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玫苑》 第1章 第 1 章 简笙,你经历过怎样的残酷? 我树敌无数,早记不清了。 斐瑟,我这辈子失去过你太多次,从船舱到码头,从初春到隆冬。 这次,哪怕万箭穿心,我也不会放你走了。 南半球中纬度,塞西兰卡国,首都康加,海岸码头。 一艘豪华客轮靠岸,塞西兰卡所有港口终年不冻,吨位巨大的轮船缓缓停下,翻卷起层层灰蓝色浪花。 轮船上的女孩们嬉闹着相继起身,提着行李涌向出口,只有窗边的女孩没动,她戴着一顶黑色小洋帽,读完手机里最后一行密文,才施施然提起琴盒,跟她们一起走下扶梯,检察员伸手,接过乐团成员的身份证件。 核查完后,他朝这群华国女孩绅士地微笑: “各位女士,塞西兰卡欢迎你们的到来。”惹得前边的几个姑娘羞红了脸,冲他频频点头。 提着琴盒的女孩抬头看了看天,塞西兰卡气候终年温暖湿润,此刻正雾蒙蒙下着雨,织物般的雨幕里,远处的古斯宫依稀可见。她抬起一只手挡住雨丝,瞳孔微缩,在有色镜片的纯粹冷棕下并不明显。 很快有商务车来接她们,车后视镜挂着一只手工制作的蓝宝石玻璃模型,在雨丝的刷洗下显出一种亮晶晶的美丽——经济大转型后,塞西兰卡一直维持君主立宪政体,近期是现任格洛丽娅女王在位三十周年国典期,康加所有住民都收到了来自王室的特制纪念物。女孩收回视线,跟着坐上后座,身边的女生瞥了她一眼,别过脸哼了一声,她看着窗外,并不在意。 车子发动,目标明确地朝着德瓦尔剧院驶去,天色在雨幕里慢慢变暗。 晚上七点四十分,内政大楼,内政大臣办公室。 福克斯抿了口朗姆酒,放松的靠在椅背上,姿态散漫,自从就任内政大臣后,他的状态一直如此惬意。 随侍从盒子里拿出一根崭新的雪茄,用剪笳器剪掉笳帽后缓慢打圈点燃,双手恭敬地递到公爵手里,他朝他看了一眼,颇有些赞赏的意味,随侍很阿谀地笑了——晚间来一支雪茄就上朗姆酒,是公爵大人历来的习惯,他记得很牢。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康加的繁华夜景,灯火辉煌,福克斯看着,整个塞西兰卡的警力与治安由他部署,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真是一派自豪的祥和。 福克斯吞云吐雾,缓缓道:“监审司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随侍恭敬道:“是的。” 福克斯拿起酒抿了一口:“好好招待。” 有人敲门,打破了这份奢华的平静,女秘书的声音慌张:“大人,议会急件!” 还没等福克斯回应,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几乎是跌撞进来,目露惊慌:“议会秘书处机要室刚送来的,联合通告最高级。” 他不满的横她一眼:“温蔓,你的礼貌呢?”说罢啧了一声,将雪茄叼在嘴里,伸手随意摊开文件。 几秒钟后,他的表情僵住。 安静的室内,只有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和清冽的雪茄味道。 “……缉查卿?”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不小,吓得身边狗腿的随侍一抖。 雪茄掉在地上,将柔软名贵的纯手工羊绒地毯烫出一个小洞,福克斯的声音很低,他直直的盯着温蔓:“什么时候的事?” 温蔓同样不可思议:“文件印发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照流程走,已经完成议会备案和陛下预览。” 福克斯走到窗边,努力平复怒火:“我们的人呢?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 温蔓低下头:“是陛下和议会直接拟合下发。” 跳过所有程序直接授权,巡审时间不定,次数不定,最高调阅权限及传唤,随身配枪……这样大的特权,无人撼动,绝无仅有。 