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自有天来报》 第1章 善人自有天来报 “夫人，夫人，姑娘她……”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张夫人的院子，嘴里嚷着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黑脸嬷嬷给拦了下来。 “夫人才刚将哥儿哄睡下，你这般大呼小叫，若是将哥儿吵醒，你可吃罪得起？” “可是姑娘她……” “慌什么？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也值得惊动夫人。你且回去，我这边交代一下便过去。” “哎！” 小丫鬟走后，吴妈妈还没来得及交代，张夫人便走了出来。 吴妈妈赶紧迎上去道：“夫人，您怎么出来了？不趁着哥儿睡下多歇会？” “我没事，我去看看云儿。” “您这两天累着了，还是去歇歇吧。姑娘那，有奴婢呢。” 张夫人摇摇头道：“不亲眼去看看，我这心里不踏实。” 张家姑娘张云来的院子，可以算得上是府上最为清净的院子了。这也是为了能让她好生静养，避免他人打扰。 只是这样一来，便苦了心挂女儿的张夫人。每回张夫人从自己的院子，走到张云来的住处，都要累得一身虚汗。 看着张夫人脸上不断冒出来的薄汗，吴妈妈很是心疼：“夫人，要不要歇歇再走？” 张夫人摆手：“不用，再走几步就到了。” 吴妈妈叹了口气道：“能遇着夫人这样的母亲，也是姑娘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张夫人闻言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正如张夫人所说，两人再走几步也就到了云来的住处。 此时云来正躺在床上，巴掌大的小脸，被皱成了一团。她两手紧攥着被子，原本带着苍白病色的下唇已经被咬的嫣红。 一旁照顾她的小丫鬟，早就急得团团转，生怕她咬破了嘴。 “姑娘，您别咬了。奴婢知道您身上疼，您就是哭出来喊出来都是好的。您这样，会把嘴咬破的。不然，不然您咬奴婢吧。”小丫鬟狠狠心，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 云来拽着被子的手微微松了松，而后慢慢转过了头去。 云来的油盐不进，让小丫鬟差点急掉了眼泪。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张夫人在吴妈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小丫鬟顿时眼睛一亮道：“姑娘！夫人来看您了！” 云来慢慢转头，在看到张夫人的身影时，才虚弱的笑了下：“娘——” 这带着颤音的喊声，在云来那丝笑容下的映衬下，让人格外心疼。 张夫人愣在原地没了动作，眼泪却是不听使唤地流个不停。 吴妈妈按了按眼角道：“夫人，别哭了。小心伤了眼。您不是一直念叨着姑娘吗？如今见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张夫人在吴妈妈的搀扶下，有些愣愣地来到云来的床前。看着云来一直没断的笑，和下唇上明显的齿印，张夫人颤着手抚上了云来的脸。 “疼吗？”张夫人带着满嗓子的哭腔问。 云来笑着蹭了蹭张夫人的手心，摇头道：“不疼。” 一旁的小丫鬟早就哭的稀里哗啦了，如今听云来这么说，鼻子一酸，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夫人，求您劝劝姑娘吧。您让她别忍着了……” 一旁帮张夫人擦着眼泪的吴妈妈，一听小丫鬟这话，立时上前把小丫鬟拉了出去。 吴妈妈和小丫鬟出去后，张夫人才含着泪道：“为什么……要……忍着？” “我怕……吵着弟弟。” 张夫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哭出了声。她伏在云来身上泣不成声道：“傻孩子……娘的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为什么……” 云来再也笑不出来了，她轻拍着张夫人的背，喃喃道：“我……害怕。” 我害怕——爹已经不喜欢我了，我怕我说了哭了喊了，就会连娘……也不要我了。 张夫人是等云来这阵子的病痛好的差不多了才走的。离开云来的院子后，她没有立时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书房寻了张员外。 “老爷，能不能……给云儿她……请个大夫？” 对于张夫人的请求，张员外只回了句“你只管照顾好福哥儿，别整日里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便摆手让张夫人回去。 张夫人不愿，又痴痴求了两句，张员外顿时就冷了脸。 “你莫要忘了，当初道长是怎么说的！” “我……没忘。” 她怎么会忘了呢？当初会把云来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不也是听了道长的话吗？ 可是…… 眼见着张夫人就要落泪，张员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你也知道，她这……病，是治不好的。她如今这样，便很是痛苦了。你又何苦再给她灌一肚子的苦药？” “可我瞧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把她买回来的时候，你就该做好准备。如今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我们也算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多布善施粥替她，和我们的福哥儿积福。” 