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西山》 第107章 远离是非之地大有用武之地 世外桃源重操爆破老本行 金不换原来在当营部通信班长,因为和驻地姑娘关系暧昧,调到高三连任指挥班长。司务长让他和我一起去砖厂,再不去菜就烂了。他对营里有意见,背地里说:“我不得志,也让他们不好过。让我和董太锋这种人到砖厂送肉送菜?我更入不上党了,宁肯臭了烂了也不去。”有人说:“这太可惜了,毕竟是留守人员起早贪黑种出来的。”他说:“我知道可惜,但对我的精神是个安慰。” 我听到这话,主动找司务长,尽快把肉、菜送到砖厂。第二天因为雾大没开船,把猪肉送回冷冻库,菜烂了,弟兄们的力白出汗白流,我倒真想跳海。 今天是李振厚自杀一个月忌日,我花十元钱稿费买了罐头、饼干,一盒烟一盒火柴一刀纸,来到草地上祭奠。我点燃那刀纸默念:李振厚啊李振厚,你在天有知就显显灵吧。骤然刮起一阵微旋风,燃烧的黄表纸和着灰烬盘旋而上。 我在草地上坐了很久,直到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前进报》刊登消息,军区文学创作“笔会”如期举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再过三个月我又面临复员。我在各种报纸、广播电台发表近百篇稿件,董太锋三个手写体早变成沉甸甸的一口袋铅字,能浇铸一樽“董太锋”小铅人模型。我打破坚冰,融化成涓涓细流。复员回家,我去公社毛遂自荐做报道员,再向县里进军。曹小花和她妈妈如果来部队,我要求提前复员,不给部队添麻烦,和她们平安顺利地回盐场。我的人走不出小西山,精神和灵魂一定要走出小西山,融入社会。父亲来信,说那人神通广大,不但自己调到县城当了厂长,也把你姐调到县里,分了房子。你复员回来不用发愁了,他说为你在县城联系工作。 周麻子到黑龙江办事回岛,到连队拿烟让大家抽。他带东西少了没办成事,窝了一肚子火:“早知道毛驴拉这么几个屎蛋,当时管我叫爹也不去!” 大家七嘴八舌地帮他骂人,把他的气骂顺了,吃了两碗面条回山后。 那天走船之前,伍干事让我到他那里去,传达最近新闻报道热点。军报开辟了“故乡新貌”栏目,需要农村搞土地承包之后、家乡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方面的稿件。除了报道万元户,还要报道农民精神面貌生活方式发生的巨大变化。 我坐班车来到码头,王巴蛸和金不换已经到了。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啤酒、吃罐头饼干。他们叫我一起喝酒,我说着有损军人形象,劝他们到船上喝。 码头管理员无奈地说:“我在码头三年,头一次遇见他们这样的兵。”不知道谁说:“守备区纠察队来了!”他们赶紧收拾干净,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不到一个小时,登陆艇靠上曹家屯码头。砖厂王会计开车,接我们回砖厂。 对比沉寂的海岛,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既有生气又浮躁,既喧闹又恬静。 远看松峦层层叠叠,近看山花烂漫,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砖厂内,翠绿的山坡和破碎的山坡连成一体,推土机、柴油机的轰鸣声和爆破声不绝于耳,槐花的芬芳和汽油、柴油、煤烟味混合成了五味杂陈。一座座砖窑一排排坯趟子,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十几个姑娘花花绿绿点缀在士兵中间,红花绿叶巧妙搭配。 战士们推坯码垛装窑出砖,每人一辆手推车,你来我往一路小跑。 于桂河一身机油,成了一位熟练的推土机手,把爆破后的黏土推上平台,顺输送带进入“对滚”碾成薄片,再成型轧成密密匝匝水坯。几个姑娘站在两边,用带尖的铁叉再将水坯一板板装进手推车,战士们推到场内码垛,风干后入窑。母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推进窑里的是坯推出来的是砖,让人联想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场部仓库宿舍饭堂,设置在一排瓦房内。 弟兄们见我来了,热烈欢呼。连长让我把行李搬到文书方晓飞房间,先适应环境,等指导员贺红光开会回来再安排。我不是来做客的,事业就是生命,没了事业就没有一切。周麻子不知道听谁说的,“人千万不能生气,生一回气损失两天寿命。”我要虚怀若谷,稳重乐观。《中国青年报》上一篇文章中讲道: 一个文学艺术家往往是在艰苦和困境中发展起来的;越是艰苦的生活,越是难堪的境遇,越能出好的文学作品。 袁顺利调到一班当班长,负责为“对滚”供料,将砖坯碾压成型。我在他那里采访两个姑娘,她们说他们村农闲时,大队组织农民进城旅游。我抓住这条新闻线索,在一个叫李燕的姑娘陪同下,到她们大队采访,写出一篇新闻稿。我这次回家还了解到,张书记带领盐场群众植树造林,彻底锁住了沙龙。爷爷不再像愚公移山一样年年挖沙。我回去之后,又写了篇通讯《条条林带锁沙龙》。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把稿子写完复写三份。和在岛上一样,连队星期天两顿饭。我和袁顺利、王凡胜翻山越岭十几里地,到大李家公社寄走了两份稿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大李家濒临黄海岸边,经济上以农业为住,农渔结合。在地理环境上,大李家被横贯东西的太山分为山前、山后两大部分,砖厂位居于山后大岭子村。大李家有着近百里的海岸线,与广鹿岛隔海相望。我夜里站岗看到闪烁的灯火和拂晓时看见的火车烟囱,都来自登沙河、正名寺、杏树屯、曹家屯等屯镇。夜里从大陆看广鹿岛,一片黑暗模模糊糊。那天吃完饭刚回屋,几个老百姓找文书告状,说有人冒名顶替将砖拉走。方晓飞到砖厂处理,那几个老百姓却进来送礼。 战士们反映,文书私自批砖赚外快,和干部们私分。新文书表面看不言不语老实巴交,搂钱搂东西却很在行。并非有人将砖骗走,是他下套让买主送钱。 政治部胡干事来砖厂了解我的情况,不是提干,是曹小花看我没被守备区处理复员,越级向警备区和军区告状。赵主任本想让我暂时避一避风头,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对我不利。关副政委提议:“必须让董太锋中途退役,否则会有数不清的麻烦。”赵主任说:“董太锋一个战士,比一个报道组的作用还大,喂猪做饭赶毛驴车都能超期服役,为什么容不下他?他的事情,政治部出面解决。” 赵主任让伍干事趁去大连买奖品机会,代表部队去盐场,彻底解决我和曹小花的问题。他没在盐场停留,直接去我家住了一夜。他回来说家里对他比我还好,又是包饺子又是炖鲅鱼,只是蚊子多,咬的他一宿没睡着。他说妈妈哭了,后悔不该做主为我定下这门麻烦婚事。父亲无限感慨,没想到自己年轻时的坎坷,又在儿子身上重演。伍干事安慰老人,一定会妥善处理。他像写材料那样分专题:到我家里推心置腹,到介绍人马希阔家里毕恭毕敬,到曹小花家里半真半假,结尾用开玩笑结束。那几天,在学校代课的大妹妹,扔了班级全程陪同伍干事。 伍干事去曹小花家里说明来意。曹老太太跪地磕头连声喊:“晴天大老爷呀,我闺女可有救了!”伍干事盛赞曹小花漂亮能干,董太锋有眼无珠。他后悔自己已经结婚,否则遇上曹小花,一定会主动追求。曹小花激动地哭了。老太太惋惜地说:“董云程的傻儿真没有福,我们还不给了呢!”她把伍干事当成“五干事”,以为是职务上的排列。这要是“一干事”和“二干事”来处理,弄不好真能把闺女领走,董云程那个傻儿往哪儿摆?她托“五干事”在部队给闺女找个大军官,气死董太锋那个驴进的。“五干事”满口答应,但是要以不再告状为交换。 老太太说:“我闺女成了官太太把驴进的气死了,还告谁去?”伍干事归队之后,父亲悲哀地对妈妈说:“儿子成了光棍,复员回家可怎么办。” 如同带“广鹿茅台”和银针鱼上稿,伍干事人没回岛,告他的信先到了。信中提出若干疑点,“五干事”既然代表部队处理此事,为什么不到大队出具介绍信?他说曹小花是受害者,为什么一头扎进董太锋家?董太锋家人出来说,“五干事”只是象征性安抚一下,照样提干。对此我们感到万分愤慨,不把董太锋告回小西山誓不罢休。各级党委不解决,我们就告到中央军委。信中又揭发“五干事”语言轻佻,调戏民女。赵主任说:“我们仁至义尽了,顺其自然吧。” 我有幸看到其中一封措词比较客气的信,竟出自我的老师之手: 党委负责同志:工作一定很忙吧? 以前曾给领导去过几封信,不知收到没有?至今仍无音信。故今又回信,仍是关于我和你部队战士董太锋之间婚姻一事、和与我有关的一些情况,向领导作以介绍并相烦领导和组织上,予以酌情解决为好。我叫曹小花,今年26岁,现住复县永宁公社盐场大队第一生产队,1976年10月份,我经中间人介绍,并在双方完全志愿的情况下和董太锋订婚。董太锋当时没服役,在我们大队任小学教员,他比他小一岁,今年26岁。他服役临行前到我家,我当面提出:你当兵后留队提干,现在提出拉倒,不能误了你的前途。董太锋表示很坚决:“你怎么这样想?就往好地方想吧。”她对我妈说:“大娘你放心,能黄了你们也不能黄了我。”对他这种见异思迁的人,我妈怎能放心?让他当着介绍人和全家人的面,亲手写下契约,在场的人包括他,都签字按了手印,我们到照相馆拍照放大数张,保存原件,现给领导寄去。领导请看照片,“我自愿和曹小花订婚,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什么时候都不反悔,不做陈世美……”难道不是他亲手所写?是我们伪造陷害他吗?光阴似箭,转眼四年过去。在这四年里,双方相处一直很好,谁能想到四年后的三月份,董太锋声称去沈阳出差批稿,回来后提干,顺便回家看望老人。我们没见到他人影,只听介绍人转告:“太锋提出你俩关系结束。”事隔不久,董太锋连续给他家来了两封信,说最近部队来人调查,处理曹小花向部队告状一事,就说我俩订婚一是父母包办,二是曹小花又在复州城找对象,如果造出这样的舆论,我就好办了。又说:来调查的人和我关系较好,不过走个形式。这真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至于说父母包办,他就不实事求是。上面说过,我们根本不是父母包办,完全在双方志愿的前提下。他又不是小孩,已经出社会参加工作,同时又是教育别人的人,怎么罔顾事实信口雌黄呢?我是否如他所说另找对象,俗语说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说的再多没有用,我们党历来重视调查研究,还是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原则去做以验证吧!领导只要调查一下,这个问题就真相大白了。同时,也道破了董太锋的目的所在。他不要我,也是人之常情,但人总是要讲良心。他耽误了我四年多时光,令人气愤。难道他为了提干,就可以信口开河,随心所欲,朝令夕改吗?我们要凭真才实学做社会公仆,难道假话说一万遍可以成为真理和事实吗?真是荒谬至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由此可见,董太锋的思想灵魂多么肮脏,实在令人作呕,其思想本质多么恶劣。鉴于上述情况,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就可想而知了吗?我理解不了的是,这样的人竟能得到赏识,重用,提干,难道说,我们党的干部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吗?可敬的领导同志,文字不算少,还是耐心地看下去为好。在这里顺便再谈一点情况,最近你部队来了一名所谓姓王的五干事,前来调查了解情况。对组织上派人来,我深表欢迎、感谢,但也深感遗憾。8月8日,王干事来我大队,没到大队通过组织调查了解情况,到商店买了礼物后,直接到董太锋家,几天来在他家吃住,由他妹妹陪同。那天遇到我母亲,我母亲问这是谁,他妹妹说是她家亲戚。干事这才说,我是来调查的,这才来到我们家。我从生产队回来,五干事只说他姓王,一直不说名字。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董太锋欠我的东西得还。他说你放心,一个月之内给你邮来……领导工作很忙,仅谈我的几点要求:董太锋欠我的东西如数归还,收回他所造的一切谣言,挽回影响。我不相信没有任何证明的所谓调查人,请领导百忙之中回信说明。否则引起的一切后果,由董太锋承担全部责任。不多写了,谢谢领导。此致,敬礼!祝领导工作顺利! 复县永宁公社盐场大队一队社员:曹小花,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七日忙草 我采写的稿件《一次假期旅游》,发表在军报专栏上。 近日,金县大李家公社大岭子大队30名社员身穿崭新的衣裳,喜气洋洋地朝大李家车站走去。他们去干什么?旅游。今年第五生产队实行了“五定一奖”制度后,“三夏生产”进行顺利,各种农活提前干完,队里决定放假两天。于是大家在大队党支部的支持下,决定去大连旅游。到了大连,村民们看见排排高耸的大楼,川流不息的人流和汽车,真是大开了眼界。他们兴高采烈地到百货商店买了各种日用品,到剧院里舒舒服服地欣赏京剧,还到旅顺瞻仰万忠墓。大队这样安排假期生活,社员们非常满意,回来以后干劲更足了,日子更有奔头了! 一个星期后,《条条林带锁沙龙》也被同一栏目采用,仇科长亲自给我打电话祝贺,政治部进行表彰。因为我“劣迹斑斑 ”,个人命运没有丝毫改变。 那天砖厂停工待料,我和李玉平去登沙河镇。一路上风景如画目不暇接,画家肯定画不出这样美丽的景色。来回步行几十里,我们的兴致有增无减。 大街上商店停业,一所学校操场上人山人海,台上正在演唱“东北大鼓”。一座小工厂里,工人们正在做广播体操。两个苗族妇女走过来,一恍惚我还以为身在南方。一队小学生齐喊“解放军叔叔好”,向我们敬礼,我们还礼。 孩子们齐唱《泉水叮咚响》,歌词不太合适: 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 绕过高山一起到海洋。 泉水呀泉水你可记得他, 在你身边是我送他参军去海疆…… 自从到砖厂,我被前后左右的大山所吸引。我们沿着陡峭的山路,抓住岩石和藤条,一步步艰难地向山上攀登。山腰间有一座暗堡,修的很坚固。当年,东北野战军吴瑞林的辽南独立师和国民党杜聿明部队,曾在这里发生过激烈战斗。 昔日的战场硝烟退去,祥和宁静无人问津,绿草葳蕤林木苍郁。大山也是个身穿绿军装的军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得住寂寞,忠诚地守卫着疆土。我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无名果子,放进嘴里咀嚼,虽然苦涩,还是咽了下去。 我对自己说:“大山熔铸我的性格,我愿尝遍人间苦果。” 我们攀到山顶,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远近山峦波澜起伏,树林郁郁葱葱百鸟声声,野鸡不时从脚下惊飞。一群群白色的鸟儿,是一群群白鱼在林海中游动。 山腰坐落一座天池,如同巨人腰间佩玉,碧水满盈,倒映着蓝天白云。 我不由得想起李白的诗: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 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 一生好入名山游。 我去过的地方很少,没登过名山大川,登临“太山”已经足够了。 指导员回砖厂,让我到五班代理班长。五班长到要塞区学习,年底回来我正好复员。班里四个战士都是新兵,最大的魏积海二十岁,许林章十九岁,洪福祉十九岁,党辉煌十八岁,都是上大学的年龄。我要做他们的良师益友,不误人子弟。他们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特长,洪福祉看见树上的鸟儿,在附近能找到鸟蛋。二班一个新兵偷炊事班猪肉送给姑娘被发现,吓得藏起来,全连出动没找到。魏积海像警犬一样到处嗅,把新兵从床底下拖出来。谁在澡堂墙上写了“许林章大裤裆”,许林章被气昏在澡堂子里。一次来了个魔术团表演节目,每个细节都被洪福祉看穿。党辉煌数理化好,我敦促他好好复习,准备复员后考大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遇到的最大难题,还是晚上睡觉。就和在大连搞副业住大仓库一样,几十个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睡大通铺。熄灯后片刻,此起彼伏的鼾声如同潮起潮落。 我脑袋是生满海蛎子的“老石礁”,鼾声是海蛎钩子,脑壳被刨得四外漏风。 我左边是党辉煌,睡觉时打地躺拳,不住地冲拳踹腿。他只有把脑袋枕到我肚子上,才能老实片刻。我右边是每顿饭必吃大蒜的排长黎树下,一口口喷吐浓烈的大蒜素,似为我消毒。他眼睛半睁半闭,像马上起身夜游,做细小工作,找菜刀切“萝卜缨子”。我挪到洪福祉旁边,终于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地睡过去。 洪福祉对我耳朵狂喊“集合了!”震的屋子“嗡嗡”响。我懵懵懂懂地爬起来,使出浑身解数穿军装打背包。我跳下床扎好子弹袋提着枪,到门外集合,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宝刀不老。我被冷风吹的清醒过来,一个人都没出来。 大家习以为常照睡不误。我一秒秒熬到凌晨三点,仍没产生半点睡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鼾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像一群学生激情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我这个班长哪是什么“军中之父”?连“军中之儿”还不如。我像新兵一样叠内务,一切从头开始。上午下雨,各班政治学习。我给五班讲课,三个班的战士洗耳旁听。下午收拾砖厂,我吃苦肯干,一个人顶两个人。大陆和海岛的最大区别,就是有电。晚上,我到坯趟子电看书,小鸟一样的大飞蛾不断扑来,被我用砖头一只只压住。环境真美,在灯光的映照下,我如同置身于蓬莱仙境。 为了抢晴天多出活,连队早上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开饭;六点钟出工,十一点四十收工;下午一点钟出工,晚上七点钟收工。吃完晚饭再干到二十一点钟,像当年在大连搞副业砌大墙。各班轮换推砖坯、码垛,进入五、六十度高温的砖窑里出砖,业余时间收拾砖趟和坯趟,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根一角钱的冰棍福利。 每当半夜三更下雨,全连紧急集合,用塑料布苫盖坯垛,一直到天亮。 那天晚上,指导员贺红光上政治课,进行人生观教育。他说:“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正确对待婚姻恋爱问题”,马上改口“我们要向董太锋学习,利用业余时间写稿。”班长代表全班谈体会,我信口说出一副对联:胜利和失败齐头并进,痛苦与欢乐紧密相连;横批:泰然自若。古人说: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盖棺定论。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啧啧称赞:老大出口成章。 曹小花和“五好”不断写信告我,像敌特曾经不断发射定时信号弹,并没把我置于死地,我也不怕。守备区觉得曹小花无理取闹告恶状,董太锋绝非信中说的那样恶劣,以党委名义给曹小花和“五好”写信,一碗水端平,并向地方武装部通报情况。守备区的信也如同《告台湾同胞书》,从此后两方再没告状。 我每天累得精疲力竭,晚上倒头就睡。那天我出汗后冲冷水感冒,嗓子疼鼻子不通气。幸亏那天晚饭,黎树下吃了几头紫皮蒜,晚上睡觉嘴对嘴为我杀毒,比打青霉素还管用,天亮后症状全消失了。我如同吃“正痛片”上瘾,逢哪天晚饭黎树下没吃大蒜,我嗓子就疼。他三天晚饭不吃大蒜,我就得低烧。 党辉煌白天越累,睡觉时越狂殴“地躺拳”,打的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即使被打的流出鼻血,也照睡不误。我随便靠在砖趟上、手推车上、大树上、灯杆子、帆布上,别人后背上,都能专心致志地写稿。 那天晚上,我在黄豆地边电灯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被“不穿红袍就穿黑袍,不做大主教就上断头台”的于连·索菲尔所吸引。我手里的钢笔变得凉森森滑溜溜,竟钻进了我的脖领子里,在前胸后背四处游动,频频地伸出小舌头,在我下巴上面搔痒。我舒服陶醉够了,轻轻拽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花蛇! 我一边把玩一边看书,把那一章看完。我捏住蛇头抓住蛇尾,用力将蛇骨抖脱了节,甩得飞转猛地松手,大花蛇飞速旋转,落进百十米开外的深沟里。 我坐在“对滚”上面高高的木凳上,用钢钎将卡住的土坷拉捅下去。脚下“对滚”,是一对碾轱辘大小并列的铁磙子,在电动机的带动下飞速对转,把黏土块夹扁夹碎,输送到压缩机压塑成型,切割成一板板砖坯,推到砖场码垛风干。我看见一个小伙子拄着双拐,一条裤腿飘空。一年前,他也高高在上地给“对滚”上料,一不小心从架子上掉进去,一条鲜活的大腿被夹成了“肉片”! 幸亏有人及时拉下电闸,否则被夹成了人片。袁顺利一把将我从高凳上拽下来,狠捣一拳:“你不要命了?”我再看“对滚”时,不敢看书写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班长好打扑克,业余时间,全班围着他打扑克。二班长好睡觉,全班战士收工后在床上躺了一溜,像一排泥鳅鱼。三班长好骂人,全班战士也骂骂叽叽。四班长爱唱歌,全班战士整天咿咿呀呀哼小曲。我没事就看书写作,给班里几个战士制定了学习计划,辅导督促检查。不知不觉,他们说话开始咬文嚼字。过去他们干活时能拼命,开会发言如同上刑场。我每天辅导他们演讲,业余时间,逼着他们当着满屋子人演讲。再开会讨论时,他们滔滔不绝地一讲大半天。 大家认识到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向连里反映,让我辅导学习。指导员正为丰富战士们业余生活而发愁,为我安排时间提供方便,大家受益匪浅。 劳动彻底治愈了我顽固的失眠症,精力充沛精神饱满,没有时间烦恼。新文书只顾批砖捞钱,无暇回岛保养武器弹药器材。守备区普查武器时他抓瞎了,说:“少了六十九枚手榴弹对不上账。”连长赶紧让我回岛,清理查账度过难关。 金不换带领全班崩土放炮,随便放几炮,就够于桂河开推土机推半天。 他没事带几个兵到大李家公社,在小酒馆喝完酒去泡照相馆姑娘,影响很不好。一次他带全班放炮,点燃导火索就走,炸瘸了老百姓一头牛,连队陪礼道歉还赔了三百元钱。连队让他带指挥班和班排一样,昼夜加班推砖坯、出砖。 我工作认真负责,全班四个新兵三个入团,业余时间写稿上稿,还熟悉雷管炸药。连里决定,让我带领五班放炮。刚放炮时我们不会使用沉重的洛阳铲,一上午才打几个炮眼,磨了满手水泡。林师傅手把手教我们,很快掌握了要领。 为了安全,我提议晚饭后放炮。教育改革搞“九年一贯制”,文化够一辈子使用。我们每天也放九炮,够一天的砖坯用料。那天放炮,有一炮多装了两管炸药,一块土坷垃飞到房后,落地开花。战士们大喊某部电影中一句台词:“共军的大炮打到后院了!”我找出规律:炮眼加深多装药,炮口压紧威力大。 以后,我带领全班放“闷”炮,节省炸药多出料,还安全。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8章 转志愿兵入党结婚三喜临门 定向爆破九声炮响化为齑粉 国家全力发展经济,军费逐年减少,不足的部分自筹解决。于是,以盈利赚钱,弥补经费不足为目的经营性生产逐步发展起来。部队办工厂,开矿山,搞公司,搞生产经营,积极性非常高涨。要塞区砖厂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新设备,扩大生产规模。在曹家屯执行装卸任务的高一连一排调到砖厂,由连长盖房子统一领导。同时,也为他提升副营长加瓦添砖。他将连勤人员缩减一半,其余人员全部下到生产第一线。五班担任放炮任务,不增加人员,必须保障黏土供应。 五班放炮任务艰巨,靠平日那样按部就班放小炮打浅眼,就得停窑待料。连长找我谈话:“只要你保障供料要求,复员前保证发展你入党。”我说:“即使我年底复员入不了党,也保证完成任务。”连长和我紧紧握手,说:“我完全相信你说到做到。”我回班里传达连长指示,战士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离开政治部之后,守备区的新闻报道工作,很快落后了一大截。赵主任说:“让一个正直而有才华的战士蒙受不白之冤,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带着遗憾离开部队,我们政治部门就失去了职能作用,我这个主任也不称职。” 探家回来的王干事,在大连打电话,说老曹太太带了女儿曹小花已经到了大连,住在要塞区第一招待所,买好了下趟船的船票,上岛和董太锋结婚。赵主任找关副政委谈话,陈明厉害关系,让董太锋回机关帮助工作。我军已经实行志愿兵制度,可以转为志愿兵,把该同志留住。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关副政委终于妥协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让事情有个两全其美的结果,他说:“如果董太锋同意和曹小花结婚,我给他们主持婚礼,然后回政治部,并转为志愿兵。” 伍干事在大连公干准备回岛,赵主任让他改道去砖厂,劝说董太锋回心转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伍干事给我打电话:“我明天到大李家砖厂,了解这一阶段的思想教育情况。”我向连长汇报这一情况,他高兴地说:“我正愁没人为我抬轿子吹喇叭呢,让他和你一起,好好写一写咱们砖厂的这篇大文章。” 第二天,王会计开车,和我一起去大李家公共汽车站,把伍干事接到砖厂。 伍干事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吃完午饭,我们又顺小路走到了大李家公社。他说:“我实话告诉你,如果曹小花不告状,你已经提干了。你现在后悔吗?”我说:“对于我个人前途命运来说,这是一场深重的灾难,我只有面对现实,没有后悔的余地。”他试探说:“政治部专门开会讨论,大家认为你非常无辜,蒙受许多不白之冤,感到惋惜,为你做了大量工作。假如重新开始,你会不会重新选择曹小花?”我说:“我履行职责改变命运,和与谁结婚风马牛不相及,不会拿感情和尊严进行不等价的交换。对我道德的劫持和绑架,更不应该成为提干标准。三个月之后老兵复员,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回家乡小西山。” 伍干事认真地说:“我这次是带着使命而来,给你半天时间,在两者之间选择。一是转为志愿兵,可以在部队长期服役,发挥你的才能,二是……”我打断他,不假思索地说:“别浪费这半天时间了。”他遗憾地说:“你个性太强,因此碰壁。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又打断:“我们谈点别的吧。” 伍干事拿出赵主任写给我的亲笔信,我看过非常感动,即喜出望外又万分遗憾。再一想,和曹小花结婚转为志愿兵,继续留队挣工资还能评级,总比复员回小西山当光棍强、比当盲流强,比当兵偶和“军驴”也强,先结婚后恋爱吧。 伍干事马上打电话,向赵主任汇报。赵主任决定,让王干事陪曹小花母女在大连玩几天,然后到砖厂和董太锋结婚,他和关副政委一起莅临婚礼。 我向伍干事汇报了有关砖厂生产建设的新闻素材,带他参观砖厂,了解从砖坯成型再到开窑出砖的整个程序。我拟定好人物通讯题目《砖缘》,围绕连长盖房子如何在短时间内,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一座濒临倒闭的砖厂起死回生,强筋壮骨扭亏为盈、发展壮大的发展过程。连长很满意,提供了许多素材。他强调,成绩不属于他个人,而属于要塞区、守备区、营里的正确领导,要多写昼夜奋战在一线的战士们。指导员贺红光到守备区学习半个月,他更不能将成绩贪为己有,多写一写指导员。连长和伍干事都夸我文武双全,屡遭坎坷好事多磨。 我表示晚饭前拿出初稿,腾出时间修改,料场这块不能拖连队后腿。我早筹划要搞一次定向爆破,就在今天实施,作为对各级首长对我的厚爱的回报。 连长听了我的筹划很兴奋,我们三个人立刻来到施工现场勘测。 经过多年开采,黏土场地已经形成巨大的凹陷。在这之前放炮,除了人工用镐头刨,如同蚂蚁啃骨头,一点一点蚕食,再是靠推土机铲斗进行搜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设想用大号炮铲,贴立面下方横打九个两米深的炮眼,各装二十包硝铵炸药,进行定向爆破。九炮齐发,炮口面对凹陷的土崖,正好挡住飞起的土块。 爆破效果,要造成立面大面积崩塌,有利于推土机长驱直入,将黏土推到输送带下面,至少保障半年的砖坯用料。对于大型土块,再放小炮进行爆破。 连长连声说好,还不无诗意地说:“这次定向爆破成功,也是你命运的一次大爆炸。当志愿兵我说了不算,入党可以提前实现,祝贺你三喜临门。” 他郑重承诺,要倾整个砖厂之力,为一对新人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我们确定好炮眼位置、距离、角度。我反复强调,绝不能将炮眼打成抛物线。副班长洪福祉让我放心,他带领三个战士,保证在晚饭前打完炮眼装好炮。 午饭后,伍干事到砖厂了解情况。我留在房间里写稿。 王会计到登沙河买菜买酒,连队晚上会餐,既为伍干事接风洗尘,也为全体官兵鼓劲壮行。我轻车熟路笔下生花,一下午完成了三千字的初稿。 伍干事回来看了,感到非常满意,说:“再润润色就成了。”连长看了稿子,更感到满意。他让王会计开车又去了趟大李家,每个班再加一瓶白酒和一瓶“山枣蜜”果酒。连队提前收工,参观五班的“定向爆破”。 我和伍干事来到料场,九个炮眼已经完成封堵,只等一声令下点炮。 连队提前半个小时收工,砖厂旁边,站满了参观的战士和群众。 我对着半导体扩音器,吹响放炮前急促的哨声,高喊:“放炮啦——” 我和洪福祉用拉火管点炮,几秒钟点燃了导火索,顺事先规定的路线快速撤离。两分钟之后,我感到脚下地面剧烈震动,老百姓的一片黄豆地倏然消失。九条弧线就像九道黑色的虹,沿着相同的抛物线,导弹齐射般飞向砖厂和人群!大大小小的土块,铺天盖地从天而降,子母弹一样遍地开花,烟尘冲天。 参观的人群像炸了群的羊,有的向远处奔逃,有的就地隐蔽,有的原地不动。随着一阵“稀里哗啦”“霹雳扑通”声,变压器倒了,高压线断了,碘钨灯碎了。房顶上的瓦成片往下掉。晾衣绳断了,衣服一串串落在地上。厕所塌了,几个女工连裤子都没提,惊叫着着往外跑。库房被砸断脊梁骨,群群老鼠四处奔逃。附近居民家的鸡鸭鹅狗和大牲畜,狂吼乱叫。树林中刚栖息的鸟儿,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一座座坯趟子倒的倒塌的塌……整座砖厂停电,四周一片黑暗。 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哀叹一声:“完了……” 洪福祉和三个战士都吓哭了。伍干事的脸灰了,说:“你这小子,怎么弄的。”我事先反复强调,必须横着打炮眼,人得伏在地面上,很费劲很累。 洪福祉和魏积海为了省劲,将炮眼打成四十五度角,成了九门四百毫米口径的巨炮,全对准砖厂轰击。灾难已经降临,跑到天边外国也躲不过去。我很快镇定下来,对武干事几个战士说:“这事和你们无关,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我打开扩音器,吹了几声长哨,像往常放完炮之后大喊:“警报解除——警报解除——”我们跨过脚下一层大大小小的黏土块,低垂着头走向砖厂。 站在近处,砖厂被摧毁的程度惨不忍睹,就像遭到一次狂轰滥炸。战士们从隐蔽处出来,默默地站在废墟上,好在没死人也没伤人。林师傅发动了柴油机,应急灯刷地亮了。在灯光的照耀下,连长盖房子的眼睛和狼一样红,冲我们大喊:“你们怎么放那么大的炮?啊?董太锋!你想干什么?啊?” 我手里握着一把钳子,绕过几块大土坷拉走到他面前。 没等我说话,他大发雷霆跳着脚骂:“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你是在搞定向爆破吗?你是在搞定向破坏!你是想把全营、全连的人都砸死!你对领导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为什么搞这样的陷害?你这样的兵太有水平,我这样的连长带不了你,”怒视伍干事,“你们机关干部到基层,起的是什么作用?啊?” 伍干事非常尴尬,板着脸一言不发。我说:“伍干事是守备区来了解情况的,和他没有关系。”连长一直骂了我半个钟头,我有一直站着看着他骂。 “定向爆破”由我提出,并且得到连长的认可和支持。此时辩解谁是谁非已不重要,全连官兵劳累一天,现在还饿着肚子。但是,没人敢劝“老圈”。 我说:“你如何处理我无所谓,全连弟兄们干了一下午活还没吃饭。事情已经发生,我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你应该承担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连长骂哑了嗓子,再骂就发不出声了。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公鸭般叫了一声:“吃饭……”面对丰盛的饭菜,伍干事和班里几个战士吃不下去。我反复劝说:“怎么处理无所谓,你们快点吃饭。”他们勉强吃了点饭,菜没动多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与其丧魂落魄做条丧家之犬,还不如勇敢面对,该死该活吊朝上。 我一个人吃了一桌子菜,喝了六瓶啤酒,外加一瓶果酒。 晚饭后,伍干事找连长求情,声泪俱下,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说:“董太锋写了一下午稿子,无法脱身去现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他准备转志愿兵,准备结婚。请连长让他迈过这道坎儿,他再没有机会了。” 此时的“老圈”油盐不进,别说伍干事,“天干事”降临都没用。用他们四川话说,就是一心一意想“搞死我”,只要置我于死地,他才得后生。 连长召集班长们开会讨论,也让我参加,说:“一、对肇事者给予什么样的处理。二,谁应该负主要责任。我要强调,董太锋的思想意识有问题,故意和我过不去,想借指导员回守备区学习之机,制造特大爆炸事故陷害我,让我当不上副营长。我还要强调,董太锋重则承担法律责任,最低给予记大过处分。” 除了指挥班长金不换同意连长意见,坚决给予我处分,所有班长都为我求情:“董太锋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多爆破黏土完成任务,教育一下就行了。” 连长勃然大怒:“董太锋就是思想意识有问题,故意陷害领导!我白培养你们了,关键时刻都不向着我说话!你们是非不清和稀泥!你们不同意给他处分,我非给他处分不可!否则,除了金不换,我全部撤销你们的班长职务!” 金不换掩饰不住,喜笑颜开。大家都保持沉默。 散会之前,连长说:“明天继续开会,继续研究给董太锋处分问题。” 大家往外走,袁顺利故意把金不换挤到墙角。 肖立文低声威胁:“你妈逼再胡说八道,看老大不弄死你!” 班长们走后,我和“老圈”继续谈判。 我说:“我不是推脱责任,这就是一次意外事故。我在家写稿子没在现场,伍干事到别处了解情况,怎么成了思想意识问题?你是连长我是战士,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我想炸死你,不会愚蠢到用放大炮这种形式,我知道哪块土块落下来砸中你?再说,还要搭上无辜弟兄们的生命,请你冷静。” 连长连连摇头:“你就是想陷害我,不给你处分,就得处分我。” 我苦苦哀求,恨不得给他下跪:“我的未婚妻马上要和我结婚,我马上就要转志愿兵,求你放过我这一回,让我当牛做马都没二话,求求你了连长。” 连长上来“老圈”脾气,没有半点缓和余地:“你求我我求谁?我放过你,谁放过我?你马上要转志愿兵了,我还马上要当副营长了呢!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难道我还有第二次机会吗?你先写检查,重点从思想意识方面深挖。” 在部队,谁思想意识有问题,就属于道德品质败坏。我当然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仍试图说服他让我过关。但是,他仍不依不饶。我拿出《砖缘》那篇稿子,最后摊牌:“我要不是为你提升副营长写这篇稿子,也不会发生这起事故。再说……”他看都不看一眼,说:“你出去,我打个电话。”我一动没动。 他抓起电话当着我的面,竟要通了守备区司令员。我把稿子装进口袋,愤然出去。连长越级告状,只想让我一个战士承担事故责任,自己开脱干净。我想起他第一次对我们新兵讲话:“在我们部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年龄大的是哥哥,年龄小的是弟弟……”我心里热乎乎。现在,他既冷若冰霜又冷酷无情。 守备区司令是位身经百战的老革命、爱兵模范,他严厉地批评了“老圈”:“你一个连长竟然找司令员告一个战士的状,一定是你本身出了问题!” 司令员放下电话,马上给高炮营打电话询问情况,让他们调查处理。 “老圈”的一系列举动,让我想起要塞区法院审判的那桩盗枪案。 战士孙长治和连长闹矛盾,想给连长制造麻烦,偷走连长到手枪藏进坑道。 经过指导员耐心工作,孙长治认识了错误的严重性,答应夜里把手枪取出来放到连部窗台上,争取从轻处理。连长知道情况后瞒着指导员,事先进坑道里面埋伏,孙长治进来取枪时将他撂倒,用行李绳捆了,出去打了三颗信号弹,声称阻止了一起重大政治事故。孙长治被判刑四年病死在狱中,连长提升为参谋长。 有的部队基层干部为了一己之私,视战士个人前途命运而不顾。王巴蛸给连 长家送了棵空心白菜,他就说“思想意识有问题”。我正在构思的中篇小说《责任》,连长也是王振礼的原型之一。我走出砖厂,摸黑顺着熟悉的小道上山。 我爬山就像那个耍马戏的山东人爬杆,摇摇晃晃地爬到杆子尖上。我站在山顶上,也像站在杆子顶端。我坐在最高处那块大石头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我掏出写有无数个“盖房子”的通讯《砖缘》,真想撕碎抛向夜空。又一想,稿子每个字都浸透了我的心血,也浸透了全连弟兄的汗水,当然包括连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坐到半夜十二点钟,才摸黑下山。我一进砖厂,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 全副武装的袁顺利说:“连长让我们找你,怕你出事。”我说:“我现在就去见他。”袁顺利小声“报告”,先进连长屋里:“董太锋回来了,没事。” 连长问:“他在哪儿?”袁顺利说:“在门外。”连长说:“你让他进来吧。” 我听见“哗啦”一声,连长迅速地把什么东西掖到腰里。 我报告进来,说:“连长,我私自外出,罪加一等。”他顿时眉开眼笑,说:“小董,看你说哪儿去了。一班长,你通知骨干们回去睡觉,明天早上七点起床。”伍干事一直在等我,见我回来也放心了。因为我影响了全连弟兄吃饭、休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和我一样,起早贪黑劳累一整天,夜里也不得安宁。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老圈”态度更加和蔼,拿出两个苹果给我,和晚上的怒不可遏判若两人。他检讨自己脾气不好修养不高,犯了遇事不冷静的老毛病,让我别往心里去。四川是“变脸”故乡,他也不愧是“变脸”高人。 他让我写检查给他个面子,在明天的军人大会上宣读。 他说:“高三连和高一连的一个排在一起烧砖,营里指定由我管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连检查都不写,高一连官兵会以为我偏袒本连队战士。” 我说:“写检查可以,但是要实事求是。如果让我检讨自己思想意识有问题,趁指导员不在家故意放大炮陷害连长,我坚决不写,宁肯被判刑坐牢。” 连长说:“这只是我一时说的气话,你千万别提这些字眼,这对你不利对我也不利。如果一个战士想放大炮炸死连长,这个连长还称职吗?如果你想放大炮炸死连长,你这个兵还能当吗?我当时骂你要给你处分把问题说大,是不得已才这样做。这样才能保护你和我,同时也保护伍干事,否则后果很难设想。” 我心里一阵感动,宁肯相信他的话发自肺腑。我在文书屋里写完检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我写检查轻车熟路,一共写了八页稿纸,仍意犹未尽。 我心里仍没有底,毕竟砖厂损失巨大。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在一个半连官兵面前读完检查稿,获得一致通过。连长进一步强调了安全问题,把责任揽到自己身,说:“董太锋同志认识深刻,年轻人做事太冒失,今后注意就行了。” 他甚至表扬我,仿佛定向爆破有功无过。他向伍干事陪礼道歉,强调是他主动请到砖厂指导工作的。我一想幸亏没死人,能有这个结局已经谢天谢地了。 连长最后说:“董太锋同志要吸取教训,仍带领五班放炮。” 金不换找连长,要求重新带指挥班放炮,挨了一顿训斥。连队彻夜清理废墟,恢复重建,第三天恢复生产。没人再提我转志愿兵的事、到政治部帮忙的事、和曹小花结婚的事。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仿佛驾岛去往遥远的星球仙游,远离地球几十万光年。我仍心有余悸,上级一直没来人调查处理定向爆破事件。 原来,要塞区在扩展大李家砖厂和北安农场的选择上,意见存在分歧。有关领导自作主张,率先扩大砖厂生产,和党委的决定截然相反,并作了检讨。定向爆破事故正好发生在这一节点上,上级不想节外生枝,否则后果不可想象。 高一连一排又撤回曹家屯码头搞装卸,砖厂又缩小到原来的生产规模。 曹小花和曹老太太听到消息,以为我被炸得粉身碎骨,吓的逃之夭夭。母女俩侥幸没上岛、没到砖厂,否则和董太锋结婚守活寡不说,还得蹲监狱。 虽然没追究我的事故责任,我给砖厂造成了巨大损失,已成为事实。