他像一株营养不良的植物,勉强在角落里存活。 第二封拒信在三天后到达。这次他连打开信件的冲动都没有,直接扔进了垃圾箱。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晚饭时,叔叔难得地问起。 路明非摇摇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 “不急,这才刚开始。”叔叔说着,目光已经转向了电视新闻。 路鸣泽在旁边大声嚼着红烧肉,含糊不清地说:“哥要是出国了,是不是就能住单间了?” 婶婶瞪了小儿子一眼,但没否认。 路明非突然觉得胃里堵得慌。他放下碗筷,轻声说:“我吃饱了。”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个装着明信片的铁盒。这些年收集的风景在他眼前铺开,埃菲尔铁塔,自由女神像,金字塔……每一张都来自遥远的地方,每一张都与他无关。 他拿起最近收到的那张,来自新西兰的某座雪山。背面的字迹依旧简短:“明非,注意保暖,别感冒。” 多么讽刺,他们关心他会不会感冒,却不关心他是否快乐,不关心他未来要去哪里。 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路明非想起陈雯雯说她想考A大时的表情,那么确定,那么坦然。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他却像随波逐流的浮萍,被推往一个他不确定是否想去的方向。 周一放学时,他在教学楼门口遇见了陈雯雯。她抱着一摞复习资料,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帮你拿一些?”路明非脱口而出。 陈雯雯略显惊讶,随后微笑着点点头。“谢谢。”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秋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路明非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和那天在书店里一样。 “申请有进展吗?”她问。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收到两封拒信了。” “啊……抱歉。” “没关系,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他说的是真话,但说出来还是有点难受。 陈雯雯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父母在国外工作?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议?” 路明非几乎要笑出来。建议?他们连面都不肯露,怎么会给他建议。 “他们……很忙。”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最不尴尬的说法。 陈雯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问下去。走到校门口时,她接过他手中的书。 “别灰心。”她说,眼睛在夕阳下显得特别明亮,“总会有一个地方愿意接纳你的。” 路明非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公交车站的背影,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即使所有的学校都拒绝他,只要有这句话,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那天晚上,他重新打开个人陈述的文档。这一次,他没有用中介提供的模板,而是写下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成绩中等,没有什么特长。但我喜欢阅读,喜欢在书里寻找那些与我相似或完全不同的灵魂。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属于我的地方……” 他写得很慢,很艰难,有时写了几行又删掉。但当最后打完句号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婶婶的,不是父母的,也不是中介的。 点击发送按钮时,窗外已经泛白。路明非关掉电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到自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至少尝试过为自己争取一点主动权。 十二月初,仕兰中学下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覆盖了操场的跑道和光秃秃的树枝。路明非站在教室窗前,看着楼下学生们兴奋地打雪仗。 “路明非。”赵孟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说你申了好几个国外大学?有消息了吗?” 路明非转过身,看见赵孟华和几个男生站在一起,脸上带着那种他熟悉的表情。不是恶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 “还没有。”他简短地回答。 “要我说,留在国内也挺好。”赵孟华耸耸肩,“我爸说,现在海归也不像以前那么吃香了。” 旁边的男生附和着:“就是,出国还得适应,多麻烦。” 路明非没有接话。他知道赵孟华已经拿到了A大的保送资格,学企业管理。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放学时,雪已经停了。路明非独自一人走向校门,却在公告栏前停下了脚步。那里贴着近期竞赛获奖名单,陈雯雯的名字赫然在列——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路明非?” 他转身,看见陈雯雯站在不远处,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皙。 “恭喜你。”他指着公告栏。 陈雯雯笑了笑,走近几步。“谢谢。你呢?申请有消息了吗?” 路明非刚要回答,却看见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公告栏上。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中国到任何一个国家都要遥远。她是那种会在公告栏上出现名字的人,而他只是台下仰望的观众。 “还没有。”他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陈雯雯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文学社还有事。” 路明非看着她走远,红色围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像一簇跳动的火焰,温暖,却不可触及。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新信件。来自一所他几乎忘记名字的大学,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信件标题是“Congratulations!” 他盯着那个词看了很久,才继续看下去。 “我们很高兴通知您,您已被我校文理学院录取,并授予部分奖学金……” 路明非反复读了三遍,才确认这不是恶作剧。那所他随手申请的,几乎不抱希望的学校,竟然接受了他。 他没有立刻告诉婶婶,也没有告诉叔叔。只是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屋顶。路灯的光晕在雪地上画出一个个圆圈,像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 也许,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国度,像他父母一样,成为寄明信片的人。 这个念头没有带来预期的喜悦,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他打开那个装着明信片的铁盒,拿出一张空白的卡片,想写点什么,却不知该写给谁。 最终,他只是把卡片放回原处,关上了盒子。 第4章 卡塞尔之门(3)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路明非房间那扇由阳台改造的窗户。他正埋头在一堆物理题里,婶婶尖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路明非!下楼买瓶酱油去!没看见都快做晚饭了吗?” 他应了一声,放下笔,从床头摸出几张零钱。这种跑腿的活儿他干惯了。 刚拉开房门,客厅里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叔叔正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明非,接一下。” 路明非走过去拿起听筒。“喂,你好,找哪位?”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而清晰的男声,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你好,请问是路明非同学家吗?” 路明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是我。” “路明非同学,你好。我叫叶胜,代表卡塞尔学院。我们之前给您寄过录取通知书,但一直未收到您的回复。我们目前正在本市,冒昧打扰,想邀请您和您的家人今晚共进晚餐,详细介绍一下我们学院的情况。不知您是否方便?” 卡塞尔学院?路明非想起来了。好像是收到过一个厚厚的、包装精美的信封,全英文的,他当时以为是什么野鸡大学或者骗钱的,加上那段时间正被婶婶念叨出国申请全败,心情低落,看都没仔细看就扔进床底那个装废品的纸箱里了。 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找上门,还是用这种请客吃饭的方式。这让他有点懵,还有点儿说不清的、被人重视了的……受宠若惊。 “啊……我,我得问一下我叔叔婶婶。”他捂着听筒,转向沙发上的叔叔,“叔,有个叫卡塞尔学院的,说请我们全家吃饭,要跟我谈入学的事。” 叔叔从报纸上抬起头,一脸诧异:“卡塞尔学院?没听说过。什么吃饭?别是骗子吧?” 婶婶闻声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水:“谁请吃饭?怎么回事?” 路明非简单解释了一下,略过了自己把通知书扔掉的情节。婶婶将信将疑,但听到是对方请客,还是在那种听起来就很贵的地方——叶胜在电话里补充说餐厅定在“金盛酒店”的行政层酒廊,她的态度松动了一些。 “金盛酒店?那可是五星级!”婶婶压低声音对叔叔说,“去看看也行,反正不吃亏。万一真是个好学校呢?” 叔叔点了点头。路明非对着话筒说:“……我们方便。” “太好了。”叶胜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么今晚七点,金盛酒店行政酒廊,恭候您和您的家人。” 挂了电话,路明非还有点不真实感。婶婶已经开始催促他和路鸣泽换身体面点的衣服,自己也在翻找那条她认为最拿得出手的丝巾。家里一时间忙乱起来,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怀疑、好奇和一丝隐约期待的微妙气氛。 晚上七点整,一家四口站在了金盛酒店光可鉴人的大堂里。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为他们拉开沉重的玻璃门,内部空调的凉风混合着淡淡的香氛气息扑面而来。路鸣泽兴奋地东张西望,叔叔婶婶则显得有些拘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常出入这种场合的人。路明非跟在最后,心跳有点快。 电梯直达行政酒廊。门一开,一个穿着合体黑色西装、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就微笑着迎了上来。他身姿挺拔,眼神明亮而温和,给人一种很干练又很舒服的感觉。 “是路明非同学和家人吧?我是叶胜。”他伸出手,先和叔叔握了握,然后是对婶婶,最后目光落到路明非身上,“这位就是明非同学了,你好。” 路明非赶紧和他握了握手,触感温暖有力。 叶胜引着他们走向靠窗的一张桌子。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江河如缎带般穿过灯火楼宇。桌边已经坐着两个人。 一位是头发花白、戴着老式眼镜、笑容十分热情的外国老头。他一看见路明非,立刻站起身,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路明非的手,用力摇晃着:“你好!你好!路明非同学!我是古德里安教授!卡塞尔学院的教授!我们可算是见到你了!” 他的中文有点生硬,但音量不小,引得旁边几桌客人都侧目看来。路明非被他晃得有点晕,只能尴尬地咧着嘴。 而当他目光转向古德里安教授身旁那个安静坐着的人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是楚子航。 仕兰中学的传说,所有老师口中的榜样,无数女生暗恋的对象。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笔挺,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奢华都成了他的背景板。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水,就那么看着路明非,没有任何表示,没有点头,没有微笑,只是看着。路明非心里那点因为被重视而泛起的小波澜,瞬间被这目光压了下去,只剩下习惯性的自惭形秽。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是楚子航,也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学生,算起来是你的师兄。”叶胜在一旁介绍道。 楚子航这才几不可查地对路明非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旧一言不发。 众人落座。穿着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悄无声息地递上菜单,婶婶看着上面昂贵的价格,手指都有些发抖,胡乱点了最便宜的套餐。路明非和叔叔也依样画葫芦。路鸣泽倒是想点个贵的,被婶婶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 古德里安教授显然没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全在路明非身上,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慈爱和兴奋的光芒:“明非啊,我们给你寄的通知书,你收到了吧?怎么一直没回复我们呢?可把我们急坏了!” 路明非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收……收到了,可能……可能弄丢了。” 