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1章 第 1 章 北地哀歌(一) 靖元十四年。 “大哥,消息可靠吗?若那小杂种真在这儿,这么些年了他们族人不可能不派人过来找,还轮的着咱们?” 一个慢吞吞地换着边州厢军军服的男子嘟囔道。 “应该不假。当时负责刺杀的暗影留的信号,人就是在极北镇附近消失的。他们家就算得到消息,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王廷盯得很紧,他们若有动作,只会让那小东西暴露的更快。” 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健硕,长期的暴晒让他的皮肤呈现油亮的古铜色,满脸的的胡须和深邃的眼眶让他看起来侵略性十足。 “上头是让咱们活捉还是......?” “生死不论。” “明白!” “都速度点,装得像一些。抢劫只是找人的幌子,别惹出多余的人命,更不能暴露身份,听懂了吗?阿坦,看好史那如。”男子严肃地吩咐道。 “放心吧,老大!”一样同样魁梧的男子将手放在胸前,郑重保证道。 被点名的年轻男子面露阴霾,低声咒骂了一句。 晚饭时分的北地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空都飘着袅袅炊烟,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女人们在院中忙着准备一家人的晚饭,男人们干了一天活儿,坐在家门口和邻居聊着天儿,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在村头玩儿着“老鹰抓小鸡”。 到处都是一片安宁景象的小小村落中,谁也没有留意到正在悄然逼近的危险。 一轮游戏结束,其中一个男孩儿将装满高粱籽的沙包向上抛起,抢到沙包的孩子就可以充当新一轮游戏的“老鹰”。 孩子们满脸期待地看着沙包飞向空中,却迟迟不见它落下。原来,沙包被一个军爷打扮的男子接住了。 这男子眼睛生的细长,瞳仁快速地震颤着,给人的感觉有些怪异,孩子们一时竟没有谁敢上前要回沙包。 “我陪你们玩一局怎么样?被‘老鹰’抓住的小鸡就会变成食物哦!” 男子将沙包扔高又接住、扔高又接住,似笑非笑的看着面露胆怯的孩子们。 北地村位于大晟的最北边,因为位置偏僻,平时很少能见到生面孔。孩子们突然见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说要和他们一起玩游戏,都不由害怕的后退。 男子似乎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也不管他们要不要玩儿,就自顾自道:“我闭上眼睛你们就开始跑,随便往哪个方向都行。等我数到十,就开始抓你们。跑快点,可千万别被我抓住哦!” 小孩儿天生对善恶最为敏感,尽管男子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人极度不适。听到他的话,孩子们顾不上等他闭眼,都转身拼命地往村子里面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来咯!”男子睁开的双眼流露出嗜血的疯感,他舔了舔唇,朝着奔跑的羔羊们追去。 大点的孩子跑得快,短短时间内已跑出十余丈;小一点儿的因为害怕,还没跑几步就腿软跌倒在地,听见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只能恐惧地往前爬。 跑在最前面的男孩听见身后传来了惨叫声,才敢回头看。只见男子一脚将落在最后的孩子的胸膛踩得塌陷了下去,离得近的几个孩子吓得呆立原地,有些甚至瘫倒在了地上。 为首的男孩子大吼一声:“快跑!”回过神来的孩子们这才又哭喊着继续往村里跑。 正在聊天的大人们听到村头儿的动静,起初以为是孩子在闹着玩,但听了一会儿发现怎么尽是哭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还是出去瞅瞅。 男人们三五成群地往村口走去,没走多远,就见一副失了魂的男孩儿惨白着脸跑了过来。 罗成见跑来的是自己的儿子,连忙迎上浑身颤抖的小军,问道:“怎么了这是?咋这副模样?” “杀、杀人了!小春儿被人给踩死啦!”说罢小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春儿是极北村里正老薛的孙子,他一听自己的孙子出事了,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周围人见状,赶紧朝着小春儿家的院子喊道:“大薛快出来!出事儿了!” “怎么了?” 名叫大薛的男子正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汗,听见院外的动静,连忙套上衣服冲了出来。 “爹?!爹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爹这是咋啦?”大薛的媳妇儿王氏也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给小春儿捏的糖圆子。 “小军说......春儿被、被人......被人......”邻居不忍心再说下去。 王氏一听是自家孩子出事儿了,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她强打精神,慌忙朝村口跑去。这时,其他人反应过来自己的孩子也在村口玩儿,顿时巷子里乱成了一团。 女人们喊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儿,急忙朝村口跑去;男人们则纷纷回家拿起了锄头、钉耙,也快步追了上去。 大家伙还没到地方,就听见了王氏凄厉的哀嚎:“小春儿!!!” 脚上靴子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男子见妇人跌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孩子,他的眼神狂热,像拎小鸡一样拎起其中一个孩子,对着王氏晃了晃,道:“你是在喊他吗?看来不是。让我猜猜,是这个吗?好像也不是,是这个?” 王氏看见小春儿的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胸膛深深凹陷,原本肉嘟嘟的小脸无力的低垂着,脚尖和地面之间连着一道淅淅沥沥的血线。 “你还我小春儿,我给你拼了!!” 王氏见儿子被男子像破布一样随意丢在地上,已经失去理智的她跌跌撞撞地朝着男子冲了过去。 男子慢悠悠地侧身闪过,王氏因冲势过猛,重重摔倒在地。男子瞥见从村子里涌出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脚踩在王氏背上,冷冷道:“我现在就送你们母子团圆。” 说罢,他拽住王氏的头发狠狠向后一扯,从腰间拔出弯刀,对准她的脖子一抹,鲜血顿时喷溅一地。 第2章 第 2 章 北地哀歌(二) 大薛赶到时,只见自己的妻子倒在血泊中,身旁是已成一团烂肉的儿子小春儿。 其他大人则都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捂住他们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见不远处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禾禾?!” “平儿!!!” 