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还在岛上,我的转志愿兵机会与曹小花完婚,倒是去往遥远的星球仙游了。赵主任为了让我不失去转志愿兵的机会,来不及登记,先把婚结了再说。幸亏我没和曹小花举行婚礼,否则的话,已经是有婚在身了。 金不换得罪了全班战士,休完假没人接他,在大李家给我来电话求助。我让洪福祉和刘长江去接人,没想到半路上,两个兵把他按在苞米地里一顿痛打。金不换耿耿于怀,以为我教唆自己班两个弟兄惩罚他报私仇。我根本不知道,见他眼眶青紫还开玩笑:“老金,你怎么戴了副墨镜回来?”他更恨死我了。 指导员贺红光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我在岛上就听说,你发射导弹了。”我说:“你的消息是马后炮,你回来,我还要搞新的定向爆破。”他急了,说:“你再胡来,就得上军事法庭了。”我带领五班又搞了几次成功的小规模爆破,一次足够两个月的用料。余下时间,我带领五班弟兄几个推砖坯,进砖窑出砖。 连队晚上挑灯夜战,我们五班也干到天亮,同样完成任务定额,放炮倒成了业余劳动。为了报答“老圈”的“不杀之恩”,也为他提升副营长做最后努力,更为了砖厂的兴旺发达,我把那篇惹祸的通讯《砖缘》,寄给我熟悉的《前进报》编辑吕永岩。报社极缺这种题材稿子,三天之后见报。“老圈”把我找到他的宿舍里,没等说话眼圈红了。他仍没被提拔为副营长,我的处境变得更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连里第四季度的入党名额已定,就像忘我一样无我。我成了一个弥留之际的濒死之兵,多存留一刻都是奢侈。我在部队的日子屈指可数,哪怕给我处分,也是注射一剂强心剂。我又频频回到噩梦之中,复员走到盐场东边子,不敢见人,从屯后绕回小西山。我硬着头皮来到学校,校长董太元和老师们正在办公室里开会。我走进去,没人理我。我躺在废弃的岗楼里,好几天不敢出去见人。我去后勤灶吃饭,不是没有碗筷再是被人赶出来。我回到破破烂烂的家里,房子露天墙壁倒塌。我在一间间破屋子里寻找,一个活人都没有,倒是一群死人…… 我把短篇小说《在山谷中》和《老兵老宋》寄到《解放军文艺》,如同向空中抛去一根根没有钩子的线绳,异想天开能钩住飘过的白云,一步登天。 我仿佛爬上光溜溜的绝壁,手抓倒悬石壁,脚踩万丈深渊。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帮我一下拉我一把推我一臂之力。连里酝酿老兵复员,我名列榜首。 近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家里一概不知道。姐姐来信,仍对我充满了巨大期望,如同把董万显家积攒了百年的劈柴堆到悬崖下面,“腾”地点燃。 弟:你的多份报纸都收到了,真可谓捷报频传哪!使姐深感欣慰。从你的信中可以看出:你目前涉猎的知识是广泛的,也是多方面的,这对习作者是很有益的。你的更多手稿我没有看到,从仅有的几份来看,主题揭示的较深刻,题材也较新颖语汇也较丰富,所以使人很愿意看。特别是几篇小说,仔细回味,确是寓意深长,这是应值得发扬的地方。不足的是:你现在掌握各方面的知识很不足,包括很受人们欢迎的有关科技方面的一些资料。另一方面因你条件所限,也使得思路同样受到局限,这一点我们自己还无法改变。总之,因为你的手稿看的很少,谈不出更多的体会,太大的毛病也不曾看出。唯一的希望: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扬起的风帆不要让它滑落,发动的机器不要让它熄火。无论何人有何流言蜚语,你都不要理睬,始终沿着自己认定的目标,稳步、扎实地前进,后退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前进,才能获得希望与光明。犹为可喜的是,部队已为你力挽狂澜,彻底清除了曹小花这一关键障碍,你太幸运了,真是一发千钧哪!这回你更要轻装上阵,抓紧一切时间快提干早提干,全家老少都在等你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和皮鞋回来,杀猪贺喜三天……再有一事,姐姐不想问还得要问,是不是你早已提干故意隐瞒,不知哪一天哪一刻,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携着如花似玉的媳妇从天而降,给全家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我盼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姐姐这封信,又将我往绝壁上猛推一把,不烤死也得掉下悬崖摔死。 “老圈”仍因为《砖缘》那篇通讯荣立三等功,如愿以偿当上了副营长,仍在高三连代理连长。那天晚上,连队坐车去某部观看“二炮文工团”演出。 青年女歌唱演员张暴默演唱《金梭和银梭》,引起全场轰动,唱了三遍。一位男板胡演奏员,演奏罗马尼亚的名曲《云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变成一只云雀,随旋律在空中翱翔。我一直关注他那只运弓的肩膀,比另一侧肩膀肥厚许多,练板胡一定下了许多工夫,也和我练成的“马裤腿”一样。 演出结束,老百姓一窝蜂地拥上两辆汽车。司机解释,说连队驻地有三十多里路,明天还得起早施工,群众仍不下车。连长安排两个病号负责群众安全,让司机把群众逐一送到家里,连队跑步归队。三个小时之后,连队跑回砖厂。 “八一”建军节,几个村的群众自发到砖厂慰问,送猪肉鸡蛋苹果鱼虾。 每当砖厂机器坏了,连队放假休息,我都到大李家商店、登沙河、曹家屯、金州买书。我舍不得花钱坐公共汽车,能借到自行车最好,借不着就步行。李玉平、郑介旋、马友、张守相等许多弟兄,都陪我买书。他们开玩笑:“你在这里再呆两年,道班就得向你收养路费了。”我的稿费和津贴都买了书,钱花没了就借。那天没钱了,我把准备买牙膏的零钱(还是去年的硬币),买了一本“萌芽丛书”——叶文玲的《无花果》。我也是一棵不开花总结果的特殊果树。 从此后我刷牙不用牙膏,比用牙膏刷得还干净。那天我又去登沙河,买了一本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还剩下一分钱。售货员给了我一块糖。我突发灵感,构思电影剧本《心总是热的》,马上上映故事片:《血总是热的》。 连队举行大会战,要在雨季到来之前制作二十万块砖坯,超额完成全年任务。砖坯完成的那天下午,突然狂风暴雨,全体官兵和工人全部出动苫盖坯垛。 长长的塑料布用砖和石头压不住,几个人用手拽不住,盖一次刮一次,被大风刮到天空,成了一条条腾飞的白龙。不管干坯水坯,都被雨水浇倒泡塌,成了一趟趟泥坨子。雨越下越大,一趟趟泥坨子变成泥石流,被山洪冲进登沙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山洪爆发,手推车、橇板、木杆子等一切器材、工具等都被冲走。 战士们争先恐后跳进激流抢捞,“老圈”打了两梭子冲锋枪制止,决不像被覆坑道那样,导致陈寿高牺牲。军民们昼夜苦战了半个月,一会儿工夫,劳动成果化为乌有。雨下了几天几夜,连队除了政治学习再是打扑克,听收音机。 弄不清哪是播音员播音,哪是打扑克的喝五吆六声。 雷声“轰隆隆”,打扑克砸桌子声“咚咚咚”,还有收音机受雷电干扰的“吱拉吱拉”声 。外面大雨,形成一层密不透风的雨帘。屋里输牌的战士脸上,贴满一道道纸条纸帘。我坐在饭堂里,浑身落满黑压压一层苍蝇,修改小说。 那天上午,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世界倏然亮了。一群群五彩的鸟儿和一群群姑娘一样,欢快地飞来飞去。蛤蟆欢快鸣叫,像一群群大声朗读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大家在屋子里憋了一个星期,都出来见太阳。 大雨过后,砖厂无异经历了一场浩劫。地上泥泞不堪,砖厂成了平地,每个人脚上,都沾着两坨烂泥。小河被山洪冲成了深沟,沟里面仍水流滚滚。 料场泡成了一湾烂泥汤,小推车被洪水冲走了几十辆。高三连毕竟是高三连,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光荣传统代代相传。没等连长、指导员动员,党员骨干率先写了倡议书:我们要在自然灾害面前不气馁,发扬一不怕苦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一场恢复生产的歼灭战。战士们热烈响应,决心书像打扑克往脸上贴纸条,贴满饭堂。各班排清理淤泥打扫道路,补修砖窑,到料场放水,干得热火朝天。 两台推土机“突突”欢叫,将泥水推进山沟。我带领五班打眼放炮,料场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放炮声。任何情况下,只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张守相被机器绞掉指尖,不在关键时刻添乱,咬着牙默默坚持到出砖。李军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那几天病重。哥哥来信让他探家,和父亲多呆几天,他把信压下来。三天后,砖厂恢复生产。太阳火辣辣地威猛,两天将一趟趟水坯晒干。大家迫不及待地装窑封窑,烧出大雨过后的第一窑优质砖。 那天休息,我去曹家屯码头看望王国权老大哥。他正光着膀子和战士们一起卸水泥,我看了半天没认出哪一个是他。他从机关下到连队任职,还是平调,已经免职。他没找关系为自己准备后路,也没整天游山玩水闲逛,仍住在连队。 他和战士们一起装卸打成一片,让人敬佩。他浑身水泥和我坐在防浪桩阴凉处,认真看完了《责任》故事梗概,没提意见,对我的操作方法提出异议。 他说:“编辑要成型的稿子,和活跃版面的稿子不同。你这样傻写,写到共产主义取消军队也很难上稿。不要以为编辑纯洁,收礼和不收礼、送稿和不送稿绝对不一样。搞创作不能贪大,先从三五百字的随笔开始,发一篇是一篇,要写十年八年之后,各方面条件成熟了,再尝试写短篇小说。你说要写中篇小说,我没发表意见,但是不赞成你的做法。上来就写大东西,成功希望渺茫。” 老大哥说的,还是过去搞新闻报道的那一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我必须按自己的目标去突破。我不但等不上十年八年,再住两个月又要复员。 就算他完全有道理,我也必须铤而走险。我没有时间去考证胜败,拼了才有希望。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主人公于连·索黑尔,虽然我和他处于不同国度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信仰,但是在达到奋斗目标上,有着同样的梦想和执着。 对于这个世界,我比他有着更多的期待。我不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改变命运,苍天绝不会为我降下青睐。我现在的手中武器,还是一枝笔。坎坷与失败,成了我的常态和习惯。不管天上流动的是雾气还是浮云,霞光万道才算拨云见日。 昨夜又没睡好,左右两个人两面吹风说梦话,像开了一夜吹风会,我顾此失彼不知该听哪一个。我只好头朝里睡,刚要迷糊过去,被半空中落下的一只大脚砸得眼冒金星。我赶紧倒回来,位置又被占领,真是无可奈何苦不堪言。 刚来砖厂时苹果花盛开,香气浓郁。现在,一树树繁花变成一树树红彤彤的果实。我的理想仍处在萌芽阶段,酷霜期却一天天临近。我坐在草地上看书,一只小昆虫顺一根狼尾巴草艰难地爬杆。它爬到一半,一只癞蛤蟆悄悄爬过来,“叭”一声将小昆虫吞食。整个天地间,顿时变成了癞蛤蟆肚子。我呢?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9章 沙中金被挖掘登上大雅之堂 天难诛地不灭天生我材必有用 晚饭后,连长对我说:“最近你要出趟公差,到要塞区军务处帮忙。” 要塞区军务处董处长在报纸上经常看到我的名字,以为我早提干了,要把我调到军务处。当他知道我还在高三连,没入党也没提干,非常惋惜。恰逢保密室要抽调几个文笔好的战士整理历史文件,送军区永久性存档,董处长让参谋打电话调我帮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句惊喜的独白差点儿脱口而出: 真是我们盼望的救星来了吗? 接着春雷爆发般地倾吐内心的感情: 早也盼晚也盼、 盼穿双眼, 怎料想今日里…… 弟兄们得知我被调到要塞区帮忙,由衷为我高兴。 班里几个战士帮我拆了被子,指挥班战士储继山抢着洗完被套,晾干做好。 我忙着清欠,欠李玉平五角钱,他死活不要。借袁顺利一本《中外歌曲选》,他也不要。到大李家商店买了一套《聊斋志异》,借许常发两元钱,排长六角钱。 给家里寄了十元钱,张贵才付的邮费。开始说带行李,又说不带,住招待所。我把行李捆好,委托洪福祉替我保管。我到给养员那里借了五十元钱五十斤粮票,怕夜长梦多,有船就走。砖厂汽车让王会计开到登沙河联系煤去了,老百姓拉砖的车一辆没来,打电话又联系不上。洪福祉和许常发到林师傅和苗师傅那里借了两辆自行车,把我的提包绑好,刚要送我去曹家屯码头,李庆在大道上拦住一台拖拉机和一辆汽车,“突突”开进砖厂。他们把提包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放到汽车上,让那辆拖拉机开走。弟兄们都要上车送我,坐不下,和我挥手告别。 到了曹家屯码头,老大哥王国权仍在汗流浃背地卸船。我和他告别,他说:“你今年千万不能复员,最好能在要塞区扎下根。”说一说容易,谈何容易。 十点钟开船,不知道这次出去是什么结局。再大的风浪我都不晕船,海面风平浪静倒晕得一塌糊涂。登陆艇到达广鹿岛码头,罗春华把夏装和冬装一起送到船上。我们短暂地说了几句话,船就开了。中午十二点,登陆艇靠上大长山码头,我坐班车来到要塞区招待所。招待所是座姊妹楼,东楼条件比较好,用来招待营团级干部。西楼条件比较差,只接待普通干部战士,还有地方人员。 当然,我没有资格住东楼。我三月份来这里参加创作学习班,也住西楼。 招待员是个目空一切的雀斑女兵,眼睛如同一个愚蠢画家没勾勒黑眼球,蒙了厚厚一层霜。可惜这套军装,穿在她身上,成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红柿。她不会写“军务”的“务”,告诉几遍都没写对,写成了“军任处”。她没什么来头,却仍以后门兵为至高无上,用眼白和鼻子暗示,让我给保密室打电话。 我给保密室打电话:“我是广鹿守备区来帮忙的战士……”电话挂断。顷刻,进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干部,不介绍自己是谁,如同一份没解密的文件。他只看了一眼通行证没看我一眼,安排好房间没问我吃没吃饭,转身离开。 二楼房间面北,机关大操场尽收眼底。中央戏剧学院的师生们住在东楼,正在和机关干部打排球。连年丰也在场上,不算冤家路窄,也不是陌路相逢。 我去机关士兵灶转给养关系,锁门,司务长和给养员到海边游泳去了。我口袋里只有五角零钱,到军人服务社花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汽水,回房间吃完,躺在床上看书。广鹿岛距离大连最近,是老牛船进岛的第一站。老牛船到了最后一站海洋岛,天也黑了,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启航,晚上返回大连港。 其他四个伙伴,都乘返航的老牛船往外走,明天才能报到。我在招待所买饭票吃完晚饭,到外面走了一圈,再无处可去。我脱离了机器喧嚣、郁闷劳累、蛮荒浮躁的砖厂,来到森严冷峻的要塞区机关。短短几个月,我几次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故地重游,梦一般变幻莫测。我更像一只被踢来踢去的倒霉足球,一次次被踢进大门,均判无效。二十四个小时长电,我继续修改中篇小说《责任》。 第二天,四个伙伴到齐,他们有獐子守备区的代守中,海洋守备区的国富贵,小长山守备区的肖小军,巴蛸岛独立连的七五年老兵林宝玉。 上午九点,我们准时来到机关大院。 二楼保密室戒备森严,设有铁栅栏和防护门。魏保密员是位和蔼善良的年轻女军官,正连职,腹部隆起没戴领章帽徽,再住几个月就要做妈妈了。 我早报道一天,她把铁栅栏和保密室铁门的两把钥匙,交给我保管,可以随时出入。她向我们介绍了保密事项和工作任务,抄写整理裱糊部队自上岛以来的机密文件,年底送到警备区司令部保密室,再统一送到军区永久性保存。 我们正式开始工作,抄写文件目录。晚上,我一个人进入保密室,浏览各个时期的各种机密文件,大开眼界。我的另一个身份,仍是广鹿守备区保卫科登记在册的“重点人”,不准私自外出,不准进入守备区机关、连部、弹药库等重地。现在,我进出要塞区司令部保密室如履平地,如堕五里雾中也滑天下之大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知道两次把我确定为“重点人”的人,知道后该作何感想。 每天午饭后,要塞区机关和直属分队到海边游泳场游泳。我自由自在地游了个痛快,把所有烦恼溶解在大海里。那天午后,要塞区举行游泳比赛,从防化连海边为起点,到“守岛建岛纪念塔”下面海滩为终点,顶多五百米距离。 我第一个游到终点,奖励一条浴巾。以前,我仅凭一身好水性就能提干。 现在,我就是变成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也没用。 盛保密员不苟言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们以为他架子大,叫他“机密文件”,也不和他说话,有事都请示魏保密员。她看出我们的困惑,背后向我们解释,做保密员大多是这样,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天长日久,养成了让人以为孤僻的性格。甚至,有的人真的变得孤僻。 那天,“机密文件”“解密”了,不但主动和我们说话,还笑了一下。 在要塞区,经常见到来自广鹿的官兵,开会、学习、训练、领器材。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老铁山哨所所长、作训参谋、通信参谋等等,仿佛我认识的人都来过。自从当兵以来在岛上再没谋面的老乡,也能在这里见面。 他们都说,“你总帮忙不是个事,最好能调过来入党提干”“年龄大了该找对象结婚了。”对于这种千篇一律的话题,我也千篇一律地点头称是。 那天晚上看电影《女跳水队员》,教练一句台词对我启发很大: 在最困难的时候,往往是最接近胜利的时候,同时也是最容易丧失信心的时候。 我早上五点钟之前起床,到山上纪念塔下面锻炼身体,再回保密室看书写作。活多的时候,我们弟兄五个一起加班。七点半钟之前,我再去士兵灶吃饭。和我们同桌吃饭的小女兵,也在机关帮忙,属于那种没说过话的熟人。每当我们走碰头我刚要打招呼,她就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到路边摘下一片树叶。 我的最大愿望,是找个女兵做终生伴侣。也像用高射机枪打拖靶,只根据弹迹确定成绩,直接命中的希望并不大。那天中午游泳,我把头埋在水里采用自由式,在人群缝隙中游向海中间。我的手触碰到一砣滑腻腻软乎乎的东西,以为是海蜇,用力抓了一把。我把头露出水面换气,才知道游进了女兵区。 她们兴奋得像一群鸭子,抓住我不放,往水里按我脑袋。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在水下潜游好远,才露出头换气。我游到海中间停泊的一艘大船旁边,顺锚缆爬上甲板。不一会儿,一艘快艇开过来,上面坐着几个戴“纠察”袖标的战士。我一头扎进海里。快艇调头追上我,两个兵扯着胳膊把我拽上去。 一个干部问:“岸上那套军装是不是你的?你为什么单独行动?” 我说:“我是广鹿守备区高三连的战士,来军务处保密室帮忙。” 他们让我坐快艇上岸。我害怕上岸被处理,说自己游回去。他们嘱咐我注意安全,驾驶快艇弛向岸边。我一头扎进海里。原来,各单位准备带回时,发现一套无主军装,以为有人溺水。岸上,一列列草绿色方队等候在海滩上。 快挺停靠在岸边,那个干部说明情况,各单位相继整队离开。 海面刮了一个星期大风,要塞区放映了一个星期电影《女跳水队员》,让人只想跳海。大风过后又是一个星期大雾,天天晚上在雾中放映《摩登时代》,全岛军民不会正常走路了,鸭子一样前后左右摇摆。海面终于风平浪静,晚上放映快传片《小花》,也是昙花一现。我的“小花”,还不知道何时绽放。 每天晚饭后,我们都到海边散步。潮涨潮落日出日落,不管细沙还是鹅卵石,都刻录着大自然的生成演化过程。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是永恒不变的哲学。 父亲来信,夸那人会办事。星期天下午,我们几个人到县城,回来没赶上晚饭。天黑后,我撬开炊事班后窗钻进去,拿回十几个馒头、半盆剩菜和几双筷子,和几个弟兄在房间里大快朵颐。吃完后我顺窗户钻进去,把筷子和盆放回原处。 连队赵润斌参加乒乓球比赛,我陪他到俱乐部看电影《水手长的故事》。伍干事来要塞区开会,他说我转志愿兵彻底没有希望,及早做好复员准备。 李达副总参谋长要来要塞区检查工作,上午打扫保密室卫生。 在俱乐部,遇见一起参加创作学习班的马绪,他在小长山守备区政治部帮忙,也没提干。他知道我从政治部回到连队,说起几个月前落在我头上的鸟粪。 昨天傍晚,登陆艇从大陆运来一门日式旧炮,供防化连“洗消”训练。官兵们把炮卸下登陆艇,再从海滩往路面上拖,准备拖回连队。一个新兵在轱辘后面推炮,炮身后退,不幸被碾压身亡。几十年前,这门大炮在中国犯下了许多罪恶。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几十年后,仍夺去我军一位年轻战士的宝贵生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建军节”到来之前,魏保密员让我们把手头工作干完,放假三天,回家回连队都行,注意安全遵守纪律,按时归队。不管回家还是回连队,我都害怕麻烦缠身,再说还没有路费。其他四个弟兄回连队过节,我一个人留在招待所。 那天,我在书包里装了书和稿纸,到“守岛建岛纪念塔”下看书写作。 纪念塔是要塞区的标志性建筑、守岛部队的丰碑,凝聚着一代代老海岛们无私奉献的牺牲精神。一九六四年九月,原要塞区司令员刘德才为纪念部队上岛十周年,决定修建这座“守岛建岛纪念塔”。从地面到塔基有四十九级水磨石台阶,中间三个平台,两边各有六个立柱,并用四根红色栏杆围成。最底层的两个立柱上,分别书写“以岛为家,以苦为荣”八个金色大字,塔身中央镌刻“守岛建岛纪念塔”七个大字。塔顶用铁架支起一枚“八一”五角红星。离塔五十米处有一座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长方形烈士纪念碑,正面镌刻着“永垂不朽”四个大字,背面镌刻近三十年来在守岛建岛中牺牲的二百八十九名烈士英名。纪念碑后面留出一大片空白,随时随地镌刻继续产生的烈士名字。眼下,未来的“烈士”们还是活生生的官兵,将不断地填补上去。我眼前出现一个个镜头回放:那一个个青春的面孔鲜活的生命,不断绽放一幅幅壮美的华彩。建塔以来,先后有叶剑英、罗瑞卿、孙宗逊等党和国家、军队领导人来到这里,悼念守岛建岛的英烈们。 上山的阶梯上,前来瞻仰纪念塔的军人络绎不绝。 有在晚辈搀扶下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老首长,有在职的要塞区各级领导,有带孩子的军人夫妇,有青年男女军官,有三五成群的男兵女兵,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转业干部和复员老兵。他们来到纪念塔前,庄严地举手敬礼,合影留念。有的烈士家属用手抚摸着纪念碑上的名字,或泪流满面或痛哭失声。 我想起了李振厚们,也有过青春韶华、美好的愿望和理想。他们响应祖国的号召参军入伍,为守岛建岛做出过贡献。只因为种种原因误入歧途,走上另一条不归之路。前车之鉴于后之来者,不该忘记他们,也应该为他们竖立一座墓碑。 《怒海风雷》的雷声早已经远去。作者对我说的那句“文章不厌百遍改”,核电池一样释放着强劲的启发。我反复修改被多次退回的小说稿,立下投名状。我全身捆绑着炸药和手榴弹,把肠子塞进伤口,把断臂掖进腰带,把被崩出眼眶的眼珠子一把拽掉,用木棍固定断腿,带领由小说稿组成的敢死队员,一次次地向《解放军文艺》冲锋。“敢死队长”眼睛瞎了,双臂和双腿没了,义无返顾地滚向雷区。一篇篇退稿和千篇一律的退稿签,是用裹尸布包裹的一具具尸体。我重新修改誊写退稿,如同一个个替身借尸还魂,前赴后继地向编辑部进攻。 每篇退稿都被我修改誊写十几遍,相当于创作若干部长篇小说。我的钱,绝大部分买了稿纸。我誊写的稿子没有任何修改痕迹,用剪下的纸片纸条进行粘贴。把纸页倒过来,会看见一块块遮羞布般的纸片暗影,也是一块块创可贴。 空虚和无聊是一个人穷泊潦倒的前奏,一时一刻都不能无事可做。既要匆匆忙忙又不能劳而无功。要有雄心更要有野心,否则一事无成。转眼间过去一个多月,早上到司务长那里去交伙食费。粮票不够了,我写信让连队寄过来。 边海防服务队放映电影《庐山恋》,男女主人公接吻的场面,让人渴望结婚。广播轮番播放《新婚姻法》,女性二十周岁、男性二十二周岁就可结婚,仿佛国家要为全国适龄青年举行一场集体婚礼,幸亏结婚不像提干那样不能超龄。 中央党校两位老师讲授《社会主义经济》,把农村描绘成世外桃源。 我们天天散步,机要室两个帮忙女兵也天天散步。我们走到哪儿她们跟到哪儿,我们来到海边,她们也改变路线跟到海边。真想把其中一个漂亮女兵领回小西山。“国庆节”即将到来,盛保密员敦促我们把所有工作赶完。 老兵“胖猪”提醒大家:“要卸磨杀驴了。”下午去保密室,盛保密说:“没活干了,大家明天回各部队。”保密室非久留之地,入不了党也提不了干。 我们和老兵“胖猪”来自农村,回去就该复员了。军务处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和好评,分别给所在守备区写了鉴定,建议在进院校、入党等方面优先考虑,“十一”放假可以回家,路费报销。对于我来说除了报销路费,其余得“建议”如同彩色气球,不被大风吹走也得半空爆裂。今天来船,内岛的四个弟兄回各自守备区。明天走船,我还没确定回哪里。对于有的人来说,只要不坏就是好。对于我来说,再好也将寸步难行。我不管走到哪里,必须打扫卫生,每天必须做几件好事。除了部队教育和雷锋精神的感召,家庭教育也非常重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十四岁时,父亲让我给下放户老人挑水。爷爷奶奶总唠叨,说小孩子眼里“要有活”。雷排长倡导的“细小工作”绝非扫地般肤浅,浸染着军营文化的深刻内涵。来保密室帮忙的两个月之内,我每天都做细小工作。临走之前,我又将保密室的卫生彻底打扫了一遍。魏保密员送给我五本稿纸,期待早日看到我的作品。盛保密微笑着,送给我一个保密本。我敬礼告辞,回招待所收拾东西。 魏保密接完电话之后把我叫住,让我把大家叫回保密室。 明天,警备区司令部保密室常助理来要塞区,在我们五个战士当中挑选一个,去警备区整理文件,还能提干当保密员。我年龄比老兵“胖猪”大三岁,比最小的小周大十岁。年龄大,是我与生俱来的叛徒内奸。大概在干部部门,我一定属于白发苍苍的老叟。除了年龄大,我还不是党员,每当组织活动都靠边站。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具备去警备区的条件。我无动于衷,另四个弟兄跃跃欲试。 我虽然没有半点希望,也做好了充分准备,首先将胡子斩草除根。 第二天上午,常助理搭乘接警备区首长的“甲交”快艇上岛。如果说盛保密是“机密文件”,常助理就是“内参”。他来到保密室,那四个弟兄顿时紧张得屏住呼吸。我们给他敬礼,他面无表情看都不看,只象征性地抬了下手。他鼻子不停地抽动,仿佛在嗅谁去警备区当保密员更适合。魏保密员把我们个人简历递给常助理,他摇头不看。魏保密员说:“让他们自我介绍一下吧。”常助理摆了下手不听。他什么都不看,只看我们最后一天最后时刻整理的最后一叠文件。 他简单翻了翻,选中其中一份,放在桌子上用手拍了一下,转身离去。 我无动于衷,另四个弟兄到桌子上去看,垂头丧气全蔫了。 原来,那份文件是我整理的。庞中华的硬笔书法字帖刚出版,我买了一本,经常对照练习。谁都说我不用练,我的字和他不分伯仲。这不是自夸,确实非我莫属。我常年誊写稿子,想让编辑先喜欢我的字爱屋及乌。我写字又快又工整还有骨,一笔不连,笔杆把中指磨成厚厚一层老茧。我修改稿子,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剪贴纸片。我抄写裱糊文件,像妈妈打袼褙,奶奶糊窗户纸,让四个弟兄心服口服。军务处来车,我把四个弟兄送到码头,船开了才一路跑步回来。 下午三点,我准时到文化处赵干事办公室,他在等我谈小说。 他说看了《老兵张青松》,给他的感觉半点都不轻松,结尾部分有点“小”,但是有些问题提的好。小说根据“胖猪”和我的个人经历写成。 “胖猪”是七五年兵,结婚有了孩子,年底复员回家务农。他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如何轻松?农村籍战士都有同样“沉重”,让读者不轻松的作品才有内容。我没敢说已经写完了中篇小说《责任》,只说有写中篇小说的愿望。 赵干事连连摇头,说:“军区不少人都在写中篇小说,都没成功。”他们写他们的我写我的,他们不成功不等于我就得失败。赵干事又说:“像我这样的创作干事,存不存在还不好说。”这我也不管,只要我的人存在就行。他说:“你一个战士,别在这方面下太大工夫。”鲁迅说:我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我也把别人打扑克抽烟扯皮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写作上。 意大利文学家但丁的一句话正在流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下午去教导队找惠达,他正在训练防化洗消,晚上在这里吃饭。他建议:“你在复员回家之前,主动找曹小花解释,恢复未婚妻关系。”我说:“我这是去找骂,我们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两清了。”赵主任来要塞区开完会回广鹿,我去大连,我们坐一趟船。他看了军务处给我的鉴定,又被选到警备区司令部整理档案,感慨地说:“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把一个手提文件包和一枝金笔送给我。 就像磨锉将石头磨凹再换一块,每当这时,励志的话从四面八方汇聚。 电影《画中人》里神仙说: 要想活的美,必须先流血和泪。要塞区板报上写着:大器先需小折磨。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军务处鉴定:该同志思想道德品质高尚,德才兼备,工作认真,学习刻苦。只有关副政委评价我:有才无德……世人皆醉他独醒。 姐姐来信报告喜讯,说老叔遇见一个能人吉庆祝,家住大连。吉的爷爷是着名物理学家,父亲是大学教授,哥哥是公安部副部长。吉听说我文武双全,要把我推荐给他哥哥当助手。他手里还有两个女兵名额,看好了妹妹桂春和堂妹小荣子,准备带到大连“210医院”当卫生兵,已经填表了。老叔把吉当成救星,当老爷子伺候,每天大鱼大肉招待。姐姐坚信不移,让我马上给吉写信介绍情况。她还不无诗意地写道:董家的景象一派妖娆,祖坟方向已经青烟袅袅…… 我给姐姐去信,说我马上就去大连,到吉家看看就知道了。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0章 破镜难圆峰回路转梅开二度 拨乱反正殚精竭虑积重难返 海面风平浪静。傍晚,登陆艇靠上黑嘴子码头。我来到要塞区招待所,床位已满,好说歹说只住一夜。晚上,我到站前商店买了糖和糕点等,第二天早上四点起来,提了提包出去。大门上锁,师傅非要等半小时再开门。我来到后院,解下腰间枪纲栓了提包,爬上一个半人高的墙头。我俯下身子把提包吊到墙头上,再顺到墙外,随后跳下去。我扛着提包跑到火车站,早班车已经剪完票。 售票员刚要关闭剪票口,我侧身挤了进去。我一阵猛跑冲上站台,刚跳上火车,列车员关门上车,火车随即启动。八点半钟,火车准时到达瓦房店。 “十一”前夕,汽车站人山人海,买票的人像一窝胖头鱼。我不顾军人身份一阵猛挤,到前面买了票,也帮老同学黄桂华夫妇买了两张票。否则就得坐下午那帮车,天黑才能到家。车窗外面,阳光照耀大地,哈大道两旁,片片葵花向太阳。向日葵变成如醉如痴的儿童,朝着太阳齐声歌唱:毛主席呀!您是灿烂的阳光,我们是葵花,在您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苹果丰收,道路两边一处处果摊。 虽然我和曹小花已经彻底了结,离家乡越近一步,我的心情也紧张一分。我在永宁城东门外下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董云全三叔赶集,说董云福大爷的马车在联合厂打气,让我等他的车。我回家心切,没吃早饭和午饭,饿着肚子提着沉重的提包,恨不能一步迈进院子里。节气快到秋分,一派萧条景象。 家乡如同一个中年大婶般亲切,看出年轻时的风韵。一路上我遇到盐场人,都停下和我搭讪。我戴着领章帽徽,他们非要问:“你这是复员了吗?”我做贼心虚般回答:“没有。”他们又问:“没复员你怎么回家了?”我无言以对。 曹家在大队部道北,玻璃窗就是曹老太太的观察镜,对过往行人一目了然。 我加快脚步,像越过一道封锁线。到了地东头,我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过了坎子来到街上,院子里我和妈妈栽的枣树上,挂满一树红灯笼。父亲看见我从街上进来,从炕上跳下地,光着脚走到院子里。他额头挤了道道红印子,说话有气无力。奶奶也病了,躺在东屋炕上。爷爷头几天挑水浇菜,摔断了两根肋骨。四个老人三个躺在炕上,只有妈妈这个老病号,在地上忙里忙外。 妹妹天天写作到深夜,连电影都不看。弟弟每天早上跑步,也想当兵。我在永宁集市上买了肉和芹菜,妈妈和面、剁馅包饺子。把老叔找来吃饭,他很高兴。我的同桌、大西山董太水闻讯赶来,带了一提包苹果。他一只眼睛打石子被崩失明,另一只眼睛也被危及,需要一万元钱做摘除手术。他说了很多理由,劝我与曹小花和好。他主动向我询问海岛经常打信号弹的事,我刚说话,他用手捂住耳朵:“别说!别说!这是军事机密,我什么都没听见!”转身就往外走。 来看望我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都说曹小花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劝我恢复。半下晌,曹小花真的骑自行车来了,全家人如临大敌。她进来大大方方地坐在炕沿上,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妈妈给她倒水,洗苹果,让她脱鞋往里面坐。 我客客气气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她微笑着问我:“你在部队提干了,就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在家里给你丢人了?”我唯唯诺诺,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我说:“为你出主意替你写信的那些人,他们才愿意看到现在的结果。”曹小花低下头,说:“你明白,信不是我写的。”我说:“部队已经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她闭口不谈准备到砖厂和我结婚,被“定向爆破”搅黄了的事。如果一切顺利,我转为志愿兵,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仿佛不说就没有这回事。 我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不相信我还活着?”她低下头,说:“事到如今,我不是想和你恢复关系,你也不能恢复,当面和你说几句话。” 我俩又没什么话可说。我从没仔细地看看她,现在面对面地看个明白。她的确长的不错,人品不坏,还通情达理。物是人非,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是来找我算帐,也不是来忏悔。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大概只想让我后悔。 果然,她幸灾乐祸地说:“我以为你当了大军官,领回官太太了呢。你嫌弃我,不该说我没有文化,拿我当预备。你放长线钓大鱼,骗的我好苦,耽误我四年青春。我给过你一对洋枕头,给你家买的鲅鱼,把钱还给我。” 我把口袋里的钱全掏给他,她看都不看:“我就值这几个钱吗?”我们无话可说,她知趣地出来,顺手把地上的笤帚拣起来挂好。我打趣地说:“地还没扫呢。”我把她送到街上,太友大哥来送鱼,故意说:“小花怎么不吃饭就走?” 我半开玩笑:“她再吃饭就得交钱了。”他看我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以为我们已经恢复了关系。地东头的老李大河是银河,我只把她送到这里。她说:“你到我家去一趟,我妈有几句话要和你说。”除非重归于好,否则就是自取其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说:“我回家了。”转身就走。她在后面说:“我自行车坏了,你帮我修一修。”我仍没理睬。后面的啜泣声扯住我的腿,我停住转过身。 她哭着对我说:“我们真的不能恢复了吗?”我摇了摇头。 晚上喝酒,太友大哥、父母都劝我回心转意,老叔坚决反对:“你要是和她恢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要口志气,宁肯一辈子打光棍!” 小时候每当蚊子咬,奶奶就让我们念叨“七月十五去一半,八月十五不见面。”到了七月十五,蚊子仍不见少。到了八月十五,蚊子虽然少了,但是叮一口肿一片,越挠越痒直至感染发炎。现在不受人的欺负了,晚上照样受蚊子欺负。 我们这个老对手,还在吸食全家人的血液。父亲点了破布条熏,蚊子照咬不误,咬得更狠,人被熏得不敢喘气。父亲的气管炎更重了,将塑料袋套在脚上…… 除了蚊子,屋子里各种小动物,都在欺负无可奈何的人类:扑面而来的蚊虫,长腿的蜘蛛,紫红色的蟑螂,还有从窗外飞进来的金龟子,多腿的蜈蚣…… 蚊帐三十六元钱一顶,全屯没人买得起。只有节气不用花钱,念叨几天就到了。天亮时我睡着了,做梦买了一顶尼龙蚊帐。妈妈一直在为我赶蚊子。 这几天除了秋收,我还和郝文章、太全到西南海拉鱼,到庙山后重温当年的一幕。在西北海岸边,我撇光了脚下的石片,一切不悦,也“噌噌”地飞到海里沉下水底。我在“青石线”水湾里拣了一个锅盖大的海蛰,分两次挑回家。 父亲和妈妈劝我,让我到曹家“认错”,我一笑了之。人们风传我和曹小花恢复了关系,这几天结婚。父亲和妈妈背着我,让太友大哥到曹家当说客。曹老太太把我好一顿夸奖,说:“小太锋的肚量,好比上大肚弥勒佛了。”只有曹小花彻底把我看透,坚决不相信董太锋回心转意,挨了老太太一顿暴打。 我对父亲说:“我决心已下,你们别费事了。”父亲万分悔恨:“我当年吃了你爷爷奶奶的亏,你又吃了我们的亏……”我成了假大空,安慰父亲:“历史不断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不断重复前人的错误,所以才活到老学到老。”我还说了一句流行话,“有不寻常的开头,就会有不寻常的结尾”。 父亲一眼看穿吉庆江是骗子,上次他要把桂春和小荣子偷偷领走,被早有提防的父亲拦住。吉庆祝凶相毕露拔刀威胁,被父亲一拳打懵,腿差点被踹断。 老叔抡起铁锨拼命,被父亲一把推出去老远,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爷爷和奶奶故伎重演寻死觅活,这一回,父亲视而不见。他有了自己的主见,也老了。 老叔装了一车农产品,把吉庆江送到永宁,回大连再没敢来。 妈妈对父亲说:“你早这样,你早好了,全家都好了。” 每当学校考试那天晚上,各班级老师,都到大队广播室公布学生成绩。老叔和老婶的孩子学习都不好,每次考试,几个堂弟都是班级最后一名。老叔端着老洋炮,把大堂弟追得漫山遍奔逃,对着儿子头顶开火,把儿子吓瘫在地。 以后每逢学校考试,天一落黑,大堂弟就带领两个小堂弟,扛着梯子带了钳子,像游击队割鬼子的电话线,去地东头架梯子爬电线杆,掐断广播线。 老叔后悔没和盐场的李萍结婚。他和李萍念书时都是班级的学习尖子,连跳两级。他们要是结婚有了孩子,学习肯定是尖子。老叔在边外最爱的是陈萍,在这边最爱的是李萍。他日夜思念李萍,动辄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谁都劝不好。 老叔带大堂弟去大连,求吉庆祝给找个工作。吉说说不但安排工作,再找个大连媳妇成家立业。他说能买到永久牌自行车,在小西山骗了一车地瓜、花生,几百元钱。大堂弟已经十七岁,辍学在家。我这代人也和父辈一样,按年龄排行大小。我是老大,大堂弟排行老二,依次往下排。我这辈人凡“太”字,这茬人太多抢不上名。我深受老叔赏识,取名字都随我,后面都是“锋”字谐音。 大堂弟叫董秋风,弟弟排行老三,叫董雪峰,五叔的大儿子叫董春风。 老叔仍把吉庆祝当成救星,怕父亲挡横,私下里和我说,到大连务必去找他。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老叔唠了半夜,说的都是董家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叔骑自行车送我。怕曹家拦路报复,父亲一直把我送到盐场东道上。人们站在道边,幸灾乐祸地说:“看董太锋复员回家怎么办。” 老叔和看苹果的人熟悉,进果园给我摘了一书包苹果。我骑自行车载着老叔,他把我送到永宁,上了公共汽车才回去。我在瓦房店下公共汽车,一个人大喊我的小名:“小子!小子!”穿一身新衣服的“尿罐子”,提着一提包苹果。 我问他到哪儿,他说:“我刚从得利寺坐火车到瓦房店,坐汽车回小西山。”他二话不说,先从提包里拿出两张奖状给我看。在我参军头一年,“尿罐子”入赘到得利寺公社。女方严重残疾,只能蹲行。她非常要强,自学初中课程,靠剪裁做缝纫活儿,赡养一对瘫痪父母。小西山人窝在家里都是虫,出了小西山都是龙。勤劳善良的“尿罐子”来到这个家庭之后,起早贪黑侍弄果园,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和岳父岳母,第二年盖起五间大瓦房。他自学针灸,给全家人治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妻子和岳父岳母,竟神奇地站立起来。 “尿罐子”开了一家诊所,经常免费为人治病,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扔了拐杖和正常人一样。