婶婶立刻插话,带着审视的目光:“是啊,我们明非是收到过不少国外学校的信,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坏。这个卡塞尔学院,到底是个什么学校?我们以前都没听说过,靠谱吗?” 叶胜微笑着接过话茬:“阿姨,您放心。卡塞尔学院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私立研究型大学,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虽然在国际综合排名上不显山露水,但在某些特定领域,我们拥有全球顶尖的资源。”他顿了顿,看向路明非,“而且,我们学院并非随意招收学生。能收到我们的邀请,本身就证明了明非同学具有非凡的潜力。” “潜力?他?”婶婶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瞥了路明非一眼。路明非低下头,盯着面前锃亮的银质餐具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当然!”古德里安教授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杯碟都震了一下,“明非非常优秀!是我们极其看重的人才!”他转向路明非,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而且,明非,让你来卡塞尔,不仅仅是我们学院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是你父母的意思。” “我爸妈?”路明非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叔叔和婶婶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的。你的父母,路麟城和乔薇尼,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名誉校友!他们是非常非常优秀的学者,为我们学院做出过卓越的贡献!”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仿佛在介绍自家了不起的孩子,“他们一直希望,你将来也能进入卡塞尔学习!这可以说是他们的夙愿!” 路明非呆住了。父母……名誉校友?他一直以为父母只是在世界各地奔波做些普通生意,或者干脆就是不想管他。他从未想过,他们会和这样一所神秘的学院有关,而且还是什么“名誉校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惊,有一丝微弱的、被关联到的温暖,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蒙在鼓里的茫然。 婶婶和叔叔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也被这个信息震住了。婶婶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了笑容:“哎呦,原来是麟城和薇尼的母校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明非!这孩子,真是的!” 路明非没吭声,他早说什么?他自己都是刚知道。 “可是……这学费?”叔叔想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这个请完全不用担心!”古德里安教授大手一挥,“由于明非父母的杰出贡献,以及明非本人优异的潜力,学院决定为明非提供全额奖学金!涵盖所有学费、住宿费,并且每年还会发放足够的生活津贴!不需要家里花一分钱!” 这下,连叔叔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满意的笑容。不需要花钱,还是名牌大学,又是孩子父母希望的,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只有路明非,还沉浸在关于父母的消息带来的冲击里。他忍不住看向叶胜,又看向古德里安,最后,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始终沉默的楚子航。 楚子航依然安静地坐着,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似乎对眼前这场关乎路明非未来的谈话毫无兴趣,又或者一切尽在掌握。他只是偶尔端起水杯喝一口水,动作流畅而稳定。当路明非的目光看过去时,他似乎有所察觉,眼睫微动,再次迎上路明非的视线。 那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路明非却仿佛从中读到了一种东西——一种确认,确认他路明非就应该去卡塞尔,这一切理所当然。这种无声的肯定,比古德里安教授热情洋溢的赞美和叶胜滴水不漏的解释,更具有一种奇特的说服力。 服务生开始上菜。精致的菜肴摆放在洁白的骨瓷盘里,分量不多,但摆盘得像艺术品。路鸣泽吃得啧啧称奇,叔叔婶婶也小心翼翼地学着使用各种刀叉。路明非却食不知味,脑子里乱糟糟的。 父母、卡塞尔、全额奖学金、叶胜、热情得过分的古德里安教授,还有像一座冰雕似的楚子航……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可以再等我几天吗……”路明非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晚餐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了。古德里安教授热情地握着路明非的手,反复说着“卡塞尔见”。叶胜将一张名片塞到路明非手里,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有任何问题,随时打给我。” 楚子航最后一个起身。他走到路明非面前,停下脚步。他还是没说话,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路明非一眼,那目光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审视,然后微微颔首,便与叶胜他们一同离开了。 回家的出租车上,婶婶兴奋地喋喋不休,盘算着路明非出国能省下多少钱,以后还能不能拿到美国绿卡。叔叔也难得地话多起来,说着“麟城和薇尼总算办了件正经事”。路鸣泽则嚷嚷着让路明非去了美国给他寄最新的游戏机。 路明非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叶胜给他的名片,边缘有些硌手。他想起楚子航最后那个眼神,想起古德里安教授提到的父母,想起那封被他扔进床底的通知书。 第5章 卡塞尔之门(4) 从金盛酒店回来后,路明非的生活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平静水面,涟漪过后,表面似乎恢复了原样,但底下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婶婶不再念叨他出国申请失败,看他的眼神也少了几分嫌弃,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考量,偶尔还会给他碗里多夹块肉。叔叔则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别给你爸妈丢人”,就好像笃定了他一定会去一样,事实上他压根没想好。路鸣泽缠着他问了好几天美国的事,发现他哥也是一问三不知后,很快失去了兴趣。 那封装着卡塞尔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最终还是被路明非从床底的废纸箱里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全英文文件。他靠着半猜半蒙和手机词典,勉强看懂了大概:确实是录取他去卡塞尔学院,专业是……古生物学?还有一堆关于奖学金、住宿、报到时间的说明。他把这些东西重新塞回信封,压在了枕头底下,好像那样就能压住心里那股莫名的躁动。 关于父母是卡塞尔“名誉校友”的消息,他消化了好几天。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路边没人要的小草,突然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某棵名贵大树遗落在外的种子。但大树依旧遥远,他摸不着,也感受不到温度,只是心里某个空洞的地方,似乎被这个信息稍微填上了一点点。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路明非被婶婶打发出来买醋。他拎着塑料袋,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着卡塞尔和父母的事,有点心不在焉。 就在他走过一个街心公园的转角时,一眼看到了那个站在梧桐树下的身影。 白衬衫,黑裤子,身姿挺拔,安静得像是周围喧嚣城市背景里一个独立的剪影。是楚子航。 路明非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心里莫名一紧。他想假装没看见低头溜走,但楚子航似乎有所感应,转过头,目光准确地落在了他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路明非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师兄好”或者“好巧”,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楚子航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和那天在酒店里一模一样。 就在路明非被这沉默压得快要喘不过气,准备硬着头皮打招呼然后逃跑时,楚子航却主动开口了。 “路明非。”他的声音清冽,没什么起伏。 “啊……是,师兄。”路明非赶紧应道,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装醋的塑料袋。 楚子航朝他走了过来,步伐平稳。“有空吗?”他问,“一起走走?” 路明非愣住了。一起走走?和楚子航?仕兰中学的传奇,卡塞尔的师兄,那个看起来就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问号和惊叹号,但嘴上却像不受控制一样,结结巴巴地应了下来:“啊……好,好啊。” 于是,两人就这么并排走上了人行道。 一开始,路明非还试图找点话题。他脑子里飞速运转,想着该说什么。问卡塞尔学院怎么样?好像太直接了。问师兄你回来干嘛?好像管太宽了。问今天天气不错哈?这也太蠢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楚子航。楚子航目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他似乎真的就只是“一起走走”。 路明非在心里疯狂吐槽起来:不是吧大哥,你说一起走走就真的只是走路啊?这叫散步吗?这叫竞走沉默版吧!气氛好尴尬啊,脚指头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他跟陈雯雯一起走都没这么紧张过!不对,他跟陈雯雯走的时候是怂,现在是又怂又懵!楚师兄你到底想干嘛啊?考察未来学弟的耐尬能力吗? 他感觉手里的醋瓶子都快被自己捂热了。身边的楚子航却像是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步伐均匀,呼吸平稳,完全不受这诡异气氛的影响。路明非甚至觉得,就算自己现在突然原地消失,楚子航可能也会面不改色地继续走下去。 就在路明非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开始数路边地砖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浅蓝色的连衣裙,抱着几本书,是陈雯雯。 她也看到了路明非,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刚要打招呼,目光却瞥见了路明非身旁的人。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难以置信。 她认出了楚子航。仕兰中学谁不认识楚子航呢?即使他已经毕业,他的传说依然在校园里流传。 陈雯雯的目光在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间来回扫了一下,显然无法理解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为什么会并肩走在一起。路明非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那种困惑,这让他更加窘迫了,脸都有些发烫。 “路明非。”陈雯雯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完全消散的讶异。 “陈……陈雯雯。”路明非赶紧回应,声音有点干。 陈雯雯又看向楚子航,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楚师兄。” 楚子航停下脚步,目光转向陈雯雯,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但仍然没有说话。 三个人就这样短暂地僵持在人行道上。路明非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聚光灯下的傻瓜,手里还拎着一瓶格格不入的醋。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是陈雯雯先打破了沉默,她对着路明非,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柔,但那份好奇还是掩饰不住:“你们……这是?” “啊,我们……碰巧遇到,就……一起走走。”路明非慌忙解释,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碰巧遇到楚子航,然后楚子航就邀请你一起走走?这话说出来谁信? 陈雯雯显然也不太信,但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追问。“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她又看了一眼楚子航,然后对路明非说,“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路明非如蒙大赦。 陈雯雯抱着书,从他们身边走过,离开时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插曲过后,沉默再次降临。但经过刚才那一幕,路明非心里的尴尬反而奇异地减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反正已经在陈雯雯面前丢过脸了,再跟楚子航这么沉默地走下去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楚子航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个小插曲的影响,继续迈步向前。