张员外所说，张夫人一直都知道，可她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她现在突然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了，如果没有做出那个决定……这孩子也不会……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再过几日，福哥儿便百日了。你现在主要是养好身子，照看好福哥儿。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福哥儿了。” 张夫人点点头道：“我懂得的，老爷。” “你知道便好。怪只怪……她命不好。” 张员外叹息一番，转头便去张罗福哥儿的百日宴了。他多年无子，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儿子，还是用命换来的，这百日宴可马虎不得。 和张夫人不同，在张员外看来，如果不是他们将云来买回来养着。她一个姑娘家，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虽说现在她……可是，能偷得这五年的富贵时光，也是她赚了。最多，等福哥儿的百日宴时，他多施几日粥，再为她多积些福便是了。 福哥儿百天那天，张员外当真使人在家门口设了粥棚，并言明“施粥一月，为儿积福”。 往来的客人，看着粥棚前排起的长龙，无不开口称赞。 都言“善人自有天来报”，这张员外行善多年，终于一举得子，可不就得了上天的福报？ 有张员外这样一位乐善好施的父亲，想必这张小公子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听着宾客们的称赞和祝福，张员外高兴地眯起了眼。他正要开口说上两句场面话，管家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员外听了先是一喜，接着又按耐住欣喜问道：“可是确定了？” 管家点头。 张员外沉思了一下道：“你随我来。” 一旁抱着孩子的张夫人抬头问道：“怎么了老爷？” 张员外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就是施粥的事，我过去吩咐一下。” 张员外和管家来到偏僻处，确定四下无人后，张员外才道：“此事切莫声张。你着两个人……不，你亲自过去，把她带到西山……好生葬了吧。” “西山？”管家有些吃惊。 西山是出了名的乱坟岗，多少乞丐死了，都是被人随手扔在西山上的。虽说姑娘不是真正的张家人，可当初来时也是上了家谱的。这西山…… “怎么？她一个不知哪来的丫头片子，还想进我们张家祖坟不成？行了，知道你不忍心。我又何尝忍心？她毕竟叫了我这些年的爹，如今就这么……” 说着，张员外用衣袖按了按眼角：“快些去吧，别让她冲了福哥儿的百日宴。对了，粥棚……你回来后再着人在城西城北各设一个，和门外的粥棚一样，都要施满一月。再让厨房每日多做些喜饼出来，到时候着人去街上，逢人便发，连发一月。我们多做些善事，多为她积些福，她也能走的安心些。” 管家领命去了云来的院子，在小丫鬟的撕心裂肺中，用床单裹着云来独自去了西山。 管家心里也明白，自己老爷说让他把姑娘好生葬了。其实也只是说说罢了。只派了他一个人过来，他便是再有心…… 管家把云来小心放在一棵树下，叹气道：“唉！下辈子……争取投个好人家吧。” 说完，转身就离了西山。 管家走后没多久，一个身着破旧道袍的道士便径直向着树下走了过来…… 第2章 献祭 回到阴暗潮湿的出租屋内，他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 整日紧绷的神经，加上连日来所受的委屈，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今天老师留下的作业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可他却一个字都不想写。 他就愣愣地坐在地上，用着自己短暂的十年人生，去思考这个无情的世界。可他这极其短暂的人生经历，却又限制了他的思考。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总是欺负他？又为什么，没人能够帮助他？ 他小心翼翼卷起衣袖，手臂上的青紫随着衣袖的上移，而暴露在空气中。布料避免不了的摩擦，让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他忍着疼痛，伸出手指按了按那块较为明显的瘀伤。眼神不可避免的坚定了一下：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奶奶还不相信……他以后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或许是心中有事，又或许是压根就没有睡去。房内的灯光略一闪烁，他便立刻睁开了眼。 “奶奶。” “吃饭了没？” “吃了。” “吃了就行。” “奶奶，我有事想跟你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干了一天活，奶奶也累了。” 明天？他抿了抿嘴，然后猛地抬头，不等自己的奶奶反应过来，他便冲到了她面前，并迅速把胳膊伸到了她的眼前。 “怎么了？”奶奶借着灯光看了看那节白嫩的胳膊，“又做噩梦了？我早就说过，小孩子家家的，别老想那么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把学习搞好了，比什么都强。” 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多么触目惊心的伤痕，只要到了奶奶面前，就会消失的不留一点痕迹。 谈不上失落不失落，他只知道，他终于可以放弃了。 “啧啧啧——下手可真狠啊。难道你就不想报复回去？” 怎么能没想过？可他就一个人…… “啧——小孩子没点志向可不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 怎么帮？ “这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了。只要你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让你永远不再受人欺负。怎么样？” 永远……不受欺负……什么条件？ “很简单。献祭……”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梦中的对话，还在一遍一遍的在他脑海中重现，扰得他心神不宁。 今天，又是平静的一天。 除了上课时，因为没写作业被老师训了一通，其他好像并没有任何变化。 认命吧，没用的。他对自己说。 “这么丧气？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吗？只要你愿意。” “谁？”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要是想害你早就下手了。我就是看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想帮帮你。” “帮我？为什么？你又是谁？你是鬼吗？” “鬼？呵呵~你愿意这么称呼我，我也不介意。至于为什么要帮你——当然是……没有原因了。呵呵~昨天晚上的条件依然作数哦~只要你献祭……哦，那个人来了。” 昨天晚上……那个梦？ 他想要继续问清楚，房门却在此刻响了起来。 “汪同学在家吗？我是吕老师。” 吕老师？那个新换的班主任？ “吕老师。”他走过去开了门。 吕老师冲他笑着点点头，走了进来：“就你自己在家吗？” “嗯。” “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 他的回答，让吕老师顿时尴尬起来：“对不起，老师不知道……” “没事。”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 那笑容融在昏暗的房间内，竟让年轻的女老师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由于经验的匮乏，她竟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也恰在此时，他的奶奶推门走了进来。 听说是老师来家访，奶奶立刻把他赶进房间写作业，然后满脸堆笑地招待老师。 “吕老师，你喝茶。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别介意啊。” “没事没事。我今天来呢，就是想问一下，您有没有注意到汪同学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这几天，上课的时候老是不在状态。而且……” 她看着面前的老人，到底是没有说出那句“作业也不能按时完成”。 “学习不在状态？那可不行。吕老师，你在学校一定要对他严厉一点，不听话就给我打。他打小就没了爸妈……” 他偷偷扒着门缝，静静听着外面的对话。听了一会，便没了兴趣。 全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没有一点新意。 “相信我，不吃亏的。你也听到了，那个女老师一来就跟你奶奶告状。她平时也不怎么关心你，只要你点下头……” “我该怎么做？” “你同意了？” “嗯。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别急，我们……慢慢来。” 吕老师走后，奶奶找到他问：“你之前说，学校有人欺负你，是不是真的？” 他心中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 “谁？奶奶明天就去学校找他！” 奶奶的回答让他忍不住愣了一下：“不用。” 他已经能够解决了。只要他完成献祭，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那天以后，果然像那只鬼所承诺的那般，再也没人欺负他了。 那些平时坏事干尽的学生，如今见了他，全都当他不存在，别说是拳脚相向了，就连眼神都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被人彻底无视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而对于他来说，却仿佛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这也让他坚定了，向那只鬼献祭吕老师的心。 反正她是新来的，平时也不关心他。第一次家访，还向奶奶告了他的状。 嘴上说着为了他好，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如果真的为他好，怎么不让他不受欺负？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了同学们的欺负，他在学校也渐渐变得如鱼得水起来。 他本就长的乖巧，再加上有那只鬼在背后暗暗相助，他很快就获得了所有师生的喜爱。特别是那位新换的班主任吕老师。 “吕老师！” “汪同学，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 “奶奶说，想要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帮我谢谢你奶奶，吃饭就不用了。老师待会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别让奶奶担心。” “可是……如果吕老师不去的话，奶奶会怪我的。” “这样吧，我送你回去，然后跟你奶奶说清楚。” “可是，这样会不会耽误……” “没事，就是多绕个弯的事。来，上车。” 吕老师上前替他打开了车门，他矜持而又有些激动地上了车。 