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之前》 第1章 镜头 临近十二月,云港城下起小雪,目光越过星星点点的树梢,便是层层叠叠的屋顶,此刻墨色的青瓦盖上白绒毯,偶尔又冒出几缕炊烟。 周黛青坐在民宿靠窗的沙发上,望着远处发呆,看着没打伞的行人被落进衣领的雪花冷得直哆嗦,她哑然失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 这是周黛青来云港城的第三个月,她是一名金牌编剧兼摄影爱好者,上一个剧本完成后,她在构思以非遗为主题的剧本,看古装剧上的宫灯她忽然来了灵感。 在网上搜了很多和宫灯有关的知识,她了解到云港城有一位宫灯传承人,所以来到了这个靠近海边,大多数居民以捕鱼为生的小城。 窗外的雪花不再飘落,是雪停了,她想出去走走,没怎么收拾,套了一件大衣,拿上相机便要出门。 她来云港城租的是民宿,民宿的老板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妇女,看到她的穿搭,眯眯眼睛用方言打趣:“大小姐,俏生生滴,也多穿件衣裳哎!” 三个月相处,周黛青已经能听懂一些这边的方言,翻译出来的意思大概是:小姑娘爱美也要多穿点。 周黛青露弯起眼睛,半开玩笑说:“没事的阿姨,我抗冻。” 听这话老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走出民宿没半个小时,周黛青就有些后悔了,寒气像密密麻麻的的银针扎进皮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想着:确实有些冷。 不对,是特别冷! 裸露在外的鼻头早已冻得红红的,耳朵虽然有头发包裹着,但是还是冻得发红。 周黛青下意识拉了拉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又将单肩背在大衣外的相机向上提了提。 尽管是这样,她现在也是不会回去的,看过了云港城的雪,很美,所以她想留下云港城这个有她的冬天。 也许多年以后她还会来这里,可是今时今刻无与伦比。 周黛青举起相机,空中忽然又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手的骨节处微微泛红,她调整着相机里云港城雪景的大小。 沿着寂静的小道边走边拍,她顾不上又下起的小雪和落在身上的雪花。 不知不觉周黛青走到了养活整个云港城的海,这里的水连着黄海,它是云港城的命脉,这里的渔民都从这里出海捕鱼。 她记得刚来那会儿,这里还是秋天,能经常看见出海的渔船。 她跟着宫灯传承人爷爷学完宫灯后,回民宿回路过这里,偶尔会和归港的渔民闲聊,这里的人很淳朴,看到她这个外地人都是笑脸相迎,虽然语言不太通,但是心是通的,也自然可以理解了。 她问过这片海叫什么名字,当地人都说不知道,但是在这儿一说到海,所有人都知道它,也许这就是它的名字。 周黛青在海边一侧的栏杆驻足,她举起相机调熟练地整长焦,将这漫天飞雪和静谧的海纳入相框,相机晃动瞬间,忽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背影闯进她的镜头。 只是一个背影她的心跳就漏了一拍,放在快门上的手忘记按下,只是透过镜头看着男人,雪大了起来,在空着倾斜着打落在他的身上,他像一座古老庄严的雕塑一动不动。 只是一个背影她的思绪波动,联想着他的故事。 男人微微侧头看向另一边的海,镜头晃动,周黛青才慢慢回神,随后镜头又稳定下来。 搭在快门上被冻僵的手终于有了知觉,快速按动,一帧帧画面定格。 她又仔细瞧了瞧镜头里的男人,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裁剪精密的风衣在雪中一动不动,周黛青几乎可以断定他不是云港城的人。 云港城很小,三个月她已经逛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出众的人,他不属于这里,心又似乎在这里。 海边起风了,掀起他的头发,露出挺立的额头,周黛青按着快门,咔嚓声在风中格外清晰,每一帧都落到她的心跳上。 她慌张低头翻看照片,几十张相同的照片她翻来覆去没舍得删除一张,光是看着相机她能感受到她发热的脸颊。 她小心关上相机,再抬头时,她下意识去寻找男人的身影,只见黑色的身影已经朝着和她相反的围栏走去。 周黛青眼神短暂失焦,莫名有些失落,她拢了拢大衣,抄近路回了民宿。 推开民宿的门,暖意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搓了搓红彤彤的手,朝里走来,老板看她回来,给她递了杯她刚泡的花茶,还有一股香味,“暖暖手。” “好,谢谢您。”周黛青接过杯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老板给周黛青找了张木凳,摆摆手笑着说:“哎呀,你这小姑娘话说的,你在这住了三个月,也总算有个人能陪陪我说说话,我开这民宿也不是为了挣钱。” 