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娘子是只鬼》 1、他真是个好人 “听说了吗,城外那伙子流民,闹出人命了。” “那可不,我家娘子见他们可怜,本来也打算叫我去给他们送点吃食,现下正庆幸我那天有事儿耽搁了。” “你说他们这闹的,要我说,皇上已经够仁慈了,给活儿干还开粥棚。” “唉,外面那些州县,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也不怪他们都往京城涌。” 临近午间,曹门大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茶摊上,吃食铺子里零零散散聚着些下工的,或是无事的闲人,顺嘴说道说道最近的八卦。 “要我说,咱京都这块地界还是好,有皇家镇着,我家那片田长的那叫一个好。” 说这话的人正好路过家新开的铺子,他往边上一瞟,赶紧催促同行的快走。 是家寿衣铺子,还没开门,左右两家铺子有些年头了,此时门檐上皆挂着白灯笼,大门紧闭。 明明是人潮鼎沸的正街,独这三家周边蔓延着丝丝寒意。 那人只感觉颈间袭来一阵阴风,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这块地方。 看来应该是这里了。 没开门,但是坐在寿衣铺子门后听着行人交谈的江玉织如是想。 她从地府上来有几天了,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破损丢失,导致人间气运不稳,天灾频发,死亡人数剧增,地府事务多到爆炸。 江玉织生前与那社稷图有些关系,身上带着点社稷图残力,无法投胎,又受黑白无常头头和酆都大帝照顾,便自请前往人间寻找社稷图。 她身上那点残力被引渡到安魂铃上,让她能像活人一般在人间行走,若遇社稷图,铃铛也会有所反应。 多番探查之下,江玉织最终确定了社稷图的大致范围,京都。 地府人脉极广,江玉织下头有人,很快就在她看中的地界上盘下一个铺子,作为据点。 她突发奇想,开了一家寿衣铺子,巧的是,隔壁两家铺子好像刚好有人去世,倒显得这连在一起的三家有什么不可说的联系。 为了后续计划的稳定进行,铺子还是要正经开起来,她前两日就约好了和对面白家布庄谈供货合作,过会子就打算去签契书。 签契不在铺子里,需得去坊间的白府。 小厮引着江玉织往会客厅走,远远地越过长廊,能看见个披月白大氅的公子从里屋慢悠悠地往外走。 江玉织作为一只鬼,视力有鬼力加持自然是没得说,看清那人后,难得惊讶。 “江掌柜,今日我家公子来接待,不是怠慢您,皇上鼓励女子自立,我们白家作为皇商自然也是支持的,只是庄子上临时出了问题,老爷巡察去了,便由公子来,还望您海涵。” 小厮解释的这一长段话,江玉织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对白家的状况也是知道些,白家公子似乎是身体不太好,精通经商之道,才华也很不错。 但是这身体未免也太不好了吧! 白家公子,白砚,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光顾她新开的寿衣铺子了,简直比她这个刚从地府出来的女鬼还要像鬼。 一张面如冠玉的脸,恨不得比纸还白,薄唇也是丝毫不见血色,走一步喘三下,见到来签契的江玉织,先是停顿一秒,随后朝她露出一个温润但不失虚弱的笑。 “江掌柜,家父去庄子上巡视,今日由我来接待,可好?我名白砚。”白砚顽强地走到桌边坐下,拒绝了小厮搀扶的手,“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太好,先行坐下,掌柜看看这契可有不妥之处?” 江玉织没来得及坐下,腰间一枚银质小铃铛好似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来这趟来对了。 “我相信白家,”江玉织拿起桌案上的笔,签下名字的同时,打探消息,“白公子从何时起身体出问题的?我有些人脉,也许能帮上一二。” 白砚轻轻咳嗽两声,依旧笑着应答:“掌柜的费心了,我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想要治好怕是难,不过掌柜的帮我看看也无妨。” “好,那公子抽空去我那儿,我寻人给看。”江玉织暗自欣喜,脑子里全是,很顺利,看来社稷图近在咫尺了。 拿上契纸,没有多做停留,全了礼数就要回铺子里预备开张的事宜。 白砚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许久,才喃喃开口:“阿昭,我怕是要娶妻了。” 话落,一旁的阿昭没听清他家公子在说什么,正想再问问,白砚利索起身,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捏着写了江玉织名字的契书,转身往书房去。 …… 寿衣铺子很少有开在闹市区的,街坊邻里多少会有些顾忌,但这两家中都有人去世,没空管中间要开个什么。 她这家店对面就是白家布庄的一家分店,签契书去的是景明坊的白府。 两处位置只相隔一条街。 江玉织很满意她现在的选址,前面一楼是铺子,二楼存放布匹并缝制寿衣,后面有个小院子供她日常生活使用。 院子虽小,五脏俱全。 卧房、书房、厨房还有院中几块小花圃,院角前几天刚挪了一棵柳树进来。 雇来的帮工,收拾好就马上逃也似的跑了。 寿衣铺子种柳树,生怕鬼不来。 江玉织才不管这些,她计划晚上搬张躺椅在树下晒月亮。 现下才刚过晌午,入夜后会有人间的接头人来。 等待时,江玉织小心地收起契书,又在桌上铺好纸,梳理店里的必需品,整理要挂上的展示的寿衣。 月上柳梢头,江玉织在柳树下摆了一张小桌案,放两把摇摇躺椅,喝着茶,吃着点心,惬意地享受着柔和的月辉。 