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贤夫自会为我辩经》
1. 师祖寻镜行踪成谜,师父修仙惨坠魔道
师祖年轻时,下山历练,曾遇见过一桩奇事。
彼时师祖自东向西,一路斩妖除魔,穿梭漫漫荒原,才来到这边陲蛮荒小镇。
那天日头正大,师祖唇焦舌燥,坐到茶摊前,连饮三碗水。
三碗水下肚,师祖打量起镇子。
这镇子青山绿水无,花红柳绿无,满眼尽是瓦砾土墙,黄沙堆积。
这番景象对蛮荒小镇而言也属实正常。
师祖复又端起碗,正要饮下第四碗水时,余光瞥到南面一座未竣工的塔。
塔修到九层未封顶,戛然而止。塔身坍塌了几处,看起来有些年份。
真正吸引师祖的是塔上空的皎皎光彩,其间灵力汇聚,非同凡响。
修仙之人向来对此敏锐,师祖察觉后,提剑奔去。
这一近瞧,饶是一路上见多识广的师祖也骤然一惊。
一匹织锦如瀑布一般从天而来,周遭流光萦绕,闪闪亮亮,仰头来路无穷,直冲云霄,俯首飞流之下,悬垂入塔。
如此奇观,令人咋舌,师祖猜测塔不封顶恐故意为之,修塔之人也许正想将天上来的织锦藏匿其中。
后来师祖听当地人说,这织锦出现在镇子已有几百年光景,起初他们的先祖还想要扯下来换些钱财,可无论用刀砍还是用火烧,就是扯不烂,剪不断,总之用尽了法子,也没能取下一根丝。
当然这是后话。
当时师祖手中摩挲织锦,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门道,心中郁闷不已。
师祖是个凡事都要穷本极源的性子,那年师祖二十出头,少年得志,一路上又斩了无数妖魔,正是得意时候。
那年师祖还未细细思量,就顺着织锦腾空而起,一路穿云破雾,上到九重天。
修仙者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法力有限,师祖能上到九重天,全凭攀着织锦和自己的一股倔劲儿。
九重天织锦穷尽处,祥云缭绕,香风袅袅。
师祖瞧见了一位正在织锦的仙子,仙子身着羽衣,泣泪涟涟。
羽衣仙子猛不然见到个人,还是个凡人,不由面露讶异,便询问师祖是何人,又从何处来。
师祖一一据实相告,又从仙子口中得知此处名唤碧落彩云间,仙子千年幽禁于此,不曾有人踏足。
师祖刨根问底,仙子袒露自己不慎丢失天机镜,触怒西王母。
天机镜乃上古法器,能窥天机,通古今,可任意穿梭时空。遗落人间,后患无穷。
若不慎落入妖魔之手,更是要在六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仙子被拘后织锦打发时光,不成想竟将锦织到人间去了,还招来一个凡人。
师祖平生最爱自由,天为席地为被,落拓恣意,见不得人受拘禁,主动请缨寻找天机镜。
仙子已不抱希望,千年间,各路神仙各显神通,上至云霄,下至黄泉,也没寻到半点踪迹。但她仍对师祖心怀感激,拔下玉簪,划断织锦,以此相赠。
师祖在仙界停留半日,在羽衣仙女的帮衬之下,带着织仙锦重返人间。
此后,穷山尽水,跳丸日月。
师祖没再回过玄周山,究竟有没有找到天机镜谁都不清楚。
-
“师祖一定还活着!”
云萝攥紧小手,双目通红。
她今年十二岁,是玄周山这一代唯二的徒弟之一,梳着双丫髻,两只乌黑团子上缠绕着柳黄丝绦穗子。
她打小听师祖的传奇故事长大,尽管从未见过师祖,也对师祖有一股盲目崇拜。
因此,师父派师兄去寻匿迹几十年的师祖时,她撒泼打滚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一起下山。
可刚一下山,师兄就撂挑子不干了,囔囔自己要回金陵老家。
二人在玄周山僵持住。
“师祖早死了,师父魔怔了,你不信就算了,你要么回山上,要么跟我去金陵,要么自己往西走去找师祖。”
云萝反驳:“不可能!师祖不会死!”
“甭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会去找的,师兄我啊要去潇洒快活去了。”
苍羽仍赖坐在大槐树底下,任云萝怎么拉都不起来。
“我看你就跟着我回金陵吧,金陵的小郎君都俊秀,等你长大了,师兄给你讨几个。”
“哼!”云萝气得一撒手,跺脚道,“我要去告诉师父!”
苍羽骂她:“小告状精,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云萝背着鼓鼓囊囊的小挎包跑远,看着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苍羽松了口气,抬头,拧眉朝头顶上看去。
春三月,老槐葳蕤,浓绿树冠零星挂着几串小白花,簌簌颤动。
两只蛇精盘在枝桠上旁若无人地交尾,摇得叶片乱晃,不时有槐花掉落。
少儿不宜!
且这二蛇只追求刺激,对自己的体重没有一点数。
蛇身缸口粗,九米长,这还是少说。
槐树虽粗壮,也经不住这番折腾。
很快,树枝爆裂断开,“噼哩”声接二连三在头顶炸开。
大蛇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苍羽收回目光。
他动不了,动了动嘴皮子,“我说二位,兴致真好,但没必要留我在这里观看吧?”
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纯情少年啊!
树上那两位一顿。
嘻嘻笑声一连串,女人的声音妩媚含情,尖细的好像在人耳边吐信子:“小道长,我喜欢你的长相,一会儿我夫君蜕了皮就钻进你皮里。”
“谢谢,我太荣幸了。”苍羽咧嘴一笑,眨了眨俊美的眉眼。
雌蛇不再搭理他,转而对雄蛇娇声细语:“夫君,你喜不喜欢我给你找的皮套呀?”
雄蛇嗓音低哑,笑道:“喜欢,可惜让他那师妹跑了。”
苍羽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厉,抬手一挥,长剑飞出,直冲上树。
树上二蛇没想到他竟敢冒然出手,不防备,肚皮开花,雄蛇痛呼一声,洒出淋淋漓漓的腥血。
雌蛇怒道:“你竟敢伤我夫君?!”
几乎同时,苍羽脚踝上紧紧盘绕的毒蛇“哈”地张开嘴,露出尖利毒牙,梗着脖子直击他的小腿。
速度之快,快如闪电。
云萝原本气呼呼地朝山上跑,半道上忽觉不对,师兄金陵老家早没人了,立即蹬蹬蹬折返,大老远就看到惊险一幕。
“坏蛇!别咬我师兄!”
一只酒葫芦,一把破蒲扇,一只小挎包……有什么扔什么。
毒蛇被酒葫芦砸得一歪脑袋,苍羽抓住时机,抬脚猛踹。
“啪”一声,毒蛇砸落在地,翻了肚皮。
苍羽脚蹬树干,人与地面平行奔走,攀到高处,从雄蛇身上拔回长剑,向退到树梢的雌蛇砍去。
雌蛇不与他斗,直身飞向不远处的云萝。
好大一条蛇!
云萝两腿打颤,她最怕蛇了!
眼瞅着那双可怖竖瞳极速拉近。
雌蛇离她不到一个头的位置,迫不及待吐出猩红信子。
“嘶———”
她鼻尖上一阵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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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滑腻。
“啊!!!”
恶向胆边生,云萝怒喝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雄黄粉扑上去,蛇信子当即溃疡冒泡。
雌蛇骤然停住。
苍羽拽住蛇尾,在空中打了个结。
“别怕,师兄给你拧个麻花玩。”
“师兄小心!”云萝大叫,睁大眼睛看着苍羽身后。
那只负伤雄蛇遁地滑来。
苍羽拽着雌蛇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砸过去。
两只巨蛇砸在一起昏过去。
苍羽火速将它们编在一起,手法娴熟,还用绳子打了个蝴蝶结。
时人不热衷修仙,玄周山虽萧条,但祖上也阔过,有许多法宝坐镇,平时方圆百里之地都没有妖邪敢作祟。
这两只艺高蛇胆大,都敢跑到家门口兴风作浪了,很不寻常,得立即上山回禀师父。
云萝还蹲在溪边洗鼻子,心中恶寒阵阵,她不想要鼻子了!
苍羽见她一遍又一遍撩水搓鼻子,无奈又好笑,催她赶紧上山请师父下来,自己在这守着。
云萝不敢耽误,一边往自己鼻尖上抹雄黄粉,一边迈着短腿跑上山。
没一会儿,雄蛇开始扭动起来,苍羽捆绑时将绳子勒得紧紧的,它挣脱不开,发出痛苦的吟声,腹部紧紧贴着地面摩擦。
这是要蜕皮的征兆。
苍羽回想刚刚雌蛇说的话,直瘆得慌,试想雄蛇顶着他的皮,变成他的模样,上玄周山,站在师父、师妹面前……苍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开口和雄蛇攀谈:“蛇大哥,你们俩哪来的?”
修炼成这么大一条,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应该不是这附近的,否则师父不可能没察觉。
雄蛇语气虚弱,嘴却硬:“放开我们,否则你们马上吃不了兜着走。”
“那敢情好,我胃口大,就爱吃点烤肉。”
苍羽从随身包袱里取出火油瓶,拔开塞子,往雄蛇身上浇去。
刺鼻的味道霎时散开,雄蛇顿时慌了,惊恐道:“你要干什么?!”
苍羽扬起唇角,唇红齿白的长相沾一点笑就灿若桃李。
“放心,我不吃烤蛇肉,只是看你肚皮快磨破了,好心泛滥,不用谢。”
蛇蜕须借助外界摩擦,雄蛇现在浑身火油,滑不溜秋,它体形硕大,本就脱皮困难,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卑鄙的人类!
雄蛇闭眼认命,“别浇了,我说!”
“请讲。”
“我们是从西边来的。”
“西边哪里?”
“我也不知道。”
苍羽手中的瓶子作势一歪。
“就、就是一个破塔,我们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苍羽挑了挑眉,收起油瓶。
“轰隆——”
一道天雷乍响,天穹彤云笼盖,紫色闪电飞快炸裂,劈在山顶,整座玄周山震了一震。
山石滚滚,地动山摇。
“云萝!”苍羽猛地起身,拔腿往山上疾驰。
鹅黄色的一团从山腰往他身上撞来,云萝连滚带爬,苍羽一把将人捞过来。
云萝伸手指向山顶,满脸惊惧:“师、师父……”
“师父怎么了,他把山炸了?多大点事……”
云萝摇头,语无伦次,神情激动。
苍羽联想到异常天象和山上动静,面上一喜。
“师父飞升了?”
云萝头摇成拨浪鼓,终于说出:
“师父成魔了!”
2. 玄周山倾修仙无望,云苍决心闯幽冥海
苍羽七岁上玄周山,立志修仙。
他勤学苦练,学了一身武艺。
至于怎么到底怎么成仙,师父从没教过,只让他带孩子。
孩子大了,师父跑了。
师父坠入魔道,玄周山也炸了。
修仙无望。
苍羽叹气。
他与师妹坐在玄周山周边不知名山洞中,两人都狼狈不堪。
苍羽扭头对上云萝鼻尖的一圈橙红,抬手用大拇指扻去,没擦净,自己指腹上也沾了雄黄。
“师父往哪边跑了?”
“西边。”
果然,又是西边。
新堕的魔要去极西之地幽冥海朝拜魔尊,师父一定是屁颠屁颠到人跟前报道去了。
“咱们也去西边,找师祖也找师父。”
等他抓住那个老头,看他怎么收拾他!
云萝点头,问他:“那两只大蛇死了吗?”
“应该上奈何桥了。”
将才山倾石滚,玄周山瞬间坍塌成平地,山脚下的大槐树和整片林子全部土葬。
那对蛇鸳鸯不碎成肉馅,也压成肉饼了。
云萝耷拉下脑袋,声音带着哭腔:“师父为什么要成魔?”
“别想了,找到他问问。”苍羽抬手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事不宜迟,两人洗了把脸即刻上路。
翻过几座山,穿过几片林,二人风餐露宿,终于抵达一处人烟阜盛之地。
河东并州,此地东、西、北三面环山,西部湍急河流自北向南纵贯全境,冲刷出大片平原,巍峨城池圈尽沃土,城内闳宇崇楼,雕梁画栋,车马骈阗。并州兴运河商贸,自古繁华。
“师兄给你买好吃的,想吃多少吃多少,并州羌煮有名,咱们先去吃这个!”
一进城,苍羽就想花钱,路途奔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有钱没处花,他倒无所谓,孩子不能苦,他低头瞧见一片乌黑的头顶,这小萝卜头还没他一条腿高。
云萝盯着路上来往的人看,并州房舍华丽,但百姓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瘦,比她们两个赶路的人都不如。
“师兄,并州人以瘦为美吗?”
人都瘦脱相了,这也不美。
苍羽眼眸抬起,望向四周。
果见一群“皮包骨”,面颊凹陷,眼窝深深。
连肉铺屠夫都身量芊芊,笼中的鸡鸭兔倒是个个都肥。
天色渐晚,二人在城中最大的客栈歇脚,苍羽叫小二上一桌店里最好的菜。
菜一上桌,两人都傻了眼。
“这是你们客栈最好的菜?”
桌上八个碟,全是诸如凉拌黄瓜之类不用烹煮的菜,唯一的荤腥是腊肠切片,腊肉看着很有年头,无需入口就知道有多柴。
茶水也是凉的。正倒春寒,一壶凉茶下肚,人都得冻哆嗦。
苍羽将一锭金元宝搁在桌上,展示自己的实力,礼貌微笑:“给我们上一桌最好的菜。”
“客官,小店绝无怠慢之意。”
小二扯肩上搭的巾子抹了把冷汗,眼前端坐的少年乌发高束,肤白唇红,俊美非常,人也没有不礼貌,但没由来给人一种不可逼视的压迫感。
他小心解释:“听二位客官不是并州本地人士,您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有寒食的传统,不能开火做饭,是而店内只有这些,这些还算是好的呢。”
云萝疑惑问:“可是现在还没到寒食节呢。”
小二道:“别的地方寒食节是四月四,但我们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三十天都要寒食,这咸鸭蛋和腊肉就是在能开火做饭的那三十五天里煮熟腌制的,平常很珍贵,一碟要十两银子呢!”
云萝讶异:“那平时都不能喝热水,吃热饭,冬日也不能烤火?”
小二点头称是,想到什么,他探过来半边身子,神情严肃带点畏忌,压低声音嘱咐道:“二位也千万记得不要点火,一点火星子都不成。”
“蜡烛也不成吗?入夜后岂不要漆黑一片,外头走路的人怎么办?”
小二对云萝摆摆手,道:“入夜后街上哪里还有人,我们这里,晚上大家都不出门的,小店房间夜里没有蜡烛照明,但床边有铃铛,客官有吩咐就摇铃铛,小的们听见铃声就上来了。”
云萝双手托腮,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统,“好奇怪,为什么啊?”
小二声音压得更低,“城北有个妒女祠,顶上坐着的那位是自焚死的,她娘和哥哥也是被人放火烧山烧死的,所以她很忌讳火,也不许城里百姓打火,不然就会被抓走,原先大家不信,城里失踪了很多人,后来大家就不敢生火了。”
苍羽眉头一皱,这跟他了解的完全相反。
修仙之人博识天下庙宇,人虽然还是凡人,心却不凡,很有迟早飞升的觉悟,熟知庙宇是为了提前和未来仙僚打好关系。到了人家地界上,总要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好到人家庙里拜一拜,烧几柱香,供奉供奉功德。
人间庙宇功能繁多,什么求财、求子、保平安、讨问姻缘、助学业……供奉对象也很多,什么文神、武神、灶王爷、月老、土地、福寿禄……但凡能坐在上头闻香火的都不简单。
当然也有些邪祟,自己给自己修建庙宇,引人供奉,这个暂按住不提。
总的来说,百姓主动愿意供奉的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已位列仙班的神仙,另一种是有过很大贡献的人。
妒女祠是后一种,是百姓为了纪念妒女自发筹款捐建的。
而妒女为百姓做的贡献正是破除寒食陋俗。
这事还要从寒食的来历说起,当时的君主请妒女的兄长出山做官,兄长不肯下山,君主便放火烧山逼他出来,不成想反将妒女的兄长及其母亲烧死。兄长曾在君主落难流亡时自割腿肉救人,二人交情匪浅,君主悲痛不已,也要百姓同他一起悲痛,遂下令禁火寒食三百余日纪念兄长。
寒冬腊月,不能生火取暖,也没法蒸馒头煮干粮,只能冰水泡糠充饥,百姓苦不堪言。妒女不忍看民生艰苦,舍命救民,以遗属身份积薪自焚,以此来反对寒食,她死后,君主果真下令废除寒食。
苍羽含笑问小二:“妒女祠什么时候变成你这说法的?”
小二挠挠头,“这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刚开始很多人都不信,说妒女是个好神仙,但后来城里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好多女人都是正在生火煮饭时失踪的,慢慢的,大家就信了,不再烧火,不烧火就好了,尤其是这半年,太平无事,没再听说过谁家闺女被妒女抓走了,反正信就对了,不要生火。”
苍羽换了个问法:“你们这里寒食多久了?”
小二想了想,道:“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云萝也问:“那一年能生火的三十五天是什么时候?”
小二这次答得很快:“从腊八到元宵节,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说了这么多,小二见这二人毫无半点恐惧之意,仿佛只是当个寻常故事听着玩儿,外来人就是让人头大,一点都不知道事情的后果有多严重。
他硬着头皮又叮咛:“二位千万不要生火,如果想吃口热的,也不是没有办法,妒女祠旁边有一口温泉,那里有羌煮卖,但价格极其昂贵,平常人是绝对吃不起的,但二位千万不要自己前往,可以托人送到客栈来,那妒女最是眼红相貌姣好的人,去了就回不来了。”
小二走后,云萝胳膊举在桌上,托腮,两只水亮的葡萄眼看向苍羽,“我觉得妒女不是坏人。”
她虽然年纪小,但看的书一点不比苍羽少,玄周山上的藏书她基本都看了,自然也知道妒女祠的来历。
“无凭无证,怎么证明失踪的人是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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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劫走的呢?而且城里的人传她坏话,她也没把人怎么样,可见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苍羽夸赞道:“有理有据,我们小萝卜就是聪明!”
其实此事还有疑点最大的一点:受供奉者吃香火攒功德,功德越多,法力越强。
不准生火,也就没办法叫人烧香供她,岂非自讨苦吃?
不过这事苍羽没言语,捞起筷子吃饭。
腊肉齁咸,柴涩难以下咽,凉菜尚算可口。他将尝到最好吃的两盘推到云萝面前。
云萝嘎吱嘎吱地咬着黄瓜、萝卜,萝卜用糖渍过,淋了醋和蜂蜜,酸酸甜甜的,清脆爽口。
她眉眼弯弯,很是幸福。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做出如此好吃的美味,人好聪明好伟大。
看她乖乖吃饭的模样,苍羽心中稍觉欣慰。
但只有菜没有饭,也很难饱腹。
这还不如他们在野外的时候,还能抓只鱼,逮个野鸡烤烤吃吃。
他终于明白并州城里的人为什么都那么瘦了,生生饿出来的啊!太平盛世让人吃不饱饭,真是造孽。
苍羽从云萝的小挎包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灵玉镜,此法器主要用来传讯,兼具臭美、正衣冠,反面是夜光海螺钿拼出的一只流光溢彩的萝卜,镜柄末尾的圆孔上缀一条彩色绦子。灵玉镜是师父有感于天机镜而制作出来的,他们三人各有一个,他的螺钿是羽毛状,师傅的是只狐狸。
他尝试过用灵玉镜呼叫过师父这只老狐狸,但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海浪的汹涌声。
苍羽将灵玉镜递给云萝,勒令道:“戴到脖子上,不准摘下来。”
前几日他们形影不离,吃住都在一块,灵玉镜不怎么用得上。今日住客栈,一人一间房,以防万一,还是贴身带着最稳妥。
趁着天还没黑,苍羽去街上买了只兔子回来。客栈打烊后,小二从里头栓了大门,一楼大厅有个门直通后院,苍羽拎着兔子耳朵进了后院。
月黑风高,苍羽剥了兔子皮,并州人不烧火,他没买到柴火,直接往兔子身上倒油,“咔嚓”点火,须臾,赤焰滚滚,焦香弥漫。
苍羽蹲在那儿,等了半晌儿,无事发生,撕了条兔子腿儿一咬,烫得咧嘴,踩灭落在地上的几处火舌,心道妒女娘娘果真是受了冤枉,提起兔子起身回去。
行至檐下,他顿住脚步,回身遥望。
月色之下,青瓦之上,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身着罗袖郁金裙,静静伫立,无声无息,泥塑一般。
两人目光相撞,女子轻挑眉梢,霎时间漫天白色雨珠滴落成线,将到地面时忽然转换方向朝苍羽刺去。
苍羽一个闪身,退到柱子后面,银针直直刺进柱子。
那女子又发动第二轮攻势,密密麻麻的针尖连成一片,如同漫天白雪,遮天蔽日。
苍羽眼前一白,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好家伙!这是刺猬成精了吧!
柱子被钉得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折断,苍羽从侧面冲出,准备滑到另一根柱子后,针芒丝毫不给他机会,紧追不舍。
苍羽横剑抵挡,腾空翻身,针尖险险从他面颊擦过,留下一道细细红线。
苍羽迅捷飞身,绕到柱后,问她:“你是谁?”
“妒女。”
女子冷冰冰说出两个字,毫无感情。
“是吗?”苍羽微笑,径直砸出一只火球,直飞女子面门。
妒女的法术是火,法器是荆钗,而眼前这位明显怕火,扮相毫无诚意。
火球穿行途中,一阵“噼里啪啦”,焦味冲鼻,银针纷纷坠落,死物一般,一下子泄了气。
女子面露惊惧,这人竟然用一只着火的烤兔砸她!
她急急避开火球,恨恨咬牙,柔韧的身子卷成一团,飞快翻滚下房顶,轱辘着冲向苍羽。
3. 妖魔争渡戕害人间,慈悲妒女神像落泪
大雾弥漫,云萝在拼命奔跑。
她看不清路,却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直到双脚越来越沉,好似坠上万钧秤砣,拔不开腿,迈不了步。
手忙脚乱,云萝摸到脖前挂的灵玉镜,反到发光那面,淡淡光晕中,望见双脚陷进厚厚淤泥中,脚尖前不足半步,白水幽深而又静谧,冰冷的水汽弥漫在河岸上,刺骨森森。
云萝不禁一阵后怕,倘若没有淤泥绊脚,她就一头扎进河里去了!
遽然,她耳边嘈杂,仿佛有千万虫兽在低语呜咽。
隔着水雾,遥望对岸,眼见黑压压的一片挤在岸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团团模糊黑影从中脱离出来,移到河面上,随风漂泊。
等出发最早的黑影到了水中央,她看清了!是一群牛头马面的妖魔!
无数的妖魔在排队渡河,它们手舞足蹈,撩起浪花捶打,“咿咿呀呀”发出兴奋的怪叫。
她眼睁睁看着那群妖魔离她愈来愈近……
“不要去———”
身后有人在尖叫。
“回来!你们回来!”
“救他!救他!你一定要记得,救他!”
救谁?
云萝想问那个声音到底要她救谁,转身向前走了两步,行动间衣袖生风,扇开雾帘。
白色苍茫赫然出现一只赤色竖瞳。
云萝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满身冷汗,惊魂甫定。
有人撞门进来。
“怎么了?”
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苍羽快步走到床前,他刚刚同刺猬精打斗时,生怕那妖精来劫持云萝,刺猬精消失后,他更是心都悬在喉咙眼儿,着急忙慌回来,见人还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问她:“又做噩梦了?”
云萝点头,靠在床头缓了缓,见他浑身带刺,苍羽变成了苍耳,她信手摘了一根,“师兄,你怎么成仙人球了?”
苍羽倒了碗茶捧在手上,打趣:“师兄就不能是玫瑰吗?”
月光如水,越过窗映照他的侧脸,更衬得他肤如凝脂,莹彻玉润。
“师兄你的脸受伤了!”云萝惊呼。
她很喜欢师兄的脸,但凡这张天人之脸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她都要大呼小叫。
苍羽不由好笑:“一点小擦伤而已。”
云萝捻着那根嫌疑凶刺细细端详,讶异地睁大眼睛,“这怎么像刺猬身上的,你不会大晚上不睡觉给刺猬拔刺去了吧!”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修仙还是修魔。”苍羽曲指往她额头上轻点一下,顺势把茶碗推在她手里,“喝水。”
云萝握着杯子没喝,盯着苍羽问:“师兄,你刚刚到底干什么去了?”
苍羽没想隐瞒,出门在外蒙蔽视听是大忌,他一股脑全部坦白。
“所以冒充妒女娘娘的真的是一只刺猬精,刺猬怕火,所以它故意放出生火就会被抓走的谣言,不让并州人用火,这样它就可以安心在并州修炼。”云萝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想到什么,不由顿了顿,“那妒女娘娘呢?该不会遇到危险了吧!”
刺猬精在师兄踩灭火星时才出现,又在遭受火攻后遁地逃走,说明并不是什么法力高深的妖精。
妒女娘娘是死后飞升、庇佑一方的神明,刺猬精鸠占鹊巢,作威作福,她若有灵,岂会不知?又岂能坐视不理?
苍羽道:“明日一早我去妒女祠看看。”
云萝央求道:“我也要去!”
苍羽点头,他已在刺猬精面前露头,查到云萝也很容易,留她一人在客栈反而危险。
给人当爹着实不易,要不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妒女祠一探究竟。
云萝翻出小挎包里的药给苍羽擦。
苍羽被她扳着脸摆布一番。
三更已过,苍羽没回自己的房间,直接在云萝床下打了个地铺,左腿指着右腿,听见她还没睡,翻来覆去,显然还没从噩梦的阴影中脱离出来,一时不敢再入睡。
“刚刚做了什么噩梦,能跟上次的接上头吗?”
云萝翻了个白眼,师兄向来爱把她的噩梦当话本故事听,“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记得有一只红色的眼睛,瞳孔是竖着的,好可怕的!师兄,什么东西的眼睛能是红色的?”