福克斯转头,看着机密文件上那张年轻男人的面庞,特用无酸纸上印着一只展翅的游隼,执行人一栏是男人的亲笔签名,“简笙”两个字荡出很放肆的笔锋。 福克斯沉默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冷静:“立刻封存特别行动科过去十七年所有的行动工作日志,权限提到我这一级,北部所有涉密文件即刻封锁,全部处理干净。” 他揉揉眉心,说出最关键一点:“境外录六十五号档案原件,现在找出来烧了。” “是!”温蔓转身出去了。 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福克斯走回办公椅前,弯腰捡起那根没抽几口的雪茄,他深灰色的眼睛看向一旁的小几,上边放着两瓶没开的红酒,灯光穿透墨绿色玻璃瓶身,照进深红色酒液里,在精致掐丝的雪茄盒上荡出一圈圈漂亮的光晕,是他预备给今晚来检查的官员享用的。 看来是用不上了。 橡木门半掩着,门外是开放的办公区,原本充斥着低语和纸张刷刷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走廊里传来很陌生的脚步,不是温蔓的高跟鞋,也不是任何一个职员的皮鞋,来人走的很稳,很清晰,带着势不可挡的从容,直直朝他这里来。 门完全被推开,福克斯转动眼珠,往门口看去。 他撞进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里。 来人穿一套纯黑色的制服,外披一件海军大衣,身形颀长,领口扣子扣到最上边,深蓝色领章上绣着金色铁锚,两边是繁复缠绕的麦穗,白色衬衫一丝不苟塞进裤腰里,显出优越的身材比例,大衣肩部的银色流穗微微晃动,显出一种奢贵的质感,侧腰位置微微鼓起,那里有一个枪夹。 男人右臂有一枚臂章:一蓝二白条纹,两颗六芒星,是塞西兰卡皇家海军中校的标志。 他英俊的面庞无波无澜,眼尾微垂,单眼皮上是两道极具东方特点的剑眉,棕色的眼睛,和在场所有人格格不入。 福克斯看向他胸前别着的银制勋章——一只展翼宽阔的游隼。 简笙眼神淡漠的扫了一眼福克斯桌上那份摊开的机要文件:“看来不需要我解释了。”办公室只开了两盏壁灯,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视线落回这位内政大臣身上,身后的随从抬手出示特许令,平静地开口:“福克斯公爵,即刻起,内政部所有事务暂停,接受稽查阁质询。” 整个内政大楼灯火通明。 办公室里,福克斯暗红色的名贵红木桌上堆满文件。 那份缉查卿的文件摊开摆在正中间,简笙坐在他的位置上,漫不经心的看着工作人员像蚂蚁搬家一样进进出出,随意拨弄着桌上的牛顿摆球,他的手指连同手掌都很细瘦,修长匀称的指节在摆球间穿梭,微微用力时,白皙手背上蛰伏的青筋绷起弧度,显出一种隐密的力量感。 一双年轻的,养尊处优的手。 他的配枪摆在桌上,枪口直直地指向站在他对面的福克斯公爵,毫不顾忌,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哑光制服的年轻男子,胸口处绣了一片金线沟边的纯白羽毛,眼神锋锐,是缉查卿的副手。 过了一会儿,温蔓上前小声报告福克斯:“大人,已经全部呈上来了。” 福克斯微微点头,转眼看向主位上的简笙,挤出一个客套的笑:“简先生,十七年前的境外卷宗和外来人口档案,都在这里了。” 简笙掀了掀眼皮,瞥了一眼堆成小山的文件,他收回玩球的手,手指伸过去。 下一秒,垒好的档案全部被推倒,劈里啪啦掉在地上,动静不小。 福克斯脸上带了点震惊和被蔑视的愤怒:“你干什么!”他脸上那一点点勉强摆出来的恭谦褪得一干二净,语气却还算克制:“简先生,如果你新官上任想来挑事,那么我想你找错对象了,”他眼里浮现出一种轻易抓住把柄的得意和失望:“我会向陛下禀明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让雷金纳德公爵慎重要不要继续任用你——” 简笙抿着唇,拿起桌上的枪,直接对准他面门。 瞬间,简笙身边的副手和围在门口的侍卫举枪,围在福克斯身边安保人员的枪口也对准了这位新晋的缉查卿大人。 