等车子启动后了，他难以言说的情绪，又通通变成了紧张和不安。 他坐在后排，紧紧抓着前面的椅背。心里不住问着那只鬼：这样，真的能行吗？ “当然，我说的话，怎么会有假？” 他抬头看了看快要到达的红绿灯，默默点了点头：“吕老师。” “嗯？” 吕老师微微侧了下头，也就在这时，绿灯变成了红灯。人行道上马上涌现出了来往的人群，吕老师慌忙踩住刹车。然而，刹车却在这一紧急时刻失了灵…… 直到坐在了救护车上，他都不敢相信。原本应该只是闯红灯的车子，竟然撞到了人。 而伤的最重的那个，还是自己出门买菜的奶奶。 急救室的灯，已经亮了整整一个小时了。 奶奶在里面不知生死，他却只能无力地等待。而吕老师，已经因肇事被警察带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明明都是说好的。说好只是让吕老师闯一下红灯，然后……然后什么呢？那只鬼好像并没有说然后会怎么样。 “别难过了。现在你的目的不是马上就要达成了吗？你的那位老师，马上就会受到惩罚。一个老师，因为闯红灯而撞了人。她必然会受到整个社会的谴责，之后，她就会慢慢堕落……” “可是奶奶……” “小子，想必你的老师也没教过你，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你的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就算没有这次意外，相信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她这也算是帮了你，她这么疼你……” “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我想要奶奶活着。对，让奶奶活着。你一定可以救奶奶的对吧？就像你帮我不受欺负那样。对不对？” “自然，我可以帮你救回你的奶奶。不过……” “我同意，我同意！我什么都同意，你说献祭谁，我都同意！” “这……可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我都愿意，只要你救活奶奶。” “既然如此，拿去吧。只要你把这个，交给刚刚带走你那位老师的警察，你的奶奶自然就会活下来。” 他伸手接住漂浮在自己面前的U盘，心中的不安突然被无限放大，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这里面是什么？” “呵呵~自然是好东西。你要先看看吗？” 他抿了抿唇，心中的不安又扩大了几分。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拿着这个东西去救奶奶，可不看的话，他又怕自己会后悔。所以还是……先看看吧。 很快，他的面前就浮现了令他熟悉无比的画面。那是……他上课谎称去厕所，却偷摸着来到吕老师车子前，用着一副扭曲的嘴脸，给车子做手脚的画面…… “不……不……不是的……我根本什么都没做。是你，是你！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谁做的，这很重要吗？你只要知道，这个东西，能救你奶奶就行了。难道说，你不想救你的奶奶？” “不，要救奶奶……要救奶奶……可是……可是……可是我不想坐牢……” “坐牢怎么了？你只不过是在牢里待上那么几年，你的奶奶就能多活几年。很划算的，不想试试吗？” “不，不，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坐牢……” 那个造型可爱的U盘，被用力扔了出去。他后退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向后跑去。 U盘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因撞到墙壁而突兀地消失了。而空气中荡漾的声音，却依然在继续—— “呵呵~这世上能有什么，会比小孩子的灵魂，更美味呢~” 第3章 已逝 这一刻，他是真得害怕了。 室友的那句“千万别去那个卫生间”，和眼前这扇紧闭的门，让他浑身僵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提了多大的勇气，才去拍响那扇门，他只知道，当他的手指触到它时，他忍不住想要颤抖。 “胖子？胖子？”他低声唤了两句，门内的人没应。他迟疑了下，再次拍了拍门，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敢往深处想，只不停告诉自己，可能是胖子在跟自己开玩笑。他可能就是故意想吓唬一下自己，毕竟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转身逃跑，即使……里面那个，是他多年的好友兼室友。 他按耐住想要逃跑的冲动，慢慢俯身，打算从门下的缝隙里探得一丝线索。却不想他才刚低了头，便看到一丝暗红正触向自己的鞋尖。 他猛地后退，连连摇头跑了出去。 当室外的阳光再次笼罩全身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差点便被凝固了。 他扶着腿的手，拢着布料慢慢收紧，眼睛没有瞪圆，瞳孔却在不停震动，因剧烈跑动而微张着的唇，也随着瞳孔的震动而微微翕动着。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易得的空气。他现在只感觉有人遏制住了自己的喉咙，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 怎样回到那间凌乱却又充满人类气息的宿舍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对面的那个床铺，再也没有躺过一个人。 “都三年了，还自责呢？”