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观火》 第1章 第1章 许从唯又梦见江风雪了。 他被惊醒,额间蒙了一层薄汗。 女人的笑残留在脑海,他用手臂压住眼睛,在黑暗中依稀还看得见。 “哎呀?是小唯?你怎么没去上课?” 很清脆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 说语气词时带着股上扬的尾音,是江风雪特有的娇俏。 她微微弯着腰,烫着大卷的长发尾部翘着,搭在腰间。 应该是染了深栗色,猛一看看不出来,但发梢被阳光一照,发色有点发黄。 她有一双极美的丹凤眼,喜欢画上挑的眼线和红色的眼影。 因为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这让她脸上其他的红色没那么突兀。 她美得非常张扬,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但那些都是表象,许从唯知道她内里是只温柔的兔子,说话慢吞吞的,做事慢吞吞的,笑起来会露出两颗门牙,不大,但牙齿很白,被红唇挤着、抿着,很可爱。 她大许从唯五岁,是个尴尬的年龄差。 这意味着许从唯上初一时她就已经高三了,两人只有一年短暂的同校,许从唯时时刻刻都想和她在学校偶遇,但唯一一次遇见,江风雪却和一个男人一起。 因为美貌,她身边总是围着很多男人。 她把这视为荣耀,并且很懂得如何利用这份与生俱来的资源。 她的身边男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别人说她放荡,她不在意,那些不过是嫉妒她的女人和得不到她的男人说的酸言酸语,跟那些人置气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哪来的四眼?”江风雪身边的男人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许从唯,有些不耐烦,“走了。” 江雪风直起身,挥挥手和他告别,转身快步追上男人,挽住对方的手腕,倚在身侧亲昵地抱怨:“邻居家的弟弟,你这么凶干什么?” 她和许从唯是邻居,但两家中间隔着一条街,住得也不是很近。 许从唯偶尔会在楼下看见她,她总喜欢在周末的晚上去街口处买一个鸡蛋灌饼,里面放很多辣椒,红彤彤的一片,和她的脸一样。 她一人出门时会有时会有男人同她搭讪。 对于礼貌的,她很乐意与对方交谈并留下联系方式;但不礼貌的,她会无视,全程没什么表情,走时翻个白眼。 她活在自己世界的中心,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她不属于任何人,但任何人都能欣赏她。 许从唯被这颗太阳照亮过,虽然只有一个瞬间,虽然江风雪好像也没做什么,但因此而来的热量却撑着许从唯走了很多年。 许从唯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 可人总是会出岔子的。 不知从哪天起,她的身边固定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中专毕业,手里攒了些闲钱,在一帮还在学校里的同龄人间当着大哥。 他买了辆二手摩托,在晚间带她兜风,在情人节送她半价促销的红玫瑰。 她被廉价的真心拴住了,成了一支插在花瓶里的鲜切花。 她的光芒一点一点消散了,但她本人浑然不知。 “别跟他走。” 许从唯原本是想说这句。 他应该追上去,抓住江风雪的手,强硬地把她带回去,说一些未卜先知的话。 ——“别跟他结婚。” ——“别生孩子。” 那年江风雪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去外地打工。 次年,死于难产。 - 许从唯二十二岁,本科毕业了。 黑色的学士服穿在身上,有点儿大,他的肩膀不宽,没能撑起来。 他拿着一束简陋的向日葵,黄领映衬着他消瘦的脸,那时候的工科还很值钱。 许从唯高考分数刚扒着一本线,千挑万选去学了土建,毕业后广撒简历,结果歪进了一家煤矿公司。 公司在省会,有编制,包食宿,许从唯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他打算老老实实当实习牛马,一年后自动转正,两年后升中级工程师,前途一片大好。 他妈对这事儿特别自豪,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在外头赚大钱。 许从唯没觉得自己那几千的工资是大钱,不过这钱大不大也跟他没关系。