他们夫唱妇随,日子越过越富裕。他家被公社评为“五好家庭”,“尿罐子”被评为“五好丈夫”。他说:“我这次回小西山,把我爹接到我家养老。”我由衷为他高兴,也是一篇好的新闻素材。他非要给我苹果,说是他家产的。我说:“我已经有了一书包苹果。”他拉开我的提包,又塞满了苹果。我摘下自己的钢笔,别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我下午两点半到大连,住在要塞区招待所,明天到警备区司令部报到。 我坐电车来到了海湾广场灯光街,左拐右拐进到一个小胡同里,敲开一扇小木门。屋内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留着长头发、小胡子,穿喇叭裤的青年。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哼着《美酒加咖啡》,扭着屁股跳舞。他像见到了老熟人一样,响亮地喊我的名字:“太锋,快坐!”热情地把我让到椅子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人凶恶狰狞,却是个难得的好人。有的人和颜悦色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男盗女娼。有的人看似满腹经纶,实际上一肚子稻草。 有的人貌似顶天立地,却是个气壮山河的大草包。 吉庆祝贼眉鼠眼东张西望,就像扮演骗子的特型演员。我以为,生活中除了那种脸谱化的电影,不一定存在表里如一的骗子。父亲看人入木三分,还说五七战士老叶是特务呢。吉庆江说:“我了解你的情况,不利条件并不是年龄大,而是没入党。我认识许多军区、警备区、要塞区司令员、政委、主任、参谋长,最近通过他们提拔了一批干部。你不用着急,我对你的安排已经有谱了。” 一个高个男子从门外进来,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 他说:“这个人就是我哥哥,现任公安部副部长,特意进来考察你。从他眼神和表情看,你已经初选过关。但是,他要在大连驻军中十万里挑一,最后能不能选中你,还得我说了算。我快到三十岁了,才发现自己是个天才。” 我问:“你是哪方面的天才?”他说:“在与人交往和帮人办事上。”我说:“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他说:“尽快入党,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入党,我就可以直接提升你为正团级。”我问:“我要是今天入党呢?”他转移话题:“我爷爷是理工大学着名教授,你去当教授也行。”他家老少七口人挤在两间小房里,根本不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他说:“李参谋长从我家刚走,征求我对冬季征兵工作的意见。我个人问题还没处理,对你妹妹桂春印象不错。我和你妹妹结了婚,你爹就管不了了。你爹虽然真人不露相,但是耽误了子女的前途。你老叔心眼实在,我已经给他大儿子安排了工作,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元钱。”我说:“你的交际可真广。”他说:“不都是为了追求理想嘛。”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他转移话题:“我想弄一套过去的黄呢子军装,花钱买也行。” 我又请教吉庆祝几个问题,他把收音机音量开大,欣赏电影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他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人来自农村,复员后被我安排到区里当武装部长。我去要塞区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你下星期六务必带两套新军装来找我。”他下了逐客令:“让我弟弟送送你,顺便到秋风的工作单位看一看。” 我和他弟弟走出去。我对他弟弟笑了笑,他弟弟也无奈地对我笑了笑。 吉弟弟告诫我:“我二哥是个骗子,你千万别和他来往。他曾被判刑两年,出狱后仍恶习不改。他没有职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进去。我父亲在大学锅炉房烧锅炉,根本不是教授。我大哥更不是什么副部长,是在校大学生。” 吉弟弟把我送到白云街,告别回去。我来到某军医学校,从两座正在冒烟的高大烟囱下面,找到地下锅炉房。大堂弟和一个来自熊岳的男孩正在卸煤,带我去他宿舍。宿舍由车库改成,四面透风比外面都冷,又脏又乱到处都是垃圾。他两个月挣了六十元钱,都被吉庆祝要去,每个月只给他六元钱吃饭。吉还骗他说:“你已经当兵入伍了,每个月发六元钱津贴费,是不穿军装的特殊兵种。” 我找到锅炉房负责人,他向我介绍了大堂弟的情况。当他知道大堂弟被人控制工资,承诺以后再发工资,由他保管。我看了老叔给大堂弟写信:“我在外面倒木材处处受骗,一分钱没挣还赔钱。”大堂弟说:“咱老董家的人太实在了。”昨晚我和老叔唠嗑,他也发出同样感叹,现在又出自儿子之口,可悲可叹。 我嘱咐大堂弟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结交好人,有事及时告诉师傅。 回去之后,我给父亲和老叔写信,介绍了吉庆祝的骗子行径。老叔接到我的信,不听父亲和妈妈的劝阻,和老婶带堂妹荣子来大连,找吉庆祝“当女兵”。她们到了吉家,吉庆祝已经去北方搞“冬季征兵”了。老叔老婶回来,天天埋怨我和父亲坏了他们的好事,又动了断绝的念头。爷爷奶奶天天骂父亲和妈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老叔和老婶又带堂妹去大连当女兵,才知道吉庆祝已经被判处四年徒刑。 一九五九年十月,为了与苏联驻军级别对等,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兵团改编为旅大警备区,兵团级别,司令员和政委同时兼任军区司令员和政委。警备区司令部和政治部同在一座大院内,后勤部坐落在中山区世纪街。在广鹿高三连时,我曾无比向往守备区机关。到了要塞区机关,我方知广鹿守备区的宵小。来到警备区机关,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里是辽南驻军的最高指挥中心,戒备森严,哨兵荷枪实弹。白天黑夜,机要大楼内“滴滴答答”的收发报声此起彼伏。一条条机密文电从这里被接收,一条条命令和报告从这里发出去。这里是副兵团级别的军政枢纽,指挥导调辽南地区的军政事物和防务。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坐十五路公交车,到“同泰街”警备区司令部报到。办公室黄主任热情地接待我,他比父亲大五岁,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他和蔼可亲对我问长问短,竟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保密室。保密室除了常助理和两个女保密员,还有一师和二师帮助工作的两个保密员。他们可不是“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其中之一,是原警备区司令员兼沈阳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他个子不高,军装袖子下的油渍,闪出金属般的光亮。他经常早来晚走,对于别人的冷嘲热讽甚至奚落习以为常,一笑满脸皱纹尽在不言之中,一副落难公子形象。八年前在驻军医院砌大墙,我怎能想到,和坐在浅蓝色轿车里的年轻军官平起平坐。他父亲是老红军,参加过平型关战役,亲手杀死了三个日本鬼子。他身经百战,除了任旅大警备区司令员、沈阳军区副司令员,还是市革委会主任、市委第一书记。几年前《人民日报》载,他因为不顾中央三令五申,大搞“渤海饭店”“警备区俱乐部”“碧流河引水工程”等楼堂馆所计划外建筑,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军籍。报纸、电台天天批判“南霸天”。一年后,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撤消该同志处分的报告,彻底平反。 帮忙的战士只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来自警备区通信部大和尚山散射站一个女兵,是我自小就崇拜的作家高玉宝的女儿。小高不愧名人之后,随和稳重落落大方,涉猎知识广泛,对哲学心理学文学有着很深的造诣,正自学英语。 保密室废弃的文件,都由我俩用大纸箱装了,抬到墙根下炉子里焚烧。休息时,我们去打乒乓球。她知道我在搞文学创作,劝我学习英语。我说我对英语不感兴趣,想写小说。她父亲是警备区俱乐部主任,正在写长篇小说《我是一个兵》。我老家小西山离她父亲老家很近,我在中学时去演过《沙家浜》。当年我被父亲骂跑,在山上打了一夜苞米茬子被几条狼围堵,回来后写了《天亮鸡叫》。 所有人的家都在大连,只我一个人住招待所。常助理给白山路招待所打电话,把我安排在东楼大套间里,十几张床位。他仍不看我一眼,让我到机关食堂买饭票吃饭,明天正式上班。他不停地抽动鼻子,如果在高三连,肯定荣膺年度“三大毛病”病首。警备区的工作也接近尾声,我的字写的好,专门填写目录。 和要塞区相比,这里的办公室更大文件更多要求也更高。谁哪怕写错一个字盖错一个章,常助理的鼻子都和通了电一样抽动。三个保密员临时抽调上来,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有事就来没事就走。两个女保密员一个有孕在身,摘去了领章帽徽,一个临产。小高今年复员,很快要回连队。关于提干当保密员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我每天从早到晚填写目录,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一动不动。 于桂河打球扭伤了左手腕,由何宾陪同到二一零医院照相。我的同年兵只留下四个,幸亏我到到警备区保密室帮忙,否则,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复员。 晚上,我们一起到警备区俱乐部看电影《三个失踪的人》。如果“失踪”四个人,其中那个人肯定就是我。九点钟散场,我把他们送上十五路汽车。 招待所房间大、床位多,客人你来我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对比砖厂的大通铺,这里堪称天堂。“在家靠娘出门靠墙”,我的床靠西墙。西墙也是人生大讨论的留言板,不同颜色不同字体,记录着不同旅客不同的境遇和感想。 钢笔字: 朋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在“死而无冤”下面写道:我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然而我的路却是这样崎岖坎坷,今天,我将怎样看自己的路呢?我已无法回答,我总感觉人生之路对于我们贫农人家这样狭窄,社会是这样的不公平。我中(忠)心希望有志成才的青年们,发奋向上,努力学习,为广大劳动人民争气撑腰,坚决痛疾(击)那些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县官老爷们……《惜别》下面是红油笔字:同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面对现实的确在金光闪闪的招牌下,有一群政治上和事业上的害群之马,同时也理应受到人类的谴责。但是,你切记不应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有志成材的青年,而应当把自己首先置于斗争的浪涛之中,做个有利于人民的强者。在此我再赠送你一句名言吧:——任何成功,既要有追求的勇气,也要有等待的忍耐。(王东)。无名诗人题:阿哥和阿妹。感情深又深。若是两情愿,早日结婚配。悲愤出诗人,苦闷出酒!钢笔字:同志:请不要苦恼,振作起精神,前途当无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最下面,是几行我不认识的鲜族文字…… 过了“霜降”节气,天渐渐凉了下来。一天冷雨,将秋暑赶尽杀绝。泛黄的梧桐树叶不堪雨水重负,纷纷落下来,均匀地贴在深灰色的马路上,像展开一匹匹印染着一片片叶子的花布。天晴时,路面看似很平,雨后,低洼处积满了水,成了一座座小湖泊。走在树下,湿漉漉的树叶落在脸上,让人不由地打寒战。 房间里住进某部某排长,向我倾诉在爱情上遭受的重大挫折。在我看来,他的所谓挫折是山花浪漫,一湖温水涟漪。他和我谈起自杀的话题,想实施还胆怯。他说最好上前线杀敌立功,死了值得。再是哪个小孩掉进冰窟窿,为救小孩献身,成为罗盛教那样的烈士。他大惑不解:人人都知道早晚得死,还想方设法不肯早早离去。他表情严峻地说:“自从心上人被情敌夺走,我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下来,做为遗言替我寄回家。” 我笑了笑,说:“这句话出自洪应明的《菜根潭》,意思是:做人要善良,不能想着害别人,但善良是有底线的,不能盲目地相信别人。” 排长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读书很多,你如何理解生命和死亡?”我说:“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痛苦和快乐,先苦后甜。”他不满:“你根本不理解生命和死亡,你的愚昧又加重了我的悲伤。”我说:“你要么早死早利索,要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是干部,我还得尊重他,又说:“你看看先贤们是如何对待生命的。” 雨果说,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斯当达尔说,伟大的热情能战胜一切。因此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只要坚持不懈地追求,他就能达到目的。做一个杰出的人,光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头脑还不够,还要有一种强烈的气质。贝多芬说,你们这些具有无限精神的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几乎可以这样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能得到欢乐…… 我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不屑一顾,原来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 排长刚出去,女服务员一边唱一边喊人接电话:“我心中的玫瑰……郭耀华,接电话!但愿你天长地久……郭耀华,接电话!永远永远把我……” 我在房间里听像两个人,一个喊一个唱。 排长匆匆地从厕所里出来:“来了来了!” 他随即遭到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你耳朵聋啦喊半天也不出来?” 排长什么都顾不上,赶紧去接电话。我这才知道,排长叫郭耀华。他柔情蜜意地接了半个小时电话,容光焕发地进来:“老猫钻进咸鱼仓库里,好事来啦,”悄声“我女朋友来电话,和我破镜重圆啦!”排长爱上医院一个女卫生员,卫生员移情别恋之后又迷途知返。排长说:“是你的名言,坚定了我的人生信念,也带来了好运气。”我说:“那不是我的名言,是名人们的名言。” 排长果断作出决定:“我不探家了,准备归队,我请你喝酒,走。”干部请战士喝酒天经地义,我和排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渤海饭店里一醉方休。 国家为了消除混乱局面,恢复正常秩序,开始拨乱反正。上访人员集中住在三楼,他们成宿半夜写上诉材料,相互交流上访经验,研究对策。我晚上睡不好觉,工作期间还不能打瞌睡,就和在人面上放屁,努力将一个个哈欠化解。 我只是一个兵,还在服役,访客们都对我必恭必敬。他们有时候把我当成知己倾诉,有时候把我当作法官为他们裁判。我对一位访客说了句公道话,他竟激动地嚎啕大哭。三分之二的床面被两个女访客磐石般的巨臀挤占,我只能贴墙侧躺,那面墙和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她们一坐到后半夜,听一个老牌访客授课。 那“老牌”净出歪牌、坏牌、臭牌、废牌、盲牌,不是搞“车轮战术”,就是和领导一起上下班,最好在办公室里就地便溺,不怕领导和稀泥不处理。 “老牌”几年之前开始上访,自己也没出过一次好牌,屡访屡败。不知道两位巨臀是否受益匪浅上访成功,只把我折磨成了一滩稀泥。那天谢天谢地,服务员终于把我调到四个人房间里。晚上刚想睡个安稳觉,住进三个上访老头。 他们求我,撰写被错误处理甚至打成反革命的经过。其中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干部,曾任某后勤部政委,要求调回大连。他们年龄比父亲大比爷爷小,战功累累也伤痕累累,都称我小兄弟。他们一边陈述一边豪壮地喝酒,我一边记录一边百倍警惕,举起另一只手,拼命抵挡他们追肥般送进我嘴里粪块一样的臭豆腐。不知道哪个朝代什么人,把好好的豆腐块沤成比大粪还臭的东西,还让这些人抽鸦片一样地吃上瘾。一个老头告诉我:“这东西出在清朝……”找顿时知道了清朝为什么是清朝。终于把三个老头熬走,又住进某军区一个来上访曾处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东楼就这点好,面对太阳升起的东方,无遮无挡能看到希望。当天晚上,直到曾处长把东方说出鱼肚白,我才听明白,他不姓曾,而是“曾经”的某部门处长。他一九四六年入伍,因为没服从调动,被开除党籍。我张飞般睁大眼睛、溺婴般狠心地扼死鼾声,假装始终洗耳恭听。处长一口尖锐的南方口音锋芒毕露,就像掉进陷阱里一头愤怒的豪猪。一直到晨曦从东窗透进来,我仍无睡意。 “豪猪”早收回一身芒刺,在“陷阱”里鼾声如雷。 再这样下去不等帮完忙,我就得发疯发狂被活活地折磨死。 黄主任亲自出面好大面子,把我调到北楼。北楼住家属,有临时来队的有常住的,孩子哭老婆叫,锅碗瓢盆叮当响。走廊里并排放着几十个做饭的煤油炉子,就像几十年前大炼钢铁,一天到晚油烟笼罩,呛的耗子蒙头转向楼上楼下傻跑。墙上,烛油般地流淌着油滴。隔壁的妈妈,天天在走廊里逼问孩子:“你还拉不拉了?你还拉不拉了?”我患了强迫症,每当吃饭耳边就萦绕“你还拉不拉了”的逼问。常助理难得过问伙食情况,我所问非所答:“你还拉不拉了……” 刚消停,房间里住进一位盲人老谭,他的老婆带孩子住在隔壁房间。 他在某部当战士时,训练时伤了眼睛,复员后失明,生活困难来找部队。他一遍遍重复:“都说花好看,花是什么样子?都说楼高,高到什么程度?”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心情烦躁就抡起棍子乱打,经常在半夜三更把我打跑,锁到门外。 我找服务员商量换房间,服务员只好让老谭老婆带孩子和我同住。老谭倒是不打人了,心一闷就干那事,不顾房间里面有外人,和老婆滚到一块儿。 我更呆不下去了,只好溜房檐打游击,哪个房间里面有空床就去做填房。 那天实在没有空床,服务员把我塞进几个告状的中年女人房间里。别说裸睡,我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裳,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喘。几个女人都当过兵,知道招待所和我都有难处,并没觉得住在一个房间里有什么不妥,把我当成小兄弟关照。她们烟瘾太大,再住下去非被活活呛死不可。一天晚上,一个女人上完厕所回来上错了床,钻进我的被窝。我没醒她也没离开,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睡到天亮。 一个年青小伙子和几个中年女人同居一室,毕竟不是回事儿。果然来事了,几个女人不知道想丈夫还是想孩子,排了顺序,轮流搂着我睡觉。 幸亏老谭的老婆带孩子回家了,我赶紧回来和他同住。头半宿我不但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脱光衣服和一群姑娘下海裸泳。我的鼾声激怒了老谭,他愤怒地悄悄摸下床。他炮兵出身,朝着鼾声准确确定方位,举起盲棍狠狠地砸了下来!铁疙瘩棍头打破了枕头,再稍微一偏,我将魂归小西山梦回南海底。 我下了床开门逃进走廊,老谭循着声音摸过去,“咔嚓”一声将门反锁。 走廊里,雪亮的电灯就像照妖镜,我顿时显了原形,竟一丝不挂!我有裸睡习惯还做梦裸浴,那天晚上不幸赶到一块儿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不管怎么敲门如何央求,老谭就是不开门。他只想折腾服务员,让她起来为他服务。 其它房间里的客人们被惊动,不住地敲墙和暖气管子抗议。旁边楼梯下服务室的门开了,服务员上楼的脚步声紧锣密鼓。我赤条条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在实施流氓犯罪。董云走二大爷的外甥女章荣荣在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我还给她捎过地瓜。让她知道了传到小西山,不但我没脸活了,全家人都没脸见人。 一瞬间如同到了世界末日,我突然想跳楼寻死,让关副政委的预言成真。情急之下,我猛地朝门撞去,一头扑空跌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差点儿摔死! 不知何时,该死的老谭悄悄扭开了门锁。我赶紧钻进被窝里,从枕头下面掏出裤头套上。女服务员脚跟脚进到房间里,打开电灯,坏老谭装作睡着了。 办公室负责发放电影票,我天天晚上到招待所旁边的俱乐部看电影。电影也随当时人们的心情,题材大多表现悲情。电影《琴童》的坎坷经历,让我联想到自己和“翻子”。我没和共鸣箱产生共鸣,倒和主人公产生了共鸣。 《第十个弹孔》主人公的童年,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天晚上,我到要塞区招待所去找李东明,见到了扮演鲁小帆的年轻演员宝峋。他住的房间大敞四开,床边和墙上,挂满了这部电影的宣传画。那天中午十二点,我到俱乐部看快传片《元帅之死》。将军接雨水被造反派打翻、回忆战争年代挑水给小孩喝的场面,引起全场一片啜泣声。刚强无比的我,眼泪不断涌出。元帅喊出“什么中国?纯粹是封建!”当“九大”胜利闭幕、礼花在夜空中绽放,元帅昏死在牢狱中。 我看完电影回来,夜不能寐,内心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我情绪低沉打不起精神,耳边总回响着海明威那句话:我不想再斗了,我实在不想再斗下去了……解放军报报道,某河南籍复员兵,服役期间阅读大量文学、哲学、历史、地理等书籍,回地方靠自学成为作家,出版了长篇小说《南疆擒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收音机里说,年轻人应该做强者,做强者才能取得胜利。杂志上也有一堆“粉耗子”般的语丝:思想走多远人才能走多远。跌了跟头别怪石头。阳光不到的地方医生常去。到过麦加的驴子也是驴子。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我的思想工作又被做通,不换石头没换锉,继续“磨”下去。 和保密员一起工作,和哑巴在一起一样,打不起精神。我每天一上班就一分一秒地熬,象骆驼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步步跋涉。下午没休息,后勤部朱保密员点燃煤气烤炉,炒花生米。常助理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说起自己刚当保密员时,有个老兵在街上拣到一份机密文件,交给首长。首长准备把他调离保密室,下到基层。首长一看文件不对劲,上面不但有鸡屎,还有他小外甥写的字。原来首长的老母亲不识字,用文件垫完鸡窝扔掉,才不了了之,常助理才躲过一劫。 那天,肖立文和李庆到大连修理电视机,给我带来一封《解放军文艺》社的来信。我一捏薄薄的,肯定不是退稿。我定了定神打开信封,是编辑的信: 董太锋同志:散文《八月十五吃月饼》收到。整个构思是可取的,尤其是儿时的情节写的较幽默,亲切。但大团圆的破裂写的太粗,太空,贫乏,感情浓度不够,使通篇的思想性大大减弱。如有生活积累,可做些充实,再寄来一阅。以前曾发过《书架》清样,遗憾没用上。望坚持下去,期望创作丰收。 致礼。散文组(章) 有修改价值,就有发表可能。尤其编辑知道有个作者叫董太锋,还记得没发表的散文《书架》,如同在暗夜的云缝里露出一丝星光。我给编辑回信,表示一定要好好修改,期待“月亮”从东方升起。招待所没有写作条件,警备区不是要塞区,保密室不能随便进出。我想利用午饭后休息时间,在保密室里改稿,又怕常助理说我一心二用。那天晚上,我坐在马路边路灯下面修改稿子,誊写完已到凌晨时分。大门叫不开,我和猫钻猫洞子一样,从大门底下硬把自己塞进去。 也和我的命运一样,我能打开第一道门,很难打开第二道门。我坐在院子里的水泥花坛上,望着斗转星移,熬到天亮。我第一时间把稿子寄给编辑部,很快发表在最近一期《解放军文艺》上。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一篇作品改变命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用小西山的话说,就是:等咱烧香佛掉腚。 过了“腊八节”,还有二十二天过春节。《八月十五吃月饼》已是秦时明月,扔进水里的乒乓球,没有任何反响。我已经做到了最大努力,部队也仁至义尽,一身轻松复员回家。上午,我去斯大林路某文具店,买装订文件的线绳。 一个穿一身蓝西服的姑娘喝的大醉,沙哑着嗓子唱《美酒加咖啡》。不知不觉,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我不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坐什么车,身边总有抱小孩的妇女和颤颤巍巍的老人,频频让座。有座位我也提心吊胆,就像坐火车没有座号坐在空位上,害怕来人对号入座。再以后有座位我也不坐,省得心里不安,刚坐下就得起来让座。快到渤海饭店那一站,司机一个急刹车,车内的人翻的翻滚的滚。我双手抓住吊杆,巨大的惯力使我身体打横,双脚触到棚顶上。 买完线绳天已到中午,赶不上回去吃饭。我一横心来到站前“惠宾饭店”,买了四个“狗不理”包子。吃完包子我掏手绢擦嘴,触到口袋里父亲的来信。 信中有信,到黑龙江的妹妹和父亲要四十元钱,父亲把信寄给我。我把三十元钱稿费刚寄回家,下个月发津贴才能凑够十元钱。四个“狗不理包子”变成四只狂犬,在我肚子里撕咬狂吠。我狂阅《小说月报》,仿佛这样才能解除困境。 腊月十五晚饭后,在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天上的月亮黯淡无光,似乎城市不再需要月亮。我想起家乡的月亮,不是“月是故乡明”而是“人是故乡亲”。 写完所有文件目录,已经无事可做。常助理说:“你们回去吧,星期一再来。” 我像被关久了的小鸟,笼门打开仍不敢出去,作出不情愿离开岗位的样子。 210医院离警备区机关不远,我围着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围墙转了整整一圈,仿佛又听见老甘头鬼嚎般的叱骂。我的后背上,仍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汗碱。我来到挖地基的墙边,想起一群小女兵对我肆意羞辱。如果说万喜良把尸骨砌进了万里长城,我也把曾经的屈辱砌进了大墙之内。我还去了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体育场,被派出所拘留的码头,被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的莲花山。下午,我坐车来到十二岁串联时住过的“金三小学”。物是人非,我身上只不过多了套军装、年龄增长了十五岁而已。我脚下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改变的东西更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爬星海公园北面大山。半山腰坐落着排排坟墓,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的村落。坟墓有大有小,有的立碑有的什么没有。埋葬的每一具枯骨,都曾经在阳光灿烂的世界里生存过,都有丰富的感情和喜怒哀乐,爱过恨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躺在山坡柔软的草地上,困乏地睡了过去。当我的灵魂一步步走进阴冷的地下宫殿,被猎人的一声枪响惊醒。我一个高跳起来,继续翻越眼前的大山。 山那边是繁华的城市,山这边是偏僻农村,只有山脚下几处民居。这里早早没了阳光,脚下的积雪被踩的“嘎吱”“嘎吱”响,“嗖嗖”的冷风吹的我不住哆嗦。一座大牛栏里圈着几十头奶牛,几个满头草叶的老百姓,往山上推草。 我去军医学校锅炉房,大堂弟一直在烧锅炉。师傅为大堂弟调了宿舍,他发了工资扣除吃饭钱和零花钱,全寄回家里。我请他吃包子,他说:“你又不是军官,才挣几个钱,我请你吃饭。”春节期间锅炉昼夜不停,他初四才能回家。他歪打正着有了份工作,除了养活自己也为家里减少负担,收入可观令人欣慰。 星期一上班,保密室工作全部干完。黄主任开会去了,常助理找我谈话。 他高度评价我两个多月以来的优秀表现,奖励我一个印着“旅大警备区司令部”的文件包。这件高级纪念品让人望而生畏,普通战士很难获得。 表面上,常助理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既热心也耐心。他没到要塞区之前,已经从魏保密员那里了解了我的情况。自从我来到警备区那天起,他一直在关注我。我的工作态度、文字能力以及各方面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他拿出几份文件给我看,都是《关于提拔要塞区广鹿守备区战士董太锋同志任司令部保密员的报告》,都因为干部冻结而无果。在警备区这种级别的大机关破格提拔个干部,年龄大没入党不是问题。要是以前,我来保密室一个月就能提干。我在各种报刊杂志发表的稿子和作品,常助理都了如指掌。他向我透露:“黄主任非常欣赏你的能力和文才,有意让你做女婿。他小女儿在通信营当报务员,副连职,也是挤在文学小道上的文学青年,在《海燕》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散文之后,他小女儿开始关注你,多次在大院里见过你,还和你有过接触。黄主任为你提干,帮了许多忙。”一次在大院里,有个女干部喊我,让我帮她把一只空纸箱子拿到楼上。我心里愤愤不平,认为她把自己当贵族,连只空纸壳箱子都不肯自己拿。我经历过多少次坎坷和挫折,就多少次与幸运擦肩而过,从司空见惯变成习惯。幸运的是,我明年又能在部队干一年。 黄主任给要塞区军务处董处长打电话,为我请假回家过春节,假期半个月,路费由警备区司令部报销。为了让我睡宿好觉,弥补两个多月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亲自给招待所长打电话,安排我住到南楼团职以上干部房间。 高晓生还没发表短篇小说《陈焕生进城》,我提前做了回“董焕生”。我头一回住这么高级的房间,头一次见到抽水马桶,头一次用澡盆洗澡。军旅诗人叶文福写的长篇叙事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里,还有比这更高级的澡盆呢。 陈焕生还敢坐在沙发上颠了几下,我连坐都不敢坐。我不敢掀开洁白的被子钻进去,和衣躺在床边。天亮了还没来人把我赶走,就壮了壮胆,想用一用抽水马桶。我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冲水原理,小心翼翼地坐上去。 我觉得在干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暗中肯定有一双双眼睛在监视。汽车鸣笛、卖豆腐的梆子声,都对我发出警告,一个多小时都没成功。我住在这里纯是遭罪,赶紧出去退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去火车站。我在渤海饭店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昨天,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八点三十五分“201次”火车票。 我到天津街买了三瓶葡萄酒,一瓶药酒,几包点心,还有一包糖。火车到达瓦房店,漫天大雪一片白茫茫。天奇冷,我仍戴着单帽。汽车站人山人海,车一会儿说开,一会儿又说不开。雪越下越大,一连下了三天,我也滞留了三天。晚上,我蜷缩在候车室里冻冰棍,白天站在外面冻牲口。第四天,车终于开了。 我扛着提包踏雪步行,十几个小时也到家了。姐姐家离火车站不远,今天还有专车送他们回家。公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公共汽车挪一段停一段。晚上八点多钟,汽车才到永宁,沸沸扬扬的大雪又下个不停。我拔着雪窟窿回到温暖的家里,一切疲劳、寒冷和各种不如意,和身上的雪一样顷刻间消融。 大年三十一早,家家户户在街上放“二踢脚”,春节正式拉开序幕。早饭是豆腐炖鱼象征年年有余,全家吃团圆饭,我陪爷爷和父亲喝酒。上午贴对联,挂宗谱。我和弟弟拿了老洋炮,到西北海打鸽子。闷雷一样的枪声,满天羽毛雪花般飘落,一只鸽子都不往下掉。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过一年少一年。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过一年长一岁,光棍们都为找不到媳妇而发愁。 只有孩子们欢天喜地过大年,把春节改为“儿童节”都恰如其分。中午,我在老叔家吃完饭回来,院子里停放一辆自行车。宫殿皇带着孩子,正醉醺醺地坐在炕上,和父亲说话。他见了我格外亲热,实际上是幸灾乐祸,说:“大军官回来了?”我不冷不热地说:“大叔,你今天不该来我家,记错日子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问:“为什么?”我说:“那年我当兵临走之前,你说,你当兵之后我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我不是看你而是来膈应你,只为让你不舒服,让你带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来我来看你,还带个棉花包来,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更得来看你,是来戳穿你。你敢不要曹小花,我给部队写信告你。”他不好意思,说:“你记性真好。我不是来看你,是带孩子慰问老师。”妹妹教他的儿子。父亲圆滑:“你大叔是为你好。” 宫殿皇说:“我那些话都是激你,恨铁不成钢。你当兵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多大年龄了?入党了吗?再有才有什么用?有些事天让你成才能成,天不让你成怎么都成不了。你要是相信大叔,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保证满意……” 我打断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叔,你明年大年初一再来,要是能见到我,我就是提干了;要是没见到我,我复员也不回来了,你一定要来。” 他推心置腹地说:“不管你提干还是复员,我都来。你提干了,大叔向你表示祝贺,你复员了,大叔为你解决困难。你是个要强的人,但是别治气。早点复员回家,当务之急,找个媳妇结婚。你想要志气,天大地大还容不下你?只是你爷爷、奶奶、爹、妈都老了,你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弟弟妹妹还小,你是长子,不能不管。我是说过,你提干了不要曹小花,我帮她告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叔不是来为自己洗清,谁帮她告你谁清楚。如果你站在曹小花这个角度去想,帮她告你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蛋。我大年三十来你家不是打探你,更不是看你笑话,是为你好。大叔知道你想找大连媳妇,这事包在我身上。下放户杨杰的闺女杨宏,漂亮吧?在公社搞宣传,和你年龄也合适。你好多文章她都看过,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我问过她,她满心愿意。她在公社干也行,能调到县里更好,回大连更是锦上添花,再说小孩户口随女方,她去哪儿你随她去哪儿。我再和公社教育组马助理打个招呼,你回学校当老师也行,干两年转正……” 那天晚上,我陪宫殿皇喝酒,两个人一醉方休。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1章 真假兵假亦真来真亦假 部队和小西山都不是家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指的是一个人道德品质的形成过程。而树木的生长,才是“时间分布和历史积累”。早在三百年前山东登州府董氏兄弟到来之前,大、小西山一带还是蛮荒之地,森林覆盖野兽成群。有了人居之后,不断伐木开垦,逐渐放出沙龙,形成大、小西山两座沙岗子。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已经积重难返不治。大队张书记带领盐场群众营造的九条防护林带,只在一个时期对农田起到了有限的保护作用。要想真正锁住腾飞的沙龙,靠人力仍无能为力杯水车薪。 小西山的西沙岗子逐年南移,堵住了大西山的通道。大伙儿不断翻新旧房,拉沙子垫房基。沙岗子被挖平,露出下面的原始地貌。大西山大沙岗子,被大北风推到了大西山南海底,又刮出几口无主棺木,无疑是董家先人。家家户户出钱,拣出骨殖重新入殓,进行厚葬。两座沙岗子彻底消失,两屯之间盖满了房子,终于连在一起。三百年前,董家兄弟俩你拧我歪各奔东西,兄弟阋于墙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大西山董太冰借小西山董太雪家的山墙,携手并肩成了一家人。 小西山人仍吃不惯粉碎机磨的粮食,说立茬不好吃,连糠一块儿混进面子里,还是用磨推碾子轧好吃。大西山和盐场都拆了老碾房,只剩下小西山没拆。 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帽,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子女,家庭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小西山的地主富农全部摘帽,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公民权利。他们的后人有的入党提干,有的当兵,有的考上大学。小西山决不是老帽山,彻底摘掉了百年的“光棍屯”帽子。 天格外寒冷,院子里的积雪白天化晚上冻,再不断泼水,冰越结越厚。 大年初一早晨吃完饺子,我抡着镢头刨了一上午,把冰彻底除尽,用车推到街上菜园里。我下到井里,把冰窟窿凿通,用笊篱将碎冰捞出井口,清除覆盖在井台上的冰坨子。正月初二,我去本家本当和郝文章等发小家拜年。 人们千篇一律问我:“你都复员了,怎么还戴领章帽徽?”我说:“我没复员,回来过年。”人们都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问:“没复员你怎么不结婚?” 连郝文章都对我表示怀疑,我无言以对。正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奶奶和妈妈都在饺子锅里,为我煮了两个鸡蛋。我已经二十六周岁,在小西山人眼里,早已经“人过三十天过午”了。我教过的学生或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或相夫教子,只有老师孑然一身,功不成名不就。解放后我国出了两位部队文盲作家,“南有高玉宝,北有崔八娃”。改革开放后的小西山还剩下两条光棍,“南有母狗子叔叔董亮,北有疯狗董太锋”。我和“母狗子叔叔”没有任何不同,一丘之貉一脉相承。尽管时过境迁,人们在戏谑时仍添加我儿时的绰号,这样才名副其实。 我还被纳入“狗系列”,也称“西北地二母狗子”。四十八岁的母狗子叔叔,像贴在墙上的一幅老画,简陋陈旧抓不住墙皮,“刷刷”地往下漏沙粒儿。二十六岁的我是一头过了口的叫驴,推碾子拉磨打场拉车,还能凑付用几年。 至于和马配种生骡子这种好事,想都别想。等嚼不动草结子干不动活了,难逃卸磨杀驴蒸包子的下场,只能赚个好名: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曾几何时,小西山人还在水深火热的“光棍屯”中煎熬,现在娶了媳妇饱汉不知饿汉饥,和以前别人羞辱他们的父兄一样,把我和“母狗子叔叔”当牲口耍,编了不少混同家禽家畜等低级下流的传说和故事,极尽羞辱之能事。 我身上穿的军装,不过是“皇帝的新装”。人们说西北地“疯狗”几年前就复员了,犯了不少事。让他上前线他当逃兵,被关禁闭差点儿判刑;当了军官不要曹小花,被盐场人告黄了;把驻地好几个姑娘都搞出孩子,挣钱养活一群私生子,被一群孤儿寡母追得无处藏身。果然,大队没给他家送粉条和年画。 人们还例举了许多人和事,充分证明“疯狗”这个兵是假的。 栾芝麻当兵回来探家,天天早晨在村前村后跑操,齐步走、正步走,为自己喊口号,“疯狗”一次都没有过。陈谷子当兵回来,说话口音变标准了,“疯狗”的口音半点没变。姚要飞当了半年兵,他妈活蹦乱跳的,让家里给部队拍假电报“母故速归”。杨宝贵探家,说吃苞米饼子拉嗓子,让他爹到集上买细粮。 “疯狗”可倒好,猪吃的东西他都能吃,难道他当的是红军和八路军? 一切无不证明,“疯狗”的兵是假的。