路明非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快走到路明非家小区门口了。楚子航终于再次开口。 “就到这里吧。”他说。 路明非停下脚步,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空落落。“哦,好。” 楚子航看着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但快得让路明非无法捕捉。 “卡塞尔见。”楚子航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古怪的确定。 说完,他转身,朝着来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路明非站在原地,看着楚子航消失的方向,半天没动弹。手里醋瓶子的凉意透过塑料袋传到掌心。他回想了一下这整个莫名其妙又尴尬无比的“一起走走”,除了确认楚子航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形冰山以及自己在他面前压力山大之外,好像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但“卡塞尔见”这三个字,却像是一颗钉子,轻轻地,却牢固地,敲进了他的未来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醋,又抬头看了看楚子航离开的方向,最后转身朝着小区门口走去。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母模糊的影子,一会儿是古德里安教授热情的脸,一会儿是叶胜温和的笑容,一会儿是陈雯雯惊讶的眼神,最后定格在楚子航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极具存在感的脸,和那句清晰的“卡塞尔见”。 得,这下好像不去都不行了。他拎着醋,慢吞吞地走进了小区大门,感觉手里的瓶子沉甸甸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6章 卡塞尔之门(5) 和楚子航那场莫名其妙的“散步”之后,路明非的生活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是枕头底下那封装着卡塞尔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信封,像一块渐渐发热的炭,时不时提醒他某个即将到来的转折。 这天晚上,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陆了星际争霸。好友列表里,“老唐”的头像亮着。 “来一把?”老唐的消息立刻弹了出来。 “来。”路明非回复。 游戏开始,两人一边操作一边在聊天框里扯淡。老唐还是那样,操作犀利,嘴炮不断,用他那带着奇怪口音的中文吹嘘着自己最近又研究了什么新战术。 几局打下来,有输有赢。又一局结束,路明非看着屏幕上“胜利”的字样,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敲下一行字。 “老唐,我可能……要去美国了。” 老唐那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消息飞快地回了过来:“美国?真的假的?哪个州?” “伊利诺伊州,一个叫卡塞尔学院的地方。”路明非回答。 “哇哦!好事啊兄弟!”老唐显得很兴奋,“伊利诺伊我知道!离我这儿不算特别远!等你来了,哥们儿开车带你去兜风!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美国公路!保证比游戏里刺激!” 看着屏幕上老唐热情洋溢的文字,路明非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未来不确定而产生的忐忑,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至少还有老唐这样一个未见面的朋友,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好啊。”路明非回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安顿下来就联系我!”老唐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再来一盘?我刚刚那是让着你的。” “不了,有点累,下了。” “行,那你忙。记住啊,来了美国找我!”老唐的头像很快暗了下去。 路明非关掉游戏,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嗡声。窗外的夜色浓重,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去美国,卡塞尔,父母……这些词汇在他脑子里盘旋。但还有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暗礁,随着离开日期的临近,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陈雯雯。 他猛地坐直身体,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在离开之前,告诉她。告诉陈雯雯,他喜欢她。不需要结果,甚至不期待回应,只是为这场持续了整个高中的无声默剧,自己为自己画上一个终点。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斩断与这座城市最后的、也是最纤细的牵绊,才能鼓足勇气踏上那列通往未知的火车。 这个决定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但他没有退缩。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没戏的。他是谁?路明非。陈雯雯是谁?是文学社社长,是成绩优秀、气质温柔的陈雯雯。他们之间隔着不止一条鸿沟。但那股憋在心里好几年的、酸涩又微甜的情绪,在即将彻底告别过去生活的当口,蠢蠢欲动地想要找一个出口。 也许……也许该说出来了。就算被拒绝,也算是个了结。他不想带着这个遗憾去那个陌生的卡塞尔。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叶胜通知他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在约定时间到来前的第三天,路明非终于鼓起了他十七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全部勇气。 他挑了个放学后的时间,磨磨蹭蹭地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走到陈雯雯的座位旁。陈雯雯正在整理书包,看到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路明非?有事吗?” 路明非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手心里全是汗。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紧:“陈雯雯……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你说。”陈雯雯放下手里的书,安静地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她柔软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很温柔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紧张而笨拙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语速飞快地说:“陈雯雯,我喜欢你。从……从很早就喜欢了。”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路明非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听到了陈雯雯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陈雯雯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看着面前这个被雨水淋湿、眼神躲闪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光芒的男孩,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路明非而言,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路明非,谢谢你。”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 路明非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后面的话,路明非已经听不太清了。“好人”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准确地刺入他的心脏。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只有一种深沉的、弥漫到四肢百骸的麻木和冰凉。 果然,下一秒,陈雯雯接着说:“但是……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情绪,也没有太多的意外,一种早已预料到的、沉重的苦涩感慢慢从心底弥漫开来,淹没了刚才那点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甘心,想亲耳听到罢了。 “哦……这样啊。”路明非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僵硬,估计比哭还难看,“没,没关系。我就……就是告诉你一声。” 他不敢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勇气再待下去。也许是赵孟华,但是不会再是他路明非。 “那……我先走了。”他几乎是逃离了教室,把陈雯雯和她那句“你是好人”抛在了身后。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他没有跑,只是慢慢地走着,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发热的脸颊和更加滚烫的眼睛。 没有眼泪,只是觉得空。心里那个悬了很久的地方,终于彻底落了下来,摔得粉碎,然后化为一片虚无的苦涩。最后一丝挂念,断了。 回家的路上,路明非觉得自己像个丢了魂的空壳。他想起第一次在文学社见到陈雯雯的样子,想起她给他推荐《麦田里的守望者》,想起她在他被赵孟华嘲笑时投来的温和目光……那些曾经让他心跳加速、充满期待的片段,此刻回想起来,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也好。他对自己说。这样也好。再也没有什么挂念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华灯初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他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模糊,他用力擦了几下,找到叶胜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 “喂,明非?”叶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和温柔。 路明非握着手机,声音有些低哑:“叶胜哥……我决定去卡塞尔学院了。” 电话那头的叶胜似乎并不意外,语气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好的,明非。欢迎你的加入。我们周六下午两点去接你,你看可以吗?” “可以。” “那你这几天准备一下,周六见。” “周六见。” 挂了电话,路明非感觉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砸得他有点闷痛。前路未知,但至少,他做出了选择。 挂掉电话,路明非站在雨中的街角,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城市。这个他生活了快十八年的地方,此刻变得无比陌生。他像一个旁观者,注视着这一切,却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回到那个不算家的家,叔叔婶婶似乎看出他情绪异常,但也没多问。他默默地洗了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服,然后把自己关进那个小小的阳台房间。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文学社的□□群。陈雯雯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大家毕业在即,以后各奔东西,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在毕业之前,我们文学社再举办一次活动吧?大家一起看看动画片或者电影什么的,就当是告别,好吗?” 群里立刻热闹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好啊好啊!” “社长英明!” “看什么?《千与千寻》怎么样?经典!” “《机器人总动员》也不错啊!” “……” 陈雯雯似乎斟酌了一下,回复道:“《岁月的童话》怎么样?高畑勋导演的,很安静,很适合现在的心情。”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附和。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聊天记录,没有参与讨论。他刚刚才被陈雯雯发了“好人卡”,现在又要去参加她组织的告别活动,这感觉实在有些尴尬和难受。 他犹豫着,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推掉。 但看着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回忆着过去几年在文学社的点点滴滴,虽然他自己大多时候只是个角落里的旁观者,但那毕竟是他灰暗高中生活里为数不多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和归属的地方。 而且……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盯着陈雯雯最后发出的那个电影名字——《岁月的童话》。