禾禾与平儿的父母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双腿发软,连跪带爬地扑到孩子身边,将那绵软的小小身躯抱在怀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你还我妻儿的命来!” 大薛怒吼一声,猛地朝男子冲去。他的速度极快,男子来不及躲闪,被狠狠撞倒在地。大薛是乡兵,平日里除了干农活,还坚持刻苦训练,体格健壮,爆发力惊人。 男子骂骂咧咧地试图爬起来,大薛又抡起手中的铁锤,朝他的脑袋狠狠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男子偏头躲过,锤子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狼狈地滚向一旁,大薛再次举起铁锤,刚蓄足力气,却被一支迎面飞来的箭矢射中胸膛。 持弓的男子飞身下马,将倒在地上的史那如拖到一旁,检查后发现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再看向地上凌乱的尸体,顿时明白了一切。 “史那如,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擅自行动?你想害死我们吗?!”随后赶来的男子怒吼道。 “老大,现在怎么办?” 为首的男子冷冷扫了一眼手持棍棒、怒目而视的村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屠村,“杀,一个不留!” 忙碌了一天的村民,本该与家人共享晚餐,却在惊恐、怨恨与未解的疑惑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至死都不明白,这场无妄之灾因何而起,行凶者又是何人。 夜空中,北地村冲天的火光引起了镇上官差的注意。等他们赶到时,极北村已沦为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再无一丝生机。 月华如霜,一朝廷府衙的书房内,男子屈指叩击着紫檀案几。油灯在青铜灯盏中摇曳,将他清癯的身影投在身后斑驳的边陲布防图上。那些朱砂标记像是蜿蜒的血痕,自并州到边州连成诡异的脉络。 他的指尖抚过公文上墨迹未干的“通敌”二字,而后又端起茶盏轻啜,氤氲水汽模糊了眼底翻涌的戾气。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唇角勾起,看来那帮人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大人,急报!”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安。 “进来。” 侍卫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份密报,脸色凝重。“大人,极北镇传来消息,有一群孟克流匪在北地村庄犯下屠村罪行,现已不知所踪。” 男子接过密报,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屠村的那群人是他多年以来亲自喂养的恶狼,此次的任务是帮助孟克国王廷找到潜藏在边州的王族之子,但是这群人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闹出这么大动静。 其实这个结果早就在男子的预料之内,他太了解这些人了。不过,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耿家是个硬骨头,只有将他们拉下来,才能将大晟北境的边防撕出个裂缝。至于南边儿,就看那人在忠和孝中选择哪一个了。不过,以他的经验,选哪一个都不会好过。 屠村的罪行太过显眼,一旦被大晟朝廷追查到底,不仅这群人会暴露,连他自己也可能被牵连。男子捏了捏手里卷成细桶状的密信,还好他早有部署。 “封锁消息。” 男子的声音依旧平静,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了边州厢军的名册。 他的手指在册页上顿了顿,数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浩尼”头目,此刻正顶着厢军士兵的名字躺在破格晋升的名单里。狼毫饱蘸朱砂,他在名册末端添了几个新名字,墨迹宛如毒蛇吐信。 “调这几人来司。”他将名册递给侍卫时,窗棂忽然被劲风撞开。 侍卫接过卷宗,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点头领命,转身离去。 男子站在书房中,心中升腾起一股快意。 他知道,自己的复仇计划已然展开,父母与族人的在天之灵已经等得太久了。 转身看着地图上用朱笔圈出的边州、并州二字,深埋了许久的恨意再次在胸中翻涌现行。“不够,这些还远远不够。” 男子拿起笔,将地图上的“永县”二字狠狠划去。 “看来,还得再下一盘棋。” 男子低声自语。夜风拂窗而过,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他知道,自己早已无法回头,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边州的夜风卷着血腥气盘旋在城楼上久久不散,一百多条冤魂的呜咽终究未能越过连绵的群山。 将驻边大将军耿异悬吊示众十日期满之后,耿家满门不分男女,系数斩首。 在观刑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男子负手立于城楼暗处,望着刑场方向浮起一抹冷笑。他要的从来不止是几条人命,而是整个大晟都陷入永无止境的地狱之中。 血债,就要血偿。 第3章 第 3 章 初见还是重逢(一) 靖元十九年,秋。 那日苏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挖的陷阱,过去这么几天了应该会有所收获。 草原马上就要进入凛冬,为了寻找过冬的食物,这个时间的动物们也会更加活跃。 说去就去!那日苏将二指捏住放在唇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不一会儿就有一匹如墨玉般通体油亮的骏马朝他飞奔而来。 这马是那日苏十五岁时参加族里的拔都鲁勇士大赛,获胜赢得的战利品,当时的小马驹现在已经快4岁了。 此马是草原上的马中之王——僧僧黑马,四肢健壮、背宽而结实、反应敏捷且耐力一流。 那日苏给它取名唤做“招云”,寓意其轻快如天边的云彩。 可能是默契使然,招云经过那日苏时并未减速,他也没让马儿停下,而是在即将擦身的瞬间起跑,并一手抓住马鞍、双腿发力借着招云向前的冲劲儿一举翻身上马,愉快的吆喝着疾驰而去。 离得还很远那日苏就看见他做的陷阱已经塌陷,果然有猎物掉进去了!他高兴地在空中打圈儿甩着鞭子催促着招云加速往陷阱跑去。 自宋怀安恢复意识起,他已经掉到这陷阱里快一天了,周围安静的不像有什么活物。 他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也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陷阱中,除了手中的一张写有“不要再回来”的纸条之外,他的周围再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想起什么来的东西。 