许从唯的工资不经他手,银行卡直接交给家里,他的父母老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要供。 他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偶尔接点私活赚赚外快,勉强应付日常其他开销。 只是看久了身边同龄人聚一起吃吃玩玩,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所以趁着过年,他委婉地和母亲商量着要回一点自己的工资,不出意料被拒绝了。 不仅如此,母亲还把他大骂一通,说他翅膀硬了想飞了,说他不孝顺没良心。 许从唯虽然已经习惯了父母从小到大的打骂教育,但还是被骂得一懵,没再提了。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说好听点是温和,难听点就是窝囊。 老老实实地念书,中规中矩地长大,找一份平庸的工作。 也不会和女孩子搭讪,再过几年他或许会相亲,跟一个匹配的人凑合着结婚、生子。 ——这是许从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有时他也会想做出点改变,但也仅限于想法在脑子里过一遍。 他的人生是全灰的,时间久了会产生一种“它就该是灰色”的感觉。 即便给许从唯一只彩笔,他都不知道该涂在哪里。 万一错了,还不如继续灰着,普通人没有试错成本。 许从唯把彩笔扔了。 他的人生就没亮过。 许从唯接受被生活暴打,但心里总是会难受。 他窝囊地跟自己生气,气得年夜饭都没吃几口,也没人在意他饿不饿。 他以前的卧室被小弟弟占据了,客厅临时铺出来的床是他的睡觉的地方。 许从唯其实困了,但他爸坐他床上抽烟,春晚才放到一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两个弟弟吵着争一个碎了屏的手机,一个要打游戏,一个要刷视频,眼看着马上要急眼打起来,他妈让许从唯把他的手机给弟弟玩。 许从唯窝囊地反抗了一下,拿起羽绒服出了门。 淮城的冬天很冷,夜风夹杂着雪花刮在脸上,像钢梳刷过一遍似的,竟然有点疼。 许从唯立刻抬手把羽绒服的帽子卡在了头顶,转身背对着风向。 本想往左边走,去不远处的广场上看别人放烟火。结果被风推着,那一步后退愣是没迈出去脚,整个人莫名其妙就往右去了——那边通往他高中的学校,也路过江风雪家。 这条路许从唯走了无数遍,他一直在后悔自己当年的沉默。 江风雪是他人生中唯一知道颜色的地方,可那时候他两手空空,没东西可涂。 许从唯现在觉得觉得可惜,可换个思路,那时他很小,真要给他彩笔他也不一定敢涂——他就没敢过什么。 人生就是未知,非得走过一遍才能绝对的确定。 站在未来指责过去,那叫耍流氓。 至于错过的,许从唯把这归结于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江风雪的命就不好。 算算日子,她已经走了九年了。 许从唯走过街口,在一处墙角站了会儿。 这里以前有一家鸡蛋灌饼摊,江风雪经常在这里买饼吃。 他突然很难过。 心一直往下坠着,没有个底,风吹在脸上也没那么疼了,他被冻得有些麻木。 许从唯有点想回去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除夕夜跑出来找罪受。 相比于这些沉痛的记忆,还是去吸他爸的二手烟要舒服一点。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然而抬脚刚迈出一步,身体堪堪转过街角,不知道从哪里飞快窜出一道黑影,像天降陨石般带着十成十的力道,“轰隆”一声直直地撞上了他。 许从唯就像那摆放整齐的保龄球,“哐”一下被创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他穿得厚,屁股先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这都没什么,关键是那颗“陨石”紧随其后,对着他的腰腹就是一砸,许从唯当场喉间一紧,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把他当缓冲垫的陨石爬起来跑开了。 许从唯像只进了油锅里的虾,痛苦地蜷了下身体,再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咬着牙,用手撑起上身,还没来得及去争辩个子丑寅卯,就只见那黑影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突然停了,接着晃了一下,像是耗尽最后一格电,轰然倒地。 好像是个人? 许从唯捂住腹部站起身,朝对方走过去。 