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阴郁万人嫌后》 第1章 碎玉 迟岁钰从记事起,就是万人之上的逸桑少主,他修为卓然,灵根绝佳,被簇拥被追随被寄托希望。 也是他一朝差错下,引得魑夜城主仇逍的觊觎怨恨,阴差阳错下被灭门,逸桑州众人乱成一锅粥,逃得逃散的散,视他为罪人。 昔日天之骄子灵根被废,奇毒渗入经脉,所剩时日不足三月,命不久矣。 ……意识朦胧时,迟岁钰听到遥远又模糊的声音,他想仔细辨认,身子骨怎么都起不来,眼睛也睁不开。 “三日了,还未醒?” “是,公子,他伤得太重,您救回来时已经没了半条命,若非您用蕴髓玉护着他的魂魄,此刻怕是早就不省人事无药可医了。” 这些话迟岁钰隐约听进了些。 于三日前,他满身血污,闯入浮荼仙域求援,这里地界坐落于三州之上,有着最大的宗派碧越宗,立宗理念就是平冤屈除恶妖。 逸桑是三州之首,如今被仇逍搅得不得安宁,迟岁钰不信长老们不会管。 风雪纷扰,簌簌铺满了山路和数不清的亭檐,迟岁钰踉跄地走走停停,银灰衣衫被血浸红,拍打着结界无人搭理,以往都会有看门弟子前来。 原来,浮荼仙域也想自保,默许逸桑之主被灭门也无动于衷,迟岁钰突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顺着结界倒下去,他想,应该没多久仇逍派来追杀的人就会赶到了。 闭眼前,迟岁钰却没看见追兵,他看见抹长身玉立的身影,那人执伞,零星几点落雪沾在他如墨的乌发间,寒寂的目光投向他。 没有怜悯,唯有平静。 本能驱使迟岁钰抬眼,他血痕斑驳的手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用尽所有力气,才堪堪地抓住他垂在一旁的手。 “救我…我想报仇……” “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 朗月高悬,寒风萧瑟。 一艘偌大绮丽形似楼船的巨物在云空中翱翔,上面有数不清的寝房,明黄纱灯在夜中点缀,婢女们穿梭楼间,衣着华贵的商贾在一楼寻欢作乐。 “听说了吗?逸桑出大事了!” “可不是,少主还是年轻气盛,仇逍看上的人哪有失手的,不过是想强娶他做城主夫人,就让那少主动了杀心。” 他笑了一声:“关键刺杀还失败了,这不就记恨上了,若他嫁给他,哪里会遭来灭门之祸。” 其余人听了,有些碎嘴不禁接话。 “可惜如今灵根被废,生死不明,不过就算活着也活不长了,仇逍不会放过他的,还真是唏嘘。” “逸桑如今群龙无首,其余两州虎视眈眈,筹谋着鸠占鹊巢呢。” “不过仇逍也没捞着好呢,他被迟岁钰的青翎刺伤至心脉,魑夜城的人四处寻医都治不了,听说可严重了,也就剩几年可活了。” 议论声瞬间聚集这位逸桑少主的风流韵事,眼看越来越放肆,话也愈发难听。 言琅:“风溯舟上,不让议论外事,诸位当心引祸上身,别忘了,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他的声音严肃自威,刹那间周围安静不少,循声望去,来者是个气质冷戾非常的紫衣青年,背着把大刀。 言琅轻松一跃,在二楼的雅间落座,侯在旁边的婢女忙为他沏茶,他指尖敲打着扶手,脆声轻轻响起。 领话头的邢川环抱着手,满脸不服气道:“哟,这不是言琅吗?” “早前听闻你在旭尘州战功赫赫,怎么一朝之下给这风溯舟的主人,离夙这修为平平的无名之辈当看门狗啦?” 哄笑声接连传来,言琅霎时挥出把银羽飞镖,避过要害钉在了邢川的发冠之上,哐当一声将人钉死在墙上。 “啊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言琅你少得意!别以为没人治你!” 言琅起身,像看死人一样:“妄议公子是死罪,把他砍了从外面扔下去。” 话音一落,数十个黑影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不断大声嚷嚷着的邢川拽下,拖着就往外走,许多没见过的人吓得不敢吱声,你看我看的。 言琅环视四周,才道:“今日拍卖宴开始前,先向诸位提示一下,离夙公子近来身子欠佳,急需稀世罕见的灵丹灵药调养。” “若诸位有即可呈上,凡是被公子看上的,可得今日拍卖宴任一宝物的首买权,是原价首买权而非交换,风溯舟上的宝物无一不是千金难买,望诸位考量一二。” 