苍羽眼珠子转了转,“我今晚烤了只兔子,有可能是它的冤魂托错了梦,托到你那里去了。”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不像是兔子,兔子的眼睛哪里会那么可怕。”
“一定是兔子,都说是冤魂了,肯定要比你平时见的要恐怖,不怕,下次你见了它,让它来找我,师兄我给它撒点盐,抹上点香料,让它风光大葬,就葬身在我肚子里。”
“师兄,答应我一定不要变成魔头。”
“放心,就算师兄变成魔头,也不会把你吃了的。”
云萝闻言,想到师父成魔那日,明明已经看到了她,但并没有对她动手,转而飞走,不免惆怅喃喃:“师父也不会吃我们的。”
苍羽不置可否。
翌日清晨,后院传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我的柱子啊!”
这这这该不会是生白蚁了吧?客栈掌柜愁得眼都睁不开。
昨晚,苍羽在云萝睡着后下来处理过,柱子上密密麻麻的刺是给拔光了,但留下了无数孔洞。
“哎呀!”客栈掌柜的声音陡然又抬高,这次明显是欢快惊喜的。
一锭金元宝明晃晃地坐在柱子底下!
妒女祠。
野草萋萋,萧条冷落,野卉和爬藤肆意生长,看得出妒女祠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
云萝和苍羽一路过树穿花,到了祠门前,衣裳下摆都已被晨露打湿,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哭声。
二人对视一眼,悄悄移到墙边,留意祠中的动静。
“妒女娘娘,求您把我的闺女放回来吧,她小时候还是您显灵将她从井里捞上来的,是您看顾大的,她不是有意要冲撞您的,是我病了,她想给我熬药,这才生的火,您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我就只有这一个闺女,求求您,把她还给我吧……”说到此处,妇人悲怆不能自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云萝趴在门缝前,看见跪在堂前的妇女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推开门,恰望见泥塑的神像,流下一滴泪。
云萝怔了怔。“砰”一声,妇人哭声止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赶紧上前,俯身摸了摸妇人鼻息,松了口气,再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忙从小挎包里取了颗药喂她吃下去。
妇人仍在昏睡,脸色青白,浑身颤抖。
“你是不是很冷?”云萝抓住妇人的一条胳膊,想要将她扶起来。
苍羽忙去搭手,一同将人扶坐在蒲团上,让妇人倚着墙,脱了外衣裹在她身上。
妇人这才安静很多。
“女儿失踪,自己又病得这么厉害,太可怜了。”
云萝目露哀悯,转头去看上头的神像,对苍羽道:“师兄,刚刚妒女神像哭了。”
“我看到了。”苍羽的目光紧紧盯着神像,此刻他收起一贯的笑容,神情少见的严肃。
“怎么了,师兄?”
“妒女神像被封印了。”
“啊?!”
云萝定神细看,神像外廓描上一层淡蓝,朦朦胧胧,如纱似烟,不留心很难察觉。
“这是幽冥寒冰?”
云萝不大确定,她只在玄周山的藏书中看到过幽冥寒冰的描述,有封印法力,束缚神族之效,是魔族的法宝,产自幽冥海海底。
“应该是。”苍羽也说不好。
“只有魔尊能取到幽冥玄冰,可魔尊不是早就被封印在天机镜中了吗?”云萝有些诧异。
苍羽道:“不一定,可能已经出来了,我觉得师父不可能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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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去幽冥海。”
当然,师父也不一定一定是去幽冥海,这一切只是建立在他的猜测之上。
书上没有写幽冥寒冰的破解之法,云萝灵机一动,“师兄,你说用火烤能不能行?”
那只刺猬精不准全城百姓用火,除了它本身怕火,可能火还存在什么别的威胁。
云萝只是天马行空地一说,苍羽却立马行动。他从外头捡了根粗树棍,点着火,在神像外侧来回燎。
“啪——”
冰裂纹瓷器破裂的清脆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云萝兴奋道:“真的有用!”
眨眼间,泥塑神像化作肉骨凡胎。炽艳火光中,妒女身穿郁金裙,头簪三支荆钗,两侧肩头各垂一条麻花辫,乌黑油亮中夹杂一缕赤焰色。她俯在神龛上,束带矜庄,穆如清风。
“多谢。”妒女的声音还很虚弱。
“妒女娘娘,你……”
云萝话音未落,祠外狂风乍起,一个同样身穿郁金裙的女子快速闪现,风声鹤唳。
是刺猬精!三人顿时戒备起来。
妒女眸光一冷,掌心升腾起一簇焰火,支身站起来,催促二人离开道:“快!去救那些女孩,在万树庄。”
云萝问:“你的身体可以撑住吗?”
妒女答:“可以,快走!”
闻言,云萝只能提醒道:“它怕火。”
妒女点头,掌中火焰烧得更烈。
苍羽背上角落里的妇人,一手拉上云萝,望向妒女急急追问:“万树庄在哪儿?”
“往东十九里,树林密布,穿过林子就是万树庄。劳烦你们先找到人,我会去接应你们。”
二人重重点头,冲出门去,一路向东。
妒女抬手,火焰推到门外,野草熊熊燃烧。
风愈大火愈大,刺猬精被火墙拦下,遁入地底。妒女没打算放过它,飞身追去。
云萝和苍羽片刻不敢耽误,一口气跑出十里地。
“在那儿!”云萝指着远处山麓下一片树林,葱葱茏茏,青纱帐一般。
林下常年照不到日头,生出许多青苔,脚踩上去湿滑无比。
苍羽一手拦住背上妇人的膝弯,一手拎起云萝,跟提溜了只兔子一样。
云萝蹬腿抗议:“师兄,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老实点。”苍羽抓着她没放手。
云萝四爪朝地,凌空前行,昂首间视线同树干齐平,粗糙树皮上睁着一个个狰狞的“眼睛”,昏暗日光下,四面八方的眼睛都朝她紧紧看过来,毛骨悚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师兄,这些树怎么好像都长了眼睛……”
苍羽脚下生风,耐心跟她解释道:“这是树枝断裂愈合后长出的瘢痕疙瘩,白桦、毛白杨很多树都有,正常现象,别瞎想。”
话虽如此,但还是很吓人,云萝压制住恐惧,四处张望打量,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匿失踪女孩的角落。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栋木屋影影绰绰出现在树隙间。
云萝道:“师兄,里面会不会有人,我们进去看看。”
木屋残破不堪,四面透风,半扇布满蜘蛛网的窗眼瞅就要掉下来。
一推门吱呀吱呀响,令二人大失所望,里面没人。
苍羽四处检查有没有地窖或什么暗室,云萝目光不经意略出窗外,登时脸色大变。
窗外,灰褐色的树干堵住本就稀薄的日光,凸起的黑眼睛同她四目相对。
树梢头穿透那半山扇摇摇欲坠的窗,张牙舞爪,枝桠挑起菱花格窗棂。
她记得这里明明没有树的!
云萝步履匆匆,轮番跑到木屋的另外三面墙前,透过木板缝隙朝外看。
苍羽问:“怎么了?”
云萝牙齿打颤,战战兢兢道:“那些树……会动,它们在朝木屋走,我们被包围了!”
4. 木林森围猎笼中鸟,人从众扑食盘中餐
以木屋为圆点,四面八方的树疯狂挤压过来。
树离木屋越来越近,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也在无限缩短。
如果树有思想,它们现在想的估计就是要紧紧合抱在一起,逼近木屋,围猎她们。
事实上,它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它们围成一个圆,这个圆在持续不断缩圈。
云萝预感过不了多久,她们连同木屋都会被牢牢裹住,木屋完全无法抵抗,那半扇窗的下场就是近在眼前的例子,紧接着,她们会被挤压到窒息,直到碾压成肉泥。
原以为林子正中间的木屋,是猎户打猎歇脚的,现在才知道是诱捕他们的!
饶是自诩胆大的苍羽也头皮发麻,但在师妹跟前他不能怯场,背上那妇人,飞快道:“趁着它们之间的缝隙没合上,我们赶紧出去!”
风声猎猎,树影婆娑。
两人见缝插针,寻找尚能通行的树隙穿行。
这些树见猎物要逃,加快步伐,紧紧靠拢排列,好似举着盾牌上阵杀敌的将士,非要致他们于死地不可。
缝隙飞速合拢,他们无路可逃。
树木高耸入云,苍羽带着云萝或可尝试飞出去,但要加上一个背上的妇人,就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飞到半空“啪”一声掉下来,岂不正让这些树吃口热乎的?
他一抬头,发现这个法子也不无需试了,但见百尺高空之上,树枝争相缠绕,叶片交臂相触,隆成一个浓绿穹顶。他们现在是笼中鸟,盘中餐。
这可真是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云萝和苍羽背对背站立,苍羽拔剑,扯了腰间红绸绕于剑柄,轻声道:“师兄不会让你死的。”
云萝登时明白他要做什么,大声喝止道:“你送我上去,我也会自己跳下来!”
说罢,她迅速闪到一旁,抬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要引天雷劈树。
“轰隆——”
一声巨响,竟果真引来一道紫色雷电,电光在天边炸开,劈中林中树一棵,白烟飘溢出。
云萝惊喜不已,这引雷之法是她从书上学的,以前练习时从未有过如此威力。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树群也被唬得怔在原地,止步不前。
苍羽提剑腾空,甩腕连斩十二刀,剑气凌人,红绸飞舞,树皮皲裂,砰砰炸开。
云萝双手拇指与拇指相对,食指与食指相对,食指指尖朝上,翻花推开,闭目聚精会神,忽听一阵呼吸声近在耳畔,眉间刚聚起的气作鸟兽散。
一声极轻微的哀鸣落入耳中,那声音惨绝,绝对不小,但不知为何落入她耳中变得微弱模糊。
是这些树在呼吸,是这些书在哀鸣。
云萝蓦然睁开眼,手掌覆上树身,粗粝温热的触感,指尖沾了一点朱红。
鲜血沿着树皮皲裂的凹槽蜿蜒而下,云萝当即抬头望向还在打斗的苍羽。他今日穿得是白衣,通身的雪色,单腰间束红绸,红绸在剑尾,白衣洁净胜雪。不是他的血。
云萝目光重新落回树上,循着血痕找到一处血流源头,那里是被师兄用剑划出的一道伤痕,三寸长的口子力正涓涓涌出鲜血。
树竟也会流血,当真是稀奇,云萝很好奇,捏着树皮伤口处的翘边一撕,而后怔愣片刻,猛地退后一步,手里还扯着刚撕下的树皮,大喊道:
“师兄,这些树是人!”
树皮下面是人皮,她撕开的那处是一个男人的手。
苍羽顿时停下,跳过来看这树人,这一看直想吐,他本想忍着恶心将那人从树中剖出,但观察到树皮已经同人皮长在一起,冷不丁一撕,恐怕会连带着人皮一起撕下。
他索性不再去看,忽视那个树人。
“抬手。”苍羽示意云萝将碰过树人的手举起来。云萝照做,他在她手上倒了酒水,用红绸替她擦干。
“师兄,那些失踪的女孩该不会被树人杀死了吧!”
云萝举目四望,这些树人有千数之众,这样的密林,活的围猎场,误入之人恐难逃出生天。
苍羽没接话,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夸道:“幸好你刚刚引来天雷,不然咱们就都死了,不错嘛,你很有天赋,小师妹。”
云萝十分受用,还要再引一道给他看看,忽然就被苍羽一把拉过去,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苍羽道:“别看。”
“怎么了师兄?”云萝下意思抬手摸他的手,她动作一顿,耳边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
树人暴露在外的那只手开始不停地薅自己身上覆盖的树皮,他好像完全感知不到痛苦,疯狂撕扯,渐渐露出红白模糊的身躯。
苍羽心中默念这跟他昨晚剥皮的兔子没太两样,没什么好瘆人的。
从树里出来的人已经没什么人样了,他上前走了一步,一个趔趄摔到地上,连滚带爬朝他们的方向拼命爬,嘴里说着什么,声音嘲哳嘶哑,勉强能辨清。
他说的是:“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一边说一边拿头往地上撞,林地松软不能隧他意。
“为什么想死?”很显然,太痛苦了,苍羽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
脱皮树人哭嚎:“太痛苦了,生不如死,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苍羽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是我们自己做的孽,我们拐卖女人,经手的女人很多,五、六年都没出过事,但半年前我们截了一个隔壁村的女人,那女人性子很烈,誓死不从,可我们的得手后,她也没自尽。”
“原本以为她会乖乖听话,但她恶狠狠地诅咒了我们,后来……我们就变成这样了,变成了一棵树,树根扎透双脚,烂在地里,全身上下都裹上树皮,无时无刻不再撕扯皮肉,好痛苦!真的好痛苦!求求你求求你快点杀了我吧!”
“那些失踪的女孩你们给藏到哪里去了?”云萝扒拉开苍羽的手,入目看到地上一团物事,一下明白了苍羽的苦心。
“卖出去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卖的,关在宗族祠堂里,能说的我都说了,杀了我!杀了我!”
云萝切齿痛恨道:“你们真是恶毒至极!并州城寒食的事跟你们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你们散播谣言嫁祸妒女娘娘掩盖自己的罪行,好逃脱官府的缉查?”
“是,是,是我们做的……”树人说到此处恍然顿悟,“难道我们变成树人不是那个女人诅咒的,是妒女,是我们惹怒了妒女,是妒女把我们变成这样的?呜呜呜呜呜……”
云萝心想这些人变成树人时,妒女娘娘还被幽冥寒冰封印,应该不会是她做的。也不知当初是哪位侠肝义胆的神圣将这些畜生变成树,真是大快人心。
树人伏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云萝生不出半点同情,她厌恶地皱眉,恶人不会真心悔过,只会后悔自己做得不够完美,后悔自己遭了报应。
苍羽挑眉,问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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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都是你的同伙?”
树人忙不迭答道:“是,都是我们村里的人,都是拍过花子的,各人有各人的分工和负责的事儿……”
苍羽了然:“那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无辜。”
单看树人的数量,便能推测几乎全村的人都曾参与加害被拐的女孩,木林森,人从众,树木围成猎场,人群围成地狱,真是插翅也难飞,云萝不能想象那些女孩该有多绝望!
云萝背过身去,不愿让苍羽看到她哭,怕叫他担心,更不愿意让恶人看到她哭,这样好似她怕了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一样。
她抬着手背抵住脸颊,泪如滚珠,她虽从未见过那些被拐的女孩,但同为女子,女子间总有一种命运休戚与共的微妙感怀,心中悲伤,情难自禁。
苍羽见状,只让树人交代了卖人的去向,便缄口不言。
树人见他不再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满怀希冀:“现在能杀死我了吗?”
苍羽嘴角牵起,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取下剑柄上的红绸,缠住自己的掌心,然后是五根手指。
“那就送你一程。”
苍羽用缠红绸的那只手拎起树人,扬手一扔。
“不——”树人凄厉尖叫。
他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挣脱出的那个树洞在自己眼前迅速放大,直到眼前一黑。无尽的黑暗,熟悉的烂臭,让人发疯的疼痛再一次裹挟住他。
树皮好似有所感,爬上他的血肉,疯狂生长,重新蔓延覆盖树人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树人嘶吼。
巨大的痛苦之下,树人拼命挣扎,伸出双手往洞外爬,一切都来不及了。
“死多便宜你,呆着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准几十年后就死了。”
树人定格住,整张脸突出树皮,嘴口大张,扭曲可怖。
苍羽的脸沉下来,他犹嫌对这种渣滓的报应不够,让他们变成树都是便宜了他们。
“不哭了。”苍羽蹲下身揽过云萝,抱进怀里。
“没哭了,我们去救她们。”云萝点头,从他怀里出来。
云萝结印连引九道天雷,劈出一条路。又给仍昏睡不醒的妇人喂了水,让苍羽背着,三人出了树人林。
一出林子便看见一块石碑,上头刻着“万树庄”三个字。
什么万树庄,云萝翻了个白眼,等她把失踪的女孩都救出来,她要刻个“树人庄”的石碑放在这里,石碑上还要阐明那些树人的恶行,昭告于世。
天边忽有打斗声,二人抬首回眸,看树人林上空两道身影斗法。
是妒女和刺猬精。
苍羽和那刺猬精交过手,漫天飞针,招式看着骇人,但有隙可乘,火攻即可,他一凡人都能轻松对抗,何况掌控火焰的妒女。
两人能纠缠这么久,全因妒女处处相让。
刺猬精处在僵局,很不耐,急于突破,目光瞥过这边,可能觉得云萝是个软柿子,飞身直冲她而来。
云萝:“……”
苍羽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刺猬精怒道:“滚开!臭男人!”
这声臭男人对苍羽的攻击实在太大,这几日草行露宿难不成真臭了?他抬袖嗅了一嗅。
苍羽是最讲究的一个人,原先在玄周山时,每日焚香沐浴,衣服还要熏雪松香,师父很看不惯。
他举止动作间,背上的妇人歪露出个脑袋来。
刺猬精忽然停手。
5. 春山空释众女新生,云萝夜梦怨男絮语
追身过来的妒女对她道:“她是你母亲。”
“母亲?”刺猬精一阵恍惚,反应了好半晌儿。
“对,她是我母亲,可我怎么又变成一只刺猬了呢?”
“不对,我先变成了一棵树,有只刺猬咬了我的树根,它死了,我就变成了它。”
“可我又为什么会变成一棵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刺猬精抱头蹲在地上,额蹙心痛,癫头癫脑。
妒女道:“你是春山,你还记得半年前,你逃到我的妒女祠求我救你吗?”
刺猬精闻言神色瞬间清明,噌地站起来,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我?如果你救我,我不会被那些恶棍再抓回去,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我的神你在哪里?!”
妒女沉默了。
她的沉默好似坐实了她的罪行一般,刺猬精暴走,情绪失控道:“高高在上的神,我供奉你,爱戴你,在我走投无路时,我伏在你的脚下哀求你,可你没有理会我,你就坐在那里看着我被拖向地狱!你从来不曾显灵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我小时候你能教我读书识字?又在我深陷泥潭时抛弃我?”
刺猬精倏忽一笑,咬定道:“你嫌弃我,原来神也会嫌弃自己的信徒吗?一个女人没了贞洁,看来真是罪无可恕啊!”
云萝急了,妒女娘娘如果再继续钳口不言,恐怕会出事,她对春山道:“你没有罪过,妒女娘娘没有嫌弃你,也并不是不救你,只是当时妒女娘娘被幽冥寒冰封印了,她无法行动,也无法使用法力。”
春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妒女,云萝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一点,看上去一副随时都会动手的架势。
妒女道:“我本凡人,因信众念力成神,也因失去民众信任而陨落,我这寒冰枷锁与魔族无关,自那些狂徒编造我谣言的那日开始,我身上便有了一道枷锁,随着谣言传播越来越广,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我这身上的寒冰越来越厚,到最后我不仅使不出任何法力,连动也不能动一下,那晚你逃到祠里跪求我救你,我已经成为一团死气泥胎,一个神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信徒,该恨,你恨我是应当的,我该受着。”
“但不要听信世俗为了某种目的而捏造出的贞洁,贞洁是什么?从来不存在,至少在女人身上从来不存在,没有这个说法,世俗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捧上天高,迫使女子奉为圭臬,一生都要受此桎梏,由此故生羞,由此故生耻,由此故生怖,一旦违背了这个不存在的东西,便罪己引咎,恨不得一死了之,只为全一个烈女的名声,这才是彻彻底底落到骗局里了。”
妒女握住春山的手,温言道:“你没有罪,也没有错,无论从前、现在还是以后,你就是你,你只是你,无论你曾遭受过何种伤害,深陷过何种泥潭,无论你现在是一个人还是一棵树或是一只刺猬,你还是你,你只是你。”
春山难得安静下来,问她道:“我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妒女坚定道:“能,当然能。”
妒女又道:“但你想做回原本的春山却很难,你现在借一只刺猬的身体行动,身魂已长在一起,再剥开很困难,但我可以尝试。”
春山想都不想,立马拒绝道:“不,我不要变回过去的春山,我就要现在这样。”
她从弱小的人类变成有法术的刺猬精,不仅有自保的能力,还能主动攻击报复恶人,变成一只刺猬,这对她来说不是诅咒,而是嘉奖。
这时,苍羽背上的妇人悠悠转醒,她抬起一只手,哭道:“春山……春山,娘终于找到你了,是娘没有用……”
“娘!”春山接过晕过去的妇人,一把揽住,泪流满面。
苍羽道:“别担心,已经给你娘吃过药了,看上去是有些沉疴旧疾。”
“我娘有血虚之症。”春山看着怀中的妇人,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抬头望向她们道:“你们要找的那些失踪女孩都在万树庄祠堂中,没来得及卖的、已经卖掉的都在那里,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变成树人后,我把万树庄祠堂推平了,那些女孩把那里当成了家,在那里过活已有半年。那些女孩本该有机会回家的,但我不准她们走,关着她们,我怕她们回去反倒没有生路。”
她的语气忽然凌厉起来,接着道:“妒女娘娘,你要怎么归置她们,我管不着,但那些树人你要怎么处理?是要解救他们,然后规劝他们改过自新吗?”
云萝也转头看向妒女,她一点也不希望是这样,如果坏人做了坏事不用受到惩罚,或者小惩大诫轻轻揭过,就是助纣为孽。对受害者毫无公平可言,就是逼她们去死,但她们没有一个是该死的,她们太无辜了。倘若妒女真的放过那些树人,她也会想办法惩治他们。
云萝道:“这些东西做人是大奸大恶,做树也要害人性命,妒女娘娘,我们刚刚吃了这些树人的亏,这个仇我们无论如何是要讨回来的,还望您到时莫要插手。”
苍羽附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估计没有好畜生之德,他们散谣言诋毁神女,致人骨肉分离,荼毒女子无数,酿造人间惨剧,做树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妒女摇头:“我会下一道限制树人随意移动的禁锢,每隔三日降火烧林,如果那些女子愿意,她们也可以亲自动手放火烧。”
云萝紧绷的小脸一下松开,笑道:“妒女娘娘英明!”
苍羽问春山道:“你是怎么变成树的?”
春山凄然道:“在我最绝望之时,有个人给了我一颗种子,告诉我只要吃掉这颗种子就会变成一棵树,所有意图接近我的人都会被感染成为树,我立即就吃下去了,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蚀骨之痛,再醒来我就变成了一棵树。”
妒女皱眉道:“是茵桑种,魔族特有,人吃下去会化作树木外观,但内里仍保留人的形态和意识,痛苦非常。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春山回想道:“那人穿着黑色袍子,帽檐压住脸,我没有看到他的长相。”
身上树皮扎破血肉时,她痛不欲生,也想过那人究竟是何目的,但无论如何,那人帮了她,她不后悔。
再有千百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将种子吃下去。当身上树皮疯长,她生出一层最坚实的铠甲,她知道那些人再也不能伤害她了。
万树庄祠堂。
三、四个女孩在园中的菜地里除草浇水,正堂门开着,石阶上坐着个年龄尚小的女孩在翻花绳,屋里几架织机嗡嗡响,许多个女孩坐在织架前忙活,不时从中溢出一些欢声笑语。
云萝几人一推门就看到这幅春风和煦的景象。
小女孩听见门响,呼唤一声“仙女姐姐!”,放下花绳,飞奔过来,女孩见这么多人站在门口,心生惧意想跑开,直到看到站在人后面的春山,才放下心,引人进门。
众女子见妒女显灵,以为她是来惩治春山的,纷纷跪地求情,她们垂泪不已。
这些女孩里有些是被卖了以后,春山将她们救出来安置到这里的,来到这里后大家互相帮衬生活,日子有滋有味,和先前动辄遭受虐待和毒打的日子相比,简直如同梦境。
这梦境一旦破碎,她们又要坠回到无间地狱中去了。
春山道:“你们如果有想回家的,我可以送你们回去,妒女娘娘说这个庄今后改名叫春山庄,只准女子居住,你们有愿意留下来的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她会庇护我们。”
众女大喜。
最后有两个女孩被送回家去,其他的都留在了春山庄。
事情妥善解决,云萝和苍羽准备上路,同妒女和春山辞行。
妒女取下一只荆钗送给他们,云萝觉得这个礼物过于珍贵,不肯收。苍羽也说:“妒女娘娘,不如赠我们一口甘露,我师妹这一年不知中了什么邪怎么,时常噩梦缠身,我刚瞧到石碑上记载妒女祠外的泉水可消除噩梦。”
妒女掌心幻出个玉瓶来,递给云萝道:“每日睡前饮下一口,但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消除噩梦,玄嘢山有奇兽噬梦鹿可以吞吃人的噩梦,你们一路向西,正好途径玄嘢山,她就在那里,到时,你拿这玉瓶做信物,她同我相熟,会帮你的。”
二人听后连连道谢。
启程没多久,苍羽偏离路线,带着云萝往南走,最后在一个极其气派的大宅子门前停下。
门上有匾,龙飞凤舞,“裴家”俩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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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师兄带你打秋风去!”
云萝不懂:“师兄,你在搞什么鬼,我们干嘛私闯民宅,赔了客栈修柱子钱,我们现在穷到药打家劫舍了吗?”
苍羽道:“这是我外祖家,打劫一点也无可厚非,咱们今晚住这儿。”
“啊?”云萝惊了一惊,往日从未听苍羽说起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那我们要不要买点礼物再来?”
“买什么买?”苍羽拉起云萝的手迈步。
裴府守门的俩家仆早就注意到他们,耳朵竖得老高,先听到说“打秋风”,以为他们是要饭的,但装束样貌全然不像乞丐。又听“外祖家”,不敢怠慢,有一个早就猫进门报信去了。
出门来接待的是裴家的小郎君,小郎君见到苍羽将信将疑的问:“你真是我金陵的表哥?”
苍羽挑眉:“那还有假?”
裴家小郎君还是犹疑:“可是金陵谢家不是早被抄家了吗?你是人还是鬼?”
听到抄家,云萝心中猛地一揪,偷偷觑苍羽,见他面色如常,她才稍微放心,心中不免对这个裴家小郎君不满,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话往人心口上戳,真是十分讨厌!
