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明恋人》 第1章 你好,顾念 九月六号,白露,顾念的生日。 和往年一样,这个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不同,是网上到处都在说今天晚上有“血月”,六年才能看到一次。 顾念关掉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下。她居然有点想看。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陌生,像是心里那潭死水,突然被风吹动,泛起了一丝微澜。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期待”过什么东西了。 晚上十二点刚过,手机亮了一下。除了几个购物APP自动发的生日祝福,只有妈妈发来了消息: 「念念,生日快乐。新的一岁了,妈妈希望你能更外向一点,多交些朋友。快毕业了,要好好规划未来。」 文字很贴心,却也像往常一样,沉甸甸的。那份关心和期望,像一件穿得太紧的毛衣,暖和,但勒得她有点喘不上气。她关了对话框,没回。 夜里有点凉,顾念坐在楼顶天台上,夜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乱。她缩了缩肩膀,随手点开一个直播,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水泥台上。主播正兴奋地讲解着月食。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看着城市夜空里那片被灯光照得发红的、模糊的天,脑子空空的,主播的声音和她的思绪混在一起,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手机屏幕的光突然变得刺眼,主播的声音猛地拔高,激动地喊:“快看!血月!血月出来了!” 顾念猛地回过神,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抬头看去。 天上那轮月亮,边缘真的开始泛出一种暗红色,像蒙了一层锈。周围的云彩被染上了一种不祥的色调,天空也显得比平时更暗、更沉。主播的声音变得又尖又远,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有点恶心。下意识地想抓住旁边冰冷的栏杆,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扭曲,天台的地面仿佛在脚下晃动…… 再睁开眼,周围全变了。 她不在天台了。这里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片望不到边的空旷。脚下踩着的地面光滑得反光,能模糊映出人的影子,上面是同样空白、亮得晃眼、找不到来源的天顶。空气像是凝固了,听不到任何声音,弥漫着一种不真实的诡异。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鞋底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她看见远处有个红点。 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光点,正在不急不缓地靠近。随着距离拉近,她勉强看出光点旁边好像有个人影。很模糊,像隔着一场挥不去的大雾,但那走路的姿态和轮廓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揪心的熟悉。 那个人影在她前面不远处停下,还是看不清脸。一个少年的声音传过来,清亮,像山涧的溪水,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早就认识的熟稔,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迫: “你不该来这儿的。” 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重量。 “快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去……” 顾念完全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搞不清状况。她想问“这是哪里?”,想问“你是谁?”,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她有些慌乱地刚想抬手,试着走近点看清楚那双隐在模糊中的眼睛,一阵刺耳的、她设定好的起床上课铃就猛地撕破了这里的绝对安静—— 叮铃铃铃! 顾念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耳膜都在响。 天已经蒙蒙亮了,灰白的光线透过楼宇的缝隙照过来。早上六点的闹钟正执着地响着。她还在天台上,手机屏幕里的直播已经结束,只剩一片冰冷的黑色。周围是熟悉的、城市清晨的细微噪音——远处隐约的车流声,不知哪家阳台传来的鸟叫。 是梦吗? 可那晕眩感,那空得让人心慌的地方,那个声音……都太真实了,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空间转换时诡异的触感。她用力甩甩头,觉得大概是熬夜看月亮,加上精神一直紧张,做了个过于逼真的怪梦。没时间多想,今天还要回学校,她得赶紧回家收拾东西。 她撑着有些发麻的腿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推起靠在墙边那辆有些旧了的自行车。早上风凉,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点,却也吹不散心里那点莫名的怅惘和余悸。她骑上车,混入清早稀疏的车流,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就在她骑过一个十字路口,看着前面闪烁的绿灯,准备加速通过时,一阵毫无预兆、比昨晚强烈得多的眩晕感猛地冲了上来,像是有人在她脑后敲了一闷棍! 眼前的一切瞬间开始扭曲、旋转,马路、汽车、行人、红绿灯……所有东西都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颜色混杂,线条崩坏,迅速消失不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怪异。 “吱嘎——哐当!” 她好像听到自己自行车失控倒地时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但身体感觉不到预期的疼痛,只有一种让人恐慌的、不断往下掉的失重感,仿佛坠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 等到那令人作呕的旋转和失重感终于停止,顾念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脚下是硬实的土地,带着一种干燥的尘土气。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起伏的黄土山包,地上干裂着纵横交错的大口子,像是渴了几百年。