室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他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若说自责，前两年确实是有的。毕竟是他当初阻拦不及，才让胖子进了那个卫生间。而且，在发现胖子出事的第一时间，他所想的竟然不是救他，而是独自逃跑。 对此，他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室友他们说的也对，毕竟当时那种情况，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就算是留在那，又能怎么样？也只不过是多了个送人头的人罢了。 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两年，已经够了。 如今他们已经大四，即将面临毕业。各种现实问题也接踵而至，他如果再继续把自己困在那件事情里，他可能就真的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唉——你能想明白就好。那件事……谁也不想的，你也别再自责了。”室友说完就离开了宿舍。 他一个人静静靠在椅背上，想着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室友他们早已有了好去处，也只有他，还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近些天来，他被这件事压的喘不过气来。 他也想像室友他们那样，有能在工作上帮得上忙的父母，或者有一个能让用人单位主动找来的好成绩。 可惜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傲人的家境，也没有突出的成绩。说起来，他好像连能拿得出手的特长都没有。 “唉——”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在为工作的事犯愁呢？”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室友突然探出了脑袋，“实在不行，就去我爸公司呗。” 他愣了一下，而后笑道：“明天招聘会结束后再说吧。” 这也不是室友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了。之前几次都被他直接拒绝了，如今…… “那行，到时候我跟我爸说一声就行。”室友丢下这句话，便又缩回被窝跟女友聊天去了。 望着再次陷入寂静的宿舍，他突然又想起了胖子。如果胖子还在…… 呵，人都已经不在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三年了，他也该习惯了。他还是想想明天招聘会的事吧。 “你这简历……”再次回到宿舍的室友，在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简历后，忍不住皱了下眉。 “怎么了？”他问。 室友摇头：“你起来，我帮你改改。” “好。”他笑着起身让了位置，然后看着室友双手齐飞，完全不带思考地就帮他完成了一份让人眼前一亮的简历。 “嗯，简历做的不错。你先回去等通知吧。”面试官拿着他的简历不住点头，眼睛却是压根就没往他身上瞟。 他知道，这是又失败了。 准备的简历，还剩下三份。他想要进入的公司，却只剩下一家了。如果，这个再失败…… 他深吸了口气，敲响了这最后一扇门。 “请进。” “请进——” 门内的声音响起时，隔壁的房间内也传来了同样的回复。只是，他一边是沉稳的男音，另一边却是甜美的女音。 这让他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结果也就因为这一眼，让他彻底失去了今天的所有希望。 “好巧。”那人推门进入房间前，这样对他说。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惊恐。 那张脸，那个笑……真的是和胖子……如出一辙。可胖子已经走了三年了，这怎么可能…… 可是，如果真的不是他，他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好巧”这两个字来？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 “我觉得也是，你可能还是没走出来。” “可能那个人只是身形比较像胖子，其他的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有可能。所以，看开一点吧。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室友一人一句地对他进行开导，并言之凿凿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他其实是愿意相信室友的说法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内心里却一直觉得，那人就是胖子。 “哎呀，行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这样，我带你们去喝酒蹦迪，完事以后呢，咱们再去捏个脚。”室友异常豪迈地拍了他一巴掌，“我请客。” “蹦迪？”他慌忙摆手，“我就算了，不然你们去吧。” “哎呀~每天窝在宿舍有什么意思？走，哥哥带你去潇洒潇洒。”室友不由分说就把他架出了宿舍。 不过，碍于他实在不愿去迪厅，室友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带到了酒吧。怕他嫌吵，还专门要了个包厢。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突然就有种想要尿遁的冲动。 “怎么？去厕所？”