民兵连长来我家,下了最后通牒,对父亲说:“你们家再说太锋没复员,大队就向公社人保组报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父亲飞出一板凳“嘎巴”一声,差点儿把连长“葫芦头”砸漏气了。 父亲拿出王耕利大叔带来的一瓶果酒,和我俩你一口我一口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说:“爹你放心,只要我在部队一分钟,下一分钟就有提干希望。”父亲说:“你也努力了,复员回家也挺好,什么都别想,好好过日子。” 父亲的失望就是绝望,更让我羞愧难当。他比谁都明白,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他争气。他失去了公职,教训惨重,除了阴差阳错和家庭等原因,自己也有责任。他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就是下油锅钻冰窟窿,也要拼搏到最后一刻。 一瞬间过去了一万年,我们父子俩还在一遍遍地说着“车轱辘话”。 父亲叹了口气,说:“咱们当兵保卫国家尽义务,复员回家也不丢人。” 我说:“爹你放心,只要我在部队一分钟,下一分钟就有提干希望。 直到盐场四爷来了,我们爷俩才回到现实中来。 四爷说:“钱老四盖了四间新房不到四十岁刚住四十天就死了,撇下老婆和四个孩子,你们赶紧托媒人,让小小子去拉帮套,晚了就有主了。” 那一连串的“四”变成一连串的“死”,把我拖向死地。 妈妈告诉四爷:“小小子已经找媳妇了。”四爷伸出舌头,“吱”地一声,把鼻溜沟的一道清鼻涕舔干净:“盐场人都说,小小子的兵是假的,听说这几天,公社人保组来小西山抓人。现在不是过去了,吹牛逼也犯法了。你们当爹妈的得有正事,再不着急,万一小小子蹲了笆篱子,出来连寡妇都找不着了!” 自从县广播站广播了“尿罐子”的事迹,爷爷张口闭口夸奖“尿罐子”,说:“老王家出了好后人,咱家小小子能赶上“尿罐子”,这辈子就行了。” 送走四爷之后,爷爷更慌神了,去四老爷子家,托“尿罐子”到他大哥家提媒,说:“我家小小子早就看好了你大哥家的小丫蛋,行的话明天成亲。” “尿罐子”问:“小小子到底复没复员?” 爷爷一口咬定:“复员了!他要是没复员,能看好你哥家小丫蛋吗?” 爷爷认为“尿罐子”了不起,是个人物,“尿罐子”也认为我了不起,也是个和自己一样的能人。再说“疯狗”是写报纸的,赶紧到西院他大哥家过话。 丫蛋出落的窈窕美丽,也让商品粮给耽误了,一直没找到如意郎君。 她说:“跟疯狗不喝西风也得喝凉水,他能让我吃上商品粮,我就答应。”“尿罐子”说:“疯狗现在写报纸,保证能吃上商品粮。” 丫蛋指着糊墙的一张《人民日报》,说:“这上面哪个字是他写的?” 那张报纸是第一版,头条是《中国科学院吸收一批着名科学家入党》,中间是社论《增强干部在路线上和党保持一致的自觉性》,下面是《华总理电贺非洲十七国元首和首脑会议》,《胡耀邦拜会庞佩约和夫人》等。 “尿罐子”没脱鞋就上炕,眼睛贴在那张报纸上看了老半天,除了科学家和大干部、元首、首脑,再是华总理和胡耀邦,哪有“董太锋”三个字? 西墙上糊的《光明日报》和《文汇报》,连“疯狗”两个字都没有。 “尿罐子”犯了小时候“两万五千里汤汤”的老毛病,东家出西家进。他一进门先将一条腿站稳另一条腿乱颤,说:“西北地大虎说他孙子疯狗早就复员了,满墙报纸没有他的名……”转身就走,再到下一家继续游说。 人们阅读墙上报纸,果真没有“董太锋”三个字,也没有“疯狗”两个字。满屯被爷爷和“尿罐子”搅和成一湾浑泥汤子,我就是天兵天将下凡也是假的。 连对我了如指掌、亲如兄弟的太友大哥,也起了疑心。 我去他家吃饭,在酒桌上,他目光蒙胧上下打量我,仿佛看重了影:“老伙计确实没傻,但是净闹些傻事,是真是假,今天你得和哥哥说实话。” 我像没系风纪扣没扎腰带遇到了纠察队,赶紧掏出通行证,被他一把推开,仿佛一切都是伪造。我在部队立过三等功,获得“学雷锋积极分子”和“两用人才”称号,都是大队敲锣打鼓到家里送喜报,太友大哥全程陪同。 他好奇地问我:“那些东西你是怎么琢磨的,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 他去盐场赵老师家借书,看过老舍的剧本《西望长安》,讲起大骗子李万铭滔滔不绝。我当了四年兵到处帮忙,李万铭也在四年当中,跑过全国十几个城市闯过十几个重要机关,钻进党内冒充战斗英雄,在国家机关内窃踞重要职位。 太友大哥记忆力非凡,看过一本大书都能从头讲到尾。他说:“李万铭也在国民党部队当过文书,也私刻公章伪造证件,和你一模一样。” 仿佛我当的也是国民党兵,那些荣誉证书等也是伪造。 他说:“当时有份报纸,刊登一篇揭露李万铭从行骗到入狱的文章,有一句形容他认罪态度好的话,‘竹筒里倒豆子哗哗啦啦’,咱小西山也有句话,‘萝卜地瓜嘁嗤咔嚓’。李万铭本应该枪毙,因为认罪态度好只判了十五年徒刑。兄弟呀,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事可不能打哈哈,听哥哥话,公社还没下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装做被一口酒呛了下地咳嗽,出了门一溜烟逃回家。跑晚了,太友大哥就得扭送我去公社自首。我本想去好几户人家拜年,也没敢。这身军装我穿也不是脱也不是,领章帽徽戴也不是摘也不是。穿军装都是假的,换上便服,就是默认自己早已经复员、行骗。我整天窝在家里,仿佛埋在雪里的死人怕见阳光。 那天我又去郝文章家,我们已经形同路人,无话可谈。 因为我的兵是假的怕沾包,过年经常来我家的老邻居也不敢来了。 那天宫殿皇来了,说他到永宁进货时和杨宏说好,让我明天到公社见面。父母像盼来了救星,恨不得给宫殿皇下跪磕头,杀鸡烙饼炖酸菜留他喝酒。 老叔主动过来作陪,说服我立刻把这门婚事定下来,说:“你找的不是公社干部,也不是下放户姑娘,而是男人的这口志气。让小丫蛋、曹小花和看你热闹的那些人看看,我姓董的小子有没有能耐。”老叔曾经和盐场某些人打过嘴仗,即兴慷慨激昂背诵几句语录鼓励我:让那些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 我当兵前就知道杨宏,在公社武装部帮忙。她人长的高挑漂亮,有头有脸的男人都围她转,现在还没回城,也没找对象。知青回城大潮快成死讯了,天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搁浅。我婉言谢绝,说暂时不想处理个人问题。 宫殿皇放下酒杯一句话没说,出门骑了自行车扬长而去。老叔“呜”地一声哭了,说:“你这么有个性,丢人现眼了还不回头。”一会儿工夫,父亲牙疼上火,牙床子肿起老高。妈妈的胃开始不适,一个接一个地打嗝,看样子要犯病。爷爷一边叹气一边说:“我是赶不上大孙子的好事了。”奶奶在院子里,把鸡鸭鹅狗骂的抬不起头。爷爷说奶奶指鸡骂狗骂他,在街上打得不可开交,招的全屯人看热闹。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多呆一天,老人们就多一分烦恼和忧愁。 大堂弟像极了老叔,到了年龄都能自己找对象,这方面决不用父母操心。 正月初五那天,大堂弟从大连领回一对母女,说在大连找的媳妇和丈母娘。老叔赶紧来我家报喜,实际上一半喜来一半忧:“小小子二十七岁,当了好几年兵还是个大光棍子。二小子才十八岁,在大连烧了几天锅炉,就把媳妇领回来了。是真的吧,我又有点不信;是假的吧?亲家母都来了,都过去看看。” 自从一九五八年从黑龙江搬回小西山,父亲从来没去过老叔家。 父亲没去,我和妈妈去了。只见大堂弟四仰八叉躺在炕头上,那姑娘枕着大堂弟的胳膊躺着,也不顾外人在场,劈腿露胯,姑娘妈妈愁眉不展一言不发。 回家后,妈妈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父亲说:“鸡飞蛋打。” 老叔张罗给儿子结婚,父母怕让老叔赖着,让我劝老叔别着急,再等几天。 我这才知道,爷爷攒的一垛四六不成材的木杆子,是准备给孙子们搭喜棚用的。爷爷拆了杆子垛,拿出一捆捆细麻绳,立架子扎横梁,马不停蹄搭喜棚。 奶奶兴高采烈地东、西两个院字来回走,张罗给二孙子圆房。她把一对银镯子从手脖上抹下来,要送给二孙子媳妇。妈妈追到街上,把她拽回来。 为了探明真假,老婶赶紧让小堂妹去前街找五来婶。五婶出了个主意,看看两个人晚上怎么睡觉,就真相大白。大堂弟也叫“二小子”。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屋,再看看让不让上炕。媳妇让二小子上炕了,再看看让不让进被窝。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被窝了,再看看让不让爬跨。如果写材料,就是:一个“让”、三个“再看看”、三个“让不让”。当天晚上,二小子和媳妇住在里屋。 小堂妹自告奋勇,顺门缝偷看到天亮,悄悄地对老婶和五婶说:“昨天晚上,哥哥一进嫂子被窝就被踹出来,光溜溜撅个大腚连被都没捞着盖,在炕上冻得哆哆嗦嗦勾勾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姑娘的妈妈开腔就骂大堂弟,领女儿去永宁坐车走了。老叔家过年杀的年猪,让母女俩拿走一大半,外加二百元钱。 大堂弟这才说了实话,姑娘没有父亲,是双方“小痞子”都想争夺的“小马子”,在一次打斗中逃进锅炉房,被他藏起来躲过一劫。她以后再被争夺,锅炉房就成了避难之所。吉庆祝被抓,大堂弟的工资都花在母女俩身上。 春节前,“小痞子”们准备血洗锅炉房,大堂弟带母女俩躲回小西山。 大堂弟不敢回大连,也丢掉了工作。 晚上,我和弟弟顺几里长街来到大西山,就像来到西半球。当年郝文章带我到他姥爷家,我在道边一棵杨树上扎了个大头针。当初那棵小杨树胳膊粗细,现在长成一搂多粗,好几间房子高了。我用手电筒在树干上寻觅,那枚大头针往上移了老高,锈成一丁点儿蒂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枚大头针,也剩蒂巴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俩拐了两趟街,找到董太水家。房子是多年前盖的,已经破旧不堪。屋里亮着灯,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我俩刚要回家,在西院下棋的董太水听见敲门声,赶紧回来,热情地让我们进屋。屋子里非常简陋,空空荡荡,就像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地上一口古老的破柜是唯一的家具,我上四年级头一次去他家,他和我伏在柜盖上,一起用水彩画“欧阳海拦惊马”。墙边两垛土坯上搪着木板,上面放置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口大缸里装着苞米,是全家的口粮。地瓜窖子占了半铺炕,一床破被下面,睡着三个小姑娘。嫂子在孩子旁边睡觉,我以为放着一麻袋地瓜呢。过年了,她还穿着一身旧衣服,其实没睡,觉得见不得人,装睡。 他们想要个儿子没要着,三嫂又生了个女孩,被罚一千元钱。 眼前这个人,让我不敢相信是当年那个单纯、浪漫,能写会画的董太水。他还会吹箫,吹奏的“苏武牧羊”如泣如诉。他让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到外屋地水缸里给我舀了碗凉水,凄凉地说:“我就是现代润土,你看像不像?”我像干杯,接过凉水喝见底,说:“我们和润土所处的时代不同,是两回事。”他指着炕上的三个孩子说:“我下半生的任务,就是把她们养大。我们大西山的陈兴、太全、太喜、陈涛他们当兵临走之前,我都劝他们好好干千万别回来,回来没有出路。咱们这地方太偏僻了,社会再发展,到我们这块就没有动力了。” 我向董太水如实介绍自己的情况。他说:“现在的人恨人穷,看不得别人好。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话,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董太水把我们领到里屋,拉开十五度灯泡。屋里虽然亮了,就像没睡醒,眼睛半睁半闭。灯丝一闪一闪就像打哈欠。炕上摊着着一床破被,他在这里睡觉。小炕桌上铺一张起毛没了字的报纸,旁边放着半碗水还有一枝秃头毛笔。他买不起墨汁和白纸,天天用毛笔蘸水在旧报纸上练字,一张报纸能用半个月。 他说:“我只听说最好的书法用纸是宣纸,还没见过。”他拿出珍藏的半瓶墨汁,想给我写幅字,家里一块纸都找不着。他用毛笔蘸饱墨汁,在桌面上写下“俞锉愈坚”四个遒劲大字,落款:赠太锋兄弟,太水,辛酉年正月。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专门为我题字。董太水没有字帖仿照,他的字非楷非篆非行非草非隶、自成一体。如果说古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力透纸背,他写的这几个字,已经穿透时空和我的心,刻在骨子里,也是我一生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书法作品。墨迹干了我要揭走。他说:“一是我的字上不了大雅之堂,再是报纸被毛笔舔干净了,揭不下来。你要是喜欢,连桌子一块儿扛走吧。” 我说:“我把桌子扛走了,你们全家怎么吃饭?”他说:“在哪儿不能吃饭?”报纸被我揭成了一堆细小的纸屑,成了“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说:“你要能把它揭下来,我就得去北山顶了。”大西山人也把西山砬子叫北山顶,是家家户户祖坟的所在地。我心情沉重,不该引起这个话题。他是三里五村唯一相信我仍是个当兵的人,就像大年三十升起一轮明月。但是,我半点都帮不了他。 董太水说:“六月份我到集上卖苞米,卖了四十元钱,县新华书店卖书,都让我买书了。我赶集回来,你三嫂把书扔进了猪圈,骂了我半年。”我问:“你买些什么书?”他说:“历史方面。你的名字‘太锋’,让我想起中国共产党前期领导人之一凯丰。凯丰再受没受到迫害?我怎么一直没听到他的名字?” 我读过党史,介绍:凯丰原名叫何克全,江西萍乡人,在遵义会议上错误地与博古等人一道攻击毛泽东。他在认识到毛泽东同志的正确性之后,一直坚定地拥护他的领导。解放后,凯丰曾担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代部长等职务,五五年因病英年早逝。 我们谈到半夜三更。他说:“我经常做梦看你写的书,叫《大海碗》。”我心头一热,信誓旦旦:“你连书名都为我拟定好了,我一定要写出来,就叫《大海碗》,出版之后第一个送给你。”他主动问:“以前你们海岛总打信号弹,到底是谁打的?”没等我说话,他照样上来捂我的嘴:“别说!别往下说,这是军事机密!你当兵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什么都没问,二兄弟你作证。” 我挑了帘子和筢子到山上,想搂几天草,给爷爷奶奶烧热炕头。到处都是残雪,无法下筢子。现在不是过去,除了老人搂草烧炕,做饭都用煤气罐。 曹小花结婚半年,爱人是张屯人,某部副连长。几个月前,副连长探家,经人介绍,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登记结婚。不管哪个男人,和曹小花过一辈子都不后悔。她从来没说过我的坏话。有人问:“你告董太锋后不后悔?”她小声说:“我没告过太锋。太锋一开始就不同意,不是太锋毁了我而是我毁了他。”又有人问:“太锋好不好?”她说:“不好我能等他四年吗?我配不上太锋,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管走到哪一步肯定都是好样的,肯定回不了小西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到永宁,接姐姐一家。在地东头,一个军人骑自行车载着媳妇,去大西山。我减速下车,原来,军人是我在二十五中学的同学夏春和,在宣传队拉二胡。他比我大两岁,比我早当五年兵,已经提升为连长。他春节回来休假,到大西山看望战友董太喜。我们相互敬礼,亲热地握手寒暄。他的媳妇背对着我,一直没回头。我一看,他的媳妇就是曹小花。他坦率地对我说:“太锋,你和小花之间只当做误会吧,别背包袱。”我羞愧难当,说:“我耽误了小花,她和你喜结良缘,我由衷高兴。”曹小花已经显怀,回过头羞答答地问:“太锋,家里都挺好的?”我说:“挺好。”我们相互留了地址,然后分手。 我大脑一片空白,南辕北辙去了谢屯。等我转了一圈回来,姐姐一家三口人早已经到家了。姐夫是县麻袋厂厂长,开一辆一三零卡车,根本不用我去接。 姐姐有了孩子,通过姐夫的关系调到县里,有个好单位还有房子。姐夫因此身价升高,亮开大嗓门颐指气使,要不就像老猫一样躺在炕头上睡大觉。沙岗子被刮平不受沙子气了,他的存在就像风吹沙粒打脸,仿佛黄沙卷土重来。 父亲拿出两瓶“女士酒”向我炫耀,说你姐夫给我买的。那酒瓶奇形怪状里出外进弯弯绕绕,我还以为是两瓶香水。商标上两个女人眯眯一双小眼,似笑非笑膈应人,酒也不能太好喝。我看瓶盖密封处已经打开,不用拧一碰就开,一股臭烘烘的酒糟味儿直冲鼻子。这是别人托姐姐办事送的酒,姐夫喝完后瓶子没舍得扔,路过小卖店装了两瓶两角五分钱一斤散酒,拿来孝敬老丈人。 大连玻璃工艺制品厂的“玻璃鱼”驰名遐迩,国内外闻名。大连职工俱乐部一个业余演员,因模仿海岛方言“玻璃鱼”而出名。我发现厢房梁上,挂着四条小鲅鱼,被透过窗棂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映照得晶莹剔透,将年幼的生命被扼杀的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毫无悬念地让我相信,是一组具象派玻璃鱼工艺制品。我心里一热,以为是姐夫带回的高级玻璃工艺品呢。就连几只猫顺窟窿钻进来,在“鲅鱼”下面辗转不安心焦火燎,我都没改变这是工艺品的信念。 我摘下“工艺品”拿回家,摆放在台面上。父亲看见一把夺走,放归大海般放回厢房。妈妈悄声说:“你姐夫准备拿回自己家,分给老人和几个兄弟。” 我这才知道是几条肉体小鲅鱼,长叹一声,半口气哀叹姐姐找个葛朗台,半口气哀叹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妈妈嗝逆连连,在灶上大火炒肚丝,我不寒而栗。父亲把一盘肘子肉进屋,送进虎口一样送给姐夫品尝。接着,父亲又端了盘肚丝进到屋里,又送给姐夫品尝。姐夫一会儿说咸了,一会儿又说淡了。 姐夫是公鸭嗓,坐在炕头上悠闲地哼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像两只公鸭表演重音口琴二重奏。这不是被我杀害的两只公鸭借尸还魂,还是什么? 在小西山,炕头永远是老爷子、爹和老猫的位置,皇帝都不能侵占。现在,姐夫王莽篡权般地占领着炕头。吃饭时,他坐着小板凳高高在上,两杯酒下肚大吹牛皮,今天找这个局长谈话明天接见那个县长,如何为自己和姐姐调动工作、抢占住房、如何当上厂长、一顿喝二斤白酒不醉,惩处了哪个调皮捣蛋的高草刺儿头,如何被下属称厂长时、何等威风和自豪等,听的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用无限仰慕的目光看着姐夫,仿佛欣赏大师演奏的重音口琴二重奏。我不得染指梁上的“玻璃工艺品”,小鲅鱼不得起死回生。而姐姐当初的玻璃茬子,早被软化成“资生堂”香水,并“哺育了新的生命,创造了新的价值”。 姐姐得意地朝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失明一样装做没看见。 父亲一脸巴结:“太锋复员前,你姐夫能不能在县里给找个工作。”姐夫嗤之以鼻:“他衣袖子和脖领子都打了铁了,全县挑不出他这么一个。他当了五年兵连党都没入,谁要?你说你发表了多少文章,在哪儿?拿来我看看!” 父亲光着脚“扑腾”一声跳下地,我以为要给姐夫下跪磕头。 我也随后“扑腾”一声跳下地,一把将他拉住。父亲在镜子后面掏出一大叠报刊杂志,带出满屋子纷纷扬扬的灰尘,一条条灰线游龙般地腾空驾云。 他把那些发黄的纸页,放在炕上一张张地翻给姐夫看,如数家珍般介绍时代背景和题目,流利背诵不同的内容。他怕姐夫上来脾气将那堆纸撕得粉碎,又赶紧收起来放回镜后,认真藏好,把碰歪了的相框扶正,这才手扶炕沿仰着脸,低三下四地说:“这些都是你小舅子发表的文章,你抽空给指导指导……” 姐夫更加忘乎所以,连连摇头摆手:“不看不看!那些东西都是废纸一张!是他写的吗?是他写的为什么没入党没提干?你看他那样,能干点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姐姐看我额头暴出青筋,觉得过份,连连给姐夫使眼色,他这才有所收敛。我不愿意呆在家里,吃完饭之后,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西山砬子上。 当年解放军进行辽东陆海空大演习的工事里,盛满了残雪和史料。在午后的阳光下,远远近近的村落、山峦、丘陵、河流、树木等一览无余,不见半个人影。望海楼成了一堆细碎的砖块,屈辱的历史被逐渐风化。海面上,冰排一直铺到遥远的天际,银色龟甲般在阳光下闪耀。王家崴子向海里伸出的那条腿被冻僵,成了无法站立的老寒腿。海中间的“三道礓”,被冰排覆盖得头影不露。西北海“老石礁”上,横七竖八的冰排堆积老高,像一堆炕石板,仿佛有人要在上面搭炕睡觉。如果从冰排上走过去,用镢头刨开冰排,撬海蛎头如同探囊取物。 多年前,有对父子俩去“老石礁”撬海蛎头,掉进冰窟窿里没上来。第二年春天开海,父子俩分开。父亲的尸体漂到庙山头,儿子的尸体漂到王家崴子。 我决定铤而走险,回家连门都没进,到厢房挑了花支笼子拿了老镢头,去“老石礁”撬海蛎头。哪怕掉进冰窟窿里,也比被那人肆意羞辱强。 我来到西海边,下了海滩,踏着一块块冰排,去海中间“老石礁”。节气过了立春,天气依然寒冷,冰排依然坚固瓷实。人走在冰排上如同走在地面上,根本没有掉进冰窟窿里的可能。当兵前我游“老石礁”到,仿佛几百里地远,怎么也游不到,从冰排上走拿腿就到。我放下花支笼子,抡起老镢头一阵猛刨。 巨大的冰排变成四裂八瓣的冰块,冰块又变成冰糖般晶莹的冰屑。“嘁嗤咔嚓”的响声,在空旷的海空之间回荡。礁石上面,覆盖着密密层层鞋底大的海蛎头。海蛎头冻的焦脆,我用镢头一撬一大块,一会儿工夫将花支笼子装满。 我把一担海蛎头挑到岸上,天黑前再撬回两担。我挑着海蛎头上了海滩,姐夫也开着一三零卡车来到岸边。父亲、老叔和弟弟都来了,还有梯子杆子绳子铁锨镢头,准备刨冰窟窿救我。还有两床被子,准备把我捞出冰窟窿之后,用棉被捂着。驾驶室里还有两个暖水瓶,如果我冻成了冰棍,再用开水浇烫。 姐夫气的眼睛都红了,一下车就大声训斥:“你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当他看见一担肥美的海蛎头,高粱饼子脸顿时笑成了窝窝头,语气缓和换了话题:“我找人事局副局长给你活动活动,实在不行,就到我厂子看大门吧。” 父亲赶紧说:“快谢谢你姐夫!”看我无动于衷。姐夫悄悄问:“我装点海蛎头带走行不行?”我说:“你全拿走。”他不相信:“真的假的?”我搬起两花支笼子海蛎头,“哗哗”倒进车厢。姐夫说:“多吗?”我说:“多。” 他贪婪地:“今天刨一车回去。”他踏上冰面,“呼嗵”一声陷进冰窟窿,高粱面子脸顿时变成了白面饼,赶紧逃了出来,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姐夫开车走了,老叔和弟弟也随车回家。父亲不放心,留下来陪我。 我挑着空花支笼子,和父亲踏着冰排,顺利地返回“老石礁”。我和父亲又刨回两担海蛎头,我往家里挑了两趟。最后一趟进了院子,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姐夫开车带着姐姐和孩子,早回老家去了,摘走了厢房梁上的四条小鲅鱼。 晚上,我和父亲就着鸡蛋炒海蛎子,痛饮两瓶“女士酒”。 正月初三,闺女们陆续回门子。姑姑和姑父远在在黑龙江回不来,二爷和三爷家的一大群姑姑,还有吕屯王耕利大叔大婶等来家里串门,天天有客。 我又被几波人审查我的兵是真是假、为什么还不结婚。 那天在酒桌上,我向王耕利大叔辩解:我的兵确实是真的。他狠狠扇了我个大耳刮子,把我拖到地上,要去公社查明。他恨铁不成钢,让我悬崖勒马。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小西山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也不是高三连。父亲低着头,和妈妈把我们送到街上。汽车开到余联君家房后,我忍不住回头。 和以往一样,父亲站在房顶上凛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眺望。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2章 连队解散海边流浪身冷心寒 热菜热饭热烈欢迎感慨万千 下午三点多钟,火车到达大连,我在要塞区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钟,我乘长途公共汽车,回大李家砖厂。车上除了我和一个带孩子的父亲,再没有其他乘客。爸爸是正明寺人,带孩子到大连看病。我掏出一把糖给孩子,孩子很腼腆。还得回高三连,我如同逃犯投案,更是孩子投入到母亲的怀抱。 车窗外掠过的景物一派萧条,灰蒙蒙没有半点生气,没看见一个活物。那位爸爸和我谈起了农村,各地大同小异。十点钟,汽车到了终点站大李家公社,外面比车里还暖和。我每到一个地方,先到商店看书,也是另一种开卷有益。 我在山沟里,竟买到了大连新华书店买不到的《地理》《历史》等高考参考书籍,是给妹妹的。我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两盒古瓷牌香烟,恰好一分钱不剩。我身无分文,顺着熟悉的山间小路,一个人走向砖厂。我离开时万木葱茏,恨不能永不回来。现在我无家可归,万般无奈还得回来。春寒料峭举目无亲,但是我闻到了母亲温馨的气息,听见了弟兄们的欢声笑语,心里发热身上也暖和。 到了砖厂,我见到的官兵全是陌生面孔。高三连已经在春节之前回岛,把烧砖任务移交给石城守备区。连长告诉我:“广鹿高三连被撤销,你们连回岛之后就解散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六神无主。石城战友们非常热情,把我领到炊事班吃完饭,联系去广鹿岛的登陆艇,开车把我送到曹家屯码头。 上了登陆艇,我没见到一个广鹿的官兵,仿佛整个守备区都被撤销了编制。 登陆艇离开码头,天也阴了下来,沸沸扬扬地下起了小雪。今年冬天寒冷,曹家屯码头被冻住,今天才开始启用。海面平静波澜不惊,上面覆盖着一层浮冰。 船体荡起的波涌,把浮冰荡成冰块和冰屑,就像船体表面上的橘皮效应。未解冻的坚冰上,横亘着一道道雪岗子,登陆艇骤然加速才能冲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登陆艇到达广鹿岛。我在一幅退了色的老画上,辨别曾经熟悉的线条和轮廓。既是油画和水墨画,也是漫画和抽象画。从景物到人的动作表情,滑稽而有诗意,庄重而不乏古板。我左一趟右一趟地下岛上岛,总是提着沉甸甸的提包。里面除了换洗衣服和牙具等,全被书籍塞满。一恍惚,我以为提包丢在登陆艇上,登陆艇已经离开码头。我突然想起来,提包扔在姐夫车上。 一无所有也罢,我释然了。我一低头,原来,提包一直拎在手里。 以前在码头或者柳条,我总能遇见高炮营和高三连的人。也像在永宁大集上,总能遇见盐场和小西山人。现在,我连一个高炮营的人都见不到。连队什么时候解散了呢?我到码头管理所打个电话就真相大白,随便问个当兵的都知道。 我自欺欺人,不想听到连队解散的消息。我想起在大连搞副业,已经看见了那封“父故速归”的电报,非要说,父亲以这种形式让我回家“参加高考”。我站在柳条街上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回营部,还是回已不存在的高三连。 对面过来几个当兵的,我一扭头拐下公路,踏上那条熟悉的小路。我无路可走,硬着头皮往前走就是路。这条从柳条到“北小圈”的偏僻小路,我已经走了几年,如同从陈屯通往小西山的那条小道,都是五、六里路,闭上眼睛也走不错。恶梦中的情境,伴随我一步步地走近“北小圈”,也一点点地成为现实。 渔夫和老太婆,至少还有座草房和木盆。我一无所有,只有一身军装,仍证明我是个军人。我再遇到一个人,不管是军人还是老百姓,第一句话就问:“高三连解没解散?什么时候解散的?”我上沟下坎走了半天,没遇见一个人。 脚下磕磕绊绊,我根据烂熟于心的标志物,知道偏离了小道。我另辟蹊径,穿过松树林。前面一处茂密的松树丛中,影影绰绰有个穿灰白衣服的人影。 我离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儿。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座低矮的坟茔,坟前矗立着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墓碑。旁边就是我走了几年的小路,一直没发现这里有座坟茔。墓碑上,刻着“王云杏同学之墓”七个字,立碑时间是一九六三年。石碑背面刻着碑文,记载王云杏同学于一九六三年夏天,在学校组织的柳条湾游泳活动中,为抢救被海浪卷走的同学,献出年仅十三岁的生命。 残雪下面青草发芽,是我在早春季节见到的第一抹绿色。新的一年春天,从王云杏的墓前开始。小草幻化成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故人,表达对人世间的殷殷渴望之情。我肃然起敬,在提包里面掏出糖和香烟,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前。 我走出松树林,顺苞米地边走向“北小圈”。天边雾气腾腾,像人的前途难以叵测。还是那段环岛公路,还是拐向高三连的丁字路口,还是那座营区。 在岔道口,一个人大声喊我,原来是高三连的复员战士周志伟。他已在海岛安家落户,媳妇是个贤惠的海岛姑娘,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曾经去参观他的新房,亲手做的家具。他手持电烙铁,在立柜上烙出一幅幅精美的山水画。部队是座大熔炉,能把生铁炼成钢。家庭也是座小熔炉,能把普通人炼成能工巧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和高三连每个战友都建立了深厚友谊,周志伟也同样。 他说:“你回来的不是时候,连队今天正式解散,你已被确定复员。军务科卢参谋住在连队,给你拍了加急电报。你现在回去,他马上为你办理复员手续,到码头等船。如果你不想走,我带你到大长山躲几天,等避过风头再回来。” 我没去他家,也没回高三连,沿着山根小道来到守备区,低头避开行人。 侯干事看见我,说:“你们连队已经解散了,你们复员老兵还没走吗?”我搪塞说找伍干事有点事,他说:“伍干事探家还没回来。”我赶紧离开,顺小道走到西海边。海边的一块块冰排,正随潮流向海中间漂去。我真想踏上冰排,让它载着我随波逐流,漂到哪里就是哪里。我沿着海滩来回走,踏出一条小道,一条道走到天黑。我站在海滩上,遥望大陆方向闪闪烁烁的灯火,无路可走也不想走了。此时此刻,海潮的一声声叹息,也是我的感叹。从葫芦岛方向吹来凛冽的海风,冻的我浑身发抖。我如果在海滩上呆一夜,不冻死也冻个半昏。 我还得硬着头皮顺原路返回,到守备区时,已经是夜里二十二点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往东十里路是柳条,往北是近在咫尺的机关大院,往南过了小桥是招待所。对面飘来一阵酒气,两个干部在老乡家喝完酒回来。 横下心往前走就是我的路。我一横心过了小桥,去招待所里面碰运气。 招待员小古看过我的通行证,惊喜地问:“你就是高三连文书董太锋?”我说:“是。”他给我敬礼,说:“你在前进报获奖,全守备区都知道。” 我在前台拿过报夹子,第一版“光荣榜”上面,我的名字赫然上榜。 小古说:“过了九点钟不许生炉子,房间冷,你得盖两床被子。”我正怕他不让我住呢,急忙说:“能住人就行。”他打开楼下一个房间让我进去,我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又困又乏,铺好被子,到盥洗室用冰水刷完牙回来,准备脱衣服睡觉。小古又敲门进来,我的心一下子凉到底。果然,他让我出去。 我默默地出了房间,万分沮丧地走出门外。我正想回海边,小古出来喊我:“我请示所长,让你到楼上房间住。”楼上有两个专门招待首长的套间,他打开其中一间。房间里开着暖气,一团热气扑面而来。警备区南楼只招待师、团级别首长,军以上首长住在黑石礁宾馆。不管总参、军区、警备区、要塞区首长来广鹿,都住在这两个房间里。炊事班长热好饭菜,端到房间里,有炖黄鱼、午餐肉和酸菜排骨。他是最好的厨师,要塞区几次调他,他坚决不离开广鹿。 部队才是我温暖的家,战友才是我的亲人。我努力控制,才没哭出声来。 我谢过班长,酒足饭饱之后,重新洗脸刷牙,脱了衣服躺在舒适的床上,顷刻间入睡。这是我吃的最可口的一顿饭菜,长这么大头一回睡过的一宿好觉。 早上五点半钟,放映队播放起床号我都没听见,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 我去年离开高三连之后,传出有关高三连解散的小道消息。直到春节之前,连长接到守备区命令,将砖厂移交给石城守备区,回岛进行整顿。在整顿期间,连队继续履行装卸任务,一天都没休息。宣布解散之前,指导员贺红光讲话。 他说:“上级决定解散高三连,不是和我们过不去,而是为了加强部队建设、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需要。全连官兵要识大体顾大局,做义无返顾的过河棋子,不做徒有其名的马后炮。我们高三连的一代代官兵,在不同年代不同形势下听从党的指挥、克服困难、同心协力,圆满完成各项施工、训练、生产、军民共建等任务,奉献青春甚至生命,取得了一项项业绩和成就。尽管我们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和问题,我们已经向党、军队和人民交上了一份份满意的答卷。高三连虽然解散了,但是,全体官兵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永远不会解散……” 指导员哽住讲不下去,会场上一片啜泣声。 连长盖房子虽然提升为副营长,一直没安排位置,始终在高三连代理连长。他必定与高三连共存亡,也被确定转业,“镜测仪”帮不了他半点忙。 他的讲话,半个字不提高三连,不提部队,只回忆参军前的苦难经历。 他平静地说:“我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偏僻小山村,三个月大时发大水,失去了父母双亲。我躺在一只木盆里面漂了好几天,被一户正在盖房子的人家捞上来,给我取名盖房子。我在养父养母家里受尽了虐待,哥哥姐姐去上学,我到地里干活。养父母一有不顺,都拿我出气。养父用鞭子抽我,就像抽牲口。养母用针线板砍破了我的脑袋,血淌下来遮住了眼睛。我都六岁了,养母没专门为我做过一件衣服。我十二岁那年,合作社干部做养父母工作,邻居们都来劝说,让他们送我上学。新社会都得有文化,连文盲都要参加扫盲班,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能当一辈子睁眼瞎。养父母终于开恩,让我上学。上学前,养母用哥哥姐姐的破衣服,给我拼了件分不清颜色多少块补丁的衣服。我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为了博得养父母欢心,天没亮就起来干活。吃过早饭我刚要去上学,养父让我把粪挑完再走。我怕耽误上学,挑着粪筐一趟趟地猛跑,结果一头栽进了粪坑……衣服脏了学没上成,还挨了一顿暴打。人民公社成立那一年,我到敬老院里生活,念了四年书赶了两年马车。我十七岁那年,公社让我……穿上……来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努力避开“参军”“军装”“部队”,否则控制不住情绪。 但是,他如何避得开?当他讲到“部队就是我盖房子的亲爹娘,高三连就是我的家……没想到,家在我手里散了……”他终于没憋住,放声大哭起来。 从来不哭的人一旦哭起来,就像水库大坝决口,用什么都堵不住。连长哭指导员哭,干部战士们都哭。营长、教导员、卢参谋、老栾、于铁匠、老吐、尹队长都哭了。老百姓放声大哭。小盐场和“北小圈”都哭了。 守备区后勤处各部门助理和司务长清查账目,登记营房营具粮秣生猪等各种物资。军械助理和文书、副连长,普查登记武器弹药器材。政治部宣传科登记彩电、图书、乐器等列入移交物品。战士们彻底打扫营房内外卫生。 如同马上就要转岛训练,连队最后一次紧急集合占领阵地。大家认真保养火炮和高射机枪,修补阵地通往山下的道路,便于汽车拖拽。连队要求,解散之前的分分秒秒都是“全训”,出操,叠内务,吃饭前站队唱歌,严格一日养成。 此时此刻战争爆发,高三连还是那个高三连,仍成建制拉上炮阵地,“打得响打得连”……官兵们手中武器弹药已被收缴,赤手空拳。 每天上午,连队组织政治学习,下午为驻地群众修路,挨家挨户做好事,征求意见。驻地群众和高三连的一茬茬官兵相处二十多年,连队是靠山。有高三连在,别说生老病死、天塌地陷都不怕。他们扶老携幼到连队告别,老栾和于铁匠眼睛通红,写了“万民折”送到守备区请愿,请求撤回解散高三连的命令。 于铁匠举着儿子的救恩人遗像,跪在守备区门前放声大哭,拉都拉不起来。“五好”闻讯,也和“大红花”带着孩子驾船回来。没有高的官兵救命,“五好”双脚被渔网缠住,已经死了多年了。“大红花”已经两个孩子,哭成了泪人。 首长和机关干部们受到强烈震撼,高三连竟如此受到驻地群众的热爱。此时,守六连的两个士兵脱离连队,坐船回大陆。连队制定干部都没看住,影响很坏,惊动了上级。活生生的事实证明,高三连才是真正的“硬骨头”连队。守备区党委开会研究,决定解散守六连保留高三连。报告很快批复下来,守六连解散。 好消息传来,“北小圈”就像过年,锣鼓声此起彼伏,鞭炮声响彻夜空。 高三连被确定解散时,连长盖房子和指导贺红光,已经知道我帮忙结束。在确定复员老兵名单时,两个人异口同声,说董太锋仍在要塞区帮忙。卢参谋给要塞区军务处打电话,说董太锋已经到警备区帮忙。他给警备区打电话,说董太锋已经回家过春节了。卢参谋让连队立刻给董太锋拍加急电报归队,办理复员退伍手续。这招致指导员贺红光的抵制,连长盖房子的痛骂,卢参谋这才作罢。 否则我大年三十刚到家就接到电报:火速归队。人们说我这个兵是假的,也百口难辩。届时我把龙说的从天上掉下来,也没人相信我这个兵曾经是真的。 通过这次“解而未散”,高三连彻底为自己正名,种种“劣迹”和不实之词,全都不攻自破。连队地位显着提高,第一次被守备区确定为“全训”连队。 被誉为“万岁连长”的“老圈”盖房子,终于离开了战斗生活了二十年的“北小圈”,调到军区炮兵学校任副团职教员。指导员贺红光和一排长郭敬父转业,副指导员于春潮提升为指导员,副连长韩双勤提升为连长。连里八个干部苗子,全被选送到院校深造。三排长黎树下,调到码头管理所当所长。高三连成了“硬骨头连队”,今非昔比扬眉吐气。干部转业调动,老兵所剩无几。但是“忍辱负重、从不服输,绝处逢生、笑在最后”的连魂,被一茬茬官兵发展传承下来。 守备区吉普车把我送回高三连。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连官兵在营区前列队,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我一边流泪,一边和每个战友紧紧拥抱。中午连队杀猪,为我举行欢迎宴会。可惜,盐场和大、小西山人,没看见这种热烈、感人的场面。指导员于春潮和连长韩双勤尊重我的选择,继续到五班担任二枪手。仇科长和伍干事到连队了解情况,为我撤销了“重点人”决定。营里指示,为董太锋腾出一间宿舍,不参加连队任何活动,完成守备区的新闻报道任务。 我诚恳表示:“我是高三连的战士,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搞特殊。”指导员于春潮说:“这是上级决定,连党支部必须执行。”连队“全训”,炊事班人手少忙不过来,我申请到炊事班。得到营里同意后,我把行李搬到了炊事班。 我每天出操、训练、站岗,和炊事员一样起早贪黑做饭。我担任连队的理发员,业余时间为官兵们理发。我除了辅导连队文化学习,还成立了连队战士新闻报道组。业余时间,我和弟兄们一起采访写稿投稿,先后有七名战士的稿件见报。新兵尚志高爱好美术,连队的条件只适合画工笔画和报头。我给了他一本《怎样画报头》,手把手帮助他研究设计。画面上:一个士兵持枪站在礁石上站岗的剪影,背景是浪花朝霞和初升的太阳。他寄往军报美术组,半个月后报头被采用,荣立三等功,调到守备区放映队。我的经验先后在守备区、要塞区推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当年,高三连官兵见报数量超过五十篇。高三连名声鹊起,被要塞区评为“战士新闻报道模范连”。守备区成立了“战士业余新闻报道培训班”,我担任教员。 在转岛训练中,高三连一举打下拖靶,一班荣立集体三等功,创造新的荣誉。 我抓紧时间写作,四万字的中篇小说《责任》脱稿。仇科长看完后,让我去守备区谈意见,顺便安排我写一部幻灯词。他劝我别写大的作品,摸不准形势,塑造的连长形象像国民党连长。王干事和伍干事看了,和仇科长的意见相同,都劝我先写散文和小小说。那几天,美国总统里根遇刺。内部通报,国民党准备召开十三大,国民党特务和暗藏的敌人,要在大陆沿海一带策划暴动,进行暗杀、炸毁桥梁和建筑物等造势,要求部队提高警惕,发现可疑情况及时报告。 我没等说上几句话,被仇科长武断地打断:“这篇小说要是发表,除非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他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小说当成国民党特务“枪毙”了。 对于这些所谓的意见,我决不盲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仍把小说稿装进一只大信封,投到《昆仑》杂志编辑部。老教导员刘怀玉提升为守备区政委,惋惜地说:“董太锋这个兵可惜了,一直没提起来。没想到他出息成这样,有毅力,到地方能做点大事。”那天在宣传科,刘政委他们议论我,超过一个钟头。 和我一起入伍的盐场于长明,复员后来岛上办事,到连队看望我,谈了许多家乡往事。我说:“我五叔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我也差点随他而去。” 他说:“我也一样,那一年也差点儿‘回了盐场’”。那年夏天,他们守备一连到黑龙江北安农场收麦子。他是炊事班长,带领几个炊事员去森林中采蘑菇。为了防备野兽袭击,他背了一枝冲锋枪。他发现树下有一头小熊,开枪击毙。 附近的母熊发疯一样朝他扑来,他一边开枪一边拼命朝森林外面逃跑。愤怒的母熊浑身冒血,嚎叫着猛追上来,将他扑倒,死死地压在身下。 