周黛青知道老板说的是真心话,云港城不是什么热门旅游景点,很少会有人在这里驻足,她脑海里忽然冒出男人的背影。 她也从老板的口中得知,她的子女都有出息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过年才能回家一次,平时就每个月多打点钱,可是人老了最需要、最想要的就是陪伴。 周黛青接过老板手中的木凳坐下真诚地说:“我也喜欢跟您聊天,很有意思。” 老板确实是个有趣的人,周黛青偶尔会和她聊上半下午,什么都聊,她年轻时候的趣事,云港城的传说。 等身体渐渐回暖,周黛青正要起身上楼,被老板叫住,“小姑娘你能不能帮姨一个帮?” “您说。”周黛青想都没想就应道。 老板拉着她的手说:“我一会儿要去别人家打麻将,你帮姨看会儿店,晚饭前回来。” “没问题。”周黛青爽快地答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现在民宿就剩她一户租客,看店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冬天基本没有人来这里,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拿着电脑到前台坐着。 周黛青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到电脑里,她双手托着脸屏幕上那个黑色背影发呆,唇角忍不住上扬。 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她新建了文档将男人的照片贴在一旁,洋洋洒洒敲了几百个字。 灵感乍现,她觉得可以写个故事,结合她来这里的初衷。 古板非遗传承人和明媚记者,看起来很不错。 说干就干,周黛青在电脑前疯狂码字,灵感像喷泉爆发,她感觉指尖快要冒出火花。 文档上的文字一排排的冒出,民宿的门忽然被敲响,周黛青没有抬头下意识说:“进。” 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键盘声还在继续周黛青问:“入住吗?” 周黛青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嗯。” 她心里暗自疑惑,惊讶地抬头,刹那间男人毫无征兆出现在她的眼前,占据了她的整个瞳孔又慢慢失焦。 一瞬间,世界失了声。 她感觉身体的血液仿佛按了暂停键不再流动,冰凉而又滚烫感沿着脊柱骨一路向上爬,只能听见咚咚地心跳声。 周黛青看着他,视线在失焦中渐渐恢复,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额前的碎发,价值不菲的腕表。 真的是他。 这一切的发生时间其实很短,短到只有几秒钟。 “先生麻烦提供一下身份证。”这几个字她今天说出来有点艰难,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男人没什么过多的表情递上身份证,周黛青手有些虚的发抖,接过身份证的时候不小心划过温暖的指尖,一处即分。 她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反应,对视上他的眼眸自己反而先慌乱起来,滚烫的热意爬上耳垂,她匆忙低头。 她手忙脚乱打开民宿电脑,手指按动着鼠标,不太熟练的操作着。 登记名字的时候,她才仔细看了名字盛巍,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男人没有催促,但是周黛青还是按错了好几次。 不知过了多久,周黛青终于递上房卡。 周黛青双手递上房卡,眼神飘向别处,声音不自然道:“盛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盛巍抿抿嘴唇似是安慰说:“没事,没等很久。” 他的语速沉稳听不出情绪,但是声音略带沙哑,像是被风吹的,又像是被岁月打磨的。 不过内容还是挺暖心的,周黛青弯弯眼睛。 忽然又想起什么,对盛巍说:“您等一下。” 盛巍循着她的身影,看到她拿了一壶花茶走来。 “给你的。”周黛青右手拿着壶递出去,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手止不住发抖。 盛巍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来准备放到前台。 周黛青伸手挡住,眼睛闪着精光,“哎,盛先生这个是我们民宿冬天给每个客人准备的,这花茶可是我们亲自做的,别客气。” 她看盛巍还是不接,她暗自腹诽这人怎么这样,她都把她的花茶给他了,还不领情,真是个冷漠的人。 僵持间,男人的目光如炬盯着她,周黛青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对视上他就能看破她的谎言。 “行,我收下了。”