还不等他把想法变为行动，室友便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他旁边，“水都没喝一口，去了厕所，你尿的出来吗？” “来来——先喝一杯再说。”室友举着酒杯硬是给他灌了半杯下去。 “咳咳——” 酒杯一离口，他便猛烈地咳了起来。室友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然后才放他离开。 出包厢前，室友又特意喊住他说：“快点回来，我们等着你。” 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便迅速去了卫生间。 大概是酒吧才刚开始营业的缘故，所以洗手间内除了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 他打开水龙头，捧了把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惜，那股子凉意褪尽以后，他脑海中便再次被胖子的身影给塞满了。 “好巧。” 他模糊间看到胖子站在镜子内，用着那天的笑容和语气对他这样说。 他想要离开这里，双腿却在此时摆脱了他的控制。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开口回复道：“好巧。” “还记得吗？”胖子说，“那天在那个卫生间里发生的事。” 他瞳孔一颤，轻轻吐出了“记得”二字。 “不。”胖子轻笑摇头，“你不记得。你肯定不记得，是我故意把你关进那个卫生间；你也肯定不记得，是我拿着刀子一点点刺进你的身体。” “你说什么？”他猛地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胖子。 不，不是这样的。明明是胖子误进了那个洗手间，从那个洗手间里流出的明明是胖子的血…… “怎么？没想到？”胖子“呵”笑一声，“也是，你怎么可能会想到？就像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一样。不，你怎么会有错呢？” 他看到镜子里的胖子，慢慢向自己逼近：“别人捉弄殴打我时，你没有错；对于我的求助你视而不见时，你没有错；事后安慰我说会一直站在我这边时，你也没有错。” “错的是我。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相信，你是真的因为害怕，才袖手旁观。也不该相信，你那些安慰我的话，是出自真心。更不该相信——你的伪善。”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你敢说，你一边说着和我是最好的朋友，一边和他们一起孤立我，不是伪善？你敢说，你一边说着会帮我，一边对于他们计划捉弄我的事只字不提，不是伪善？你敢说——你不是在讨好他们？你敢说——你伪善的对我好，不是为了在他们面前获得一个善良的好印象？” “不，我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是没有真心想要帮助我呢？还是没有认为我是你人生的垫脚石呢？伪善？呵~说你伪善可能都是抬举你。” “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们家里有钱？呵~你果然是和我一样可笑。竟然会觉得，你能融入到他们的圈子里。知道你死后，他们说了什么吗？” 死？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不不……死的明明胖子。他怎么会死？他一直活的好好的，虽然活的不是很好，可他……确实是活着的啊—— 他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提醒自己，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就像室友说的，这些都是他的幻觉。 可……最后，他还是听到自己问胖子道：“他们……说了什么？” 胖子讥讽一笑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迅速收拾了行李，向学校申请，换了宿舍。”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和我……不，至少我，杀了你。” 胖子走了，可他却被定在了原地。因为……他好像看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以及那把流着红色血液的……刀。 第4章 一个母亲 今天是2029年12月21日，小区里又失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几个了呢？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也不敢记得太过清楚，因为我总觉得，那个把所有事情都梳理清楚的人，会成为下一个。 “妈妈。” “放学了，有作业吗？” “有。今天星期五，能明天再写吗？” 星期五？我明明记得昨天才星期四……是了，昨天周四，今天周五，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明天再写吧。”我望着门外看似温暖实则阴冷的空气，突然想起下午接到的电话。“还是今天写吧。你们小姑打电话说，周末要接你们去她家。你们先把作业写了，别到了她家玩疯了。”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便拎着书包匆匆回了房间。那目光碰触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我没能猜透那目光中包含的是欣喜还是无奈。反正，没有对我的依赖和留恋就是了。 事情已经快要过去两年了，值不值得这个问题，我早就不敢深究了。因为我知道，人被扒掉皮毛抽去筋骨以后，便会瘫软成泥。 就像每次他们两个被接走时，从不抬头看我一样。