福克斯不可思议地盯着简笙:“你疯了吗?!” 简笙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福克斯,国家境外档案录第六十五号档案,你是现在交出来,还是等我亲自把它从你的档案格里‘请’出来?” 整个办公室静若寒蝉。 福克斯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缉查卿大人,最高机密档案,按照程序法,需经由我部核心协商批令……” 简笙举起那份摊开的机要文件朝他晃了晃,红色标注的文字在明亮的光下很容易捕捉到,他勾起一丝笑容:“国法体系内,缉查卿享最高调阅权。”他举枪的右手还没放下,食指指腹按在扳机上:“如有违者,即刻缉拿。” 福克斯对他怒目而视。 短暂几秒后,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压下自己的愤懑,他道:“我让温蔓呈上来。”说罢,走到桌边,按要按呼叫通讯钮。 “不劳烦温秘书,”简笙抬起枪口,朝身后的人示意地挥了挥:“让‘渡鸦’去吧。” 身后被称作渡鸦的副手听令走出办公室,福克斯的眼睛一路跟随到大门口。 简笙把枪放回原位:“谢谢公爵配合。” 几分钟后,渡鸦回来了,屋内所有人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渡鸦缓缓道:“大人,档案不见了。” 简笙的目光凝了凝,一旁的福克斯完全在状况之外:“你说什么?” “我去了档案室,保险格子空了。” “请让档案室室长上来。”简笙沉声道。 福克斯刚刚一直沉默的随侍怯懦地看着他:“瑞诺瓦侯爵今晚应邀去了皇家剧院,下午就告假了。” “为何不告知我?!”福克斯气急,朝他吼道。 随侍吓得浑身一抖:“您早前就嘱咐过下人的事情不要老是汇报……” 福克斯作势一掌狠拍在桌上,早就演练好的问责还没说出口,这位年轻的小辈收起枪,从桌后走出来,他回头看向他,灰色的眼睛里带着试探。 简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话却是朝着门口的侍卫说的:“扣下吧。” 福克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位早就待命的侍卫反剪住胳膊,脸结结实实地压在桌上。 在官场浸淫十多年,福克斯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触怒过了,盛怒过后他反倒平静下来,阴恻恻开口道:“简笙,你最好放尊重点,你也不想我在陛下和审查阁前禀报你暴力执法把?” 简笙一只手撑在桌沿边,离福克斯很近,他斜斜看着他扭曲的脸,因为压力挤压出来的横肉几乎将他那小小的灰色眼睛淹没,他此时甚至有些滑稽。 简笙扯唇,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份文件,丢在他面前:“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国典期间,特别行动组不在康加待命,”他的手指很慢条斯理地在文件袋上滑动,袋子上蓝白相交的花纹精美异常,和他臂章上的颜色一样。 “福克斯,你的人不好好在首都维持秩序,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北部海事基地?”文件是从保险柜里找出来的,上面没有任何审查章戳,简笙手指点上标题,很清晰的印刷体:“北部峡湾秘密行动”。 一份私自下发的文件。 明亮灯光下,福克斯看见简笙虎口和掌心那圈分布均匀的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草包,只不过他淡出贵族视线太久,几乎让所有人都忘了他是皇家最高海军特训营唯一的外姓杰出毕业生,也是当今皇室中唯一一个陪大殿下从少年走到现在的人。 福克斯任命地闭上眼。 办公室内,烧焦的羊毛地毯无人在意,任职十余年的内政大臣被人拷着走下大厅台阶,塞进公务车后座。 