天空是那种浑浊的昏黄色,看不见太阳,却闷热得让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几棵蔫黄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是这片死气沉沉里唯一的、可怜巴巴的活物。 这又是哪儿?还是梦?可感官真实得可怕。 她心里一阵发慌,手心沁出冷汗,带着点本能害怕,又混杂着一丝被这诡异景象勾起的好奇,她小心翼翼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脚下的土很松软,踩下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不知走了多久,目光所及皆是重复的荒凉,直到她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块巨石的阴影下,有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在那一片令人绝望的、单调的枯黄里,竟然长着一棵特别小、但特别精致的花。花瓣是淡淡的、几乎透明的蓝色,形状完美得像假的一样,每一片弧度都恰到好处,和周围粗糙荒芜的环境格格不入,在昏黄的光线下,甚至散发着一种柔弱的、干净剔透的微光。 这奇迹一样的花吸引着顾念,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犹豫着,想要去碰碰看,确认它的真实。 可是,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那冰凉柔软的花瓣的时候—— 那朵精致脆弱的花,竟然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碎裂、散开,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化作一点点微小的、闪烁着最后一点蓝光的粒子,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念完全愣住了,眼睛还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就在花消失的地方,空气像受热的沥青一样晃动、扭曲起来。紧接着,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透明的涟漪中由模糊到清晰,如同从水中浮出,毫无预兆地、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种清冽的、像雪后松针一样干净的气息。 顾念被这完全超出理解的突然变故吓了一跳,低低地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干燥的土坷垃上,摔得生疼。 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眼眸里。 眼前的人,个子很高,穿着样式简单却质地奇特的白色衣裤,黑色的短发在昏黄的光线下看起来柔软而干净。而他的脸—— 顾念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敢相信而猛地收缩。 那张脸,那眉骨、鼻梁、唇形的每一处线条,竟然和她手机相册里存了无数张、在她无数个难熬孤单时候给她一点点虚幻安慰的演员——何鸣瀚,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本人从屏幕里走了出来! 少年低头看着她,那双和她偶像极其相似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来龙去脉的、沉静的,带着些许悲悯的温柔。他慢慢开口,声音和她梦里听到的、和昨晚那个模糊人影说出的,完全重合,清冽而稳定: “你好,顾念。”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第2章 我是你的执念 “你好,顾念。” 少年的声音清冽,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泉水,在这片死寂的黄土世界中格外清晰。他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的悲悯,静静地看着她。 顾念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这张无数次在手机屏幕里凝视过的脸,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压倒了恐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喃喃道:“何……鸣瀚?” 少年闻言,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与他(或者说,与何鸣瀚)平日出现在媒体前的阳光爽朗不同,带着一丝神性的疏离和淡淡的无奈。“我是他,也不是他。”他轻声回答,目光似乎能穿透顾念的瞳孔,直抵她混乱的内心,“我的模样,是由你决定的。” “由我……决定?”顾念更加困惑了,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腿软而踉跄了一下。 少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触碰一触即分,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却让顾念感到被碰到的地方传来一阵奇异的、安抚人心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方才的惊慌。 她借力站稳,环顾四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昏黄,巨大的迷茫感攫住了她。“这到底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抹悲悯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完美的脸庞上漾开细微的涟漪。“我可以带你出去,”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锁住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吗?顾念犹豫了。尽管他顶着一张她无比熟悉、甚至寄托了无数情感的脸,但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诡异。凭空消失的花,凭空出现的人,还有这个荒谬绝伦的空间……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除了相信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你到底是谁?”她执拗地追问,试图抓住一点真实感。 “你们,通常叫我‘执念’。”少年的回答依旧平静。 “执念?”顾念愣了一下,随即一种被戏弄的恼火涌了上来。身体的疲惫和环境的诡异让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你脑子有问题吧?”