苍羽说:“我是你爹。”
裴家小郎君:“我爹早死了。”
“……”
“那你家还有其他大人吗?”
“有啊,我大伯母。”
苍羽又问:“那你大伯父,祖父祖母,还有你母亲呢?”
“都死了。”
苍羽闻言沉默。
云萝对裴家小郎君的不满顷刻间早已烟消云散。她抬头又看了眼裴府牌匾,这么大一栋宅院,人丁凋敝。
“这是谁?”裴家小郎君忽然意识到云萝的存在,指着她问苍羽。
“我师妹。”苍羽说。
“师妹?”裴家小郎君头脑飞速运转,到底什么人能有师妹?
苍羽大言不惭:“我是修仙人。”
裴家小郎君恍然大悟,马上将他们迎进府,一路上逮着苍羽一路问东问西,表示自己也想修仙。
他让下人收拾出离自己最近的两间屋子安排二人住下。
晚间吃饭,一大桌席面,迟迟未露面的舅母出来了,她见了苍羽左看右看,捏着帕子拭泪。
“长这么大了,好,真好,这样好的相貌,像你娘……”大舅母咳嗽不止,下人忙来给她顺背。
云萝这才发觉大舅母病得很重,她捂口鼻的帕子都沾了血。
苍羽扶住她道:“舅母,何苦起来见我,快回屋卧床修养吧。”
“好孩子。”大舅母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又怨他,“你怎么才来?”
“那年你外祖打发你舅舅们去金陵,可惜没接到你们,我们还以为……”大舅母哽咽住,“不说了,回来就好,吃菜。”
大舅母给苍羽和云萝夹菜,目光落在云萝身上,怔愣道:“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我一见着就喜欢,我原本也有个女儿的。”
单纯的裴家小郎君忽然聪慧,转换话头道:“舅母,表哥说他如今在山上修仙,这个小妹妹是他师妹。伯母,你说我要是去修仙的话,我应该很有天分吧!”
大舅母惊讶,问了苍羽修仙生活过得如何,山上生活辛不辛苦之类的问题。终于大舅母身体撑不住,只得先回房了。
睡前,云萝喝了一口妒女所赠之水,安心闭眼入睡。
睡着没多久,有道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小骗子,你睡得着吗?”
“不错嘛,这次学会用天雷了,神女不愧是神女。”
“一个凡人竟敢妄图阻止本尊见你,简直可恶!他有什么用?他能保护你吗?”
“他不过是长得狐媚了些罢了,惯会勾引人,难道本尊的长相差吗?”
“他拉你手了?本尊一次次纵容你,让你做这些无谓的挣扎,是因为爱你,不是让你给本尊戴绿帽子的!”
云萝眉头紧蹙,卧不安枕。
那道声音低下去,温柔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很想你。”
6. 鸳鸯绣鞋金相玉质,云萝适履朱颜尽改
翌日,云萝刚醒,大舅母就来到她的屋子里。
大舅母带了六样点心,她从仆妇手里接过一食盒,亲自摆桌。
云萝自觉冒然来到人家家里,已是叨扰,还带累人家病中待客,很是过意不去,忙帮她一起摆。
云萝被大舅母拉着坐下,“大舅母,您还病着,怎么起的这么早?”
大舅母笑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不妨事,我一见到你就欢喜,感觉病都好了大半,来,尝尝云片糕。”
大舅母夹了一块糕点喂云萝吃,云萝真心夸赞道:“嗯!好吃!”
立在一旁的仆妇笑道:“这可是我们夫人今早亲自做的呢!咱们夫人的手艺就算是外头点心铺子里的大师傅都比不上呢!”
云萝一听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咽下去香软的糕点,对大舅母甜甜一笑,“让大舅母受累了。”
大舅母怔了怔,捏起帕子擦她嘴角的点心渣,动作轻柔,目光温柔如水。
真像母亲一样,云萝一顿。
她打小就是师父捡回玄周山上的,她没有父母,是师父和师兄把她养大,她能从这两个人身上咂摸出一点父亲的感觉,但母亲是什么样的,云萝不清楚,愣愣地张嘴,咬住大舅母投喂的糕点。
“好孩子,喜欢就多吃一些。”大舅母见她乖乖吃完一块糕点,笑着捧了一杯茶给她喝。
云萝吃了茶,晕乎乎的,不禁幻想大舅母如果是她的母亲就好了。
大舅母起身,丫鬟会意立即上前,云萝这才发觉那丫鬟手上一直举着一个托盘,上头盖着红帕子,底下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大舅母掀开盖头,里面露出一双绣鞋来,赤红的面儿,金线绣的两只鸳鸯,点翠的水波纹,微波粼粼,光影浮动,汪汪的真似一潭碧水似的,浮翠流丹,鞋头上缀一串熠熠明珠,真是精美绝伦!
大舅母取了一只,满脸期许地看着她问:“喜欢吗?我替你穿上好不好?”
这鞋美得慌人眼,云萝摇摇头,这鞋不必猜就很昂贵,而且大小和她脚上的鞋子无差。
昨晚吃饭时,大舅母曾说她也原有个女儿,便猜测大舅母的女儿夭亡了,大约同自己差不多年纪,这鞋子大概就是她的。
人虽然已经故去,但不能趁着人家不在,就霸占人家的东西和母亲。
她因故人而受到的照拂已经足够多了,怎么可以这么贪心。
“不了大舅母,我和师兄奔波赶路,泥里来土里去,糟蹋了这么好的鞋。”
大舅母闻言满脸失望,竟然簌簌落泪,“你不喜欢吗?”
“大舅母,您别哭啊!”云萝手忙脚乱拿帕子。
仆妇一脸哀怨,替夫人帮腔道:“姑娘,您就全了夫人的心愿穿上吧,大夫说夫人的病心情愉悦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那好吧。”云萝妥协。
大舅母登时就不哭了,喜笑颜开,上前蹲下身就要替她脱鞋。
云萝忙阻止道:“我自己来!”
“同我见外什么?”大舅母笑着轻轻拍开她的手,自顾自替她脱掉鞋子。
大舅母蹲身握着她的一只脚,替她穿上鸳鸯绣鞋,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合适。
大舅母端详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这双绣鞋一上脚,云萝实在很喜欢,她垂首看着仍蹲在地上的大舅母道:“谢谢大舅母。”
大舅母抬头,笑着嗔怪她:“怎么同我这样生份,我叫鸳鸯。”
直呼长辈名讳,这不太礼貌吧,虽然师兄也算是她长辈,但云萝向来不怎么恭敬他,一来是师兄只不过大她五岁,二来师兄时常不着调,没个长辈样子。
但大舅母同她年纪差距要大好些,又很德高望重,叫名字还是很别扭的。
好在大舅母没有再哭,心情大好的模样。
大舅母起身拉她的手,笑道:“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我院子里的桃花都带花骨朵了,今日暖和,说不定待会儿一股脑全开了,那一下芳菲尽绽,别提多美了!”
云萝被她说得心驰神往,山里最不缺各种花,她看得多了,也仍看不够。
尤其今个穿了这么好的一双鞋,去赏花更是锦上添花,美哉美哉。
这鞋样子好,走起路来竟然有铃铛作响,清泠泠,悦耳动听。
两人手拉手往外走,到桥上时,同苍羽撞上了。
苍羽着急忙慌,一见到大舅母就问:“大舅母,您有没有看见我师妹?”
云萝:“……”
师兄是瞎了吗?云萝翻了个白眼。
大舅母:“没有。”
云萝嘴角的笑凝滞,转头看向大舅母,见她目光还如往常温和慈爱,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苍羽的目光绕过大舅母,落在云萝身上,云萝松了口气,想走到他跟前,还没动,就听他问:“这位是?”
“这是我的女儿,你的表妹,昨天她调皮跑出去玩了,你没能见到。”大舅母笑着摸了摸云萝的脑袋,说得煞有其事。
啊?什么情况,她在做梦吗?那这次的噩梦属实有点诡异了。
云萝发现了更诡异的事:她说不出话来了。
“我先去找我师妹了。”苍羽步履匆匆,走得很急。
云萝的脚像胶在桥面上了,任她怎么抬腿都迈不动半步,嘴里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发不出,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焦如火。
苍羽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
云萝大喜过望。
“大舅母,让府中的人都找找吧!府里又是京,又是湖,我师妹万一失足落水了怎么办……”
苍羽说完,立即扭头走了,干脆决绝。
云萝立在拱桥高处,侧目瞥过湖水倒影,吓得魂都飞了。
春风吹皱湖面,波光一漾一漾,她的身影一层一层推开。
再眇忽缭乱,她也知道那绝不是她!
她的样貌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难怪师兄不认识她了。
这一切肯定跟眼前这个女人脱不开关系,云萝警惕地看向她。
大舅母鸳鸯这个人,还有她给自己穿的这双鸳鸯绣鞋恐怕都不简单。
鸳鸯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也没因她不善的目光而怫然变色,待她还如一往温柔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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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云萝抬了抬腿,她现在能动了,看来刚刚是鸳鸯不让她动的,对方能控制她的身体。
云萝由鸳鸯牵着,走在她身后,低头往这双红彤彤的鸳鸯绣鞋上看。
得想办法把这双鞋脱掉。
她趁着鸳鸯不留神,边走,边用左脚踩右脚鞋跟,想不知不觉将鞋子踩掉。
这番举动引得仆妇侧目,阴森的笑声乍然响起,树上歇脚的麻雀弹飞出去。
“姑娘,怎么这样不乖,还要惹夫人伤心吗?”
“……没有。”云萝现在可以说话了。
仆妇教训道:“那姑娘要懂事点才好,不要再惹夫人伤心了,夫人为了你都病了,你长大了,也该懂点事。”
“谁让你这么跟她讲话的?”鸳鸯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质问仆妇。
“奴婢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夫人您罚我打我都好,您别生气,伤了身子。”
这个仆妇看起来忠心耿耿。
鸳鸯气恼道:“别打量我不知道,我没来时,你们怎么怠慢她的?她是府里的小姐,金尊玉贵,明珠一般,还由得着你们糟践了?”
仆妇垂头不敢言。
云萝飞快琢磨鸳鸯说的话,显然这说的是另一个人的事,她被她们当作是那人的替身。
得套出更多话,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萝开始演起来,“是啊,为什么要欺负我,我太可怜了,我好伤心。”
鸳鸯安慰道:“小姑莫要伤心,我不是来了吗?有我在,不会叫她们再欺负小姑的,小姑乖。”
云萝心道:小姑?是她女儿的名字,还是称呼夫妹?
香魂冷蕊,风拂桃开,八角亭台外,澹澹粉倾,一片香雪海。
“好看吗?你从前可是最喜欢到嫂嫂院子里来赏花的。”
石桌前,二人对坐,鸳鸯持金剪,修理一支杨妃色碧桃,指尖涂红单蔻,捻起花枝,掷入窄口素瓶。
注意到云萝的目光,鸳鸯粲然一笑,抬手展示,“昨夜刚染的,好看吗?你喜欢的话,我帮你染好不好?”
果然是连夜染的,昨晚鸳鸯出席时,还十指素素,云萝心里觉得不妙。
一个缠绵病榻的女子,忽然急切整顿衣裳起敛容①,是要做什么?
太诡异了,她忍不住打哆嗦,她不想在在这里呆着了,她想去找师兄,马上上路去找师父。
云萝不假思索,弯腰伸手拔鞋。
但那鞋好像长在脚上似的,无论她怎么使劲脱都脱不下来,折腾了一会儿,云萝脱力,放弃,重新直腰坐在石墩上。
这次仆妇不敢多言,鸳鸯却陡然变了脸色,她声音冰冷,夹杂一些责备:“小姑,你从前最喜欢这双鞋的。”
云萝道:“我只是想脱鞋,洗洗脚。”
鸳鸯脸色松下来,又换回温和面庞,嗔怪道:“刚缠了足怎么能洗脚呢?会染恙的。”
缠足?云萝脸色霎时惨白,脚上传来断骨剧痛,脚尖仿佛被敲碎一般。
她疼得脱离石凳,蜷缩在地上,痛到极限连声音都发不出,额间冷汗直冒。
7. 实可怜鸳鸯不成双,意难忘映鹤惊鸿影
云萝强打精神,抬手结印。
她太疼了,管不了这个鸳鸯有什么秘辛和苦衷,她只想请下一道雷劈死她。
太痛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缠足!
一切都去毁灭吧!
云萝念完引雷诀最后一个字。
天色如常,毫无反应。
她现在大概真的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已经不是云萝了,引不来天雷。
她趴在地上,一眼看见鸳鸯脚上穿着一双缃色缎平金云鹤绣鞋,脚长正常,没有缠足。
“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鸳鸯话音一落,云萝脚上的绣鞋没有再继续弯折缩紧,疼痛也随之缓解。
好女不吃眼前亏,大女子应当能伸能屈,云萝抬头泪眼汪汪,当即软语哀求道:“我错了,我会乖的。”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吗?”鸳鸯俯身搀她起来,“映鹤,上元节我就嘱咐过你的,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可你偏不听啊,结果呢?”
云萝想起苍羽有块玉,上面就镌刻着映鹤二字。
原来鸳鸯是把她当成大师兄的娘亲。鸳鸯唤她的那声小姑,指的是裴家小姐裴映鹤。
“映鹤,你非要出门看灯,好巧不巧叫金陵谢家人看到,谢思笙那个贱男人对你死缠烂打,裴家虽富甲一方,也只是商户门楣,谢家是公府侯门,齐大非偶,又远在金陵,相隔千里,谢思笙是怎么有脸敢登门求娶的?!”
谢思笙也许就是大师兄的父亲?云萝没听苍羽提起过,只能隐隐猜测。
“映鹤,为什么当时不肯听我的话?为什么贪玩出门去,为什么……”鸳鸯抬起纤纤素手贴在云萝面颊,声音压低,温柔缱绻,“为什么生得这般好看?”
云萝:“……嫂嫂谬赞。”
“嫂嫂?”鸳鸯噗嗤笑了,又忽然变脸,目光冷若寒冰,“我同你大哥成亲那日,你第一次这样叫我。”
云萝不知一句“嫂嫂”又怎么惹恼了她,很伤脑筋,多说多错,索性闭口不言。
“你以为我只看上你的蠢猪大哥吗?如果不是因为你,谁要嫁给那个蠢男人!我每日要逢场作戏应付那个蠢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可是没关系,只要每日能看见你就足够了,哪怕是听你叫我嫂嫂……”
“映鹤,你可知我在闺中时,就读过你的诗,也将你写的话本来回捧读数十遍,你指责一些人家给女儿缠足,你讲自己满身才华却反被家人指摘不务正业,你苦恼每日被强加的女工……我仰慕你的才学,想见你一面,春三月,你站在河边的身影,我至今不忘……”
鸳鸯神色先是癫狂,再是落寞,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至少让你在家中能自由快乐,后来,我故意接近你大哥,他便一门心思要娶我,我进了裴家门,成了裴家妇,眼里却全是你这个小姑子。”
“映鹤,我们每日同吃同住,感情要好,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最开心的光景了,可你那蠢大哥居然聪明了一回,他居然察觉到了,他竟然敢伙同你爹将你远嫁给谢思笙!”
有风吹过,落英缤纷,云萝被一朵桃花砸中脑袋,福至心灵。
她看过话本,确信这就是爱情。
原来大师兄的舅母喜欢大师兄的娘亲,大师兄的父亲是个意外,大师兄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可怜的大师兄!
鸳鸯摘下她脑袋上的花,“嫂嫂替你盖红盖头,送你上花轿,你说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①,十六年过去,我已风烛残年,你还这样美丽鲜妍,还肯回来看我,我便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不许这样说。”云萝指尖在她红唇上一点。
鸳鸯一把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么多年竟然也不曾改,我心亦如匪石,不可转也②”
云萝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我同你是一样的。”
“真的吗?”鸳鸯欣喜不已,眨眼间又厉声质问,“可惜你不是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装她?!”
云萝:“……”
“映鹤早就死了,嫁到金陵的第六年,谢家满门抄斩,我苦求他们接她回来,可裴家净是贪生怕死之辈,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等她见了我就知道,只有我对她生死不离,我去了金陵,金陵太远了,我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云萝道:“夫人,我的确不是裴映鹤,是您认错了,我怕您伤心才将错就错,没有歹意,我脚上这双鞋子你还是取回去吧,把它留给真正的主人。”
“鞋子?”鸳鸯喃喃,目光移到云萝脚上,“鸳鸯绣鞋,映鹤最喜欢的鸳鸯绣鞋,你穿着这双鞋,你就是映鹤!”
啊?这双鞋不是她哄自己穿上的吗?
云萝要崩溃了,这个鸳鸯不仅是有些玄乎,还得了失心疯,时灵时不灵。
云萝循循善诱:“您再好好想想,今早是您给我穿上的,起先我不肯穿,您还哭了呢,记起来了吗?”
半晌儿,鸳鸯点点头,似乎是想起来。
云萝松口气,“那劳烦您将鞋取回去吧。”
鸳鸯又摇头,笃定道:“你是映鹤,我只会给映鹤穿这双鞋,所以你是映鹤。”
“……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是映鹤的儿子苍羽的师妹云萝,我真的没有骗你。”
“映鹤的儿子?”鸳鸯诧异。
可巧,苍羽这时来了,他急急穿过桃花林,往八角亭台这边来。
“师兄!”云萝大喊。
鸳鸯警惕看她一眼,云萝顿时又不能说话了。
“云萝?”刚刚那一声,苍羽听见了。
云萝疯狂点头,几乎要哭了。
苍羽上前,一把将云萝拉在身后,持剑质问鸳鸯:“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对云萝做了什么?”
剑气如霜,身后花瓣纷纷坠下,风袭残蕊,气贯长虹。
鸳鸯毫无惧意,盯着苍羽的目光全是仇恨,她咬牙一字一句:“谢、思、笙。”
苍羽挑眉,道:“那是我爹,有仇你找他报,我和我师妹没招你惹你。”
“谢思笙,你可真是会巧言令色,你这个横刀夺爱的贱男人!”鸳鸯怒气冲天。
苍羽冷笑:“横刀夺爱?搞清楚好不好?我师妹是我的,你真是疯了!”
鸳鸯眼中他就是王八,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听,满心都是想让他去死。
“去死吧,贱男人!”
鸳鸯手指蜷如鸡爪,掌心蓄力,树梢,地上、石桌、亭角……全部的桃花都拢在半空。
狂风呼啸,云萝衣裙和乌发于风中扬卷,身前苍羽的发丝拂过来蒙住了她的眼。
花瓣破空而来,冷香扑鼻,是最温柔的索命刀,苍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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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空挥剑,斩断香魂,大片花瓣泄力掉落在地上。
趁苍羽在花海间周旋,鸳鸯飞身掠过来,像将云萝夺过去。
眼看她越来越近,云萝跑不动,脚上穿着鸳鸯鞋,只能受她辖制。
苍羽直接迎上去,同鸳鸯交手。
鸳鸯后退两步,想躲开苍羽,抬手又蓄力,这次将桃花叶子尽数薅了个干净。
树树芳菲、琼林玉花转瞬成空,摧古拉朽,繁花落尽。
云萝看明白了,鸳鸯只能借助外物打击对手,近战是她的薄弱点,单就武力上来说她并不是师兄的对手,但有自己这么个人质在这儿,师兄不敢离自己太远。
鸳鸯的招式不足为据,但鸳鸯这个人还是很可怕的,可怕的是似乎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让云萝说话,果真就让人口不能言,不让云萝走路,果然迈不出一步。她有一股极强的念力。
这种念力比任何刀剑符咒都可怕,想要突破绝非易事。
云萝低头看束缚住她的鸳鸯绣花鞋,鸳鸯刚才说映鹤痛恨一些给女儿缠足的人家,说明也有不缠足的女子,再看这双鞋的大小,料定映鹤是没有缠足的。
鸳鸯将她变成映鹤,却要用这样一种映鹤所痛恨的方式。
让爱宣泄的她闭嘴不能言,讨巧乖顺。
让她无法行走,困于一方小小的四方宅院。
真正的映鹤是这样的吗?又甘心变成这样吗?
不能同苍羽说话,但同鸳鸯说话应当是不受限制的,云萝试着张开嘴。
“鸳鸯,你真得还记得你嫁到裴家的目的吗?”云萝大声质问。
“你说你想帮助我,想让我至少在家中能感到自由快乐,可你现在对我做的,是不是违背了你的初心?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你是最懂我的人,为什么要用我最厌恶的这些规训限制我的自由?”
鸳鸯泪水沾襟,她咆哮者为自己分辨:“我也不想!可若不困住你,你就会与当初一样,你会离开我,你会远走他乡,你会被谢思笙勾引去金陵,白白赔上性命,我绝不能让你再一次离开我!”
话罢,鸳鸯恶狠狠地盯着苍羽。
“……我不会被谢思笙勾引的,你放心,他长得那么丑,我才不会被他勾引!”云萝感觉又把大师兄推坑里了,赶紧拉回来。
鸳鸯闻言有几分欣慰,“他虽长得丑,但勾引人的本事不小,该死的贱男人,好好一个女儿家都叫他给勾去了!他贼心不死,我不放心,我先杀了他!”
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真如对牛弹琴,云萝累了,道:“你先放开我吧,我一直站着很累。”
鸳鸯仍不松口,反道:“我来扶你。”
苍羽抢在她之前,飞身过来将她扛上肩,这下,鸳鸯目如喷火。
完了!云萝很绝望,大师兄这是在燃烧的鸳鸯心上浇油,没办法了,只能快点跑了,她同苍羽说不了话,打手势示意赶紧走。苍羽会意,扛着她一路飞奔。
突然,整个裴府上下震动。
府中一草一木都根拔起,假山湖石悬浮在半空,空中急聚一堆物事,有八角亭中的石桌石墩,厨房中的菜刀、面板,书房中的书籍、狼毫笔,竹林中根根修竹……
黑白无常索命都未必有这么多花招,真得很想让她们死了。
身后有鸳鸯撕裂的嗓音怒吼声。
“把这个狗男人给我浸猪笼!”
8. 单支羽飞落水云间,双仙凫归去蝴蝶冢
巨石穿空,双面夹击,苍羽跃上高空躲闪,两块顽石相撞,发出轰隆巨响,无数碎石四迸。
悬浮在空中的所有物体一齐砸向二人,让人应接不暇。
云萝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有结界,这样密集的攻击都未伤她分毫。但苍羽不知,只知道将她紧紧护住,他自己身上被砸的衣衫破烂,替她挡了一击后,一口鲜血喷出。
师兄!云萝呼喊不出,焦急、心痛、无力。
紧接着,数十支竹竿交叉,架起竹笼将苍羽团团围住,一阵天旋地转。
裹挟着苍羽的竹笼飞快滚动,碾上桥面,直往湖中去。
雪白剑刃冲破翠绿竹笼,斜斜插进青砖缝隙阻止竹笼继续滚动。
鸳鸯抬手,几块巨石霎时飞过去,直接将竹笼砸进湖中。
怎么办?师兄会淹死的!
云萝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她做惯了噩梦的,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可她无法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即便是在梦中,她也决不允许有人这么欺负自己和师兄!
云萝攥进拳头拔开腿,她要所有的力量都回归到自己身上!
她闭目凝神,强迫自己收拢所有的意念同那股强大的未知力量抗争。
这很难,她想要挣扎出去,那股外力重新抓她回去,她整个人好像要被生生撕裂。
那就撕裂!人活一世,总归是个死。她宁死也不要做任人驱使、给人逗趣解闷的傀儡。
她要自由,她要做回云萝。
“啊——”云萝嘶吼一声。
她全身浸透汗水,浑身止不住地抖。束发丝绦挣开,狂风撕扯着她的乌发,脚上蹬的鸳鸯绣鞋顷刻间裂成碎片。
鸳鸯见状,目眦欲裂,她声声泣血:“你为了他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头顶上浓云溃散,烈日金光普洒。
日晕中,云萝赤着双足,乌发纷飞,眼底猩红。
看着这张全然陌生的脸,鸳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眼底的错愕很快化为怒火,她蜷起手指,急速扑过去厉声道:“你是谁?你把映鹤弄到哪里去了?”
云萝一挥袖,一道无形弧光划出,穿过鸳鸯的腰腹。
鸳鸯登时瘫倒在地,浑身软绵,她无力起身,只能恨恨咬牙。
云萝抬手,水中竹笼腾空升起,她再一收手,竹笼被拽着落回地上,苍羽的咳嗽声随之传出。
“师兄!”云萝喜悦,提起裙摆朝他奔跑。
苍羽脱身出来,整个人湿哒哒的,衣摆挂满水,一股股倾注而下,坠得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怕云萝担心,他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刚刚没憋住,呛了一口水。”
云萝给他拍完背,上手抓着衣摆拧水。
苍羽看着她长吁一口气,“你可算变回来了,要是一直是刚刚那样子,我以后怕要改口叫你娘了。”
云萝白他一眼,“那你刚刚怎么没认出你娘?”
“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多大,早记不清了。”苍羽又一思量她这话,咂摸出一语双关的不对味,“你这小萝卜头,是不是想占我便宜?简直倒反天罡,你忘了是谁一口饭一口饭把你养这么大了?”
苍羽佯装气倒,压着喉咙卖老,“原本打算让你替我养老送终,现在好了,你能提前给我送终。”苍羽抬眼偷瞄她一眼,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小萝卜果真被他逗笑,才放下心来,没忍住冲她咧嘴一笑。
“我看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非要认我当……”云萝嘴还张着,话说不出来了,她惊讶地看着湿师兄变成了干师兄。
苍羽也觉察出异样,他身上被冷水浸透衣服瞬间干爽,紧紧扒在身上的刺骨寒意消散,整个人轻盈温暖。他看向覆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肉乎乎,细腻白皙,笼着淡淡金光,温煦有力。
“是你,你从小就有修仙天赋!”苍羽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看云萝的目光好似看到自己养的大白菜终于出类拔萃,满是欣慰,还有说不出的得意,“师兄给你找最好的修仙门派拜师,听话,等师兄找到师父,回来就去接你。”
云萝低头看着掌心中似炽焰一般的光团,不由轻轻皱眉,还有她刚刚那股突如其来、有如神助的力量,这些都并不属于她。
“怎么了?”苍羽见她如此,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他握住她的肩头,眉眼间尽是担忧紧张。
“哈哈哈哈——”
身后的鸳鸯爆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我认出你来了!是你,是你抱走了他!”鸳鸯抬手指着云萝,又指向苍羽,笑得癫狂。
抱走师兄?云萝一头雾水,仰头望苍羽,他身姿颀长,个头极高,整个人有三个她那样长,她又不是只蚂蚁,怎么将如此庞大的师兄抱走呢?