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告别的好机会。告别文学社,告别陈雯雯,也告别那个卑微地喜欢着她的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在输入框里敲下一个字,发送了出去。 “好。” 去吧,为这场盛大的、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举行一场正式的葬礼。然后,告别这一切。 他关掉手机,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疏朗的星。周六下午,叶胜就会来接他。前往卡塞尔的列车,即将启程。 第7章 卡塞尔之门(6) 文学社的告别活动定在周六,地点是学校附近一家私人放映厅。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薄云,洒下略显慵懒的光线。仕兰中学文学社的活动室里,弥漫着一种毕业前夕特有的、混合着伤感与躁动的气息。 路明非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窗帘拉着,光线昏暗,只有屏幕发出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空气里有淡淡的爆米花和饮料的味道。 他找了个靠后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陈雯雯坐在前面几排,和几个女生低声说着话,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路明非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心里那种苦涩感又隐隐泛了上来。 赵孟华和他那几个跟班坐在另一侧,声音有点大,正在讨论着什么游戏。他们大剌剌地坐在了前排,谈笑风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后排的人也听到几分。赵孟华甚至还回头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路明非身上略作停顿,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苏晓樯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捧着一杯奶茶,时不时瞥向赵孟华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些期待,又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电影开始了,是高畑勋的《岁月的童话》。舒缓的配乐,平淡细腻的叙事,讲述着女主角对童年暑假的回忆。放映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路明非看着屏幕,心思却不太集中。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观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演出。他想起自己那没什么色彩可言的童年,想起即将到来的远行,想起那个沉默的楚子航和神秘的卡塞尔。他的生活似乎总在别人的故事里充当背景板,就像现在。 电影进行到后半段,当女主角妙子最终决定放弃东京的工作,跟随男主角敏雄回到山形县乡村时,片尾音乐缓缓响起,字幕开始滚动。放映厅里的灯还没亮,屏幕的光线变得柔和。 他注意到,坐在另一侧靠前位置的苏晓樯,今天也显得有些沉默。这位家境优渥、性格骄傲的女生,三年来没少在明里暗里和路明非较劲,虽然大多数时候是路明非单方面被她的气场压制。她似乎也没有认真看电影,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前排赵孟华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就在这时,赵孟华突然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束包装精美的粉色玫瑰。他身边的几个男生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起哄的笑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赵孟华走到陈雯雯面前,在屏幕残余的光线下,他的脸颊有些发红,但声音刻意放得很大,确保整个放映厅的人都能听到。他转向陈雯雯的方向,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影片结尾悠扬的配乐在空气中流淌。 “陈雯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排练过很多遍,“从高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了。喜欢你看书时安静的样子,喜欢你讲解文学作品时认真的神情,喜欢你笑起来时眼睛里的光。三年了,我一直把这份喜欢放在心里。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不想再错过。” 他顿了顿,将手里的花递过去,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张扬:“做我女朋友吧!以后去了A大,我们还在一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像青春电影里的桥段,以至于众人都愣了几秒,随即才爆发出起哄和鼓掌的声音。他身后的几个男生立刻开始鼓掌、吹口哨,大声喊着“答应他!”“社长在一起!” 放映厅里顿时喧闹起来,其他社员的脸上也露出惊讶、兴奋或了然的表情,纷纷看着这场告白戏码的女主角。 陈雯雯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惊住了,她看着赵明非手里的花,脸颊迅速染上一层红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显。她看着面前的赵孟华,看着那束娇艳的玫瑰,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羞涩,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喜悦。她微微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在周围越来越响的起哄声中,轻轻点了点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 她接过了那束花,掌声和口哨声更响了。赵孟华得意地笑了,将花塞到陈雯雯怀里,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周围他的那些哥们儿大声叫好,气氛被推向了**。 “哇哦!”欢呼声和掌声更响了。赵孟华得意地笑了起来,伸手揽住了陈雯雯的肩膀。陈雯雯脸红得更厉害,但没有挣脱。 就在这一片喧闹中,路明非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他转头看去,只见苏晓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脸色苍白,眼圈通红,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狠狠地瞪了赵孟华和陈雯雯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哭着跑出了放映厅,门被她用力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喧闹声稍微停滞了一下,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苏晓樯离去的背影,然后又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落在今天这场告白的男女主角身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但很快又被赵孟华和他朋友们的笑声掩盖了过去。没人太在意苏晓樯的离开,除了路明非。 他看着苏晓樯消失的门口,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和苏晓樯这个“小天女”产生共鸣。那个总是和他针锋相对,家境优渥、性格骄傲的苏晓樯,原来也有这样狼狈和伤心的一面。她喜欢赵孟华。这一刻,路明非突然觉得,他能理解她。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都在仰望和追逐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是苏晓樯表现得更加直接和激烈,而他,习惯性地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他理解那种感觉。不是愤怒,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苦涩。像是精心守护了很久的宝物,最终发现它从来就不属于自己,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它真正的主人轻易取走。自己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就像一个可笑的旁观者。 他心里那点因为告白失败而产生的苦涩,似乎被苏晓樯的眼泪冲淡了一些,变成了一种更沉重、更无奈的东西。他收回目光,看向前面那对刚刚确立关系的新晋情侣。陈雯雯被众人围在中间,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和那天拒绝他时判若两人。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三年和苏晓樯那些幼稚的、鸡同鸭讲的“争斗”,都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同病相怜的可笑。他们或许都是赵孟华和陈雯雯这场青春主角戏里,不起眼的配角,或者说,是背景板。 赵孟华显然并不在意苏晓樯的离去,或许他早就知道,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赵孟华似乎注意到了路明非的视线,他隔着几个人,朝路明非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甚至挑衅般地做了个鬼脸。 若是平时,路明非大概会立刻低下头,或者移开目光,用沉默来应对这种羞辱。但今天,或许是即将离开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底气,或许是刚才目睹苏晓樯离去时产生的复杂心绪,他发现自己内心异常平静。 他没有回避赵孟华的目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路明非看着他那个幼稚的鬼脸,心里没有任何愤怒或者不甘,只觉得一阵疲惫和荒谬。他扯了扯嘴角,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他当然不会像某些小说里的主角那样,跳出来放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狠话。那是赵孟华的世界,不是他的。他的世界,在三天后,就要转向一个完全不同的轨道了。赵孟华、陈雯雯、仕兰中学……这里的一切,很快都会成为过去式。他就像是一个即将下线的NPC,何必再去计较剧本里那几句无关紧要的台词? 他的沉默和平静,反而让准备好迎接他或愤怒或窘迫反应的赵孟华有些意外,那得意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觉得无趣,转回头去,继续沉浸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中。 他正望着前面发愣,脑子里空空的,放映厅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这次开门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却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外面走廊的光,看不太清脸,但身姿挺拔。他随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放映厅内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白衬衫,简单的长裤,安静的姿态。 当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清晰时,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柳淼淼更是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喜。 是楚子航。 他怎么来了?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一个早已毕业、和他们几乎不在一个次元的传说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文学社这种小社团的告别活动上? 楚子航的目光平静地在放映厅里扫过,无视了那些震惊、好奇、崇拜的目光,最终准确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人身上。 路明非也懵了。他看着楚子航,看着他穿过或坐或站的人群,那些刚才还在为赵孟华欢呼的人,此刻都像被按了静音键,自动分开一条路,目光追随着楚子航的身影。 楚子航径直走到路明非面前,停下。他甚至没有分一个眼神给旁边僵住的赵孟华和一脸错愕的陈雯雯。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极度安静的放映厅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李嘉图·M·路先生,”他平静地看着路明非,语气公式化但是让人无法无视,“我是来接你的。”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李嘉图·M·路?这是什么鬼名字?但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卡塞尔的人来了,来接他了。就在这个他刚刚目睹了一场告白、一场失恋,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的时候。 他看着楚子航那张没什么表情却俊朗得过分的脸,看着他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神。在这一刻,周围赵孟华的得意、陈雯雯的羞涩、社员的惊讶、柳淼淼的痴迷……所有这些他熟悉又疏离的人和事,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楚子航是清晰的。