公务车离开后,简笙才从后边走出来,他遣散跟随的调查人员,看了眼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示意等在一旁的司机。 司机会意,小跑上前替他拉开前往德瓦尔歌剧院的玛莎拉蒂后座门。 天有些飘雨,车内没开暖气,简笙随意地后靠着,抬手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自从一周前女王独召到现在,他没睡过一个整觉,如今内政大臣归案,他神经短暂松懈下来,神智还算清明,只是眉眼间掩不住的倦意。 福克斯只是个最简单的开端,接下来还会查到什么,他无法预测。 简笙看了眼身边副手调出来的皇室职员信息,密匝且错结,全是他要去核查工作的对象。 有人敲了敲车窗,简笙抬眼看去,是温蔓。 副手替他降下车窗:“温女士。” 温蔓撑着伞,恭敬地将薄薄的硬壳文件本递过去:“大人,您忘了一份文件。” 简笙没接,只是静静的观察她的表情,目光很平的在她脸上扫视。 温蔓递文件的手开始发抖,她不敢抬头,只敢盯着男人西服胸前的勋章——一只展翼宽阔的游隼,底盘是两柄垂直交叉的剑,游隼利爪抓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与它的锐眼同色。 塞西兰卡唯一缉查卿的象征,见他犹见最高监审司。 温蔓在呈报文件时仔细阅读过稽查权覆盖范围,从上到下,甚至包括提审违规官员的妻眷,简直就是中世纪直属王室的爪牙。 简笙收回视线,抬手接过文件本,打开。 很薄的两页纸,第一页是寻常的文件报告,简笙看都没看,直接往后翻。 上边赫然写着一句话:原件失窃。他神色不动往后看,句子后边跟着一个官职:档案室室长。 温蔓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她一只手用力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抬起来,动作极快地拭去眼角的泪。 她颤颤道:“简先生,今晚剧院有变。” 简笙把文件本合上,拿在手里,眸光沉沉。 温蔓的声音已经哽咽:“我察觉到时,室长已经拿走了,先生,求求您……”她的眼眶极快第发红,却没敢再掉眼泪:“我知道缉查卿是奉命行事,求求,别牵扯到我的妹妹。” 她声音哀戚:“是她丈夫犯事,她是无辜的。” 简笙微不可查地皱眉,看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我会去核查。” 雨幕下,银色玛莎拉蒂朝皇家剧院驰骋而去。 第2章 第 2 章 德瓦尔皇家剧院,首席乐团化妆间内。 准备就绪的女孩们正叽叽喳喳讨论着,这是她们初次来到异国宣扬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塞西兰卡是个很美的国度,宏大精致的欧式建筑填满整个康加,还有百年前留下的殖民建筑群,到处都是热烈芬芳的花朵。整个首都仿佛是浪漫的乌托邦。 这几天刚好是女王国典,到访乐团的每个人都受到了极妥帖的招待,以及意义非凡的手工纪念品。 有人推着餐车进来,给乐团送来了特色点心,迷你枫糖牛角包柔软绵密,穿着舞裙的姑娘拿了两份,转身时身边的女孩扯住她,眼神不爽地瞥向身后:“望舒,你自己吃就行了,别给那个‘大小姐’送。” 宋望舒和煦地笑笑:“没事。”她越过有些愤怒的女孩,走到一间紧闭的门前,里边隐隐有乐声传出。 拦人失败的女孩负气地跺跺脚,跟旁边的乐团小姐妹咬起耳朵来:“你说那个宋望舒是不是有毛病,人家冷着个脸她还巴巴往上凑。” 旁边的人拽了一下女孩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她跟我们可不一样。” 女孩回头看了一眼宋望舒,同样的舞裙和妆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 身边的小姐妹好心的解释:“你刚从二团调过来不知道,她和里边那个都是我们师父养大的。” 女孩原本还有些愤愤,闻言惊讶地捂住嘴,小声道:“真的?