很久没像这几日般忙活了,得好好休息一番。 当月亮升到最高处,院中花圃的青石小路上,凭空出现一个穿玄色官袍的男子,面容阴郁憔悴,环顾四周。 江玉织安逸地躺着,见人来,只挥挥手,招呼他过来。 “来了?这边。” 男子凝眉,显然没想到他的接头人是如此松弛的状态,凭什么只有他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带着些不忿,男子大步走到另一把躺椅边,毫不见外地躺下。 “怎么称呼?”江玉织半眯着眼睛,悠悠问到。 “陆。” 两人各歇各的,半晌过去居然没人再说话了。 “已经有下落了,就在我这一块儿地附近。”江玉织眼也不睁,晒得懒洋洋的,感觉魂魄都舒畅了。 “嗯,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去樊楼找掌柜的,给他看这块令牌,晚上我便会来详谈。”陆躺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佶”字的超简陋木牌,边缘处甚至还有裂口。 江玉织伸手把木牌收好,两人就又躺着不再说话。 待她睁眼,已经能看见天边铺满的红霞,很久没见过人间的日出了,陡然看见还有些感概物是人非。 陆早就离开了,江玉织拍拍衣服,终于要起身回屋准备开张了。 卖寿衣的铺面,也不宜大操大办。 “江掌柜,生意兴…嗯,晨安。” 门庭冷落,只有白砚带着阿昭来祝贺,顺便把第一批布匹送来。 白砚到嘴边的祝贺话,又咽了回去,寿衣铺子好像不太适合生意兴隆。 江玉织倒是不在意这些,笑意盈盈地把他们迎进来。 铺子的门槛不高,但是白砚身子弱,走路基本不抬脚,节省气力。 平时在外面他都会格外注意一些,但是今天他满眼都是江玉织,脑子里全是昨晚看的画本子。 一脚绊在门槛子上,眼看就要摔个狗啃屎,阿昭正在指挥工人们卸货一时顾及不到这边。 正在白砚以为要亲吻大地,闭上双眼接受现实时,一双微凉的手钳制住他的腋下,要不是身高差距,白砚这会儿已经是被举起来的状态了。 两人对视一眼。 “江掌柜,身体挺好啊哈哈。”白砚尴尬地笑了两声,奇异般地感觉到往常身体里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重压感轻了许多。 江玉织真的只是条件反射,也不能真眼睁睁看到一个大活人摔了不去扶吧。 在地府的时候,她有时候帮黑白无常看顾一下年纪小的孩童鬼,他们玩闹时也会不小心摔倒,她就轻轻掐住腋下把人抱起来。 她快速松开手,白砚也浅浅后退两步,整理被捏皱的衣服,一边暗暗感叹,江掌柜这手劲儿真大,万一给他捏青了,岂不是显得他太柔弱了。 两人各自眼神乱飘,就是不看对方,待阿昭那边卸完货,疑惑地看着他家公子和江掌柜,怎么奇奇怪怪的,什么也没拿却好像很忙的样子。 “咳咳,我今日来,给江掌柜送货,顺便祝贺开张,阿昭那边已经把这批布卸下来了,掌柜的库房在哪儿?我让他们给你搬过去。”见阿昭来,白砚总算有话打破这该死的尴尬。 “搬到楼上就可以了。”江玉织指指铺子角落里的木制楼梯。 “好。” 相顾无言,竟是沉默下来了。 江玉织大脑疯狂转动,快说点什么!要让她能名正言顺地把白砚留下来,他身上肯定有关于社稷图的东西。 她捏住不断振动地安魂铃。 “要留下来用午膳吗?” “可以去里面聊聊吗?” 两人同时开口,一同愣住,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江玉织暗喜,很好,很顺利。 白砚心里美滋滋,面上却不显,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里看过很多遍的话本子。 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是只有阿昭觉得冒昧。 他家公子从昨天开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本来只会一个人在书房偷看女子才爱看的话本子,边看边露出神秘的笑,现在居然把话本子带出书房,还随意留在才第二次见面的女子家用饭。 一向很注重自己贞德的公子,到底怎么了!被打发到对面布庄看店的阿昭幽怨地盯着寿衣铺子如是想。 作为一只有年纪了的鬼,江玉织已经习惯不吃饭,平时只会吃地府分配下来的香火,昨天是她死后头一次吃点心,后院的小厨房还没开过火,也没有食材,留白砚吃饭是临时想起的借口。 早知道应该用帮他看病当作借口了。 白砚已经坐到了后院花圃的桌案边,这是他第一次进女子宅邸,小院子里带着些凉意却并不让他难受。 春寒料峭,以往白砚都要着冬装,才能让身上稍微有些暖意,在这里却意外舒畅。 她必然是我的命定之人,书上说的果然没错,且她留我用饭,想必对我也是有意的。 江玉织端着昨晚喝剩下的茶走过来。 “白公子,先喝点茶水,我才搬来不久,还未备菜,待会儿我去樊楼订一桌席面送来。”顺便让陆晚上过来,查查白砚背景。 白砚一听,她果然对我有意,给我倒茶,还直接订樊楼的席面,他一个男子,怎么可以让未来妻子花钱。 “江掌柜唤我的字,明泽,就好,不必破费,阿昭午间会送来药膳,味道也很是不错,掌柜的可愿尝尝?” 江玉织压根没注意称呼问题,只想着又省了一笔钱又能达到目的,白砚真是个好人。 想到原本是要请白砚吃饭,没想到吃了白砚的饭,好像不太好。 “嗯嗯,那,明泽?过两天我兄长会来看我,他精通医道,也许可以为你看看?” 江玉织不好白吃,正好让黑白无常给白砚检查,地府的大人看个凡间的病不是绰绰有余? 白砚笑着点头,时不时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染上些许红晕。 两人各怀鬼胎,居然还能殊途同归。 “我想为自己买一套寿衣,小娘子可能做?”