粉衣婢女们毕恭毕敬举着红木托盘,有序停在那些商贾面前,垂首齐声。 “请。” 这机会难得,以往离夙公子若需要个什么都会如此,让婢女将东西送至楼顶,看上的留下,没看上的送回。 传闻中,风溯舟是三州唯一的空中黑市,由机关术天赋异禀但修为平平的离夙一手打造,聚集各种奇珍异宝,每月十六号会发出少量请帖,千两黄金才能买到入场七日的资格。 而这些奇珍异宝,普遍最终成交都会是原价的十倍不止,原价首买权对这些来求宝的商贾或修士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 他们纷纷从乾坤袋中翻宝贝。 言琅见处理得差不多了,向人示意开宴后方才离去。 . 迟岁钰又听见声音了,这次比之前明晰不少,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不像一个人。 他眼睫颤了下,瓷白面容毫无血色,素衣裹身,薄薄一片躺在木榻上,病弱不失矜贵之气,颊侧痣又将这张姿逸绝尘的脸衬得愈发夺目。 依旧无法醒来,可他好想睁开眼。 “公子,收集来的这些灵丹灵药,你确定都要给他?” “只挑中了三种,剩下的送回即可。” 有一人的声音前几天听过,另外一人的倒没听过,迟岁钰心想,他应该就是当初在浮荼仙域遇见的那位。 言琅不免多嘴:“公子,您救他……实在不妥,这七日在他身上砸得光是药草换算下来也该百两黄金了,您一向不做赔本买卖,他一看就活不长。” “恕属下直言,就算他醒了,把他卖了都还不起的。” 迟岁钰微攥着拳,呼吸都有些急,被气得差点就有力气掰开眼睛了。 区区百两黄金! 怎么就还不起!还! 任宴疏将绒白狐裘大氅取下,内里是烟青云纹锦袍,他落座榻边,墨发垂膝,几枚雅致非俗的流苏发扣别在发间,惹眼蛊人,不似朗月清风,倒像霜雪般令人望而却步。 清雅香意让迟岁钰蹙眉,任宴疏利落将人托住肩,使他半靠在自己怀中。 这才不咸不淡道:“怎么还不起?总有人愿意出高价……”任宴疏注意着怀中人越来越难看的眉头。 “比方说,楹雪楼,孤芳楼。” 迟岁钰不是没听过这两名头,他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人救回他,居然是想做更大的买卖,心生抗拒地连递到唇边的灵丹都不敢吃了。 唇抿得死死的,别是什么掺了其他东西的吧,这人要卖他,死也不能吃! 尽管意识清明,人始终还是未醒的,要是迟岁钰能醒,他一定拔腿就跑。 言琅忍不住道:“公子,他不吃,要不我来?或者我帮你掰开他的嘴。” 迟岁钰:?! 迟岁钰: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愈发抗拒,可这人怀中暖意舒适,丝丝的香意更是熏陶人心,负隅顽抗半晌,迟岁钰松唇,瞬间苦味弥漫。 他几日未沾水,苦得本能想咬唇。 任宴疏:“嘶。” 言琅走来走去,眼神诚恳:“公子,他咬你,要不要打死他。” 迟岁钰:……! 他吓得想跑又跑不了,无奈之下只好舔了下尚在唇边,还沾着血的指腹。 任宴疏黯了脸色:“去守宴会。” 言琅垂首:“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寝房之中唯剩他们二人,很淡的血腥味绕在鼻尖,迟岁钰额间都在冒冷汗,他对救他的人一无所知,不明其身份,不知其好坏。 求救之时,也没心力将这人的脸看个明细,全是本能地想抓住救命稻草,可哪怕过去多日,迟岁钰依然忘不了那双眼睛,疏冷孤高,淡极生艳。 狭长且眼尾上扬,毫无温润感,全是漠然,是很特别的柳叶眼。 若是常人见陌生人伤重,要么出手相救要么视而不见,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平静,甚至不是平静,迟岁钰回忆起来,骤然惊觉。 是审视和戏谑。 碧越宗的弟子常年被宗规熏陶教导,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眼神,长老们两耳不闻窗外事,理应是无奈和唏嘘。 不是浮荼仙域的人吗,那能是谁。 “张嘴。” 