纸条上的字迹是刻意改变过的,看不出所以然。宋怀安便又解开束袖撩起了袖子看向手臂内侧,依然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长期的心力交瘁又加上滴水未进,他现在只觉得又困又冷,勉强打起精神将束袖重新系好,又将纸条塞进了夹层中。 做完这些,宋怀安的眼皮犹有千斤重,经验告诉他不能睡,可是还是抵不住如浪潮一般袭来的困意。 当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就连有人下马靠近都觉得是幻听,头都懒得抬。 “怎么是个人?喂!” 一看到陷阱里掉的是一个人,那日苏顿时觉得这家伙简直是长生天保佑。 要知道,猎人在设置陷阱的时候,为了防止猎物逃跑都会在阱坑里放上兽夹。 捕大型野兽的兽夹更大、咬合力也更强,掉进去就算不断一条腿,锋利的锯齿也会把身体的其它地方戳个对穿。 甚至是有的猎人会在陷阱里插入密集的尖刺,为的是让掉入阱坑的猛兽能够被一击毙命。 他当时挖这个陷阱就是想要一张好的皮子给义母做大氅,所以坑里才什么都没有放。 “死了?” 见这人不理他,那日苏手一撑便跳了下去。他先是用脚蹬了一下那人,发现身体是软的,才又蹲下打算查探脉搏。 就在快要摸到对方颈部的时候,他的手被紧紧地抓住。 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来一张苍白却极为冷静的脸,寒潭一般幽深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日苏,手也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 映入宋怀安眼帘的是一张充满活力、野性与阳刚之气的年轻男子。这男子眼睛明亮又坦荡,眼神里尽是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的自信。 戴耳坠,若干辫发之下的头发微微卷曲,身穿白色长袍、腰系黑带,脚蹬黑靴,是草原人的打扮。 这一发现让宋怀安心中一紧,他悄悄蓄力,但是失败了。 “你掉下来的时候摔到脑袋了?” 看清这人的脸庞时,那日苏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一直盯着我做甚,能听到我说话吗?”那日苏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是谁?” 宋怀安将手臂微微挡在自己面前,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我是谁?” 听到这话,那日苏还以为宋怀安在说笑,可是仔细看去,对方的眼中除了警惕之外,就只剩全然的陌生。 这让他有些疑惑。 难不成是摔傻了? 那日苏想摸摸宋怀安的头,结果手刚抬起来就对上了一双散发着寒意的眸子。 “别想耍花招!” 没将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那日苏悻悻地收回手,“啧”了一声,似乎颇为苦恼的摸了摸下巴,道:“算了!傻就傻吧,先带回去再说。” 说罢就站起身,打量起了四周,想着该怎么把这像炸毛刺猬一般的美男子捞起来扔到上面去。 “你为何会说大晟话?”宋怀安冷冷地问道,看向那日苏的眼神里提防更甚。 “呦,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你怎么会说大晟话?”宋怀安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 第4章 第 4 章 初见还是重逢(二) 见对方执着于语言的问题,那日苏挑了挑眉,道:“大晟话啊!我从小就学的啊,会讲不正常吗?” 那日苏从张嘴说话的那一刻起就一并学了母语、大晟语和胡国语,他对自己的学习成果可是很满意的,跟着商队去阿都钦时跟其他二国人沟通完全没有问题。 “你为何会出现在大晟?有何目的?!” 宋怀安直直地盯着那日苏,然后暗中挪动着自己的腿,尝试看自己恢复了多少行动力。 “应该是我问你吧?你只身到我草原来,还专门跳进我挖的陷阱里,意欲何为?” 那日苏看出了宋怀安的尝试,但是没有点破,他觉得对方这个样子很是有趣。 “你说这是哪里?”宋怀安不可置信道。 “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草原,孟克国的草原。” “你胡说!” 宋怀安的心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距离大晟京城千里之外的孟克国,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执行任务。 但如果真如这人所说,这里真的是草原,那人交待的任务大概率是失败了。 可如果任务失败,那人又岂会让自己活命?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日苏眸色深深地看着双拳紧握、面色变了几变的男子,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快。 “既然如此,要杀要剐,少废话!” 以两国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对方敢不改草原人的打扮,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并没有说谎,这里的确是孟克国。 要么自己任务失败被俘,要么大晟已经……已经国破。 宋怀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已经确认了自己无法长时间站立,打斗就更不必说了,无论外面的境况如何,现在的自己根本不是这个男子的对手。 “我为什么要杀你?”那日苏一脸莫名其妙的地问道。 “我大晟与尔等蛮夷积怨已久,休要再惺惺作态!”宋怀安沉声道,看向那日苏地眼神中满是赴死的决绝。 “两国有摩擦那是邦交问题,自有该操心的人去管,与我那日苏何干?” 那日苏不喜欢打仗,但是他也明白,在两国之间找到利益分配的平衡点之前,战争是一切问题的最优解法,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原来这人叫那日苏? 宋怀安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见过这张脸,可是面前这个男子身上透露出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看到他面上的困惑,那日苏的唇角勾起,“我看你的打扮像个书生更多一点,既然你不是官差、我也不是将士,我俩打什么打。” 说罢他踮脚往陷阱外看了一圈儿,招云仍然在悠闲地吃着草。 “我猜你不想在这个陷阱里过夜。” 没得到回应的那日苏又道:“你不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吗?” 闻言,宋怀安按下脑中地纷乱,便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离开这个陷阱再说。 “你自己上不去吧?”