可池老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吗?” “里边那个就是亲生的,”小姐妹朝紧闭的房门努努嘴:“她是池老师心善,领养大的。” “说是养女,其实跟亲生的也差不多。你少说两句,都是一家人。” “那个林子栀是池老师的亲女儿?”女孩又将脸凑近了些,接着愤然:“我说呢,怪不得平常不跟着练功却是团里台柱,敢情是有妈妈撑腰。” “这倒不是,你是没见过她弹琴唱曲,”小姐妹安抚的拍拍她的手,感慨道:“基本功扎实天赋又高,多难的曲谱都是一遍过,又长了张那种芙蓉面,整个团里都挑不出一个能跟她比的。” 宋望舒推开一条门缝,女孩转头看过去,里边坐着的人穿着水蓝色新中式礼服,长发半披,抬头的瞬间,一双丹凤眼朝她望过来,像含着汪缓缓流动的粼粼冷泉。刚刚在车上时她没细看身边的人,现在看,倒真是张顶招人的脸。 长得也不像林老师啊……女孩腹诽。 宋望舒忽视身后的讨论,推开紧闭的门:“栀栀,过来吃点东西。” 林子栀收回视线,专注地拨弄着琴弦:“等一下,有根弦不太对。” 宋望舒站在一旁,扭头去看那位推餐车离开的英俊服务生,转头八卦地凑近林子栀:“欸,我问你啊,你当年在这留学时甩掉的那个‘简公子’,有没有这个小哥帅?” 林子栀抬眼,人已经走了,她重新低下头,五指熟练地按在弦上——“他更帅一点。” “嗡”,那根一直不对的弦绷断了,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门外准备上台的女孩们都看着她。 林子栀平静的从兜里掏出备用弦,众人都呼出一口气,只有她望着断弦心绪不宁。 夜晚九点,穿着华服的宾客齐聚在厅内。 帷幕慢慢揭开,抱着琵琶的女子坐在正中央,乐声流水般从她指尖倾泻而出:“妾与君同游,共享美景——” 这首曲子她排过很多遍,演奏起来游刃有余,林子栀将目光掷向台下的看客,没有找到那个人。 也许是在二楼。她心里默默想着。 密文任务,是要她与一个侯爵接头,从他手里拿走一份文件。 剧院二楼正中间的包厢内,身着传统蓝白宽袍华服的男人拨出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他皱眉正准备再打一个,身后的帘子被掀开,穿着侍卫长制服的男子引着另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士走进来:“殿下,雷先生到了。” 伊万捏着手机回头,面色依旧没有缓和:“塞斯,你先退下。” 侍卫长塞斯领命退出去,包厢里只剩伊万和雷金纳德。 自从三天前代女王发布缉查特许令后,雷金纳德就料到会被大殿下问责,他微微俯身行礼,恭敬问好:“殿下。” 伊万看着他,雷金纳德是下议院保守党的代表人物,任监审司总司长,穿的是与他同样的传统宽袍,只不过颜色是黄白色,在塞西兰卡,蓝白袍子代表皇室,其后的则是黄白、红白等,分别对应宗亲的爵位等级。 伊万看着眼前的公爵,感觉到自己额角青筋在跳:“谁准许你批准他对内政部的稽查令的?” “陛下的口令。” 伊万只觉得自己气血在翻涌:“简笙才刚受封,你们就把他推出去直接查内政部,福克斯在位十余年,有多少龃龉你这个监审总司长不会不知道。” 他盯着雷金纳德的眼睛:“这些年内政部就是面缠死的渔网,全是**的臭鱼烂虾,谁踩进去都会惹一身腥臊,我不相信是陛下自己的命令。” 雷金纳德没接话,沉默的看着他。 气氛由此降至冰点。 伊万偏过头,沉沉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雷金纳德为审查阁效命多年,于情于理,他都该保持应有的尊敬。 他看着公爵,眼里有某种寂寞溢出来:“为什么是他?” 雷金纳德叹了口气。 他缓缓道:“殿下,你明知道为什么。”他走向伊万,看着他躲闪的绿眼睛,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议会已经是半瘫痪,各部势力如同水火,贵族们快和王室撕破脸了,陛下手边除了我和开国将军,无人可用。” 缉查卿落在哪支势力手里,都只会让局势更加倾覆,沉疴已久,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个人就只能是简笙。 