胡思乱想被打断,迟岁钰不想听他的,他想说话,想问他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想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一开始准备看着他死,后来又花这么多精力救他。 任宴疏见半天喂不了第二种药,静默半晌,干脆掐住迟岁钰的下颚,可怀里的人倔得离谱,醒不来也不配合。 憔悴的苍白面容像碎掉的羊脂玉,雪白里衣微敞,此前的外伤虽好了,但伤痕有些还未完全消匿。 他浑身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到底从前锦衣玉食,性子矜贵,药苦一点都不行。 任宴疏思酌片刻,放下灵丹,倒了杯茶递到迟岁钰唇边:“知道你听得见,不会卖你的,喝水。” 第2章 碎玉 这次总算成功了。 迷糊间迟岁钰喝茶吃药后,以为这就没事了,直到雪衣消失,药膏沾上伤痕,幸好上完药那人就走了。 往后的时日迟岁钰意识清明的时间越来越多,身体在逐渐恢复,任宴疏时不时喂他吃药,给他换药,每日会抱他去泡药浴,再换舒适贴身的衣裳。 起初迟岁钰会羞恼,他不习惯被这么照顾,也惊讶于不过萍水相逢,这人为何偏偏这么亲力亲为,完全可以交由旁人的。 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别的男子看过他的身。 现在寄人篱下的,再恼也没法说,毕竟他是个病人,病得不轻,当初还是他求着让任宴疏救他的。 算了,就当自己是块烂肉吧。 日夜更迭,在第十五日时,迟岁钰掀开眼,万幸,他还能醒,身子骨疲乏至极,勉力支着身子半靠床头。 衣裳是新换的,质地柔软,富有光泽一看就是上好的绫罗,盖的锦被也不是寻常的,虽薄但很暖和。 环视四周,房间很大,布置得素雅精致,雕刻着荼靡花的画屏前是茶案,旁边放着两个蒲团。 荼靡,这种花在逸桑并不兴盛,迟岁钰见过几次,他突然想起任宴疏身上那淡淡的香气就是荼靡花香。 闻了闻身上,迟岁钰脸一红,明明昨夜已经泡过药浴了,合该全是药味才对,怎么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这人…应该是个有钱的闲人?” 在看到窗外的云层之前,迟岁钰是这么想的。 “哐”地一声! 迟岁钰差点栽下榻,果然睡得太久,都出现幻觉了。 外面的门骤然被推开,迎面走来几位梳着双髻的婢女,领头的那位又惊又喜:“池公子,你醒啦?” 迟岁钰蹙眉:“池?” 羽雁侧头看向其余人,她们也都一副不解的模样,她不由道:“有什么不对吗?离夙公子说你姓池,我们便也这般称呼你。” “你昏迷半月有余了,起先解大夫都束手无策呢,若非公子悉心照料……”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声轻咳打断。 在她身旁的是位气质稳重,年龄也稍长一些的菘月,她一出声,羽雁便识趣地闭嘴,挥手示意。 她们身后的一人上前将盛好的汤药搁置在茶案上,尽管离榻边算远,迟岁钰依旧闻到了那股浓浓刺鼻的药味。 “池公子记得按时喝药,若有其他事吩咐我们即可。” 她们说完便退下了,根本不给迟岁钰追问的机会。 腕间隔着皮,但隐约可见微弱蓝光闪烁几下,青翎半死不活地抱怨:“半月多了,少主,我终于能开口了。” 青翎是一把刺,既不是刀也不是剑,它通体水蓝色呈十字型,只有半把剑那么长,精巧而尖锐。 是迟岁钰当初亲手锻造的命定法器,内有机关,每当刺入人的心口,或者胸膛,再用灵力催动,就能将人生生炸出一个血窟窿,从背后爆血致死。 当初,迟岁钰就是用它将仇逍伤重,他以为仇逍必死无疑,哪知他命大,这都没死,还反过来对他要杀要剐,气急败坏将他灭门,又一路追杀至浮荼仙域。 魑夜城早就与逸桑结怨已久,仇逍强娶他是假,归根结底不过是借他的名义,寻个冠冕堂皇发难的借口。 上一辈的仇怨迟岁钰本想亲手了结,可不论成功与失败,逸桑都逃不过这场劫难,好在没有伤及族人。 但灭门之仇,他不会忘。 青翎会随他的修为变幻,他伤重它便会沉睡并藏匿于他的腕骨,如今迟岁钰伤势好转醒来,它也跟着一并醒了。 不过,跟他半死不活一样就对了,毕竟就他现在这样,谁都杀不死。 迟岁钰叹气。 他起身还有些踉跄,步伐虚浮,他衣裳单薄,虽然屋内有地龙,但还是有些冷,余光闪过一抹蓝,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狐裘。 