他就这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像一道强光,骤然劈开了他灰暗压抑的青春尾声,蛮横地将他从那个尴尬的角落拽了出来,指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路明非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在全体文学社成员呆滞目光的注视下,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跟着楚子航,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弥漫着爆米花甜腻气味和青春期复杂情绪的放映厅。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平凡的世界。 第8章 卡塞尔之门(7) 跟着楚子航走出放映厅,外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路明非眯了眯眼,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被强行拽了出来,脑子还有点懵。 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线条流畅,看起来价格不菲。楚子航拉开后座车门,示意路明非上去。 路明非乖乖钻了进去,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和清洁剂的味道。楚子航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引擎声低沉而平稳。 车子驶离了学校周边喧闹的街道,汇入车流。路明非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街景,心里有很多问题在打转。不是说好了叶胜来接吗?怎么变成楚子航了?这位师兄不是应该很高冷,很忙吗?亲自来接他这种小虾米,也太屈尊降贵了吧? 他偷偷从车内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楚子航。楚子航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就在路明非纠结着要不要主动问一下的时候,楚子航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后视镜,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叶胜和古德里安教授临时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楚子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所以由我来接你。”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路明非应了一声,心里那点疑惑得到了解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不自在。和楚子航单独待在这样一个密闭空间里,压力比那天并肩走路还要大。他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子航也没有再找话题的意思。车内重新陷入了沉默,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音和窗外的车流声。这种沉默并不温馨,反而有点尴尬,但奇怪的是,路明非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似乎楚子航天生就是这样的,沉默才是他正常的状态。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最终抵达了机场。路明非跟着楚子航走进宽敞明亮的出发大厅,看着形色匆匆的旅客和巨大的航班信息屏,这才有了一种真的要离开的真实感。 他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一下子慌了神。 “那个……师兄,我,我好像没有护照……”他小声对楚子航说,感觉自己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楚子航脚步没停,只是从随身的一个黑色文件夹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路明非。 “你的护照、签证、机票,还有一些入学需要的文件,学院都已经提前办理好了。”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路明非接过纸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躺着一本崭新的护照,翻开第一页,就是他那张傻乎乎的一寸照。还有去美国的签证,以及一张飞往芝加哥的机票。所有东西一应俱全,整齐得令人发指。 他捏着那本护照,心里五味杂陈。卡塞尔学院……办事效率也太高了,而且这种不容你拒绝、一切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作风,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我们需要先飞往芝加哥,”楚子航一边走向值机柜台一边说,“学院本部在那里。” 路明非跟在他身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小跟班。他看着楚子航利落地办理好登机手续,托运了并不多的行李,整个过程高效迅速,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 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附近坐下。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路明非看着窗外停机坪上起起落落的巨大飞机,又看了看身边安静坐着看航班信息的楚子航,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师兄……”他声音有些干涩,“你们……为什么那么确定我一定会来?” 他想起自己被扔在床底的通知书,想起自己犹豫纠结的心情,想起直到前几天才最终下定决心。可卡塞尔学院似乎从一开始就笃定他会接受,连护照签证都提前悄无声息地办好了。这种笃定,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楚子航闻言,转过头看向他。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深邃,没有什么情绪,却又好像能看透很多东西。 他看了路明非几秒钟,然后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路明非心湖。 “因为我们是同类。” 同类?路明非愣住了。他和楚子航?一个是仕兰中学的传奇,卡塞尔的精英,一个是成绩平平、存在感稀薄的废柴。他们哪里像同类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还想再问,但楚子航已经转回头,显然不打算再做任何解释。 “同类”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路明非脑子里盘旋。他带着满腹的困惑和茫然,跟着楚子航登上了飞往芝加哥的航班。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推背感让他有些紧张,他紧紧抓住扶手。当飞机平稳飞行在万米高空时,窗户外是绵延无尽的云海,阳光灿烂得刺眼。 楚子航坐在他旁边靠过道的位置,戴上了一个眼罩,似乎准备休息。路明非却毫无睡意。他看着小桌板,看着前面座椅背后的屏幕,心里乱糟糟的。父母的影子,陈雯雯和赵孟华在一起的样子,苏晓樯哭着跑开的背影,楚子航那句莫名其妙的“同类”,还有那个即将抵达的、完全陌生的卡塞尔学院……所有这些画面和念头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又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疲惫感终于袭来。路明非的意识渐渐模糊,头靠着舷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更像是一种恍惚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里,周围什么都看不清楚。 “哥哥。” 一个清脆的、带着点稚气又有些诡异熟悉感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路明非猛地回头。 雾气稍微散开了一些,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大概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那里。小男孩长得极其漂亮,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瞳孔深处却仿佛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邃和……戏谑。 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路明非,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是谁?”路明非下意识地问,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孩子。 小男孩向前走了几步,动作优雅得像个小绅士。他仰头看着路明非,笑容更加明显。 “我是路鸣泽呀。”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然后清晰地、带着点亲昵又古怪的意味喊道,“哥哥。” 路明非看着那个自称“路鸣泽”的小男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孩子长得跟他那个胖乎乎的堂弟路鸣泽没有半分相似,但那名字和那声“哥哥”让他心里发毛。 “你胡说什么?”路明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对方,“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弟。我只有一个堂弟叫路鸣泽,不是你这样的。” 小男孩,路鸣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他歪了歪头,用那清脆的嗓音说道:“没关系的,哥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是又带着莫名其妙的笃定。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周围那迷蒙的雾气也仿佛被风吹动,迅速将他包裹、吞噬。路明非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等等!”路明非猛地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他一个激灵,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瞬间惊醒。 额头和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舷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云海依旧绵延,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平稳地响着。 是梦?一个无比真实的、诡异的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楚子航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眼罩,正安静地看着前方座椅背后屏幕上的飞行信息。他似乎察觉到路明非醒了,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一眼,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路明非张了张嘴,想把那个奇怪的梦说出来,但看到楚子航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跟楚子航说这个干嘛?说他梦到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男孩叫他哥哥?楚子航大概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他用力揉了揉脸,试图把梦里那种诡异的感觉驱散。路鸣泽……还会再见面?开什么玩笑。他宁愿再也不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了。 飞机开始下降,广播里响起空乘提醒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的声音。路明非跟着指示做好,看着窗外逐渐放大的城市轮廓和湖泊。芝加哥到了。 跟着楚子航走出奥黑尔国际机场,一股不同于国内的空气扑面而来。路明非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和各色人种,一种身处异国他乡的疏离感油然而生。他紧紧跟着楚子航,生怕自己走丢了。 楚子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带着路明非没有去乘坐出租车或者机场快线,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铁路车站的指示牌。 “我们需要去火车站。”楚子航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 路明非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他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楚子航指哪儿他打哪儿。 来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楚子航让路明非在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等着。 “在这里等我一下。”