云萝问她:“你什么意思?”
鸳鸯只是看着她发笑,不言语。
她神识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云萝本也没指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有逻辑的话,转而审问起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鸳鸯瞥她一眼,云淡风轻又带谑浪笑傲:“我是鸳鸯。”
苍羽听到她的名字,眸中光影一掠,握紧剑柄,问她道:“你和我娘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讲过?”鸳鸯倚靠假山石,双手摸着斜披在左肩的一束青丝,垂着伞边似浓密眼睫,抬着乌黑的眸子看,流露出一副风流姿态。
云萝这才发觉她相当貌美,先前的病容敛住了她的容颜,她又有意掩盖,装出老态。如今又像孔雀一般张开绚烂羽毛,老虎一样抖起浑身的油量皮毛,她这是在示威。云萝敢肯定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师兄爱听的。
“不许说!”
云萝喝止的瞬间,鸳鸯亦开口。
“我是你娘的相好,”鸳鸯勾着唇,恶劣地笑,“按规矩,你该叫我一声义母。”
云萝倒吸一口冷气,女子之间当然能互相爱慕,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
但云萝怕师兄一时无法接受,会伤心,会难过。
师兄看上去没心没肺,就算是天塌了,他都能说成老天爷在给他盖被子。
可绝没有因为一个人足够顽强、足够和善,就放任风霜雨雪去欺压的道理。
云萝的目光从刚才就一直黏在师兄身上,师兄垂眸片刻,眼底隐含的一点泪光在抬眸的瞬间化作熠熠神采,嘴角的笑到底夹杂了几分苦意。
“原来是这样,她知道的话应该会开心,不过我娘已经死了。”
二人长久对视,鸳鸯盯着苍羽笑。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鸳鸯仰头望天,眉与眼蹙在一起,滚滚泪珠顺着颤抖的下巴沾透衣襟,烈日灼烧她的眼,她抬手捂住眼,那泪水就从她手的缝隙处潺潺流。
她呜咽如同困兽,咆哮:“我爱她爱错了吗?对,我爱错了,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为了接近她嫁进裴府,我对她见不得光的爱就不会叫人知道,她也不会被远嫁到金陵,是我!我不该爱她,是我的爱害了她!”
悲痛到绝望的河流汹涌漫出。哭的人太伤心,闻者亦被这股悲伤侵蚀。
云萝看得于心不忍,她道:“女娲娘娘创世之初,造人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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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规制过女子只能与男子相爱,你当然能爱她。”
话说出口容易,但两个女子在风吹雨打的世间携手立足何其艰难。
男女相爱是人间定的规矩,婚姻也是,云萝不懂人间情爱,但如果爱真的弥足珍贵,怎么只单单困囿在男女之间,女子和女子怎么就不能相爱呢?
云萝搞不懂人间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奇怪的规矩。
人死了用四四方方的棺材装,人活着也有无形枷锁加身。
神创造了人,是想让人好好活着的,人应当是自由的,想爱谁就爱谁,怎么人自己还偏偏要制造出那么多规矩把自己装进去套牢?
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鸳鸯多少,但好在鸳鸯听进去一句,不住地重复嗫嚅:“对,我能爱她,能爱她……”
苍羽取出一块白玉递给鸳鸯,日光下,玉质清透温润,浑圆壁玉正中央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玉的另一面刻着“映鹤”二字。
“我小时候,我娘从来不抱我,她总爱摩挲这块玉,有一次我听见她说:鸳鸯对不住,误你一生。”
苍羽微笑,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小事,“原来这只鸳鸯是你,我替她完璧归赵。”
鸳鸯看见玉的这一刻,朦胧眼眸顿时清亮,她颤颤巍巍抬手,指尖触碰到温润感的一瞬间,仿佛碰到了映鹤的手,她们手持一卷,月下共读,偶尔指尖相碰,就是这样的触感。
时隔十余年,鸳鸯还记得她们一起读过的诗:
“分香兮剪发,赠玉兮共珍①”
她轻轻念着,柔风拂过她的发丝,唇角牵起浅而宁静的笑,她心中果然是有她的。
云萝鬼使神差,抬手在玉上一点,霎时腾起一片光雾。
雾中一个女子掀开轿帘,她似是看到了什么惊艳的景色,眼眸一亮,叫人停轿静静观赏。
十里桃林,落英缤纷,有道倩影席地而坐,她倚着桃树,手持书卷,读着读着打起瞌睡,花枝如帘轻轻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有妇人闯进来道:“鸳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哪有点闺阁女子的样子!今日徐屠夫请媒人给她三儿子来提亲,是正经娘子又怎样,要我说还不如答应县令给他做小……”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
“鸳鸯。”轿中女子放下帘子,自说自笑。
这头的鸳鸯听映鹤唤她名字,忙伸手去,手指刚碰到映鹤的脸,光雾便散了。
后来的事鸳鸯就知道了。
那一日后,裴家大郎突然来到桃林,鸳鸯自然认得这是映鹤的大哥。打瞌睡送枕头,她正苦于推脱婚事,又想找机会接近裴映鹤,搭上了裴大郎岂非一箭双雕?
桃林外停了一顶轿子,她那时并未留意。
所以她不知枕头和箭是有人为她精心奉送。那个人给了她高枕无忧,给了她坚实的靠山,给了她半生安稳。
更曾为了她,费了好一番心思。
鸳鸯破涕而笑,她的映鹤就是那么聪明。
她抬手抚上发髻脱簪,那双苍白的手干瘪下去,萎缩成薄薄的一层皮紧贴嶙峋瘦骨。
顺着她的手滑落在地的不是簪子,而是一块澄澈如水如琉璃般的碎片。
“多谢。”鸳鸯笑着看向云萝苍羽二人,她的身体在渐渐消散,如同梢头桃花,随风散落。
亭台楼阁转眼间化为乌有,如泡影般消散。
整栋裴府彻底消失不见,只余几棵桃树,花朵于春光中怒放。
云萝弯腰拾起地上鸳鸯留下的碎片。
“师兄,这一切应当都跟这个东西有关。”
9. 呆云萝神游寄身处,恶明烛问情红绡帐
“这是什么东西?”
苍羽蹲下身,看云萝手里的琉璃碎片,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一把被云萝抱住,肩膀叫她轻轻拍着。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用意,心底有股暖流上涌濡湿眼底,有些酸涩。
“师兄,我抱抱你。”云萝脑袋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
他笑着抱紧怀里的云萝,这个小不点伸出手都够不着他的背。
但莫名的,他觉得很踏实。
没人抱过他,也没人这么抱过他。
他清清嗓子,压下声音里的哭腔,吊儿郎当,鬼哭狼嚎:“爹的小棉袄,爹没白疼你。”
紧接着,苍羽胸口被锤两拳。
“疼疼疼……”苍羽捧心,装出虚弱的样子。
云萝道:“活该!”
“你现在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大?”苍羽纳罕,回想云萝对付鸳鸯时爆发出的神力,他替她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忧。
乍得神力,倘若掌握不好,很容易走火入魔。
想起师父,苍羽又是一阵心塞。
而且云萝这力量得来的十分痛苦,冲破鸳鸯幻境之时,苍羽不敢想她得有多痛。
他知道云萝一直都很勇敢,也很有天赋,比他强多了,他替她开心,想守着她平安长大,但他做的不够好。
苍羽内心懊悔不已,他不该带云萝来裴府,让她身陷险境,无端遭受折磨。
他又痛恨自己太弱,没有能力保护她。
“师兄,我刚刚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厉害,手里抓起一道光就把鸳鸯捆住了,还有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竟然知道去碰你的那块白玉让鸳鸯看到过去的画面,我……”
话没说完,云萝体内一股力道冲撞,有点晕,她踉跄一步。
“怎么了?”苍羽大惊,一把抱住她。
云萝意识昏沉,眼前师兄的脸越来越模糊……
*
云萝再睁开眼,是在一张仙雾缭绕的白玉床上。
入目是重重纱帐,那纱大概极轻,无风也能轻轻摇曳,一层层吹起,如风拂花海。
室内香雾微微,清甜的香味隐隐约约飘入她的鼻孔,不突兀,不惹人厌。
穹顶镶嵌万千明珠,辉煌灿烂,屋中陈设各种珍奇摆件,极尽奢靡。
此处灵力之丰沛让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适,连头发丝都被供养的如水似缎,浑身神清气爽。
这真是个好地方!住在这个屋子里实在是幸福至极!
云萝心中很是喜爱,若有朝一日,她们寻回师父能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还有师祖,她们也一定能找到师祖的!
云萝美好畅想一会儿,仍没有等来苍羽,心中不安起来。
这是哪里?
云萝想起身,身下丝被柔软细腻,手撑在上面滑了一下,重新落入温柔乡,脸颊和手腕贴在柔滑被面上,同样丝滑的乌发泻落到地面。
云萝犯起迷糊:她的头发有那么长吗?
未等她细细思量,歪头的动静引她侧目。
隔着层层红纱帐,有道身影隐约朝这走来。
那人一手拿一支海棠花,一手掀红绡帐,待掀过十几层,云萝终于看清他大致的模样:
他白发赤瞳,身量高大,比师兄还要高,傀俄如黑山,遮天蔽日,玄色烫金衣袍被他穿的很巍峨。
他甩着衣袖,向她走来。
云萝不由自主往床里面缩了缩,壮起胆子问他:“你是谁?”
闻言,他顿住脚步,勾唇一笑,“不记得我?”
云萝摇摇头,见他长得与师兄有五、六分相似,但他看上去很凶。
师兄是肤白似玉,眸如点漆,唇红齿白,是春光绚烂里的璀璨桃李,是一点就着的榴火,美得热烈明显,让人移不开眼。
但这个人,肤色没有师兄那么白,有一点古铜色,那一双眉眼最像师兄,但多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邪气,瞳赤如焰,发白似雪,这就更骇人了。
这个人是淬火的利刃,锋芒毕露,是覆雪苍山,寒冷坚硬。
那种顶天的压迫之感令人不敢瞻仰,自然也无法欣赏他的凌厉美貌。
云萝又缩了缩身子。
“怕我?”
那人已经走到床边,他站在那里,遮住日光,床上一下变得昏暗。
他俯视缩在床角的云萝,轻笑:“出来。”
云萝当然不肯出来,她知道这样做其实无济于事,恐怕还会惹怒他。
但当面对一个体型过于悬殊的野兽,避无可避时,人还是本能地缩在角落里。
捕食的野兽一向有耐心,但猛虎抓踩中陷阱的兔子可用不着什么耐心。
他一把抓住云萝的脚踝,握紧。
云萝猛不丁被一只滚热的大手钳制,本能蹬了两下腿,换来收紧的控扼。
她一点都不怀疑他只要轻轻用力,她那只细细脚踝就会嘎嘣碎掉。
虽然她还保持着双手扳着床沿趴着的姿势,心里已经认栽。
她听见背后的人低哑着声音又问:“出来吗?”
云萝乖乖点头,像条青虫一样一点点朝后蛄蛹。
大概嫌她太磨蹭,那人握着她的脚踝,直接拉过去,还顺手将她翻了个面儿。
她躺在床上直面他。
那人也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隐怒,晦暗不明。
突然发觉自己很不对劲,她长高了,手也变得纤长,胸前鼓鼓,长腿细腰,看这身姿该大概是个大姑娘了。
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的,也绝非是她的大小!
她一下想到自己被鸳鸯穿上那只绣鞋后,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难不成这次她又被拉进什么人的幻境中了吗?
一朝被蛇咬,云萝很警觉,她没多想,直接伸手脱衣服。
她本来就只穿了一件里衣,质地轻盈飘逸,柔软非常,她手忙脚乱地拆了腰间丝带,忽觉不妥。
“你在做什么?”面前的男子一顿,蹙起眉,但那双眼却没有避嫌躲开,直勾勾地看着,还饶有兴味。
云萝脸颊绯红,她也是有羞耻心的!立即收拾恢复衣衫,却不得其法,连带着衣襟有散落之势。
“好玩吗?”男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眸底火焰更盛,“变着花样折磨我,好玩吗?”
云萝懵懂,不知其意。
但见那男人深吸一口气,已经放手松开她,抬起两只手替她拢了拢衣衫,在她腰间重新系好一个蝴蝶结。
做完这些,他伸手朝她头上探去,取下一支还很鲜嫩的牡丹花,换上他新折来的那支海棠花,又调整了几下,才满意罢手。
云萝抬手,不自然地抚了抚头发,突然有这么多这么长的头发,她还很不适应。
男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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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满意?”
云萝忙摇头,鬓间海棠花轻晃。
男人抚着她头上的海棠花,有几分粗粝的温柔,“我是个粗人,不懂伺候神女,只学会梳这种简单的发髻,我倒可以继续学。”
紧接着,他的语气陡然冷了下去,“不过你倒没必要梳,毕竟你的身体一直在睡着。”
云萝只听到“神女”两个字,眼睛一亮,“我是神女?”
男人失笑:“看来真是不记得我了。”
见他还是好说话的,云萝放下警惕,问出一连串:“你是谁?我师兄呢?这是哪里?为什么说我是神女?”
“记住,我叫明烛。”
男人只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云萝追问:“那你有没有见到我师兄呀?他穿蓝色衣裳,手拿长剑,长得特别好看……还有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你救了我吗?我真的是神女吗?”
明烛鼻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有些倨傲,“你抱抱我。”
啊?云萝疑惑。
这似乎是他回答问题的条件。
云萝不假思索,窝进他的怀里。
窝进去的一瞬间,云萝觉得自己仿佛一只鸟扑进遮天的险山,掉入一个滚烫的深渊。
她完全被他的巨大身躯笼罩,视线受阻,只能感受到他一只手扣住她肩,另一只手搂过她的腰搭在小腹上。
眼前全都是他的胸膛。
她看不见的高处,明烛眼中欲念深深,爱意中掺杂着恨,最后都尽数化作痴迷。
明烛耳尖红透,只能将人紧紧抱着怀里,他张开自己的羽翼,如珍似宝,心肝一般护着怀里的云萝,又爱又恨。
云萝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断气,他抱得太紧了,她连伸手推开他的一点空隙都没有,原来他叫她抱他,是要杀了她吗?
云萝试图扭动身体挣扎,口中气息奄奄:“救命……”
身上叫人窒息的束缚赫然松开。
云萝瘫在他半搂的怀里。
“张嘴。”明烛声音沙哑。
云萝惊魂甫定,置若罔闻。
明烛自己上手捏开她半张的嘴,贴上前要给她渡气。
想了想,还是拉开一段距离。
两人唇间隔了一朵牡丹花,虚空渡气。柔软的花瓣贴在云萝唇上,牡丹的香气混合着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息,兰香桂馥,馨香竟体。
吸了纯阳之气,云萝幽幽好转,身下又是温养人的白玉床,她立时清醒,睁大眼睛看着明烛。
“你、你要杀我吗?”
杀她?明烛低头一笑,她把他害得那么惨,把他当狗一样骗,他应该杀了她。
她的身体一直在他这里,杀她易如反掌。
可他要是能动手,还要等到现在?
他动不了手,反倒成天伺候她。
即便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一次次上刀山下火海的离魂,空留一幅身躯在他这里,他都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他恨自己心软,更狠她心硬。
看着她害怕他的模样,明烛心底又升起一股烦躁,他就那么可怕吗?
她在她那个该死的师兄面前可不是这副样子。
他恨那个做作的男人,但又不经意地学着苍羽的口吻跟她说话。
“乖,我怎么会杀你呢?”
10. 疯魔郎甘陷深情海,破仙镜无奈难重圆
“那……是我误会了。”
云萝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其实并不十分坚信他的话。
虽然他如果想杀她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实在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但这并不代表对方就一定不会杀她。
很多野兽抓住猎物以后都不会立刻吃掉,就好比猫逮住老鼠,总要先按在地上搓圆按扁,折磨得就剩一口气再杀掉!
云萝打了个哆嗦,心中默念师兄的教诲:当敌友不分,对方又过于强大时,就算人家要杀你,你也要装作不知道,慢慢周旋,趁其不备再将其反杀。
故而,云萝眨着两只大眼睛,一脸天真无害,问道:“哥哥,这是哪里呀?”
明烛替她整理头发的手指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心情大好,心里又不免骂一声“小骗子”。
他道:“这里当然是我们的家。”
云萝一字一顿,不可置信:“我们、的家?”
“嗯。”明烛答得毋庸置疑。
那他就是她的家人喽?云萝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明烛有几分咬牙切齿。
云萝又问:“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只需要记得我是你夫君。”明烛怕又吓着她,添了一句,“你以后的夫君。”
云萝瞠目结舌,说话比吃螃蟹还费劲,“我不会成亲的……我以后是要当神仙的,我劝你也不要有这种想法了。”
“哦?”明烛挑眉,反问她,“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神仙不能成婚,这就是你对我始乱终弃的理由?”
“始乱终弃?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得你,又怎么会……”
“够了!我认得你就够了,记住不要再抱其他野男人,尤其是你那个师兄!”
听他提到师兄,云萝心一沉,追问他:“我师兄呢?”
明烛猛地捏住她发间的海棠花,指尖粘上烂掉的花瓣,指缝被胭红汁水浸染。
“师兄,师兄,你知不知道你一口一个的师兄是个多么低贱的东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师兄?”
“啪”一声脆响,云萝一巴掌呼在他下巴上,“不许你这么说我师兄!”
不只是气的还是吓的,云萝浑身颤抖,满脸泪水。
血气上头,打完人才知道后怕,她看着庞然大物似的他阴沉着脸,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
她以为她要迎来他的雷霆怒火。
“你打我。”他竟然很委屈,睁着一双眼底红透的怒目,好像随时会碎掉,“你又为了他打我。”
她撑起理直气壮,紧盯他,无声对峙。
“罢了。”明烛先泄了气。
对她,他从来都心软。
“你打我就打我,我从来都没还过手,你怎么还哭上了?”他抬手替她擦眼泪。
看她哭成花脸猫,明烛忍不住笑她:“小怂包。”
这语气好像师兄!
云萝抬眼望他,长得也这么像,难不成……难不成……
云萝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是我师兄的爹?”
她是碰了鸳鸯留下的琉璃碎片后,才来到这个地方的。
她想自己一定是又变成了裴映鹤,这次的时间是映鹤出嫁后。
怪不得他自称是她夫君,又说她始乱终弃,映鹤大概也不是真心实意和师兄爹成亲的,师兄爹自然颇有怨言。
可师兄爹不是叫谢思笙吗?云萝想了想,明烛许是他的表字。
那她所在的地方就是金陵谢家了。
这是又落入幻境了。
谢思笙为爱疯魔,疯得大概要比鸳鸯厉害的多,头发都白了,眼都红了,儿子也骂上了。看上去很不好对付。
云萝发愁。
明烛却神清气爽,他心情似乎很不错,“这么说也很恰当,我是他爹。”
果然。可她不是他娘呀!
云萝一脸郁闷。
转眼计上心头,云萝立马来了精神,迂回道:“那你不想见见你儿子吗?”
明烛挑了挑眉,对她的小算盘门清,不拆穿,顺着她的话道:“见那个不孝子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云萝没有一点失望,反倒放下心,一是确定了师兄并没有受到魔爹的伤害,二是她身处幻境,还是别把师兄拉进来为好。
现在她只希望师兄有多远躲多远,因此不再着急见师兄。
她当下要做的事就是尽快找到走出幻境的方法,便同明烛攀谈,套起近乎来。
“你的头发怎么是白色的?”
“被人骗了,伤心欲绝,一夜白头。”
“……那还挺惨的,你的眼睛怎么是红色的?”
“气的。”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你若气死谁如意①……”
“你如意。”明烛幽幽道。
“……”她真是替师兄娘承受了不白之冤,她咧嘴露出八颗牙齿,“怎么会呢?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盼着你死呢?”
他赤瞳猛地睁大,先愣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凑上前,嗅到她发间的香气,心花怒放,握住她肩头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同样发颤:“你承认我是你夫君了?!”
这是重点吗?不过顺坡下驴,云萝乐见,她道:“当、当然了……”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明烛,他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蜜酒池子,沉浸在幸福幻影中,殆不知天地为何物。②
醉里恍惚想起上次她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是他被封印进天机镜五百年,整个魔族沦陷。
这一声“夫君”的代价太沉重,但不知悔改的醉鬼管不了这么多。
他的耳朵只能听得到她在叫他夫君。
他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雀跃,以及那样密密麻麻叮咬般的渴望,他每一口呼吸都备受煎熬。
他不能伤害她,他告诫自己她身体里的魂魄尚年幼,更何况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女。
即便恶魔如他,对神不屑一顾如他,他也不愿亵渎自己的神明。
但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是什么金石意志,这一点他深有自知之明,以往的每一日,他在警醒自己最多的话就是不能趁人之危。
所以,他放开她,逃也似地走了。
云萝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穿过一层层红绡帐,腹诽他果然疯的不轻。
风雨晴雷,说变脸就变脸,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唱哪出。
他一走,泰山压顶般的气息一扫而空。
云萝轻松了,她跳下床,目光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她想上前看看师兄娘的长相。
她见过裴映鹤的脸,一次是自己变成她后,在湖水的倒影,模模糊糊的;另一次是在师兄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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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幻影中,隔着金雾,也不尽清楚。
云萝对师兄的娘亲很好奇,师兄这么好看,娘亲一定美极。
除去这些,她对师兄娘更多的是同情。
裴映鹤受制于人间的世俗立法,不能同真正喜欢的人相伴一生。
又被迫跟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对映鹤实在是很不公。
世人都说母亲天然就爱自己的孩子,但云萝觉得映鹤可能不怎么喜欢师兄。
她生下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准备成为一位母亲。而是为人妻的无奈。
这对她很残忍,对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也是。
无论如何,映鹤同师兄血脉相连,是师兄在世间最紧密的亲人。
云萝是个比师兄还不如的孤儿,一生下来被弃养,对父母一概不知,有这么一点点的亲缘牵绊,她都想捕捉。
师兄的娘亲,也算是她的半个娘亲了,这回她便要好好看看。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凑到镜子跟前。
镜中云萝的脸僵住,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过度恐慌下,她跌坐在圈椅上。
正对妆台,同镜中人对视。
那个成熟美丽的她,眉眼间稚气褪去,肤如凝脂,唇若含朱,展现出一种羽翼丰满的美,是她看神仙画里最喜欢的模样。
但她见了她,比见鬼蛇还怕。
并不是被丑到,也不是被美到。
而是她还是她!
准确来说或许是长大后的她,这张脸、这具身体都是她的……
根本不是裴映鹤。
那刚刚被她误当成师兄爹的男人是谁?
她又是怎么忽然长大的?
这层层疑惑,让云萝感觉自己置身于雾障中。
这实在是出乎她的认知范围了。
云萝掐了掐手心,很快镇定下来,心道自己是要当神仙的人,日后定会见惯大风大浪的,这点魑魅魍魉休想吓住她!
余光里,铜镜有光影闪动,她视线重新落回去,面前的铜镜竟然慢慢消融。
铜镜无影无迹,它曾在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换上一把柄镜。
柄镜花纹繁复,虫鸟瑞兽,还有她看不懂的各种图腾,云兴霞蔚,异彩纷呈。
可镜面却是四分五裂,陆离斑驳,残缺不全,坏得彻底。
但这都不影响它大放异彩,云萝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但她笃定这绝非凡品,在神品中也绝非凡品。
这该不会就是师祖苦寻的天机镜吧?!
这个想法忽然冒出来,云萝心扑通扑通跳,伸手去捞悬在半空的柄镜,镜子似有所感,自己到了她手上。
云萝捏着手上的镜子端详,心仍在狂跳,这该不会真的是天机镜!
残缺的镜面上头只虚挂着两块琉璃般的碎片,其余的全都不翼而飞。
云萝心下一动,她捡到的那片同这两块幸存的碎片的很是相似。
这念头一起,她的掌心中倏然出现她从鸳鸯处得到的那块碎片。
碎片迫不及待地飞到镜面。
严丝合缝。
云萝睁大了眼睛,她自镜中看到她身后多出来一个人。
明烛去而复返,这次手上换了一支芙蓉花。
镜子裂痕处分裂成数个他。
“修好它,再把我再关起来吗?”