等到了跟前,他惊讶地发现对方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只穿了一件单褂的小男孩。孩子很瘦,一把骨头,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倒在地上窝成一团。 三九的天可是在下雪,许从唯立刻脱了自己的羽绒服包住对方,把人抱进了怀里。 许从唯的羽绒服是长款,穿在身上跟个睡袋似的,拉链一拉,刚好能把这小孩全须全尾的包住。 小孩浑身冰凉,已经陷入昏迷。即便如此,他的眉头依旧紧皱,呼吸有些急促,不停地左右转着脑袋,在潜意识里抗拒着许从唯的怀抱。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许从唯弓着身,单膝跪着,右手从身后揽着孩子,左手拍拍他,下意识去哄。 他小时候就这么哄自己的弟弟。 然而下一秒,当他拨开帽檐,看见对方的脸时,轻哄声戛然而止。 小男孩的额角破了,血迹流进了眼尾,乌黑的睫毛凝在一起,眼皮上被糊得血呼啦嚓。 不仅如此,他的唇角有淤青,脸颊有划痕,苍白的脸上凸着手指印,主打一个色彩斑斓。 许从唯惊得有几秒没说话。 接着,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想拨110。 但屏幕都还没解锁,他又收起来了。 “医院……” 许从唯喃喃着,像是提醒自己。 他强忍着腰腹传来的疼痛,把孩子抱起来。 除夕夜的马路比他的钱包都空,许从唯路边站了会儿,没等到车,干脆咬咬牙直接站马路上强行拦下一辆私家车。 司机骂骂咧咧地从驾驶座探出了头。 “对不起对不起,”许从唯微微屈着身体,冷得直打哆嗦,“孩子快不行了,能不能送我去附近的医院?” 在整理文档时突然发现一年前写的大纲,怒看之,甚兴奋,立刻手搓一章,开文!主打一个出其不意[点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 2 章 医院里急诊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睡觉睡一半穿着红秋裤套上白大褂就出来接诊了。 “叫什么名?几岁了?”医生问。 许从唯哆嗦着:“不不不——知道。” 他靠近暖气,蹲在那儿双手抱膝缩成一团。 “不知道?”医生抬了下眉。 许从唯努力驯服自己的舌头:“我路上、上捡的。” 医生给他倒了杯热茶,许从唯裹着毯子刚缓过劲,警察到了。 许从唯一开始还在思考,万一警察不信自己怎么办?万一他乐于助人结果被讹怎么办?那个路口有没有监控?这小孩说不说实话?他的钱包本就摇摇欲坠了,现在经不起任何风险。 然而他实在是多虑,因为警察认得这孩子。 小孩叫李骁,今年九岁了,他妈走得早,他爸不当人,喝醉了喜欢打他,打得厉害了邻居就报警,警察过来拦一下。 这回拦住了,下回继续打,隔三差五来一次,小孩也是可怜。 短短几句话,许从唯听得心惊肉跳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碎的妈、邋遢的爸、吵闹的弟弟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最起码他没被打的五颜六色,大冬天穿着单褂在街上狂奔。 事情了解清楚了,医生问:“医药费谁付一下?” 许从唯:“……” 他和民警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 民警看他一副学生样,想来也是个兜比脸干净的。 于是叹了口气,问:“多少钱?” 许从唯心虚地缩了下脖子。 李骁身上的外伤被简单处理了,他发着烧,医药费是吊针钱。 医生还说他伤着了头,检查脑震荡要去照CT,许从唯没接话,这CT也没照成。 医生处理完继续睡觉去了,许从唯和民警一左一右守着昏睡中的李骁。 三人座的长椅在此刻显得有点拥挤,许从唯看了眼时间,不早了,但是他的羽绒服在李骁的身上,此刻强行收回来似乎有点不太人道。 好在十分钟后,金彩凤女士成功地发现自己的大儿子消失了,给许从唯打来了电话。 医院很安静,许从唯的破手机话筒收音很差,没开免提胜开免提,即便他起身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出几步,但民警还是把母子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小孩?你管什么闲事?” “你不会花钱了吧!你妈生病了都舍不得花钱!” “赶紧给我回来!那些好事让有钱人去干知道吗?” 许从唯陪着笑:“好好好挂了。” 他重新走回来,民警欲言又止:“你也不容易。” 许从唯尴尬地用食指挠挠鬓边。 “我让同事送毯子过来了,”民警说,“麻烦你再等几分钟。” 许从唯连连应好。 他又坐回长登上,偏头去看李骁。 李骁的脸很小,眼窝很深,鼻梁和眉骨都很高。 小孩长得挺好看,就是瘦得有些皮包骨。 高烧的缘故,他的脸从之前的过分苍白变得过分红润,额头起了一层毛汗,碎发湿漉漉的贴着皮肤,眉头依旧皱着,在眉心叠出细细的褶。 鼻子大概被堵住了,时不时发出“呼哝哝”的吸气声,像打呼噜,嘴半张着,呼吸时重时轻,跟喘不过来气似的,看起来很难受。 许从唯把手指放在李骁的口鼻处,能感受到高于体温的灼热。他抬头看了眼挂了一半的吊瓶,有点担心:“警察叔叔,之后您打算怎么办?” 民警沉默了片刻:“先带去派出所吧。” 许从唯点点头:“那挺好。” 不是直接送回家就行。 许从唯有点热心,但不多,虽然他不想多这个事,但是还是比较希望别人多点事的。 人民警察为人民。 他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民警又叹了一口气:“你家远不远?要不要我让同事送送你?” “不远不远,”许从唯立刻报出自家地址,“也就走个半小时就到了。” “你俩住得还挺近,”民警用下巴指了下李骁,“他家就在你家后一栋楼。” 许从唯一顿:“是……吗?” “你应该知道他啊。”民警觉得奇怪。 许从唯的视线落在李骁的脸上,语速非常缓慢:“我大学在外地上的,平时不怎么回来……” 话说一半,又突然换了个话茬:“他九岁是吧?” 民警听着挺莫名其妙的,但是还是点了下头。 “他姓李,”许从唯认真看着民警,“他爸是李伟兆?” 民警“耶?”了一声:“你不是知道吗?” 那一刻,许从唯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李骁,耳边只剩下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李伟兆,江风雪。 他们的孩子原来叫李骁。 - 许从唯回家了,带了个孩子回来。 他妈惊讶地连人都不会骂了,就站在客厅直勾勾地看着他。 春晚已经结束了,客厅里还萦绕着淡淡的烟味,除了卫生间所有的灯都关着,大家都去睡了。 “朋、朋友家的孩子,”许从唯磕磕绊绊地解释,“住一晚。” 金彩凤缓过劲来了,像是原地吞了个热水壶,直接就尖叫着让他赶紧把人扔出去。 “就一晚,”许从唯双手护着李骁,背对着他妈,把人抱进客厅,“我朋友给钱的!” 金彩凤瞬间安静了下来。 “给多少?” “五、五十。” “太少了。” “我跟他、商量。” 许从唯装模作样地划开手机,趁机把李骁给塞进了他的被窝里。 金彩凤走过来,问商量到多少,许从唯说一百,明天给,金彩凤让他到时候交公。 这事儿算是搪塞了过去。 屋里安静了下来,许从唯脱了李骁身上的羽绒服,用被子裹好他。 李骁在医院出了一身黏腻的汗,此刻又冷得在不停打寒战。 许从唯接了盆热水,拧干毛巾给他擦完身体,再换上干净的睡衣,最后囫囵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李骁依旧抗拒,四肢努力扑腾,在许从唯的怀里给自己腾出一小块地方,再自顾自地蜷起身子,双臂环着膝盖,把脸埋进胸口。 许从唯给他掖好被子,又怕他喘不过气,露出一点缝隙。 心里酸胀苦涩,又满又空,像捧了个宝贝疙瘩,不知道怎么护着才好。 他想起江风雪,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进枕头里,许从唯抹干净自己的脸,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江风雪有个孩子,许从唯当年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对方是死于难产。 只是当时死亡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让许从唯完全忽略了还有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之后一直浑浑噩噩,听左邻右舍说起那个孩子时心底第一反应是厌恶。 他把李骁归为害死江风雪的那一类人,排斥对方的所有信息。 再后来许从唯离开了淮城,因为路费很贵,假期也很少回来。 当年的那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 半夜,李骁醒了,被活活饿醒的。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意识到身处于陌生的环境,第一反应是缩进角落。 肚子发出巨大的哀鸣,忍耐饥饿已经成为了习惯。 