她脱口而出,语气冲得连自己都意外。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原本只是闷热的空气,陡然变得异常燥热,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吸入肺部的空气都带着灼痛感。顾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干燥,并没有预想中的汗水。这种身体感受与环境变化的极端割裂,让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诡异。 少年对她不敬的言语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力量。”随即,周遭那骇人的燥热便悄然褪去,恢复了之前的闷热。他不再多言,只是转过身,留下一个清瘦而坚定的背影,轻声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看着他即将走入那片昏黄背景的身影,一种巨大的、害怕被独自遗弃在这绝地的恐慌瞬间淹没了顾念。她不再犹豫,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跟在了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路途似乎永无止境。头顶那轮看不见的“太阳”散发着越来越酷烈的光与热,脚下的黄土松软,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极其耗费体力。枯燥的景色和身体的疲惫不断消磨着顾念的意志。 “我们还要走多久?”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躁。 走在前方的少年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来的吗?” 他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顾念混乱的脑海,却只激起一片模糊的涟漪。血月、顶楼、眩晕……记忆的碎片闪烁不定,难以拼凑。“啊?”她语塞,烦躁地甩了甩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吗?我走不动了。” “你累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询问。 “累吧……”顾念几乎是嘟囔着回答,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她直接蹲了下来,用手扇着毫无凉意的风。 少年从善如流,也在一旁找了块略微平整的土坡坐下,姿态依旧从容,仿佛这严酷的环境于他毫无影响。 得以喘息,顾念这才有机会,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他。以前,她只能透过冰冷的屏幕仰望那个叫何鸣瀚的明星,觉得他光芒万丈,却又遥不可及。而此刻,他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相同的眉眼,却因注入了不同的灵魂而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何鸣瀚是热烈的太阳,而他,更像是沉静的月光,带着某种古老的、非人间的优雅。微风吹过,拂动他额前墨色的刘海,似乎带来一阵清冽的、若有似无的香气,与这黄土世界的浑浊格格不入。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不想再用那个属于明星的名字称呼他。 “我……可以叫你阿执吗?”她试探着问,声音很轻。 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都可以。”他应允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拒绝。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吧,”他望向远方天际那逐渐暗淡的昏黄,“天黑前,我们必须找到落脚的地方。” 这一次,顾念没有再抱怨或犹豫,她默默地站起来,跟上了那个被称为“阿执”的少年身影。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但身边有了一个同行者,似乎连这片死寂的荒漠,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顾念跟在沈执身后,目光几乎无法从他背影上移开。或许是这张脸给了她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和莫名的亲近感,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在她心中涌动,打破了长久以来束缚着她的沉默枷锁。 “那个……”她快走两步,与沈执并肩,试图打破这漫长的寂静,“你……你知道何鸣瀚最近又被提名年度热气男演员。”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在介绍自己最珍贵的宝藏。 阿执目视前方,脚步不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这细微的回应却鼓励了顾念。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收不住:“他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古装剧,妈呀,特别好看!”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执的侧脸,试图从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找到一丝共鸣,“还有还有,他一直坚持收粉丝的信!你懂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要将积攒了多年的、无人可分享的崇拜与欢喜,尽数倾倒出来。沈执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只是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证明他的存在。 顾念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上了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情感。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土上的鞋,轻声道:“其实……我最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说过一句话。” 沈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丝。 “他说……‘谁不想得到偏爱呢?’ ” 顾念重复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在触碰一个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角落,“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当时听到,就……就忍不住哭了。” 她抬起头,望向这片荒芜世界的尽头,眼神有些迷离。“你知道吗?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那些藏在心底、觉得自己不配被特别对待的念头,好像都被他看见了,被理解了。”她的嘴角牵起一个苦涩又温柔的弧度,“好像在那句话里,我所有的渴望都被正当化了。原来,想要被偏爱,并不是一件贪婪或可笑的事情。” 她说完这段话,似乎耗尽了很大的勇气,脸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少年。 一直沉默的沈执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渴望被坚定地选择,是灵魂最原始的本能,并不可耻。”他转过头,看了顾念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她此刻的羞赧,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个因匮乏而蜷缩的孩子,“只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向外寻求这份偏爱,却忘了,最先应该给予你这份偏爱的,是你自己。” 顾念怔住了。这番话,远比任何关于何鸣瀚的讨论都更直接地撞击着她的心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 沈执却没有等她回应,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在地平线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同于黄土的、模糊的轮廓。 “看,”他抬手指向前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也给了顾念消化情绪的空间,“我们快到了。天黑之前,应该能抵达那个村落。” 顾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因为即将抵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沈执刚才那番话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她看着前方少年清瘦而坚定的背影,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拥有着何鸣瀚的皮囊,却说着何鸣瀚永远不会对她说的话。他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明星,他是阿执,一个……更加神秘,也似乎更能看透她内心的存在。 这段看似无尽的旅途,因为这番交谈,似乎开始变得不同了。 第3章 我在,都在 他们抵达了一座荒废的村落。黄土垒成的房屋在暮色中像一群沉默的巨兽,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人声,只有风声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选一间,快点。”阿执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顾念有些迟疑。“随便选一个?……不会有人吗?” “不会。”阿执点头,“这里的‘人’,都躲在别处。” 他的用词让顾念心里一紧。她不敢选村中那些看似规整的房屋,最终指向了村落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间土屋。那里背靠着一块巨大的风蚀岩,仿佛能帮她挡住来自整个世界的视线。“就……就这里吧。”她小声说,带着一种生怕被主人责骂的心虚。 沈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土炕,一张方桌,墙上挂着早已风干的兽皮。一切都透着被岁月遗忘的痕迹。然而,最让顾念感到诧异的是,在土炕的角落,竟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粗布古装。 “这里……现在还是现代吗?”顾念忍不住问。 沈执没有回头,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身体紧绷。“你觉得呢?”他的反问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瞬间拉远了距离。 顾念被呛得不敢再问。她的视线被方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根磨得发亮的牛皮马鞭。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鞭柄的瞬间—— “呜……”一声压抑的悲鸣率先冲入耳膜。 眼前的景象轰然剧变!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满身酒气的猎户背影,正挥舞着鞭子抽打地上的妇孺。怒骂声、哭喊声撕裂空气。 “考这么点分!你怎么不去死!你不觉得丢人!” “给你花这么多钱补课,还是这样” 猎户的怒骂与她记忆中父亲的咆哮完美重叠。他回过头,那张扭曲的脸,赫然变成了她父亲的脸! “不……不要!”顾念猛地甩开鞭子,可景象和声音并未消失,反而死死钉在她的脑海循环播放。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双腿一软,无助地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眼泪决堤,身体失控地剧烈颤抖。烛光在她模糊的泪眼中疯狂跳动。 “顾念!顾念!” 沈执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下一秒,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将她紧紧包裹。沈执拥住她瑟缩的身体,一声声,急切地在她耳边呼唤:“顾念,看着我!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见她依旧失神,沈执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再次握住了那根鞭子。 场景切换。 还是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父亲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向无力躲闪的顾念。 然而,疼痛并未到来。 沈执挡在了她的面前,承受了那虚幻的一击。这个动作像强光,刺破了顾念眼前的混沌。 他转身,紧握她的手:“不要怕,看着我。我会带你离开的。” 