盛巍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还带不易察觉的着笑意。 盛巍上楼没多久老板就回来了,周黛青听见老板哼着小调回来。 老板满面红光,周黛青就知道老板今天赢钱了。 果不其然老板乐呵呵走到周黛青面前问:“猜猜姨今天是赢钱还是输钱了?” 周黛青看着老板笑,假装思考了几秒,拍拍老板摆在前台的招财猫说:“那肯定赢钱了。” 老板斜着眼睛笑着看着她说:“真聪明,姨今天晚上给你烧好吃的。” 周黛青转过电脑,指着登记表,“今天店里有客人。” “有客人?”老板很惊讶,随后又思考几秒说:“可能是回来探亲,一时没落脚的地方。” 周黛青跟着后面点了点头,觉得老板说的在理。 晚上老板做了最拿手的火锅,热气腾腾的汤底在锅中翻滚。 去拿碗筷的周黛青和下楼的盛巍刚好碰上。 “盛先生出去?”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只有几盏路灯在风雪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也不见什么行人。 盛巍淡淡应到:“嗯。” 老板闻声而来,在围裙上擦擦手,小跑几步上前,热情招呼:“你就是新来的房客吧,外面天黑路滑的,不如跟我们一起吃点?” 盛巍礼貌地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老板见人虽然笑着,但是笑容里带着疏离,也没再强求。 这一夜,云港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第二天一早,周黛青难得起了个大早。 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昨夜降雪量很大,她特地带上毛绒手套,在门口堆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萝卜鼻子,石子眼睛,树枝胳膊,圆滚滚的,她很是满意。 回到屋内,她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尽管戴了手套,手还是冻的发红。她将双手合拢,不停地来回揉搓,试图驱散寒意。 周黛青太过于专注,完全没注意到从楼梯上下来的盛巍。 盛巍倒是一到楼梯拐角就看见了她,见她没有察觉。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开口:“老板,退房。” 第2章 尾灯 周黛青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因为她又不是老板。 直到感觉身后的那道目光,她才缓缓转身,对上盛巍的视线。 盛巍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她冻红的手。 周黛青不可思议地问:“老板?您叫我吗?” “您误会了,我不是老板。” 盛巍皱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你不是老板?” 周黛青这才反应过来,她昨天给他办的入住,今天退房却说自己不是老板,换她,她也怀疑。 她连忙解释:“我不是这里的老板,我是租客,只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点,跟老板混的很熟,她偶尔会让我帮忙看一下店,昨天就是这个情况。” 盛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退房,你能办吗?” “什么?退房?”周黛青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个度,“您这就要走了?” 盛巍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周黛青感觉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忘记了呼吸,那短短几秒被无限拉长。 周黛青不死心,试图用笑容掩饰她的慌张,“我的意思是,云港城的雪景很美,盛先生不多住几天?” 说完她观察着他的微表情,明白是自己越界了。 她再次对上男人墨色的眼眸,那目光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沉默又精准地将她剖开,看穿她的小心思。 周黛青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正想说点什么挽回局面,却听见他淡淡回应:“不了。” 她默默低头为他办理退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打下失落的阴影,男人别过脸,两人间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呼吸声。 