还没有适应环境,头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抬手抱住脑袋,预期的巴掌没有落下,却闻到了清甜的牛奶香味。 “你醒了?”许从唯有些惊喜,小声道,“我还想着要叫醒你呢。” 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光照着外侧,李骁那边背着光,但他的眼睛很亮,像黑曜石一般,从手臂间的缝隙死死盯着许从唯。 “饿了吧,喝点牛奶。”许从唯把杯子递过去。 李骁没动,警惕地打量了他两秒,但防备心再强也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很快对方就缴械投降,双手握住杯身仰头“吨吨吨”没几口就给喝完了。 “还有吃的。”许从唯拿回空杯,又递过去一个花卷。 李骁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接过来就是狼吞虎咽。 这种吃法看得许从唯心里一抽,起身又去给他拿了一个。 李骁飞速炫完两个花卷,又喝完了一杯水,肚子稍微舒服一点,他的警惕心又起来了,缩在墙角直勾勾地盯着许从唯。 这人他没见过,也不是认识。 许从唯想把被子给他盖上,手刚伸出去,李骁整个人又是一缩,闭着眼,细溜溜的手臂挡在自己面前。 许从唯动作一顿,立刻把手收回来。 “我……”他不知道说什么,“我叫许从唯,是……你妈妈的朋友。” 提及江风雪,许从唯有点心虚,说来可笑,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和江风雪用一个“朋友”挂钩,而听着的人,竟然是江风雪的孩子。 李骁依旧从手臂之间看他,像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幼兽。 “你的头上有伤,还有点轻微脑震荡,别总抱着。别怕,我不会打你的,李骁,别怕。” 许从唯慢慢地伸手过去,等李骁适应了,再把被子裹在他的身上。 李骁依旧保持着抱着脑袋的动作,许从唯随他去,没打算强行把对方的胳膊给掰下来。 “睡觉吧,”许从唯坐在床边,拍拍床铺,“你睡这里,跟我一起睡,行吗?” 没得到回应,许从唯觉得是拒绝。 他把羽绒服穿上,靠着墙:“那我靠这儿睡,行吗?” 李骁还是没吭声。 再拒绝也没办法,许从唯也不能把自己粘天花板上,他这回当李骁默认。 “睡觉吧。”许从唯打了个哈欠。 闭上眼,他又像是想起来什么,重新睁开。 “新年快乐。” - 大年初一,许从唯为了防止他妈用尖叫唤醒一家人,提前带李骁出了门。 路边的早餐店大多关着门,他们走了半天才遇见一家营业的包子铺,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许从唯点了两碗油茶,两笼包子,剥了双一次性筷子给李骁。 李骁坐他对面,手上捏着筷子,看着他,没动。 “吃啊,吃。”许从唯把包子往李骁面前推推。 像是得到了指令,李骁这才夹起包子往嘴里塞,一口一个,不用嚼一样,很快就解决完了大半笼。 许从唯给他剥好了一个茶叶蛋,放在包子的笼屉中。 “鸡蛋,也吃点。” 李骁又去拿鸡蛋。 一夜之后,李骁对许从唯的戒备心弱了很多,早上让起床就起床,让穿衣服就穿衣服。 他身上的衣服是许从唯弟弟的,李骁穿着刚好,许从唯怕他吹着风,还给他顺了顶针织毛线帽,蓝色的粗针钩花,后脑勺坠着个毛线球,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暖暖活活。 “吃,”许从唯又给他剥了个鸡蛋,“噎不噎?油茶也喝点。” 李骁咽下半颗蛋黄,摇了摇头。 他伸着脑袋去喝茶油,热气熏得他鼻孔通了气。 “慢点吃,蒸饺马上就好了。” 话音刚落,老板就端着刚出锅的蒸饺上来了。 蒸汽隔在两人之间,许从唯继续把蒸饺往李骁面前推。 “趁热吃。” 模糊中,他听见桌对面传来一声浅浅的抽泣。 李骁腮帮鼓着,像一只藏满坚果的松鼠。 短暂地停顿后,放下筷子,抬手揉揉眼睛。 蒸汽散尽了,腮帮重新开始动起来。 李骁揉完眼睛,拿起筷子,又往嘴里填了一只蒸饺。 “嗯!” 两个小苦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许从唯兜里没什么钱,但让李骁吃一顿早饭还是可以的。 也仅限于一顿早饭了。 吃完饭,他俩站在路边,李骁抬头看着许从唯,许从唯低头看着他,一高一低跟木桩子似的,谁也不说话。 许从唯昨晚上脑子一热就把李骁抱回来了,就觉得不能让小孩发着烧回去,没想太远。 现在这么个大活人站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送你回去?”许从唯试探着说。 李骁眨了下眼,他瞳孔的颜色很深,纤长的睫毛覆下来,又让许从唯想起江风雪。 “算了,”许从唯立刻否定了自己,“别回去了。” 可是不回去的话,又去哪呢? 他们又回到刚才的互瞪模式。 许从唯有点茫然,抬手抓了一把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金彩凤打电话过来,问他大清早跑哪去了,许从唯拐着弯说马上就回家。 “我要回去了。”许从唯对李骁说。 李骁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片刻后拉开自己衣服的拉链。 他里面穿了件毛衣,还是许从唯几年前传下来的,旧得有点脱线了。 许从唯没明白他要干什么,蹲下身给拉了回去。 这回李骁高了一些,他见脱衣服不成,又慢慢摘了自己的帽子,双手捏着,还给许从唯。 许从唯这下明白了。 “衣服你穿着,饿了就来这里吃饭,我钱也不多,每天够你吃一笼包子,可以吗?” 李骁点点头。 小孩儿不高,又瘦,风吹一下就能散了架似的。 许从唯心疼得有点儿难受,护着他额角的纱布,把帽子重新给他戴上。 “那我走了。” 李骁只是看着他。 许从唯隔着帽子摸摸他的头,想想,把兜里的零钱都留给李骁。 挺可怜的,凑一起还没到五十块。 “我走了。”许从唯又说。 李骁低头捏着钱:“嗯。” 回了家,许从唯又挨了一顿唠叨。 两个弟弟都没换衣服,金彩凤暂时没发现自己家里出了内贼。 许从唯松了口气。 他们回了趟老家,走亲戚走了几天。 许从唯实习期间没有年终奖,但年前帮着被人画图挣了点外快,给亲戚家的小辈包红包,很快就发完了。 钱包空了,人也该回去了,许从唯初四回单位上班。 他的个人用品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能打包出全身的家当,以前放宿舍里,工作之后放单位上。 其中有一个巴掌大的塑料收纳盒,里面放着江风雪给他的小玩意儿,比如一张吃剩下的糖纸,卡通的贴画,黑色的签字笔,或者她无意间掉落的发圈。 许从唯看这些东西时偶尔会觉得自己挺变态的,然后就合上,不好意思看了。 他会在任何一个开心的时刻无端想起江风雪,然后那份开心就是稍稍打了折扣。 如今想起江风雪时又连带着想起了李骁。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李骁很像他的母亲,尤其是眼睛,黑曜石一样闪闪发亮。 那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是江风雪的孩子。 曾经那些无端的厌恶荡然无存,许从唯这种人像是过滤器似的,压根不会向外释放恶意,骨子里的善良让他温和得像一只卡皮巴拉,对谁都一样。 他想李骁好好的。 然而好景不长,元宵节前夕,他收到金彩凤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把他弟的棉衣带走了。 许从唯顺水推舟:“好像是带走了。” 他妈让他送回来。 许从唯改口:“记错了,我没带。” 再问就直接开启装傻模式,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一件衣服而已,许从唯以为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却意外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来电人是除夕夜和许从唯在医院里一起守着李骁的警察叔叔,他问许从唯是不是给李骁拿了家里的衣服,许从唯没对警察说谎。 话筒那边的人长长“哎”了一声:“你快回来吧!这边都乱成一锅粥了!” 许从唯忙不迭地往家跑。 路上,他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金彩凤昨天看见李骁穿了自家孩子的衣服,嚷嚷着对方偷东西,直接上手就把衣服脱了。 李伟兆知道这事后,觉得脸上没光,气冲冲地把李骁给打了一顿不说,还找上了许从唯家的门,两家这么吵了起来。 之后越吵越凶,战事升级,还动了手。 双方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有理,民警做完背调发现许从唯竟然是其中一家的,连忙给他打了电话。 派出所里真相大白,李骁没偷人东西,李伟兆扬眉吐气,觉得自己赢了。 金彩凤对着许从唯破口大骂,食指点着他的鼻尖,说他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当着民警的面,许从唯低着头,被逼着退到了墙边。 金彩凤的声音又尖又细,骂起人来像指甲刮黑板,刺啦刺啦的,听的人头皮发麻。 许从唯让她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她只能用这种方式重新把脸找回来——自认为的找回来。 