这句话雷金纳德没有说。 他静静看着伊万,这位皇储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聪慧过人,温和恭谦,最重要的是能自觉担起王室后裔的责任,就读精英公学,十八岁进入海军特训营服役,他身体里流的是塞西兰卡最尊贵家族的血,却能忍人所不能忍,不似他的皇弟皇妹那样不谙世事,贪图享乐。 就是对自己羽翼之下的人,太过在意。 他开口想要说什么,伊万的手机响了。 伊万接起来:“简笙。” 雷金纳德在一旁听着,那边好像低声安抚了几句,随后就听不清了,殿下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一分钟后,伊万放下手机,抬头看向他,神情阴晦不明:“公爵,瑞诺瓦侯爵是在你包厢隔壁吧?” 与此同时,林子栀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抱着琵琶在如潮的掌声里鞠躬退场。 左耳耳返传来振动,她抬手轻轻敲了敲耳返上的红色感应钮。振动在她回应后消失了。 第3章 第 3 章 银色玛莎拉蒂在逐渐凶猛的雨势里破开一道口子,转过最后一个路口,进入中心区主道。 简笙放下手机,看着车窗外,德瓦尔剧院青金石蓝与金色交织的圆顶已经依稀可见,在夜色下显得寂寥而神秘。 车子还在快速行驶,就快到剧院大门了,简笙手肘撑在车门边沿,低头给伊万发了一句话:不要擅自做主。 车子终于驶入大门,门卫安保核查完信息和邀请函,朝车子恭敬地行了个标准军礼。 车子在靠近院门台阶处停下,简笙直接推门下车,他面上波澜不惊,微微偏过头和渡鸦低语:“即刻通知隼卫。” “是。”渡鸦依言去办,快速离开。 司机过来想为他撑伞,简笙摆了摆手。 他抬眼,硕大的雨滴砸在他深邃的眉骨上,顺着高挺鼻梁一路滑到嘴唇,他将帽檐往低压了压,往前走去。 疾风穿过树梢,猎猎作响,乌云簇拥压下来,就在剧院头顶,小广场中央的旗杆上,塞西兰卡的国旗已经降下一半,旗上的国鸟,本国特有的大型黑翅鸢,仿佛正张开双翼,在浓黑夜色下展翅欲飞。 乐团结束演奏后,女孩们都去剧院各个打卡点拍照,趁着这个空隙发个精装朋友圈。 林子栀卸了妆面,脱掉全身扮相,把长发绑成一个花苞头。 她套上一件深灰色风衣,戴上帽子,换回自己的皮靴,走向门边。 左耳挂着的耳返振动,林子栀拧动门把手,将门推开条缝。 门外站着位身量高挑的男子,正是前不久给她们送来点心的那名侍从。 “林小姐?”侍从温声询问,眼睛却锁定她被头发遮挡的左耳,那里有微弱的红光透出来。而他胸口放餐巾的那个口袋,此刻也正微微透出红光。 林子栀微微点头。 侍从朝她微微一笑:“我带您去见侯爵。” 侍从带着她从后台穿过,绕开正厅觥筹交错的宾客,直接走进员工专用电梯。 林子栀低着头,将一张脸隐在帽檐下,稍稍抬眼,监控的无死角半球屏幕死灰一片。 “你是侯爵的侍从吗?”林子栀低声问。 前边的男人发出一声很轻的气音,却没有回答。 他按了四楼的按钮。 明黄的老式灯光投射在铜色电梯内部,指示按钮在闪烁,电梯镜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又反射在他脸上,他蓝色的眼睛像潭死水,空洞吃人,牢牢盯着镜中与他对视的女孩,温和笑容在这灯光下只显出一股诡异。 疑心乍起,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林子栀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手伸进衣兜。 三楼,四号包厢内。 瑞诺瓦侯爵将一个黑色磁卡箱递给眼前的人:“转交给你家大人,磁卡他应该已经收到了。” 他斜靠在软椅上,眼神厌恶又带点忌惮地看着这个全副武装的接头人,看身形,是个男人。瑞诺瓦眯着眼,这个戴着半脸式面罩的人长着一双蓝色眼睛。 那个人没说话,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接过文件。 