周黛青几经抬头看向他,内心挣扎着要不要问他要联系方式。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她自己也说不清。 可最终她放弃了。 从这不到一天的接触来看,眼前的男人很明显没什么人情味,也不想和她这个陌生人有太多交集。 周黛青耷拉着脑袋,轻轻叹了口气,将身份证还给盛巍。 盛巍收起身份,转身欲走。 周黛青的盯着他的背后,嘴唇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喉咙像是被堵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老板风风火火从外面推门而入,她喘着粗气,好似准备说什么大消息,目光触及盛巍顿住一秒。 随后又说:“昨天晚上的雪太大了,路上都是积雪,早上好几辆车都追尾了,你要是开车来的今天就别走了。” 后面那句话是对盛巍说的。 盛巍抬眼望向窗外,雪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翻飞。他抿了抿唇角,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见盛巍留下,周黛青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又慌忙压了下来,蜷缩的手指慢慢放松。 她知道雪大,没想到这么大,大到可以留住他。 盛巍续住了一天。 只是早上照面后,周黛青就见他接了电话上楼,没有再看见盛巍,他似乎很忙。 她索性窝在靠窗的椅子上,一是想偶遇下楼的盛巍,二是盘算自己返程的日子。 当脚步声终于从楼梯上传来时,周黛青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乎是弹跳起身。 她也说不清为何如此渴望见到只说过几句话的男人,他分明很冷漠,可心底的声音总是推着自己向前。 她捏着衣角斟酌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盛先生,雪停了。听说云港城有雾凇很漂亮,要一起去看看吗?” 说完周黛青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他再次将自己看穿。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周黛青想:沉默比直接毫无情面的拒绝好,说明她还有机会。 她语气软了下来,像是恳求,“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而且这里的雾凇真的很美。”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每一刻都无声又准确地敲在她的心头。 她鼓起勇气看着他,看不到他脸上的动容,就在她几乎要泄气放弃时。 盛巍抬腕看了眼表,简短回复:“可以。” 盛巍的声音在脑海盘旋,她努力告诉自己要保持苹果肌扁平。 出门时,盛巍目光掠过门口憨态可掬的雪人,唇角牵起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随即又想到她清晨冻红的指尖。 两人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逛着。 靠近海边的街道的两侧雾凇晶莹剔透,路上积雪快要淹没脚踝,每走一步都陷入柔软的雪窝里。 脚印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周黛青本想加快脚步追上他,和他肩并肩。 可他的步伐实在太大,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就在她以为要和大地亲密接触时,一只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她手臂,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而是一股热意涌上心头。 “没事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还搭在她的手臂上,隔着厚厚的衣物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 她低着头转了转眼珠,心生一计。 周黛青抬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好像有点事。” 他以外男人会知趣的说背她,没想到他说:“那我扶你回民宿吧。” 周黛青忽然站直,义正言辞拒绝:“不行,一点点伤痛不会阻挡我看雾凇的步伐。” 男人眼眸含笑却又不像在高兴,随后放开了她的手臂。 她心底一紧看来又被看穿了。 “确定不回去。” “嗯。” 她叹了口气,不再加快步伐,却忽然发现可以和他肩并肩。 