许从唯已经习惯了自己母亲混乱的逻辑思维,被骂了也不是非常在意,他垂着视线,在人群中看见了李伟兆身后衣着单薄的李骁。 他额角的纱布没了,可伤口还没好。 李骁被李伟兆硬拉进房间时没敢看许从唯,头一直低着,脸上似乎又有浮肿。 派出所里有暖气,但不是很足,估计还是冷的。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看什么看!你往哪看!” 金彩凤骂着骂着就要动手,她总觉得自己大儿子快要脱离她的管控。 民警劝完李伟兆又来劝金彩凤,陀螺似的两边转,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许从唯往后躲在民警的身后,蹭着墙慢慢绕到李骁身边,脱下自己的衣服,裹在他身上。 李骁一愣,抬头看向许从唯,他的眼眶发红,漆黑的眸中满是诧异。 “你爸又打你了?”许从唯怕李伟兆听见,音量放得很低。 李骁睫毛颤颤,没回答。 他只是垂下视线,看自己面前那只收紧衣襟的手。许从唯的手指很白,隐约能看见手背上薄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李骁漆黑的睫毛粘了水,湿漉漉的黏在一起。 他点点头。 那一瞬间许从唯只觉得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整个人猛地站起来,像一坐即将喷发的火山,扯子嗓子对着李伟兆大吼:“你打孩子干什么!” 许从唯的音量大,镇住了一瞬。 然而好景不长,李伟兆怒目而视,声音吼得比他还大:“我想打就打!” 许从唯:“……” 许从唯往后退两步:“那、那也不能这么打。” 金彩凤气得头顶冒烟:“你还帮着他们家的人,你是不是我儿子?你爸差点被人打了!你胳膊肘往外拐,你把衣服给我拿回来!你个穷光蛋当什么大善人!” 她说着就要去扯李骁身上的衣服,许从唯拉开他妈,把李骁护在身后:“就是件旧衣服!” “他家没人给他买?要你给他!你这么有钱,怎么不给你弟弟买衣服穿!” “我的钱都给你们了。”许从唯说。 金彩凤表情狰狞:“那是你该的。” 许从唯心凉半截。 李伟兆看他们母子俩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心情好上不少,扫一眼过去,觉得李骁身上的衣服不错,拽着他就要走。 金彩凤扑上去抢,李伟兆抢不过,干脆把衣服扔地上踩了几脚。 李骁像片薄薄的纸,被两个成年人拉来扯去,他身上的衣服又没了,被他爸掐着后脖颈往前一推,踉跄着撞在了桌边。 许从唯第一时间去接孩子。 金彩凤捡起衣服,边拍边骂。 民警警告李伟兆不要对未成年动手。 李伟兆耍无赖,说你们管天管地管得着老子教训儿子。 许从唯皱起眉。 “还看呢!别看了!”许从唯妈妈用力把他往门口推,“大善人,少管别人家的闲事,吃绝户的东西,一家就没个正经人。” 许从唯硬是杵在原地没动。 他不知道这个“一家”里包不包括江风雪,但这话让他又想起对方。 许从唯很难受,不仅仅是为现在的李骁,还为那个曾经美丽耀眼的姑娘。 他很想反驳一句江风雪不是那种人,但又不敢把这个名字说出口,他怕金彩凤察觉到什么,骂他不要脸。 “走了!你还想干什么!许从唯我警告你,你再敢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拿,你就别回来了!” “就是一件衣服,”许从唯哑着声,“他没衣服穿会冻死的。” “那就是他的命!”许从唯妈妈大声说,“那是他该死!” 许从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以为你给件衣服他就能活了?你有那么大能耐你怎么不养他?别以为你毕业了能挣钱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要不是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念书,省吃俭用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吃一顿好饭……” 后面都是老词新唱,一年里金彩凤总得来那么几出。 许从唯耳朵里过一遍,当没听见,脑子里在想,“命”这东西真玄乎,跟老鼠似的一烂烂一窝。 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们这种小人物就得听天由命? 什么命不命的! 如果当初他拦住江风雪,对方就不会跟那个男人走! 如果当初他跟江风雪告白,最起码能护对方一生平安。 站那儿死活不动,开口就命命命的,命什么命。