迟岁钰一愣。 昨日傍晚,他泡完药浴整个被任宴疏抱回榻上,无意中嫌冷就攥着那件黛蓝貂毛冬裘的一角忘了撒手。 反应过来时任宴疏已经走了,那件冬裘也隔着锦被,披在了他身上。 离夙,这名字迟岁钰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他常年在逸桑,要么处理一堆杂事,要么练功练剑,研究一些术法秘籍,每日充实且忙,鲜少关注逸桑以外的事物。 逸桑离另外两州相隔甚远,它是座岛,常用船只出行,御剑飞行没地施展也用不着,旭尘倒是有些会乘着云鹞雁这类体型比较大的灵兽飞。 那,就只剩下遂夷了。 迟岁钰不想受罪,将冬裘往身上一披,他尽量忽略那上面的荼靡香,冷静地坐在蒲团上一勺一勺地喝药。 边喝边继续想。 遂夷算是三州最小的那个,并且极其排外,不怎么与逸桑有交集,迟岁钰压根都没去过遂夷,遂夷之主是见过他父亲议事过几回,他父亲也去过那地方,可他没有。 父亲常年不让他去两州,说他还年少,做多错多,只盼他三百岁之时将他送去浮荼仙域修行拜师。 在三州,年满三百岁才有资格去浮荼仙域试炼,试炼七月,成功者可入碧越宗,拜师修道。 他如今二百九十九岁,还差两月就三百岁了。 想得脑仁疼,迟岁钰揉了揉眉心放下玉勺:“我是不是太久没出门了,这离夙我好像听过,但想不起来。” “当初明明在浮荼仙域结界外遇见他的,可没听过这号人啊。” 青翎啧了一声:“少主你居然不知道,他是遂夷有名的机关术大师,这里应该就是风溯舟,能飞能打,专门卖些稀世珍宝。” 迟岁钰隐隐想起来,之前听旁的人随意提起过,当时没太在意,只当是个不太一样的商人。 迟岁钰抛出最想问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是坏?” 这人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实在太过巧合了,纵然于他有恩,救他于水火是真,但对方目的不明更是真,迟岁钰不蠢,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更别提对方还是个商人,商人,不是最看重利益吗? 不过他现在落魄又残废,迟岁钰着实想不出对方图个什么,难不成图他身子啊,那他也不是不可以用青翎把任宴疏爆了。 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不代表他会卑躬屈膝,反正誓死不卖身! 青翎有些尴尬:“传闻中说他无亲无友,很是神秘,一直在风溯舟上,从未出面,行踪不定的。” “风溯舟上有结界,外人看不到,常年穿梭在云层之中,就连修为极高的修士也很难寻到半点影子。” “少主,我也就知道这些了。” 青翎从迟岁钰的腕骨中钻出来,变成一团有四肢的毛球,整个毛绒绒的还有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眨巴着,它哼哧哼哧滚到那碗药旁,用手搅和一下往嘴里一品。 “哇”地一声就吐了。 “少主这有毒吧!”青翎边呕边咆哮:“你这半个月他就给你喝这个,太太太太苦啦,我的嘴不能要了。” 它说着难过地满桌子乱爬找水。 迟岁钰本就愁,白了一眼给他倒茶,青翎整个一跃,栽进去的时候水花四溅,泡得一脸舒服。 迟岁钰:“……” 这下好了,水也不能要了。 . 傍晚子时,月色越过窗棂,将满屋裹挟,迟岁钰在榻上辗转反侧,他方才施法灭了灯,灵根被废后他只能施些低级术法,像点燃个灯芯,再灭个灯,还有御物之类的皆可。 不过他用不了青翎了,青翎现在甚至不如一把普通的木剑来得有用,没法化成原形,只能藏在他的腕骨或变成毛球形状到处乱爬。 完了,只有青翎可以防身,那到时若那个离夙公子真觊觎他,想对他做些什么,他就没法把他爆了。 以往差不多这个时辰,任宴疏就会将他抱去泡药浴,迟岁钰说不上来什么心情,他得报仇。 报仇就得把这毒解了,仇逍下毒时扬言他活不过三月。 从他一路逃到浮荼仙域,再到被任宴疏救下,已经快一月了,毒附着在经脉上,尽管未曾发作过,迟岁钰依旧感觉到它蠢蠢欲动,像蛰伏的蛇一样,随时都会要他的命。 