那日苏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等着对方向自己寻求帮助。 可接下来他就知道自己打错了主意。 只见宋怀安一手撑着墙,慢慢尝试着自己站起来。可他一使力,眉头就紧皱了起来,不一会儿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怀安心道不好,可能是摔下坑的时候没有一点防备,窝折了右腿。坐着不使力的时候不那么疼,一站起来就感觉到了钻心的痛。 看着他惨白的脸,那日苏赶紧虚扶他,道:“别乱动。” 说罢,他让宋怀安先靠着墙,自己往后退一步再猛地向前一冲,接着脚往墙壁上的一块凸起上一蹬,便将双手扒在了坑外,然后长腿一伸一跨,爬了上去。 “来,把你的两只手给我。你看见我刚才踩的那个地方了吗?等下我数到三时,我俩一起使力,借我的力你把左脚踩上去。” 宋怀安看着眼前的手掌,又抬头看了看那日苏,见对方给自己点头示意快一点,他便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握住了面前的双手。 手上温度传来的一瞬间,宋怀安的脑中响起了带着叹息的一句话:“如果哪天你无处容身了,可以来草原找我。” “喂!又愣什么神呢?准备好了就抓紧我,我要拉你上来了!” 那日苏见坑里的人总是神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手上还轻轻晃了晃。 “你说什么?”宋怀安没听清。 “我说,你准备好出来了吗?”那日苏看着宋怀安的眼睛,话里有话。 “来吧!” 宋怀安当然没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只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那日苏的手。 那日苏知道宋怀安的腿根本使不上力,所以刚才那些安排其实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待宋怀安一向上伸出双手,那日苏便利索的突然趴在地上,头肩向坑中俯去,接着右手穿过他的左腋窝一把揽住,左手抓着他的腰带就把人拎了上来。 待宋怀安站定时还知道笑嘻嘻地说声:“对不住!” 宋怀安从眩晕中缓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但是他也知道这种方法确实是比抓着双手硬拽省力的多,便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瞪着那日苏“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别的话来。 第5章 第 5 章 初见还是重逢(三) 宋怀安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是草原。 “你的腿估计是断了,回大晟肯定不行。要不你跟我走吧,等腿好了,你想回去的话再说!” 那日苏拍着身上的土,随意地邀请道。 “回大晟?”这话的意思是家国依然在?大晟没有亡? “你不想回去也行,草原天大地大,自由。”那日苏没有看到宋怀安放松下来的肩膀。 “我没有通关文书。” 没有通关文书的大晟国人如私自去往孟克国,哪怕侥幸不被敌国发现,回大晟后也会被当作奸细处理掉。 若非是有特殊任务,就连宋怀安都不能私自来这里。 特殊任务?难不成自己出现在这里是那人的安排? “要什么通关文书,跟着我,用不着那些。”那日苏朗声保证道。 “我......走不了路。” “没事,我的马给你骑。” 说着,那日苏突然走近,身上有着睥睨一切的气势,“正式地向你介绍我自己,我叫那日苏。欢迎你到草原来!” 又是这种感觉,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难不成,他们之前见过,只是自己又忘事了? 没理会宋怀安的困惑,那日苏一吹口哨,招云便小跑而来。 他在马的耳朵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那马打喷嚏似得回应了之后,便对宋怀安道:“你自己能上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骑马?”宋怀安下意识地扣住了束袖。 在大晟,普通百姓接触到马的机会非常少,但是眼前这个异国男子却好像笃定自己会骑马一般,方才递缰绳的动作及其自然,竟无一丝犹豫。 “瞧我这记性!嗨!” 那日苏面露尴尬,“我们草原上三岁的孩子都会骑马,我一时竟然忘了你是大晟人,哈哈!” 他收回手,又问道:“那你会骑马吗?” “会,但是你们草原的马我不知道能不能驾驭的了。” 以往的生存环境让宋怀安并没有彻底相信对方的话,只是暂时将心中的疑惑按了下来。 他一手持缰绳,左脚踩上马蹬子,咬着牙一使劲便翻身上了马。 那日苏担心招云突然撒野,就牵着缰绳在旁边慢悠悠地走着。 “我叫宋怀安。” “原来你叫宋怀安啊,你们大晟人就是麻烦,又是名又是字的。”那日苏笑道。 “我没有字,就叫宋怀安。” “你没有字?”那日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你和我曾经打过交道的大晟人不一样。” 见宋怀安的嘴唇都干的起皮了,那日苏将水囊从马背上解下来递给了他。 “喏,我身上没有吃的,你先喝点水吧!” 见宋怀安没有接,那日苏反应过来了对方在顾忌什么。于是仰起头自己先喝了好几口。 “放心喝,我要想害你,哪用得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因为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那日苏是咬着牙说出“下三滥”这几个字的。 宋怀安道过谢,接过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的确是渴坏了,方才说话的时候嗓子里就像含了口沙子一般。 “喝好啦?那就坐好了!” 宋怀安水囊还没还回去,那日苏就抓着马鞍原地一跳,像只雪白的豹子一般轻盈地跃到他的身后。 紧接着不给宋怀安反驳的机会,两个手臂左右一环,紧紧抓住了缰绳。 “照这个速度走下去,天黑透了咱们也到不了家。坐稳了,驾!”说罢双腿脚一夹马腹,招云便会意,高兴地飞奔而起。 好马不是用来散步的,像招云这样的马就更应该在草原上痛快地跑起来! 夹带了些许凉意的风扑面而来,清凉的气息通过鼻腔直直冲上了脑门,让人灵台清明。 宋怀安确定自己出现在这里绝对不会是偶然,至于真实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先现将腿伤养好。 打定主意后,他才有心思去领略此前从未见过的草原景色。 目之所及,一片苍茫壮阔,宋怀安将顿感胸中畅快,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很奇妙,初秋的风中除了草木特有的青气,居然还夹杂着些许雪松的凛冽。 “这马能不能再跑快一点?”宋怀安问道。 那日苏有些惊讶,怀中的人儿看起来像一根时刻紧绷的弦,没想到居然也会喜欢这种疾驰的感觉。 本就是顾及着他的腿伤才特意让招云压着步子跑,既然人家都要求了,那就尽管跑起来吧! “招云,飞一个!给这位大晟公子开开眼!” 招云激动的一声长啸,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去。 