幸亏他身下是一座半人深的草坑,搁住了母熊,否则就被压扁了。 也幸亏草坑里面没有水,否则母熊不把他压死,也得被水呛死。 几个炊事员搬不动,叫来全连人,把母熊拖到一边,再把他拖出来。 小熊九十多斤,母熊四百多斤,全连吃了好几天熊肉。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3章 参加新闻大会战非我莫属 见到高玉宝创作激情燃烧 五年前的今天,大队在学校操场集会,庆祝“五一六通知”发表十周年。我和女知青刘庆林站在高台上,带领群众和师生们高呼口号。转眼间,我参军五年。那天照镜子,我第一次发现,头上生了一根白发。都说拔一根白头发长十根,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拔掉了。星期日两顿饭,我和几个弟兄去爬老铁山。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美不胜收,仿佛春天一直都没离去。随意将每棵松枝每只小鸟每株小草摄入镜头、画在纸上、流出笔端,都是一篇美文和一件艺术品。 我们游历了老铁山水库,俯瞰“将军石”,登上“马祖庙”遗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断壁残垣中,一簇簇蓬蓬勃勃的羊皮叶子,似在掩盖着什么东西。肯定是七十多年前被海龟驮上广鹿岛的三舅爷,藏身于某一簇绿叶下面了。 下午回来做饭,全连吃完饭,收拾完。我坐在宿舍里,构思散文《老铁山上杜鹃红》。断断续续的琴声从班排传来,谁在弹奏《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乐手不识谱像不识路,不是和“朋友们”擦肩就是失之交臂,再是跌倒爬起走不稳。我循着琴声来到班排,为乐手纠正,才促成了“朋友们的相会”。 营里教导员来电话,让我明天到警备区报到,搞“新闻大会战”。我安稳的心境,又掀起一丝涟漪。没等我给政治部打电话问清楚,文书为我打了报告,到军务科开回通行证。我懵懵懂懂地坐上交通船,听从命运安排随波逐流。 我不管坐老牛船还是登陆艇,很少进船舱,在甲板上站到终点。我让掠过的海风抚平纷乱的思绪,让无边无际的大海扩展无尽的遐思,让湛蓝的天空澄清一个个无解。多姿多彩的浪花,是变幻的生活。俯瞰船舷,四散逃遁的大棒鱼,带我去幽暗的海底。乌云翻滚惊涛骇浪,让我激情四射血脉贲张。船体就是浪板和浪桥,荡来荡去好不乐哉快哉。一个个开花浪,是一闪即逝的莲花和牡丹。 我一次次第上岛下岛,让许多人羡慕,提干多好,到了大连就是家。 顺风顺水的“老牛船”四平八稳,不多不少四个小时到大连。我坐十三路公共汽车到青泥洼桥,再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解放广场,轻车熟路,来军人俱乐部读书班招待所报到。招待所坐落在军人俱乐部后院,与新建的俱乐部属于一个整体。招待所不对外,只承担警备区团以上干部学习培训、召开各种会议,条件比警备区招待所南楼还好。这不是什么“新闻大会战”,而是一次特殊笔会。 每一年,警备联络部都召集各部队一批优秀新闻干事,采写反映祖国大陆大好形势的稿件。 尽管我没耽误航班及时下岛,仍比大陆与会人员晚报到了两天。除了岗哨、司机、后勤人员,招待所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干部,没有战士。我是唯一的战士,人们都对我投来探究的目光。要塞区派个战士参加这项重要活动,何处长极不满意。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带我到食堂吃晚饭。食堂里干净整洁,我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级场所。十几个干部围坐在一张大餐桌上用餐,没有我的位置。 何处长让服务员为我加了把椅子,两边的干部站起来,给我挪地方。他不无讥刺地说:“要塞区的干部都忙,派个战士来充数。”我起身敬礼刚要介绍自己,何处长说:“你坐下吃饭吧。”大家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没人和我说话,很是尴尬。晚餐非常丰盛,我感到自己没资格享用,没吃出什么滋味。餐后,我提着提包来到四楼。服务员都是清一色的年轻漂亮女兵,和要塞区招待所大相径庭。她们见了我先敬礼,恭恭敬敬地称我“首长”,接过我手里的提包,为我开门。 我第一次被人喊“首长”,还是女兵,面红耳赤不敢应答。 房间里宽敞整洁,两张大床。卫生间里的浴盆,让我想起在警备区招待所南楼尴尬的一夜。脸盆里放着的牙具表明,对面床已经有人住了。那个人的牙具离奇古怪,颇与众不同。大红的塑料肥皂盒,极小的手帕毛巾,用火车上的锥形饮水杯充当漱口杯,一管巨大的牙膏哗众取宠。主人一定乖乖的怪怪的。 近水楼台,俱乐部天天晚上放电影。今晚放映电影《奸细》。 我一个战士混在一群干部中间,倒像《奸细》中的奸细潘大可。 看完电影回到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干部。我们都愣了一下,似曾相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高矮胖瘦和我差不多,大眼睛瓜子脸,精力充沛肌肉结实动作敏捷。我俩确实长得很像。好几个人都说,你们俩像双胞胎。 “双胞胎”被老乡请去吃饭才回来,身上有酒气。再丑的人穿了军装都好看,提干后更是高人一等,更别说长相英俊。我小心翼翼毕恭毕敬,没等说话先给干部敬礼,然后自我介绍。那干部先朝我衣兜看了一眼,就像以后看军衔。 茶杯里放着一小袋茶,我扯着细线提出来,撕开,将茶末倒进杯子里。我不知道“满杯酒半杯茶”的茶道,倒满了水小心翼翼端过去,洒了一桌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干部皱了皱眉头:“这是袋茶,往杯子里倒水就行了,不用倒满。”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端过杯子放到自己这边。为了表示恭敬和歉意,我特意拿过自己的毛巾,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我弄巧成拙,把另一只杯子外面的袋茶提线,也放进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水,恭恭敬敬地给干部端过去。 干部掀开杯盖,用笔杆把提线栓着的纸牌挑到外面。 和“军械员兼文书”统称“文书”一样,新闻干事也统称“报道干事”。干部自我介绍,是某团报道干事,搞了三年报道,稿子见报六百多篇。他一年上二百篇稿子,平均不到两天上一篇,连冯台东也望尘莫及!我肃然起敬,问:“首长您贵姓?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冯,是电影《金光大道》里富农冯少怀的冯,台上台下的台,东西南北的东。”只有自信和狂傲的人才这样介绍自己。他是冯台东?我又被吓了一跳,以为他开玩笑。又一想,他没有必要对一个战士撒谎。我悄悄查看桌子上的“会议人员名单”,是冯台东!弄不好重名呢。 我试探:“你的《长山岛趣闻》让人耳目一新。你在海岛呆过?”他说:“没有。我根据道听途说写了这篇东西,没想到引起那么大反响。”我冒了一身汗,说:“冯干事,我在广鹿岛当兵,一入伍听说过驴当表,站岗时也有亲身体验,确实挺神奇的。”冯台东问我叫什么名字,当了几年兵,为什么没提干。 当他知道我的兵龄比他长,年龄比他大,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眼下时兴一款黑色扁形人造革提包,大多是奖品和纪念品,最次也是公费购买,十八元钱一只。部队干部外出公干,都提这种黑提包。提包中间夹层内可以装文件、稿纸、信件、笔记本、钢笔等文具,也是身份的象征。实际上,许多提包里大多塞满了衣物、洗漱用品、糕点水果和干鱼。冯台东从黑提包里面掏出两个苹果,选个大的,用枪纲钥匙链上的小刀,在果蒂处螺旋切削,一圈圈削到果蒂,果皮仍覆盖表面。他放下小刀,一圈圈揭下果皮,就像揭下一圈圈绷带,露出全身伤口。 他像怕触碰伤口一样,用两根指头捏着果把,探过身子递给我。 我口水汹涌,一张嘴非溃坝不可。我受宠若惊地接过苹果,将嘴巴堵住。他拿起另一个苹果,“喀嚓”一口咬下半边,我趁机咬了一大口。我发现,冯台东连后脑勺都在用力,仿佛把整个苹果吃进了后脑勺。他享用别人的新闻成果,大概也是这样心安理得。一恍惚,《长山岛趣闻》似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才是原作者。果然,他连果核和果把都没剩,我吃苹果,也连果核果把一起吃掉。 他振振有词地说:“抓新闻就像坐唱《处处有亲人》,处处有新闻,只要有心就能抓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大事小事微不足道的事,都和时代紧密相联。你驻守的海岛得天独厚,每朵浪花每块鹅卵石都是新闻,可惜你没发现。” 我差点脱口而出,“谁说没发现?《长山岛趣闻》是我写的!”我嘴里还含着果核果把,吃了人家的嘴短,言不由衷:“冯干事,我得好好向你学习。” 冯台东很得意:“你看过《长山岛趣闻》姊妹篇吗?”我停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看过。”他仿佛揭穿我:“看过就看过,没看过就没看过,做任何事情都要虚心。”我说:“我确实看过。”他不信,问:“题目是什么?” 我如数家珍:“大标题《海水中的密闻》,小标题:海龟的隐忍,鲅鱼的凶残,章鱼的温柔,针鱼的利剑。”他满意地说:“当一篇新闻产生轰动,要及时抓住余音再写类似一篇。这么多人搞报道,你不抓别人就得抓。写诗歌有外一首,写新闻也有外一篇嘛。”我早知道能遇上冯台东,学习班不能不来,起码得调个房间。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嘴里扔含着果核和果把,细细品味不再吱声。 冯台东仍滔滔不绝:“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文笔不错,搞报道可惜了,搞文学创作可能有发展,但是得有耐心。在部队搞报道就像当小学教师,有本事的人不干,没本事的人干不了。搞报道得像喝酒上瘾,刚闻到酒味,舌头开始发短。还得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像煤一样渗透到生活底层,像细菌一样侵入伤口,像公安局破案一样去采访调查。许多人都说找不到新闻,我不认同,岂不知新闻就在身边,你自己就是新闻嘛。有的人说抓不到问题,我也不认同。能不能抓到问题,就看你对基层官兵工农大众有没有感情。你把采访对象当成父母兄弟姐妹,还能抓不到问题?搞报道搞到我这个份上,不等捕捉,新闻就在笔尖上撞来撞去。我上个星期发出去的十篇稿子,已经见报六篇,其中两篇还上了军报。” 他越说越兴奋,毫不隐讳地向我披露秘诀:“一是没事就翻看《解放军报》和《前进报》合订本,看常了就能掌握编辑的发稿规律。每年每个季度每个月不同版面刊登不同内容的稿件,基本上代表部队常年的中心工作,只要提前一到两个月采写下一到两个月题材的稿子,都有发表可能。二是稿子刚发走,就给编辑打电话告知。然后,每天至少给编辑打一次电话询问:稿子编没编、编在哪一天哪一版?被枪毙的稿子更不能放弃,虚心请教编辑差在何处。时间长了编辑烦了,见了你的来稿脑袋老大,干脆发了得了,省得打电话膈应人。以后再去稿,没等你打电话编辑就主动来电话:小冯啊,稿子已经编了,别再打电话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说他老师节假日不休息,什么书不看只看军报、前进报合订本,看到吐血。老师在大机关搞报道,办公室里有三部电话。老师的绝技是同时打三部电话。每当稿子发出三天之后,老师让总机同时接通三家报社三个不同编辑,两只手各拿一只话筒,下巴夹住第三只话筒,同时和三家报社三个不同编辑讲话,询问三篇不同题材稿件的结局:上没上?上了为什么上?没上为什么没上? 冯台东的睡眠也像上稿,刚说完就响起了鼾声,一直到天亮也没中断。我失眠也像退稿,一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所有机会和幸运,都向冯台东这样的人倾斜。我刚刚迷糊过去,一个人拿着一柄闪亮的钢叉朝我扎过来。我挣扎半天“啊”地一声大叫醒过来,原来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 我虽然没和徐百礼那样被人取笑奚落,也没人和我说话和探讨问题。大家集中讨论稿件的时候,何处长也不叫我。这让我有幸浏览了大量港、台报刊,打开了解这些地区社会状况的窗口,开阔思路大开眼界。报刊内容除了诋毁大陆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部分是各种社会新闻。报刊都是繁体字印刷,行文风格半文半白,仿佛来自民国。他们忌讳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没有第八路公共汽车。台湾地区的一些称谓,也和大陆不同。他们称美国总统里根为“雷根”、西点军校为“西尖军校”、导弹为“飞弹”,称幸福为“福祉”、人民为“苍生”等等。还有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和各种各样的广告,在大陆报刊上绝对没有。我还获取到根本无法知道的信息,比如八二三炮战:一发炮弹炸死了三个国军副司令,国防部长、参谋长被炸成重伤。大陆用气球向金门岛飘送传单,顺潮水漂流贵州茅台酒、山西老陈醋、金华火腿、宁夏枸杞子、云南香烟、西湖龙井茶等祖国大陆有名的土特产品。每到春节等传统节日和顺风顺水的日子,金门、妈祖等靠近大陆的居民,成群结队地到海边捡拾这些好东西。 通过几天的学习讨论,大家掌握了宣传政策,明确了采访对象、写作技巧和语言风格等特点。几个获奖作者介绍采写经验,大家分析解读几篇优秀稿件。 我在这里没人理睬,在岛上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往来于海岛与大陆之间,就像那篇长篇小说“踏平东海千倾浪”。我提干多好,在大连安家,每天都能回家。在大连安家的干部们下趟岛,虽然不比登天还难,也堪比八仙过海。 每当我要翘尾巴,马上就有相应的东西出来提醒我制约我。 “蒋帮”在美国的支持下开始翘尾巴,我们要百倍警惕,各项工作要常备不懈。“和”只是有可能有希望,不要以为马上就能解决问题。只有元老派思乡、思亲、思情、希望加速完成统一,在有生之年看到祖国统一。而少壮派,则是一再观望拖延。 我更不能“翘尾巴”,要时刻牢记座右铭“非我莫属,愈挫愈坚”。 是骡子是马只有在写稿子时,再拉出去好好地溜一溜。 干部们都领受了具体采访任务,或单人行动,或几个人一组分头行动。何处长没给我指派采写任务,安排完之后,漫不经心对我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可干,也写点什么,写不出来也别为难,在大连玩几天就回去。走的时候,别忘了和我打声招呼。”这是参加学习班几天来,他和我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冯台东一天改写完几篇发表过的稿子,胸有成竹地交给何处长,除了《长山岛趣闻》和《海水中密闻》这两篇伪稿,其他的稿子一篇都没通过。他发表过的新闻大多是蜻蜓点水,只是趟熟了这条路子而已。他的压力很大,整个晚上都在确定、修改采访提纲,准备工作比写稿子都繁琐,都是务虚不务实。如果新闻真如他所说是表演坐唱《处处有新闻》,他永远找不到儿子“赵治国”。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坐早班车到旅顺采访。那天晚饭后,冯台东采访回来,熬了一个通宵写稿,第二天交稿,又被何处长无情地枪毙,午饭前不辞而别。 冯台东离开之后,海洋守备区的新闻干事杨传荣住进了房间。 他是闻名中外的《渔村第九户》的作者,七三年从四川入伍,人特别随和。他自己有两个孩子,哥哥病故撇下的三个孩子,都由他抚养。 他说:“你的能力不比一个新闻干事差,我们一起到大连港采访。” 最让我钦佩的,是杨干事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们采访的这位领导,曾经受到强烈冲击,还被关押过,因此对当兵的不冷不热,能敷衍就敷衍能躲就躲。 杨干事提出进港内采访,被他以种种理由一口回绝。我俩投其所好、每天打水,打扫办公室卫生,都未奏效。后来,我们连港务局大门都进不去。 何处长让杨干事暂时放弃,抓紧时间去机车车辆厂采访。杨干事绝不放弃,我俩具体分工,他换上便衣,在领导家门前昼夜蹲坑,见他出来就软缠硬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在招待所守着电话,半个小时给那领导打一次电话。第三天,那领导主动来电话,让我们上午十点到他办公室。我俩一进办公室,那领导无奈地大声说:“两个活爹饶了我吧!我算让你们折腾稀稀了!你们赶紧审讯,我交代。” 采访顺利结束,那领导被我们执着的精神所折服,由衷地说:“我从心里佩 服解放军这种敬业精神,干工作有你们这种精神头,哪有干不好的道理?”他对解放军的印象彻底改变,留我俩吃午饭,喝酒。临走之前,他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精美的万吨巨轮模型。我俩连夜撰稿,杨干事修改一页我抄写一页,送给何处长,顺利通过。我由衷地对杨干事说:“你这种精神,对我是个很大的鞭策。” 他仍笑呵呵地说:“我们海洋岛下来趟不容易,光坐船就得十几个小时,两头不见太阳。没去过旅顺不算到大连,没到过海洋岛就不算到海岛。” 我们正准备去大连机车车辆厂采访,海洋守备区来电话,让杨干事马上回岛。杨干事回岛之后,何处长没再给我指派任务。我有文学功底,写这种稿子轻车熟路。我随身带着小本子,随时随地记录素材,写东西顺手拈来。我手里掌握的大量素材,写过的稿子,都可以用来改写对台宣传稿件。我是个战士,没有这样那样的压力和负担。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写稿,除了吃午饭,一直写到晚上。 在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办不到的事,新中国全能办到。农村的“五保”制度,在旧中国绝对没有。我围绕“军民共建”,写了故事《敬老院里儿孙多》。四川省小水电闻名全世界,许多国家来人参观访问,无不感到惊讶。高三连的四川籍战士郑介旋,家乡就是“小水电”的故乡。他当兵那年,家乡建了一座小水电站,浇地、碾米、照明都用上电,告别了世世代代的黑暗。我打电话采访他,写了一篇特写《山寨电灯照月明》。“三中”全会以来,农民生活显着提高。有的地区接近台湾生活水平,甚至还有所超越。我写了《天罗地网锁沙龙》,介绍家乡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发生的变化。那天晚饭之前,我把厚厚的一叠稿子交给何处长。我惴惴不安,如果稿子通不过,也和冯台东一样不辞而别。我收拾好东西,默默地等在房间里。 何处长来了,我起身敬礼,拿过提包:“处长,我回去了。”他不解地问:“你上哪儿?”我说:“回岛。”他笑了,拿过我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让我坐下。 他说:“你写的稿子全被通过,已经发往福建前线广播电台。” 学习班结束,所有人员归队。午饭后我刚要离开,何处长让我等一下。他说:“我了解你的情况,已经和要塞区打了招呼,继续留下来写稿,时间两个月,仍住在这里。这几天,连队就把你的伙食关系寄来,转到招待所后勤灶。” 何处长让我保持自己的写作风格,先去机车车辆厂采访。 为了免除我的后顾之忧,何处长承诺,先解决我的入党提干问题,再把我调过来。这样的机会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况且年龄越来越大。我常年在外面帮忙,也不好意思占用连队名额。至于提干,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已不再激动。 我向何处长表示:“感谢处长信任,我一定严格遵守《条令》《条例》,和在连队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出公差、帮厨、做细小工作,圆满完成任务。” 这里的条件,和白山路招待所有着天壤之别。我被安排在僻静的楼上房间,一个战士享受团级首长待遇。即使复员回小西山,我这个兵当的也值了。 那天中午,我和两位首长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位首长问起另一位首长的小说稿,他说解放军出版社准备出版。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高玉宝。 他见我是陌生面孔,问:“小同志你什么时候调来的?”我放下筷子起身敬礼,自我介绍。他和蔼可亲,鼓励我多看书多动脑思考,勤动笔,多体验生活积累素材,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我很受鼓舞,重新燃起了创作热情。 我已经见到了高玉宝本人,发表小说应该顺理成章了。我想起在北海头彻夜打茬子遇狼、写《天亮鸡叫》,不由得百感交集。我虽然没有高玉宝那种战斗经历为建立新中国立下战功,我也是一个兵。我要是不当兵,一辈子也见不到高玉宝。吃完饭回到房间,我给父亲写信:我见到了高玉宝,和他握手说了话。 第二天上班,我来到何处长办公室,他给我开具采访介绍信。我的战士身份,给工作带来很大不便。我来到机车车辆厂,好不容易进了大门。工会主任见我是个战士,对我不屑一顾。他看完介绍信,审查我当了几年兵,为什么没入党提干。他给部队打电话核实之后,仍对我不冷不热。他把我带到大会议室,居高临下地说:“我还得接待外国人,只给你五分钟时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更圆,只要和外国有关的人和事,都神圣无比。我掏出小本子,抓紧时间采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问的简洁,主任回答更简洁。我问:“东北只有大连一座生产机车的工厂,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主任答:“辽东半岛黄海之滨,水旱码头交通便利,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我问:“旧社会工人生活状况如何?”主任答:“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提示:“听说工人吃橡子面穿破衣服……”主任抢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又问:“中山公园只让日本人进入,不让中国人……”主任速答:“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没等我再问,主任撇下我小跑出去。 联络部向干部部门打了“因为工作需要,请示提拔战士董太锋”的报告。干部部门将报告打回来:一是总政早已下了通知,不得直接从战士中间提拔干部;二是对台宣传不是主要工作,许多新闻报道骨干都没得到破格提拔。三是该同志兵龄长年龄大,不符合破格提拔条件;四是很少有先提干后入党的先例。 何处长给我拿来一套干部服、一双皮鞋,给我一个公文包,还有袖珍录音机和单反照相机,重新开具介绍信。我转眼间“提干”,脱胎换骨,自卑感和委琐烟消云散。出门时我偷窥了一眼整容镜,英俊潇洒的我一闪即逝,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怪不得复员老兵都改服装,临走前也得过把四个兜干部瘾。 下午我再去机车车辆厂采访,同一个天同一个地同一个太阳照同一个党领导同一个我同一个主任,情况天差地别。主任矢口否认我上午来过,说只来了个罗锅巴叽尖嘴猴腮的小兵,窝窝囊囊磕磕巴巴邋邋遢遢还挂着两行黄鼻涕。 我不和他争辩将错就错,他特地叫来年轻漂亮的女团委书记全程陪同,去几个车间参观之后回到大会议室,再召集工程师车间主任工人代表和我座谈。 采访圆满结束,我刚要告辞,主任问:“你看女团委书记怎么样?”我以为他要对团委书记进行考评,说:“她待人热情落落大方,工作认真负责。” 主任笑着一拍手:“又成了一对!我是促成八十多对鸳鸯的‘红娘’,其中促成你们十一对军婚,再把你俩促成就成了一打。你们到一块儿谈谈吧。” 我只知道“红娘”是媒人和介绍人的意思,还不知道为什么叫“红娘”。主任说:“我了解了,团委书记对你的印象非常好。”我这才知道,他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十一结婚,谢谢主席。”脱身离开。 本溪京剧团在军人俱乐部演出京剧《红娘》,由梅兰芳的弟子毕谷云主演。 我这才知道“红娘”的来历,。记得小时候,郝文章家有一本元代剧作家王实甫的《西厢记》。我看不懂,但是记住了其中四句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京剧《红娘》,取自《西厢记》中的故事。 勇敢、沉着和机智的丫鬟红娘,在张生和崔莺莺之间穿针引线。因此,“红娘”成了“媒人”的别称,麻太家二大娘、马希阔老师都当过我的“红娘”。 和我终生相守的那个姑娘,早已经在现实中存在了,只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和我近在咫尺摩肩擦踵,还是千里之外天各一方。她和我一样,也在苦苦寻觅和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和我见面,谁做我们的红娘。 我写完六千多字的通讯《机车隆隆遍九州》,马不停蹄,又采访了大连起重机厂、大连海运学院等。刚建成的长兴岛斜拉桥,是我国第二座斜拉桥,各种资料保密。交通局长非常热情,对我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让我浏览了所有机密图片资料,并进行实地考察。我只用两天时间,写出五千多字的录音通讯。 我就像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到与小西山一河之隔的吕家大队,采访一位归来的台胞,过河就能回家。为了不耽误发稿,我像用力拧弯一段粗钢丝,转身去永宁,坐车回大连。我的稿件不断播出,收到许多台胞和海外侨胞的来信。他们都称我“董先生”,让我无不为祖国的强大和欣欣向荣所鼓舞、感动。 何处长为我入党提干做了最大努力,甚至,福建前线广播电台也想调我,都因为年龄大没入党,政治上不合格而遗憾地放弃了。总而言之,当军官真好。 我不管到哪里采访,都有人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十一结婚”挡回去。走在大街上,也有人和我换军用粮票,甚至索要军用布票。在这之前我就像色盲,眼里都是黑白影像。自从穿了何处长的干部服和皮鞋,眼前变成了彩色世界。 改革开放后的大连,像刷了新油漆未干的门窗和家具,一不小心就会沾上颜色。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空中云。我马上到了而立之年,说不考虑个人问题,让洞里的公耗子听见都能笑出声来。目前,我还没有资格考虑个人问题。我的人生目标还没达到,仍在与命运进行苦苦抗争,绝不能半途而废。我就像一个老处女,年龄越大对自己越不利,越不肯降低条件。我仍幻想,只要初衷不改坚持往前走,或许在某一时刻,我将一脚踏开成功之门提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到了那一时刻,我肯定得大哭一场,原地打几个滚蹦几个高。 姐夫来招待所,介绍了家里情况。我们几次见面,谈的都是我复员之后找工作的问题。和以往一样,姐夫第一句话问我复员后的打算,我说还没考虑。他也和以往一样,左一盆右一盆地向我大泼冷水:“现在当兵复员哪来哪去,你现在还没入党,大队能用你还是公社能要你?能人有得是。你到我厂,我看大门都不用你。你现在复员,只能回小西山种地。你在瓦(房)店有银(人)吗?” 他看我一直不求他,又是民政局老什么头是他什么人,干部局老什么李是他战友,安排你这个小复员兵小菜一碟。我还是不求他,他没趣地走了。 那天,我到白山路招待所采访一位台胞,看见一个姑娘很面熟。我一下子想起来,她就是董云走二大爷的外甥女章荣荣,在警备区白山路招待所工作。 她非常热情,为我“提干”感到高兴。我不能蒙骗她,又不能说出实情。 她问我成没成家,我说已经有了对象。她去过我们家,说:“你提干了,你和你们家都得好了,小西山太穷太穷了。”我到警备区机关领新闻报道奖品,见到了以前听了名字如雷贯耳的那些人。他们曾经是那样地高不可攀,就像用观察镜观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现在,他们近在眼前,整天也有忙不完的琐事。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4章 邂逅女神蓝小兰 父亲提前留遗言 两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我采写的稿子被采用广播之后,分别在广播电台、总政和军区获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了我能入党提干,黄主任、常助理何处长等首长,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像患了疑难杂症,日渐衰竭无药可治不可救药。 但是,我在把握自己前途命运上不断获得了重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有信心、有能力、有担当。如果我是那把扁锉,已经磨出了锋刃,复员后肯定干出一番事业。我准备回岛,何处长和要塞区、守备区打招呼,批准我半个月假回家。 我除了去沈阳送稿、到警备区帮忙回了两趟家,五年没休过探亲假。我把干部服洗干净叠好,连同皮鞋一起还给何处长。他把干部服和皮鞋送给我,送给我一袋精面粉和一袋大米,补助我四十元钱,再加上稿费,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我在第一时间,买了两顶尼龙蚊帐。全家人再也不用呕蚊子挨烟呛,晚上睡觉再也不受蚊子的欺负了。我心仪已久的人造革黑提包,好几次梦中买下来,不是拉锁坏了就是掉进海里。我在柜台前走来走去,犹豫好长时间。我把手里的十八元钱攥出了汗,还是放弃了。我长到二十八岁,除了买书和稿纸,没为自己花过多余的钱。穿什么服装回家,又让我为难。我穿干部服和皮鞋回家,就是欺骗父老乡亲。我穿便衣回家,没人说我复员,而是个骗子。我给弟弟妹妹们买了衣服,舍不得花钱为自己买身便服。我是堂堂的军人,穿军装名正言顺。 下午,我到火车站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还有满满一提包礼物。 第二天我刚吃完早饭,吉普车也到了。司机帮我把米、面装上车,送我去火车站。何处长想的非常周到,嘱咐司机买了站台票,帮我把东西送进车厢。 此时已是八月底,虽然干旱,沿途庄稼依然长势喜人,丰收在望。 我对面坐着一位农民,黑红的脸膛皱纹密致,是油画版画木刻也是雕塑,只是静物与实物之分。他用布满厚厚老茧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认真数准确,在小推车上买了一本《新农业》杂志,翻看目录挑选内容。“农业”像怕冷,在他手中不住地哆嗦。我想起在岛上邮电局的一幕: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人订阅《新农业》杂志。工作人员刁难:“你能看吗?白花钱。”老人说:“我能订就能看。”工作人员仍不给订:“你有钱干什么不好。”老人无处讲理,悲愤地离开。 农民和“苦”“累”“贱”密不可分。我想起罗中立那幅油画《父亲》、自己的父亲和天下所有父亲。农民选中想看的内容,把杂志放在小桌上认真阅读。 乘务员推餐车过来,农民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车上的食品。他虽然什么都没买,已经用眼神享用了快餐。我想起在大连搞副业时,借鱼罐头味吃窝头的情景。火车到达三十里铺,农民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行李,背在背上准备下车。我急忙打开提包,拿出一袋蛋糕给他。他不要,硬被我塞进手里。他没等说什么,被后面的人挤到车门口。列车离开站台我才发现,那本《新农业》杂志还在小桌子上。我自责因为给他蛋糕,让他失去了《新农业》。对于每个农民来说,蛋糕和《新农业》都重要。我突发好奇心,是一篇什么文章吸引了他。 我把杂志拿过来只看了第一眼,不由得怦然心动,目瞪口呆。 页面上的文章题目是:《改造旧屯,建设新村》: 复县永宁公社盐场大队,先后用了7年时间,把分散零乱的旧村屯,建设成街道整齐,绿树成行的新村庄。新村中有36%的社员住上了新房,360户按规划缩回大院,房前屋后和路旁植树3万多棵,并为集体节约土地150亩。盐场大队处于沿海丘陵地区,有7个生产队,410户社员,1942口人,分散居住在三个相邻的自然屯。过去建房无规划,滥占土地,如大西山屯原有50户社员,住宅占了8趟街。盐场屯三队有近百亩好耕地,有10户社员在这里建房,7一8年时间就把大部分耕地占用了,剩下的边边角角集体也无法耕种和管理。1974年,大队根据人口不断增加、社员建房逐年增多、耕地年年减少的情况,制定了改造旧屯建新村的规划,确定三项节省土地的措施。一是发展区,以原有的三个自然屯为改建新村的基地,并把屯内已有户和今后要迁入的社员,进行住宅和街道全面规划,充分利用老宅院之间和村内闲散地建房。二是冻结区,规定把路旁的和几家为一屯的零散户,划为冻结区,在这个区内不准建新房和旧房翻新,采取改造旧屯建设新村个人自愿的原则,逐年搬迁到发展区。三是搬迁区,对散居在耕地、菜地和林地中的零星户,要逐步动迁到发展区。在规划新村中,大队为了鼓励社员在发展区建房,除了帮助建房户解决运力外,对搬迁户每1间房由集体补助90元损失费,填平1眼水井,补给15立方米石头,同时对搬迁户优先解决菜地。改造后的新村,把过去27条老道改修为4条主干路,治理河道l000米。过去上百块的鸡嘴地,现己建成30块方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心里一阵温暖和感动,大概那位农民是个盐场人,下错车了吧。他是董万开董云举董云程郝振东王振江,也是所有盐场人和大、小西山人,更是全国所有的农民。适逢永宁大集,汽车在密集的人群中向街里蠕动。我坐在车上,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我教过的一个女学生看见车窗内的我,赶紧缩回脖子。郝文章赶完海,挑着两筐螃蟹在叫卖。王振雨背着麻袋,猪崽子在里面不住串动,让我想起“抓壮丁”。我看见的人,都向他招手示意,对不认识的人也似曾相识。 我骑太有大哥家兰英的自行车,先把东西载回家。到了杨树房南边子黄花岗大上坡,我追上骑自行车赶集回家的蓝小兰。十七岁那年太奶去世,我到辛庄商店买白纸,回来碰见她在树林子里划拉树叶子,和她打招呼,从此后十年没见面。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脸红了一下,轻轻地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她面容憔悴,结婚五年有了两个孩子,在我眼里仍女神般神圣。她说:“你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别再挑了。”我再不说出心里话,就没有机会了,天肯定塌不下来。我鼓足勇气,说:“我自小就喜欢你,你可能不知道。” 她的脸红了一下,说:“我知道。”我说:“当时我们太小。”她淡淡地说:“你的心思不在家里,和谁过一辈子都得后悔。”上坡后我支好自行车:“我给你袋面。”我把面从自行车后架解下来,她没下自行车,拐上回婆家的路。 我站在坡顶,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直到后面上来人才离开。 家里旱情严重,园子里小井干涸见底,只得到大坑里挑水吃。爷爷拾草没回来,奶奶赶海没回来,父亲赶集没回来。和以往一样,我和正准备做饭的妈妈说了几句话,没进屋先去沙岗后,替爷爷把草挑回来。我马不停蹄又去北海,把c了一筐海荞麦的奶奶接回家。父亲在集上,听说我回来了,用买猪崽子的钱买了猪肉。我骑自行车刚要去接赶集的父亲,他已经进到院子里。 和我当兵第一次回家一样,全家人高兴的像过年。院子里的杨树树冠和年轮又扩大了一圈,老人们又缩小了一圈。父亲一直吐血,每天天不亮起来干活。我回家这几天,家里才吃点好的,平日只吃地瓜饼子苞米碴子粥,大酱咸菜。 我买回蚊帐,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父亲在梁柁上钉钉子,挂上蚊帐。他不住地欣赏,满足地说:“我想蚊帐想了多少年,到底挂上了。”他还想有一个军用水壶装酒,一直没和我说。父亲去给爷爷奶奶挂蚊帐,奶奶说人在里面睡觉得憋死,死活不挂。姐姐用纱窗布做了一顶蚊帐,确实差点儿把爷爷奶奶憋死。 现在从小学升入中学,必须进行文化课考试。弟弟小学毕业后,考了两次中学没考上。他知道我回来,躲在菜园里不好意思回家。他把我千辛万苦用扁锉磨的匕首弄丢了,更没法交代。我去园子里把他叫回来,好言安慰他。扁锉丢与不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锋刃已经融入我的意志。“愈挫愈坚,非我莫属”,已经铸进我的骨子里。弟弟在家里一边劳动一边学习,有机会还得往外闯。 老叔来了,说:“你爹现在整天琢磨人事,我整天琢磨发财。”他在林场当电工时,跟人学会看了手相。我遇见人就理发,不是平头就是分头,再是秃头。他遇见人就算命,不是“大耗”“小耗”“太岁”,就是“男命”“女命”。 老叔给人预测的结局,都离不开天灾人祸横祸暴死,人见人躲。 现在农村政策好了,农民自由了,老叔跃跃欲试,认为大有用武之地。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生意经,被人越骗越轻信越被骗,就像我“愈挫愈坚”始终不渝。他最先张罗盖楼,许多年前雇了推土机,在沙岗北头推地基。大、小西山的房子已经连成了一体,他的楼不但没盖上,地基已经被大风刮平。 老叔倒卖木材,衣裳被人骗走,靠修理钟表和自行车,半年后攒足了路费回家。他高价买回一车葡萄苗,在前院后院自留地大栽葡萄。葡萄苗长大了结葡萄了,才知道是淘汰的品种,又酸又涩根本不值钱,几年功夫全白忙乎了。 自从当年和盐场李萍劳燕分飞,转眼之间过去了二十多年,老叔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她嫁到何方,此生能不能见上一面。老叔买了照相机,走村串户照相。他既为了照相赚钱,更为了寻找心上人。那天他骑自行车来到几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向街上站着几个女人打听李萍。其中一个女人突然叫了一声“云祥二哥”,接着泣不成声。老叔赶紧下了自行车,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萍妹……” 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老叔和李萍的爱情感动了街上的女人们,也感动了李萍的丈夫,中午把老叔留在家里喝酒,以后当成亲戚走动。 老叔满足了心愿,不再照相。他改行挂牌镶牙,如同钓鱼没挂诱饵,一个人都不上。二堂弟说谎和真的一样,说什么老叔信什么,被老叔当成心尖子。他说沙岗子上有只大老虎,老叔赶紧装足了洋炮去打,原来是只小虎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对人说,我爹有门大炮,埋在沙岗子上。公社“人保组”来人,把老叔带到大队审问,派人到山岗后挖大炮,哪有?他说:“爹,我拿根大棒子,把盐场人的牙都敲掉,让他们找你镶牙。”他拿了根棒子去盐场,被人打了一顿。 老叔广开财路,织了挂网下到“大流”中间挂鱼。如同当年爷爷在河口门子“闸沟”,老叔把大车内胎打足气,穿水叉子,双腿插进中间的横梁之内。他用铁锨划水巡鱼,老婶在岸边用绳子扯着。他给自己算命,能挂上十斤重以上的大鱼。他也大头朝下翻进水里,两只皮靴在水面上踢蹬,被老婶用绳子拽上岸,捡了条命。他终于挂上一条二两重的小鲈鱼,拿回家没等喜欢够,让猫叼走了。 老叔不再下网挂鱼,买了一对公貂母貂,开始养貂。老叔在这院喝酒,谈的都是那院的公貂和母貂。现在是两只貂,几年之后就是一群貂。我在沙岗后建成一座养貂场,你复员后当貂场副场长……正说着,老婶在墙外喊:“貂跑了!” 我和老叔急忙放下酒杯,跑到西院,老婶说貂钻进草垛里。老叔用网围住草垛,一边用棍子敲一边大声恫吓,貂没出来。二堂弟到街上转了一圈,跑回来说:“我看见貂钻进了郝振东家里屋。”老叔信以为真,留两个人守住井口,到老郝家去找。老郝家大娘说:“小民子都没到我家,怎么看见貂钻进里屋?” 老叔陪笑脸进里屋找了一圈,什么没有。他刚出门,老郝家大娘“咣当”一声关上门,也把多年的老关系关到门外。老叔在院子里,闻到井里有臊味,判断貂还在井里。他在井口蒙网,杀一只母鸡引诱,果然,石头缝里露出小脑袋。 老叔欣喜若狂,如何把貂捉住成了难题。井口围了一大圈人,有的说用老洋炮轰,有的说用鱼钩钓,有的说用烟熏。老叔知道该喂貂了,用网把井台围住,把貂饿出来自投罗网。貂会挖洞,突然,从井台旁边的土里面钻了出来。 老叔一把没扑住,貂从手心跑了。大伙儿围追堵截,把貂逼进沙岗后新挖的大水塘里。貂是游泳能手,游到水中间不敢上岸。老叔怕貂冻死,等回家拿来大车胎,我已跳进水塘,把貂捉住。那是只母貂,没被溺死,已被冷水激死。 老叔狗命续貂,下拍子打狗,连夜剥皮炖肉。 家里家外总有事,剪不断理还乱。二奶用火罐在额头拔了一圈红印子,像锅边贴一圈高粱面小饼子。那天妈妈去前街二奶家借笸箩,屋子里不少人。二奶想臭一下我们家:“听说你小姑在边外乱搞。”妈妈问:“你听谁说的?”二奶说:“董家常。”妈妈说:“董家常说你肚皮比他老婆还厚,一把抓不透。” 五婶管不住一群孩子,假装跳大神,和五叔说话唠嗑。什么也没有这一招最管用,孩子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让干什么都去干什么。那天半夜三更夜深人静,后院大杏树下,突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哭声,就像谁家死了人“报庙”。 老奶平日好唠叨,总给小婶气受。小婶装疯卖傻连哭带唱,躺在大杏树浓荫下不吃不喝,连哭三天三夜。老奶能请神不能送神,自己挑水,做好吃的端到后园大杏树下,往小婶嘴里喂,也哄不好。