被救的半月连任宴疏都解不了这毒,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毒,难道他真的只剩下两月多时日可活了吗? 思绪纷纷扰扰。 突兀的敲门声响了两下,迟岁钰还未开口,青翎就咋咋呼呼的:“少主他来了,又要抱你去泡那苦水了。” 迟岁钰忍了忍,没忍住一掌将青翎拍扁,伴随着“嘎”的一声惨叫。 “青翎啊,你太久不说话,其实我也没当你是哑巴的。” 他起身,犹豫半晌道:“进。” 羽雁进门,将灯施法点燃,和善地笑:“池公子,药浴已经备好了,外面风大,公子给你添了几件裘衣,你先换,我在外候着。” 说着,她身后几个黑衣男子就抬进来三个红檀衣箱,利索放好就离开了。 泡药浴的地方不在寝房内,迟岁钰也不太清楚在哪儿,只记得此前任宴疏是抱他行了一段路才到的。 而且,好像不是浴桶,是浴池。 第3章 碎玉 迟岁钰往日在逸桑喜素灰色,或者浅褐色,而任宴疏给他备的这些色彩都太明亮了,纹样倒是别致。 他挑挑拣拣,犯病了,杏黄的,烟红的,豆绿的…… 怎么这么花里胡哨啊! 青翎扒上衣箱,左看右看:“这些都挺好看的啊,少主以前穿得太素了,明明华丽点的衣裳更适合你。” 它扯扯那件杏黄色的:“这件吧,好漂亮,那人还算有眼光。” 迟岁钰没再犹豫,利落换上,将青翎薅过来往袖子里一藏,推开门,吱呀一声。 云海之间明月高挂,数不尽的繁星簇拥着它,凄美而绚丽,风溯舟的外观也极其精妙,像座华丽的酒楼一样,冷风袭面,扑在脸上。 迟岁钰睫羽微颤,将冬裘裹得更紧,从前他可不畏寒,现在天气稍微冷些,骨头都会有些刺痛。 身子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 羽雁打量迟岁钰一番,经过半月,他面色没有最初时的憔悴,若着雪白单衣看着就像易碎的冷玉,这身杏黄却明煦不少,没再病恹恹的。 她见过的人不少,最好看的自然是离夙公子,可惜公子他任谁都难以靠近,可眼前的人,与公子周身的气质全然不同,更为亲切。 没太大的距离感,让人下意识心生怜爱之情。 羽雁欣赏道:“池公子,这衣裳很衬你呢。” 迟岁钰莞尔:“烦请带路。” 一路上迟岁钰观察四周,这里除几个婢女之外就无旁人,像歇业一样冷清,任宴疏既知他醒来,送了衣裳却未来见他。 应是有事吧。 可他的时间不多了。 羽雁双手推开一扇门,一望便是个浴池,缭绕着暖雾,药香味弥漫,旁边还立着镂空屏风,池边有布巾和用来补水的青茶,甚是闲情逸致。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泡温泉的。 羽雁:“池公子记得需泡上一个时辰才有药效,我便先退下了。” 见她要走,迟岁钰侧身道:“等等,我……”怎么这么难以启齿,他心一横:“我想见一面离夙公子,他于我有恩,我想和他谈谈。” “你若不便,我会自己去找。” 羽雁有些为难:“公子他近日事务繁忙,不见外人,池公子身子刚好一些还是别贸然去寻了。” “风溯舟很大,绕着找一圈至少得两个时辰,你这边若出什么事,我跟公子他也不好交代。” “待公子忙完,自会来见你的。” 迟岁钰没再说什么,见羽雁离开并将门关上后,脸上才有些厌倦。 猜不透对方的目的,这种没由来的善待让人心安又没底,迟岁钰只留下里衣,整个泡在药浴池中。 此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每日服药,泡药浴,无聊至极,身子恢复得也极慢,再好的药也只能修复外伤和内伤,但无法解毒,更无法让他废掉的灵根好转。 这日晌午,迟岁钰终是没忍住,趁送药的羽雁走后,便偷偷从一边翻窗逃了出来。 . 顶楼,言琅斟酌半晌,道:“公子,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算盘响起珠串相碰的声音,任宴疏敲着,时不时拿着毛笔在一本书册上涂涂改改,眉间散发着郁气。 空气寂静片刻,言琅是个没眼力见的,道:“账本这种事,以往不都是解大夫处理的吗?” 任宴疏睨他一眼,轻嗤:“因为有笔总账,是时候该清算了。” 言琅自是没听懂,纠结道:“属下来其实是想说,公子救下的那个人,这三日原本安安分分,可就在方才,他翻窗跑了,应该抓吗?” 任宴疏翻阅书册,像是毫不在意这件事:“抓什么?让他跑。” 言琅:“是。” “慢着。”