楚子航说完,便转身汇入了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路明非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文件夹,有些无措地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旅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看不懂的英文班次信息,广播里播放着语速极快的通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小孩,心里有点发慌。楚子航干嘛去了?不会把他扔这儿不管了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越来越不安的时候,楚子航的身影重新出现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的青年,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子很高,但有点驼背,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好几天没梳,下巴上还带着点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邋遢和颓废气息。 这形象,跟身边一丝不苟、干净清爽的楚子航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邋遢青年一看到路明非,眼睛就亮了一下,脸上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甚至有点谄媚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来。 “嘿!这位就是路明非师弟吧?”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抓住路明非的手用力握了握,“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是芬格尔·冯·弗林斯,你可以叫我芬格尔,卡塞尔学院新闻部部长,同时也是你的师兄!” 他的中文带着点奇怪的口音,但还算流利。 路明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懵,手被握得生疼,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你,你好,芬格尔师兄。” 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楚子航,楚子航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对芬格尔的登场习以为常。 芬格尔松开手,搓了搓,笑嘻嘻地看着路明非:“早就听说今年要来个新的‘S’级,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果然是一表人才,气质不凡啊!” 路明非眼角忍不住跳了跳。一表人才?气质不凡?这芬格尔师兄是眼神不好还是怎么的?他自己什么德行自己清楚得很。而且,“S”级?那又是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像鸟窝、衣服像咸菜、笑容像骗子的芬格尔,再联想到之前见到的叶胜、古德里安教授,还有身边这位冷面杀神楚子航……卡塞尔学院的人员构成也太复杂了吧?这学校真的靠谱吗?他心里忍不住疯狂嘟囔起来,刚刚因为楚子航回来而稍微安定一点的心,又悬了起来。 “走吧。”楚子航似乎不想再多做停留,出声打断了芬格尔即将开始的滔滔不绝,“车要开了。” 芬格尔立刻收敛了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对对对,二位这边请,CC1000次快车,保证舒适快捷,直达学院!” CC1000次快车?路明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他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一丝对未来的忐忑,跟着楚子航和那个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芬格尔师兄,走向了站台的深处。 第9章 卡塞尔之门(8) CC1000次快车的外观比路明非想象中要古老一些,深色的车厢,锃亮的金属部件,透着一股旧时代的工业感。内部装饰却很舒适,柔软的座椅,深色的木质面板,像高级酒店的行政酒廊。乘客不多,分散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显得很安静。 路明非跟着楚子航和芬格尔找了个靠窗的隔间坐下。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芝加哥城市景观逐渐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芬格尔一坐下就懒洋洋地瘫在座位上,打了个哈欠。楚子航则坐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风景上,一如既往地沉默。 路明非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对这个神秘学院的种种猜测。他憋不住了,小声开口问道:“那个……师兄,卡塞尔学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为什么……非要我来不可?” 他总觉得“父母是名誉校友”和“看重他的潜力”这些说法,不足以解释这一切。楚子航那句“我们是同类”更是让他耿耿于怀。 芬格尔听到这话,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略带戏谑的笑容。他抢在楚子航前面开口:“哎呀,路师弟,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卡塞尔学院啊,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致力于培养最顶尖的人才,探索世界未知的奥秘……” 他说得天花乱坠,但全是空话套话。 路明非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他:“芬格尔师兄,你能说具体点吗?比如……主要学什么?毕业了干什么?” 芬格尔摸了摸下巴上那点胡茬,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具体点就是……我们主要负责‘屠龙’。”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行驶的哐当声。芬格尔这句话说得清晰无比。 路明非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时差或者过度紧张出现了幻听。他眨了眨眼,看着芬格尔,又扭头看向楚子航,希望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屠……屠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飘。 “龙。Dragon。”芬格尔用带着古怪口音的中文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还用手比划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就是那种长着翅膀、会喷火、体型巨大、通常守着财宝或者公主的传说生物。当然,现实里的可能跟神话故事里有点出入,但大体上……嗯,差不多就是那种东西。” 路明非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芬格尔,又看看楚子航。芬格尔虽然笑得随意,但眼神里没有戏谑;楚子航更是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他甚至微微点了下头,确认了芬格尔的说法。 几秒钟后,路明非的大脑才勉强处理完这条信息。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屠龙?!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路明非,一个连体育课及格都费劲、在文学社只能当背景板的普通废柴,最多就是在星际争霸里指挥一下虚拟部队,现在居然告诉他,他要去一个专门培养屠龙勇士的学院?还要他去跟那种只存在于神话和电影里的庞然大物搏命? 这已经不是走错片场的问题了,这简直是把他从温馨日常片场直接扔进了史诗奇幻灾难片片场,还是那种开局十分钟就要领便当的龙套角色!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你们在开玩笑吧?屠龙?这怎么可能……我……我只是个普通学生啊!” “普通学生可不会被评定为S级。”楚子航淡淡地说,“你的血统决定了你不属于那个普通的世界。” “血统?什么血统?”路明非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爸妈就是普通人……他们只是满世界乱跑而已……”他说这话时,底气却有些不足,想起了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想起了古德里安教授提到父母时那种熟稔的语气。 “这跟你父母有关,但更与你自身有关。”芬格尔插嘴道,他似乎觉得路明非的反应很有趣,“总之,卡塞尔学院就是为了培养像我们这样的混血种,发掘潜能,然后……嗯,跟那些大家伙们打交道。” “混血种?”又一个陌生的词汇砸了过来。 “就是人类与龙族混血的后裔。”楚子航解释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们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但也背负着与之相应的责任。” 路明非脑子里一片混乱。混血种?龙族?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一点也不想拥有什么超越常人的力量,更不想背负什么屠龙的责任!他只想……他只想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哪怕平庸一点,哪怕继续当他的小透明也好过莫名其妙地去送死啊!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什么父母是校友,什么全额奖学金,什么看重潜力,全是骗局!目的是把他这个傻小子骗来当炮灰! 想到要和那种传说中的怪物面对面,路明非就觉得腿肚子发软。他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屠龙英雄,他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继续当他的小透明也好。 他哭丧着脸,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那我现在能回去吗?我不去了行不行?这太危险了,会死人的!” 芬格尔耸了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当然可以啊,来去自由嘛。不过……”他拖长了语调,露出一个有点欠揍的笑容,“按照规矩,自愿放弃入学资格且知晓学院部分机密的人,需要接受……嗯,‘记忆清理’程序。简单说,就是把你关于卡塞尔、关于龙族的一切记忆都抹掉,保证你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记忆清理?路明非听得心里一寒。这听起来比屠龙也好不到哪里去,谁知道这“清理”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会不会把他变成白痴? 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回去要被洗脑,前进可能要送命,这算什么狗屁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楚子航突然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路明非,问了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 “你真的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路明非混乱的思绪。 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路明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楚子航指的是什么。是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是那个由叔叔婶婶和路鸣泽组成的、他始终像个外人的家,是那个他默默仰望陈雯雯三年最终只得到一张“好人卡”的仕兰中学,是那个赵孟华可以随意对他做鬼脸、而他只能翻个白眼默默走开的、压抑而平庸的世界。 楚子航的话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那扇刻意忽略的门。门后,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积满了灰尘的平庸、憋屈和孤独。 回去?回到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甚至不惜用出国来当做借口离开的地方?回到那个没有人真正需要他、他也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地方?继续做那个无人关注、无人期待、连未来都仿佛一眼能看到尽头的路明非? 他想起离开时,婶婶那如释重负的眼神,叔叔沉默的拍背,路鸣泽隐秘的窃喜;想起赵孟华得意的鬼脸和陈雯雯羞涩的“好”;想起那个小小的、冬冷夏热的阳台房间,和那些印着世界各地风景却与他毫无关系的明信片…… 一想到要回去,继续过着那种看不到任何光亮、日复一日的灰暗生活,继续当那个被所有人忽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的路明非……一种比面对巨龙更深沉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攥住了他。 相比那种令人绝望的平庸和孤独,似乎……似乎连屠龙的危险,都变得不是完全不能考虑了。至少,卡塞尔学院给了他一个“S”级的评价,给了他父母的消息,给了他一个……虽然诡异但似乎承认他价值的地方。楚子航还说他们是“同类”。 路明非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沉默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这简直是一场对他过去十八年人生的、最残酷的审判。 他看着窗外,列车正以极高的速度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可能与龙搏杀的未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芬格尔和楚子航也没有再催促他,车厢里重新陷入了沉默,只有列车行进时稳定而低沉的节奏声,像是在倒数着他做出决定的时间。 