那天,小婶哭到半夜三更还在哭。 老郝家突然爆发出哭声,四老爷子死了,吓的小婶屁滚尿流逃回家,声都不敢出。尿罐子把四老爷子接到自己家,好日子没过几天,自己患脑溢血死了。 儿孙们大哭特哭,又是吹又是打,灵棚里张灯结彩,人活一辈子吃糠咽菜,总得轰轰烈烈地死一回。爷爷奶奶这个年纪的老人,每当屯中死人都沉默不语。别看他们嘴上说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好,没有一个想离开阳光灿烂的世界。 阴阳隔着一层窗户纸,死与活如同白天黑夜倒换,早晚得轮到自己头上。 “接旌摆祭”,郝家男女老少在街上跪倒一片。丫蛋看见我站在墙后,落落大方地说:“大哥,你出来看吧。”她还像一朵花一样娇艳。我自惭形秽,脸上火烧火燎。郝振家的三姑娘,亦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想起小小王美兰。 曾经是富农成份的王振江大叔当队长,把生产队搞得有声有色。他听说我回来了,特意送来四斤粉条,四幅年画《杨排风》《西厢记》《岳飞》《梁山伯与祝英台》,五斤花生,把头几年大队欠下的都给补上。他也是为我辟谣,消除了大伙儿对我的怀疑:小太锋根本没复员。我和全家人非常感动。 年初,“母狗子叔叔”外出当“盲流”,逃票时在铁轨上摔断了腿,再也不能走南闯北。他光棍一个人,听说要单干,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一大早来找我,“刚叽刚叽”让我赶紧复员,带领小西山老少爷们发致富,都当“万元户”。他说:“在小西山我谁都不佩服,就佩服你爹和你。你爹当年把小西山弄得多好?你比你爹还强,叔跟你享点福再死也不亏,赶紧复员回家得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母狗子叔叔”很让我感动,我复员后,一定彻底改变小西山的面貌。 我去王振江大叔家,说了复员之后的打算。 他说:“你别听大母狗子瞎鸡巴呛呛,他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现在不是没到年底吗?你不是没复员吗?‘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部队让你复员,就是有眼无珠。你好不容易走出了小西山,无论如何不能回来。现在来看,‘掉爪子’和你爹才是能人。你谁的话都别听,就听你爹和‘掉爪子’的。” 我说:“瞎董万空大爷死了快十年了。” 他说:“人死了,话还活着。别看董太举上了北大,还得回农村才有出息。说到底你是个文化人,小西山好了只能欣赏吹捧,不好只能心焦上火。” 王振江大叔的话虽然不算一言九鼎,也掷地有声,他也算小西山的能人。 小西山生产队解散,搞家庭联产承包,家家户户抓阄。盐场和大西山人不理解,也是那句相同的话:艰苦奋斗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有小西山人热烈响应:有钱不买河边地,好汉不娶活人妻。丑妻近地家中宝。娶活人的老婆受威胁,靠海边和河边的土地受水威胁,土地靠家近,田间管理方便,牲口不累。 家里分了四块责任田:南山头一块,官道北“粮囤子”一块,老文化室房后一块,赶牛道西边“长条子”一块,一共三十多亩。沙岗后的土地,做为小西山的机动田储备下来。许多人不理解,王振江大叔自有打算。家里分了一挂大车,父亲买了一头老牛,和退休的董云照四叔、五婶、老叔、董云华小叔几家插犋,相互帮扶。爷爷和奶奶的地,由父亲耕种。老叔什么不管,父亲也不计较。 我到地里干活,修改中篇小说《责任》,给何处长写了几篇稿子。郝文章每潮赶海捉蟹子赶集,一天到晚不得闲,早不看书不写论文了。家里没有书桌,我不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坐在凳子上,打开立柜门把脚伸进去,伸开腿写字。 天蓝蓝海蓝蓝。哪里的海都不如家乡的海亲和,有灵魂有温情有胸怀也有气魄威力,永远领略不尽。悄悄地退潮悄悄地涨潮,“三块石”沉下去又浮上来。我坐在上面垂钓,一条条黑刺挠鱼打着“扑腾”被钓上来。我盘腿坐在石炕上,如同坐在家里的炕头上。海秧菜和龙须菜铺天盖地,走在海水里绊腿绊脚。 我和弟弟、妹夫捞海秧菜,晒满岸上的山坡和海滩,晒干后拉了一牛车。 在这片小天地里,人有绝对的支配权利。我在北海游泳,一口气游进东北海。靠近“三道礓”旁边暗流湍急,只要游过去,水流镜子般平稳,不像传说的那样凶险。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沉船和冤魂。我爬上“三道礓”,上面拘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海螺,可惜拿不回去。我看见海滩上站了黑压压一群人。弟弟妹妹以为我被激流卷走,跑回去叫人。等盐场的船扬帆起航,我已经坐在石炕上了。 归队的前一天,我和父亲在南园浇白菜。父亲对我说:“有些话我不该现在说,但是提前说了心静。”我说:“爹,有什么话你说吧。”父亲说:“你爷爷今年七十六岁,你奶奶七十二岁,咱们这支人没有这么长寿的。他们身体比我和你老叔都结实,十年之内走不了。他们要强,有一口气就得劳动,不给晚辈添麻烦。你妈现在病好了,这几年没什么事。我现在最没底的一是我自己,能活过六十岁就算高寿。再是你老叔,看样子活不过六十岁。我和你老叔肯定得走在你爷爷奶奶前面,非给你们增加负担不可。万一我和你老叔都不在了,你爷爷奶奶的后事就是大事。别指望你老叔的几个儿女,他们连边都到不了。你姑姑离得远,都得你们姊妹几个发送。你的事我操心没有用,你自己有打算,也有能力改变。我再不放心的,是你姐姐你兄弟和你的三个妹妹。你姐姐现在结婚成家有了孩子,调到县里,不用我操心。你姐姐感情受了挫折,丧失了上进心。她的唯心主义会给她带来灾难,我说话她也不听。她这个人,和好人生活会更好,现在开始走下坡路了,以后就得混日子。我对那人好也是没办法,你复员了不求他求谁?你不在家,家里四个老人,还得靠你姐姐和他帮助照顾。你们姊妹六个,现在看还不错,就怕没有长劲。和你爷爷奶奶一样,日子刚过好点就折腾。你憨厚和忍耐这一面像我,精明这一面像你妈,勤劳智慧像你奶奶,关键时刻敢出手像你爷爷,疑心病太重像你老叔。你毕竟是董家的根,也有虎和傻的一面。但是你能反思,总结之后还能走回来。你自小就有大目标,别人不敢想的事你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有毅力还有长劲,只有你我最放心。你弟弟是我的一块心病,念书不行,不能拿他和你比,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姐姐、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没有社会经验,你得经常提醒帮助她们。咱老董家男人又傻又虎,女的比男的更傻更虎。你姑姑又傻又虎,你姐姐妹妹不能不像。你大妹妹在学校当民办老师,那回领导批评她,天黑了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去找,结果昏在教室里。你三妹妹中学毕业不愿在家里干农活,户口落到黑龙江你老姨家,再农转非也是个小县城,不是长久之计。你小妹妹现在发表不少诗歌,上面挺重视,要是上当受骗,就白费了。唉,你这一个姐姐和三个妹妹,我越看越像你姑姑……光傻也行、光虎也行,又傻又虎就没有办法了。家里暂时还能维持下去,你得心里有数,别到时候措手不及。你老叔这几年,把三里五村的狗打光了吃光了,成了万人恨。你老婶晚上领孩子们出去偷,那个家早晚得散……家里有事的时候,也是你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我可能不在了。我不在了更好,少给你们添麻烦。你兄弟哪儿都去不了,家里也得有这么个人。头几天,南头子董希宽你二爷死了,他和你二奶没儿没女,几个侄子扛灵幡。这地方有规矩,谁扛灵幡谁继承家产,最后你二奶给你二爷扛幡。我和你老叔活不过你爷爷奶奶,你是长子长孙,做好扛四个幡的准备。破家值万贯,但是你不能继承半点家产,好男不吃分家饭……我不是交代后事,也不是给你添堵。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现实摆在这儿,绕不过去。” 我离开家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到责任田里,掰了一提包青苞米。 大西山有了私家大客车,在东南地有一站,再不用到永宁坐公共汽车。父亲和老叔、弟弟妹妹,把我送上公共汽车。汽车开了,我一直没敢回头。 汽车到了盐场东边子,我才把头伸出车窗往后看。 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顶上,向这边眺望。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再回家离开家的时候,房顶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感受。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5章 新闻骨干破格提干条件苛刻 数理化交白卷险被驱除考场 我回大连之后,轻车熟路地来到警备区。我把稿子交给何处长,他给我一百元钱稿费,收下青苞米,又给了我十元钱。赵主亲自给联络部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岛,准备参加“军区新闻报道培训班”。我第二天坐船回广鹿,伍干事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仇科长头几天到要塞区开会,在报道组那里看到一份文件。 为了加强军区新闻报道队伍力量,保留骨干,李德生司令员亲自出面,和总政干部部协商了十个破格提干名额。旅大警备区副兵团级别,分到两个名额。 仇科长推荐董太锋,让要塞区宣传处报道组非常为难。经首长提名推荐上来的,已经有了几十个人选。军区干部部、保卫部、新闻处严格把关,九项条件一项不合格都不能入选。赵主任和仇科长、伍干事,逐条和我对照: 一、政治面貌:党员。董太锋不是党员,不合格。 二、独立在军报上过稿。董太锋已经上稿六篇,合格。 三、兵龄不超过五年。董太锋超了三年,不合格。 四、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周岁。董太锋超了四岁,不合格。 五、没有作风问题。董太锋更不合格。曹小花多次给部队各级党委写信告状。北小圈“五好”说孩子是董太锋的,还把多少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六、没犯过有影响的错误。董太锋不合格,制造了“僵指事件”、“放大炮”等事件,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有的还惊动了上层。 七、没发生过新闻失实事件。董太锋不合格。采写潭有劲长诗《怒海风云》严重失实,军报和军区组织联合调查组进行调查。 八、本职工作表现良好。董太锋不合格。常年在外面帮忙,何来本职工作。 九、必须由基层层层推荐、各级党支部、党委评议产生。董太锋不合格。即 使每个连队推荐一名,也绝无可能。 除了第二条,其余八条,董太锋都不合格。要是以百分制标准,董太锋还不到20分。 军区要求:任何单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借这次破格提拔报道骨干机会搞不正之风。就算要塞区选定了某个人,还有警备区这一关。就算警备区选定了某个人,还有军区这一关,最后还得通过文化、专业考试等多次筛选。 赵主任遗憾地对我说:“我们及时得到了消息,也做了最大努力。你的刻苦和付出、成就和业绩、水平和影响力,远远超出一个战士的奉献。按我们的愿望,全军区提拔一个报道骨干也非你莫属。先不论其他不利条件,部队对年龄要求是由特殊性质所决定,我们这一级政治机关只有这么大权限。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你在服役期间刻苦努力,经历各种磨练,具备从事各种文字工作的能力。你为部队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仍要为你负责。你回连队要安心工作,在复员之前,我们派人到你家乡政府介绍情况,为你联系工作。” 政治部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很感动,表示:“我复员之后,一定把部队的好传统好作风带到地方,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个兵,好好工作为部队增光。” 赵主任说:“我不是说你现在就复员,也不是说你必须复员。我们仍在等待和创造机会,有一线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争取把你留住。” 我的一句不该说的话,顺嘴溜出来:“我早就成了习惯性流产。”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赶紧赔礼道歉,赵主任他们都笑了。 守备区在高三连搞“正规化试点”,我又回到五班,仍担任二枪手。连日大雨,岛上水灾严重,“轰隆隆”的洪水盖过潮水的“哗哗”声。连队昼夜待命,时刻准备抢险救灾。“北小圈”生产队进水,连队全体出动,把牲口牵进山上坑道内。小盐场低洼处几户群众被淹,连队帮他们把家搬进了营房。柳条商店门前公路被大水冲断,来往守备区的车辆,都从高三连门前绕行。 每天,我随连队一起去柳条抢修公路,弄得一身水一身泥。 大雨终于停了,连队又投入到紧张的训练当中。 那天晚上,我在阵地上站二班岗。第一次站岗时的情景,仿佛刚刚发生。我回顾当兵之前的酸甜苦辣,当兵之后的坎坷艰难,既有损失更有收获。还有那一个个不翼而飞的宝贵机遇,我颤栗的灵魂,如同风中的枯叶。怨天尤人,会挫伤锐气和上进心。我一辈子都要锲而不舍地磨锉,捏紧小油绳不断悬爬,哪怕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萝卜墩”上空,我想起今天是中秋节。 月光在一幅月景画上涂了层亮色,将整座海岛凝固在静谧与祥和之中。 当兵之前每年中秋节晚上,爷爷在院子里放张小桌子,摆上葡萄、大枣、月饼等供品。圆圆的月亮从董千溪家房顶爬上来,照亮了半座院子,爷爷点燃一刀纸,面朝月亮跪地磕三个头,然后起身吃点水果和月饼。他不知道锯倒了多少棵杨树和柳树,此时月亮上的吴刚,却永远砍不倒一棵桂树。嫦娥奔月管他什么事,他和奶奶过了一辈子也打了一辈子。但是,爷爷敬畏日月星辰天地神灵和节气,祈祷风调雨顺好年景。此时,爷爷一定和往年一样,在院子里虔诚拜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除了枪和子弹袋,我也带来连里为每个战士分的十块月饼。从小到大的中秋节,我从来没吃过一整块月饼。父亲买回一斤月饼,一共四块,给爷爷奶奶三块,只剩下一块。妈妈把一块月饼掰成六小块,分给我们姊妹六个每个人一小块。 妈妈掰碎那块月饼时,一定掰碎了她的心,天上的月亮缺了一边。她一定想起远在黑龙江的三妹妹,自从那一年离开,已经几年没回家了。妈妈象征性地捏了点月饼渣,夸张地放进嘴里,我才一口吞下那块月饼。别人家再好,也不如在父母身边。我攒够四十元钱,通信员到柳条邮电局,托他寄给远方的妹妹。 岗楼重新修建,垫高了地基,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再也不用钻枪坑了。 不知不觉,一块乌云遮住了月亮。整个天地,变成一座大枪坑。 我刚进到岗楼里,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哗哗”地倾泄下来。老天爷泼完了水,暴雨骤停,天地间豁然亮了。月光从乌云缝隙中透下来,月亮刀片一样快速穿游,切割粘连在天壁上的云块。乌云迅速退去,携带着霹雳闪电,一直轰鸣去往远方天际。被雨水洗过的月亮和星星活了,景物景色全活了。 “哞——”地一声,“北小圈”生产队传来牛叫,一定是牛郎降临人间。 此时此刻,海对面的大陆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把一块月饼掰成了六座海岛,分别是广鹿岛、大长山岛、小长山岛、獐子岛、石城岛,海洋岛。 若干座小岛、礁石、砣子,是散落的月饼渣。月亮是块月饼,太阳是块月饼,地球是块月饼,天上的繁星是月饼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今年的八月十五,我一个人吃十块月饼。发表在解放军文艺的那篇散文《八月十五吃月饼》,不过是画饼充饥。我把月饼放在炮衣上面,虔诚拜月。 我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都在这虔诚的一拜之中。 营里指示连里,重新为我安排了单独宿舍,不参加任何训练和活动,一心一意搞好复习,甚至让炊事员送饭。赵主任怕连队不安静,让我到招待所复习。 我感谢首长关怀,诚恳地表示:我任何时候都是高三连的一个战士,没有任何理由搞特殊。与其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不如息旗匽鼓不动声色,免得难堪。 这场竞争空前激烈,我几乎没个条件都不合格,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破格提干。我仍在五班,只利用训练间隙和中午、晚上时间看书复习。 那些“消息”“通讯”“速写”“特写”等概念,我早已烂熟于心。那些概念又如同一群人攀爬一根细绳,“劈里啪啦”地掉下来,一个都记不住。 再有半个月,军区就要举行考试,要塞区一直没确定参加考试人员。 要塞区检查组来守备区检查军容风纪和板报,我利用业余时间给全连官兵理发,手磨出水泡,帮助新文书出了板报。检查组来守备区检查,高三连的军容风纪最好,文书出的板报获得第一名。没几天,新文书被调到要塞区直工处。 连队战士们愿意吃我炒的菜。那天,我刚到炊事班帮厨炒菜,伍干事来电话,要塞区同意将我的档案送到军区。报道组长乔干事,宁肯冒着转业风险,力排众议不遗余力,为我争取名额。否则,即使我生出三头六臂,也是残疾一个。 乔干事吐露: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军区文化部新闻科龚科长。他是延安时期的老记者,职务不算高,绝对老资格。他不能一锤定音,说话却一言九鼎。 由于他的坚持,才将无关人员全部退回,为真正的报道骨干创造机会。 广鹿岛盛产银针鱼,和上面打交道都用银针鱼铺路。伍干事替我买了六斤干银针鱼,已托人捎走。他说这六斤银针鱼,比在前进报上六篇稿子都管用。 能做到的,政治部全都做到了,做不到的也做到了。 除了感谢感动感恩,我也感到了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 经过要塞区、警备区层层筛选和军区把关,我和大连“210医院”赵明等五位战士,被确定去军区参加新闻学习班考试。全军区七十个人当中录取五十个人,学习班结业后再淘汰四十个人,最后只有十个人才能破格提干。 赵主任说:“你已经迈出艰难的第一步,抓住希望的稻草千万别松手!” 我表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勇闯难关,和命运决一雌雄。 这次出岛与以往不同,我肩负着改变命运的使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登陆艇前挡板激起的飞浪,从船顶上凌空掠过。哪怕登陆艇倾覆,我也要奋力游到大陆。大大小小的水团如同曲射炮炮弹,划着弧线落到船上。躲在枪衣等物体后面的人,无不被浇成落汤鸡。我不是老船长,但是老常客,选择的位置虽然暴露,但是刁钻,在死角之内滴水未沾,还能尽情领略海水从头顶飞过的壮观情景。 下了船,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白山路招待所住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后墙外,某电影制片厂正在拍摄故事片《祝你幸福》。一辆园林喷水车朝天空喷水,制造暴雨骤降的效果。男、女主人公在冷雨中谈情说爱,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幸福”当来之不易,几个镜头下来,演员浑身哆嗦,不断喝酒取暖。 招待所撤了蚊帐,残余的蚊子把仇恨集中在最后时刻。 第二天,火车八点钟准时出发。我坐在车厢里也像站在甲板上看海景。远方广阔的原野、茂密的森林和错落有致的村落,不断被摇进慢镜头。近处是快镜头,我在一闪即逝的景色和人群中,发现和体验似曾相识的场景和记忆。 下午,火车到达沈阳站。过了太原街往北一拐,到了军区第一招待所。 我和要塞区的两个战友同船共渡同车共行,只是相见不相识。他们谦虚地说:“我们俩只是为你陪考,在复员之前逛一逛省城。”我说:“我的条件太差,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濒危患者,医生和患者都说了不算,只有死神说了算。” 两个人都说:“冲你说的这几句话,比我俩强十倍。据说这次考试只是象征性的,你已经被‘内定’提干,工资从这个月算起。”我连连摇头苦笑:“如果‘内定’淘汰,我倒坚信不疑。”两个人说:“那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早饭后,考试人员集合,到对面“八一剧场体育馆”对号入座。 我的位置是15排69号,又向外延伸了8个空座位。要是用数字解读:69年我15岁去当小兵,体检落选,又报了8年名才当上兵,不知这些数字是否吉祥。我再一看,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座位、头顶上一块块天花板,都能组成奇妙的数字,让我联想到以前、现在和未来。继续联想,我连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夭折,都一目了然了。我闭上眼睛坐在座位上,如同一只等待被宰杀的羔羊。 大家交头接耳,都在谈论那位龚科长。他亲自监考,此时还没露面。 我幻想那些小银针鱼,此时正密密麻麻地围住龚科长唼喋,喋喋不休地提醒:一定要照顾要塞区那个叫董太锋的超龄考生一定要照顾要塞区那个……” 离考试还剩下十分钟,龚科长在几个军官的陪同下,从外面走进来。 他小老头戴眼镜,一身旧军装缀一副不能再旧的领章,足以证明老资格。 全场顿时静悄悄,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栓着一根维系身家性命的细钱,密密麻麻地攥在龚科长手中。他说的每一个字,梅花结一样维系着每个人的命运。 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收受某考生六斤银针鱼的样子。否则他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考场纪律吓唬我,如同一块块砖头压在我的心头。更让我做贼心虚的是,他说有的部队弄虚作假涂改档案,发现一例退回一例,已经退回九例。我们还准备退回一例,保卫部正在用“碳十四”进行测定……完了完了!第十例非我莫属了。我在档案上做过什么手脚,尽管天知地知我知,都瞒不过碳十四。假如龚科长没当场把我赶出考场杀一儆百,肯定是那六斤银针鱼起了作用。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龚科长言之凿凿地说:“有的部队派专人送礼,这回你可送赔了。我们的做法是:一是要按礼物进行减分,直至将人和礼物一并退回原部队。” 我赶紧把脑袋埋到桌子下面,害怕龚科长让人把那袋银针鱼拿出来,喊要塞区的董太锋到前面来,做为反面典型,带着银针鱼被狼狈地驱出考场。 我终于熬过这黑色的几秒钟,想象中的事情都没发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上午考语文。考语文不如说考常识。我积累丰厚,不答满分也答高分。考作文我也第一个交卷,假如只考作文并按交卷顺序录取,我才敢说“非我莫属”。下午考政治,我一道题都没答错。我虽然没因为那六斤银针鱼被驱离考场,注定要因为银针鱼而被减分。加上政治面貌、年龄超大、涂改档案等种种不利因素,即使我科科考满分,三下五除二也得被减为零分以下,不敢存半丝侥幸。 第二天上午的新闻考试才是关键,也出人意料,听采访录音写一篇消息。我为首长表演打火箭筒,耳朵曾经被震聋。嘈杂的采访录音,仿佛来自唐洼海边靶场,眼前全是白花花的靶标,耳朵里面不断震撼着“嗵”“嗵”的爆炸声。 我束手无策,如同无法驾驭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此时,我骨子里那把锉刀锋芒毕露,顿时有了压舱石。太阳上面的小哥哥,正顺窗帘缝隙投进一线阳光。我十指紧紧地捏住命运的小油绳,向人生的巅峰一分分一寸寸地悬爬。 部队提倡新闻改革,尤其语言要形象生动。 如:“在某部队考核现场,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只见一枚手榴弹划着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六十七米白线上”等等,都是被崇尚的好新闻。 我发挥文学创作的想像力,将在录音机嘈杂声中纪录下来的只言片语,进行补缀虚拟,按要求写出一篇不超过五百字的新闻。下午考“数理化”,那些数字和公式,顿时变成拼命奔逃的野鸡和兔子,还有李大先生的大针管子。我被梦魇缚住手脚,变成了第二个“白卷先生”。我在考场上坐到最后,和跪在法场上等待枪决一样难熬。如果说新闻专业考试是小西山屯,语文、政治、作文等考试是大西山屯,政治面貌、年龄大、“数理化”等,是两屯之间难以逾越的大沙岗子。哪怕那六斤银针鱼复活变成说客,也无法将吴下阿蒙变成唐寅潘安。 考完试,龚科长开会,让逛街的、会战友的考生们按时归队。十天之内,军区向各部队公布被录取的学员名单。他所说的“三天之内走干净”,也做为这次考试的部分成绩。我又犯了疑心病,觉得“干净”两个字只对我一个人而言。“干净”就是“落榜”,更是斩草除根。在龚科长手中,我的那根线被无情掐断。 我漂浮在空中,只等着“啪叽”一声摔进广鹿岛。到了年底,再“嗖”地一声复员回到小西山。六斤银针鱼仍没被退回,虽然希望渺茫,还有幻想。 我恨不能立刻逃离此地,让龚科长退不成银针鱼。假如还有一线希望,只寄托在坚信我已经“内定”的两位战友身上了,还有“工资从这个月算起”。 我漫无边际地在省城大街上往前走,以为这样就能解脱。 伍干事在电话里说:“你考完试千万别回岛,否则回去正好赶上老兵复员。你先回家,十天之后,到警备区尹干事那里听结果。你别对考试报有什么希望,仍要做好复员的心理准备。如果必须复员,我再给你拍加急电报。”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6章 天寒地冻培训班学习着单装 漂亮小女兵放映电影专场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坐上回瓦房店的火车。“母狗子叔叔”曾经告诉过我,这趟火车虽然不晚点,但是常年人多,靠近餐车旁边的车厢里有空座。 我身边坐着一个大胖子,始终呼呼大睡,仿佛一下生没睁开过眼睛。他硕大的秃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放了一樽大肉葫芦,顺额头不住淌汗,像油桶漏油,把我的军装油腻腻地渗透了一大片。他还流口水,把自己前胸也弄湿了一大片。他的脸胖得剧烈膨胀,皮肤被撑成半透明,毛细血管似埋设的一根根红线头。他一边睡还一边往外挤,我快被他挤到地上,只好坐到对面的空座位上。 列车快到海城站,与其说胖子终于醒过来,不如说是终于复活。 他一睁开眼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整个车厢里回荡着他的高亢的细门大嗓。他猛烈抨击自己肥胖的罪恶,仿佛已被人暗算。他还诅咒自己不会长寿,恨不能早死立刻去死。他努力把话说得幽默,并没引发半点儿笑声,很让他失望。 此站上来个细瘦女人,坐在胖子身边。她比胖子还好讲,仿佛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事先约好,在这一站会面。细瘦女人把所有的人当成密友,大谈自己的家事、私事和秘事,只坐一站就和众人告别,匆匆下车。她也许呆闷了,坐一站车和人说说话。胖子自己嘴浅,还妄论她人:“她这种人,当不了保密员。” 下午两点钟,火车到达瓦房店。我买完汽车票,等车回家。有特殊情况的老兵,也可以自带档案提前复员。人群中,一个摘了领章帽徽的复员兵,蔫蔫的像只被拔掉牙齿的老虎。他回家之后,人们见了他也会问:“你复员了?” 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曾经受到的崇拜、仰视、敬畏、尊重彻底土崩瓦解。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用大头针悄悄缀上领章,戴上帽徽。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车上下来一个俊美的大姑娘,乌黑的大辫子刚要“长鞭那个一呀甩——”,见了小伙子,眼睛“刷”一下亮了,暴露未婚妻角色。 她跑过来,一把拉住复员兵的手,惊喜地问:“你留队了?”小伙子无奈地摇头。两人上了汽车,坐在我前面。姑娘对小伙子有说不完的话,半点不掩饰亲昵。她还不时回头扫我一眼,很可能做给我看,毕竟我还戴着领章帽徽。 小伙子说:“我昨晚没睡好。”姑娘说:“你现在就睡。”揽过小伙子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小伙子抬起头,恋恋不舍地说了句什么。姑娘摘下小伙子的领章帽徽,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在捂在手里。快到家了,姑娘指点车窗外的屯落,滔滔不绝介绍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小伙子一直没抬头,仿佛做了亏心事。 半个月之后,我也将复制眼前的情境。只是没有未婚妻前来接我、安慰我。我在永宁街上下车,战友于长明和夜晚一样阴沉着脸。他的本家叔叔于殿成拉苞米,过沟时翻车,被砸在下面。等大伙儿卸了苞米捆把车正过来,人已经不行了。他等他老婆的自行车,要载我回家,等了半天老婆没来,和我一起往盐场走。 在陈屯西边子,后面响起一阵“突突”声,老叔骑了辆旧摩托车赶上来。 旧摩托车是老病包子赖上了名医,动辄犯病,老叔就得修理。 我告别于长明,坐上老叔的摩托车。摩托车声嘶力竭地爬坡,没到坡顶掉了链子断了气。老叔在路边铺了一块塑料布,“稀里哗啦”摊开一堆工具,就地修理。黄贵良老师和赵忠元老师从后面上来,下了自行车和我握手,相互问候。 我仍记得当年黄老师鼓励我的话:“你将来不知道干什么呢!”现在,我仍是个前程未卜的大头兵,面对老师深感惭愧。老叔修好摩托车,我也解脱了,和两位老师匆匆告别。破摩托车早已经病入膏肓,老叔坚信能让它起死回生。 他在院子里搭的既是修理棚也是灵棚,工作台既是手术台也是灵床。摩托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时不时被老叔大卸八块。不知什么时候,棚子里突然传出“嘎嘣嘣嘣 ”一串爆响,一恍惚,我以为是黎树下操纵十四点五高射机关枪,瞄准靶机开火了呢。原来是那堆破铜烂铁诈了尸,大声咆哮着冲出灵棚。 随即,老叔骑摩托车的身影,从街门口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地东头老李大河,是老叔的时光终点,“突突”声一到这里戛然而止。不一会儿时光倒流,老叔沮丧地推着摩托车,满头大汗地回来。他如同被破摩托车“农转非”,在搞一项革命性创新,别说干活儿,家庭联产承包搞了这么长时间,他连地里都没去过。老叔确实善于突发奇想,并且手艺精湛,如果让他进行某项科学技术攻关,早已和爱迪生、比尔兄弟、茅以升、王崇伦这些大发明家们比肩齐名了。 可惜他窝在小西山,千里马深陷猪圈里无法腾跃,功不成名不就。 要是为他评职称,就是货真价实的“一级样样通样样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房子外墙,猪圈墙、院墙只要有石头的地方,都被我磨锉留下一道道凹槽。 伤痕累累的石头斥责我,“你把我们糟蹋成这样,就这样回来,能对得起谁?你只有成功和胜利,没有失败和退缩,否则有什么脸回来面见我们?” 我能不能被录取、复员后怎么办,只要回家,哪有时间去想这些事。 爷爷永远在山上搂草,奶奶永远赶海。我没进家门,先把他们接回来。 苞米仍是人的主食、猪的副食,地瓜仍是猪的主食、人的副食,三百年来,形成了小西山的食物链。据说很早以前,辽南这边的船到南方运货,船工把地瓜蔓当成绳子捆在腰里,带回北方复活、扎根、栽植、收获,一直延续到现在。 土豆的老祖宗在西伯利亚高山冷凉地带,到了温带就退化。 地瓜的老祖宗在南方,虽然不能退化,但是不能刨坏受伤,还怕冻。要轻拿轻放不能碰破皮,否则感染了黑斑病,就得腐烂。为了让地瓜安全过冬,家家户户腾出里屋半铺炕,砌成半人高的窖子储存,上面还要覆盖被褥避寒。 家家户户在霜冻到来之前,必须将地瓜全部收获回家。 家里最大的一块地瓜地,在董云宝家房后、董万全家门前“坎子”旁边。吃完午饭没休息,我扛了镢头去地瓜地。怕军装粘上地瓜浆洗不掉,我换上了一身父亲的破衣服。我穿了军装,人们都说我的兵是假的。我穿一身破衣服,大伙儿反而钦佩地说:“太锋真是好样的,当了几年兵没变,还和在家时一样。” 王振江大叔见了我,说:“太锋还是对海有感情。”我笑着说:“大叔,我去除地瓜 。”他揭穿:“因为秋收忙,你才没工夫上海。”我会意地笑了,问:“大叔,沙岗后的土地为什么没分?”他说:“我得做为机动田储备,假如你回来、还有出生的孩子,都有土地。但是,大叔希望你一直留在部队。”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天才放开。 我先拔掉十垅地瓜蔓,手掌粘了一层黏糊糊的地瓜浆。打茬子、脱坯、除猪圈粪和除地瓜,是农家最累的几样活,最能干的庄稼汉也打怵。这几年,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我一刻不歇,赎罪般地干活。 父亲说我不在家时,他和弟弟妹妹们三天还除不上一半地瓜。我一下午除完了大半块地瓜地,到了傍晚,只剩下五个半截垅。明天再干半上午,就能将地瓜彻底除完。沙路变成坚实的土路,家家都有一挂轻便的铁架小车,和部队的毛驴车差不多。有毛驴更好,没有毛驴可用人拉。车载得再少,也比人挑轻快。 过去除完地瓜,从下半晌一直挑到黑灯瞎火。我嫌家里的老牛车太慢,换上老叔家的毛驴车。我嫌毛驴偷懒,自己拉车。我把地瓜装进一个个花支笼子里,在车上摞成了小山。我躬起身子在前面拉车,弟弟妹妹们在后面推。 我拉车下了“坎子”,借惯力冲过一段沙窝子,一阵狂跑就到家了。“坎子”冷峻地告诉我:“小西山世世代代没人活着从我身上走出去,你也同样。” 难道复员回家种责任田、盖房子娶媳妇过日子,才是我的唯一选择? 我晚上躺在炕上,腰酸腿疼,满手地瓜浆洗不掉,磨出好几个水泡。夜里刮大风,我和在家时一样,半夜三更出去溜海,拣回一担板虾和海耗子等。我忙里偷闲去北海“三块石”,钓黑刺挠鱼。土地承包之后,爷爷把周边的大树小树赶尽杀绝,连根树条子都难找。我只好用锄头钩子做钓鱼杆,钓上两条小鱼。 下午,我到南山头继续除地瓜。那一年正月十五,五婶诅咒我被煤烟熏死,还诬陷妈妈偷了老婶家的大米。她挑了一担地瓜走过来,看见我赶忙放下担子,转身去了白菜地。我喊她,她装做没听见,我挑起地瓜送到她家,装进地瓜窖子。 五叔的坟墓就在南山头,他的在天之灵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知道该哭该笑。 霜冻即将来临,漫山遍野都是除地瓜的人们。董云照四叔从复州湾黏土矿退休回来,和四婶除地瓜。我从他家地里路过,帮他除完了一垅地瓜。我因此贪了大黑,晚上才把南山头几垅地瓜除完。我在这边除地瓜,那边被命运“金榜除名”,一片树叶落在脑袋上也心惊肉跳。十天期限转眼间过去九天,我必须归队。 妈妈托桂云去集上买肉,中午包饺子,吃完后我立刻启程。 这几天,我和父亲闭口不谈有关考试的事,似乎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注定没有好结果。大忙季节,我不让任何人送我,一个人提着空提包去永宁。 我到了盐场才回头,父亲仍站在房顶上眺望,仿佛从正月一直站到现在。 我在东大道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直达大连的汽车。汽车在“哈大公路”上疾驰,我眼前全是白花花的坦克靶标,轰鸣着火箭弹爆炸的“嗵嗵”声。 到了大连,我的心狂跳。我小时候让李大先生那一针扎怕了,一打针如同大难临头。我仿佛去找尹干事打针,强做镇定,坐上十五路公共汽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在警备区门岗登完记,硬着头皮敲开宣传部报道组的门。 尹干事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考试被录取了,二十一号到军区报到。警备区只有你和210医院的赵明两个人被录取。”我一时愣住,似梦非梦。 我给赵明打电话,他已替我买完火车票,后天早上在火车站见面。我悬着心落下来,告别尹干事,懵懵懂懂地走出警备区大门。我见前后左右没人,得意地笑了。我的笑一定很吓人,在脸上凝固了很长时间,像被描了鬼脸一样去不掉。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漫无边际地往前走。我不知不觉来到沙河口火车站,又不知不觉回到警备区白山路招待所。我还有许多无法逾越的关口,离提干虽然没有从地球到火星那样遥远的距离,也是高不可攀。随即,我的狂热心情,如同浇了冷水般冷静下来。登记处的女服务员认识我,把我安排在北楼“114”房间。 房间号提醒我,赶紧给伍干事打电话,总机怎么也接不通。我理直气壮地去南楼,没受到阻拦。我抓过电话立马接通 ,仿佛南楼开通了广鹿专线。 更称奇的是,接电话的是伍干事,如同在那边日夜值守。遥远的海空,瞬间被他的咆哮声拉近。他不是对着话筒,而是对着我的耳孔一通狂吼。我耳朵被震聋听不清,赶紧将话筒拿开一段距离。他先是对我劈头盖脑一顿训斥,然后哭诉般声讨我考完试不回岛、赵主任如何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已给小西山发电报,让我“见电速归”,没表明因何事而归。我再不归队,他启程到小西山找我。 我离开沈阳之前,他让我千万别回岛,考不上还能躲过今年复员。胜利者不受审判,我半句都不辩解,让他淋漓尽致地把愤懑发泄干净。 父亲接到电报,会以为部队让我赶紧回去复员。我怕父亲担心,赶紧给他拍了封加急电报,“我被录取放心”。我已经来不及回岛,卢参谋后天到大连送复员老兵,给我带来棉衣和各种手续。晚上没事,我去“210医院”政治处找赵明。我轻车熟路地来到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大墙内,找到政治处。值班室的战士告诉我,勤务班宿舍在三楼。我上了三楼,一个战士说:“赵明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出来之后,我沿着大墙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回忆当年砌大墙时的情景。政治处的位置,正好是我们当年睡觉的大仓库。当年我们吃饭的所谓食堂——一座苍蝇纷飞的大棚,是一座四层楼住院部。我挖地基被一群女兵羞辱的位置,是太平间。我不是今非昔比故地重游,也没有资格大发沧海桑田之感慨。我更不敢心存侥幸,厄运只不过又一次与我擦边而过而已。学习班结束之后,我仍要以五十个人中的排尾,和前面四十九个人进行角逐。那四十九个人手执利器全身披挂,只有我一个人赤手空拳赤膊上阵。我能否进入前十名提干,仍是没有把的镢头和没有底的水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在部队还能赖上一年。 眼下这一步已经来之不易,我一丝一毫不敢懈怠,秣兵历马迎接挑战。 连续几天大风不通船,把复员老兵困在岛上。 我明天出发,只好给伍干事打电话,让他把手续和棉衣寄到沈阳。 早上,我坐十五路汽车到站前“海味馆”,要了一盘鱼和四两米饭为自己壮行。冻鱼没有鱼味儿糙米没有饭味儿,冷若冰霜的女服务员没有女人味儿。 吃完饭出去,天下起了零星小雨。我在火车站二楼外面等了半个小时,赵明才从一辆三轮摩托车上下来。他仿佛不是去沈阳而去北极,穿一身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棉装。他还带了绒衣、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和棉大头鞋等一柳条包衣服。 我也仿佛不是去沈阳而是去南方,轻装简行,仍穿一身单薄的夏装。 赵明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城市兵。他们不用经受魔鬼般的训练,不用冒着死亡危险施工打坑道,不用忍受寂寞和单调枯燥生活的煎熬,不受乘船之苦,不担心刮风下大雾买不到船票。他见我没带棉衣,慷慨解囊为我拿出绒衣和大衣。我说:“大连还不冷,等到了沈阳再说。”我们上了火车,雨越下越大,车窗外面一片模糊。下午四点钟,火车到达沈阳火车站。这里飘风扬雪天寒地冻,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冬天了,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皮帽子和皮手套。 候车室僻静的角落里,赵明打开行囊,我穿上他的绒衣,披了棉大衣。 炮兵招待所位于塔湾区,坐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下车还得走半个小时。下了塔湾车站,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身边。报社通联科袁科长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到了炮兵招待所,学员们都去办公室报到。大家出具本部队政治机关开具的介绍信,交了《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我除了一张已经过期的通行证,再没有东西证明身份。文齐武不齐锣齐鼓不齐,是我的人生常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向袁科长汇报情况,他非常体谅海岛官兵的苦衷,让我给岛上打电话,一个星期之内把各种手续寄来。