他将虚脱的顾念扶到木椅上坐好,然后转身,面向狰狞的“父亲”。一阵烟雾裹挟,两人瞬间消失。 偌大的“家”只剩顾念一人,死寂中,焦虑和迷茫像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在意识幻境中,沈执并未动用武力。他先映出了一段画面——顾念发烧时,父亲笨拙为她擦额头的场景。 “您看,”沈执声音平静,“您并非不爱她。” 顾念的爸爸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紧接着,沈执将手按在“父亲”的太阳穴上。 刹那间,父亲“看到”了—— 他看到年幼的顾念因考试失利,攥着试卷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他看到喝醉的自己撕碎试卷,抽出皮带,而顾念在鞭打下蜷缩成一团。 但这还没结束。 他感受到了顾念的感受—— 感受到初中时的顾念,听到同学争吵就脸色惨白、恐惧流泪; 感受到所有稍显尖锐的声音,都会让她条件反射般地战栗。 “您看到了吗?” 沈执的声音带着痛惜,“您的打骂,亲手摧毁了她感受世界安全感的能力。您把她的世界,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都会突然响起鞭声的刑场。” 那个暴戾的虚影剧烈颤动,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崩溃的、巨大的悔恨和痛苦。 烟雾散去。 两人重新出现。 顾念惊恐地望过去,却愣住了。 眼前的“父亲”,佝偻着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上充斥着被真相击垮的悲伤和绝望。他看着顾念,嘴唇嗫嚅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毁灭性颤抖的语调,艰难开口: “对……对不起……念念……” “爸爸……真的错了……爸爸……错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顾念心中锈蚀了十几年的锁。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她。 不是原谅,那不是一瞬间能完成的事情。而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缺认。十几年来的所有委屈、恐惧、自我怀疑,仿佛在这一刻,终于被施暴者亲口承认了其存在。她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哭泣、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才该被打的孩子。她的痛苦,被看见了,被承认了,被道歉了。 泪水奔涌而出,比之前更加汹涌,却不再是无声的绝望。她开始是压抑地啜泣,肩膀剧烈耸动,随即变成了近乎嚎啕的痛哭,仿佛要将积压在灵魂里的所有毒素,都借着这声“对不起”彻底清洗出来。她哭得喘不上气,身体顺着椅背滑落,再次蹲在地上,把自己蜷缩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防卫,而是一种在巨大情绪释放中寻找支点的本能。 阿执沉默地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扶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守护着她这场迟到了太久的、酣畅淋漓的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顾念的哭声渐渐变为低低的呜咽,最终归于疲惫的平静。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沈执,又看向那片父亲消失的空地,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轻松。 沈执看着她,拍拍她的背,轻声道:“别怕,我在,一直都在。” 第4章 我相信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深海中浮起,顾念的意识一点点回归。眼皮沉重地抬起,第一眼,便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盛满担忧的眼眸里。那双眼睛,有着和何鸣瀚一模一样的轮廓,此刻却只清晰地映着她狼狈的倒影,再没有屏幕的隔阂。 “……”她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醒了?”阿执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顾念点了点头,积蓄起一点力气,轻声说:“……谢谢你。”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为他的守护,也为他的理解。 阿执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搀扶起她,将她带到土炕边坐下。炕上铺着干草,还算柔软。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顾念心有余悸,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那是‘回响’。”阿执在她身旁坐下,与她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声音低沉地解释,“在这里,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弱点、最不愿触碰的记忆,都可能被这片土地捕捉,在夜晚化作幻境显现。很多人……会被自己的幻境吞噬,再也醒不过来,意味着现实世界的脑死亡。” 顾念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只会晚上出现?” “嗯。但出现的方式、时间,毫无规律可言。”阿执看着她,眼神严肃,“所以,在这里,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尤其是在日落之后。” 顾念消化着这骇人的信息,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套叠放整齐的粗布古装上。“那……这个呢?为什么这里会有古装?”这个时代的错位感,始终让她困惑。 阿执闻言,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偶像截然不同的、带着点痞气的无奈笑容:“不知道啊。”他拖长了调子,“我也想知道你脑子里都想啥了,怎么会具象化出这么个地方和行头。或许……跟你喜欢的那些古装剧有关?” 顾念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颊微热,无法反驳。 “把衣服换了吧。”阿执站起身,语气自然地说道。 “换衣服?现在?”顾念愣住了,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为……为什么要换?” 