插科打诨一番,白砚说出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什么?”鬼也会幻听吗? 2、我的伪装毫无破绽 “我想做一套寿衣,给自己。” 看着白砚认真的面庞,江玉织有一瞬间的空白。 现在凡间的风气是这样的吗,刚刚弱冠的公子哥就要开始预备身后事了? “那,你想要多大年龄穿的呢?”江玉织试探着询问。 逝者的寿衣通常层数为奇数,上衣与裤子的数量上下相差二层。 夭寿者,即未满五十岁去世的人,通常只能穿三件寿衣。 年龄越大,可穿的衣服越多,是有福有寿的象征。 “就这两年吧,那时我应该也就二十二岁。”白砚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个点。 江玉织见他这副样子,好像已经看到了死后的世界一般。 斟酌着措辞,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白砚。 “要不等我兄长看过,咱们再来商议寿衣的事情?” “嗯,当然,这套寿衣是家父的打算,想着过两年为我办一场葬礼,看能否骗过鬼差,为我再争取几年寿命,不过,”白砚停顿一下,转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江玉织,“这几日,好像有些转机了,应是用不上了,但我还是想做来安安父母的心。” 江玉织松了口气,白砚父母的打算应该是不成了,黑白无常看完,若是他真的寿数将近,就凭白砚和社稷图隐隐的联系,谢必安和范无咎必然会亲自来带走他。 “明泽向我说破此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无妨,我本就不认为能瞒天过海,只为父母安心。”白砚温柔地笑着,凝视江玉织秀丽的五官,只觉哪哪都合他心意,还有些怪异的熟悉感。 或许前世他们就是夫妻了,她还这么关心他。 说了这好些,江玉织一时也找不到好机会,原想问问隔壁铺子的消息,便暂时压在心底,等用完午膳,氛围稍轻松些时,再做打算。 阿昭把食盒里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出来,四份小菜外加两碗汤。 两人不讲究什么礼数,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白砚身体不好,只能吃个五六分饱,剩下的全被江玉织清扫干净。 江玉织没想到药膳还能做出花来,吃不出原材料,但都非常惊艳。 且鬼不知饥饱,等她放下筷子,抬眼一看,盘子里只剩下些残羹,对面的白砚略显惊讶但是又了然般地看着她擦嘴。 “还要再吃些吗,我让阿昭再送些来。” 面对真诚提议的白砚,江玉织对自己的胃口有了新的认知。 生前好歹是个斯文闺秀,在地府磋磨几年,怎么就这样了! 江玉织故作矜持地咳嗽两声,“很好吃,忍不住多吃了些,已经饱啦。”其实没有。 又去小厨房新泡了些茶来,清清口。 “明泽,有件事情我想问问。” “嗯?”喝着新茶的白砚正在细品比之前味道更浓一些的花茶,思考下次再给送些什么样的膳食来。 “我看隔壁两家铺子,都没开门,挂上白灯笼,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们两家的男子前几日给流民施粥,被抬回来了。流民中有人在煽动人心,且皇上不许守城军对百姓武力镇压。” “皇上已经在尽力安抚逃荒的百姓了,给他们安排工作,建造临时住所,但人总是会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拿起农具袭击了给他们送饭的城内百姓。” “他们不敢打官兵,只敢攻击心善的城内居民,现下杀人的流民已经被关押候审了,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白砚长叹一口气,眼里露出不同于常人的悲悯。 想起前段时间,偶遇附近引渡亡魂的鬼差。 身后跟着几个迷惘期的魂魄,有的腿断了半截,有的脑袋上开了个大洞,有的直接没了半边胳膊。 应该就是那场混乱中死去的人。 正想着,前面铺子里传来询问声。 “有人吗?掌柜的?”是个嘶哑的女声。 “来了!” 江玉织起身,看一眼白砚。 白砚摆摆手示意她安心去,他自己会招待好自己。 这才快步向前面赶去。 张月和沈珍珠见帘子后面走出位年轻的,未成婚的女子,一时有些迟疑。 但想到来意,却又顾不上那么多了。 “掌柜的,能做急单吗,夫郎去世的突然,京都的两家老寿衣铺子工期排的很紧,我想让夫郎走的体面些。” 沈珍珠紧张地站在张月身后,频频点头。 “做的,什么时候需要呢?” 江玉织已经站在柜台后面,找出纸笔准备记下她们的需求。 “三天后可以吗,两套寿衣,我们家就在隔壁两家。” 嗯?真巧啊。 “我需要先去量一下尺寸可以吗?” “可以,但是我夫郎的身体可能有些……不过我已经雇仵作补过了,还是先给掌柜说一下。” “好,请在这里写下名字,我收拾下东西,随后就到。”江玉织把账本推到两人面前。 “谢谢掌柜的,真的很谢谢。”张月写下名字,话语中的哽咽几乎隐藏不住。 两人很快结伴离开,白砚也从后院来到铺子里。 “怎么了?” “是隔壁两家的夫人,要做寿衣。” 江玉织埋头在柜台下整理要带出去的物件。 “我与你同去可好?我与那两家还算有些交情。” “不需要午休吗,你的身体…” 江玉织背上小包站起身,话还未尽,惊觉白砚的脸上较之刚来那会儿居然有些血气了,唇色也正常了,看起来就像是个白一些的正常人。 那药膳竟然这么管用吗?! “我还好,就当作饭后消食了。” “好吧,一起去吧。” 江玉织看他好似健康多了,没做多想就答应。 他们先去了杂货铺,张月一人出来接他们。 屋子里的寒意入骨,应是为了保存遗体,买了冰。 