我和赵明编在一个班,一共十二名学员,住在楼上201房间。赵明习惯了“210医院”这个数字,一恍惚还以为数字颠倒了。 省城沈阳已经开始供暖,招待所的暖气形同虚设,两扇朝北的窗户“嗖嗖”透风,房间不朝阳,还不如外面暖和。我虽然抗冻,晚上盖两床被子还冷。 三天之后,我的介绍信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全部寄到。 而我的冬装,仍和春天一样遥远,不好意思再给伍干事打电话催问。 沈阳军区首次举办这种规模的新闻培训班,由军报、新华社、前进报等着名编辑、记者授课,机会难得。除了我们五十名学员,各部队派新闻骨干前来旁听,一共三百多人。每个军级单位派专门新闻干事带队,负责管理自己部队学员。 警备区派梁干事,为我和赵明带队。培训班管理和连队一样严格,指定了连长、指导员和排长、班长,早上出操晚上点名,外出必须请假,回来销假。 上午上课下午讨论,晚上写心得,看书写作到小会议室,看电视到电视室。每天一元四角钱伙食标准,战士只交基本伙食费,其余部分由军区补贴。 袁科长讲授“新闻的写作和作用”,马处长讲授“消息的写作”,让我耳目一新。解放军报记者站记者杨学泉讲授新闻写作,精彩生动醍醐灌顶。龚科长讲授“新闻的特性”,幽默有趣通俗易懂,不时爆发一阵阵笑声。大家最期盼的,是新华社主任李月柱授课。那天,会议室济济一堂坐满了人,许多地方记者慕名而来。主持人谦虚地说“敲个开场锣”,结果手持“锣锤”不放,一讲几个小时,把李主任要讲的内容面面俱到说了一遍,就像把刚出锅的饺子挨个咬了一口。 龚科长不住地示意,接班人仍紧握锣锤不放,再敲就到了终场。还剩下最后一个饺子没咬,主持人还在讲。龚科长科长忍无可忍夺下“锣锤”:“再敲锣就破了。”李主任讲授“新闻通讯写作过程中的主题提炼”,只讲了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开饭时间。但是入木三分令人茅塞顿开,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毛主席在《艰苦奋斗是我们的政治本色》一文中写道: 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伏天,老百姓家里很多苹果,我们的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我看了那个消息很感动。在这个问题上,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我们的这个纪律就是建筑在这个自觉性上边,这是我们党的领导和教育的结果。 毛主席文中提到的这则消息,由现任《前进报》社长李之曦当年随军采写。他的讲课座无虚席,一开场,严厉批评了新闻报道工作中的一系列怪现象。 我在报纸上频频见到李建羽、袁占先、毛文戎、李坤、赵险峰、林少先、董志新、杨民清等名字,仿佛他们在报纸上安家,消息、通讯、报告文学、新闻特写、新闻集纳等,是他们的办公室和住宅楼。现在,他们还原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的是新华社领导,有的是军报、前进报编辑、记者,有的是军区文化部领导,都来授课。我们每天坐在台下,面对面地听他们侃侃而谈。 着名“军事摄影记者”王明芳,给我们上摄影课。 我没以为是上了一次短期培训班,而上了一次地地道道的新闻大学。 当辽南还沉醉在“十月小阳春”的回暖之中,沈阳已经进入到严酷的冬季,三天两头下雪,气温下降到零下十几度。当辽南还在按部就班地“大雪封冻小雪撵船”,这里已经冰冻三尺。全国各行各业分片包干,老天爷也分片包干。我的冬泳经历和抗寒能力,只被辽南的气候所承包,在这里变得不堪一击。 学员们早上出操雷打不动,又冻手又冻耳朵。队伍中,一片大头鞋榔头般“邦啷邦啷 ”威武整齐地砸在冻土地上。只有我一个人身着夏装,仿佛来自南方。我穿着胶鞋双脚落地,如同猫爪般柔软。我不穿大头鞋,是一匹没挂掌的马。 电视台天天发布降温预告,似持续对我进行恐吓,更让我不寒而栗。“冻死苍蝇未足奇”,我还得装成“悄也不争春”的孤傲。我早上披着赵明的棉大衣,中午穿着的确良单装。我也如同生活在西部地区,“早穿棉午穿纱,守着火炉吃西瓜”。要不是领章和帽徽证明我是个军人,就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恨不能生了翅膀,晚上飞回广鹿高三连,换上棉装,明天早上飞回来。 龚科长宣布培训班结束,学员们回本部队采访,必须在《前进报》上稿。 我的脚开始犯第一茬冻疮,到了采访阶段也到了溃烂阶段。我害怕脚被冻烂耽误采访,中午请假去附近商店,买了一双棉鞋。梁干事说:“你没穿棉衣,买一双棉鞋干什么?”我无奈地说:“保住一样是一样吧。”我也同样,只知道某个人,并不知道他的冷暖。我不向寒冷屈服,也是不向命运屈服的组成部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在永宁二十五中学上学时我赤着脚,怕同学看见,盼望值日,下课和课间操可以呆在教室里。这情境又卷土重来,我盼望值日,不用穿一身夏装出操。 再寒冷穿的再少,肯定冻不死我。要是在体检中查出毛病,将中途夭折,活活要了我的命。本部队的体检,只证明可以参加培训。提干这一关,必须经过军区统一体检。大家都忐忑不安,怕查出毛病前功尽弃。我虽然穿上棉鞋保住了双脚,却没有办法保住心脏。一做心电图,我的“心脏病”就彻底露馅了。 我越小心越出事,第二天感冒了,鼻子不通气,扁桃腺发炎。 下午,全体学员乘一辆大客车,到政治部卫生所检查身体,分肝功、胸透、内科、血压,心电图。谢天谢地,我的“心脏”完好,其他几项轻松过关。 我的心脏闯过死亡区间,第二天,我的一篇体会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头几天,龚科长召开带队干部会议,给学员布置作业写体会,“谈某篇新闻失败的原因”。他特别强调:“体会写的好与不好,决定能否提干。” 大家岂敢等闲视之?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中国女排崭露头角,已引起国人关注。和苏联女排决定胜负的那一场比赛,牵动着亿万观众的心。晚上,没有一个学员去电视室观看比赛,都坐在寒冷的小会议室里写体会。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家伙,被吓得不轻,一遍遍地修改体会。他先用钢笔画框再交叉涂抹,把删除的汉字全部关进笼子,再从笼子一角,生出一根弯成两圈的“葡萄藤”,直到那页稿纸变成生满葡萄藤的葡萄园。为防止那些被删掉的内容起死回生,老家伙用毛笔蘸了墨水,把框内涂抹成一根根朽木,在狭小的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朽木生了一簇簇小蘑菇。他一恍惚良莠不分大开杀戒,把那些精心提炼的珍稀文字一同斩草除根。老家伙熬了几天几夜的心血付之东流,口吐白沫当场休克,被紧急送进医院,人虽然被抢救过来,但被取消了学员资格,退回原部队。 我瑟缩在小会议室里,虽然穿了赵明的绒衣绒裤还有大衣,再加上棉鞋,仍冻得浑身哆嗦。我熬了两个寒冷的晚上,字斟句酌,终于写完“体会”。 去年,伍干事带我采写通讯《家事》,主人公是地炮营指导员卫国发。 他接到家里电报“妻病重速归”,营里批准立刻休假。连队正盖营房,他拒绝休假继续添砖加瓦。家里又来电报“妻病危速归”,他仍坚持“不归”。 直到守备区要给他处分,他又抬了一早上砖,被战士们劫持到码头,上贼船般上了“老牛船”。家里人快要急疯了,大队天天派拖拉机接站。卫指导员到了大连仍没回家,去几个战士家中走访,帮助解决困难。等他踏上家乡土地,妻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当他得知大队的拖拉机前来接他,一个高跳了下来,要跑步回家。他态度坚决声音朗朗:“这是公家的车,我不能坐!”他爹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当兵当傻了!”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蒙澄了,众人把他抬上拖拉机。 等他到家时,可怜的妻子已经告别人世。 我写的“体会”题目是:《一篇催人泪下的通讯为什么失败了》。一是选材上失于偏颇,二是追求煽情效果不顾情理,二是没赋予人物正常思维…… 梁干事开完会回来,对我说:“你的体会写砸了,等着被退回吧,正好你没有棉装。”我在心里说:“只要我的六斤银针鱼没退回,我就不会被退回。” 在全体学员紧急会议上,龚科长虽然没点我的名,但是点了我的这篇通讯,并且全文朗读。他说:“这位学员没从全局出发,不用政治眼光观察问题。让人费解的是,他仍认为是一篇好通讯。如果发表后让台湾当局知道了,会大做文章刊登在头版头条:共军军官毫无人性,对待家人残酷无情……” 他缺了牙齿的嘴巴产生了戏剧效果,把这段戏谑表演得惟妙惟肖。 全场哄堂大笑,交头接耳猜测是谁。只有我埋头苦笑。 我只在“体会”中挖掘失败的原因,没一个字“仍认为是一篇好通讯”。龚科长不是误读,而是故弄玄虚,为学员们敲响警钟:新闻是更大的政治。 我心里顿时有了底,长吁了一口气。我一直把文学创作当做奋斗焦点,“身在曹营心在汉”,把新闻当成命运的敲门砖。新闻是我文学创作的媒人,文学才是我心仪的美丽姑娘。“鸭绿江杂志”举办创作函授中心,由“凌璞三老师”点评新人新作。我到邮电局寄了十元钱学费和一封短信,报名参加函授学习。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另一方面,我一直做好了被退回的思想准备。一旦我被确定退回,既不解释也不哀求,转完伙食关系立刻离开。在没接到被退回的通知之前,我仍认真“检讨”自己,第一时间修改了“体会”交上去。 龚科长又召开学员紧急大会,对我的“体会”进行点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表扬和肯定了该同志的认真态度,能虚心改正并且有了很大提高。他直言不讳地说:“本来决定将该同志退回原部队,现在只是暂时保留。” 中国女排战胜苏联女排,晚饭吃饺子庆贺。学员们和前来开会的全国各地“经济学专家”,抢饺子成了一窝蜂。此时没有“兵”和“专家”,只剩下本能。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很快过去。小西山说,“罪好遭,福难享”。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招待所对面,矗立着无垢净光舍利塔,建于辽重熙十三年,清崇德五年重修,是沈阳市现存较古老的建筑之一,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据看塔的老人说,塔上曾经有四块明镜,被国民党逃跑时用枪打碎,现在正在维修阶段。瑟缩的塔身,仍在寒风中承载着历史的沧桑,似有些不堪负重。 我们坐车去太原街,一位爸爸抱儿子上车,没人让座。小孩哭着要坐位,爸爸说:“这辆车太破,等下辆好车再坐。”那位爸爸借故下了车。 天空渐渐阴了下来,在车内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工业和居民取暖排放的烟雾。城市的环境和空气,和农村天差地别,都削尖了脑袋往城市里面挤。我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都去拜谒烈士陵园。我自小就知道“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这里长眠着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杨连第等志愿军英雄。我们坐了很长时间公共汽车,来到位于郊区的陵园。这里的空气都是肃穆的。任何私心杂念,在这里都没有位置,只有被鄙弃。任何文章和文字,在这里都没有文采,只剩下直白。这里只有庄严和道义,纯净和高尚。任何红男绿女男欢女爱,在这里只是蝼蚁。 我们一座座坟墓瞻仰、拜谒,如同见到了英雄本人。在牺牲的英烈当中,职务最高的是五十军副军长蔡正国。没有名字和墓碑的英雄,更是不计其数。每瞻仰一次烈士墓,我的灵魂都受到一次洗礼。对比无数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了年轻生命的英雄们,我们个人的一点损失、所受的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家小剧场里,表演“炮打活人”。一个美女被魔术师装进炮筒,“轰隆”一声,被轰到一座高台上。生活是一座大魔术场,我们都被轰来轰去,被一层层遮挡。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是一个个一刻不停的归去来器,仿佛都去办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在每个人光鲜体面的背后,都包藏着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和无奈的事、快乐的事和高兴的事,还有欲望、追求和奇思妙想。 在太原街新华书店,我买了一套《东周列国志》,新版《唐诗三百首》。 在电影院,我们看了农村题材故事片《冤家路宽》,不时发出会意的笑声,故事仿佛发生在小西山。从街上回来,天已落黑。月亮被雾霾笼罩,像一只烂眼边子的眼睛。“宝光”塔无宝无光,将塔身藏进夜色的黑暗之中。 沈阳的初冬和辽南的初冬不同,没有寒暄和虚伪,一露头就动真张。凛冽的寒风刮皮刺骨,毫不因为我即将离开而手下留情。这黄昏、雾霾、塔影,勾起我无尽的思绪。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品评我所走过的道路、经历的一切。 我坎坷多于顺利,悲哀多于欢乐,贫困多于宽裕,缺少爱情慰藉;生活主旋律被一道无情、冷酷的藩篱所禁锢。我时而跌进深坑,时而被卷进旋涡,时而身陷泥淖,时而掉下悬崖。我始终怀着美好的憧憬,脚踏实地不屈不挠,置于死地而后生。我不是电影《农奴》中的强巴,被命运栓在马后,而一路高歌猛进。 父亲来信,自从土地承包后,山上树木被大量盗伐,村委会让他看护海防林。妈妈和大妹妹去瓦房店,给姐姐的女儿“拜寿”。我好比陆文夫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新的问题又出现在眼前,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培训班接近尾声,旁听的新闻骨干们陆续离开,招待所里冷清了许多。军区政治部首长、炮兵首长同全体学员合影留念。说是全体,只有十个破格提干名额,其余的人都是虚幻。也来自复县农村的韩山岗,比我早当两年兵小我两岁。 他悄悄对我透露:“提干学员已经内定,不知道有没有你和我。”我说:“你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肯定有你,我是没有希望了。”他说:“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这一条谁都比不上。”我说:“我们参加的是新闻培训班,不是文学创作班。”他说:“我们背后议论,要塞区的董太锋肯定被内定。” 我感到被棺材压了一样沉重,说:“等着盖棺论定吧。” 佟龚科长让大家回部队之后,采写两篇新闻稿,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前寄到军区,争取在前进报上发表,然后再做最后决定。回来之后,大家开始打房间扫卫生。我在床下拖出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邮包,是岛上给我寄来的棉衣棉帽和大头鞋!我到沈阳第三天就到了。那么大包裹,天知道怎么掉到了床底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赶紧脱下赵明的绒衣,换上棉衣棉裤,戴上棉帽子,穿上大头鞋,顿时热汗蒸腾。满脚冻伤被羊毛大头鞋一捂,痒得恨不能剁掉,我又换上棉鞋。 报社某编辑退回了那袋银针鱼。我一分为二,送给了赵明和梁干事。回到大连之后,我和赵明一起到警备区政治部,向尹干事汇报学习情况。 他已经为我们联系好,去要塞区海洋守备区采访。他说:“从海洋岛回来之后,我安排你们俩到北京送稿子,如果在军报上发表,更有把握提干。”我分别给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指导员打了电话。他们都鼓励我抓住机会,朝最后的目标冲刺。赵明的宿舍里有几张空铺位,我和梁干事住在这里。 他们这些城市兵没吃过高粱米,全是细粮。他们最累的工作是打扫卫生,最危险的工作是站在六楼窗台上擦玻璃。我介绍守岛部队的艰苦生活以及我当兵以来的经历,他们像听传奇故事。当他们知道十年前这里是座大仓库,我搞副业砌大墙住在大通铺上,他们更是惊讶的目瞪口呆。我在这里住了几天,和宿舍里的几个弟兄混熟了。身高一米九四的鸿图看了我的小说稿《老牛根买鞋》,感慨地说:“写的太好了,今天晚上,老牛根肯定钻进我的被窝里了。” 每当赵明不在,李小强给我打饭,每次打回一小盆,说“不够再去打”。周祥有志气有抱负,向大家隐瞒正在恋爱,经常受到善意攻击。晚上熄灯后,当我躺在舒适的床上,当年在这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恍惚中,鸿图变成陈大友子,轻松地将二百多斤重的大石头举起来,扔到车上。小常是憨厚话少的郝文贵,李小强是直来直去的董太安。而含蓄略带羞涩的赵明,是地地道道的董太举。 三十多岁的老皮,是赵明的“夜大”同学,晚上下课后必来宿舍,滔滔不绝地演讲,说像他这样独身最好,男女恋爱只是合作,全世界的男女都在进行“兽性结合”。他太像一个人了,不是“母狗子叔叔”董亮还能是谁? 老皮和“母狗子叔叔”不同的是,是没遇上愿意与他合作的女性。新《婚姻法》已经颁布,夫妻感情破裂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遇罗锦正在和工人丈夫闹离婚,这在谈离婚色变的当下,可谓大逆不道。老皮坚定不移地支持遇罗锦,一边动情地朗读《一个冬天的童话》,一边引用恩格斯的话,解读自己的婚姻观:如果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那么只有保持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他随即又抨击马克思主义的爱情观,因为得到了大美人燕妮,在爱情上一帆风顺,所以不理解失恋的痛苦,因此才荒谬。老皮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接着又言不由衷,说自己无比渴望真正的爱情,充其量是个“城市母狗子叔叔”。 那天凌晨我似醒非醒朦朦胧胧,发现墙角暗影中放着把锤子。老甘头正虎视眈眈地坐在床上抽烟,我再也睡不着了。 昨夜一场大雪,整个大连处在银装素裹之中,成为一座耀眼的“卫生城”。上午没事,我去警备区机关看望何处长。他刚提升为干部部副部长,对我热情、关心、感恩,说:“你写的许多稿子丰富了我的业绩,因此被提拔。” 他向我透露:“军区干部部已经打印‘命令’,你和赵明都被确定破格提干,命令很快就传到警备区,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你俩别外传。” 我告诉赵明,他说:“这才是权威消息。”他马上给父亲打话,安排庆贺。 没宣读命令没穿上四个兜干部服,即使何部长的话,我也不敢当真。 星期日,赵明到“夜大”上课,让我到俱乐部看电影《大篷车》。我上午九点准时到南楼俱乐部,剪票口没人,门开着。我满腹狐疑地走进去,一个观众没有。我刚要离开,一个漂亮小女兵微笑着说:“请坐,我马上放电影。” 我问:“怎么没有观众?”她脸红了,温柔地说:“你就是观众。”几天前看电影《新兵马强》,赵明为我介绍过这个女兵。她是大连本地人,他的同班同学、同桌、同年入伍。我问他:“你怎么不要?”他说:“我另有所爱。她知道你来自条件艰苦的海岛,想专门放一场电影慰问你。” 我现在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只好硬着头皮坐下。电影我看得稀里糊涂,结束时我连声“谢谢”都没说,逃跑般地出了俱乐部。我走出老远才敢回头,女战士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朝我频频挥手。我已近而立之年,该成家了。 我要是按爷爷奶奶的安排和小小王美兰成亲,早已经儿女成群。我一直围着大墙往前走,也走回逝去的岁月里。大墙成了回音壁,我耳边不住响起“小毛驴休息五分钟”“小毛驴吃把草”的嬉笑。那些女兵并没走远,仍在周围看着我,不相信那个曾经连牲口都不如的人,即将被破格提干,享受一个漂亮小女兵为他放映电影专场。我无比渴望爱情抚慰,况且在这种背景下,还有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小女兵。我马上给自己泼了盆冷水,绝不可做非分之想。 我仍功不成名不就,不知道下一刻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被曹小花告过,被“五好”诬陷过,可谓“劣迹斑斑”。我即使想女人想疯也得疯,想死也得死。破格提干八下没一撇,我怎能不“十年被蛇咬,一朝怕井绳”?我绝不敢忘乎所以,让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骆驼。我仍是一把没磨完的锉,仍需要继续打磨。 为了防止意外变故不好收场,我目前的情况,连父亲、姐姐都没告诉。我是一截坚硬的钢丝,每当把控不住时就活生生地撧弯,不回头就是绝路一条。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7章 惊涛骇浪终究成一枕黄粱 绝望变希望终于实现愿望 那天早上七点出发,我和梁干事、赵明,坐“海大”登陆艇去海洋岛。 海面风大浪高,奇冷。我坐过各种各样的船,经历过无处次惊涛骇浪,头一次没敢站到甲板上,否则不被大风刮进海里,也得被冻僵。军民们挤在狭小的船舱内,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如同蛙鸣声声。脚下,到处是晕船的呕吐物。士兵们晾在舱里绳上的衣服,冻成了一张张风干板结的牛皮。舱两边翘板上坐满了人,我们坐在椅子上,堪称几把“交椅”。一位戴皮帽子身穿军大衣的中年人,我看了非常面熟。在舱口,他握住我的手说:“你是广鹿高三连文书董太锋吧?” 他是原广鹿守备区韩副参谋长,他来高三连检查工作,竟记住一个战士的名字。他非常随和,深受官兵们的爱戴。他已经转业,回岛上给女儿办理户口。 我连忙敬礼让座,把自己的一袋点心送给他。 因为风浪太大,登陆艇停泊在大长山码头,明天风停后再去海洋岛。 宣传处的杜干事带吉普车来码头,把我们接到要塞区。招待所东楼接待室那个女兵还没复员,我仍没敢奢望能住进东楼。一次内急我跑进东楼,正要进行,被她追进厕所里面赶出来。她也认出了我,否则不会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她见通行证上面盖着警备区政治部的印章,马上安排我们住到楼上。关副政委来要塞区开会,汇报“四句话”的落实情况,住在隔壁。我敲门进去向他敬礼,汇报学习情况。我说了不到四句话,他拿牙具出去洗漱,我讨了个没趣。 第二天没等起床号吹响,我已经起床,到外面锻炼身体。 满天繁星,四外一片寂静。风停了,锅炉房的烟囱直线上升,这天气在海岛冬季里非常少见。哨兵在机关门口站岗,两个老头不紧不慢地扫院子,就像诸葛亮上演“空城计”。宣传处杜干事陪我们吃完早饭,要车把我们送到码头。 乘客们挤在登陆艇狭窄的甲板上,欣赏海天一色的美景。艇长在扩音器里喊了半天,让大家回舱,仍有人站在甲板上。直到艇长大发脾气,有一个人不回舱就不开船,人们这才回到舱底。登陆艇“轰隆隆”地离开码头。 两个小时之后,登陆艇停靠在獐子岛码头。站在甲板上望去,码头上车来车往,港湾内停泊一艘艘渔船,炊烟袅袅的村落,让我想起老家“三道礓”显灵。 一九五八年,獐子岛、大耗岛、小耗岛、褡裢岛四个岛屿成立獐子人民公社。渔民们以“大寨”为榜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打破常规,开展冬季钓鱼、拉贝生产。干部和渔民们多积累少分配,一点点积攒,截至七十年代,獐子公社创造出单船捕捞和总捕捞量的全国纪录,第一次登上了《人民日报》,被称为“海上大寨”。獐子公社涌现出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劳模,受到国务院嘉奖。 登陆艇离开了獐子岛,前方海域再没出现过岛礁。我被外面的景色诱惑,爬出舱口,避开艇长视线,站到后面船舷上。我写稿子,都以“最近,黄海深处某部”为开头。实际上风浪再大船再慢,不超过五个小时就能到达“某部”。 这一次我才真正体会到,多远才是远在天边,多深才算黄海深处。 无际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浩淼的大海一望无际没有尽头。 被登陆艇远远抛在后面的岛屿、礁、砣,既像沙盘上的小小地标,也像渐行渐远的几粒漂浮物。登陆艇仿佛不是驶向海洋岛,而是驶向遥远的太平洋。 一艘海军猎潜艇劈波斩浪,高速超越登陆艇,驶向前方。 直到半下晌,海洋岛才隐隐约约地在海平线上露出头,如同几只嬉戏的斑海豹,也像老家小西山东北海退潮,刚刚露出海面的“三道礓”和“老石礁”。 海洋岛露头了也有了盼头,仍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才能到达。 我想起“不到海洋岛,就不算到海岛”这句话,理解了海洋岛新闻干事杨连荣带我到大连港采访,必须要有结果的缘故,除了使命感和责任心等使然,不便的交通,也逼得人孤注一掷。我还没踏上海洋岛,已经领略了它的不同之处。 四十五亿年前太古界岩系发育,地史上大规模海侵、平原峰岭几度下沉,最终成为长山群岛。东晋十六国时,群雄割据内战频繁,元兴三年,长山列岛为高句丽所占据。现在的海洋岛、大长山岛和广鹿岛,都有高丽庄、高丽城门、高丽城等地名。公元614年,隋朝大军四征高丽三次经过长山列岛。唐高宗李治勤于政事,史称“永徽之治”,先后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他任用薛仁贵、李积率大军三伐高句丽,于公元668年收回长山列岛。海洋岛交通阻塞粮源断绝,岛上居民先后逃往大陆。明末清初,齐鲁大地常年遭灾战乱不息。长山群岛草木葳蕤、獐鹿成群、海产丰富、天高皇帝远,吸引登州一带居民,来岛上安家落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海洋岛是我国最东边的海岛,距离公海仅有十二海里。“海洋岛渔场”是我国的四大渔场之一,有“天然渔仓”美誉。当晚霞映红了海面,“老石礁”和“三道礓”扩大成巍峨险峻的群山。最高的那座山峰,是长山群岛的第一高峰。 相传很久以前,一个山东孤儿为给母亲治病,乘船到关东深山老林挖到人参之后,返回途中遇到风浪隔在海洋岛。他和母亲隔海相望,母亲不治身亡。 他每天登山眺望家乡,在山顶上哭娘,死后,峰顶被称做“哭娘顶”。 放眼望去,挂在半山腰的渔村成了高山“悬村”。松林中座落着一盔盔坟茔,其中不少空坟,是出海未归渔民的“衣冠冢”,家人日夜盼望魂兮归来。 着名的“渔村第九户——张家楼哨所”、“三八女炮班”,郭兴堂“全家兵”等典型,都让海洋岛名扬中外。登陆艇驶进群山环抱的天然良港“马蹄湾”,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跨进家的门槛,脱鞋坐到炕头上。海洋岛位于“黄海前哨”最前端,近距离接触敌情是家常便饭。海面上,不时伸出不明国籍的潜望镜。 那艘猎潜艇和两艘护卫艇刚刚进港,更增加了短兵相接的实战气氛。据说我海军猎潜艇刚一接近,对方已逃之夭夭,艇上深水炸弹和鱼雷也不是吃素的。 政治部杨副主任和王干事站在码头上,热情地向我们招手。 我们下了面包车,来到招待所。为抢在兄弟部队前面发稿,还有两个月就要过春节,尹干事为我们拟定了采访范围,写一组反映军民关系的新闻集纳。张家楼哨所是全国全军着名的拥军爱民模范单位,“渔村第九户”更是老幼皆知,是我们的重点采访对象。晚饭后,我们不顾海上颠簸一天的疲劳,浏览了守备区的先进事迹材料,半夜十二点才睡觉。我贴紧墙壁,仿佛一回身就能掉进海里。 凌晨四时,下了一阵沸沸扬扬的大雪,整座海洋岛白茫茫一片。海洋岛山路崎岖凶险,路况不好再加上下雪,我们决定徒步爬山,去哨所采访。 早饭后我们刚出门,吉普车已经停在门口。守备区政委李光祥,为了打消我们的顾虑,亲自陪我们坐车上山。李政委是入伍近三十年的老海岛,全军爱岛爱兵模范,我经常在报纸、电视、广播电台看到听到他的先进事迹。他十八年没回大连家里过春节,和战士们一起包饺子过年。他每次下基层都为连队带去方便,带报纸、家信,为炊事班带油盐酱醋等调料。他是守备区政委,也把自己当成“大指导员”。他在连队住宿都住在班排,睡在门口,给战士们挡风。 见到李政委本人,比新闻报道中更加真实亲切。他看我们仍有疑虑,笑着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们的司机都能在悬崖上开车,这点雪算不了什么。” 雪下高山霜打洼,海岛也一样。盘山道九曲八弯高低不平,积雪未化加上新雪,可谓雪上加雪。吉普车一跐一滑地颠簸,就像在悬崖间跳摇摆舞。我们坐在车上前俯后仰,提心吊胆。司机稳如泰山驾轻就熟,坐在前面的李政委谈笑风生,为我们介绍岛上的风土人情和地理概貌。越往上路面越窄越凶险,吉普车外轮紧贴着路基边缘,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人坐在车上,如同悬空坐在吊篮里。 别说雪后开车,就是平日里徒手攀爬,也得小心翼翼。 由于准备充分,我们的采访非常顺利,挖掘到比“放心钥匙”更感人的素材。“渔村第九户”扩大成十几户,驻地群众对子弟兵的感情和信任有增无减。 哨所的同志非常热情,非要留我们吃饭。我们要搭乘海军猎潜艇回大连,和战友们依依惜别。下山更危险,司机驾车也是滑车,像身负重荷的人,侧过身子用脚一点点地往下跐。吉普车的车轮不时悬空,终于有惊无险地滑到山下 他国潜艇的潜望镜又在别的海域出现,猎潜艇继续执行新的任务,我们只得坐明天的“老牛船”回大连。我们每个人写一个小故事,很快完成初稿。 第二天,交通船和登陆艇同时开往大连,像月亮和太阳同时升起在东方。 天还没亮,星星在黑魆魆的“哭娘顶”上闪闪烁烁,那是儿子的泪光。 吃完早饭,李光祥政委已经等候在门口,送我们到码头。和其他海岛不同,乘客们上了小驳船又登上“老牛船”,都在黑暗中进行。交通船航行一个多小时,东方海平线才一点点发白,直到露出一抹橙红色。站在船尾看日出,我还是头一次。太阳涂胭抹粉般打扮了一番,羞答答地露出海平线,把一片海水染红。 阳光暖洋洋的,一恍惚,我还以为是春天呢。在冬天的早晨逆方向坐船,我 竟转向,以为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海面风平浪静,一道波纹一丝涟漪都没有。 尽管马达声“轰鸣”,“老牛船”仿佛泊在原处没动。而是渐渐远去的海洋岛,在不断拉开两者间的距离。当海洋岛变成沉进海平线的“三块石”,眼前一阵阵发暗。碧蓝色海面瞬间变黑,泾渭分明的海平线由毛茸茸变成犬牙交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排排浪涌翻腾着咆哮着,杀气腾腾滚滚而来。大海翻脸不认人了。浪涌一波一波地追上来,瞬间将“老牛船”裹挟在中间。“老牛船”成了葫芦瓢,被轻飘飘地抛上浪尖,又倏然跌下浪谷。我被浪涌从甲板上赶进舱内,躺在床铺上一动不敢动。当船体浮上浪谷,人的一颗心也紧紧地贴在腔壁上。当船体下落,一颗心又悬在无限的空间之中。人被抽去了精髓,六神无主,任凭风浪摆布。 我胃里面也翻江倒海,在喉咙处紧紧地关上舱门。上下左右床铺上的人,都随船体起伏、颠簸、翻滚。呕吐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道道抛物线纵情喷射。下铺的人得天独厚,直接吐进塑料桶里。上铺的人起不了身,随意狂喷。 酸味、臭味、馊味弥漫饱和,船舱成了大泔水缸。如果我这次不晕船,再大的风浪也奈我不得。我身边的赵明终于忍不住,俯身剧烈呕吐,直到吐出金黄色的胆汁。上铺的梁干事一直在殊死抵抗,他不时鼓起腮帮,硬往回憋。 下铺一个小伙子哀求:“你千万别吐,否则居高临下,我就成泔水了。” 梁干事不敢吱声,憋的满头大汗一动不动,他的坚忍实在让人钦佩。 我再呆在舱内,非窒息不可,坐起来等待时机。我趁一个浪谷刚过的瞬间,踉踉跄跄地跑出舱门,站到甲板上。海面上白浪滔天,一座座高高的浪涌,山一样向“老牛船”移来。“哗哗”的水声震耳欲聋,是翻斗车卸下一堆堆石块。 一团团大水球从空中砸到甲板上船舷上,是重磅炸弹爆炸迸溅。 舱口,一个小伙子“哇”地一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大米。几个战士面前,还是一片红高粱。兵甲大发感慨:“各行各业的人都吐大米,当兵的还吐高粱米。” 甲兵又问:“早上吃什么?”兵乙自豪地说:“大米。”兵甲怂恿:“吐,给咱当兵的长长脸。”兵乙:“头几年还行,现在习惯了,多大风浪也不晕,吐不出来了。”我突然感到困乏,坐在舱门边的门台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本该中途停航,因为船员们家住大连,风浪再大也得往回开。 船到大连,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夜晚。以前,岛上军民都埋怨“老牛船”慢、破、笨,早该换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船心”。我乘它经历了最远的航程和最大的风浪,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满满的感激和感恩。它每趟航班两头不见太阳,往返于大连与海洋岛之间,任劳任怨尽职尽责。风再大涌再高浪再猛,它决不倾覆,像一块会航行的陆地一样坚实可靠。逢年过节满员超载,它从来不扔下一个。它没有邮轮那般雍容与豪华,也没有舰艇的威武和速度,更没有万吨巨轮的伟岸和气势。每当它千辛万苦地返回大连港,都因排不上泊位而孤零零地停在远处等候,受尽了埋怨和羞辱。它忍受狂风恶浪的鞭挞和侵蚀,默默无闻如牛负重。它十几年如一日搭载军民们上岛下岛,堪称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 下船后,我们回到“210医院”,仍住在赵明宿舍里。第二天上午我们去警备区,向尹干事汇报采访情况。他说:“你们别着急汇报。上级下发紧急通知,全军干部无限期冻结,‘一刀切’,并且再次强调,不准从战士中直接提拔干部。你们参加新闻培训班已打印命令的十个骨干,被全部取消了提干资格。” 我顿时蒙了,仿佛被大浪抽进海里。赵明忍不住流泪,我欲哭无泪。 几年来坎坷曲折含辛茹苦,还是付诸东流一枕黄粱。 我们刚要告辞离开,尹干事又接到一个电话,喊我们等一下。 他放下电话吞吞吐吐,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在大连搞副业,曹家驹对我说“你爹病重等着见你一面”,就是这种表情。军区在总政文件下达之前半个小时打印命令,我们仅被“一刀切”的锋刃削掉了一绺头发。只是在十个提干名额中又减掉一个,这一个非我莫属。赵明提干,我仍没闯过最后的关口。 我一下生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军旅生涯更是不堪回首,尝遍酸甜苦辣。我又想起了“父故速归”那封电报,但是,提干命令上绝不会打错名字。 此时最好给我注射一支麻醉剂再送到船上,睁开眼睛就是广鹿岛。万幸的是,我没写信告诉父亲“已经提干”,否则对他来说,不啻灭顶之灾。 告别了尹干事,梁干事回自己部队,赵明回家安排请客庆贺。 我没住部队招待所,住在渤海饭店,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走到码头。我一没回忆当年被码头派出所当成小偷被抓的情景,二没想回岛怎么办。反正天不能塌地不能陷,该死该活屌朝上。不提干我也得活下去,小西山也不是人间地狱。 上船的人很多,足有几百人排队买票。我站在长蛇般的队伍里,位置在最容易加塞的“七寸”上。“排头兵”是个背着小红包的瘦小老太太,抱着一床被子,在水泥台上冻了一夜。为防止加塞,两个高大的执勤人员一边一个把持住小老太太,引领长长的队伍,沿着曲里拐弯的黄色虚线,不断变换着长蛇阵队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售票窗口打开,开始售票,长蛇阵变成点燃的火药捻,在售票窗口处一点点消融。我买到最后一张三等舱船票,恰巧是昨天返回时乘坐的那张铺位。 我经历了太多的巧合,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剪票上船进舱,我头枕瘪瘪的空提包躺在铺位上,顷刻间入睡。“老牛船”什么时候离开大连港,海面有无风浪我一概不知,仿佛真被注射了麻醉剂。当我被“哗啦啦”的放锚声惊醒,“老牛船”已经停泊在广鹿岛柳条湾。人们扶老携幼,提着大包小裹挤满船舷。 和去海洋岛相比,这几个小时的航程如同打个盹,闭眼睁眼就到了。 出了舱口我低着头,下了小驳船登上码头我仍低着头,谁都不看只看自己的脚面,跟着前面的人走。所剩无几的老兵全部复员,我已经见不到熟人。 我肚子瘪瘪的,提着瘪瘪的空提包,像大、小两个布口袋向前飘移。刚出码头管理所栅栏口,后面有人一把将我拽住,是仇科长和伍干事。我急忙转身敬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伍干事说:“你回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尹干事说你已经上岛了。”看我一脸茫然,仇科长笑着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你提干的事定下来了,回守备区就宣读命令。你已经是部队干部了,彻底放心吧。” 我的提干命令,半个小时之前到广鹿。我的命运,也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内峰回路转。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了什么转机,眼下我还无法知道。 瘪瘪的我和瘪瘪提包,瞬间充足了氢气,就要腾云驾雾飞起来。 在守备区小会议室,分管干部工作的关副政委宣读我的提干命令,行政二十三级,职务正排职。我上稿率高,文学创作成就斐然,一时间成了稀有人才。 尹干事要把我留在警备区,要塞区不放。乔干事要把我留在报道组,守备区不放。我被任命为广鹿守备区政治部新闻干事,兼宣传工作。 中午,守备区在招待所举行宴会,为我接风洗尘。我懵懵懂懂,对首长们的问话所问非所答。自始至终,关副政委板着脸一言不发。仇科长使个眼色,我起身,双手端杯给他敬酒。他没看我,只象征性地举了举酒杯。几个小时前他还说:“我早就说他提不了,白浪费一个名额。”他淡然一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许他想起了前年,在全守备区军人大会上点我的名,让我站起来亮相;也许想起了预测我已经投海、上吊、跳崖。没想到这个兵不但活到现在,竟然提干。 我最终千辛万苦提干,除了自己的坚忍和锲而不舍、各级首长的关怀和鼓励,更要感谢沈阳军区李德生司令员。当司令员得知为了落实总政治部有关文件,已取消了十个新闻骨干最后一名“董太锋”,当即指示,既然提了九个,就不差半个,立刻恢复该同志的提干命令。当“老牛船”驶过广鹿老铁山,守备区才接到要塞区干部处的命令。司令员不但力主破格提拔我们十个新闻骨干,还想方设法为一批资深专业干部转为技术级,从职务封顶的正团职提升为正师职。 将军百年之后的每年忌日,一位资深部队摄影家都要以家祭方式感恩。 这一次终于尘埃落定,我再也不用为能否提干焦虑上火,颠沛流离了。 机关干部宿舍楼内,干部住上层,放映员和保管员等战士住下层。科长住阳面,参谋、干事和助理住北面。组织科季科长家属随军,刚腾出宿舍住进家属大院。仇科长没和管理科打招呼,从季科长手里拿来钥匙,让我占住宿舍。 我不好意思住科长宿舍,要求住楼下。仇科长说:“这事你别讲风格,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让我马上回连队搬东西,今晚住进来。 我仍踏上那条只属于我的神秘小路,回连队搬行李,也是告别。 冬季的海岛午后,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看不见一个人影。 蔚蓝色的大海,天际清晰的海平线,近岸的冰排、海中间的葫芦岛、元宝砣子,被阳光点燃半壁的雁过山、苍翠的松林、生长刺槐树的雨裂沟依然如故,并没因为我命运的彻底改变而山呼海啸。我本想大哭一场也没哭,本该在地上打个滚也没滚。我更应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仍保持一副“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的心境。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提干不是梦。 从今往后,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穿四个兜干部服和皮鞋,挣工资,全家老少都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父亲不再为我的命运而担忧。我的情感工厂全面开工,荷尔蒙车间里面机器轰鸣。我有资格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心仪已久的姑娘了。 我原地起跳,觉得好半天才落回地面。 小白鸡将我驮伏到太阳上,和小哥哥紧紧拥抱,共享这美好的时刻。 走过小路拐弯处,我的人生也发生了重大转折,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连续蹦跳旋转。即使我输了,也要输得无怨无悔,赢了,更要赢得堂堂正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从当年打石子的石坑边走过,踩得碎石“哗啦啦”滚落。我顺羊肠小道下了山坡,来到吴家中学操场上。我不断提醒自己,新的生活刚刚开始,绝不能忘乎所以玩物丧志。从现在开始,我要正式进入工作状态,春节前在报纸上发表一篇稿子。我既是证明自己的实力,也是提干之后回赠给命运的见面礼。 连队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杀猪会餐庆贺。