日渐西斜,这二人终于赶在太阳完全下山前到达了部族的住处。 自看到那日苏衣着打扮的时候,宋怀安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富即贵,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阵仗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从靠近大帐起,见到那日苏的人都会驻足行礼,虽然宋怀安听不懂孟克国的语言,但是从他们恭敬的神态中就能看出来那日苏在这里的地位绝对不低。 可为何这些人看那日苏时是一脸的恭敬,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充满了玩味和......激动? 第6章 第 6 章 初见还是重逢(四) 宋怀安突然想起来现在两人还共乘一马,自己刚从坑里被捞出来,定是一身狼狈。 他曾听闻孟克国人会去大晟边境强掳民女,甚至连长相清秀的男子也不放过。 想到这些,他虽然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但也知道大家误会什么了。 没意识到这一点时还没觉得有啥,反应过来后的他猛然觉得如坐针毡,每一道看过来的眼神都如有实质,让他无地自容。 宋怀安挣扎下马,那日苏猜出了原因。他一直都觉得他的族人啥都好,就是眼神不行。 那日苏今年已经十八了,虽然回到部族的时间不算长,但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好儿郎,族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领过哪个女子回来,关系亲近的就更是没有了。 于是就有传言在族中四散开来,说他们王爷是因为过早地学骑马,坏了身体的根本,不能人道,所以早些年才去神山调养身体。 族里年龄大一些的了解那日苏虽不羁却仁善的心性,便经常毫不掩饰地、用一脸惋惜的表情看着他。 这种事情那日苏也没法解释,总不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脱了裤子证实自己的金枪不倒吧? 为了不越描越黑,他便索性不管了,爱咋说咋说吧! 但是今天真的是忍不了了,他就算再饥渴,也不能逮着个人就下口吧?! “都打住,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多、了!这位是我找的大晟夫子,长途跋涉地过来结果还掉进陷阱里去了。再说一遍,这位是来教我的大晟夫子!” 说罢也不管大家伙信不信,扭头就带宋怀安往自己的大帐走,还着人去找了额木其来瞧瞧他的腿。 命人先把宋怀安扶进大帐后,那日苏喊来了岱森。 岱森是那日苏的贴身侍卫,自四年前来到博尔济锦氏后,两人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 二人年龄相仿,也一样都身材颀长,都属于不壮硕但是却极有力量感的那一类人,只是岱森的肤色要更白一些。 “我今天在边境看到好几个陷阱,安排陷阱的人心思狠毒,不像我们族人的手笔。去查是谁挖的,不要声张。还有,在族里通传下去,近期不要往大晟边境走动。” 因为凉州户的事情,孟克国与大晟的关系危如累卵,如果那些陷阱是真的用来捕猎还好,就怕别有用心的人借陷阱干别的勾当,然后栽赃给他们部族。 仆人搀着宋怀安进帐后就离开了,宋怀安看着帐内的陈设,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毡房,与在边州随处可见的牧民住房并无二致,但是一进到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 只见帐篷内除了火炉和床榻之外,还摆放了很大的书架,旁边有一张书案,案上竟然摆放着文房四宝。 书案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皮筒,里面装满了卷好的纸。 大帐里另一侧是一个兵器架,架子上摆着一把长枪。兵器架上方的毛毡上挂着一张大弓和一张小弓。 宋怀安等了一会儿见那日苏还没有回来,便拖着已经疼的麻木了的腿走到书架旁细细看来,越看越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窜而上。 书架上除了兵书、兵器谱之外,居然还有很多大晟的地方志、风俗志、赋税变革、军事行政制度概览、役法等。 书籍几乎涵盖了大晟的方方面面,上至朝堂,下到民夫,无一不有。 那日苏进帐时就见宋怀安脸色难看的立在书架前,他没说什么,走过去示意对方往别的书架上看。 只见另外两个书架上面分别摆放了胡国和蕃国的地方志、赋税役法、农耕、药材药性一览等书籍,只不过数量较大晟的要少很多。 “看到了吧?我不是只看你们大晟的,我们周围的国家我都要看。” 那日苏显得很无奈。 “为什么你要看这些?” 据宋怀安的了解,孟克国并没有科举制度,他们国家的官员都是从王公贵族的子弟里选拔出来的,可世袭。 世袭的目的是为了巩固王国利益分配的稳定,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各王公及部族对王室的绝对忠诚。 王公贵族,等等,难不成...... 宋怀安将那日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开口道:“你是孟克国的王族。” “要不怎么都说你们南边的人聪明呢!” 那日苏本来就没有打算隐瞒身份,只是刚才对方没有问,他便没提。 “这里是哪个部族?” “博尔济锦氏。” 第7章 第 7 章 初见还是重逢(五) 博尔济锦氏是孟克国的三大氏族之一。 几十年前,博尔济锦·彻辰,也就是那日苏的爷爷,被阿勒坦汗封为一等王公,其家族在草原的地位仅次于弘吉剌氏。 弘吉剌·阿勒坦是一统草原部落的首任大汗,他去世后,小儿子弘吉剌·布赫继位,成为了现任的大汗。 博尔济锦氏现任的王汗是那日苏的父亲,博尔济锦·速术。 “你是王汗的儿子?” 宋怀安快速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看过的情报,王汗速术有两个儿子,看年龄,那日苏应该是长子。 “你知道的还不少。” 凉州户事件之前,两国之间贸易频繁,方才听那日苏大晟话说的那么好,宋怀安还以为他是哪个富商之子,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王族。 偏偏还是已经被视为弃子的博尔济锦氏,宋怀安必须马上离开。 他是感谢那日苏将自己从陷阱里捞出来,但是以他的能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多说反而无益。 “多谢王爷的救命之恩,在下告辞。” “你拖着这条断腿想去哪儿?” 那日苏靠在桌边,长腿交叠,手中把玩着一支锋利的匕首。 他挑眉看着宋怀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草原。先不说晚上野兽出没,若碰上乃马真氏的人,你必死。” 忽然,一把匕首擦过宋怀安的发丝,直直地插进了大帐的门框上。 宋怀安转身,背在身后的右手里悄然出现了一枚锋利小巧的飞刃。 “这是何意?”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死在这里的。” “王爷不妨有话直说。”宋怀安沉声道。 