又走到初遇时的栏杆旁。 周黛青看着海浪卷着积雪缓缓推向岸边的沙滩,又悄悄瞥向身旁的男人,他还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海一言不发。 空气冷得凝固,如同云港城零下的温度。 周黛青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自言自语,无非是夸海美,雪景美。 她没察觉到,每当她自言自语时,身旁那双深邃的眸子总会微微转向她。 折返时,雾凇依旧璀璨,可路上的积雪已经在人工清理下逐渐融化,推雪车将白雪推向两侧,露出深色的路面。 周黛青垂眸盯着黑压压的路面。 “雪化了。” 盛巍的声音低哑又带着冷空气中的清冽。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俩之间主动搭话。 周黛青心里想着:是啊,雪化了,他该走了。 爱说话的周黛青没有回复,假装是他的一句感叹,盛巍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一会儿,民宿的灯光从远处透来,周黛青记得初到云港城时,总觉得这条路漫长没有尽头,如今却显得如此短暂。 也许心有归处时,再长的路也会看见尽头。 门口处,因为有遮挡而没有被雪完全覆盖的蓝色车牌——京A,在旁边一众云L车牌里显得格格不入。 黑色轿车的车顶被雪覆盖着,沉甸甸的,像它的主人一样,尽管没看见车标,但是她知道这车很贵。 周黛青抬头望向身边的男人,他来自京市。 她有幸去过一次京市,京市上流社会不似海市那样浮在表面的金碧辉煌和纸醉金迷,或许是后海边某条不起眼的胡同深处,两扇总是虚掩的朱漆木门之后,藏着三进落的四合院。院内的花草树木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树下的鸟儿叫的正欢。 在京市有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权力,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无需开口的压迫感,一个静默的眼神就能将人看透。 京市离这里很远,离她家更远。 他们之间远的不仅是遥远的路途,还有心里上的差距,她还是初出茅庐的小鸡仔,而他身上早已有了时间洗礼,不再喜于言表而是沉默寡言,内心似乎也不会泛起涟漪。 这也许是他们在漫漫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盛巍离开得很早,睡梦中的周黛青隐隐约约听见汽车发动机声音,从床上弹射起来,可最后只匆匆从窗户上看到他轿车闪的红色尾灯。 周黛青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他们分别的场景,却没想到是此情此景,她整个人似是被抽走全部精气神,软绵绵地靠在门上。 她不知道他离开的具体时间,本想熬到清晨为他送行,没想到自己不争气地睡早了。 昨晚她蜷缩在被窝里,鬼使神差在搜索软件打出一行字:云港城到京市的距离。但是拇指始终在手机边缘摩擦,不敢按下搜索键。最后好奇心战胜害怕,闭着眼睛小心翼翼按下搜索键。 屏幕弹出一行数字:748.36km。 她慢慢睁开眼睛,屏幕上的数字让她的心又沉了沉,又看见数字后面跟着一行字:自驾八、九个小时的车程。 周黛青关上手机不敢再想。 周黛青站在门口,盯着空出来的停车位。地上还留着车辙的痕迹,她在心里轻声道别:一路顺风,盛巍! 其实那天晚上她没有死心,重新打开手机查了京市到海市的距离。 1206.7km。 这个遥远的数字,似乎足够她死心,但她还是渴望早上再见他一面。 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吧,最后只让她看见他渐行渐远的尾灯。 周黛青盯靠在门旁,盯着远处。 她想她可以去找他,虽然有一千公里,但是坐飞机就不远,直飞两个小时左右。 她想这样安慰自己。 转念又想到,可京市那么大,她又要去哪里找他呢? 周黛青倚着门框出神,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被现实击碎,没有深入交谈,没有联系方式,他甚至不曾问过她的名字。 这足够说明一切,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一起看过的云港城雾凇,一起走过的雪路,大概就是他们此生最深的交集了。 两天后,云港城又迎来一场大雪。 路面重新被白雪覆盖,足够掩去所有他来过的痕迹。 老板的儿子、女儿陆续打电话过来问候,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过年。 周黛青又在这儿待了一周,天气预报说后面一周都没有雪,还是都是晴天。 云港城在阳光的笼罩下慢慢解冻。 周黛青伴着阳光,漫无目的在这座小城闲逛,与归港的渔民交谈、与出摊的小贩闲聊的日子似乎还在昨天。 