路明非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忽然觉得,也许,无论是屠龙还是被龙屠,都比回到那个让他感到无比憋屈和孤独的“那个地方”,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至少,这里的未知,还带着一丝……改变的可能。 列车高速行驶,窗外的田野和树林连成一片模糊的绿色。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铁轨规律的撞击声。 过了好一会儿,路明非才慢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芬格尔吹了声口哨,重新瘫回座位,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楚子航收回了目光,再次望向窗外,侧脸依旧冷峻,没有任何表情。 路明非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浑身无力。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回头路……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回去的勇气,或者说,失去了回去的理由。 列车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向着隐藏在山林深处的卡塞尔学院,疾驰而去。 第10章 卡塞尔之门(9) 路明非靠在舒适的座椅上,列车规律的摇晃和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像是有种催眠的魔力。他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理一理混乱的思绪,但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中,意识再次沉入了黑暗。 等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时,却发现身边的座位空了。 列车行进时那稳定低沉的嗡鸣消失了,窗外飞速流动的黑暗凝固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火车正停靠在一个绝对虚无的隧道深处。车厢内,顶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只有墙壁上几盏复古壁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将大片大片的阴影投在空旷的车厢里。车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单调哐当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楚子航,对面原本芬格尔的位置,都空了。整个车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和清空键,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 在他对面的座椅上,那个穿着精致黑色小礼服、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孩,正悠闲地坐在那里。他翘着二郎腿,小手托着腮,暗金色的瞳孔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一眨不眨地看着路明非,嘴角噙着一丝天真又带着诡异邪气的笑容。 是那个自称“路鸣泽”的小魔鬼。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爬满了路明非的全身。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哥哥,你醒啦?” 那个清脆、熟悉又让他心底发寒的声音,再次在他身旁响起。 路明非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路鸣泽,他脸上带着那种介于天真和狡黠之间的笑容,正歪着头看着路明非,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从未离开过。路明非猛地坐直身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环顾四周,确认这并非梦境,那种冰冷的、与现实隔绝的质感过于真实。 “怎么又是你?!”路明非的声音因为惊惧而有些变调,他几乎是弹起来,缩到了车窗边,尽可能离这个诡异的小男孩远一点,“楚子航呢?芬格尔呢?” 路鸣泽对于路明非的过度反应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瘆人。 “别紧张嘛,哥哥。”他摆了摆小手,语气轻松,“只是暂时让这节车厢……脱轨了一下现实的时间线而已。你看,这样我们兄弟俩才能安安静静地说说话,不是吗?” “谁跟你是兄弟!”路明非色厉内荏地反驳,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试图从中汲取一点真实感,“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路明非警惕地盯着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不想干什么呀。”路鸣泽摊开小手,表情无辜,“只是想来和哥哥聊聊天。你看,你马上就要到达卡塞尔学院了,那个满是怪胎和暴力狂的地方。我担心你嘛。” 他的语气亲昵,但暗金色的眼眸里却毫无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玩味。 “我不需要你担心。”路明非硬着头皮说,“还有,我不是你哥哥。” 路鸣泽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跳下座位,像个真正的小绅士一样,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路明非对面的空位坐下,与他面对面。 “我是路鸣泽啊,如假包换。”他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从容,“至于我想干什么……”他拖长了语调,那双过于明亮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路明非惊恐未定的脸,“我只是来看看我亲爱的哥哥,顺便……恭喜你终于踏上了这条路。” “这条路?什么路?”路明非警惕地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当然是通往卡塞尔的路,通往……我们命运的路。”路鸣泽的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老成和神秘,他张开双臂好像在欢迎他一样,“哥哥,你难道不觉得,那里比那个无聊透顶、让你喘不过气来的老家,要有意思得多吗?” 路明非愣住了。这小鬼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会知道他觉得老家压抑? “你……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哥哥你心里很清楚。”路鸣泽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在那个地方,你是什么?一个多余的、没人真正在意的可怜虫。但在卡塞尔,你是‘S’级,是万众瞩目的新星,是连楚子航那种面瘫都亲口承认的‘同类’哦。” 他每说一句,路明非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话像刀子一样,精准地剖开他试图掩盖的自卑和不堪。 “闭嘴!”路明非低吼道,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小鬼按在地上摩擦。 路鸣泽却毫不在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路明非面前。他的个子矮小,需要仰头才能看着路明非,但那双眼睛里的气势,却让路明非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哥哥,别害怕。”路鸣泽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卡塞尔学院很有趣的,那里有强大的力量,有刺激的冒险,有等待你去揭开的秘密……当然,也有危险。但是没关系……”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似乎想拍拍路明非的胳膊,但路明非像触电一样猛地躲开了。 路鸣泽的手停在半空,他也不尴尬,只是继续用那种轻柔的、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的语气说道:“没关系,哥哥。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你需要力量……可以来找我。”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瞳孔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我会帮你的,无论什么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路明非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汇,追问道。 路鸣泽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收回手,后退一步。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哥哥。” “记住,哥哥,”路鸣泽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路明非的脑海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随时都在。当你需要力量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就好……” 说完,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融入空气的水汽,渐渐模糊、消散。 “等等!你把话说清楚!”路明非想要抓住他,却再次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车厢内的灯光“啪”地一声全部亮起,恢复了正常的亮度。窗外,夜景再次开始飞速后退,列车的运行平稳如初。路明非猛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还保持着靠在窗边的姿势,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楚子航依旧坐在他旁边,闭目养神;芬格尔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打着瞌睡,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一切如常。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诡异的对话和凝固的时空从未发生过。 仿佛刚才那空无一人的车厢,那个自称路鸣泽的小男孩,还有那番诡异的对话,都只是他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又一个逼真的噩梦。 但那种冰冷的恐惧感,和“路鸣泽”最后那句“无论什么代价”,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清晰的痛感传来。 这不是梦?或者说,不完全是梦?那个小魔鬼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将他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情,彻底推向了深渊的边缘。 路明非脸色苍白地靠在座椅上,感觉心脏还在咚咚直跳。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逐渐变得茂密的山林,对那个即将抵达的卡塞尔学院,除了之前的忐忑和恐惧之外,又蒙上了一层更深沉、更诡异的阴影。 那个小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11章 卡塞尔之门(10) 列车最终停靠在一个掩映在浓密山林中的小站。站台很旧,带着上世纪的风格,几乎看不到其他乘客。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树木的气息。 路明非跟着楚子航和芬格尔走下火车,踏上了卡塞尔学院的土地。他依旧有些心神不宁,那个“路鸣泽”和空荡车厢的景象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们坐上一辆等在站台旁的校园巴士,巴士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行驶。路明非看着窗外,茂密的树林逐渐开阔,一片依山而建的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那些建筑风格各异,有中世纪的城堡式,有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它们和谐地共存于这片山谷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古老而又神秘。 “喏,那就是我们卡塞尔学院了。”芬格尔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语气带着点自豪,“怎么样,气派吧?” 路明非点了点头,没说话。气派是气派,但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闯入未知领域的忐忑。 巴士在一栋看起来像是行政楼的建筑前停下。楚子航言简意赅地说:“到了。古德里安教授在办公室等你。” 芬格尔伸了个懒腰:“我的任务完成啦,路师弟,回头见!记得请我吃饭啊!”他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路明非只好继续跟着楚子航。楚子航把他带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古德里安教授那熟悉而热情的声音。 楚子航推开门,但没有进去的意思。他对路明非说:“教授在里面。我还有事。”说完,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路明非一个人站在门口。