江玉织的袖子被轻拽了下,她偏头去看,只见白砚向她笑着,小声说了句,“江掌柜可觉得冷?” 她自然是不会冷,但看白砚脸色又有些不好。 江玉织打开她那两个巴掌大瘪瘪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件厚实的大氅来! 白砚瞬间瞳孔放大,略显僵硬地接过,机械地往身上套。 “江掌柜准备的真周到啊。” 前面带路的张月没注意后面两人的动静,江玉织这小包用了有些年头了,也没想到她的动作给白砚带来多大的震惊。 毕竟,在她看来白砚神色正常,并无不妥之处。 后院摆着两口棺材,四周摆满了冰块用以保存遗体。 沈珍珠呆滞地坐在棺材边的长凳上。 见有人来,才回过神,站起来算是打过招呼。 “节哀。”江玉织从小包里拿出软尺和纸笔,等着遗体的亲人发话。 “掌柜的,直接量吧。”张月此时已经和沈珍珠一起坐到长凳上。 “明泽,帮我记一下尺寸好吗?” 白砚点头,接过纸笔,眼睛时不时往那小包上瞟。 棺材板没有盖上,遗体面部盖着一张覆面纸,身上穿着的是平时家常的衣服,显然已经打理过了。 江玉织测量时,能明显感觉到两具遗体分别在腿部和胳膊有粗糙的缝合凸起。 “掌柜的,好人是没有好报的吗。”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沉默着的沈珍珠,说了第一话。 “不,人在做天在看,今生的福报若是来不及应验,一定会在下辈子有所回报。”江玉织手头不停,嘴里给白砚报尺寸,还腾空回答沈珍珠。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被张月轻轻拍打着背部,哽咽着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和妹妹,都是逃荒来的,夫郎也是在逃荒路上相识,再没有其他亲人了。我们努力做工,攒钱进城了,官府也愿意借钱给我们开店,眼看着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 沈珍珠终于哭出声来,姐妹两个抱作一团。 “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大家都是逃荒过的人,可怜他们过的艰难,让夫郎给他们送吃食,是我害死了……” 白砚这会儿已经记完了尺寸,有些不忍地看着这一对可怜人。 “两位夫人,官府已经收押了犯人,过几日审查完就会判刑,此事并不是流民所做的,你们没有错。我不能多说,事关重大。” “不是……?”张月也不是普通妇人,她们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争斗,当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但是爱人逝世的悲痛只有靠时间来治愈,白砚的话最多是让她们不那么自责,好好活下去。 “五日后官府会贴出告示,二位一定要去看,算是一个好消息。” 边上的江玉织也收拾好了。 “两位夫人三日后来取,我们就先告辞了。” 张月和沈珍珠目送两人离开,就见走在稍后一些的白砚脱下那件大氅,搭在臂膀上,另一只手悄悄拉住了江玉织的袖口。 江掌柜自然地接过斗篷,引着他往隔壁去了。 回到小院,白砚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那表情看的江玉织简直母爱泛滥,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但有想到两人才刚认识,未免有些不妥。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老有种熟悉感。 江玉织晃晃脑袋,想要把那莫名的感觉甩出去。 “小娘子摇头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兄长明天就到,明日下午帮你看病如何?” 白砚在江玉织面前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终于在听到这话时短暂地疑惑了一下。 眼前这人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且不说那个奇怪的小包,还有她是怎么和兄长联络得到准确消息的。 明明今日一整天都在一起,没见她看过信件之类的东西。 再有她腰间的银制小铃铛,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响个没完,声音不大,但持续了很久。 但是直觉却明明白白地告诉白砚,江掌柜没有恶意,她是你未来娘子,你怎么能怀疑她呢! “好,我明日下午再过来?或者上午来帮你看店?这样小娘子就能专心做衣服,午膳我们还能一起吃药膳?” 白砚心里疑惑,一张嘴又是另一番话。 这白公子也太贴心了吧,江玉织暗想,不过她根本就不担心会不会是别有用心,她一个鬼怕什么,而且有安魂铃在,她的伪装毫无破绽。 “唔,可以呀,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江玉织故作矜持。 “当然不,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还要多谢小娘子的招待呢。” 两人互相客套,阿昭就来接人了。 再不回府,夫人该派人来找了。 白公子只好沮丧地告别,并留下一句明天见。 江玉织也笑着回了一句,对他挥挥手,就转身去小院子里了。 安魂铃终于安静下来,怕一整天响个不停,她实在没辙,只好在白砚来前给铃铛上了个鬼遮眼,免得引人生疑。 趁天色还早,江玉织先去一趟樊楼递牌子。 