言外之意,他不相信那日苏只是单纯的要给自己治腿伤。 “你好像很讨厌王族,我能问为什么吗?” 那日苏能感觉到,宋怀安的态度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才发生的变化。 宋怀安不能说突然决定离开是为了自保,便只能沉默。 那日苏叹了口气,“凉州户的事我们部族......没有参与。” 这话他说的很没有底气。 虽然博尔济锦氏不喜欢战争、也不参与国家之间的征伐,但他们却给王廷提供了最好的战马。 所以说,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参与屠杀,但也不能说是无辜的。 “有些事情我暂时也无力左右,”那日苏走上前,直直地看着宋怀安的眼睛,“你不也一样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草原。至少在博尔济锦氏,我能护住你。” 那日苏伸手想抓住宋怀安的双臂,却被对方用飞刃划伤。 “请王爷自重!”宋怀安快速后退一步,手握飞刃挡在身前。 那日苏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怀安,“你......” “你若敢再上前一步,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手了!” 那日苏的双手垂在身侧,血顺着手指滴落在了地上。他的脸色很差,像是没有想到宋怀安会真的动手。 “我对你没有恶意,但你现在不能走。” “原因。” “你们大晟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你一命,你就这么谢我?”那日苏举起血淋淋的手,语气嘲讽道。 “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宋怀安很清楚,哪怕自己没有受伤,都未必能全身而退。现在伤了一条腿的情况下,他可能连这个大帐都走不出去。 所以他不能硬刚,只能等待时机。 “这个我说了算。”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那日苏似乎忘了刚才是因为什么受伤,竟又向前走了一步,微微躬身在宋怀安耳边,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大晟朝廷派到我们草原来的奸细?待我查清楚你的底细,自会放你离开。” “多久?” “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 “怎么配合?” “先养好你的腿。” 那日苏绕过宋怀安,拔下门框上的匕首,插回刀鞘。 这个匕首宋怀安见过,把手上的纹路他很熟悉,但具体在哪里见过的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等一下。”宋怀安叫住那日苏,“你的匕首能给我看看吗?” “你说这个?给。” 那日苏将匕首连鞘一起解下,扔给了宋怀安。 “你认识我吗?” 宋怀安紧紧地盯着那日苏的眼睛,难道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用过的武器屈指可数,这种熟悉的触感绝不会凭空出现。 如果那日苏是这把匕首的唯一主人,那他们一定见过。 “你说什么?”那日苏停下手上的动作,肩背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我说,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应该......没有吧,反正我是没什么印象。”那日苏笑着耸了耸肩。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路的观察试探让那日苏确定,宋怀安并不是伪装,他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不过没关系,若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对他们俩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8章 第 8 章 初见还是重逢(六) 见对方没有一丝迟疑,宋怀安暂时也分不清真假,便不再继续这个问题。 “走吧!” “去哪里?”那日苏一脸问号。 “你打算在这里审我吗?” “我为什么要审你?” “?” “哦!是这样的,我们博尔济锦氏最讲道理,没有证据证明你心怀不轨之前,你就是我们草原的客人。” “你在开玩笑吧?”宋怀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日苏。 “什么玩笑,让我也听听!”帐外传来一句孟克话。 原来是额木其来了。 额木其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早年扮做行脚医生常年往返于各国之间。游历了许多地方,也学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秘方。虽不能说是在世扁鹊,但他的医术在孟克国无人能出其右。 但因用方过于大胆,即便盛名在外,也少有人敢找他诊病。 那日苏听到声音便赶紧恭敬地去请人进来。 “您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个朋友的腿,他的腿好像断了。” “这奴隶又是从哪捡来的?” 额木其上下打量着宋怀安,语气并不友善。 “这位是来给你看腿的,他说......说你好,哈哈!”那日苏有些尴尬地用大晟话介绍道。 宋怀安听不懂额木齐说的什么,不过应该不是问好,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似乎并不情愿。 出于礼貌,他还是端端正正地拱手作了个揖,也算是对额木齐表达感谢。 方才在来的路上,额木其就听到族人都在八卦,说王爷带回来了一个美男子,他原本还想,一个男人能美到哪去? 现在一看,果然细皮嫩肉的。好看是好看,但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长成这样,还和他们王爷勾搭在一起,这不明摆着要影响博尔济锦氏的子孙大业吗? “额木其?” 那日苏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宋怀安,有些疑惑。 “催什么催?!” 听到熟悉的语言,宋怀安再次惊讶,连一个医者都会说大晟话? 他现在到底是在孟克国还是在大晟的边州? “不是催您,我朋友疼的都出汗了......”那日苏用胳膊碰了一下宋怀安。 宋怀安会意,再次恭敬作揖,道:“听那日苏说您医术非凡,给您添麻烦了!” “别什么不知道底细的人都往家领!” 额木其白了那日苏一眼,然后让宋怀安坐到床榻上,伸手在他的右腿上来回捏了几下,然后“啧”了一声,接着又瞪了那日苏一眼。 “您老看我干什么呀......” 那日苏话还没说完,就见额木其先是在宋怀安的膝盖处拍了一下,紧接着手上突然使劲迅速一捏。 随着“咯嘣”一声脆响和宋怀安的一记闷哼后,额木其拍了拍手,示意他动一下腿。 “能动了。”宋怀安伸了伸腿,惊讶地看着那日苏。 “这就好了?!” 那日苏刚想上手摸,被宋怀安一个眼刀给瞪回去了。 “只是骨头错位了,能有多复杂。” 