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抬了头，他们眼中的欣喜便再也藏不住了。 想想也是可悲。我为了他们，选择留了下来。可换来的却是他们对我的别样眼光。 和外面那群人不同，他们只敢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释放自己真正的灵魂。那仇恨中却又不失惧怕的灵魂，我有幸从门缝中窥得过一二。 我听到那个满是仇恨的灵魂说：“我一定要杀了她！” 带着惧怕的灵魂说：“她会先杀了我们的。我们……我们还是报警吧。” “我不怕她。” “但是杀人是犯法的。” “犯法？难道她杀人就不犯法吗？”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她……” 掩上房门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因为，我竟然不小心偷听到了，他们不想让我听到的小秘密。我属实是……太不合格了些。 孩子都有偷偷保存小秘密的喜好，如今我偷听到了他们的小秘密，无疑是毁了他们的喜好。 我有想过去弥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毕竟，我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 或者……我可以试着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们作为交换？ 只是，要怎么试呢？ 倘若我直接对他们说，要和他们交换秘密，他们肯定是要被吓到的。毕竟，他们还不知道我不小心偷得他们秘密的事。 不然，写下来直接放到他们的书桌上？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怎么写，又是一个问题。像类似“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交换秘密”，“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偷听到了你们的小秘密，作为补偿我也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之类的，肯定是不行的。 我必须写出能让他们接受的话语，否则，他们肯定是不乐意去接受我的歉意的。我也不奢求什么，只希望，我递出的纸条能够得到他们的随眼一瞥。 “这是什么？” “你们可以打开看看。” 他们两个面带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攥着那个小信封，拎着从他们小姑那里带回来的零食之类回了房间。 “这里面会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一个母亲？一个母亲——有一个母亲，她有两个孩子，和一个丈夫。后来，她的丈夫出车祸去世了。接到通知后，她来不及难过便第一时间赶到太平间，准备将丈夫的尸体进行火化。但是……” “但是什么？” “没有了。” “她写的？” “应该是。” “她想干什么？” “不知道，先看着吧。实在不行，我就去杀了她。” “但是……” 但是……我又不小心听了他们的秘密，这让我感到非常抱歉。为了弥补，我只能再向他们说出我的一个秘密。 “但是，丈夫的其他家人阻止了她。她只能守着丈夫的尸体等着其他人的到来。那些人来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去看了丈夫的尸体。当他们发现丈夫浑身上下，除了脖子上存在淤青，其他地方完好无损时。立刻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她对上那些目光说……” “又没有了？” “没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后悔了？想让我们原谅她？” “原谅？她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想过？” 看来，我又要公开我的另一个秘密了。 “她对上那些目光说：‘不能报警。’她的话，让丈夫的一众亲戚顿时暴动。她定定地站在那，看着那群相互撕扯想要扑到她身上的人再次开口说：‘不是我。’那群红了眼的人立刻冲她嘶吼：‘不是你是谁——’” “不是她会是谁？她把我们都当成傻子吗？” “你小点声。”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 “会被听到的。” “被听到又怎么样？她杀人的时候就没想过会被看到吗？” “她是坏人。” “对。她是坏人，我不能跟她一样。”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们，直到有人开始冷静下来，她才再次开了口，‘如果你们真的怀疑我，你们可以报警，报警后还希望你们能帮忙照顾好我的两个孩子，因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留在这个家。’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了太平间。她知道，只要他们冷静下来，就没人会选择报警。如今抚养一个孩子要花费太多精力和金钱，更何况是两个？他们不敢也不想接下这个重任，所以即使他们心中存疑，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报警。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呸！一个杀人犯，谁稀罕她养？” “但是她说的对。如果她不在，没人会愿意养我们。” “怎么没有！小……不管怎么说，她这都是借口，她杀人就是不对。” “嗯。”