指导员于春潮的讲话,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十天前,他参加要塞区举办的为期半个月“怎样当好指导员”培训班。他参加培训回来,仿佛上了三年政工学校,思想水平明显提高。 军队不但是座大熔炉大学校,更是一座神圣的殿堂。她能化腐朽为神奇,化幼稚可笑为聪明睿智,化贪生怕死为大智大勇,化自私自利为大公无私。 只有伟大的、战无不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拥有这样的专利。 晚饭后,弟兄们送我到大道上,和我深情告别。毛驴车到了公路坡顶上,弟兄们一齐打开手电筒。一圈圈光柱向我不停地摇晃祝福,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回到温暖舒适的小楼宿舍里,无论如何睡不着觉。 我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花墙下面熟悉的公路、小桥、一棵棵大柳树和大杨树,对面的招待所和首长大院,医院和家属住宅区,辨别以往走过的足迹。我站在全新的角度观察眼前的一切,就像小西山人站海里船上观察小西山。 这里是我理想王国里的神圣殿堂,以前从这里经过,是那样可望不可即。从小楼宿舍窗口传出的手风琴声和歌声,牵动我的灵魂,让我羡慕得无以名状。我曾经成千上万遍地幻想,如果能提干住进小楼,此生别无所求。现在,我的愿望终于达到了。我虽然居高临下身临其境,这里仍是我心中的圣殿,既不敢以主人自居舍我其谁,也不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放映队播放熄灯号之后,灯泡闪了一下,发电房提醒五分钟之后熄灯。 政治部齐秘书敲门,给我送来一包蜡烛和一盒火柴。暖气关闭,暖气管子热胀冷缩发出铿锵有力的“咔咔”声,是那样的胸有成竹、理直气壮。电灯熄灭之后,我点燃蜡烛。暖气一点点变凉,燃烧的蜡烛,是一轮火热的太阳。 我一次次提醒自己:“提干了提干了”。我又不断反问:“真的吗真的吗?” 我为命运的彻底改变而万分侥幸,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就让它持续多久好了。 我和到机关帮忙时一样,四点钟起床爬山,下山后正好机关出操。 出操回来,我和在连队一样整理内务,打扫宿舍楼内外卫生。 仇科长说:“你先适应一下环境,休假过年,抓紧时间解决个人问题。” 中国女排的崛起和拼搏精神,全国人民受到极大鼓舞,各行各业都在学习女排精神,海岛也掀起了“排球热”。守备区为每个连队配发排球,连队的操场变成排球场,都有两伙官兵对垒。和跌扑腾跃扣杀吊挑的女排姑娘不一样的是,他们大多一个人发球,其余的人和木头桩子一样站立不动。他们的球技太差,能发过网的球、发到对方界内的球,比立姿射击命中十环都难。能发到对方界内还能被接住的球,只是歪打正着。能把对方的球接住再翻扣,更是凤毛麟角。 一场球结束,有的人连球都没碰着。有的战士跑回营房穿了皮大衣回来,还没串位。但是,官兵们乐此不疲兴趣盎然,戏称这种比赛叫“站球”。 政治部发现这一情况,及时抽调各连队排球骨干,进行短期培训,回去担任教练,彻底解决了“有球不会打”的问题。我抓住这一线索,及时采写新闻稿《黄海前哨某岛掀起排球热》,稿子发出去,很快被军报采用。仇科长高兴地说:“这篇稿子是你提干后的开门红,提前放了一挂震耳欲聋的鞭炮。”我要求春节期间在政治部值班,赵主任和仇科长已经提前做好安排,让我马上休假。 我到后勤仓库领出干部服,到财务科领回四百多元钱补发工资,这才给父亲、姐姐写信报告喜讯,春节休假。晚上,我到照相馆照了提干后的第一张照片。 腊月十五那天,我身穿崭新的干部服、皮鞋。放映员到船上接片子,帮我把大米、白面、豆油,还有鱼虾等搬上小驳船,再搬上“老牛船”。父亲接到我的信得知我已经提干,含泪念给妈妈和爷爷奶奶听。他明明知道接不到我,每天都煞有其事地赶了牛车,到永宁汽车站接站,不到天黑不回去。 那天,他接了我一天没接到,晚上赶车回去。那天,我坐最后一班加车,很晚才到永宁。父亲赶着牛车在前面走,我扛着一百多斤重的东西在后面追赶。 只要老牛慢走几步,我快走几步,就追上了。我从早到晚上船下船上车下车,除了早饭一碗粥和一个馒头,再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口水,早已经精疲力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闲了一天的老牛像备耕往山上送粪,卸完最后一车粪,快步如飞,赶紧回去吃料喝水。我使出浑身解数,在后面拼命追赶。到了盐场东边子,我已经追到了父亲身后。我只要轻轻地呼唤一声“爹,我回来了”,他就能听见。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老牛拖沓的脚步,我实在不忍心惊扰他们。我把东西放在牛车上,也是放在父亲的身上。老牛不会自责,父亲会捶胸顿足。 父亲到家刚卸完车进屋,我把东西放到街上,足足等了半个钟头,不想让他知道我跟在他身后,我消了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连一砣冻鲅鱼都搬不动了。我仍把东西搬到院子里家门口,这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从门外进来。 我进到屋里,先给父亲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父亲端端正正地戴好帽子,也郑重地给我还礼。这是我长这么大,我们父子之间相互给予的最高礼节。 妈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爹天天去接你,都没接着。”我说:“我搭战友的方便车回来。”只要我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回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些年来,父母所承受的,半点都不比我轻松,他们也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西山许多家买了“白天鹅”牌收音机,电池脱销。邻居王振礼三叔到家里借电池,家里没有多余的电池。春节听不上收音机,很让三叔失望。 我到他家一看,“小天鹅”是一台交、直流两用收音机。三叔以为电源线是一截多余的东西,剪断栓了鸡窝门。我把电源线接好缠上胶布,插到插座上,收音机“哇”地响了。三叔全家人兴高采烈,以为奇迹发生,赶紧到别人家告诉这个秘密。我口袋里装着理发推子,谁到我家我到谁家,随时随地都能理发。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郝振东大爷和郝文贵来家里看望我。我们一边唠嗑,我一边给为他们父子俩理发。大爷小尖脸尖下巴,小棘皮脸上仍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和我小时候的印象没有任何改变。他很配合地将脑袋上仰撅起小金嘴,惬意而沉醉。理完了脑袋,我再用两根手指轻轻托着他的小下巴,把胡子理干净,他的一张小脸又减少了一半。我当兵之前,都这样给他理完发,顺便理胡子。 他的感谢方式,永远是对我灿然一笑,五官顿时被满脸皱纹淹没。 别小瞧这张小尖脸小尖下巴小金嘴,能把高粱面疙瘩汤里的咸盐豆子嚼得“嘎嘣嘎巴”响,能一天去车家河子跑两个来回挑回两担水淋淋的“拉锅沿”虾皮,晚上还浇半宿芸豆,是远近有名的“小铁人”。如果我吃上“商品粮”,符合丫蛋的标准,爷爷和尿罐子做成大媒,我和丫蛋结婚,他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郝文贵痛心疾首地告诉我:“自从董云太不看树了,大队让你家大叔看树,山上的树快被人偷光了。你家大叔是老好人,不敢得罪人。” 郝振东大爷也说:“这样下去,你爹是要犯罪的。” 父亲仍沉浸在儿子当了军官的兴奋之中,笑眯眯地接受他们谴责。 他们义愤填膺:“再抓住偷树贼,送到大队杀鸡给猴看,蹲笆篱子!” 把他们父子送走之后,我说:“爹,晚上我和你到山上抓偷树贼。”他为难地说:“你别以为那么好抓,要是好抓我早抓了。”我说:“你当年抓了那么多坏人破获那么多案件。”父亲也感慨地说:“大队几十年栽了那么多树,都伐光了。”我说:“这几天我一定要抓住偷树的,给郝振东大爷父子俩看看。”父亲说:“你要是能抓到偷树的,这个兵就没白当,干也没白提。” 晚上我做好准备,到山上去抓偷树贼。我分析,晚上七点钟之后出月亮,偷树贼会在月亮升起之前行动,踩点不会太远。屯后大树林子,是偷树贼的首选。弟弟和大堂弟自告奋勇,要和我一起行动。我赤手空拳,他俩带了棒子和砍刀。我带他俩在黑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家门,拐到房后直插屯北大树林子。 没走多远,前面传来“咚咚”声和“咔咔”的断裂声。偷树贼已经把树锯倒,正用斧子剁树头。两个弟弟吓得浑身哆嗦:“大哥,把他们吓跑吧……” 我让他们站在原地别动,一个人迅速向前摸去。两个偷树贼已经将树头卸掉,一头一个费劲地扛起树身。他们刚要起步,我已经来到身后。我轻轻拍了拍后面那个人的肩膀,悄声说:“你是谁啊?”两个贼吓得丧魂落魄,“啊”地一声嚎叫,扔下树就跑。前面的人跌跌撞撞绊了几个跟头,成功逃脱。我根本没追。 后面那个人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站着。这个人是谁呢?我说:“我是太锋,回来休假,既然树被锯倒长不上了,你俩扛走吧,别绊倒了。” 那人仍一动不动,也不吱声。我掏出钢笔手电筒,照了照那个人的脸。天哪!那张小尖脸小下巴,布满密匝匝胡茬的小棘皮脸,白天被我理的干干净净,正对我笑得灿然,不是郝振东大爷又是谁?逃跑的人,不是郝文贵还是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悄声说:“大爷,你喊大哥回来,把树扛回去吧,照着道。”我把钢笔手电筒塞到他手里,转身回去。我走出树趟子,叫上两个弟弟回家。他们战战兢兢地问:“大哥,抓没抓到?”我说:“没抓到,跑了。”我告诉父亲,抓到了郝振东大爷和郝文贵。父亲说:“谁偷树还能偷过你爷爷?抓贼容易放贼难。” 我去赶集,在永宁街上遇见郝振东大爷。他一偏腿下了自行车,支住自行车,小跑着过来和我热烈地握手。没等我说话,他惊喜地问:“太锋,回来过年了?听说留队了?”我说:“大爷,我回来好几天了,留队了。” 他家大娘送来三十个鸡蛋,还有那支钢笔手电筒。 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敢名正言顺地开过老叔的“老洋炮”。我提干回家,如同“高级炮校”毕业,这才有资格动一下他的武器。我拿起这杆曾经杀害无数小鸟小兽的古老前膛枪,比第一次摸到六三式自动步枪还激动。老叔给我拿来药葫芦和枪砂,亲自为我装枪,去西山砬子打鸽子。我掰开机头压好“炮子”,“轰隆”一声,朝天上放了响空枪。除夕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在在院子里放小鞭,唤起了童年的记忆。人生百年只是一瞬间,我们又减少了一个“之一”。 父亲预感今年能有事,特意做了黄酒。大年三十中午,他把留给我的十斤头淋好酒拿出来,说:“黄酒比白酒有后劲,你只能只喝二两。” 我早把酒量练出来了,一顿把十斤黄酒全喝了,还没醉。 除夕夜吃完饺子,全家坐在炕头上守夜,等待“发纸”。 不到八点,突然,东南方向电光闪烁,董云太家提前点燃鞭炮“发纸”。 如同一场战役提前打响了第一枪,紧接着,全屯各个方向电光闪烁,“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束束魔术弹是一把把彩色扫帚和火箭炮,射向漆黑的夜空。到了白热化,分不清谁家燃放鞭炮,整个小西山响成了一锅粥。 我家时间由我掌控,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点燃鞭炮辞旧,鞭炮响过十二点迎新。零点的钟声才是辞旧迎新。如今我成了“人物”,在家里说话一言九鼎。 小叔家也稳如泰山,我们家不动,他家和老叔家都不动。 小叔东院的郝振东和郝振清哥俩住东西屋,一张供桌上供着同一个祖宗。郝文章家处处争先,上供的馒头比郝文贵家大。爷俩白天忙了一下午,把三根竹竿接到一起,创造了全小西山之最,高高地竖在自己家窗下。郝文章父子俩将“发纸”权完全垄断,不让对面屋插手。郝振东家父子和几个未嫁的闺女站在一边,成了看客。郝振清父子想让鞭炮在高高的灯笼杆子顶端爆响,与众不同一鸣冲天。郝文章把几挂鞭炮接在一起,点燃刚划到半腰,杆子不承重负弯了下来,一大堆鞭炮也掉了下来,把猪圈炸的天翻地覆,吓得两头克朗猪满圈乱跑乱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人们出来拜年,街上已经有人等候了。我下令“发纸”,否则本家本当没法来家里拜年。院子里燃烧一堆劈柴,篝火熊熊。父亲站在猪圈墙边,用竿子挑起一挂鞭炮。我点燃后,跑到家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来,盖住了四面八方的鞭炮声,鲜红的纸屑在院子里铺满一层。 遥远的天际电光闪烁。小西山、大西山、盐场、沙包子、河南岸的谢屯,远到西杨,东到陈屯、杨树房、永宁、复县、大连、广鹿守备区、大长山要塞区,老姜太太家,赵明家、老尹家,辽宁省、全中国,都在这个时间燃放鞭炮。 整个华夏大地,都铺着一层鲜红的纸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 渐渐,四面八方一片寂静,人们在黑暗中相互拜年、祝福。先是家里的晚辈向长辈磕头拜年,然后再去本家本当家里拜年。我随董云照四叔、董永华小叔、发子、江子、二富子到本家本当拜年。半路上,我们遇到董云孔、董云平、董云顺,在前街转了几条街,然后回家睡觉。半夜,屯子里静静地没有半点声音。 农村文化生活太少。过年除了杀猪、蒸年糕、做豆腐、吃饺子,“发纸”,老人们有机会唠嗑,中年人、年轻人聚在一起赌博,只有孩子们尽情玩耍。 大年初一,宫殿皇如约来家里串门。他始终不拿正眼看我,只字不提去年大年三十的约定。他喝了三杯酒,不屑一顾看了我一眼:“枪带回来了吗?” 我说:“带了。”拿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对准他。他脸白了,说:“混了五、六年混个排杈子,还觉得挺美的。等你提到营职家属随军,早老苗子了。” 我说:“我找个当兵的,不用随军。”他一撇嘴:“你领回家了吗?” 我口袋里有张海军女兵照片,叫“刘小丫”,提干之前谁给我介绍的。在我眼里,陆军才是正规军,找媳妇也得找陆军。我把照片掏出来给他。 他拿过照片认真端详之后,这才认真打量我,仿佛刚刚认识:“你小子行啊!别看大叔说话不好听,实际上是用激将法激你,怕你复员回家下不来台,无颜见江东父老啊。你现在提干了,穿四个兜回来,大叔终于放心了,”扭头往窗外漆黑的天空上努力寻找,“大叔顶着太阳说话,你没提干,大叔睡不着觉啊……你这个干提得容易吗?得遭多少罪呀!你爹你妈不心疼,大叔心疼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泪流满面哽住,我心里一热。 正月初三那天,姐姐和姐夫带孩子“回门子”。 我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姐夫谦恭地和我喝酒,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最高兴的事,是用一套旧罩衣,成功地换走了我身上的新罩衣。父母不高兴,我说:“军装没有新旧,我还像个老干部呢。”我在家里呆不住,挑了帘子筢子到山上搂了几天草,给爷爷奶奶烧炕。那天晚上做梦,小哥哥和我告别,说:“弟弟,你提干了,哥哥放心了,哥哥走了。”从此后,太阳少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每年正月,“母狗子叔叔”都东家走西家串,讲述他当盲流的经历和奇闻异事,今年没出来。爷爷不干活就脑病,“母狗子叔叔”不当盲流也闹病。 腊月间,他找奶奶拔火罐子。我带了两瓶酒,去前街看望他。我一进院,闻到一股奇特的焦香味儿。从他家猫洞子里,淌出一条长长的乳白色膏状物质,在院子中间积蓄凝固。我推门不开喊他不答应,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我拨开顶门棍,进去一看,眼前的一幕让我毛骨悚然!“母狗子叔叔”身子只剩下前后两截,中间一截被火盆里的火炭烧成了碳状物。除夕晚上,他一个人守着火盆烤火,就着白菜帮子蘸大酱喝酒。他喝醉之后伏在火盆上,身子中间被火炭熔炼烧焦。他孤身一人,屯中出钱为他买了棺材,出殡入土为安。 我归队那天,身后追随一道乳白膏质物,“母狗子叔叔”絮絮叨叨:小小子你走出了小西山,我什么时候走出小西山?小西山什么时候走出小西山? (第四部完) 2025年9月16日星期二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8章 有色眼镜阴影重现 梦中佳丽万里云端 潇潇春雨,滋润着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山峦叠翠,大海波澜不惊。大地萌绿小草发芽,杏树率先开满了一树粉白色的繁花。一片片树叶展开了一把把小伞,一棵棵大树撑开了一把把大伞。我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名机关干部,掉进了春风的染缸里彻底浸透。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每天早起爬雁过山,起床号响过之前回来出早操。晚饭后我去西海,在沙滩上徜徉,让晚霞带走我对家乡的思念。 农民最大的负担是农业税,若干年之后才能取消。自从我提干之后,父亲再不为农业税而发愁,不用为购买种子化肥而发愁。父亲算了算,说:“你寄给家里的钱,买粮食吃都够了。”即使如此,还得种地,否则鸡鸭鹅狗吃什么?大牲畜吃什么?即使“农转非”,只要没离开农村,农家院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只有大自然才能答疑解惑。我吃完午饭,登临修械所后面山坡上。我脱了鞋袜,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伸展了四肢。暖洋洋的阳光,将惬意融进全身。身下倏然变凉,春天也虚伪大地也假笑,只有表层是热的。生命之因为永远鲜活,因为血总是热的。一阵海风刮来,松枝摇曳松涛和鸣,世间的一切若即若离。远处,一团紫雾如同气垫船,忽忽悠悠地从山下飘上老铁山顶。晴天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变得不雨不雾不阴不晴。树上、房檐上和晾衣服的铁丝上,冷汗般地滴着水滴。借老家某个干部的口头禅“这将意味着”:海岛不死不活的天气到了。随即,狂风大作树枝折断,没挂窗钩的窗户上的玻璃,“哗啦啦”地破碎一地。 没提干的时候幻想:只要提干了,梦中的佳丽就会从天而降。 现实却不是那么回事,我尽管提干了,梦中那位佳丽仍迟迟不肯露面。 连队干部们说,机关干部无所事事如同神仙般自在,我没体验到腾云驾雾般的闲适。机关干部们说,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我也没看见谁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机关工作既神圣又神秘,上传下达责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机关无小事。个别机关干部文化基础差,除了贻误战机,还会弄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五一”国际劳动节到来之际,参谋“万山大哥”在电话纪录结尾,写了两个错别字:节日期间,要塞区要求全体官兵着装整齐,不能影响我军……” 没想到电话记录传达之后,在守备区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家属刚来队的干部换上了新军装,出门扎腰带,前后摆臂快超过九十度,没人的时候左顾右盼,怕遇上检查组。家属随军的干部也不敢掉以轻心,在家里也正襟危坐,准备上环的家属把心放回肚子里。 一次守备区通知各单位看电影,迫击炮连连长老鲍嫌《锅碗瓢盆交响曲》片名没有劲,影响战斗力,自作主张改为《锅碗瓢盆叮当响》。某志愿兵遗憾地说:“我老婆亏了,还没混上个军嫂。”他以为只有干部配偶,才有资格称军嫂。 某干部是北方人家属是南方人,两个孩子格外聪明。他向人传授秘笈:“找个异地人配种,出好孩子啊。”政委在大会上点了“千山大哥”等人的名字,强调提高文化素质的重要性。不管已婚未婚,机关干部宿舍楼统称“光棍楼”。 政治部李副主任宿舍里,有一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大家不用敲门就可以进来,看电视连续剧《武松》。武术、山东快书和煎饼,是山东的土特产。李副主任家属来队,大家进来之前,也只是象征性地敲敲门。 在众目睽睽之下,夫妻俩紧挨着并坐在两把椅子上,同披一件军大衣,很是亲昵。不管谁进来,他们都幸福地回眸一笑。两个人个子都不高,就像那樽嘴对嘴亲热的工艺品陶瓷人。他们结婚十四年,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两年。 机关干部的业余时间,除了看电视看电影看书,最大的消遣是喝酒。不会喝酒的人等于离群索居。继酒鬼、酒神、酒仙、酒豪之后,酒狠、酒闷、酒爽等层出不穷。有天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八个人喝了六瓶白酒。一大早,老百姓孩子翻墙到宿舍窗下拣酒瓶子。暗室也是厨房,里面煤油炉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俱全。下酒菜也是五花八门。连队杀猪,猪蹄子和猪耳朵前来聚会。 后勤鸡场的小鸡不时飞进来。老百姓开手扶拖拉机卖虾爬子,和在“北小圈”一样,一元钱用脸盆可劲装。用一卷旧报纸,也能在老百姓那里换回两条大鱼。伍干事仿佛随身携带鱼网和冷冻库钥匙,出去不一会儿,能弄回鱼虾螃蟹。实在没有下酒菜,把准备家属来队的银针鱼拿出点儿,也喝的晕乎乎。 那天晚上,实在没有东西下酒,两个放映员打着手电筒,我用气枪在俱乐部周围的大树上,打下百多只麻雀和一只乌鸦。前天刚复映一部老电影《乌鸦和麻雀》,我们也炖了一锅乌鸦和麻雀,喝了两瓶景芝白干。半夜三更,大家身上燥热盖不住被子,都说这道菜大补。那天,一条不知趣的狗误入小楼内,被我们引诱进了暗室,晚上吃狗肉豪饮。每个人都有几段酒后醉事,让人忍俊不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邢干事曾经是队列标兵,醉酒后在宿舍里保持立姿站睡,直到起床号响。吕助理醉酒之后,在雪地里赤脚散步,引吭高歌“朔风吹林涛吼”。那天早上,我没还没彻底醒酒,照样起早爬山,回来出操,跑了两圈觉出双腿冰凉,才知道没穿棉裤。好在冬天早上天黑,没人发现,我赶紧离开队伍跑回宿舍。 李副主任身高不足一米六,打篮球到了痴迷程度。一位身高一米九的首长,来守备区检查工作,问身高只到自己腋下的李副主任:“你业余时间都干什么?”他认真回答:“打篮球。”专业篮球队队长出身的首长大笑,以为他自我解嘲。 李副主任邀请首长和自己同场竞技。篮球场上,他球技精湛,人小机灵速度快,抢球断球高手远投都是拿手好戏。首长身高一手遮天,但是动作笨拙顾此失彼,要不是李副主任给他面子,他整场连球都摸不到几下。 每当李副主任喝完酒,兴奋地坐不住,在走廊里左扶一下墙右扶一下墙,磕磕绊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笑:“嘿嘿小侯……嘿嘿小田……嘿嘿小董……”大家好不容易把他哄进宿舍里弄躺下,等他睡着后,蹑手蹑脚关门出去。他随即开门探头探脑,大家一吓唬马上缩回去。大家架不住折腾,还得让他出来。 谁提醒:“主任,明天开会,你还得给首长写讲话稿。” 李副主任喝酒从不误事,第二天出早操回来,用从医院老乡那里要来的硫酸,把楼上的小便池刷洗得干干净净,八年如一日。上班后,他把几千字的讲话稿及时呈送给首长,一个字不用修改。他晚上喝浓茶催眠,躺下“呼呼” 就睡。 李副主任带我到某守备连蹲点,结束那天晚上,连长程文友举行送别酒会,排以上干部参加。李副主任事先策划:“我俩轮番敬连长,三杯酒先把他灌醉。” 酒席开始,连长说完套话,李副主任先发制人:“先敬你,怎么喝?”连长说:“主任怎么喝,我就怎么喝。”李副主任拿出撒手锏,二两白酒一口干杯。 李副主任和连长连干三杯不分胜负,实施第二套方案,由我和连队其他干部们连干三杯。我弄错了,以为让我分别与干部们连干三杯,结果大醉。我眼睛重影大打“乌龙球”,把李副主任当成连长,连连干杯,把他灌的大醉。 回机关之后,我俩在走廊里走散,他敲田干事的门,我敲李参谋的门。 机关的早操只是象征性的,跑了几圈刚把腿活动好,随即解散。起床早的干部们白等了十几分钟,要是长跑冠军“东方神鹿”,已经绕岛一周了。 出完早操回来洗脸、吃饭,去机关上班,周而复始,撕日历都来不及。 晚上老邹喝醉,乘人不备“嗖”地一声逃往楼下。田干事惊呼:“老邹跑了!快追!”大家急忙冲出去,到楼下捉拿老邹。我如同在鸡场里捉小鸡,率先冲到前面,在楼梯口擒住老邹。眼下已是秋后,对老邹施展螳螂拳毫无影响,我那点功夫只算雕虫小技。老邹躲闪腾挪耍了一番花拳绣腿,几下把我放倒在地得意忘形,和大家玩起了吕布戏貂蝉。全楼人被惊动,以为来了小偷,拿了拖布和笤帚出来助战。大家七手八脚降服老邹,把他弄到楼上。刚打开宿舍门,他又“嗖”地一声金蝉脱壳。大操场,大家对老邹围追堵截,上演一场萧何月下追韩信。 众人闻风皆醉,景维武把我当成老邹按倒,田干事把自己当成老邹,往渡槽那边逃跑,大家又去追老田。老邹跟在众人后面,一边追赶一边提醒:“大家别追了,我这在这儿呢!”大家回身把老邹按倒,扯着胳膊腿往回抬。老邹无计可施黔驴技穷,仰天埋怨:“这让首长看见了像什么,好像我喝醉了……” 岛上条件艰苦,干部们喝点酒出点洋相只要不出格,首长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影响提拔使用。倒是在喝酒上耍小聪明一次都不醉的人,让人敬而远之。 人人都说岛上艰苦,一心向往大陆。在岛上住的时间长了,感到大陆才是远方的小岛。连道边的石头都认识,不能没有感情。结婚之前,妈妈在哪儿家在哪儿。结婚之后,老婆在哪儿哪儿是家。当兵之后,驻地成了第二故乡。老了,自己在哪儿哪儿是家。 军人服务社售货员张艳,早上来食堂和机关干部们告别。她就要随转业的丈夫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海岛,回到省城沈阳。她泪流满面恋恋不舍,给每个机关干部赠送纪念品。我去她家采访,他和丈夫詹副科长正在收拾东西。他们明天就要离开海岛,下午还要挑着担子爬山,为老铁山哨所的官兵们送最后一次货。 家家都是一支蹩脚的演出班子,都有难唱的曲儿,首长家的曲儿也难唱。两个弟弟怕老婆不养母亲,母亲还遭儿媳妇打骂。小姨子花季十七岁,上学买不起课本,念完初一辍学回家。首长把岳母和小姨子接上海岛,住在老百姓家的小厢房里,墙上糊着报纸,屋子里黑暗不见阳光。小姨子在菜园子里干活,每天到连队卖菜。战士们不知道她是首长亲戚,说话放肆,她感到委屈。她没有书看,看糊墙的报纸,说:“我一看书,干一天活也不觉得累。”首长经常为干部战士排忧解难,却帮不了自己的亲属。女孩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想起了远方的妹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为了参加要塞区文艺会演,战士演出小分队住在招待所里排练。 战士林伟创作小话剧《三喜临门》,我修改好后送到招待所,负责排练的张指导员连声说大手笔。一个战士手捏铜板,结结巴巴地说山东快书,像穿了一双不跟脚的鞋子跑步。要塞区政治部文化处刘干事来电话,向我报告喜讯,说:“你的散文《海岛春天往返》获得军区优秀作品奖,奖品《文学描写词典》,在印刷厂还没印刷。”这等于对一个想吃鸡蛋的人说,母鸡还在壳里没孵出来。 司令部搞坑道作战演习,退守坑道坚守。参谋长提问某参谋:“130大炮退守坑道之后,如何继续发挥火力?”某参谋成了“神参谋”:“掉转炮口,瞄准敌目标进行轰击!”参谋长又问:“在狭窄的坑道之内,130大炮如何掉转炮口?” “神参谋”跌下神坛:“你说如何调转炮口、继续发挥火力?” 星期六不是世界末日,却是一个星期的末日。上班的人们不再匆匆忙忙,如同放下沉重的东西,坐上慢腾腾的“老牛船”。平日里休息铃声一响,大家和小鱼围着饼渣一样,围在“克郎棋”周围。现在,偶尔响起冷枪般的“啪啪”声。 上午,机关各部门打扫卫生,扫院子、分担区、擦玻璃。大家手持第二武器笤帚和扫帚,重温当兵时的“细小工作”。给家里寄了五十元钱,这个月黑头子又到了这个月的边缘。一个个的边缘连接起来,人的生命也到了边缘。 中午认购国库券,我买了五十元。惠达晚上来我这里,他们连长何江海让他写一份决心书,找我求援。谈到购买国库券,他说:“别说认购,还有利息,只要国家需要,应该毫不犹豫地捐献。”父亲两个月之前寄给我的信,今天才收到。韩收发说:“我在地方邮电局里看见了拿回来。”拆开这封晚信,却得到一条新消息,街上菜园里的水井已经翻修,我再也不为弟弟妹妹们挑水担心了。 沙尖的月亮被套上了月晕,就像天幕上写了个象形字“月”字。 大北风刮得天旋地转,似要把海岛刮到大陆。幸亏发走了《迫击炮连每星期吃一顿韭菜馅饺子》,晚一趟船就吃不上了。我以为提干已今非昔比,所有“前科”一笔勾销。田干事暗示:“有人还用老眼光看人,你要谨慎。”我不以为然。 争做红色理论家,是政工干部们的常态,条件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王有江和伍干事,又在激烈争论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特点。关副政委进来,结结巴巴插不上话,将“马克思”三个字重复若干遍,就像加塞买船票。他用手指头“邦邦”地敲击桌面,那里有个被哪一朝烟鬼烧成的小洞,仿佛三个特点深藏不露。 守备区召开党委会,李副主任让我记录。我想起田干事的告诫,说:“我没入党,不能参加党委会。”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先去,首长让你回来你再回来。”刘政委让我到机要室找张科长,把某份电话通知拿来。关副政委神色骤然紧张,像阻止一个间谍:“他不能去,让李副主任去!”我被确定为“重点人”期间,正在要塞区和警备区保密室整理绝密文件。我已提干,难道进不得守备区机要室?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还是滑天下之大稽?保卫干事刘长贵探家,由我暂时接替他的工作。此时,子弹上膛的手枪插在我腰间快枪套里,哪个更危险? 田干事的暗示绝非空穴来风,我尴尬地回到座位上。 伍干事整理《部队几年来重点人情况一览表》,“董太锋”仍独霸一方: 为残疾战士私开证明,给部队造成极坏影响。常年在外帮忙,多次入党提干受挫,后期可能闹事。帮教人:指导员贺红光,一班长袁顺利。 处理方式:一、提前退役。二、武装押送。三、年底复员。 大概在关副政委的有色眼镜里,董太锋就是一个个魑魅魍魉。 我利用工作之便,像考古一样在仓库里面挖掘。我发现一个鼓囊囊的文件袋,打开一看,是曹小花控告我的所有信件。我拿回宿舍里面逐一研读,只见若干个执笔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笔下的董太锋:罪行累累十恶不赦,无中生有触目惊心,语言辛辣一针见血。我仿佛被活着钉进了棺材里,拉到岛南,埋在大山背后。此一时彼一时,命运已经彻底改变不可逆转。我千万遍地感谢苍天。 我的“重点人”帽子,并未因为提干而摘掉,入党又成了难题。“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关副政委在位,注定没有我的好果子吃。 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我的根本出路是进军区创作室,做专职创作员。我必须坚持看书写作,必须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必须调离海岛。 仇科长找我谈话,让我正确对待,仍让我处理好各方面关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仿佛我已经和各方面关系兵戎相见。 刘政委也觉得关副政委有点过份,晚上来到机关干部宿舍,敲开我的门,和我唠了一个多小时。他说:“你当兵以来历经坎坷,有今天的结果主要靠个人奋斗,别在乎别人怎么说,要锲而不舍地搞好自己的事业。你在文学创作上比较突出,我当兵二十多年只遇上你一个,不要被世俗所左右,要有更高的目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刘政委是我的老首长,对我非常关怀。我很感动,表示一定不辜负首长的鼓励和鞭策。他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到军区创作室做专职创作员。” 前些年有句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实现理想微乎其微。 刘政委欣慰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告诫,“个人问题应该解决了。在现实生活中,十全十美的人不存在。”他和我握了握手,开门出去。 我写小说就像割自己的肉剁饺子馅,再用自己的骨头熬汤。五年来,我无数次向《解放军文艺》投寄小说稿,如同从血管里面往外放血。除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就是得到编辑的一封封退稿信,换来一袋袋廉价的创可贴。 记得小时候放驴,毛驴不肯回家。我用一把青草引逗它,始终不让它吃到嘴里。它不知不觉被我骗进院子,栓在槽头上。它仍想吃到那把青草,被我绝情地扔进了猪圈。现在,我也成了毛驴,被引逗得一直吃不到那把青草。 小说稿不被采用,我就一直写下去投下去。没有合适的对象,只要有人介绍,我也一直看下去。路途遥远目的地缥缈,我仍要朝既定的目标不断努力。 回来整理《党委会情况汇报》。我眼前不时浮现一张浮肿的脸,饶有兴致地大谈女人,转业后找工作送礼,必须是“二十响(中华烟)”和“手榴弹(茅台酒)”等等,都被我在字里行间剔除。 宣传处苗干事来电话,让我汇报党委班子学习情况。我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六点,他说太简单,让我认真整理,然后再汇报。他还让我抓住问题实质,联系实际有的放矢。我到仓库里帮助秘书擦枪,瞄准窗外的鸟儿有的放矢,一次次放空枪。我回办公室打电话,临时编造了两条,汇报结束,他把我好一番表扬,说:“整个要塞区数广鹿守备区汇报的最好。” 我给全守备区新闻报道骨干讲课,他们忘记吃饭。 我本以为,只要提干穿上四个都干部服,就像十四岁那年从山上割草回来,一大群美女从天而降。结果,几个人给我介绍同一个寡妇,被我拒绝。 仇科长又让伍干事给某岛某护士打电话,说服她再和董太锋谈一谈。我坚决不谈,有人无中生有,又给我捏造了八条缺点。伍干事打一次电话加八条,累积了二十四条,像以毒攻毒下猛药。再加八条,我将药物中毒一命归西。 李格良去大连买树苗,为我联系一位据说和我志同道合的女笔杆子。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将每一棵树苗都当成一根爱情稻草。那次下岛,我终于见到“女笔杆子”。她以为我是个手指头被烟熏得焦黄的老光棍,没想到是个“小家伙”。我也没想到,她细高瘦削一脸慈祥,戴一副深度眼镜,让我想起五十年代某期《解放军画报》封面上的一位朝鲜老奶奶,一位年轻志愿军女战士为她穿针引线。她侃侃而谈三句话不离本行,如何到基层搞调研回来兜素材,推路子、搭架子、定盘子,仿佛浑身挂满材料夹子,每一页写满千篇一律正确的废话。 她比我小一岁,做为一段历史尚显得年轻稚嫩,做为姑娘却苍老沧桑。 我和“女笔杆子”虽然没成,终于打开“网袖”开始巡鱼。许多人为我介绍对象,天南海北南腔北调五花八门鱼龙混杂,如同一只老猫跌进了咸鱼堆。 有只外国老鼠有吃不完的奶酪,我也有看不完的对象,可惜一个没成。这越发激起人们的好奇心,明知道成不了也介绍。一时间我成了那头濒临灭绝的白鳍豚,赶紧找另一半交配才能使种群延续。我仿佛不是为自己看对象,而是为替身看对象,只可例行公事不可当真。惠达比我晚两年入伍,家住县城,父亲是酒厂领导。他是个枪迷和军事通,小时候也做过许多支手枪,我俩一见如故。 他提干后在迫击炮连当排长,离机关近,经常到我这里谈天说地、喝酒。 星期天,我俩从老铁山上下来,买了两瓶葡萄酒,一瓶罐头一包饼干,来到一处废弃掩体内,为了美好的憧憬干杯。我们相互勉励,争取干到北京去。我祝他成为着名的军事专家。他鼓励我努力创作,调到军区政治部创作室,成为专职创作员。一阵阵尖利的北风呼啸着从空中刮过,如同掠过一发发炮弹。 我俩立下的铿锵誓言,起码有一半随风而去。 路边家属房里,某连干部家属来队,夫妇俩热情地留我俩吃饭。 妻子在第一时间公开她的私密相册,对比自己的婚前婚后警示我俩:“你们找对象千万别找漂亮的,看我,没生孩子和生了孩子,和两个人一样。” 她是炫耀自己依然漂亮,在上岛之前一定做好了准备,第一时间给人看相册。许多女人都有一本相册,就像妈妈那一代女人,都有一本“洋夹子”。 “清明”这一天不清也不明,非阴即雨岁岁相同,尤其在海岛。 王干事在黑板报上刊登了一首小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天清明地清明万物清明, 政治清明经济清明一切皆清明…… 他如同为自己揽了桩累活,拿把刷子,在浑浊的天地之间徒劳洗刷。倒是唐代诗人杜牧实事求是,从远古送来一个“雨纷纷”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上午,军民共同到烈士墓园祭奠烈士。师生们戴着小白花,打着队旗抬着花圈,从守备区门前走过。烈士墓园座落在青松掩映的山坡上,安眠着二十多位忠魂,来自四川、海城、湖北、哈尔滨、太原等地。他们有的为国防施工打坑道献身,有的为保护战友牺牲、有的在“码头事件”中罹难……我来过这里,仍深深地怀念陈寿高。他们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没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只是与死神一一擦边而过。海浪呢喃松涛窃窃私语,是烈士亲人从五湖四海遥寄哀思。 我和老指导员贺红光一起到柳条,我了解新兵情况,他回老连队告别。 他已被免职转业,一直佩带领章帽徽,保持严整的军容。 某连队指导员抱怨杂事太多,反映的都是久而未决的老问题,向我请教解决办法。我说:“这就像枪膛生了老锈,擦不干净,打一枪就拉掉了。”他果断处分了一个超假战士,将一个不起表率作用的党员留党察看一年。这引起我的反思,部队要从繁杂的琐事中解脱出来,打一仗就能解决。我在一篇材料里写道: 在过去的年代,我们的先辈带一本书一把口琴一支钢笔,踏上革命生涯、改造大自然和劳动锻炼的征程,听从党的号召祖国召唤……今天形势变了,青年们有了理性思考,不再盲目地追求大而空的目标……更加注重实际…… 仇科长为我修改材料。他字体奇特,像暖窖里细长弱黄的韭菜,还能随导向忽左忽右倾斜。下午雷爆,冰雹落在地上,欢快地腾跳蹦高。想起家乡,我顿时变成一株被间过的苞米苗,一粒粒雹子敲在我的心头。 小郑调到要塞区,明天报到。买鸡,买酒,买鸡蛋,晚上摆酒欢送。小郑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说:“黄鹤腾踏去,不能顾蟾蜍。” 一副用四把大锤做成的“哑铃”,练得我胳膊肌肉更加发达。 我到军人服务社称体重,已经一百四十斤。大嫂们调侃:“董干事真会长,不占地方还压秤,结婚之后,媳妇肯定喜欢。”她们激烈争论,有的说媳妇喜欢,有的说不喜欢。一位大嫂提议,大家轮流和董干事试一试。我赶紧走开。 气温骤然下降,玻璃上面覆盖一层霜花,一幅幅巧夺天工之作。 毛主席他老人家九十周年诞辰,看纪录片《毛泽东》,感动得泪流满面。 晚上大家喝酒,高唱语录歌。我表演倒背《为人民服务》。咬定青山不放松,小说《远处的青山》,已被我修改誊写了许多遍,再次寄走。我坚信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稿子一次次被退回来,如同坐火车观望车窗外面的“青山”,在视野中渐渐远去。写小说也是看对象,长处无法割舍,短处不想牵强。 写小说也是看对象,不知道哪一篇能发表,只有写才能发表。看对象也一样,不知道和哪个姑娘能成,只有看才能成。找对象只能和一个姑娘结婚,还得是处女,一辈子厮守不能三心二意。别看作者发表第一篇小说也叫“处女作”,绝不能只发表一篇,要创作丰收高产,多多益善,才能为进军区创作室铺路。 托下岛的人带走稿件,出港后直接投进邮筒,如同疏通了老便秘。我托码头所长张正道把修改后的小说《远处的青山》,捎到大连寄走,不知道这回能否被太监“翻牌”。转眼间一年过去,我的收获盆不满钵也不满:遍插茱萸少一人。 仓库里盘踞着几只大老鼠,咬碎多少稿纸和图书,“流水的兵”下夹子打、放猫抓、用电过,直至黔驴技穷,被我略施小计捕获,当场处决大快人心。 我的工作能力不断提高,不断创造新的业绩,除了份外工作,还将四月二十日黄海深处老铁山红旗哨所周围映山红准时开放,变成军报“值班稿”。 从此后,守备区每一年固定有一篇稿件,堂而皇之地登上军报。 精神文明月,关副政委早上扫街,像郭建光表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在窗口捕捉到这一幕,飞跑下楼去总机班,接通前进报社早班编辑,口授一则消息:关副政委包扫一条街。稿子很快见报,为我们搭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他头一回对我有了笑脸 ,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啊,我们的牙快馋掉了。” 构思《有这样两条街》,写风土人情要打上时代烙印,在选材、角度和塑造人物上下功夫,开掘得更有新意。把握时代脉搏,掌握语言技巧,对人物刻画入木三分。晚上到惠达那里喝酒,他用电热杯煮干黄鱼,我吃了四条。 “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肚子里装了四条干黄鱼,在胃液中缓缓游动。 喜欢走出小西山请大家收藏:()走出小西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