瑞诺瓦侧了侧头,不再看他,摇晃手里那支细长漂亮的高脚杯,香槟的珀色酒液在杯壁上挂起一层又一层,他凑近抿了一口,下逐客令:“回去复命吧,别在这里搅我的兴致。” 那人站了一秒,沙哑的声音从他嗓子里溢出来:“是。” 他转身离开,跟他到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侯爵又喝了口酒,掏出手机,手有些抖——箱子里,有一个他亲手放进去的针孔摄像头,一直处于工作状态,远程连接他的手机端和储蓄云盘。 他不知道威胁他,想要这份文件的人是谁。 他不想受制于人,就要让自己手上有等价的筹码,相互牵制,不死不休。 包厢内,光线昏暗。 一声很轻的脚步,停在门口。 瑞诺瓦一顿,将手机迅速塞进软椅垫子下,他直起身,换上原先那副表情。 他缓缓转过脸,看向门外:“还有什么事?” 他看清了那个人——一个同样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人,身量细高,没有遮住脸。 不明人士走近,他的手指在翻转,某种银亮的东西忽隐忽现,冲惊恐的瑞诺瓦浮起一丝笑意:“侯爵大人,晚上好。” 一双灰色的眼睛。 “你是谁?”瑞诺瓦颤声问。 “第六十五号档案,叫我好找。”不明人士走到离他三步远的位置,他手里的刀刃朝他晃了晃:“交出来吧。” …… 正厅大门被大力破开,香槟粉玫瑰受带起的风颤动起来。受惊的宾客里传出几声短暂的惊叫。 赶来的隼卫控制住局面,将记者手里的相机和若干录音设备没收,遣送出去后回到原地守住四角电梯口,另一半隼卫直接分散,往各个楼梯口奔去。 勒住侯爵脖颈的杀手听到动静,他分神了一瞬,瑞诺瓦两眼直翻白,终于抓住机会,朝着杀手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杀手疼得闷哼一声,再次收紧手臂,拖着侯爵靠近观看台,用刀尖微微挑开一点缝隙,看见飞速上楼的隼卫。 “啧,”他回顾着撤退路线,朝快晕过去的侯爵低吼:“把档案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瑞诺瓦侯爵一口气哽在喉咙处,他攒着力,一只手垂下去,摸到小几上的琉璃花瓶。 接着,猛地握住瓶颈,拼命往侧后方砸去! 杀手急速后退一步,条件反射般推开他。 侯爵瞬间失去平衡向后栽倒,三楼紧闭帘帐的包厢被大力破开,他直直砸进一楼正厅。 原本还时不时传来快门与谈笑声的厅内,瞬间安静。 下一秒,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杀手眼见不妙,顾不得其他,快速遁去。 整个剧院都被封堵,脱逃无望,他咬紧牙关,抢着那几秒的时间,从员工通道飞速下去,混迹于人群之中。 与此同时,简笙走最偏的一把楼梯,上到四楼。 手机震动,是伊万发来消息:陛下安全,卫队和枪手已护送她离开。 他听到重物落地的声响,心一沉:来晚一步。 简笙盯着楼下慌乱的人堆,他脸上神色冷峻如霜,修长的手指扣开枪夹。 身边的渡鸦有些担忧:“大人!人数太多了!大殿下也在。” “我知道。”简笙掏出枪,抿唇直直指向楼下,视线严密地搜索。 “天罗地网,他跑不掉的。” 处理完一切,隼卫长走到伊万面前躬身行礼:“大殿下。” 伊万的视线落在隼卫长的制服上,特制的衣料,在灯光下有种漂亮的质感。 他往隼卫身后看了看,没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简笙呢?” 隼卫长张口刚要回答,视线猛地捕捉到伊万身后一个穿着华丽的贵族绅士:他身后站着一个服务生打扮的男子,眼神阴翳,正厅光线充足,他看到那人手里金属的光泽一闪而过,快要袭向那名绅士的脖颈。 隼卫长张大嘴巴,警示的声音还没发出—— “砰!” 一枚子弹,从四楼的立柱后直接射出,洞穿杀手的膝盖。 绅士的尖叫还没出来,下一枚子弹已经离膛,面孔狰狞的杀手太阳穴被炸开一个窟窿。 他轰然倒地,手里的刀刃受惯性往绅士眼前飞过。 那位绅士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尸体,险些跌倒。 所有人都看向四楼,只见一位穿着大衣的男士站在那里。 