额木其捏着自己的胡子,觉得那日苏有些小题大做,这点小伤也至于把自己叫来。 “这就是我们族里的大夫,怎么样,一点也不比你们大晟的医官差吧?”那日苏颇为骄傲地对宋怀安炫耀道。 医官为官宦去疾,大夫给百姓诊病。 医官,那日苏说的是前者,宋怀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自己的身份很隐秘,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得知的? 额木其一把扒拉开那日苏,“少拍我马屁,变着法儿哄我给你干活,一点不心疼我这把老骨头!” 那日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腆着脸笑着问道:“他这腿有啥需要注意的不?” “只要不闲的没事干到处跑,修养上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 送走额木其后,两人默契的都没有继续前面的话题。 那日苏给宋怀安传了饭,等饭的功夫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额木其好像很排斥我,因为我是大晟人吗?” “也不全是,主要应该是因为他觉得你这是小伤,不用管自己就能好。” 那日苏没说的是,草原上的汉子,这样的伤一般自己一咬牙就给掰正了。 “不全是?” “你可知道多年前发生在边、兖二州的事?” “原来如此。” 宋怀安明白为什么额木其看着自己的时候会有那么强烈的敌意了。 太宗皇帝萧显在世时曾借着孟克国各部族内斗时机攻下了原属于草原的边、兖二州。 为了减轻治理的压力,太宗皇帝便下令将这二州境内的成年男子几乎屠尽,多半的年轻女子被带往京城充当官婢或是贵胄家奴。 不仅如此,太宗皇帝还从关内流放大批犯人和罪臣家族去充实人口。 不知是当时管束这些人的律法不完善,还是朝廷有意放任,一时间边、兖二州混乱的犹如修罗场。 原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宛如活在炼狱,人人可欺。 虽然经过几十年的变迁,现在的边州、兖州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惨状,可是并不代表大晟当年犯下的滔天罪行就能被抹去。 “凉州户的事,我很抱歉。可大晟子民的命是命,草原人的命也不是草芥。你不能怪他们心里有恨。” 说到这,那日苏的语气有些无奈。 掌权者的龌龊算计岂是底层将士能了解的?他们只知道是敌国抢占了自己的家园、杀了自己的同胞。却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不会因为你是大晟人便不救你,在我眼里大晟人和草原人无甚区别。” 第9章 第 9 章 初见还是重逢(七) “没有区别?”宋怀安冷笑了一下。 那日苏听出了他的嘲讽,有些不高兴,“本来就是,每个生命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好好活着的权利。” 宋怀安不想和他争论这个太过假大空的话题,“刚才听额木其的意思,你经常找他给人看病?” “你听他夸张吧,加上你我总共也就请他给两个外族人看过病!不对,严格来说,就那个滇国的算外族。” 额木其有个怪毛病,只给草原上的人看病,也曾有外族来求医,他连面都不见。 跑了一天,那日苏也有些乏了,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好回避的,他就斜躺在榻上,跟等饭的宋怀安讲起了曾经救过的两个人。 滇国?宋怀安的眉心微动。 “滇国人大老远跑到草原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 “嗯,你想听吗?反正这会儿也没啥事儿,我权当给你讲故事了。” “好啊。” “且听我一个一个跟你说!我拜托额木其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们草原人。” 那日苏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几年前,王廷派军收服了西边沙漠附近的涅儿乞部,便把那个部落里的“善走者”连同家人全部押回了王帐。” “善走者脚力非凡,非常适合编入商队。但他们算是被武力降服,不能不经惩处就直接用,否则对其他还未归降的部族起不到震慑作用。” “大汗一筹莫展之时,乃马真氏想出来了一个既能杀鸡儆猴又能让涅尔乞部的人为王廷所用的办法,那就是让这些人自相残杀,美其名曰只有最强的人才配为王廷效力。” “开始这些善走者不肯对自己的同族拿起武器,于是乃马真氏就命人把这些善走者的父母也绑来,谁不动手或是败了就连同双亲一起被杀掉。被逼无奈之下,这些人对着族人拿起了武器。” “父亲不忍无辜的人们殒命,便求王汗看在天神的名义上给涅尔乞部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那日苏将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上,脑海中浮现出了当时的一些画面。 “父亲说大汗是最伟大的雄鹰,天下万民都终将活在雄鹰的羽翼之下、受大汗庇佑。王汗听了父亲的话很高兴,加上当时又确实急需善走者的效力,便允了父亲的请求,给了涅儿乞部两个选择,要么效忠王廷,要么被永远驱逐出孟克国。” “他们选了第二条路?”宋怀安看到过关于此事的情报。 “你说的没错。”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日苏眼睛看向虚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草原上的人离了草原就像鱼儿离了河流,父亲去劝他们留下,可是涅儿乞部说什么也不肯,他们说自己已经没有了家园,不能连灵魂也丢掉。” “被你救的奴隶就是涅儿乞部的人?” “嗯,父亲的举动触怒了乃马真氏的王汗,乃马真·蒙拓。他认为父亲是故意在奴隶面前让他颜面尽失,于是在涅儿乞部靠近草原边境时对他们展开了击杀。” “我们部族靠近边境,有巡逻的族人发现端倪便来禀报父亲,父亲立刻带我和弟弟率兵前去阻拦,可是我们还是去晚了。等我们到时,涅儿乞部的人已经被杀了大半。为了防止乃马真氏再次出手,父亲便把剩下的人带回了我们本部。” “其中有一个男子伤的很厉害,估计是被弯刀勾破了肚皮,肠子都流出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还是背着他到了额木其那里,额木其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就救回了他。” “后来,那些涅儿乞部的人休整了近一个月后才又重新出发。为了安全起见,父亲命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分两拨,把他们混到商队里头,一直护送到了阿都钦才离开。” “乃马真氏的人杀了涅儿乞部那么多人,你们的大汗不追究吗?” 宋怀安有些疑惑,据他曾经听过的传言是草原的人都异常团结。因为信仰的原因,从不对同族滥杀无辜。 “你知道什么是驱逐吗?”那日苏语气有些低沉。 “什么意思?”宋怀安不解。 “驱逐就是一个人被他的国家、被他的部族抛弃了。自此以后,天地之大,唯有故乡不能回;自此以后,这个人既没有了来处,也没有了归处。