不愧是京都第一酒楼,热闹非凡,一楼的散座,皆是些吃酒喝茶听说书的,二楼三楼都是雅间包厢,私密性还不错。 江玉织没有多做停留,把牌子给掌柜一看,就离开了,她还赶着给黑白无常烧纸让他们晚上过来一趟。 而走远的白砚,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沉珂重压一点点回来了,仿佛之前的轻松之感只是他的承受不住而产生的幻觉。 3、何稷? 两张写着“速来”二字的小人剪纸,被置入火盆中,两缕青烟袅袅直上。 做完这些,江玉织关上铺门,到二楼给两套寿衣打版。 夜幕低垂,她像昨日那般,躺在摇椅上休息。 黑白无常来的倒快,凭空出现在院子里,两人扫视一番,在树下发现了江玉织。 这会儿,她都快眯着了。 谢必安戳戳江玉织的脸,俯身看她。 “小织,醒醒,说正事。” 江玉织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张死白的脸,揉着眼睛坐起身。 “谢哥,范哥好久不见啊。” 范无咎熟练地摸摸她脑袋,顺势坐在院子里唯二的摇椅之一上。 “让你别来你非要来,看看看,才几天就累的要睡觉了。” “地府近来太忙了,陆判暂时来不了,你有什么找他的事过几日再给传消息吧。” 谢必安嘴上絮絮叨叨,手上又是扒拉江玉织的眼皮,又是观察她的脸色。 检查完,又取下安魂铃,感应一番。 谢必安不确定般用鬼力感应几遍,又不确定地递给范无咎,让他确认一下。 “你没错,里面的力量确实是少了,想来小织多眠也是源于力量不足。”范无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符纸,一把打入铃铛里,亲手系到江玉织腰间。 “谢谢范哥,我想我知道力量缺少的原因,只是没想到会影响到我。”江玉织把玩着重新挂上的安魂铃,思考着怎么组织语言。 “大帝早就想到了,你今晚不叫我们来,过两日我们也要自己来一趟,刚刚的符纸连接着大帝的力量,会不断补充流失出去的社稷图力量,维持你在人间的正常生活。” 范无咎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话落还喝口水润润嗓子。 “既然早就料到,我走的时候大帝怎么不先…” 从容淡定的黑无常,一口水像是卡在了嗓子眼,求助般地寻找搭档的身影,谢必安正故作忙碌地给宅院布置结界,看看花花草草。 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是他来给小织解释了。 大帝好面子又小心眼,要是知道他在小织面前丢脸了,肯定要在工作量上报复回来。 “大帝是不是忘了。” 江玉织已然习以为常,见她范哥沉默不说话,早知道大帝什么德行。 “没关系,这都不是重点,社稷图的下落已经有了,这两日我和那人相处之下,能确定社稷图一定在他身上,或者在他家的某个地方,安魂铃已经告诉我了。” “小织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 布好结界,观察完花草的谢必安,敷衍地夸赞,全无给江玉织检查时的认真。 “所以,明天白天你们能来一趟吗,我告诉明泽,我的兄长明日就到,精通医术,能帮助他看病。” 谢必安:“兄长?” 范无咎:“明泽?” 黑白无常同时发出疑问。 “咳咳,那当然,妹妹的要求作为兄长怎么能拒绝呢!我是二哥还是大哥?还有你和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熟了,连字都叫上了?” 谢必安欣慰又不满,他早就把江玉织当作妹妹看待了,只是这小妮子每次说到认义兄这件事,就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装哑巴。 “嗯,明泽就是白公子。你是二哥,范哥是大哥,今晚就别走了,免得明天早上还跑一趟,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们俩随便找个屋子吧。” 许是大帝力量的影响,江玉织的魂魄正在适应,格外困顿。 被抛在院子里的黑白无常,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早就知道小织的性子,几天没见还有点不习惯。 两鬼径直去到书房,先把未来几天的任务安排给下面的小无常,腾出空来就当陪妹妹休假了。 白砚早早就买好早食等在布庄里,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寿衣铺子有没有开门。 街边的叫卖声沸腾起来,铺子的门开了,开门的却不是个小娘子,而是个身穿月白锦袍,玉冠束发的男子。 白砚缓缓起身,紧紧盯着男子,撇下阿昭,拎着早食大步向对面走去,还不忘吩咐道,“午间记得来送饭,五人份的。” 江掌柜胃口好,她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多,多送点。 阿昭想不通,两个人吃饭,吃五人份的? 江玉织正在二楼裁剪布匹,谢必安给她打下手,递软尺,剪刀,扫扫地。 腰间的安魂铃再次响起,江玉织便知道白砚来了,不紧不慢地给铃铛上一层鬼遮眼,招呼着谢必安一起下去。 一行人呼呼啦啦地一起到后院去,走在最后的范无咎,抛下个小纸人,变作衣着朴素的婢女,自觉站到柜台后看店。 “明泽,这是我大哥和二哥。”江玉织介绍完黑白无常,白砚上道地接上话。 “大哥,二哥,我是白砚,字明泽,家里开布庄,母亲是安平长公主,父亲是皇商,还算富裕,这是我给玉织带的早膳,不知两位兄长这么早就来了,我再让小厮送些来?” 对面三鬼一下都被这一长段话镇住。 谢必安:“无妨无妨,我名江安,大哥江雾,早膳放桌上,小织去吃吧,我二人先为你看病。” “嗯好,麻烦江二哥了。”白砚甚至把食盒里的作为早膳的糕点摆出来,才坐下伸出手给谢必安号脉。 