穿过青石板路,来到一串小巷,周黛青熟练地穿梭着,来到斑驳的小屋前,院门敞开,躺在躺椅上的老人闭着眼睛,贪婪吸收着阳光。 “康爷爷。”周黛青的声音带着暖冬的柔和。 躺椅上的老人闻声,懒懒地睁开眼,看清来人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小周来啦。” 周黛青走到他近前,蹲下身来,让自己与躺椅上的康爷爷平视。 她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康爷爷,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了,来找您道别,谢谢您教我做宫灯。” 康健,是云港城里最后一位非遗宫灯传承人。 老人先是怔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这么快就走了?” “不快了康爷爷,”周黛青的嗓音有些发紧,“我来这三个多月了。” “本想你这个小丫头心灵手巧,又沉得下心,把我这门老手艺传给你,倒是一门不错的缘分。可惜这云港城小,留不住你这样的年轻人。” 他看着她,眼里是毫无保留的惜别,“记得多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 “一定康爷爷。”周黛青用力点头。“我一定会让更多人知道宫灯,不会让这门手艺失传,我向您保证。” 康爷爷闻言,脸上绽开欣慰又感伤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好。” 周黛青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陪康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康爷爷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她刚学宫灯时的样子。 夕阳西沉,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廊下那些栩栩如生的宫灯在晚风中摇曳。 直到天色将晚,周黛青才不得不起身,康爷爷执意要送她,她拗不过,扶着康爷爷一步步慢慢地走向巷口。 “就送到这吧康爷爷,您快会去吧。”周黛青松开手,强挤出一个笑容。 老人站在巷口黄昏的路灯下,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只是挥挥手:“哎,路上小心。” 周黛青转过身,用力地挥了挥手,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那灯光下愈发孤寂的身影会泪流不止。 第3章 重逢 回到民宿,老板又做了热腾腾的火锅,菜品选的都是她爱吃的。 起初的时候还是欢乐氛围,老板喋喋不休跟周黛青说着嘱托,称呼也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周。 慢慢的老板陷进去眼睛开始闪着泪花。 周黛青心里也酸涩得厉害,她不敢看老板的眼睛,张开双臂轻轻抱住老板,声音黏黏的:“您别伤心,我肯定会再回来看您的,而且我们还能微信联系嘛。” 老板抹了把眼角,拍拍周黛青背:“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人年纪大了见不得分别,一起住了快四个月,姨真的舍不得你。” “我知道,我也很舍不得您。” 三个多月的记忆在周黛青脑海里翻涌,从刚来时的拘谨到无话不谈,九月捕鱼,吃特色烤鱼;十月晒桂花,亲手做花茶;十一月做腊肠,咸甜脂香溢;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也要开始新的旅途。 离开那天周黛青坐公交去的高铁站,老板坚持送她到车站。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老板笑着对她挥手,眼睛里泛着泪光,举起手机,示意她查看手机消息。 “一路平安。” 是老板发来的,简单的四个字,让周黛青的视线瞬间模糊。 车子启动后,老板的身影渐渐后退,周黛青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在云港城的日常,老板温暖的话语还萦绕在耳畔。 云港城的景色在车窗上一帧一帧划过。 她努力睁大眼睛,仰头看着车顶。 再见了,云港城。 三个小时四十八分后,周黛青抵达海市。 高铁门打开的瞬间,嘈杂的声音久违的钻进她的耳朵,冰冷的广播声提示旅途到达终点,而她耳畔却想起云港城的虫鸣犬吠、小贩要和、爽朗笑声、细心嘱咐。 周黛青推着行李箱走出高铁站,阔别三月海市的繁华再次映入眼帘,让她一时忘记了呼吸。 发小杨晓韫的信息适时弹出:【我的大小姐欢迎回到海市,明天周六请你吃饭,我定了超豪华餐厅,地址发你了。】 【定位。】 