11. 天机镜碎作燕几图,伶俐仙醉戏单纯魔
他从背后圈住她,为她发间簪上一支芙蓉花。
温热的话语犹在耳畔,云萝一动都不敢动。
“你在说什么?”云萝无邪假笑。
春日融融的室内温度骤降,云萝浑身汗毛竖起,手持柄镜窥视身后的寒意源头。
他身上仍披着那件玄色大氅,里头的中衣却不翼而飞了,露出结实的胸膛,湿漉漉附着一层水渍,冰凉阴湿。
身后的人还维持着俯身替她簪花的动作,赤露的胸膛贴在她腰背上,蕴蓄的水洇染到她那层薄薄衣料上,云萝不由瑟缩一下。
他另一只手虚搭在她的颈窝上,宽大的衣袖垂落到她肩头。她嗅到他身上熏的松木香,清芬微苦,缭绕在周遭,时刻提醒着她置身在他危险的领地。
背上冰冰凉,面上滚滚烫,云萝双颊晕染轻霞,心一下下跳动。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男子袒胸露\乳,活的。
“想看就大大方方仔细看。”明烛慷慨道。
他扳着她的身子转过去,迫使她面朝他。
一回身,满眼宽广胸膛,云萝面红耳赤。
“你、你这人不守男德……”
她结结巴巴的话引得明烛轻笑。
“我守那玩意干什么,我守夫道就够了。”
云萝从他的束缚里挣扎出来,跑着躲进红绡帐。
纱帐似烟云薄雾般隔在二人之间。
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趁他没跟过来,云萝的视线间不容穟地粘到手中的柄镜上。
她带来的那块碎片与镜面残存的两块碎片相接,斗榫合缝。
像是拼凑燕几图似的,镜子头部勉强拼凑完整,下头残缺的碎片块数不知凡几。
看来得先找到遗失的碎片。
云萝把镜子往胸前揣,做贼心虚,眼角余光偷瞥身后的明烛。
明烛贴心提醒:“你带不走它。”
“为什么?我都带进来一个……”云萝兀的住了嘴。
她时常与师兄斗嘴,自古舌战,唯快不破,她好胜心强,养成了什么话斗不过脑子的坏习惯。
“你的身体可是一直在这里,你将东西放在身上要怎么拿走?”明烛慢条斯理,有理有据。
虽然不知道这镜子的主人是不是他,但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东西,她偷拿不说,还被人当场抓包,到底有些难为情。
云萝缩回手,迟来的坦诚道:“抱歉,我承认我是想带走它。”
“无妨,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明烛边说,边越过重重纱帐,闲庭信步,向她走来。
云萝惊讶愕然,复问一遍:“这镜子是我的东西?”
“当然,这可不是普通的镜子,只有天机镜才配得上……”
明烛顿声,挑起最后一道红纱帐,雪发泼瀑,墨眉扫鸦,阴鸷恶煞,似笑非笑地启唇接着道:“神女殿下。”
天机镜、神女,每一个都是让她瞪目哆口的字眼,但无端的,一个更耸人的念头噌地蹿出来,“你是魔尊!”
闻言,他笑意愈浓,下巴微微抬起,眉宇上扬,“呵,正是本尊,难为你还记得为夫。”
石破天惊下,云萝竟十分冷静。
她这是来到了未来,在她原来的那个时间里,魔尊还困身在天机镜中,现在业已冲破封印跑出来了。
云萝低头看四分五裂的天机镜,上古神器岂是坏说就坏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烛掸了掸衣袖,“这就得多谢你那个好师兄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师兄怎么了?”
“有你在,我敢把他怎么样?好了,不提他了。”
她带回的天机镜碎片已经归位,明烛知道她离离开这里不远了,心中很是不舍,又不能阻止她,只能趁她还在,多同她说说话。
“你上次说不喜欢外头光秃秃的,我把碧落彩云间的琼花玉树全都移过来了,如今花开正好,要不要出去看看?我还在外头摆了一桌你爱吃的饭菜。”
碧落彩云间,那不是师祖遇见羽衣仙子的地方吗?
仙人居所,他竟然连人家的花草都不放过,这个魔头!
心中虽谴责,但云萝想出去看看,也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云萝点头道:“好。”
明烛云销雨霁,眉目舒展,“先穿件衣服。”
不由分说,他牵着她穿梭进红纱帐,朝外间走去。
连排的嵌龙凤呈祥纹大漆螺钿柜,金碧辉煌,光泽灼目。
离近了看,这哪里是凤凰和正经龙。
柜子上这只虽然很有龙的形态,也威风凛凛,气势十足,但脊背上长着一双翅膀,不轨不物。
许是她见识少,从未见过这样的龙。
再看那翎羽若孔雀若凤凰的青鸟,紫冠霞帔,煞是好看,额羽长长延至脑后,顷刻生出一种不可攀的高贵之感。
青鸟于层峦耸翠间飞起,直与太阳争高下,它挡住大半个炎日,从中沐火。
明烛淡淡瞥过去一眼,柜门立时全部敞开。
里头整齐挂着一排排女子衣裳,他示意她自己挑选。
大抵看久了那只青鸟,云萝拿了件同样翠绿的裙子。
明烛长眉一挑。
“不穿这件好不好?”
云萝拿衣服的手一顿,故意同他唱反调,“我就要穿这件。”
她要看看这个人对她的忍耐在哪里。
“好。”
他妥协的速度,让云萝始料未及。
明烛自然而然接过衣服替她穿。
云萝也很配合,该抬手时抬手,该转身时转身。
衣裙华美繁复,穿上成了个花孔雀。
云萝手里始终紧紧攥着天机镜,左手倒右手,片刻不可放下。
她可不会轻易被糖衣炮弹骗到。
“很漂亮。”
明烛从首饰匣里取了一对翠羽簪给她戴上,又找出一双绿底面的鞋子,鞋头钉的明珠足有鸡蛋那么大。
经历过鸳鸯给她穿小鞋那么一遭,云萝对别人给自己穿鞋有阴影。
她弯腰推手阻止他,“我自己穿。”
“你自己穿,那为人夫的做什么?”
明烛抬头看她,她正俯着脸,头发两侧的翠羽随动作轻轻晃动,真如雀儿一般!
他心中喜爱得什么似的,这简直就是在他心上熬糖,咕咚咚冒泡。
见他坚持要给她穿,云萝只得硬着头皮让他穿。
但见他迟迟不动作,她一只脚还被他抓在手上。
云萝不耐,绷着脚尖碰了碰他的胸膛。
脚猛地被他攥紧,她没防备,再加单脚着地本来就不稳当,一时便要倒地向前扑去。
好在明烛及时拦腰抱住她。
云萝的手就那么水灵灵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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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胸。
又抓了抓。
坚硬如顽石。
居然是这样的手感。
云萝很失望,松开手。
明烛还弓着背,送身上前任君采撷的模样。
被对方无视。
明烛默默缩回身。
他老实给怀里的她穿上鞋,扶起来,带她出门。
门一推开,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一片春。
犹如仙境。
云萝呆住。
“你喜欢,是它们的造化。”明烛倨傲地笑。
花树下设了一桌宴席。云萝发现这魔头生活十分奢靡。
桌子是同屋内床一样的白玉,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玉盘珍馐,葡萄美酒。
瓜果的香甜气息混合着让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勾得云萝径直向前,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明烛在她对面坐下,拾起筷子给她夹菜,“尝尝这个,你最喜欢的点心。”
又嘱咐她:“先喝口汤,是温的,不烫。”
云萝很不客气,喝汤吃菜,一个不落。
她从未吃过如此神仙美味,一杯葡萄酒下肚,幸福地眯了眯眼,有些飘飘然。
丽舍华裳,好酒好菜,美男在侧,清闲无事。
不羡仙。
过上了这样的日子,谁还要修仙。
耽于享乐,耽于享乐吧。
云萝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壮怂人胆。云萝支着脑袋,半阖半开的眼看着明烛,“你说我封印了你,你不恨我吗?”
“当然恨。”明烛提起酒壶替自己斟酒。
绛紫澄澈的酒水落进琉璃盏溅起微沫。
云萝问:“那你还好酒好菜的招待我?”
“没办法,谁让我中了邪。”
“那你不想报复我?”
“比起报复,我更想谢你。”
明烛举起酒杯在她的酒杯上一碰,发出呤叮一声轻响。
云萝不解:“谢我什么?”
明烛答:“谢谢你选择了我。”
“选择你什么?”
“选择骗我。”
云萝闻言发笑,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好像这儿不太好。”
“能得你一顾,幸甚至哉。”明烛面颊上也染上红,“谢谢你选择了我骗,而不是别人。”
从她接近自己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她另有目的。
哪怕这目的是杀他,他也乐意之至。
“我这儿不太好。”明烛学着她的样子,抬手敲敲自己脑袋。
云萝嘻嘻哈哈一阵笑,手指朝他摆动,“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喜欢。”
明烛双眼睁开,定定地望着她,“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云萝支着烂醉的身子,捞起酒壶给他倒酒,推到他唇边,“喝!”
明烛就着她的手喝了。
云萝道:“我喜欢酒量大的人。”
明烛抄起酒壶,仰头往嘴里灌。
云萝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笑,又替他叫好,“再来一壶。”
明烛见她醉得不轻,一侧面颊贴在桌子上,闭目喜笑盈腮,口中还在嘟囔着再来一壶。
“好,我再去拿。”明烛起身,他晃晃悠悠,犹如如玉山将顷,摇摇晃晃半步后,轰然倒塌。
半晌儿后,趴在桌前的云萝睁开眼,眼神清明,好似根本不曾醉过。
12. 海上岛囚困混沌身,纸马铺初识金梦燃
云萝不动声色,盯着明烛倒地不起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确认他真是真醉过去了。
这魔头的酒量也不怎么好嘛。
云萝起身,将天机镜揣进怀里,左看右看,视线被幢幢花树遮挡。
不远处有座亭台,云萝登上高处,伸手拨开垂落的梅花枝,极目远眺。
芳菲尽歇处,一地金细砂,好似群星璀璨,荧荧闪烁,那些细小的火星子跳动在浩瀚无垠的黑水之上。
泼墨似的水一望无际,无波无澜,波平如镜,真是死水一般。
云萝吸了一口气,自己原来置身海中一屿。
四周乌泱泱的全是水。
茫茫大海中,天地一孤岛。
这可真是无边无际,插翅难逃。
这怎么不算是报复呢?
云萝攥紧了拳头,她本想灌醉明烛,探索逃出路线,同时搜寻一些有关她身世的线索。
既然第一条路行不通,云萝从亭台上下来,朝四处的殿宇楼阁走。
那就“参观”一下魔头的家。
她推开一扇花鸟树纹碧玉雕花门,满室的热气扑面而来,水汽氤氲,袅袅生烟。
云萝挥挥手,驱散雾气,这才看清这里竟然有一处偌大的温泉池。
室内长着一棵参天琼树,树身粗如鼎。
花枝作房梁,花冠作屋宇,轻花簌簌落,温汤云霞蒸。
一室生香。
云萝不得不再一次感慨:
有钱真好!当魔头真好!
这魔头实在是太会享受了!
可惜这不是她的地方,不然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
心又道这里既有现成的热水,他怎么还用冷水洗澡呢?
想不明白,也没纠结。
云萝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眼前倏忽一晃,天旋地转,人事不知,直直倒进身后温泉,水花四溅。
水流落进铜盆,敲击出丝竹管弦般的清响。
云萝眼皮动了动,艰难睁开,见到模模糊糊一个人影站在盆架前撩水拧帕子。
“师、师兄。”
“你醒了!”
苍羽惊喜万分,扔下帕子,快步上前,就着袖子擦干手,扶着她支起的身子,满眼关切,“现在感觉怎么样?”
云萝望着他忧惧的眉眼,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那身上还有没有地方难受?”
“没有。”云萝摇头,圆圆的杏眼露出一丝迷惘,“就是好像做梦了。”
这次的梦她想不起来了,但总感觉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别想了,饿了吧?你睡了一天,师兄叫人给送饭菜过来。”
云萝拉住他,“师兄,我不饿,这是哪里?”
苍羽坐回到床前的杌凳上,拿起几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眉目温柔,喂她喝水,又替她擦敢唇角的水渍,道:“这里是城中的一家客栈,咱们还没出霍邑。”
云萝从他的似水温柔的眸光里,敏锐地感知出另外的情绪。
云萝心蓦地一痛,欲问又恐触其伤。
“想说什么?”苍羽眼含鼓舞,静静等待倾听她将要说的话。
“师兄,裴家现在怎么样了?”
“没了,我跟客栈的人打听了,裴大夫人十多年前就没了,三年前,裴宅失了场大火,我祖父舅舅他们都没了……”
“那裴小郎君也……”
“嗯。”苍羽低低应了一声。
云萝握住他修长秀美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
她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的手。
她的手很热,他握着。
无需多言。
二人自小相依为命,他的脆弱总是被她看到,也轻而易举地被她安抚。
他很幸运。
“我饿了。”苍羽道。
云萝说:“那就吃饭。”
他虽然一整日都守着她,滴米未进,但也没有饿到必须立即吃饭的地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囔囔着吃饭。
“咱们出去吃吧,出去逛逛,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我刚刚做的什么梦了。”云萝掀开被子要下床。
苍羽不乐意,皱眉道:“还想这茬呢,出去你身体行吗,又晕倒怎么办?”
“哎呀,师兄,我真没事,肯定是忽然有了神力累到了就倒了呗,出去嘛!出去嘛!”
苍羽坚持,“不行,等我们赶路时你也不能步行,我打算买辆又大又宽敞的马车,你就老老实实坐在里头。”
“买马车?那我更得出去挑一挑了,出去吧,走吧,走吧。”云萝拉着他的袖子往外拽。
苍羽被她缠得不行,只得松口。
“行行行,也好,你睡着的时候,我请大夫来看过,倒是看不出什么毛病,出去再找个郎中看看。”
要说骏马,还得去西市,两人下楼从客栈掌柜那里打听到这个情报,出门直往西市奔。
霍邑的西市热闹非凡,游人如织,聒耳喧嚣,同并州完全是两幅天地。
各种铺子鳞次栉比,卖牲畜的店家在街边设了笼子,围了栅栏,展示着待卖的鸡鸭牛马。
有个妇人在抓一只越笼的公鸡,那只鸡昂着脖子打了个鸣后,一下子飞出去,妇人拨开人群,高呼:“让一让,让一让……你给我站住,整天乱打鸣不说,现在还敢跑。”
苍羽眼疾手快,腾空跃起,抓住一双鸡翅膀。
引得路人一阵叫好。
“喔——喔喔——”
被逮捕的公鸡还很不服气,绷直爪子在空中乱蹬,挣脱未果后,拧着脑袋回头看抓它的人,想上去啄他。
苍羽笑道,“你还嫩了点。”提着那鸡递给追过来的妇人。
“多谢这位小郎君,多亏你给抓到了,要不然我可费劲了。”妇人气喘吁吁,笑着道谢。
苍羽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妇人古道热肠,气还没喘匀,问他道:“小郎君,你家住哪里,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大娘,你要给我哥哥做媒吗?”云萝从苍羽身后窜出个脑袋来。
“哎呦,这小娘子长得也招人疼。”大娘夸完人,又笑眯眯的介绍起自己,“是啊,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我陈媒婆拉不成的媒,做不成的线,你哥哥长得好,身手又了得,很吃香呢,能找个官家小姐。”
云萝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我哥哥入赘的话,能赘到什么样的人家里?”
“嗷吆,那就更了不得了!”陈媒婆再一细细打量苍羽,这样貌,这通身的气派,她做了十几年媒婆,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儿郎,“要我说咱们霍邑城庙太小,要不然,你这哥哥给公主做驸马也使得的。”
“不过嘛……”陈媒婆转念又道,“攀那高枝干啥!齐大非偶。咱们霍邑城也算人杰地灵,大娘保准给找户诗礼之家,保准善待你哥哥。”
云萝看戏似的瞥向苍羽。
“我们修行之人,不讲婚配。”
苍羽对陈媒婆拱手,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闻言,陈媒婆快咧到脸颊的嘴角耷拉下来。
陈媒婆其实不太懂修行是什么,只以为他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
那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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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婚配,她嘟囔着:“哎呦,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儿郎。”
陈媒婆很失望,提溜着公鸡走远了。
“师兄,你干嘛骗人家?”
“没想过成家。”
云萝听他这么说,适时住了嘴。
“人生在世,一蓑笠翁尔,看花,看月,待到岁暮,独钓寒江雪,恣意快活,何必成婚,误人误己。”
苍羽揽剑在怀,洒脱迈步,游览街边拴着的几匹红鬃烈马。
云萝望着他的背影一怔,师兄就像话本里的侠客一般,潇洒不羁,快意恩仇。
苍羽回头一瞥,“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云萝噔噔噔跑过去。
苍羽问:“你看这些马怎么样?”
“看不出来。”云萝摇头。
选马她们俩都是门外汉,也只能看出来哪只马脸最大,腿更粗。
苍羽道:“那就买最贵的。”
云萝下决定道:“咱们再看看,别着急定。”
苍羽点头:“那就再看看。”
“师兄,你不是饿了吗?咱们要不还是先去吃饭吧。”
“不怎么饿,我看到前面有酒楼的幌子了,咱们沿着这条街看完,正好走到那里再去吃饭。”
云萝顺着他的视线远远望去,还没看到酒楼幌子,倒被别的招牌吸引住了,“纸马铺?纸马是什么马?纸马能骑吗?”
苍羽见她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笑道:“那是给死人骑的。”
又解释说:“纸马铺就是卖香烛,纸钱,还有纸扎的人、马、屋子之类的,祭祀用的,人们把它们烧给去世的家人朋友,以表哀思。”
“哦哦。”云萝恍然大悟,“那咱们要不要去买点?”
苍羽也有这个打算,“我要买栋大宅院,不对,两栋。”
金陵谢家也得有一栋。
云萝闻言,心里有些难过,不动声色地跻身到前头,走到纸马铺门口停下,露出失望之色。
“纸马铺怎么关着门。”
“大概店家有事出去了,我们先看看活人骑的马。”
说着,苍羽便拉着云萝去看隔壁家的马厩。
云萝指着一匹道:“这个最胖,要这个!”
“好!”苍羽抬脚要叫铺子里头的店家出来。
“这马看着健壮,却不如旁边那匹瘦削些的耐力足。”
一道清润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
云萝回头,便看见位翩翩公子,看着年华十五六岁,眉目俊秀,男生女相,身形清瘦,手持折扇,行动举止间透着文弱之气。
苍羽同他道谢,这两匹都要了,一匹可拉不动大马车。
持扇公子道:“二位是修仙人士?”
云萝点头称是。
“太好了!”持扇公子惊喜溢于言表,另一只手也紧握在合拢的扇子上,有些紧张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云萝问他,补充一句,“借钱不行。”
“不不不。”持扇公子连连摆手,“我不借你们钱,我还要给你们钱。”
云萝仰头望天,没掉馅饼。
“我们看上去缺钱吗?”
苍羽眉尖微蹙,不知这小子打什么主意,挪步不动声色地将云萝挡在身后。
“在下绝无此意。”持扇公子躬身向二人行礼,“在下是身后这金家纸马铺的掌柜金梦燃,有求于二位。”
云萝见他态度诚恳,好似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有求于人,便问道:“你所求何事?”
“求二位仙长替我的纸马铺捉鬼!”
13. 老鼠嫁女添丁进口,金氏遗孤家破人亡
霍邑城一家最大的酒楼内。
厅堂正中在演皮影戏,吹拉弹唱,敲锣打鼓,越出欢庆喜悦的曲调。
二楼雅间一扇窗半开着,云萝视线从中穿过,正好落在下头的影幕上。
薄而透的白色丝绢后,光影交织,映出一个琉璃世界来,里头鲜妍灼亮的皮影一步一顿,云萝睁大眼睛,看到一只涂脂傅粉的……耗子!
竟是在演耗子戏,实在有趣!
花梨木雕如意纹的团圆桌前,金梦燃给二人斟茶倒水,很是殷勤。见云萝对皮影戏兴趣盎然,他侧了侧身,远离窗子,以免挡住她的视线。
金梦燃见了耗子就发愁,又正好碰到酒楼唱老鼠娶亲的戏码,更是意乱愁绝。
苍羽眸光扫到他脸上,“这么破费,事先声明,我们可不一定能捉到。”
整个玄周山都是修仙半吊子,就数各种祖传法宝还剩口仙气。捉妖还行,捉鬼……苍羽也没见过鬼,鬼无影无形,想也难捉。
不过如果鸳鸯算是鬼的话,那他……好像也敌不过。
但云萝坚持要帮这小子,他也不敢忤逆。
“能不能捉到暂且不说,二位愿意帮忙,在下已经不胜感激了,实不相瞒我也找过道士驱鬼,也曾烧香拜佛,甚至还千里迢迢从苗疆请过巫师,都拿那只鬼没有办法,我不是没想过请修仙人来捉鬼,可如今哪里还有人修仙?”
金梦燃重重叹口气,拿着折扇在掌心一敲,转忧为喜。
“今日可巧,正见仙长您当街捉鸡,那身手,那架势,您一定能成!”
说完,金梦燃对二人重重一揖。
“在下就全仰仗二位了。”
捉鸡和捉鬼差得有点远吧……
苍羽嘴角抽了抽。
云萝注意力回拢,对他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金公子,你细细说来。”
“我家这纸马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孙几代都靠这间铺子为生,鼎盛之时,官署也来采办纸扎,上供天家,可这铺子传到我手上之后……”
金梦燃压低声音,“纸扎总是无故损坏,夜里新糊的摇钱树,第二日就支离破碎,只留一地碎纸。还有那些纸人纸马,脸上,身上都有残缺,像是被什么东西的牙齿给啃的。”
下头耗子戏还在演,云萝自然而然联想到:“是不是老鼠?”
“起初我也以为是铺子里招了老鼠,又是下毒药,又是放鼠夹,还养了几只猫,全都没用,我请来下头县里有灭鼠疫经验的官差来看,他说我这铺子里没有老鼠。我不信邪,接连几夜都守在铺子里,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糟蹋纸扎。”
“看到鬼了?”云萝问道。
金梦燃摇头。
“到了半夜,不知怎么我就睡着了,后来每次都是这样,不管我白日睡得多饱,子时一过,还是会睡过去,跟中了邪似的。店里的伙计们早被吓跑了,我花钱请胆大的人跟我在纸扎铺过夜,为的就是倘若我睡过去,让他们叫醒我,没想到他们也会准时睡过去,后来的高僧、道士也是如此。”
这的确离奇,云萝倾耳凝神,听他继续说道:
“现在我铺子里堆积的那些纸扎没一个是完好的,这个生意做不下去,我另谋了其他生计,赚到的银钱也不少,其实完全可以撇开这间铺子。”
金梦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面上浮现出沉痛凄哀之色。
“纸马铺是我父我母一生的心血,也是我和妹妹从小长大玩耍的地方,是她们……留给我的遗产,我想当个念想。”
金梦燃哽住,双目通红。
“我的父母和妹妹三年前葬身火海,我怀疑我的家人的死跟纸马铺里的鬼有关。”
苍羽抬眼,目光落到他身上。
“节哀,今晚我就去探一探。”
他这是答应了。
金梦燃道谢不迭,倒了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他坐下招呼二人吃菜。
云萝突然问:“金公子,你真是男儿身吗?”
这位金公子的遭遇与师兄同病相怜,师兄动了测心之心,真心实意地要涉险帮他,她要求他坦诚。
金梦燃举著的手一顿,有些讶异地看向云萝。
“不是,我是女子。”金梦燃坦然承认,面露羞赫,“我并非有意欺瞒二位。”
金梦燃细细道出缘由:“当年我母亲诞下双胞胎,也就是我和妹妹,产婆说我母亲伤了身子,以后不能再生育。我爹娘感情很好,我爹没有纳妾的打算,又怕家业旁落,便自小将我充作男子养,我素来穿男装习惯了,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女子,没同二位讲阐明,是我的不是,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金梦燃仰头喝酒。
话说开了,没什么好介怀的。
见她如此坦率,举止又很是不俗,云萝和苍羽对她颇有好感。
云萝直接道出人家的秘密,脸颊有些热,也喝了一杯。
金梦燃将她面前一碟点心递过去给云萝,见她年纪小,嘱咐她少喝些,又笑着道:“我男装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瞧出我是女子的,刚才我被吓了一跳。”
“我家师妹最是机灵聪慧。”苍羽引以自豪。
说她笨是他,说她聪明是他。
云萝干笑。
三人又聊了些纸马铺的事情,从捉鬼又聊到纸扎样式,苍羽很感兴趣,听金梦燃仔细给他介绍。
又聊起旁的,话题扯远了。
金梦燃做生意走南闯北,颇有见识,同云萝、苍羽二人相聊甚欢。酒过三巡,对二人的称呼也演变成了“羽兄”“萝妹”。
云萝吃饱饭,捏起帕子擦嘴。
一楼的皮影戏也将要演完了,云萝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这老鼠一家给自己的女儿选夫婿,千挑万选,竟然选了只猫。抬着嫁妆,欢欢喜喜地嫁过去,鼠新娘被那猫郎君吃得骨头都不剩。
云萝打了个寒噤。
茶余饭饱。
三人到了纸扎铺前。
金梦燃道:“先给你俩提个醒,一会儿门开了可千万别吓着。”
“看不起谁?”苍羽道。
“非也非也,我的意思不是说鬼吓人,而是说纸人吓人,不是我夸口,我们金家纸马铺扎的纸人惟妙惟肖,跟真人不相上下。”
苍羽道:“那就更得瞻仰瞻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苍羽猛地后退一步。
身后的云萝被他踩了一脚,双手推他抽出自己的脚。
生平第一次,云萝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被什么东西吓到。
她展目望去。
门里,一排排鲜艳纸人紧紧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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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着绿,尽态极妍,街上凉风飕飕,纸人一齐簌簌响。
云萝吸了口冷气,虽然金梦燃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叫她们别害怕,但这么一看还是有点耸人了。
尤其是那眼神好像一直在盯着人看,似笑非笑,吊诡至极。
这“美人”烧下去,阴间人都自愧不如,祖宗都会连夜跳脚。
不过也许这就是底下人的审美呢?
云萝抬脚进门。
油彩味和霉味扑鼻而来,云萝被呛的咳嗽一声,抬手挥了挥。
苍羽道:“你出去等我。”
“不要。”云萝当然不会听她话,走到金梦燃那边帮她一起扶歪倒一片的纸扎。
正同金梦燃说着话,云萝口鼻被一勒,蒙上一块红布。
云萝以为有人要偷袭她,正要踹身后的人,忽然反应过来,也没全反应过来。
“你把你的腰带系在我脸上?”
苍羽边在她脑后打结,边回道:“不然呢?这里可没有绫罗绸缎给你挑,戴着吧,挡灰。”
金梦燃羡慕不已,笑道:“萝妹,羽哥待你真好。”
“是啊。”云萝点头,煞有其事,“二十四孝图里缺了一个,应该把我师兄也画上去。”
她有仇必报,上次师兄也这么占过她的便宜。
苍羽攥住她头顶上兔耳朵似的发髻,威胁道:“你皮是不是痒了?”