任宴疏又道:“言琅,以后杀人之前先知会我一声,你知道你之前杀的邢川是什么人吗?” “他是遂夷之主的表弟,纵然不学无术,不受待见,可到底背后是有这么座靠山,你杀他,以后风溯舟要在遂夷落脚都得被围攻。” 言琅自知理亏:“属下办事不利,自去领罚。” . 迟岁钰起先还会刻意避着遇见的婢女,后面他发现有几个黑衣人,纵使见着他也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他们这里的人好像对他要逃这件事毫无反应,好吧,他才不是要逃,这在天上呢,能跑哪儿去? 他是要自己去找那个离夙。 一开始,青翎非常兴奋。 “好刺激啊!” 现在,青翎失望地叭叭:“好不刺激啊……” “他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比死几天发臭的尸体还安静。” 迟岁钰不信邪,在遇见又一个与他正面碰见,正准备让路的时,他反手夺走了那人别在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刃霎时抵在叙竹的脖颈上。 “我没工夫陪你家公子玩躲猫猫这种低劣游戏,他在哪儿?带我见他,否则我不介意见点血。” 叙竹很是无奈:“公子一直在寻解毒之法,三日未阖眼了,此刻正在休息,风溯舟诸事繁杂,他并非刻意不见你,池公子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为何不体谅他一二呢?” “他也没囚着你,风溯舟上,你来去自如,无人会拦着你的。” 迟岁钰略一思索:“那他在几楼,我不介意去他房间等他醒。” 叙竹尴尬沉默,这让他怎么回,言琅刚去领罚,他万一说错什么总不能跟着排队找打吧。 迟岁钰:“说。” 叙竹指了指楼上。 “哎,池公子,我的刀!”叙竹看着一去不返的身影,很想把匕首抢回来,又不太敢。 “借用一下,晚点还你。” . 顶楼只有一间房,上楼时有两位神情严肃的黑衣人守在楼间,见他前来,面不改色拦在他跟前。 “人可以进去,但刀留下。” 黑衣人逼近他,杀气凌然道:“你若伤着公子,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放过你,池公子,还请掂量一下自己的处境,是我们公子救了你。” “公子仁慈宽厚,也不代表他会对白眼狼始终如一。” 迟岁钰无言以对,笑道:“谁说我要伤他杀他了,我,我这是……” 防身用的啊! 这些时日,迟岁钰翻来覆去,也想不出这人救他的缘由。 对外宣称他姓池,池与他原本的姓氏同音,其一,此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其二,从他与下属的对话推测来看,他不是个脾气良好之人。 其三,若真是萍水相逢,见他将他伤重如此,于心不忍才出手搭救,那还算是合理,可这世间,任谁救了一个陌生人后,会对其如此重视,又亲力亲为地细致照料。 迟岁钰活了快三百年,记忆中可从未有过这号人,虽有几位好友,但他不喜与人纠葛,这人像凭空出现一样,莫名其妙且不合理。 见黑衣人执着,迟岁钰还是递出匕首,沉默着推开门。 入目的房间比他住得大了不少,矮几上有许多书简书册,和通体泛青的玉算盘,点着安神檀香,丝丝雾气从中散在空中。 方才那个人没有说谎。 关上门后,迟岁钰步履维艰,他没看见人,那人应是在里屋榻上休息,越过屏风,任宴疏侧躺背对着他。 墨黑发间的流苏发扣摘了,玉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的,慵懒又倦意地半曲着腿,看着睡着有一会儿了。 迟岁钰看不见他的脸,倒也不好真将人吵醒,他放轻脚步,看向矮几上的书简,蹑手蹑脚地翻了下。 好像是医书,上面记录着诸多灵草,旁边还批注着笔锋锐利干净的字。 真是他太过多疑了? 莫非他就偏逢那么好的运气,遇见个善良温柔,但古怪孤僻的大善人? 怎么越想越诡异。 青翎扒在迟岁钰肩膀上:“少主,我觉得他的字没你的好看。” 迟岁钰瞥它一眼:“这是重点?” 青翎眼睛黑漆漆的,越瞪越大:“这不是重点?那少主你看这么久是在看啥呢,没什么好看的啊。” “谁看他的字了。”迟岁钰解释得语无伦次的:“我是在看书上的内容。” 青翎笑嘻嘻的:“哦,哦,哦……” 它阴阳怪气的。 