阿执挑眉,用下巴指了指她身上那件在现实中很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此刻确实沾满了尘土和干草屑,显得脏兮兮的。“你确定要一直穿着这身?在这里,舒适和便于活动更重要。” 顾念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脸更红了。“那……这里有地方可以洗澡吗?”她抱着微弱的希望问。 阿执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看着顾念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又补充道,“这里的水源很珍贵,洗澡是奢望。凑合一下吧,我去外面守着。”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屋子,还体贴地将那扇破旧的木门轻轻掩上。 屋内只剩下顾念一人。她拿起那套粗布衣裙,材质粗糙,却浆洗得干净。她走到门边,确认门闩完好,又侧耳听了听,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这才红着脸,开始快速又笨拙地更换衣服。整个过程她都紧绷着神经,生怕弄出什么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处的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因为与他仅一门之隔而产生的微妙悸动。 换好衣服,她打开门,声如蚊蚋:“好……好了。” 阿执回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粗糙的古装掩去了她之前的些许柔弱,竟有几分奇异的契合。他什么也没评价,只是点了点头。“休息吧,我守夜。” 第二天清晨,顾念是被一阵尖锐的吵闹声惊醒的。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这点水都看不住!”一个妇人嘶哑的叫骂声穿透土墙。 “怪我?!要不是你昨天非要洗那破布,能浪费那么多水吗!”一个男声毫不示弱地吼了回来。 争吵声、哭喊声、物品摔砸声……这些声音像冰冷的针,瞬间刺入顾念的耳膜,唤醒了她骨髓里的恐惧。她猛地坐起身,脸色发白,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开始微微发抖。 阿执早已站在窗边,透过缝隙静静地看着外面。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我……我们能不能……”顾念想说的是“快点离开这里”。 阿执却轻轻拉开了门,低声道:“来看看。” 顾念几乎是屏住呼吸,挪到门边,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正为了一只破了一个小口的水囊激烈地争吵,互相推搡,面目狰狞。周围零星有几个村民,却都面无表情,各自忙碌,仿佛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顾念的心脏被恐惧攥紧,几乎要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躲回安全的阴影里。 “他们为什么吵?”阿执的声音却很平静,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引导她。 顾念强迫自己再次看过去,努力去分辨那些被情绪裹挟的言语。她听到妇人骂男人没用,男人吼妇人浪费,核心都围绕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水。 “好像……是因为水。”她小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只是水吗?”阿执追问。 顾念凝神再听,从那激烈的言辞碎片中,她捕捉到妇人抱怨男人打不到猎物,男人指责妇人不会持家……“还有……对生活的不满,互相的埋怨。” “所以,他们争吵,不是因为对方是仇敌,对吗?”阿执的声音像一道清泉,缓缓流入她混乱的心绪,“他们只是被困境压垮了,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只能把最坏的情绪丢给最亲近的人。” 顾念怔住了。她看着那对夫妻,他们吵得面红耳赤,却谁也没有真正下死手去打对方,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宣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争吵声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它不再是记忆中父亲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暴怒,而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甚至带着悲哀的无力。 阿执看着她逐渐放松下来的肩膀,知道她有了新的感悟。“我们该走了。”他轻声说。 离开村庄,他们走入一片开阔的峡谷。两侧是巍峨的黄土山壁,风声在这里变得悠长。 阿执停下脚步,对顾念说:“试试看,把心里所有不好的情绪,对着山谷喊出来。” 顾念看着空旷的山谷,犹豫了。这太傻了,而且……她习惯了压抑。 “我……” “试试。”阿执鼓励地看着她,“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顾念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毕生的勇气。她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啊——!!!!” 声音在山谷中碰撞、回荡,传得很远很远。一声喊出,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倾泻而出。她顿了顿,再次大喊,这一次,带着明确的指向:“我讨厌吵架——!!!我害怕——!!!” 几声呐喊之后,她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泛起一种释放后的潮红。她转过头,看向一直安静注视着她的阿执,眼神清亮了许多,带着真挚的感激:“阿执,谢谢你。” 阿执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纯粹、温暖的笑容。他忽然也转向山谷,将双手拢在嘴边,用清越的、充满力量的声音喊道: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如同洪钟,清晰地回荡在峡谷之中,也重重地敲在顾念的心上。 她愕然地看着他,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所有残余的忐忑和阴霾。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眼眶微微发热。 两人相视而笑,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影在黄土壁上拉得很长。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