忽然,一个纸人的脸贴上来。
苍羽大惊,落荒而逃。
云萝举着那纸人,作势追他。
金梦燃大笑。
笑完了,金梦燃发觉苍羽是真怕这些纸人,留人在铺子里过夜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金梦燃提议说:“羽兄,萝妹,今夜我一个人在铺子里睡,我会叫人把马车停在铺子门口,就屈就你们二人在马车上落榻,等到子时,你们再进来把我叫醒。”
“那怎么行?”苍羽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①
怎么能半途而废。
苍羽道:“今晚你同师妹住马车,我一个人在铺子里。”
金梦燃问:“你不怕吗?”
苍羽也没想到还没被鬼吓到,就被铺子里的纸人吓到了。
“怕。”苍羽如实说道。
但他能忍,而且他很擅长忍。
这根本不算什么。
云萝道:“师兄,我不怕,我今晚一个人呆在铺子里,你和燃姐姐去马车,我觉得这些纸扎都很有趣,我不害怕。”
苍羽翻了个白眼,“除非我死了。”
三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最终决定大家都留在铺子里。
金梦燃叫人送来几床被子,撇出一块空地铺好。
云萝把收拾出来的纸扎挪到边上,抓起一只精妙绝伦的纸马,啧啧称奇,“这跟外头卖的长得一个样!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燃姐姐,这都是你做的吗?”
金梦燃道:“有的是我做的,有的是伙计做的,这只特别好看的是我做的,可惜马蹄子被鬼啃没了。”
云萝把马倒过来,四爪朝天。
马蹄没了掌,成了黑黢黢的空洞。
马身内部空心,云萝鬼使神差,伸手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凑到空洞前往里面瞧。
“啊——”
14. 纸马铺度惊心一夜,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云萝听金梦燃突然大叫一声,忙放下手中的纸马,转头看向她。
“怎么了?”
云萝凑过去,见她的右手食指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口子,指腹皮肉向两侧翻卷,鲜血汩汩冒出。
“这么严重,被什么割的?”云萝皱眉问道。
“应该是匕首。”
金梦燃拿起一把柄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雪白的刃泛着寒光,锋薄如纸,一看就知道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这匕首不知怎么就从刀鞘里脱落出来,夹到了棉被里,我刚刚伸手整理被子,手指恰好碰到了。”
云萝从自己的小挎包里翻出玄周山秘制伤药,在她伤口上倒了一层,抬眸对她道:“一会儿要仔细检查一下刀鞘,可别再伤着了,这伤口这么深,得多疼啊!”
金梦燃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多谢萝妹,你这么关心我,叫我想起我妹妹来了。”
有风从门窗缝中溜进来,小股小股的风涌过,纸扎瑟瑟簌簌,树叶一般,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风木之悲,龙胡之痛。
云萝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她伸出胳膊,小心地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金梦燃抬起完好的那一只手把云萝揽住,低头去看怀里软乎乎好似小猫的一只,英眉下半垂的星眸温情脉脉。
苍羽看得眼角直抽搐。
虽说金梦燃是女子,但现下还做男子打扮,而且还打扮的风流倜傥,是男人中的小白脸。
自己养大的师妹,扑进一个别的男人怀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当他死了吗!
苍羽咬牙,切齿,跨步,捏着云萝的后脖颈将人拎回来。
“你干嘛!”云萝捂住后脖颈揉了揉。
“人家受伤了,不小心碰到伤口怎么办,先给她包扎伤口。”苍羽递了块手帕过去,“这块是我才洗的,还干净着。”
云萝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接过手帕,折了几道,叠成长条,缠绕在金梦燃的手指上。
苍羽对金梦燃道:“你还是去医馆吧,这里有我和师妹就够了。”
金梦燃回绝道:“我没事,小伤而已,多谢羽兄关心。”
玄周山的药治这伤不再话下,苍羽没再劝阻。
日色渐暮,室内昏暗。
苍羽点上灯,为防走水,纸马铺用的都是风灯。
但风灯大概有些年头了,合上罩子后,半明半暗,四处漏风,火舌被吹拽得东倒一下,西歪一下。
摇曳的火光漫散开,地上的纸人影子被映照的忽短忽长。
室内好像被黑色浪花淹没了似的,潮汐涌动,时涨时退。
云萝有些晕。
“师兄,把灯灭掉,用咱们的灵玉镜照明。”
苍羽听话照做,他也叫这灯晃得难受,拿灯拨伸进去按住灯芯子,火光顷刻淹死在蜡泪中,腾起一缕白烟。
灵玉镜光线稳定,如同恒常的圆月,皎皎明光,驱散掉适才的诡谲。
金梦燃惊叹不已,盯着灵玉镜端量,“不愧是仙门法宝,实在是好,这可比蜡烛好多了!比我去南方贩货时看到的明珠还亮!”
苍羽瞥过去一眼,隐含几分警惕。
出门在外不露富,所以他本没打算在人前拿出灵玉镜。
又刚从鸳鸯那里吃过亏,戒备心正是最盛的时候。
苍羽的视线还没收回,见金梦燃忽而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他,冲他微微一笑。
……
苍羽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挪走。
“羽兄,萝妹,现在还不到戌时,长夜漫漫,不如咱们聊聊天吧。”
听到金梦燃的提议,云萝点头称好,她也正无聊,刚刚听金梦燃说去南边贩货,一时有些好奇。
“燃姐姐,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倒腾些笔墨字画,虽然我这纸扎糊不下去了,但好在画工还在,幼时曾拜过师学过画画,对字画还能品鉴个一二。南边应天府和嵩阳那边学院林立,一些寒门学子时常作画,价格低廉,我便去收了来装裱一番,转手高价卖出去,赚取中间的差价。”
云萝感慨:“燃姐姐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也是辛苦。”
金梦燃笑道:“有钱赚就不辛苦,而且去一趟我也不空着手去,我每每出远门,必须带上我们这里盛产的货物卖到南方,比方说陈年老醋,汾白酒,还有上等的炭,总之,只要能赚钱,我什么生意都做。”
云萝很是倾佩,“难怪燃姐姐发财,又肯吃苦,又有头脑,想不发财都难,真是让人佩服!”
“肯吃苦又有头脑的人,天下多如牛毛,如过江之鲫,但也大把的贫困潦倒,怀才不遇。”金梦燃叹道,“我只是运气好。”
云萝只当她谦虚。
金梦燃举例论证道:
“就说去年冬日,我在书院找一位学子买画,见他双手生满冻疮,十指又红又肿,连笔都握不住了,我心生不忍,就将随身带来自用的木炭全部赠予他了,不知怎么被书院夫子瞧着了,那夫子见炭成色好,又旺又经烧,我再去的时候他便在我这里给书院定了千余斤。
“这也是我头一次知道卖炭,岂不就是撞了好运道好,遇上了天降的横财?”
云萝眼睛笑得弯弯的,对她道:“这哪里是天降横财,分明是好心有好报。”
“那这好报也太多了点,那学子已经画了幅扇面送我。”
金梦燃说着,展开手中的折扇,邀云萝赏析。
是一幅青鸟沐日图。
清泉山石,幽谷松林,瑞禽飞于九天之上,与日比肩,翠羽光影浮动,云间一双彩翼展翅欲飞,神乎其神!
画在于传神,这幅已然是神作。
云萝恍惚了一下,心中有股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在哪里看过这画儿似的。
光辉中,那只鸟跟活了似的。连一向眼光挑剔的苍羽也忍不住夸道:“这画儿画的确实不赖。”
金梦燃笑得开怀,“这个书生的画卖得最好,如今没有存货了,等我再去收了来,一定挑一副最优的佳作赠与羽兄。”
“不必,我舞刀弄枪惯了,舞不来扇子。”
话音一落,苍羽目光瞥到云萝正对画发呆,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醒醒,别愣着了,怎么回事?”
这么喜欢这画吗?看来他拒绝金梦燃拒绝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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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回过神,移开视线,“没、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苍羽俊眉轻蹙,念着有外人在,没再多问。
金梦燃当是云萝对这幅扇面喜爱非常,但这画是那学子送她的,万万不能转手送人,便琢磨着近日去趟应天府,请那学子再画上一幅一模一样的送给云萝。
但又想到下午云萝和苍羽在街上买马,俨然是准备行程,不知能在此地停留多久,来不来得及,便问二人的行程打算。
苍羽道:“等捉住鬼了,我们就启程离开。”
这恐怕就来不及了,人家在帮她纸捉鬼,她怎么好撂下人自己跑了。
不过倒可以写信让人捎去,请学子画完了,再让人带回来,但也得需要时间。
金梦燃挽留道:“多留几日如何?我带羽兄和萝妹好好逛逛霍邑城,逛逛好景,吃吃美食,叫我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云萝婉拒她的好意:“多谢燃姐姐盛情,但我们此行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不能多做停留。”
金梦燃了然,不再强求。
“原来如此,也罢,等你们办完事,到时我一定登门拜访,不知羽兄和萝妹仙居何处?”
云萝不由苦笑,玄周山已经炸成了齑粉,她们哪里还有家让人拜访。
“我们漂泊不定,没有固定居所,不过,等我们返程之时,若途经此地,再来找燃姐姐玩,到时你可不要嫌我烦。“
“怎会?我求之不得呢!那就这么一言为定了!”金梦燃喜上眉梢。
说了许多话也都累了,屋内一时无言。
云萝和金梦燃靠坐在一起,夜愈深,天愈寒,两人裹上厚厚的棉被。
“师兄,你守在门边不冷吗?过来坐在被窝里吧。”
“我不冷。”苍羽抱剑坐在角落里,岿然不动。
他不可能过去,男女有别,他一个男人凑到人姑娘跟前像什么话。
而且……苍羽掀开眼皮,眸光扫过去,又愤愤掠过。
她们俩靠得这么近看着都碍眼。
他一个人坐在这儿挺好,眼不见心不烦。
马上就要子时了,苍羽挺直脊背,握紧手中的剑,眼神变得锐利,随时准备厮杀一场。
金梦燃握紧被子,挤压到手指上的伤口,疼的一跳一跳,分外清醒。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打战,语调紧张到变声。
“快了,这次我千万不能再睡过去了,一会儿如果有危险,你们保命要紧,不用管我,我父我母及胞妹已死,我一个人活着也如同孤魂野鬼,赚再多钱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下去早团圆……”
云萝劝道:“别说这么泄气的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们一定愿意看你好好活着。”
“嗯……”金梦燃低哑的声音应了一声。
外头街上,纸马铺前。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打更人路过。
锣鼓一响。
更夫在沉寂的长夜里高呼: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就在这一刻。
苍羽清明的眼,忽然阖上。
云萝和金梦燃一起垂下脑袋。
摇曳的火光重新舞动在纸马铺。
15. 彩细果铺内生疑云,朱酒楼凭窗看纸影
第二日,三人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云萝伸了个懒腰嘟囔着。
明明昨夜她一点都不困,外头更夫的脚步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没犯一点迷糊,怎么忽然就睡过去了?
这鬼不害人,只让人打瞌睡,真是稀奇。
苍羽动了动压的发麻的腿,发觉身下压到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那么硌人?”
他抓着铺展在地上的衣摆拢在身前,一颗桂圆轱辘辘滚出去。
云萝弯腰去捡地上的桂圆,“师兄,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桂圆?”
“不是我买的。”
苍羽起身,“哗啦啦”抖落出一捧谷豆。
枣子、花生、桂圆、瓜子砸得满地都是。
云萝目瞪口呆,以往苍羽床榻上但凡起个皱,他都能被硌的睡不着觉,现在都能搂着果子睡一整宿了。
不对,这些果子是哪来的?
苍羽皱眉,狐疑地问金梦燃:“你这铺子当真没招老鼠?”
“我最开始在铺子住的时候,也遇到过凭空出现果子的事,所以才以为铺子里招了老鼠,但真没有。”金梦燃笃定道。
苍羽想想也是,他昨夜在铺子里四处检查过,边边角角都翻遍了。
别说老鼠洞,连半根老鼠毛都没见到。
云萝心里纳闷,怎么这些果子全都出现在苍羽身边,她和金梦燃这边一个都没有。
她捏着手中的那枚桂圆,心中涌上隐隐的不安。
“我们今夜不要住在铺子里了,不如等到子时我们再来铺子里,这样总不至于睡着了。”
说完,云萝心道她这是自作聪明了。
金梦燃为了捉鬼请了无数高人,付出那么多心血,不可能没试过这个最简单的方法。
果然,她听金梦燃略带苦涩的话音说道:“萝妹,我这样做过,可到了子时,这门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苍羽道:“那不关门呢?”
“门也会自行关上。”
金梦燃何尝没试过用两块重足三百斤的“石敢当”抵住门脚,迫使门户大开。
但一到子时,门还是会关上,雷打不动。
苍羽轻挑下眉,“不要门呢?”
金梦燃怔愣片刻,“……这确实没试过。”
“那就把门拆了。”苍羽嗓音漫不经心地道。
说动手就动手。苍羽的身量高,摘个门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还担忧门到时候会自己再跑回去,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抗走门板,扔进巷子里。
金梦燃看得一愣一愣,张了张口:“……羽兄看着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翩翩公子扔门板回来,盯着屋内的一片纸人,皱了皱眉。
纸马铺处在闹市口,街上小孩多,还不给人吓哭,再者来往行人进去了怎么办。
这事倒也好解决,金梦燃花钱雇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嘱咐他们堵在门前,拦下想进门闲逛及买纸扎的路人。
就是引得周围店家不满。
看到关了将近一年的纸马铺今日重新开门,对面马肆的掌柜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心道:还堵着人不让进呢,这是哪儿出?开门又不做生意,不做生意你开门干啥?
本来他们就忌讳和纸马铺比邻做生意,又隐约耳闻那里头闹鬼,更是又忧又惧。
忧的是闹鬼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哪还会有人来他们这条街上逛,到时候他们都得关铺子喝西北风。惧的也是这个。
至于鬼,鬼哪有穷可怕?
但话虽如此,他们对鬼也不是全然不怕。
这条街上所有的商户,铺子的锁要比日头先落。
金梦燃当然也知道街里街坊不待见她家。
尤其是出了这档子事后,她走在街上,就没见过的他们的黑眼珠子。
纸马铺伙计们走的时候,她给他们一笔封口费,又签了契,不让他们把纸马铺的事说出去。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外头做买卖的哪个不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好在利益围墙坚不可破,商户们心照不宣,没把她家闹鬼的事儿大肆宣扬出去,甚至还帮忙掩饰。
金梦燃请云萝苍羽二人去酒楼吃早饭,三人从纸马铺出来,往酒楼走,中途路过一家细果铺子。
金梦燃迈步进去,笑道:“这家的炒栗子是霍邑一绝,奶枣也好吃,尤其是里头的裹着的杏仁,咬上一口又脆又香,你们必须得尝尝。”
云萝跟在她身后,刚进去,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过去。
匣子里装着琳琅满目的炒货。
旋炒银杏、玫瑰酥糖、桂花瓜子、水晶蜜饯,核桃粘……
色泽鲜艳,若水晶宝石,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喜爱。
香甜的味道勾魂儿似的牵住她的鼻子,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苍羽暗自叹了口气。
他在玄周山上除了修仙,什么都修。
什么坏掉的椅子、桌子,云萝的鸠车……最得意的是自修成食神。
他在山上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每日猪鸭鱼肉,荤素搭配,变着花样地做给云萝和师父吃。
玄周山藏书不乏失传的孤本菜谱,所以就有没他不会做的菜,只唯独不太会做这些甜食,又觉得吃太多糖怕云萝长蛀牙,也就没再继续钻研。
看看现在把孩子馋成什么了。
早知道就好好学了。
掌柜娘子见有人进来,忙起身热心招呼,认清来人,笑眯眯地喊了声:“小金来啦!”
金梦燃同她寒暄:“薛姐姐,今日气色这么好,红光满面,这是要发财啊!”
薛娘子年过四十,被金梦燃这声“姐姐”逗得一乐,笑意还未散,面上又浮现一丝愁绪。
“可别打趣我了,东市那边也开了个细果铺子,买卖被分去好多呢!往日里食客就嫌我卖得贵,东市那家味道虽然差些,但便宜不少,客人很买账。”
薛娘子一摊手,“你看现在铺子里冷清极了,倒是你,我听说你在南边发了大财,你年纪轻,心思活络,替我出出主意,我要不要也降价?”
“薛姐姐抬举我,我没做过吃食买卖,是个门外汉,哪里说得好,但只论味道,你这细果铺子,我说是霍邑第一。”
二人叙上话。
云萝拽了拽苍羽的衣袖,示意他往柜台后头看。
那里放了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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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方方的筐子,里面装着还没处理的新鲜果子。
红枣,花生,桂圆,瓜子……
两人对视一眼。
客人还在,哪有晾着人家,自己跟旁人聊天的道理,金梦燃搪塞了薛娘子两句,笑道:“我今日还有贵客要招待,改日再聊,我说薛姐姐今日发财是真的。”
金梦燃大手一挥,把薛娘子家的炒货包圆,每样挑出一些,用油纸包了,三人留着自己吃,其余的叫人去分给街上的各个商户们吃。
薛娘子自然是千恩万谢。
银钱到手,薛娘子笑得合不拢嘴,“也就你这么照顾我的生意了。”
金梦燃挥扇一笑,“春光正好,薛姐姐今日早打烊,也去街上逛逛,买个脂粉,听听小曲儿。”
薛娘子又被哄成陀螺。
云萝攥着银子道:“掌柜的,你家这红枣和桂圆都好大一颗,看着就好吃,我想买些回去熬粥喝,花生和瓜子也来一点吧。”
金梦燃这才注意到那几大筐果子,霎时目光一沉,明白云萝的同意。
薛娘子知道这两人是金梦燃的贵客,忙上来献殷勤,摆手道:“不必不必,金公子把我铺子里的吃食包圆了,我正好想不出馈赠点什么,既然你们看得上这些粗果,我便送与给你们些。”
薛娘子忙装了一大袋递过来,坚决不肯收银子。
云萝便倒回去一大半,只留了一小部分,道谢说:“谢谢掌柜,我们只吃一顿,用不了这么多。”
薛娘子送人出来,又拉着金梦燃在门边好一通谢。
出了门,云萝回头一瞥。
炒货铺墙边放置了一只鼠夹,在日光下泛着眩目的光泽。
三人折回纸马铺,将从炒货铺子买来的果子同地上的散落的这些作比对。
“是一批货。”金梦燃道。
云萝压低声音道:“是不是老鼠拉来的?我刚才看见炒货铺子里有鼠夹。”
门外还有人守着,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来到昨日吃饭的酒楼。
还是那个雅间。
金梦燃要了桌早点。几样费事的点心还要等一等。
她垂头剥栗子,将一颗喷香的栗仁放到云萝面前的盘里。
“你手还伤着呢,我剥给你吃才是。”云萝忙拿走她面前的油纸包。
苍羽接过道:“我来。”
金梦燃心事重重,刚才想了一路,也没什么头绪。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有人看上了她家的铺子,故意给她下套吓唬她呢。
苍羽剥着栗子,抬头看她一眼。
“你也别犯愁了,是耗子还是鬼,今晚见分晓。”
金梦燃对他笑了笑,就是笑得有些勉强,“多谢羽兄宽慰,希望如此吧。”
云萝低头吃一碗牛乳杏仁酪,听见楼下的敲锣声,目光瞥过去。
影窗上还在演昨天的那个老鼠嫁女的皮影戏。
她不禁想这老鼠到底有几个女儿。
云萝拿勺的手顿了顿。
“新娘子下轿喽——”
“新媳妇下轿,先撒帐,一撒红枣,早生贵子,二撒花生,生儿做探花,三撒桂圆,登科折桂,盈门富贵,四撒瓜子,瓜瓞绵绵,我家人丁百世兴……”
16. 纸马贿迁枣生桂子,新媳妇下轿要撒帐
“纸马铺里总不是有老鼠在成亲吧?”
金梦燃听云萝这么说,想了想那个画面,打了个寒战,“那我宁愿是闹鬼。”
吃完饭,云萝和苍羽回了客栈,同送了她们一路的金梦燃在客栈门口告别,约定晚上再碰头。
一进房间,云萝脱下小挎包,一顿翻找。
苍羽问:“找什么呢?”
云萝道:“鸳鸯留下的琉璃碎片,怎么找不到了,你见了吗?”
“就在你包里,用帕子裹着呢。忘记跟你说了,那天你晕倒后,手里还抓着那块碎片,我就放进你的小挎包里了,我怕你取东西的时候会割伤手,所以用帕子裹成粽子。”
苍羽上手翻找,然后惊讶地“哎”了一声。
“怎么没了,遇上贼了?!”
苍羽怒气腾腾,破口大骂:“该死的小贼,偷东西都偷到小爷头上来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昨夜纸马铺那只鬼!”
说着,他提起剑就要出门,誓要将东西讨回来,再把那只鬼捉住,打个落花流水。
云萝叫住他:“师兄,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里。”
苍羽回头,问道:“在哪儿?”
“在我梦里。”云萝一脸认真。
苍羽见她眼神清亮,不似发昏。
苍羽道:“我在做梦。”
他旋即轻捏住的云萝的脸颊,手指和虎口处传来软软乎乎的触感,糯米糍粑似的粘人手。
云萝扒拉掉他的手,拉他坐下。
“师兄,前日我昏倒的时候做了个梦,醒来就忘了,但刚才在酒楼吃饭时,突然想起来一些。”
“我梦见了天机镜,天机镜碎得四分五裂,咱们捡到的那个碎片补上了一块,我怀疑等咱们找到下一块碎片的时候,我又会进入梦里,补在天机镜上。”
苍羽道:“天机镜不是上古神器吗,怎么碎的?”
云萝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但我就是觉得那个碎镜子是天机镜。”
“你这么觉得,那就一定是。”
苍羽的眼眸光亮如星,亦如星隽永,流露出坚定和信任。
未等入夜,金梦燃在晚饭之前来了,提了一坛好酒,带了一只烧鹅,并几样下酒菜。
云萝又替她看了看手指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又掠了桌上的酒坛子一眼。
“酒还是别喝了,省得伤口发了。”
金梦燃笑道:“不妨事,我这人糙惯了,时常添点小伤,早就习惯了。”
云萝果然看见她手腕处布满伤痕,有的刚脱痂不久,还泛着粉;有的年深日久,成了一道道白色划痕。
伤口深浅不一,看得人心惊。
“喝酒影响伤口恢复,今晚还有要事,都不许喝酒。”云萝将酒搬到地上。
……
月上中天,三人猫在纸马铺房顶上。
苍羽摘了一片瓦,透过这个小窗口,随时留意铺子内的状况。
这个视角能将下头看得一清二楚。
铺子内点了风灯,火光摇曳着纸人阴森可怖的影子。
外头,乌云遮住月亮,天地间漆黑一片,唯有这个小窗口散发微弱的光亮,像演皮影戏的一块影幕。
三人就如同最忠实的戏迷,目光紧紧注视着这小窗口,生怕错过一点细枝末节。
夜风寒凉。
云萝身上穿了件披风,轻便暖和。
见金梦燃衣衫单薄,她解开系带,把披风拿在手上抻了抻,散开皱襞余量,罩在自己和金梦燃身上。
金梦燃抓着披风边角固定,指尖触到银锦的柔软,好闻的馨香味若有若无地浮动着。
她心里也跟着一软,轻声道:“其实我不冷,但你让我觉得很温暖。”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云萝听明白了。
不冷和暖和是两件事。
云萝希望她能觉得暖,又挪近一些。
苍羽委屈地抿唇,抱臂摩挲。
忽然,底下传出动静,有什么东西飞窜出纸马铺。
云萝立刻起身,叫苍羽按着肩头压下去。
“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苍羽如鹰般飞扑下去,跟着那团东西消失的方向追踪。
眼看捉了这么久的鬼,现在终于现出了一点鬼影,金梦燃即紧张又兴奋。
云萝安抚地攥住她的手,目光紧紧追随着苍羽的身影,直至他完全淹没进漆黑的夜色里。
金梦燃极目望去,声音有些干哑,“羽兄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
“不会,我刚刚看那东西不像是鬼,有形,速度也没那么快,应该是只修为不高的妖,我师兄一个人就能轻易对付。”
金梦燃听后点头,心里安稳不少。
但云萝心中不免牵挂担忧。
风吹云动,围绕着月亮的雾障散开。
冰冷的月光打到瓦片上,大雪似的铺展开,一片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
“云萝!云萝!”
云萝脖上挂的灵玉镜忽闪忽灭,灼热的温度烙在她心口。
她迷迷糊糊地动了动,眼睛还没睁开,听见耳边的呼喊声,那声音远远的。
近在耳畔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阵冷风袭过,耳边的声音响得厉害,树叶子般哗啦啦。
云萝终于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两只胳膊还环抱着金梦燃的腰。
太干瘪了。
怎么会有这么细的腰……
云萝垂眼看去。
金梦燃还在睡着,她的身体……
云萝猛然睁大双眼,上下牙齿飞快咬住舌头,堵住口中的惊呼。
云萝深吸一口气,冷冽的风灌进肺里,冻得人一个激灵。
她看见金梦燃脖子以下的身体变成了纸!
不是单薄的一片纸,是和铺子里那些纸扎一样,有骨架,最外层糊上的一层纸。
确切地说,金梦燃身体变成了纸扎。
只有脖子和头还保留着人样,有正常人皮覆盖。
明明白天里还好端端个人,活灵活现,活色生香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萝心想难不成金梦燃昨夜就是这样了,只不过昨日她盖了棉被,才没让人瞧见。
云萝将她慢慢扶倒在屋顶上躺好,轻飘飘的身子,风一吹就响一阵,随时都会把她的纸身戳破。
云萝用披风半裹半盖住她的身子,只留出颗脑袋来。
刚刚是师兄给她的水灵镜传讯才叫醒她的。
云萝摸着镜子要给师兄传话。
忽听底下一声高呼: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敲响锣鼓,惊雷一般炸响沉寂的长夜。
到子时了,云萝心道。
又是一声响锣。
“良辰吉时,新娘出嫁!”
还是下头的那个更夫喊的。
这……不对吧?