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古德里安教授的办公室很大,四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和文件,显得有些杂乱。古德里安教授正埋首在一堆羊皮纸卷中,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路明非,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明非!你终于来了!太好了!”他绕过书桌,快步走过来,用力握住路明非的手摇晃着,“路上还顺利吗?楚子航和芬格尔没有为难你吧?” “还……还好。”路明非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坐,快请坐!”古德里安教授把他拉到沙发旁坐下,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欢迎正式来到卡塞尔学院!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我们慢慢说。首先,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知道,并且尽快完成。”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那就是3E考试。” “3E考试?”路明非茫然地重复。这又是什么? “对!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意思是‘血统评定考试’。”古德里安教授解释道,“这是每一个新生入学后都必须参加的核心测试,目的是为了评估你的龙族血统纯度,以及你与生俱来的、属于龙族的力量——我们称之为‘言灵’的潜质。” 龙族血统?言灵?路明非听得一头雾水,但隐约觉得这跟他“屠龙”的使命有关。 “这个考试……怎么考?”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听到要和真龙肉搏之类的答案。 “别担心,不是笔试也不是体能测试。”古德里安教授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安抚道,“是一种更……内在的共鸣测试。我们会播放一段特殊的旋律,一段由龙文组成的乐章。拥有龙族血统的人,会本能地对这段旋律产生反应,甚至能在无意识中书写下对应的龙文。反应越强烈,书写出的龙文越完整、越准确,就证明你的血统越纯净,潜力越大。” 他顿了顿,强调道:“这是决定你在学院评级和未来发展方向的关键考试!非常重要!” 路明非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更加玄乎了。听段音乐就能测出血统?还要写龙文?他连英语作文都写不好。 古德里安教授似乎为了让他更直观地理解,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为了让您有一个初步的体验,我现在就为您吟唱一段最古老、最尊贵的龙文乐章,它被称为‘言灵·皇帝’。”他的表情变得庄重而肃穆,“这段乐章对所有龙族血裔,无论血统浓度高低,都会产生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可抗拒的共鸣与威压。请注意感受。” 路明非屏住呼吸,有点紧张地看着古德里安教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古德里安教授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用一种低沉、古老、带着奇异节奏和韵律的语言吟唱起来。那声音在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回荡,确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感。 路明非集中精神,努力去“感受”。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随着那吟唱的节奏在跳动,脑子里有点嗡嗡的,但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没有所谓的灵魂共鸣,也没有感到什么威压,就是觉得这调子……嗯…… 古德里安教授一段吟唱完毕,期待地看着路明非,问道:“怎么样?明非?是否感觉到了血脉的悸动?是否听到了那来自远古的召唤?” 路明非看着教授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实在不忍心打击他。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尴尬又有点诚实的表情,小声说道: “那个……教授,您唱得挺好听的。”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古德里安教授脸上的期待和庄重凝固了,他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好……好听?” “是啊。”路明非老老实实地点头,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节奏感挺强的。” 古德里安教授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他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路明非,像是要重新认识他一样。言灵·皇帝……失效了?对一个“S”级新生无效?这怎么可能!历史上从未有过先例! 路明非被教授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教授……怎么了?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古德里安教授猛地回过神,脸上表情变幻,从震惊到困惑,再到一种更加炽热的研究欲。他一把抓住路明非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没有!没有说错!明非!你……你果然与众不同!太不可思议了!这绝对是重大的发现!” 路明非被他摇得头晕,完全不明白自己只是觉得教授唱歌好听,怎么就变成“重大发现”了。 “教……教授,那3E考试……” “考!必须考!”古德里安教授斩钉截铁地说,眼睛放光,“我立刻就去安排!明天,不,今天下午就考!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你的表现!” 路明非看着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古德里安教授,心里那点不安更重了。他隐隐觉得,这个3E考试,恐怕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这个卡塞尔学院,似乎也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奇怪。 古德里安教授风风火火地跑去安排3E考试了,临走前嘱咐一个路过的学生带路明非去宿舍安顿。 路明非跟着那个学生,走在卡塞尔学院错综复杂的走廊和小径上,心里还在琢磨刚才“言灵·皇帝”失效的怪事。他被带到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学生宿舍楼,爬上几层楼梯,停在了一扇贴着各种便签和旧海报的木门前。 带路的学生指了指门:“就是这里了,芬格尔也在里面。”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芬格尔?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芬格尔吧?他犹豫着推开门。 宿舍是双人间,不算大,但比他在叔叔家的阳台间好多了。靠窗的两张书桌,其中一张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吃剩的包装袋和几个空啤酒罐,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瘫在桌子后的椅子上,双脚翘在桌沿,对着电脑屏幕嘿嘿傻笑。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那身皱巴巴的T恤,不是芬格尔是谁? “哟!路师弟!这么快就见面了!”芬格尔听到开门声,转过头,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怎么样?跟古德里安教授聊得如何?他对你进行‘皇帝’测评了吧?” 路明非走到另一张相对干净的空书桌前坐下,把背包放下。他没想到自己会和芬格尔分到一个宿舍。看着这位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甚至有点废柴气息的师兄,再联想到楚子航之前简单提过的——芬格尔曾经是A级,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路降到了现在的G级,路明非心里有点五味杂陈。自己这个“S”级,难道最终也会变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对芬格尔说:“测评是测了……但我心里没底。” “哦?怎么回事?”芬格尔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些。 “就是……古德里安教授唱那个‘言灵·皇帝’的时候,我好像……没什么反应。”路明非挠了挠头,“我觉得他唱得挺好听的,节奏感不错。” 芬格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盯着路明非看了好几秒钟,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路明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师兄?怎么了?” 芬格尔猛地回过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路明非龇牙咧嘴。 “没事!多大点事!”芬格尔用一种夸张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不就是个3E考试吗?通不过就通不过呗!大不了卷铺盖回家,重新参加高考!以师弟你的聪明才智,考个清华北大还不是手到擒来?” 回家?高考?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扎了路明非一下。回到那个让他感到窒息和孤独的地方?回到那种日复一日、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生活?想到楚子航在火车上那句“你真的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吗”,想到楚子航如同闯进他灰暗生命里的一道冷冽却清晰的光,他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并不想回去。哪怕卡塞尔学院再诡异,再危险,似乎也比回去强。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师兄,你有过……孤独感吗?” 芬格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难得正经地点了点头:“当然有啊。这玩意儿,在咱们这儿,还有个更专业的说法,叫‘血之哀’。” “血之哀?” “对。”芬格尔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向窗外,“大概意思就是,我们这些身负龙血的人,本质上和普通人类是不一样的。我们的血统让我们强大,也让我们孤独。就像混入狼群的哈士奇,表面再像,骨子里也不是一回事。这种与周围世界的疏离感,就是‘血之哀’。” 路明非听着,心里微微一动。混入狼群的哈士奇?这个比喻……好像有点贴切?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难道也是因为这个所谓的“血之哀”? “可是……”路明非想了想,反驳道,“我觉得我的孤独感没那么高大上。我就是……就是单纯地没人理,没人需要,像个多余的人。跟血统什么的好像没关系。” 芬格尔转过头,看着他,挑了挑眉:“哦?那你觉得,‘血之哀’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嗯,一种更高层次的、因为自身过于优秀或者独特而无法被理解的孤独吧?”路明非努力想象着,“比如楚子航师兄那样的?” “切!”芬格尔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孤独还分什么三六九等?本质上不就是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融不进去,心里空落落的吗?你那种没人理的孤独,和我这种曾经风光现在落魄的孤独,还有楚子航那种站在山顶没人能并肩的孤独,说到底,不都是‘孤独’吗?只不过诱因不同而已,‘血之哀’就是个听起来牛逼点的包装!” 路明非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两人就“孤独感”和“血之哀”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展开了激烈的、毫无营养的争论。路明非坚持认为自己的孤独更底层、更普遍,芬格尔则坚持认为所有孤独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都是“血之哀”的表现。 争论了半天,谁也没说服谁。路明非感觉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从下飞机后就没怎么吃东西。 “师兄,我饿了。”他揉了揉肚子。 芬格尔眼睛一亮,立刻停止了关于孤独的哲学讨论,打了个响指:“饿了?好说!师弟,你的学生卡呢?古德里安那老头肯定给你预存了不少生活费吧?” 路明非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刚拿到不久的学生卡,点了点头。 芬格尔一把抢过卡,熟练地打开电脑上的一个内部订餐系统界面,手指飞快地点了起来:“来来来,让师兄带你见识见识我们卡塞尔食堂的水准!别看是食堂,米其林三星主厨偶尔都会来客串的!” 屏幕上闪过一道道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菜肴图片:煎鹅肝,烤小羊排,奶油蘑菇汤,黑松露意面…… 路明非看着那些诱人的图片,咽了口口水。他在叔叔家很少能吃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受不住美食的诱惑,他暂时把那个让人头疼的3E考试,把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都抛到了脑后。 “师兄……点那个烤肋排吧,看着不错。”他指着屏幕,暂时加入了芬格尔的“**”行列。 宿舍里弥漫起食物即将到来的期待感,刚才关于孤独的沉重话题,仿佛也随着饥饿感的消退而暂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