迟岁钰不好揍它,干脆封进腕骨,让它彻底消停。 小心翼翼落座蒲团上,迟岁钰百无聊赖地翻着医书,越看越心凉,这上面记载着许多奇毒的解毒之法,却没有对标他这种中毒之后只能活三月的。 此毒还未曾发作过,迟岁钰不知其特征,很难对症下药,他都摸不着头脑的事,想来任宴疏也无从下手。 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檀香熏得他眨眨眼,迟岁钰托腮片刻,脑袋骤然砸在自己臂膀上。 闭眼之前,迟岁钰生无可恋地想,这檀香安神效果真是好过头了。 . 醒时霞光透过窗棂,略有些刺眼,恐怕没多久天都要黑了,迟岁钰的手都僵着,整个还有些迷糊。 “睡得好么?” 迟岁钰惊得一下坐起,对面的人不以为意,甚至都没看他,披了件外袍,里衣依旧松松垮垮,姿态随意地将腿蜷在蒲团上,手心托着下颚,翻着他睡前攥在手里的书简。 在浮荼仙域时,迟岁钰没太看清他的脸,只当是个眼睛好看的,如今看来除那双柳叶眼外,这脸也生得极好。 蛊人但不妖冶,很有距离感。 迟岁钰扯开话题:“你这安神香不错,哪家的?” 任宴疏抬眼:“你这么急着见我,一路对我的属下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的,就是为了问这个。” 迟岁钰沉吟片刻,努力和蔼一笑:“那是个误会,我以为你居心不良,要把我卖个好价钱。” “你于我有恩,这些时日你在我身上花的钱,我会还你的,我爹在逸桑藏了个地下宝库,内有许多金银珠玉,说是留给我未来娶妻用的。” 迟岁钰眼底有些落寞:“以前他建这个宝库的时候,我还没太在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任宴疏抿了口茶:“也好,如今遂夷无法落脚,那就去逸桑,你有多少金银珠玉,我就拿多少,你不介意吧?” “他好黑心啊少主!!!” 青翎发出垂死爆鸣:“那可是准备给未来少主夫人的聘礼啊!” 岁岁其实是款很有态度的刺猬来的。 不乱扎人,只吓唬人/抱头跑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碎玉 第4章 碎玉 迟岁钰像拍死虫子般目光坚定,啪地拍在自己腕骨上,他现在修为怎么就这么弱呢,怎么就封不住这张嘴呢。 尖叫声一停,安静到落针可闻。 腕骨处微凉,顷刻间青翎被一股力量抽了出来,落到任宴疏的掌心。 毛绒绒的,任宴疏捏了捏,有些困惑:“这是什么?长得崎岖不说,怎么还不太会说话。” 青翎看着骤然放大的脸,哇哇地哭,深刻感觉自己小命被挟持了:“呜呜呜,少主救命!” 迟岁钰:“这……” 怎么救,他如今还寄人篱下的。 “它是我的法器青翎,呃,是个一直比较……活泼的话痨,对你没有恶意的,它有时候连我都骂。” “被我爹娘惯得比较幼稚,见笑了。” 任宴疏明明看着没什么情绪,青翎却觉得这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它眼睛惊恐地瞪着:“我错了,你一点都不黑心,你救了我们少主,你是个大好人啊!” 徒地它就闭嘴了,嘴里的字想蹦都蹦不出来,被施了禁言术,天也骤然黑下来,抬头,一个对它来说的巨型茶杯哐地一声,将它叩在里面。 迟岁钰眼睛眨巴着,他就知道,这人心地善良,但脾气不好,且确实不做亏本买卖,是个图利的商人。 一切猜测有了结果,既是风溯舟的主人擅长收集奇珍异宝,再高价卖出,想来对三州的事或人了如指掌,他定是得知逸桑的消息。 故此想去捡漏,所以跟着他,一路上不想掺和这趟浑水,才没有在他到浮荼仙域前出手相救,甚至在他濒死之际还因为他的身份而犹豫。 考量着救他是否有价值,才表现出想看着他死的审视。 在他求救,并承诺什么都可以答应之时,又转了念想,觉得他会说出那句话应该是逸桑真为他留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才决定救他。 又为了让他承接恩情,才处处细致照料,善待,这一切不过是评估他有价值,提前投下成本。 尽管有些别的疑虑,迟岁钰还是没选择去问,没人会喜欢被救下的人刨根问底,就像方才那人说的。 公子不会对白眼狼始终如一。 他可不是白眼狼,他有钱的,但也只剩下那些钱了,现今魑夜城的人四处追杀他,既然眼前的人只图利。 