哪有人半夜出嫁,哪有人请更夫送嫁?
趴在屋顶上的云萝努力不让自己被人察觉,把身子压得一低再低,恨不得像片瓦一样贴在屋脊上。
其实更夫才到街口,离她还很远,但她莫名紧张。
锣鼓开道。
“哗哗——哗哗——”
铿锵清脆的敲击声里夹杂着哗哗声。
更夫走在最前面。天命之年,打扮得却很年轻,穿一身青面红寿字袍褂。
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队人马。
队伍里的人都穿红着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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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妆艳抹。
一个个都动作迟缓,神情麻木。
云萝在人群中看到了陈媒婆。
陈媒婆紧随更夫,首当其冲。
她头戴大花,一张银盆脸涂的煞白煞白,口脂鲜红,眉毛用黑炭描成虫。
再一看,旁边的人都是她这幅装扮。
人群最边上,左右两侧各一个道士,一个穿明黄八卦衣,一个着紫绶仙衣,都臂挽浮尘,飘然若仙。
而这些人都是半人半纸!
云萝心里咯噔一下。
金梦燃说过为了捉鬼,她请过无数高人。那队伍里的和尚,道士,巫师都有。
都对上了!
难不成那些人都被害了?
云萝又看到两张熟悉的脸,细果铺薛娘子,马肆掌柜……还有许多有一面之缘的人,都是西市的掌柜和帮工。
整条街的人难道都变成半人半纸的妖怪?
云萝不敢再想下去,屏息凝神留意下头纸人的动静。
它们越来越近,浩浩汤汤地行进在夜雾中。
最终在纸马铺门前停下。
“师……”云萝伸手捂住嘴。
人群中簇拥一顶纸花轿,童男童女列在其侧。
其中一个是苍羽。
苍羽坐在一只纸马背上,在人群中身量才勉强没那么突兀。
云萝庆幸地发现:苍羽的身子有血有肉,还没变成纸。
只是他身下落了一地的枣生桂子。
这些果子是从苍羽坐骑中掉出来的,
云萝昨夜还拿过那四蹄空洞的纸马。想必那些果子是存放在纸马内部,再从四只脚撒出。
“新娘子下轿喽——”
更夫手敲锣鼓,一声高呼。
纸花轿一阵响,一只老鼠从里面钻出来。
更夫接着道:“新媳妇下轿,先撒帐。”
不知什么时候,苍羽和那个纸童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果子,作势要抛洒。
云萝这才发现那纸童女已是彻彻底底的纸人了。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一撒红枣……”
苍羽的手抬起来了。
云萝飞身下去,一把抓住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撒。
这仪式这么诡异,撒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身旁这些纸人也真如纸人一般,如同傀儡,还木木地站在远处,没有一个上前阻挠她。
老鼠也只是吱吱叫唤两声。
纸童女听着更夫的指令,一把枣,一把桂圆地往老鼠身上撒。
那只老鼠不过是普通老鼠的个头儿,云萝都怕它会被这些果子砸死。
这个热闹可不好看。
她拽着苍羽离开纸人堆,中途不小心踩到马肆掌柜的脚,就像踩到一片被太阳烤透的干枯树叶上,酥脆酥脆的。
那边撒帐仪式已经完成了。
“喵呜——”
一只狸花猫从巷口扑出。
那鼠新娘也不逃跑,停在原地愣愣的,轻易就被狸花猫捉住,它毫不反抗,被猫按在地上蹂躏。
送嫁的纸人一个个神情木然。
云萝心生疑惑,这些送嫁的纸人难道不是鼠新娘的“娘家人”吗,怎么不救它?
一声凶残的叫声过后,狸花猫一口咬断鼠新娘的脖子,殷红的血渗进青砖。
浓重的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嚼骨咀肉的进食声。
鼠新娘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只剩下那一点血迹。
狸花猫肚子撑得鼓鼓的,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纸人们四散离开,飘荡到街道两端,也回家去了。
许久之后,有两只年迈的老鼠,步履蹒跚踱到纸马铺前,对着地上那点血,咿咿嘤嘤地哭。
17. 可怜天下女居樊笼,可喜金梦燃报血仇
客栈内。
云萝跟两只老鼠大眼瞪小眼。
“说,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老鼠伸着爪子不断着抓挠竹篓内壁,想要出来,对云萝的质问恍若未闻。
它们完全不通人性,语言也不通,无法交流。
云萝无奈地撇撇嘴,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金梦燃,还有睡在地铺上的苍羽。
两人还都没醒。
云萝倒了杯茶,茶水冰凉,寒意透过一层瓷壁传到她手上,她又放回去,用水灵镜当杯垫,温热一杯茶,不多时,水雾氤氲。
云萝坐在袅袅白雾中,回想酒楼那出皮影戏。
老鼠嫁女,最后嫁给了一只猫。
单看结局实在荒诞不羁,叫人疑心鼠女儿到底是不是它们亲生的。
但云萝将故事的始末完整记下了,她知道鼠二老不是不疼爱自己的鼠女儿,故意将它推入火坑;相反,它们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觉得凡夫俗子配不上鼠女儿,须得要配一个最最好、最强大的夫君。
为此,它们还千挑万选。
众多佼佼者中,狸花猫脱颖而出。
狸花猫威风凛凛,长得漂亮,鼠二老很满意,这才选做了女婿。
鼠入猫口,送上门的肉怎有不吃的道理。
鼠女儿魂断新婚夜,鼠二老哭天又抢地。
横批:鼠目寸光。
自作孽不可活。
云萝很同情鼠女儿,它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哪里会想到去的是一个虎狼窝,白白送命。
云萝打了个呵欠,手肘撑在桌面上,强打精神。
终于等到天光大亮。
篓内闹腾了一夜的老鼠也安分下来。
苍羽睁开眼,猛地起身。
云萝侧目过去,余光见床榻上的金梦燃也被惊醒,她脖颈下已经变回血肉之躯,衣裳也由纸片变回布料。
“我昨晚看到的影子是一只纸马,它跑去细果铺,自己装了一马腹的果子。”苍羽道。
云萝问他:“后来呢?”
苍羽摇摇头,他在细果铺昏睡过去,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
金梦燃忽然神情古怪,“谁、谁在说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语调十分坚定:“是鬼在说话!”
云萝和苍羽面面相觑。
苍羽问道:“我们怎么没听到?”
“是真的。”金梦燃捂住心口,触摸着剧烈的心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我真的听见一只鬼在说话,不对……是两只!”
云萝目光掠过竹篓,抬眸看向金梦燃:“它们在说什么?”
金梦燃转述道:“它们说要回家给女儿置办嫁妆,女儿今晚就要出嫁,女儿的婚礼要风风光光,它们还说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到时候又会惹怒姑爷,姑爷会、会……”
“会把它们的女儿吃掉!”
“啊?”苍羽惊呼一声,大为不解,“吃人?这是姑爷还是豺狼虎豹?”
“不是吃人,是吃老鼠。”云萝拽着苍羽的袖子,引他去看那对鼠爹娘。
“这是?”苍羽指着老鼠,马上就想通了,“纸马铺不是闹鬼,是闹老鼠?”
云萝点头,说道:“昨夜,它们在纸马铺门前嫁女,新郎官是只狸花猫,不出意料,鼠女儿被猫给吃了。”
金梦燃闻言也立马过来看,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听到的是它们说的话?”
老鼠吱吱叫了两声。
这下,金梦燃确定了:是老鼠在说话,她能听懂老鼠讲话!
云萝扶了她一把,“燃姐姐,你能听懂它们说的话,它们能不能听懂你说的话?”
“我试试。”金梦燃牙齿不经意就擦出咯咯的响声,颤音从中切出,“你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只猫?”
“……它们说猫很厉害,它们要把女儿嫁给最厉害的新郎官。”
金梦燃倒吸一口冷气,她从前竟不知道自己能通畜语。
“你居然懂鼠语!”苍羽惊叹,面上并无揶揄之色,全是佩服,“那你以后能跟老鼠做生意了!”
云萝道:“可是猫是老鼠的天敌,注定会吃掉它们的女儿,它们难道不知道吗?”
金梦燃将云萝的意思转述给鼠二老,得到答复:“它们说姑爷没有错,一定是它们做得不够好,姑爷才会伤害自己女儿的。只要它们做得足够好,女儿足够乖顺,姑爷会和女儿好好过日子的。”
云萝惊掉下巴,一阵无语。
既见此路不通,她便另辟蹊径:“既然它们这么爱女儿,为什么非要把女儿嫁出去呢?”
金梦燃道:“它们说不可以不成亲,女儿到了年纪就是要成婚的。”
这又是什么歪理?
云萝彻底放弃,心想这两只老鼠问什么答什么,可见心智不高,便对金梦燃道:“燃姐姐还是问问它们纸马铺的事情吧。”
金梦燃早就想问了,开口问压在自己心底多年的怀疑。
篓中的老鼠吱呀乱叫。
金梦燃猛地睁大眼睛,身子突然晃得厉害,猛地摔倒在桌前。
“怎么了!”云萝忙搀扶住她。
金梦燃再抬起头时,眼中有滔天恨意。
这戾气让云萝和苍羽二人也为之一震。
二人眼睁睁看她将手伸向竹篓,徒手攥起一只老鼠。
金梦燃目眦欲裂,毕生的力气都压在那只手上。
圆滚滚的老鼠被挤压的细长,老鼠全身骨头断裂错位,巨痛让它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
另一只还留在竹篓中的老鼠见到这个场面,急得团团转。
金梦燃尤未停手。
她要捏爆那只老鼠!
苍羽一把拉过云萝,挥袖挡住云萝的大半个身子。
“砰”的一声,红乎乎、白花花的四下迸溅。
金梦燃又将手伸向另一只。
……
做完这些,金梦燃踉跄后退一步,直直倒在地上。
苍羽将金梦燃移到床上,一边清理着现场,一边压低嗓音同正给金梦燃擦手的云萝道:“她家人的死肯定跟这俩死老鼠有关。”
要不然何至下这么重的手。
云萝也同他一个看法,她将金梦燃收拾干净了,把昨夜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苍羽。
苍羽停下捡尸块的动作,睁大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昨夜、骑着纸马,给鼠新娘当花童?”
“是啊,要不是我拦着,你还要帮人家撒帐呢!”
苍羽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被操控,“可恶!”
正愤懑着,他望见地上一块碎片,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头沾了黏腻的血,便知那是老鼠身体里的。
他道:“这是……”
这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上回她们从鸳鸯那里也捡到过一块。
云萝凑过来,苍羽用水冲干净,一块琉璃碎片清清亮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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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现在二人眼前。
苍羽取了帕子包好,“先别碰,我疑心你碰了就会晕倒。”
云萝点头,“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碰碰看。”
她更担心金梦燃。
苍羽问:“现在那两只老鼠死了,金梦燃和街上那些人晚上还会不会变成纸人?”
“会。”
云萝并未说话。
这声音……
二人看向床榻,金梦燃睁开眼,又重复一遍,“会,我们已经不算是人了。”
她喉咙里好像灌满了沙子,声音尤为干哑。
云萝倒了杯水,过去喂她喝。
“我父母和妹妹是被它们杀的……”金梦燃呜咽着诉说自己从老鼠那里听来的真相。
“这两只老鼠每晚都要将女儿嫁给猫,每晚,它们的女儿都会被猫吃掉,但他们还一直这么做,好像不知道鼠与猫是天敌,一味自省自纠,为了自己女儿不被新郎吃掉,它们想方设法地讨好猫,但都失败了,后来它们听说在夫妻恩爱的人家成婚,新婚夫妇便能恩爱如斯,于是它们便盯上了我家……”
“它们关上我家的门,困住我父母,打翻灯烛,燃起大火。”
金梦燃闭了闭眼。
“我一直以为我妹妹也已同父母一齐葬身火海,但并不是,老鼠留下我们姐妹二人,充实做送嫁的童男童女。”
云萝道:“可燃姐姐是女孩。”
“对,幸亏如此,我才没有彻头彻尾变成纸人。”
云萝顺着她的话思索,想到昨夜那个纸童女。
难不成那就是金梦燃的妹妹,的确是彻头彻尾的纸人了。
—
纸马铺一夜间变成焦黑的废墟。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昨天晚上着火了?”
马肆掌柜瘸着一只脚站在门口,望着对面的纸马铺瞠目结舌。
云萝的目光他脚上一掠,当即明白了金梦燃手腕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伤。
马肆掌柜昨夜被她踩了一脚,今日就跛得那么厉害。
想必金梦燃的伤口也是化为纸身时留下的,纸那么薄,风一吹都有可能破。
“房梁被烧脆了,小心些。”苍羽率先踏进屋,打眼观察四周。
大火过境后,余下一片摧古拉朽,蛛丝结满残垣。
看这落败境地,这火灾大致有三年了。
她们之前见到的纸马铺和满屋花花绿绿的纸扎,不过是幻影而已。
“这里有一个完好的纸人!”
云萝从门板后头拖出个傅粉施朱的纸人,当即认出:“是昨晚的纸童女!”
“是我妹妹。”金梦燃蹲在纸人前,眼泪簌簌落下,“她在叫我姐姐。”
“她让我把她烧了。”
金梦燃泣不成声,“我不能这么做!”
“姐姐要救你,不会让你死,你也不会一直是个纸人,姐姐听说昆仑有座通天塔,上面有仙人,我要请仙人救你,我绝对不会放弃。”
金梦燃双手托着妹妹,轻飘飘的,出门走上街,她怕妹妹被风吹跑了,轻轻抱在怀里。
云萝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和身旁的苍羽商量道:“燃姐姐所说的通天塔大概就是师祖得仙人赠锦的地方,正好与我们同路,她若执意要去,她若愿意,我们结伴而行好不好?”
“嗯。”苍羽应道,“也好,她虽然去过许多地方,但西去困难重重,我们或许可以帮上她。”
18. 疯魔有意情难自禁,神女无心偏也动人
苍羽重金购置了辆金丝楠木马车,由两匹高头大马牵引。
车内有两张榻,一张挨着车厢尾,一张贴在车厢左侧。
榻上新铺了锦褥,并两三个粉绿芙蓉纹靠背,榻下的空间塞了几筐细果点心和行李。
车厢右侧是一张案桌,吃饭时可以挪到车厢正中。
云萝邀金梦燃上车同行,但金梦燃坚持单独驾一辆车,跟在二人马车后头。
金梦燃车厢里安置着她的妹妹,另外除一些换洗衣服外,还有许多货物。
苍羽扯着缰绳,坐在车板上,扭头对车里的云萝道:“放心吧,她没什么事了。”
一个人还知道赚钱,就不会出太大的事。
云萝道:“希望如此吧。”
金梦燃现在还有奔头,还有希望,应该暂时不会想不开。
云萝取出包裹琉璃碎片的帕子,掀开一角。
“师兄,我要碰这碎片了,一会儿可能会睡过去。”
苍羽眉头轻拧,松了松缰绳,放缓马速,幽怨道:“那你可要早点醒过来,你知不知道上次我差点被吓死了!”
云萝应了声“好”。
没过多久,车厢内没了动静。
苍羽驻马,拉开车门,见云萝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
他替她盖上被子便退出去,同后面的金梦燃说在此地休息。
日薄西山,天色欲晚。
苍羽生起火堆。
云萝睁开眼。
床幔微微荡起,蝉翼般的纱拂在她身上,温柔缱绻。
红绡帐,明珠穹。
她果然又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
而且她能记起上次在这里发生的事了!
“来了。”
耳畔响起一声辨不清喜怒的问候。
云萝循声转头。
明烛坐在床榻下的阶上,他今日穿了身天蓝云纹袍,马尾高束,星眸朗目。
衣着打扮给人的感觉与上次截然不同。
但气场还是一样能压死人。
想到她上次将人灌醉,云萝不免有些心虚,心中战战兢兢。
他虽好骗,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体型大。在绝对力量面前,只倚杖小聪明是不够的。
云萝正想着,他突然俯身过来,一双晦涩幽深的眼紧紧盯着她的眼。
那双眸似深潭寒渊,沾染上春水。无情却有情,似恨还似爱,冰火两重天。
良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
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只剩下一个她。
这、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
云萝脸颊染上红晕,扭头向一侧,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他伸手扶上她的面颊,捏着她的脸掰回来。
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缓缓滑向她的唇,又重新扫回到她的眼睛上。
他又压低身子,云萝觉得他的眼几乎要贴上她的眼了!
眼前一片红海茫茫,她眼中也只看得到他那双赤瞳了。
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温热的气息、有力的心跳。
倘若不是有山峰般的鼻阻挡,他的眼睛一定会贴上她的眼睛!
云萝抬手推他。
他只用了一只手就轻易抓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她头顶上方。
云萝紧紧闭上眼。
“睁开眼,让我看看。”
明烛嗓音干哑,语调中带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蛊惑。
他可以趁给她穿衣服时抱她,可以趁替她梳头时摸她的头发,也可以在帮她洗脸时,用手指抚上她的唇。
唯独这双眼,珍贵的、美丽的眼睛,他看不到。
也从不肯看他。
他心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人给他把心掏走了。
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是被人抓在手上,指甲深深陷进去,捏圆搓扁,玩腻了后才重新塞回到他胸膛里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凶手就在他眼前。
但只要她肯睁开眼,肯看他一眼,他立即药到病除。
云萝睁开眼。
看着他的“神丹妙药”,他神情激动,愈发疯癫,满脸满眼的狂热。
云萝道:“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明烛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松手,魔怔一般只一味看她。
云萝奋力挣扎,却如同蜉蝣撼大树,他岿然不动,只有呼吸重了几分。
明烛眯起眼,嗅到她颈间的香气。
飘然若仙。
云萝的双手和身子被他牢牢压住。他单腿撑地,另一条腿横压在她大腿上。
真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云萝口干舌燥,她舔了舔唇角。
忽然灵机一动。
倘若她吐他一口吐沫会怎样?
他一定会生气,继而放开她,先去洗脸,就算再来报复,那也是后来的事了,先解决当下之困再说。
虽然这很不礼貌,但他就礼貌吗?
就是有点恶心。
管不了这么多了!
“呸!”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云萝自己都不敢看,他会弄死她的吧!
静寂之中,她抬眸悄悄看他。
明烛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手指碾过面颊上水滋滋的那一块。
然后,云萝亲眼看见:他张口将那根手指放进自己嘴里!
云萝惊得张大嘴巴,犹如五雷轰顶。
这人是变态!
大变态!天下最大的大变态!
他一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有些重,逼得她贝齿下舌尖半露。
明烛一双红目红得更甚。
“如此慷慨盛情,为夫定要痛饮一番。”
低哑到硌耳的话语落下。
他的唇瓣贴上她的,那样的柔软,那样的芬芳。
他的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死了也值了!
“呜——”
云萝满脸泪水。
明烛猛地睁眼,他在做什么!
幸好只是唇瓣相触,还没有做什么更过分的事。
但他让她哭了。
明烛起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云萝迅速缩到床角,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脑袋埋在臂弯。
“对不起……”
明烛伸出手指,看着她发抖的身影,要碰又不敢碰,他很无力,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安慰她。
“对不起,我太下贱了!不要害怕,不要怕我,求你……”
他垂下头,像只做错事的狗,哀求她的宽宥。
抱着自己的云萝一怔。
其实她哭是装的,也不算是装的,是情急之下生出的急智。
她其实并没有很排斥他的嘴唇贴过来。
也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也许因为他像师兄。
不厌恶,不代表他可以剥夺她的自由。
但他骂自己这样狠,也算有些诚意。
他很在意自己,那这就是突破口了。
只要她快些找到天机镜,将自己拿来的碎片修补上去,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回到现实当中了。
“你、你先出去。”云萝对他道。
“……好。”明烛略有迟疑,但还是应了,“我一会儿再过来看你。”
说罢,明烛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云萝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一层又一层的纱帐里,又听到屋门开合关闭的声音。
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脚急步走到妆镜台前坐下。
铜镜里,她看见今日簪的是一串桃花,复杂的发髻有些松散,桃花垂在鬓边。
她坐在这里,左等右等,那铜镜全无反应。
明明上次铜镜会消失,然后显现出天机镜。
云萝忽地一拍脑袋,她怎么给忘了!
上次她把天机镜揣在了身上,明烛还提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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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带不走天机镜。
那天机镜现在是在哪里?她坠落的温泉池里,还是明烛那里?
那先去温泉池里找找吧!
云萝回到床边趿上鞋,一路拨开帐子,走到门边,轻轻试探地推了一下,轻而易举就把门推开了。
可见他实在笃定她跑不了,这是赤裸裸的鄙视!
不过,鄙视的好!
云萝心中窃喜,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确定他不在这里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一路走到碧玉雕花门前,她将耳朵贴在门上,确定里面没有动静后,才推开个门缝溜进去。
温泉池烟雾袅袅,与上次并无不同。
她沿着池沿,边走边看。
热气熏蒸,根本看不清池底究竟有没有东西。
云萝撩起裙摆,脚尖踩进去。
一下了水,撩裙摆是无用之功,怎样都会把衣服弄湿,何况她还要用两只手摸池底。
干脆放开手脚,在水中半浮半走,这下垂在腰间的头发也浸了水。
琼树簌簌飞花,满池轻红暗香。
温泉水温柔地抚摸着她,随着她的行进,泉水在她身前荡起轻波,同时有明珠落玉盘的潺潺清响。
云萝被一簇琼花围住,鲜花的香气愈浓,扑鼻而来。
她无暇享受这一切。
心里只盼着快快找到镜子。
沉心于捞镜,她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抱着衣服的男人。
明烛手里拿着准备给她换的衣服,伫立在那儿静静看着她。
云萝额间汗涔涔,又热又累,瘫靠在池壁上。
这池子太大了!
难找。
云萝抬手在脸前扇风,脸蒸得红粉红粉的,与发间桃花相辉相映,别样娇艳。
明烛紧紧攥住手中的月华裙。
那边的云萝忽然侧目,正好对上他的眼。
云萝被惊了一下,后退一步,掀起的水花击得她一个踉跄。
珠帘水幕中,他将她拦腰抱起,出了水池。
他还抱着她往琼树另一面走。
云萝像只鲤鱼,一直在他怀里打挺。
明烛抱紧,像个好不容易钓上鱼的渔翁钓客,死都不会撒手。
“乖,别乱动,先换衣服。”
琼树背面,有一处更衣的所在,有面大立镜。
明烛将她抱坐在榻上,自然而然地就要给她换衣服。
“你干什么?!”
云萝一把拍开他拉自己腰间丝带的手。
明烛轻笑,“你知不知道上次你跌进温泉池,是谁把你捞起来的,谁给你换的衣服,谁给你梳的头?”
“你?”
“自然是为夫。”他挑了挑眉,神情隐有几分得意。
“还不止……还有平常,每日,都是为夫伺候你。”
“……”
师兄一直教导云萝男女有别。
但眼前这个长相酷似师兄的贴身男仆,很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个身体一直在沉睡,无法自理。
那就只能找个人照顾自己了。
他照顾的的确很不错,吃穿用度处处都是最好的,让她很舒适。
“那多谢你了,但我现在能自理,我要自己穿!”
云萝一把夺过他手里拿的衣服。
“好。”
明烛一笑,故意拖长音调的一个字透露出他对她的无限纵容。
他对她是很纵容的,纵容到默许她的魂魄回到过去找那个该死的男人。
明烛闭了闭眼,该让她明白界限在哪里了。
待她穿好衣服,他回过身。
他上前一手揽住她,一手虚搭在她眉宇间。
有风流过,他从她的神识中吸出一枚天机镜碎片。
云萝大惊,伸手去抓,明珠抬手轻轻一撤。
“乖,夫君先替你收着。”
19. 温泉池云萝起婆娑,芦苇荡明烛炽艳火
“你还给我!”云萝恼怒。
她踮着脚尖,伸直胳膊去够。
可她同这魔头的身量相差过于悬殊,连他的衣袖都没碰到一点。
云萝跳起来,原地蹦哒着去抢。
明烛好笑又好气。
落地踩到一朵花,云萝微微趔趄一下。
明烛伸手一捞。
云萝被他单手拦腰抱起。
他将人夹在腋下,手掌轻轻握住她的腿外侧,往上一托。
她整个人坐到他的臂弯里。
云萝恨自己没有千钧重,不然一定压断他的胳膊!
既然如此,云萝探出半个身子,往他另一只手那处爬。
她一手攀住他的脖颈,一手去够天机镜碎片。
一副抢不到天机镜碎片,绝不罢休的架势。
明烛将那只胳膊平直伸出去。
云萝目不转睛,看着他手中的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亮,然后同她如隔天堑。
“混蛋!”云萝恼羞成怒。
明烛目露几分骄傲,将人搂紧,本就勾起的嘴角,一翘再翘,纠正她道:“我是贤夫,不是混蛋。”
云萝勾着他的脖子,张大嘴巴,一口咬下去。
血味弥漫到口齿的感觉并不好,云萝松开嘴,瞧见他脖颈上刻上一圈牙印,血淋淋的,云萝方觉解气。
她伸手推他的胸膛,推出半条手臂的距离,同他对视。
“解气了?怎么不接着咬了?”明烛意犹未尽,抬手擦她唇上的血迹。
见他没事人一样,云萝怒火又蹭地一下烧起来。
她蹙眉瞪他,“到底怎样才肯还给我?!”
“那就多陪陪我。”明烛擦干净指腹上的血,方揽上她的腰,抱她走出温泉室。
“你把我放下来!”云萝挣扎。
“不放!”他反而将她抱的更紧。
她半边脸紧紧挤在他的胸膛上,云萝妥协,“你能不能不要抱这么紧!”
明烛松开几分力道,弯了弯唇角,眉眼舒展。
花草茂盛鲜美,明烛穿花拂柳,再走过一串长廊。
一片碧波粼粼的湖映入眼帘。
湖上有画舫,舫周簇拥着大片莲叶和零星几支荷花。
明烛抱着云萝登上舫,主舱正中设有一张桌子,上头摆满珍馐美味。
云萝哪里有心思吃饭,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打得落花流水。
明烛抱她坐下,见她仍一幅气鼓鼓的模样,当即温声哄她道:“别生气了,我会把天机镜和碎片都给你的。”
云萝摊开一只手伸到他面前,“给我!”