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上帝,他管别人的命。 许从唯突然一把扯过金彩凤手里的衣服,接着直直地就冲着李骁过去了。 李伟兆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许从唯仿佛人贩子附体,衣服一展包起李骁,接着像拔萝卜似的“唰”地把人抱起来,朝转身派出所外面拔腿就跑。 “……” 因为太过离谱,在场的人全都愣在原地,等他们反应过来追出去,许从唯已经打开出租车的门,把李骁塞进了后座。 “去火车站,”许从唯“哐”一声把自己也砸进去,“记得打表!” 许从唯买了一张回南城的火车票,李骁是小孩,抱着就混进去了。 一路上李骁不哭不闹的,一句话都没说。 许从唯放他下来他就站着,牵他走路他就跟着,许从唯看着他,他也看着他,看着看着许从唯就笑起来,又有点像快哭了,眉头皱得老高。 “你跟着我吧。”许从唯摸摸李骁的脑袋。 李骁被装在暖和的羽绒服里,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许从唯很快又说:“我养你。” 回南城的路上,许从唯的手机快被打爆了。 他抖着手指换成飞行模式,然后把通知一条一条删了。 冲动过后,沸腾的热血逐渐冷静下来。 他的腿上坐着个小孩,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李骁太瘦了,宽大的羽绒服套在他身上跟个麻袋似的。 许从唯莫名觉得对方很像那种骨瘦嶙峋的鸟,翅膀一张看着老大了,其实骨头加肉就一个鸡翅尖。 嘈杂的绿皮火车里弥漫着老坛酸菜和烟味混合着的味道,许从唯深吸一口,觉得头晕脑胀。 旁边的大爷点了根烟,李骁闭着眼打了个喷嚏。 许从唯掏出纸巾给他擦擦鼻涕,抱着李骁走去了车厢连接处躲烟。 火车“嗬啷嗬啷”往前驶去,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疾驰。 许从唯站在那儿,盯着外面发呆。 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就跟这个火车似的,“嗬啷嗬啷”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停一会儿,再“嗬啷嗬啷”跑回来。 父母弟弟是他背上驮着的乘客。 许从唯从成年后就没要过家里的一分钱,假期省路费不回家,在外面做家教、发传单、洗盘子,什么活赚钱他做什么。 奖学金、勤工俭学、贫困生补助,他能摸到边的都去申请。 一点一点攒齐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还要余出一些给家里交钱补贴家用。 以为熬到毕业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可现在他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他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金彩凤,还有李伟兆。 许从唯自己都还没把腰完全直起来,现在竟然还想托起另一个人。 他不过才二十二岁。 大学刚毕业,眼睛里还带着些许清澈的愚蠢。虽然小时候经常照顾弟弟,带孩子这方面他颇具经验,可真给他一个小孩让他养,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未知的恐怖如疾风般扑面而来,气流压得他眯起眼,喘不过气。 突然,许从唯觉得自己的指尖一暖。 他一愣,回过神来,低头看身边的小孩。 李骁依旧没说话,他仰着脸,像只顺毛的小鸟,往许从唯的身侧贴了贴。 细瘦的胳膊从肥大的袖管里探出来,手腕处带着点红痕,手指紧紧攥着许从唯的一点指尖。 许从唯心软得稀巴烂。 “别怕。” 他蹲下来,把李骁抱进怀里,将脸埋进羽绒服歪了的帽兜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抖。 “别怕,许从唯。” “不、不是,”许从唯很快改口,“别怕,李骁。” 这篇文是有完整大纲的,我昨晚从头到尾顺了一遍,又稍微修改了一下最后的部分,那时候李骁22岁,许从唯已经三十多了,我的思路停那儿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立刻开始写正文,像是突然从未来跳回了过去,许从唯才二十二岁,愣头愣脑的,还很年轻,挺奇妙的感觉,我也形容不好,可能这就是写文独特的快乐吧,我写写写![点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