江玉织莫名有点奴役病人的愧疚感。 她顺从地按照谢必安的安排坐下,想着待会儿做点什么补偿白砚。 范无咎立于谢必安身后,瞳色神不知鬼觉地加深,直看到白砚的魂魄中去。 纯净的魂魄表面附着一层灰色,心口处有一道缺口,隐隐透出金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魂魄状态,哪怕是黑白无常都没见过。 二鬼一直不说话,还凝眉沉思,白砚早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但这两日也却有好转,难道是回光返照? “江二哥,我…时日无多了?” 江玉织一听这话,差点被嘴里的糕点噎出二次死亡,连忙喝了两口水,白砚原本要拍拍她背的手,又在兄长们的深沉目光中悄无声息地放下。 “白公子多虑了,你这病虽少见,但也不是不能治,先天不足还需长期调理,我和大哥先试着给你开一个疗程的方子,看效果改进。”谢必安收回假装摸脉的手,故作高深地写下个假方子,又偷偷给方子设下障眼法以免其他大夫看后产生疑虑。 “多谢,只是这方子需得我母亲找人看过才能用,我是信任兄长们的,平日里大小事宜皆有我自己做主,父母也很开明,但事关我的身体状况,他们总要多关心些。” “无妨。”谢必安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看,他急着和江玉织交流刚刚的发现。 江玉织满脑子都是白砚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他今天怎么老是提到父母,是在暗示什么吗? “小织,来帮哥哥抓药,让你大哥陪着白公子就行。” “好,那明泽你先在这里休息,有什么需要和我大哥说,他人很好的。” 江玉织紧跟着谢必安去了厨房,独留范无咎和白砚两人沉默对坐。 “小织,你老实说,你跟那小子什么关系。” 到了厨房,谢必安才小声质问。 “就朋友啊,也有合作关系吧,我找他进货来着。”江玉织边分拣黑白无常连夜让人送来掩人耳目的药材,边敷衍地回话。 “那他今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跟个要被偷白菜的老农一样喋喋不休地发问。 “好了,谢必安!说正事!”江玉织实在是受不了,只好板着脸,狠狠叫他大名。 “我现在可是你哥!刚刚没在他身上找到社稷图,不过他的魂体很奇怪,不是作恶的人,魂魄上却蒙着一层灰色,心口有个缝冒金光,小白说是功德金光,我猜,社稷图是不是已经跟他融合了。” “嗯…我其实也这么觉得,安魂铃每次靠近他就响个不停,我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其他可能的附身物。” 药材已是分无可分,江玉织就开始按药方拿药。 谢必安:“接下来,我和小黑在你这儿住几天,想办法见见他的家人,看看他这病是怎么来的,万一他身上只是碎片,社稷图未与他融合,他家中…” 江玉织:“我知道了二哥,你又不是真的能治病,他那病还不得是每天来吸我铃铛的能量吗,你这药方也就算掩人耳目,她娘肯定得来看,你快给这药随便加点什么术法,能糊弄过去的那种。” 谢必安:“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小妮子惯会支使鬼。” 江玉织翻个白眼,她在这干活就没停过,谢必安倒好,只知道围着她说话,绊鬼脚还不帮忙,最后还倒打一耙说鬼支使他。 她利索地打包好药材,转身就出去,不再理身后的谢必安。 “明泽,药装好了,药方也在这里,你拿回去给你母亲看吧,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们就行。” 白砚和范无咎齐齐松了口气,他俩真没什么好聊的。 “现在带回去,还是一起用完午膳?歇息歇息再走?”江玉织还是有点惦记昨天那顿饭。 “用完午膳吧,阿昭午间会送来,正好招待兄长们。” “嗯好,你要和我一起去楼上裁剪衣服吗。”想着白砚的身体和安魂铃的关系,江玉织更希望他能跟自己呆在一起。 “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二位兄长我和玉织先去二楼了。”白砚说着不确定的话,人已经屁颠屁颠地跟着江玉织走了。 黑白无常一个咬牙切齿一个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就一齐去书房处理地府的事务了。 还在爬楼梯的一人一鬼,不紧不慢地缓步向上,江玉织走在前面突然喊出一陌生的名字:“何稷?” “嗯?” 4、呼…差点露馅 “掌柜的在叫谁?”白砚停下脚步,面色渐沉,这名字一听就是男子,且还比他先认识娘子,看来要抓紧些了。 “没什么,以前的一个朋友,很久没见突然想起来了。” “哦?掌柜的和他关系很好吗?”白砚整理好表情,快步跟上。 二楼空间不小,但是还堆放了不少布匹存货,能活动的地方不多。 江玉织径直走到摆放着未成品的桌案前,拿起剪刀裁布,才回答白砚的问题。 “算好吧,不过他是否把我也当作朋友,就不得而知了。”想起那人的作为,这么多年过去,江玉织也看淡了,再不说话,专心忙手里的活计。 白砚自己也没闲着,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迹象,顺手拿起一边的账簿,登记布匹的库存。 一晃眼,就到午间。 阿昭带着几个人,足足提着五个到膝盖高的食盒,由柜台那儿的婢女领进来。 一伙人在摆桌,婢女在范无咎的示意下,去二楼催促一人一鬼下来用饭。 江玉织裁布进入尾声,白砚默默地把碎布头子收拾走。 待下楼来,小小的石桌上满满当当的盘子快要堆成一座小山。 “为什么不拿厨房里那个木桌板出来。”