明烛握住她的手,“不是现在。”
“哼!”云萝瞪他一眼,不再去看他。
越看越气!
明烛仍将人圈在怀里,从桌上拿了杯茶送到她唇边要喂她喝。
云萝把头扭向一边。
明烛自己喝了。
他又夹菜喂她,她仍是不肯吃。
明烛便自己吃了。
一筷子,两筷子……
他还吃上了,云萝睁大眼睛瞪他。
明烛一双眼始终盯着她,看她这副模样,笑道:“怎么,不准我吃吗?”
云萝怒道:“不准!”
“好。”明烛乖乖放下筷子,腾出的这只手摸着她的头发,乌黑水量的发缠住他的指腹。
“现在肯吃饭了吗?”他问。
“不吃!”云萝道。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头发,方才在水池里,她的头发泡了水,应该是湿漉漉的,但好像出水之后,换衣服之时就自然干了。
“你家泉水这么神奇,沾在人身上居然可以自动就变干。”
明烛压着藏笑的嘴角,“这是为夫的功劳。”
这当然是他的功劳。
当然,他不能为了邀功,把这功劳说得太过详细。被她夸,明烛只能在心里暗暗雀跃得意。
突然,云萝乘其不备,将他往地上一推,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手里握着一支簪子抵住他的脖颈,这簪子还是先前在寝殿妆匣里偷拿的。
被压在身下的明烛没有丝毫反抗之意,他两只手摊在脑袋旁束手就擒。
但云萝感受到了侮辱,他这是一点都不怕,仿佛在等她给他挠痒痒。
他就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
他的目光让云萝心底发毛,仿佛她整个人都被他一览无遗地看穿,看破。
云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随手扯了自己身上长长飘着的一段披帛,盖到他的红眼上。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隔着一道朦朦的纱看她。
她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一只手覆上他的胸膛。
明烛勾唇,开口问她:“又要谋杀亲夫了吗?”
云萝不搭理他,闲着的那只手一个劲儿在他身上摸。
整个上身都摸遍了,遍寻不着天机镜和碎片。
她继续往下摸。忽然一只大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明烛呼气急促,隆起的胸膛起起伏伏。
他深呼吸几口,沙哑的嗓音从牙齿缝中挤出。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很有限!”
云萝不明所以,旋即窃喜,自己难道这么厉害,叫这魔头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又跃跃欲试,威胁道:“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你赶紧告诉我你将天机镜和碎片藏在哪里了?!”
这下,两只手都被他扣押住,云萝彻底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明烛拽着她翻飞,转下为上,反客为主,将她困在身下。
他膝盖支在地面,双腿同她拉远了距离,胸膛却紧紧压着她。
云萝被压的呼吸困难,挣扎了两下,丝毫没甚用处。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袭你,我向你道歉。”
“小骗子。”
明烛盯着她的似蜜般的嘴唇,真真正正的口蜜腹剑,一张口惯会骗他。
偏偏他对她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自己就是个偷吃蜂蜜的狗和熊,即便被蛰成马蜂窝,他都要舔到一口蜜。
明烛抓起披帛蒙到云萝眼上,虽然看不到她那双眼睛让他万分不舍。
但他更不想此刻他眼中如滔天洪水般泄漏的欲念让她看到。
他拾起地上的簪子,用了几成功力往腿上一扎。
那股火没有被疼痛暂压下一分。
明烛认命,起身扶她起来,自己则跳进湖水中。
扑通一声,密密的一层荷叶被他一同压倒,没进水中。
云萝见此,张大嘴巴,往外走了几步,低头看他落水的地儿。
等待片刻,仍未见他上来,云萝冲着湖面喂了一声,问道:“你死了吗?”
没有回音。
云萝转身就跑。
她本想往外跑,瞥见画舫深处有一把宝剑,躺在剑搁上,黑气萦绕,满身煞气,非比寻常。
这一看就是魔头的佩剑。
那她就不客气了。
云萝上前去拿,本以为会有什么阻碍,没想到就这么被她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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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了。
只是这剑实在是过于沉重,云萝使出浑身的蛮劲才勉强抱住。
她抱着剑跑出画舫。
湖边有一侧长满翠绿的芦苇,泛黄的芦苇花,
上次,她在亭台上望见这岛边缘有一处就长着芦苇,大概就是这一片。
过了这片芦苇就能抵达岛与黑海交界之处,云萝想去看看那里。
她踏进芦苇荡,身形一顿。
身后有什么动静。
她回头一看,明烛站在不远处看她。
他阴恻恻,湿淋淋,水鬼一般。
云萝心生寒意,从头到脚都浸过冷水一般。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止,只用一双红到滴血的眼睛看她。
眼前的她和穿着嫁衣的她交相出现。
成亲那日,她偷走他的剑,斩断幽冥海,将他封印在天机镜中。
她离开了他!
她又要离开他!
风起,苇花满天飞舞。
云萝嗅到危险的气息,她拔腿就跑,跑向那片半人高的芦苇荡。
芦苇叶边缘的微小锯齿刮在她衣裙和皮肤上,手背上传来细细的痛意,估计已划出不少小口子。
她现在顾不上不在意这些了,只知道身后有个鬼气森森的魔头在追她,只能没命地往前跑。
明烛只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着,幽灵一般阴魂不散。
云萝心底绝望蔓延,她们之间力量悬殊,他大概想什么时候追到她就能追到。
现在不过是在戏耍她。
已经跑到芦花荡最深处,天色渐昏,无数萤火虫星光点点。
这样美的风景里,她却在逃命。
云萝心道自己蠢,明知打不过他,也跑不过他,是该智取的。
可她上次灌醉他,他大概对她已心生戒备,恐怕不会容易得手了。
脚下踩上一颗石头,她身子一歪下落,身下的芦苇也呼啦啦倒下一片。
远处的明烛踩着芦苇一步一步走过来,每走一步,脚下的芦苇叶就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云萝支起身子,却没法再站起来,脚崴了。
她听着身后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明烛一抬手,绊她的那块石头粉身碎骨,顷刻化为粉末。
他走过去低下身去看她。
她脸上有一道被芦苇划伤的血线。
明烛伸手去摸,听见自己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很疼吧?”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为什么要抛弃我?”
“为什么不要我?”
云萝无法回答他一连串的提问。
她挪着身子后退,身上的衣裙被芦苇叶割破,手臂上,脖颈处,腿上都也被拉出口子,红红的细线一般。
明烛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捞起她。
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捏住她的肩膀。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弄成这样也要逃离我是不是?!”
云萝被他晃的浑身颤了颤,她抗拒地摇头,“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明烛气笑,眼睫下一双眼水光潋滟。
他的怒火炽起,芦苇荡熊熊燃烧,“噼里啪啦”,烈火烧断根茎,卷起火舌,滚向远方。
这么美的一片芦苇就这么被他烧了,云萝心中惋惜。
他抱她回寝殿。
殿门“砰”一声被他一脚踹开,香风袭扰,红纱扬卷,轻轻一晃,拂在二人身上。
20. 镜花水月云萝虚情,乐极生哀明……
明烛将云萝放在床上,替她擦药。
药才沾到脸颊,云萝便疼得蹙眉偏过头。
其实这点被叶片划出的伤根本不算什么。可她打小就被苍羽惯坏了,除了栽在鸳鸯手里那次,她就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现在这副身体又十分细皮嫩肉,故而一点小伤都显得格外醒目。
明烛放下手中的药,在她身上挥手一扫,云萝浑身的伤口瞬间消失不见,连扭到的脚都治好了。
他本想故意晾她一刻钟再疗愈,好叫她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可他没办法看她吃一丝一毫的苦,受一点一滴的痛。
她皱一下眉,他就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
今日之事实实在在都是他的错。
他轻声安慰道:“是我错了,是我的错,吓到你了,还害你受伤……”
他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锤,“你打我吧,是我不好。”
云萝收回手,别过头不去看他。
这个人喜怒无常,多半有病。
明烛歪着身子探过去,云萝对上那双红眼睛,她又转身向另一边,明烛又跟过来。
循环往复。
云萝不耐烦,眉头轻蹙,一把扯过身后的被子蒙住自己。
这下终于消停。
被里子一片茜红,上头的喜鹊登梅暗纹在幽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被沿忽而掀开一条缝,一束光亮从外面切进来,喜鹊和梅花翩跹浮动。
没等它们荡漾第二下,就被一道宽大的身影挡住。
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内,更加昏暗幽深。
他的呼吸自上而下喷洒在她面颊上,痒痒的,还很烫。
云萝伸手推他。
他一动不动,无声地看着她。
紧捂的被子全是他的气息,云萝挣扎着要出去,伸手就要抓被角。
将要抓住的那一刻,她整个手背都被他的掌心覆盖压制住。
他的脸离她很近,呼吸有些急。
滚热的风吹到她眼睛里,云萝不适地眨眨眼,她垂下眼睫,一根根鸦羽在他一下下的呼气中颤动。
“看着我。”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面对着他。
云萝只能看着他,见他也只是静静看她,并没有先前的冒犯之意,便也心无芥蒂,睁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仿佛同他抬杠怄气似的争个高低。
被子里的空气稀薄,暖和地让人发困,云萝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明烛见她眼皮一阖一开,一阖一开,如蝶翅般的睫铺展在粉白的下睑,没再掀开。
竟是睡过去了。
明烛睁了睁眼,先是讶异,后是失笑。
胆子还真是大。
他当然不想她怕她,可她这样全然不怕他,仿佛没把他当成个男人一样。
罢了,她如今的心智还年幼,自然不知道他的危险。
总有一日,她会知道,他很危险!
这样一想,明烛的心情云开雾散,待云萝睡熟,他才慢慢起身下床,替她盖好被子。
云萝没睡多久,醒来便见明烛坐在床下台阶上,正含笑看她。
云萝支着身子坐起,面带愠色。
明烛翻身坐到床榻上,安抚她道:“别生气了,是为夫不好。”
云萝眸中流光转盼,问他:“你真是我夫君?”
我是。”明烛一脸坚定,他握住云萝的手,“我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都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云萝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做人夫君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你曾经跟我说过,是干净,身心俱洁。”
明烛下巴微微昂起,十分倨傲,“我很干净!”
“这点你做得很好。”云萝打量眼他身上的衣着打扮,整洁且赏心悦目,“不过这只是最低要求,若是要当贤夫,那就要贤惠。”
云萝旋即兴师问罪:“可你把我的东西给抢走了,一点都不贤惠!”
明烛反驳道:“我还不够贤惠吗?再贤惠恐怕就要变成王八了。”
云萝道:“你看,你现在就在顶嘴。”
明烛当即就像个被锯了嘴的葫芦,不敢再说半句话。
云萝又道:“再说当王八有什么不好,还长寿呢。”
明烛抿了抿唇,有苦说不出。
“还给我吧。”云萝伸出一只手掌,“贤夫。”
明烛幽幽道:“东西我会还给你的,但要等七日之后。”
云萝问:“为何要等七日之后?”
明烛道:“你留下来多陪我几天。”
云萝闻言,想到上次碎片补在天机镜上没多久,她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那便也不难猜出:在原先的世界触碰到天机镜碎片,会来到这里;而在这里,需要将碎片补到天机镜上,才可以出去,否则,她会一直被困在此处。
正因此,明烛才会把天机镜和碎片都藏起来。
他言语直白,仿佛并没有打算向她隐瞒此事。
既然是这样,那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坏心思。
在此停留几日也好,这里还有关于她身世的诸多疑云。
“七天太久了,三天。”
云萝答应过苍羽要早点醒来,不想他担心。
见她态度坚决,明烛只得答应。
三天也好,能同她相处三天,也是莫大欢喜。
明烛殷勤道:“想吃什么?我去做。”
云萝并没觉得饿,转念想到什么,问他:“上次我来这里吃的饭也是你做的?”
明烛道:“当然,你的衣食住行,我怎会假手于人。”
上次只顾着灌醉他,她忽略了一件事:那桌菜的口味简直同师兄做的别无二致。
云萝抬眸看着他这张与师兄相似的脸,疑心大作。
他到底跟师兄是什么关系。
云萝不动声色道:“你也别忙了,画舫里不是还有很多菜吗,不吃扔了也怪可惜的,我饿了会去吃的,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
明烛闻言甚是感动,“你关心我,我不累。”
云萝眉尖一挑,随即,她的手被他握住。
“走,咱们出去逛逛。”
云萝被他拉到床边,看他俯身为她穿上鞋子。
走到外间,云萝停住脚步,目光盯着那排螺钿柜。
难怪她见金梦燃扇子上的青鸟画眼熟,原来是在这儿见过。
明烛转身见她看着柜门上嵌的青鸟发呆,不知她能否想起什么。
“喜欢吗?这是我专门叫人做的,寓意我们夫妇二人比翼双飞,永不分离。”
云萝指着青鸟旁长翅膀的龙问:“这只是你?”
明烛道:“算是我的真身之一。”
云萝转头看向他,“你有很多真身?”
明烛嗯了一声,“也不算很多。”
“那这只青鸟是我吗?”
明烛笑道:“当然。”
“我是个鸟?”
云萝无法接受,她指着自己,似是问他,又似自言自语。
当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得知自己是个鸟,这让她怎么能轻易接受。
明烛握紧她的手,“这也只是你的真身中的其一,你是神女,自然有万千形态。”
云萝抓住他的手臂,问道:“那你跟我说说,我还有什么形态,我以前又是怎样的,为什么现在成了个凡人?”
为什么变成凡人,明烛的笑凝结在脸上。心中百感交集,嘴却上了锁,他缄口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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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踩着他的鞋子,踮起脚尖,昂起头,满眼期待地盯着他。
她这样近,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明烛按住狂跳的心,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云萝抬手晃了晃让他回神,“你不想告诉我吗?”
明烛道:“我不想骗你。”
云萝笑眼明亮,“那你就同我讲真话。”
明烛摇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笑靥霎时叫怒气冲得烟消云散,云萝推他一把,从他脚上跳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明烛身影落寞,垂着头,又偷偷抬眸看她一眼,还是要解释一下,说道:“是你命我不要跟你说这些的。”
云萝仍是一脸不快,只当是他的推脱之词,“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命令?”
明烛道:“是长大后的你这样命令我的,你现在还小,当然不知道以后的事。”
这话,说者饶舌,听者费脑。
云萝静心一想,已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那我现在命令你,你不要听那个大我的话,听我这个小我的话,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烛摇头,表示拒绝。
“哼!”云萝抱着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偏头生气。
一只温热的大手盖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乖,你早晚会知道的。”
云萝转过头,气呼呼地睨他,“我就要现在知道!”
明烛和颜悦色,“不行,我要听我夫人的话。”
云萝怒道:“我难道不是你夫人吗?!”
话音未落,云萝见明烛笑得后槽牙都要露出来了。
他先踉跄一步,醉酒一般,然后上前一把将她抱起。
“当然是!”明烛乐不可极。
云萝见他这样笑,不由愣了愣神。
他满头白发,赤眼黑眉,这一笑宛若大雪中的焦骨牡丹,刹那争妍盛开,绚烂至极,美得惊心动魄。
确实惊心动魄,云萝凌空蹬蹬腿儿。
他实在是将她抱的太高了,几乎举在半空。
云萝抓紧他的手臂。
“先放我下来。”
明烛听话地将她放下。
云萝两脚着地,一下子有了脚踏实地的安稳,又开始同他理论。
“既然你承认你是我的夫君,你就该听我的话,快点告诉我!”
明烛乐陶陶,他恨不得把她想要的一切都堆到她面前。
“乖,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唯独关于这件事,我先前承诺过你不能说,况且我有自己的私心,不会同你说的。”
云萝气极,冷嘲热讽道:“难怪你夫人不喜欢你!”
明烛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他瞳仁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迸裂,似水光似火焰,浓烈地要淹没一切,燃烧一切。
他兀地笑出声,尖锐危险,幽深如海的目光紧紧围绕住她,她是知道刀子扎在哪里最疼的。
云萝终于知道害怕,她的四肢百骸落霜一般的冷,艰难挪动着脚步后退。
明烛一把将她拽去。
“不喜欢我?”他笑着,每个字都咬得沉重。
明烛一只手用力箍紧她,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鲜血淋漓。
“不喜欢我?”
他的嗓音哑到好似吞刀泣血。
“那又怎样,你不还是在我身边吗?你以为你跑得了吗?你以为你救得了他吗?”
血滴滴答答砸到地上,他掌心中的天机镜碎片碎作粉末,漫天飞雪。
这只带血的手也紧紧箍住她,鲜血浸透她的衣衫。
“说,你喜欢我,你爱我。”
一滴热泪砸落在云萝肩头。
明烛闭了闭眼。
“求你再骗骗我。”
21. 反目伉俪坠痴恨海,红眼贤夫修……
“你真是疯了!”
云萝推开他,置身于光怪陆离的碎末中,茫然又惶恐。
天机镜碎片被他毁掉了。
“是,我是疯了!”明烛止不住冷笑,眸中是醒目的悲怆。
外头忽狂风大作,夹着水汽的风冲开窗蹿进室内,层层红纱帐肆意扬卷。
竟然下雨了。
她自来此后,这里的天气都明媚温暖如春。她只当这里的季节温度恒定不变,原来竟也是会下雨的。
电闪雷鸣,暴雨如嚎。
每打一道雷,云萝心紧跟着猛跳一下,她愈心烦意乱。
这块天机镜碎片已毁,她没法补到天机镜上了。
那她还能离开这里吗?
“你走不了了。”
明烛读懂她的心思,步步紧逼,瞳中似有一双漩涡,无限旋转搅弄着腥风血雨。
云萝连退几步,忽然站定,一把掐住自己忍不住打颤的大腿,直视他道:“我如今不认识你,你的那些恩恩怨怨不该波及现在的我,你若再执意如此,那也休怪我跟你动手!”
她不知道眼下这具神女的躯体修为如何,有没有法力,是不是他的对手。
但气势必不能输,她强撑底气,怒目相对。
他一步步靠近,“夫人要如何跟我动手?”
云萝心中生出斗意之后,掌心便现出一弧光,她尝试握住,而后掷向明烛。
他没有躲,也没有用任何法力护身。
金光劈过去,一口血兀的从他口中吐出,唇边艳若朱槿,妖冶鲜亮。
他笑着,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云萝抬起手,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伤人手掌,心里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你什么不躲?”
“我做错了事,夫人罚我是应当的。”
云萝恨恨道:“别这么叫我!你把天机镜碎片毁了,将我困在这里,你根本不配为人夫!”
“我们拜过堂,结过发,成过亲,我们的婚书镌刻在三生石上,生生世世都无法更改,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永远都是!”
明烛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往从未踏足过的二楼走。
两件大红喜服赫然入目。
“这是我们成亲时的喜服,我这夫君,你不认也得认!”
云萝道:“那又如何?我既能有夫君,便也能休夫!”
“休夫?”明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地诛戮的事,他双目赤红,攥紧她的肩头,“除非我死!”
“不!死了也不行,我生是你的夫君,死是你的鬼,你休想再抛下我!”
雷鸣响彻天地,屋内霎时暗下。
云萝反手拢起一道光,打在他身上。
她趁机跑下阶梯。
半空中满是华彩,天机镜碎片的齑粉若漫天流萤。
云萝抬手挥袖,试图抓住这些细碎光点。
镜末似有所感,慢慢汇聚在一起。
只是堆积成一团光,无序而混乱。
光团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云萝的指尖被拉扯出一道细细金线。
那金线好似月老的一根姻缘绳,将她与那团光牢牢连接在一处。
光团源源不断地吸食她的能量,逐渐勾出碎片的轮廓。
原来这是天机镜在自我修复,此时她变成了天机镜的供养者。
须臾之间,云萝唇色褪去,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身后突然飞出一道身影将她卷在怀中。
她指尖金线被切断,眼看见好不容易初具雏形的碎片又要烟飞星散,她自是不肯放弃,再次伸手。
明烛一把抓住她的手,温和纯净的灵力自他掌心生出,延绵不绝地输送给她。
几乎同时,他伸出另一只手,自愿被天机镜吸食。
云萝错愕。
魔头也有这样纯净的力量吗?
她忘却前尘往事,对神魔一丝半解的注脚皆源于做凡人读志怪话本的浅显认知。
也许魔不都是邪恶可怕的。
他是怎样成魔的呢?
成魔之前,他只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龙吗?
云萝回过神,见天机镜碎片已经重塑,被明烛收进袖中。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
他踉跄一步,唇边更添妖冶,强行用魔力修复上古神器,反噬不可谓不轻。
“夫人,我受伤了,你还要跟我动手吗?”
他偏头看她,言语示弱。但云萝自知她现在还不懂得操控自身神力,他若真想还手同她打一架,十个她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道:“我允诺过在此处停留三日,不会食言,希望到时候你也不要食言。”
“那是自然,但这三日你须得与我寸步不离,以解为夫相思之苦。”
云萝无所谓,“好啊,你如厕我都要跟着吗?”
“为夫是魔尊之身,用不着像凡人那样出恭,不过,若夫人想看,为夫自当尽力表演。”
他语气温和平静,没有了先前的癫狂之态。
“好啊。”云萝故意呛他。
“好。”明烛握住她的手,拉她出门。
外头雷鸣暴雨停歇,花草含露垂头,地上积水莹莹,若月光一般,满地清辉。
明烛单手将云萝夹在腋下走了一路。
在一处矮屋前停下,明烛将她放下,蹲身替她拢了拢裙摆,不叫衣裙沾湿。
云萝见这屋子长得茅厕一般,不由一愣。
他竟然来真的?
明烛已经起身拽住她,云萝猛地甩开他的手,忙背过身去,啐他:“不要脸!”
“我整个人都是夫人的,让夫人看一看又何妨?”
云萝脸颊滚热,“我不想看,你当我是流氓吗?”
“夫人怎么会是流氓?都是为夫的错,是我勾引你的。”
明烛拉她回过身,“为夫者,自当满足夫人所有的心愿。”
见他的手抚在自己腰带上。云萝骇然,这人脸皮厚得简直令人发指!
她威胁他道:“你要是敢脱裤子,我一定把你的屁股打到开花!”
明烛垂头,嘴角衔笑。
云萝扭身就走,脚还没落地,天旋地转,被明烛一把扛到肩上。
半个身子倒着,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云萝抓住他后背衣服,慢慢支起上半身,一抬头,便见天上远远的有个黑点飞过来,又一次次被无形的墙挡回去。
明烛的脚步顿住,回身瞥过去。
云萝问:“那是什么鸟?”
明烛道:“不是好鸟。”
说罢,他便转身继续扛着人走。
云萝望着那只鸟,它还在咣咣撞墙,不死不休,好像还在喊叫着什么,很不正常。
她拍拍明烛的肩头,“看着很可怜的样子,去看看吧。”
明烛道:“我先送你回房,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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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去看。”
云萝撇撇嘴,“不是你说的寸步不离吗?”
明烛被她噎了一噎,只得道:“好,一起去看看。”
他早认那人是谁了,他在岛上下了十重结界,吩咐过不让任何人接近打扰。风盏那个讨人嫌的狼崽子明知故犯。他本要教训一番,但云萝在,他不想吓着她。
明烛抱着云萝飞身至海边,他挥手除了结界,让人进来。
风盏当即连滚带爬地过来。
“尊上!尊上!”
隔了大老远,风盏兴奋大喊。
明烛挑眉,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我看幽冥剑发了疯一样,还以为尊上这边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擅闯结界。”说了一轱辘话,风盏才想起来行礼请罪,“请尊上恕罪。”
云萝一直在打量这人,看着年岁不大,一头淡黄若麦穗的头发,额间佩戴星朗抹额,修眉俊眼,皮肤白皙,虽然比不上师兄,但也是个十分好看的小郎君了,只是鼻子有些大。
那只鼻子蹙了蹙,然后抬头,正对云萝的眼。
他那双眼陡然睁大。
明烛一记眼刀飞过去。
风盏缩了缩脑袋,移过目光,抬手敷衍行礼,不情不愿地道了声:“上神。”
云萝道:“我跟你有仇吗?”
“那何止是有仇,简直……”
他的话戛然而止。
云萝瞥了眼正愣愣盯着风盏的明烛,“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明烛委屈道:“为夫何时不让他说话了,夫人莫要冤枉我。”
风盏僵住,嘴角轻轻抽动。
明烛道:“既然上神想听,那你就继续说。”
“……魔与神当然有仇了!别的不说,就说九天玄女,她近来总是没事找事,好在有尊上坐镇,她不敢来幽冥海作乱。”
一想到九天玄女,风盏气得牙痒痒。
明烛道:“她不过是想挑起神魔大战,不必理会。”
“那就战啊,咱们还怕她们不成?尊上是天上地下最强的魔尊,没有一个人是尊上的对手!”风盏昂首挺胸,一脸振奋。
明烛掠他一眼,警告意味非常,“如今神魔是一家,我不会和神界开战,你最好收敛住自己的言行。”
“还说呢!”风盏一脸憋屈,憋得满身怒气,“九天玄女说尊上扣押神女,她们神界不认这桩婚事,这桩婚事不作数,要讨伐尊上,还要尊上释放神女,要我说神界那些人也太不要脸了,先是假借联姻之名欺骗尊上,害得尊上被天机镜封印三千年!但峰回路转,现在羲照神女和天机镜都在尊上手上。”
风盏说到此处,幸灾乐祸地笑出声,“这叫什么,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到如今,她们非但不感谢尊上不计前嫌,没有报复神界,居然还想着将神女要回去,这简直,简直比咱们当魔的还魔幻!”
明烛在听到“这桩婚事不作数”时,就已气得火滚幽冥海,魂上九重天,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这些话,倒方便了云萝。
云萝从他的话中得知自己的名字,羲照。
还有她同明烛的恩怨,这仇着实是不小。
云萝有些汗颜,但这毕竟是魔的一家说法,神那边恐怕还是另一种说辞呢,得想办法和这位九天玄女见一面才行。
正思量着,云萝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串女子的声音。
“羲照,羲照,你能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