伊万也望过去,眼神责备——太不顾局势了! 四周的宾客盯着那个人影窃窃私语,脸上都是对他的恐惧和不安的打量。 楼上,简笙放下枪,拿起挂在胸前的传呼机:“清理现场,所有人原地等待调查。” 隼卫长声音传来:“是!” 他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示意身边的渡鸦:“走吧。” 这时,一旁的电梯传来声音,简笙脚步顿住,盯着电梯显示器上红色的指针。 德瓦尔剧院使用的电梯是一开始就落成的老式电梯,各层都有机械指针楼层显示器,通过井内齿轮组联动电梯轿厢的升降运动,驱动表盘上的指针旋转,实时指示所在楼层。 此刻,驱动表盘上的指针缓缓朝4靠近,简笙几乎能听见里边齿轮咬合的声音,喀嗒喀嗒,与他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四楼今晚没有使用。 他再次举枪,对准即将开启的电梯门。 第4章 第 4 章 德瓦尔歌剧院修建于20世纪中,耗时20余年,占地面积极大,总四层。是帕维尔先王为了纪念其父的功绩,举全国之力打造的,以父亲的名字命名,整个剧院就是个集艺术与思念于一身的历史瑰宝。 只可惜,他还没好好看过一次皇家表演剧,就在即将退位时被枪杀,在塞西兰卡最风云诡谲的时期永远闭上了眼睛,以至于现在,这场风波还在持续。 电梯内,林子栀已经摸到兜里冰凉的小型电击器。 她盯着眼前的随侍,指腹抵在开关上,缓缓拿出来。 下一秒,蓝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 林子栀猝然出手,电击器开启的滋滋声回荡在狭小空间内,电光直直朝男人腰间贴去! 男人迅速闪避,手里的小刀寒光一闪,直接贴着她的手腕划去,鲜血飞溅出来。 她吃痛,手里的电击器掉落在地,被男人踢到角落。 他的动作快而凶狠,林子栀忍着疼和心底的恐慌,一脚踢翻男人迎面砍来的刀刃,趁着他落下风的瞬间朝他下巴猛击一肘。 电梯到了。 林子栀贴壁急速窜出门,气急败坏的男人立马追来。 训练本能接手大脑,她咬牙朝前方飞奔,身体已经快要失去平衡,手腕处流出的血顺着她摆手的力度甩出去,斑斑点点甩溅在红丝绒地毯上,洇出更红的颜色。 光线不明的四楼廊内,一个漆黑的枪口直直对准了她。 林子栀心跳几欲停止—— “砰!” 第三声枪响,子弹贴着她飘扬起来的头发射过,带走她几丝长发,身后的人应声倒下。 在林子栀疾跑的视线里,她看清对方肩上散开的银穗。 身体惯性已经收不住了,她绝望地闭上眼—— 一个温暖坚实的抱接住了她,她脸颊撞上一个冰冷的金属物,摇摇欲坠的头绳终于掉下来,散下全数青丝。 林子栀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臂就揽住她后腰,将她抱得更紧密,稳住她的动作。 她抬头,看见男人胸口佩戴的饰品——一只游隼。 耳畔传来起伏不绝的低呼声,她转头,看见楼下一双双惊诧的眼睛。 “小姐,没事吧?”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连带着他肩头银穗碰撞出的轻微声响。 林子栀全身一僵,“我没事”三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视线往上,看见男人冷白流畅的下颌。 鼻腔充斥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大脑皮层里某些休克四年的东西急速地苏醒,活跃地跳动起来。 她简直难以置信。 身前迟迟不传来回应,他微微低头,撞进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眼睛里。 他瞳孔猛地颤动起来。 走廊长而静谧,精美绝伦的浮雕立柱停在象牙白大理石护栏边,托举廊灯的神话人物雕像的美丽脸庞在柔和的光线下焕发出恬静而神秘的光彩。 无声之中,两个人相拥的影子虚虚的层叠,一路拖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