不图身子,勉强算个正人君子,毕竟图的话其实那么多次泡药浴,是个好色的早就…… 而且也不卖他。 这已经最好不过了。 门乍然间被敲了两声,旋即菘月进门,一大盘精心备下的晶莹灵果,就那么放在了矮几上。 “公子慢用。” 语毕,便垂着眸退下了。 任宴疏将盛着灵果的玉盘往迟岁钰那边推了推:“旭尘特有的卿果,听言琅说,经常吃能御寒。” 卿果玫红色的,泛着光泽,约摸拇指大小,圆不溜秋的,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果香味,很有食欲但是…… 好大一盘。 迟岁钰瞪大眼,吃完会撑死吧。 任宴疏:“我们慢慢谈,不急。” 迟岁钰:“……要都吃完吗?” 任宴疏:“我要你都吃完你就会都吃完吗?” 他这话来得突然,迟岁钰想都没想就疯狂摇头:“当然不会。”他哪里会那么听话,对面的人徒地一笑。 迟岁钰这才发现他被耍了。 好吧,推翻之前的想法,这个人是温柔善良是图利,除了间接性脾气不好,还有个怪癖——爱寻他乐子。 “卿果不会坏,吃不完我让人送回你房间,你慢慢吃。”任宴疏说着捻了颗圆溜的卿果,递到迟岁钰嘴边。 迟岁钰懵了。 任宴疏:“拿着。” 迟岁钰这才垂眸接过,尽量平静地将留有余温的果子放嘴里,这人怎么总是让人搞不清楚在想什么。 卿果并未全是甜味,还带着一股子酸,迟岁钰自百年前辟谷之后,就鲜少吃东西,偶尔才会随口尝尝。 青翎是个嘴馋的,就算迟岁钰不吃,它也会闹着吵着薅走他的钱,然后去逸桑集市上打包一堆新鲜的糕点和零嘴,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吃。 花他的吃他的,还馋他。 它管得贼多,不仅嫌他堂堂逸桑少主明明不穷,却穿得素,吃得少,更嫌他心如止水,居然不像其他两州的少主一样娶妻。 也是,父亲母亲也愁,三天两头寻些世家女子,那些女子温婉有,明媚有,洒脱不羁也有,可迟岁钰无娶妻的想法,他活了快三百年。 只想早日去浮荼仙域,拜师修道精进功法,他想,只要他足够强,就能护住逸桑,保它安宁。 可他还是太弱了,弱到没能杀死仇逍,亲眼看着全家数百的人一一葬送性命也无济于事,辜负父母期待,更辜负了逸桑所有人。 尽管母亲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喃喃着:“别怪自己,阿娘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若你有幸活下去,不要恨族民们怪你,他们不知实情。” “他们不知道你这漫长的三百年,日夜修炼得有多辛苦,记住,保护好自己还有青翎,它一定……” “一定不能死……” 往日笑容最慈爱的人,嘴角溢着血,眉头蹙着甚至有些狰狞,脸是惨白的,伤口在胸膛蔓延成血色的花。 迟岁钰知道她是太疼了,他将其紧紧抱住,她逐渐冰冷,而迟岁钰的泪不知何时也干了。 父亲是在三年前为他建的地下宝库,唯有他知晓在何处,宝库的机关也只有他一人可以打开。 他们早就知道迟早会有今日,故此将自己珍藏的宝贝,珠玉,什么的都通通放在那里。 嘴上说是给他未来娶妻用的聘礼,实际是做好最坏的打算,那是留给他最好的底气,也是最后的遗物。 迟岁钰嚼卿果的动作顿住,嘴里没了甜味,只觉得好酸。 任宴疏见他眼尾徒然红了,难得有些不解:“这果子很酸吗,无妨,不想吃也没关系。” “没,没有。”迟岁钰理好情绪。 “那个地下宝库只有我能打开,可当初我爹建它之时,我的灵根还没有废掉,它是一个需要耗费我许多修为才能开启的墟境,我如今修为太弱。” “灵根不修复,我开不了它。” “地下宝库堆砌着这三年来,他们积攒的许多珍宝,那时看了下,应该堆了三座山那么高。”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你帮我解毒,修复灵根,我就把它们都给你。” 任宴疏不语,迟岁钰连忙道:“我没有骗你,我如今确实开不了,硬开估计会因为修为不济暴毙当场。” 图利那他给利就是,可他必须得活下去,得解毒,得修复灵根去浮荼仙域拜师修道。 再去杀仇逍,将魑夜城作过恶的妖一一铲除,让他们为所有无辜的亡魂偿命,用青翎把他们都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