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使他们赶她走，她也不会走。因为她要保护她的两个孩子。如果她走了，那个人盯上的就会是她的两个孩子了。她不能不顾他们的生死，更不能让他们步他们父亲的后尘。只要……” “难道爸爸真不是被她害死的？” “我不知道……我明明看到过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去看电影，那个男人还……难道是那个男人？不行！我们不能被她骗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她连人都敢杀，骗个人怎么了？” “好吧，你说的对。” “只要她在，那个人就不会把目光放到她的两个孩子身上，只要让她找到证据，就可以把那个人送进监狱。如果一直找不到证据的话，那她只能……杀了他。” “她要杀人？这……” “蠢女人！” “她说她要杀死那个害死爸爸的人，所以她真的没有害死爸爸？”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就是个蠢女人。” “那个人就是个疯子。如果不是他设局让她的丈夫出轨，她的丈夫也不会受制于人。如果不是担心丈夫的安危，她也不会去赴那场约。如果不是被丈夫看到那不堪的一幕，丈夫也不会疯了一样扑过来。如果……” “她……她……她……是为了爸爸？是爸爸犯了错？” “蠢女人。别人犯的错，她为什么要去接受惩罚？” “原来……我们真的误会她了。” “谁让她一直都不告诉我们？蠢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她不会真的去……杀……人吧？” “让她去，她有那个胆子吗？” “可是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哪有那么多万一？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这是我第几次偷听他们的秘密了呢？大概……算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三番五次去偷听孩子的秘密，不仅说出去会让人笑话。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也会为他们所不喜。所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妈妈！” “嗯？” “妈妈你去哪？” “去超市买点东西，怎么了？” “我们……能一起去吗？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和妈妈一起去超市了。” 是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去过超市，一起出过门了。如果不是他们提起，我都已经不记得这事了。 挂历上说今天诸事皆宜，看来所言不错。 “妈妈，快一点——” “来了。” “叮咚”，一个陌生号码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成功？成功什么？真是条莫名其妙的信息。算了，应该是发错了。 对面那人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发错了信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 “这么值得庆祝的事，哪天出来喝点？。” “你发错人了。” “发错人了？宝贝，你这是不是有些过了啊？我配合你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你现在是想抛弃我？” “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修复了你和那两个小兔崽子的关系以后，也不要忘了我们的情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行了，别演了。累不累啊宝贝？这两年来我们一直装不认识，就是为了你一句‘我要先骗过自己’。怎么？你现在不会是真的把自己给骗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发错人了。” 发出这条消息后，我便删除了这个对话框。我确实不明白对面那人的胡言乱语，却还是不由自主想要去深思。 这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妈妈，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好意思，妈妈刚刚接了个电话。” “没关系。妈妈我们去那边看圣诞老人吧。” “好。” “妈妈，老师跟我们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还会偷偷给小孩子塞礼物。我觉得她是在骗我们，妈妈你说呢？” “没有，老师没有骗你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他也真的会给小孩子偷偷塞礼物。” “真的吗？太好了！” “为什么你们老师说有你们不相信，我说有你们就信？” “因为妈妈是不会骗我们的！” “笨蛋！我可没说完全相信，我只信了一点。” “可是……” 可是，妈妈真的骗了你们，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圣诞老人，也不会有圣诞老人偷偷给小孩子塞礼物。虽然，在骗你们之前，我先骗了自己。 我果然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因为我连自己都敢骗，更何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