任何时候,只要他的双脚踏上驱逐他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将他杀死。大汗的眼睛无处不在,他没有追究,那便是默许乃马真氏这么做了。” 宋怀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明白那日苏突如其来的伤感是怎么回事。 正巧仆从将饭呈上,他便转移话题道“那个滇国人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边喜食羊肉,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我就没让他们给你做。你至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吧,一下也不能吃太顶的。” 那日苏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我让人给你烧了奶茶,那饼子是新炕的,你就着奶茶吃一点。” 正说着,他自己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哎呀我也饿了,给我一块饼,我懒得起来拿了。” 宋怀安递了一个饼子过去,那日苏接住了后一边吃一边又继续说了起来。 “那个滇国人其实是个皇子,准确说来应该是前皇子。” “皇子?” 那日苏吃得太急有点噎住,赶紧捋着脖子到宋怀安的案几前拿起壶就把奶茶往嘴里灌,把那一口饼子咽下去的时候奶茶也下去了半壶。 瞥见宋怀安面露惊讶之色,那日苏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吃相吓到,抹了抹嘴,“看什么看,我们草原男人都这么吃饭的!你腿好了我带你出去转转,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男人。” 宋怀安对于什么是真男人并不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撕了块饼,“后来呢?” 第10章 第 10 章 初见还是重逢(八) “什么后来?” “那个皇子。” 那日苏索性在宋怀安旁边坐下,“你说那个前皇子啊,他是滇国皇帝的嫡次子,就是被你们大晟灭掉的那个滇国。” “滇国皇子来过你们这里?”宋怀安惊讶道。 看来他之前得到的情报是准确的,滇国在很早之前就和孟克国有勾连,而孟克国也一直对大晟存有虎狼之心。 “嗯。你还说我们草原人野蛮,你们大晟好到哪里去了?我听父亲说大晟占领滇国之后,滇国百姓的赋税是大晟百姓的三倍之多,足足超出了三倍啊宋夫子。” 宋怀安沉默。 “那滇国是个什么地方?毒瘴沼泽密布,不生作物,只有茶叶和药材。大晟大军压境的时候,主将明明应了滇国皇帝‘带印归降勿伤百姓一人’的要求,最终却食言。兵士们到处抢掠烧杀不算,还把人家辛辛苦苦开垦的茶田和药地都毁了。导致当年滇国百姓不仅国破还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那日苏顿了顿,“宋夫子,不是只有血流漂橹才叫屠杀,让百姓活不下去的都是杀戮。” “我只是一个没有出路和希望的人,不是什么夫子。” 宋怀安感到有些迷茫,多年来他做事从来都不问缘由,也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对错。可是现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天之道,到底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还是强者生弱者亡? 父亲曾告诉他,人活着要顺势而为,可这个“势”到底是什么? 那日苏拍了拍宋怀安的肩膀,“事情既已过去,你也不必伤情。” “白奉来草原作甚?” 白奉二字说出口,宋怀安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他国遗族的姓名在大晟还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好在那日苏没有听出什么异常。 “白奉本是来向王廷求援的,只是他和仆从一路为躲避大晟官兵的追杀,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真正到达王廷的时候,滇国已经国破了。” “滇国皇帝献印投降后与皇后双双自尽,大皇子白玄被俘。白次子他们一行人几乎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深山老林里隐匿,自是没有听到任何灭国的消息。” “后来他们知道了吗?” “你说呢?一个无权无势、没了任何靠山的落魄皇子,还指望能在崇尚强者的异国受到什么保护?不用任何人刻意告诉他,国灭的消息就会如旋风一样将他裹住。” “之后呢?” “长期奔波逃命的劳累早已使他的身体达到极限,加上国灭、双亲身故的刺激,白奉一下子就倒了。” “所以你让额木其救了他?” “不是我让额木其救了他,我当时才四岁吧,甚至都不知道白奉是谁。是额木其找到了我父亲,请求父亲以研究滇马的名义,把白奉带回了博尔济锦氏。大汗就把那个已无足轻重的次子给了父亲,并对外封锁了白奉来过草原的消息。” “额木其为什么要救白奉?”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测,这可能和他早年外出的经历有关,他或许认识白奉的父皇或母后。” “还真是个奇人。”宋怀安对额木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白奉醒来之后一心求死,额木其没辙了就骗他,说他哥哥白玄没有死,只是被俘。额木其还告诉白奉,说我们部族的权势在孟克国是数一数二的,我的父亲一定有办法能救出他哥哥。” “哦?” 据宋怀安所知,白奉根本没能活到进京,就在押解途中暴毙。 “额木其只是为了让白奉有活下来的念头才那么说的,那会儿根本没有救出白玄的办法。” “一是劫囚这件事于草原并无助益,滇国已亡,无法继续在南部对大晟形成牵制,大汗不会同意出兵;二是白玄在被押往大晟京城的途中就发病死了。之前是想不出办法,后面是不用再想办法了。” 吃饱喝足的那日苏又躺回了榻上。 宋怀安心里一沉,白玄病死途中的消息是绝密,草原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还有,这么紧要的事,那日苏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告诉了自己? “那就一直瞒着白奉?” “哪能啊?你见过哪个谎言能一直不被拆穿的,古往今来都没有。” 那日苏把玩着脖子上挂的玉佩,光线太暗,宋怀安看不清上面的纹样。 “最后是父亲告诉了白奉这个消息。父亲可能是觉得让一个人清醒的痛苦,比在谎言里寻求安慰要好。而且我不觉得白奉看不出来他们身上的皇室血脉对大晟皇帝来说已无用处。留着没有用处的皇族只会是隐患,迅速处理掉才是最明智的。白奉自小长在皇家,他懂这个道理。” “那后来呢,白奉去哪里了?” “走了。” “这样。” 那日苏没有说白奉去了哪里,宋怀安知道这是出于对白奉的保护。滇国早已变成了大晟的滇州,一个亡国皇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没有什么再追问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