周黛青扫了一眼定位的餐厅,她记得这家餐厅主打的是商务风,是许多生意人饭局的首选,而且价格偏贵。 等车间隙周黛青靠在行李箱上回复:【呦,我这是晋级成大小姐了?果然距离产生美,三个月不见都不叫我呆子了(微笑)】 “呆子”是杨晓韫给周黛青取的绰号,和“黛子”同音,杨晓韫还美名其曰借用西游记猪八戒和孙悟空的典故。 周黛青心知肚明她就是变着法说自己呆,偶尔也会进化成小呆呆。 其实她给她取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小允子”,和“小韫子”同音,美名其曰借用经典影视作品。 两人互相伤害,乐此不彼。 而她现在手机上给她的昵称是“大小姐韫~”,是周黛青上次游戏输了被迫改的。 杨晓韫秒回了一个微笑表情包。 “滴滴”两声鸣笛拉回周黛青的注意力,出租车到了。 司机利落的下车帮她安置行李。 到了小区门口,周黛青一眼便看见周父。 周父瞧见人马上小跑过去拎行李,笑容慈祥,“小乖回来啦!” 周黛青笑着喊:“爸爸!” 接着周父又喋喋不休,边走边问:“我今天烧了不少你喜欢吃的。对了,在云港城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也没有想我和你妈?” 一连串的问题让周黛青心里暖暖的,嘴上佯装道:“哎呀,都好都好,怎么这么多问题。” 周父憨笑:“那我不是三个月没见过我女儿了嘛。” 周黛青问:“对了,妈妈呢?” “她今天有课,现在应该快下课了。” 周黛青点点头。 周父周母都是大学教授,周母李英华教的是高数,周父周书成教的是政治,周母会忙一些,所以家里的生活琐事大多数都是周父在照顾。 回到熟悉的家,周黛青随意脱了鞋,往沙发上一趟,舒服! 周父跟在后面放下行李,把她的鞋收拾进鞋柜。 “鞋也不放好,你妈回来又要说你了。” 周黛青看着电视满不在乎,翘着腿,嘴里塞着水果含糊不清地说:“那不是还有您嘛!” 她想起小的时候,自己犯错也总会拉着周父一起。 她向来一直是乖乖女形象,很少惹周母生气,偶尔的倔脾气和坏点子被周母发现,有周父这个和事佬基本上是没有受过一点委屈。 没一会儿,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 周黛青一个激灵,赶紧收起腿,规规矩矩坐着。 钥匙落进玄关处的钥匙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黛青转头甜甜的叫了一声:“妈妈~” 周母大量了她一番说:“嗯,看着瘦了。” “妈妈,没有哦,我刚刚称了没有变化。” 这话不假,周黛青一进门就踩了体重秤。 “别撒娇。” 周黛青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就对妈妈撒娇。” 厨房传来周父忍俊不禁的笑声。 周母放下包,去厨房转了一圈。 “洗手吃饭。” “好嘞。” 周黛青起身,帮忙拿碗筷,看着桌子上的佳肴称赞:“爸爸,你是我的神,太有食欲了。” 周父咯咯地笑着,“小乖多吃点。” 周母皱眉说:“黛黛都多大了,还叫小乖。” 小乖是周黛青的乳名,不过她上了初中后亲戚朋友都叫她黛黛了,只有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爸爸叫她小乖。 长辈们叫,周母没法阻止,周父叫小乖时,周母偶尔会说他,“你就惯着她。” 不过周黛青知道妈妈是嘴硬心软,她也很惯着她。 周父哼了声:“我女儿,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周黛青打圆场,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在云港城的所见所闻。 周母欣慰点点头,自然也不记得她说过的食不言。 吃完饭周黛青迫不及待躺到自己一米八的大床上,她在床上滚了滚,熟悉的味道,家的感觉,太棒了! 一夜好梦,日上三竿周黛青才醒来。 周父周母都在家。 见她下楼,周母放下手里的书说:“看你是累了没叫你起床,下次不可以赖床。” “好的,妈女士。” “没大没小。” 周黛青吐了吐舌头。 周父把热了好几遍的早餐摆上桌。 周黛青胡乱吃了些,喝完热牛奶:“爸,妈,我中午约了晓韫吃饭,就不回来了。”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穿暖一点,围条围巾。” 周母叮嘱着,周父有眼力见的给周黛青递来周母新买的围巾。 周黛青接过来,是自己喜欢的款式。 “谢谢妈女士,我走啦!” 周母无奈摆摆手:“走吧,走吧。” 周黛青在玄关处取了尘封已久的车钥匙,轻盈地出了门。 到了餐厅门口,周黛青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杨晓韫。 周黛青轻按喇叭,杨晓韫循声望去,目光流转间已经捕捉到她的位置。 她轻啧了一声,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近,正瞧见周黛青的车在停车位前犹豫不前,进退两难。 “咚咚”两声轻响,杨晓韫屈指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周黛青略显急躁的侧脸。 杨晓韫捂嘴笑着说:“呆子,别挣扎了,让人家停吧。” 说看,朝旁边的大堂侍者递去一个眼神。 她记得清清楚楚,周黛青考驾照科目二一共考了三次,两次都栽在倒车入库压线上,第三次才勉强过关。 周黛青撇嘴,执拗地摇头:“不要,我自己来。” 杨晓韫无奈轻笑:“行吧,大小姐。” 她双臂环抱,斜倚在一旁,看着那辆奔驰笨拙又顽强的前前后后移动,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回,总算是挤进了停车位。 周黛青长舒一口气,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抚,利索地熄火下车。 见人下车,杨晓韫立刻凑上前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你这奔驰多久没开出来了,车技很是生疏啊。” 周黛青想起她方才看笑话的模样,故意鼓起腮帮子,佯怒道:“我至少有驾照,你连驾照都没有,大哥别笑二哥。”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司机呢!” 杨晓韫立即反驳:“你这话说的,军师从来需要上战场吗?你懂什么。” 周黛青嫌弃地撇嘴:“就你懂。” 杨晓韫笑着挽住她的手臂,“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今天定的餐厅保证让你眼前一亮。” “你怎么定了个商务风的餐厅?”周黛青蹙眉打量起眼前巍峨的建筑。 “他家新推出的菜系可是响彻海市,我可是排了很久才拿到号,你这几个月不在海市不知道,今天带你见见世面。” 鎏金同门徐徐开启的瞬间,周黛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六米挑高的穹顶垂落三层水晶吊灯,两千四百枚手工切割水晶如星瀑倾泻,将整座门厅映照得恍如白昼。孔雀石拼花地面倒映着深胡桃木护墙板,墙上挂着新中式水墨长卷,穿着三件套西装的服务生端着香槟塔在廊柱间无声穿行。 两人并肩而行,周黛青的目光在餐厅的装修中流转几秒,每张餐桌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西装革履交谈的生意人低声交谈,她低头看看自己倒是有点显得格格不入。 杨晓韫突然捏了捏她的手掌心:“黛黛,刚刚看你倒车又想起来,你刚提车的那天,我晚上在宿舍偷跑出来跟你去兜风,最后你凌晨送我回学校倒车撞上银杏树。” 幸好人没事。 “分明是你们学校门前的路太窄树太密。”周黛青的耳根无意识发热。 最后话题才绕回云港城。 杨晓韫好奇地歪着头:“云港城怎么样?” 周黛青唇角漾开浅浅的笑意:“小城静谧,民风淳朴,雪景寂寥,有机会一起去一次。” 她只字未提盛巍,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一面之缘的过客。 杨晓韫应道:“好哇。” 随即又忍不住抱怨:“你现在是自由身,我还要等周末放假才能出来,大学生就是命苦。” 她叹了半口气:“你脑子分我一半说不定我也能跳几级,现在二十岁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周黛青摸摸她的头:“我也是被李老师拔苗助长了点。” 踏着檀木楼梯,耳畔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古典钢琴曲,她们跟着侍者来到包厢门口,侍者做了请的手势。 楼梯处隐约传来皮鞋与檀木楼梯声。 周黛青感觉自己的心跳跟着楼梯处的响声跳动,恍惚了一瞬,她忍不住看过去,都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 她大略扫了一眼,虽然穿搭相似,但是都没有他好看。随后一丝自嘲的笑掠过嘴角,她到底在想什么? 杨晓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怪不怪的说:“商务饭局,没什么好看的。” 周黛青点点头,杨晓韫先一步进了包厢。 她觉得自己有病,人在京市,怎么可能在这儿?她在期待什么? 转头的那一瞬,走在人群后面的男人恰好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裁剪精密的西服,锃亮的红底皮鞋,熟悉的侧脸轮廓,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盛巍!?他怎么在这儿? 她的心跳在看见人脸的那一瞬骤停,指尖的酥麻感很快蔓延至全身。 她没想到这么大的世界他们能再次相逢,在她试图忘记他时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