江玉织嘴角抽搐两下,凉凉地质疑两位兄长的所作所为。 “小织,我甚少吃这些。”言下之意就是这是他的问题,和我无关。 被抢了话,且经常偷买人间吃食的谢必安,只好瞪那坦然的黑无常一眼,悻悻地去厨房搬桌板。 “江二哥我来帮……”正想上前给未来二舅哥帮忙的白砚,被江玉织拽住手腕,“让他去,你身体不好,赶紧坐下。” 和江玉织呆了一上午,气血充足,一身使不完牛劲儿的白砚,乖乖听娘子的话,坐在了石凳上。 天气很好,连着两天他们都是在院子里用饭。 范无咎也没有干等着,默默走到杂物间,再出来时,身后跟着三个衣着相同的婢女,加上先前那个一共四个。 婢女们端着托盘,把菜摞的老高,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 这这这,白砚百思不得其解,娘子家的下人都是同出一脉的力气大吗?这些婢女端这么多,还面无表情,仔细看,长的好像也差不多。 他悄悄偏过头,轻声问道。 “娘……玉织,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怎么了?” “你家婢女是亲姐妹吗,怎的长的如此相像,平时吃些什么?我看她们力气不错。” 坏了,范哥怎么回事。江玉织紧急措辞,疯狂想着怎么圆回来。 “额,这个,她们,是我大哥来的路上买的。对,就是这样,家里是镖局,时运不济关门了,养不起四个女儿,被我哥买了,会点武功,力气大很正常的。” 瞎话一出口,顺溜说下去就很流畅。 “那她们叫什么,以后我常来,想必见的也多。” “嗯……织衣,织珥,织伞,织姒。” 名字也很奇怪,白砚把手伸到江玉织面前,“哪几个字?写给我看看好吗?” 微凉的手,带着薄茧,一笔一划地在白砚手心划拉,白砚只觉心尖都在发麻,触碰到一起的一小块皮肤也生出热意。 把什么疑惑全给抛之脑后,反正名字也说了,来历也交代了,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娘子的手好暖,力道也柔柔的。 女鬼收回她的冰手,见白砚不再询问,终于松了口气。 早就把桌板拿回来的谢必安,声也不敢出。黑白无常紧张地围观完全程,生怕因为自己的错漏,破坏了妹妹的计划。 其实江玉织没有计划,只是暂时没想好怎么和白砚开口。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鬼,他那身子要是心理承受能力不强,那不得直接来和她做同僚?然后她就会被雷劈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没到那一步。 “哥哥们站着干什么,织衣他们都摆好了,用膳吧。” 江玉织转移着话题,招呼黑白无常。 婢女们没回杂物间,看店的看店,打扫的打扫,井井有条,各司其职。 不仅是药膳,阿昭还送来许多色香味俱全的硬菜,什么炙鸡,梅汁,羊脚子,荔枝腰子,百味羹……饭后的点心果子也一并摆上,旋炒银杏,糖炒栗子,蜜煎香药……应有尽有。 白砚看到这些,也怔愣了下,其中想必是不乏他娘的手笔。 这么多吃食也不全是要一顿吃完,那些包装精致的果子点心,一看就是当做礼物送来的。 “这也,太多了。”江玉织忍不住惊叹,大圆桌一摊开,各式菜肴琳琅满目。 白砚:“玉织,那些点心先收起来?都是能久放的,可以平时做零嘴儿吃。” “噢噢,我让织珥收到橱柜里。” 三个鬼,只有谢必安常常偷吃人间吃食,想当然地被这一大桌子菜肴吸引。 连带着黑白无常看白砚都顺眼许多。 江玉织自己吃的同时,还不忘关注只吃药膳的白砚。 给他夹了两筷子炙鸡,“明泽,吃点这个,很好吃。” 娘子夹菜,但他好像不能吃这个怎么办? “不了,我消化不……”话还没说完,江玉织直接把一块炙鸡肉塞进他嘴里。 “别担心,适当吃一些还是没问题的,真的很不错。” 啊,娘子用她的筷子喂我了!嗯?好像能吃出味儿来了? “偶尔吃些,不碍事。”假大夫谢必安还在一边补充,增加妹妹的可信度。 白砚哪里是消化不好,他身体先前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撑肠胃的正常运转,勉强以低消耗的方式维持生命,但是又无法过多进食补充能量,彻底陷入恶性循环。 如今,安魂铃里的社稷图残力被他吸收一部分,消化点吃食还不是绰绰有余? 常年喝药的嘴里满是苦涩,咸香多汁的炙鸡肉一进嘴里,好似冲淡了苦,甚至还有丝丝甜意。 天不亡他,自遇到娘子起,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酒足饭饱,三个鬼愣是开启光盘行动,颗粒不剩,饶是见过江玉织胃口的白砚,也啧啧称奇,果然是一家人啊。 黑白无常早就躲到书房去处理地府事宜,江玉织和白砚则躺到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白砚:“今日饭食可还满意?” 江玉织:“当然!明泽你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好吃的?” 白砚:“是我娘。” 江玉织:“嗯?” 长公主?!江玉织突然感觉到阵阵心虚,白砚一个富贵公子跟着她干着干那的。 又不禁胡思乱想,公主的儿子,应该也能封个郡王之类的吧。她活着的时候还是虞朝,党争激烈,有一派好像就是什么郡王,也是公主的儿子,他们家还被……嗯?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自小就开始喝些苦药,嘴里老是有股散不掉的味,吃什么都是一个样,我娘心里急,但她不会做饭,一进厨房就炸,只好到处搜罗菜谱厨子,给我变着花样做,我还是吃不进,勉强长这么大了,还好玉织爱吃,也不算浪费了我娘的一番心意。” 白砚的话一下子让江玉织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只余心疼。 “你相信我,我,我哥他们肯定能治好你的,你看今天不也能吃下了吗?” 面前这个满是疑点的女子,白砚却升不起丝毫的怀疑,只感觉安心。他几乎没有过这样无条件地信任过他人,江玉织莫名地让白砚觉得她就是不一样的,我们合该是一对儿。 “我自然是信任玉织的,我娘大概明天就会上门来拜访了,今天那些膳食和点心应是她见面礼的一小部分,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什么!这么快?虽说确实是想着要见白砚的家人,看看社稷图和他们是否有关,但这也太快了。江玉织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她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见过长公主这种级别的人物。 酆都大帝由于太过接地气,被她自动排除在外。 家里虽教过她相关的应对礼仪。原本在她18岁那年就该入尚衣局,接她姑姑的班,但是17岁的时候,家族遭受大难,全都过世,她还没来得及学完啊。 在外面,江玉织向来是个体面人,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在亲人面前,才现出原形,散漫又无礼。 “我要准备些什么吗?”江玉织难得小女儿姿态,从躺椅上坐直了,紧张地看着白砚。 白砚失笑,也坐起来,想捏捏江玉织绞在一起的手,但又觉得有些冒犯她,遂两手向后撑在椅面上,呈一个放松的姿态。 “什么也不用准备,我娘很喜欢你,毕竟你算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呢。” “真的吗,那我还是去买点好茶吧,不能让公主觉得怠慢了。” 江玉织站起来,在椅边踱步,嘴里碎碎念着,哪里的茶更好些。 那副可爱的样子,直看的白砚想把她狠狠抱进怀里揉搓一番。 可是阿昭总是那么不合时宜,收拾好的餐盘放在石桌上等人来取。 “公子,您午后还有别的安排,再不走要误了时间了。” 小厮们拎着干净的食盒,等在阿昭身后。 “我知道了,你出去等吧。” 白砚冷声冷气地说道。 待他们出去了,又是另一副面孔。 “玉织,我要走了,明日可能跟我娘一起来,你不要紧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带?” 一想到要离开娘子,白砚就感觉一阵心绞痛,原本有些气色的脸,又变得煞白。 江玉织一转头就看见要当场去世的,嘴里还说着关心她的话的白砚,顿觉不好,刚刚还像个人,这才一下怎么就要变鬼了? “我什么都行,你看起来不太好,很难受吗?” “还好……吧。”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江玉织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快步走上前去,圈住白砚的腰,下巴正好搁在他肩膀上。 两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 肢体接触应该能让力量传送的更快些,他看起来快不行了,我得多传点。江玉织如是想。 白砚一下没反应过来,红色从脖子蔓延到耳根再延伸到两颊,正准备抬手回抱,撩人地小娘子已经松开手,后退两步,观察他的脸色了。 也不知是力量够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是红润起来了。江玉织满意点头。 “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准备的。” 白砚木木地应了声好,差点同手同脚,一步三回头地带着阿昭他们离开了。 5、初见长公主 江玉织也不是全然无感,她只是没想那么多,冲动完毕,又强装镇定地送白砚离开后,拍拍难得发热的脸,长舒一口气,打算先去忙裁制寿衣的事,晚些时候再叫上黑白无常一同上街采买。 算上今日,还有两日的时间,隔壁家的张娘子就要来取寿衣,明日还有公主来拜访,真是事儿都堆到一起来了。 寿衣缝制进度也还算快,白家的料子也是好料子。做鬼有个好处就是即使连轴转也不会有猝死的风险。 江玉织今晚不歇,连夜把衣服赶制出来,好专心应对长公主的视察。 晚间。 没有宵禁的束缚,大街上的夜生活格外丰富。 三鬼没空去那勾栏瓦舍里体验,分头购置些茶水点心,再买些酒水以备不时之需。 黑白无常兴致上来,挑了好些女子成衣,收拾,想着回去好好给妹妹打扮打扮。 一行鬼满载而归。 江玉织扔下收拾东西的二鬼,独自上二楼去挑灯夜战。 谢必安从杂物间找出个火盆,把新买来的衣裙烧给江玉织。 不烧也能穿,但是没办法带回地府去。 范无咎支使几个纸人婢女,将崭新的摆件归置归置,让这宅子看起来更像有人住的样子。 原本卧房里是连被子床褥也没有的,江玉织经常在外面的躺椅上晒着月亮就睡着了,偶尔回屋也懒得铺床,只垫着层薄薄的床单,不嫌硌得慌。 罗帐、寝屏、床罩、被褥等一箩筐寝具,全部配置上,倒真有些温馨的氛围来了。 杂物间也收拾出来用作下人房,纸人们不需要,但是外人们需要看到。 读作下人房,实际还是杂物间。 第一缕日光,透过二楼的小窗,照在桌案上的即将完成的衣物上。 江玉织藏好将银线收尾,两套暗红的三件式寿衣便完成了。 她将衣物铺平,检查后,挂在一旁展示用的木人上。 想到沈珍珠的哀泣,江玉织盯着寿衣思索片刻,小心地在两套寿衣的袖口处用她的鬼力细细地勾勒出两枚云纹的式样。 没有什么大用,但能让看到印记的鬼差知道,这两个亡魂是她罩着的,需得留一留,不要立刻送去投胎了。 按道理来说,若两人功德足够,人间死的多,出生的少,是不会那么快就投胎的。能立刻入轮回的,都是些没有功德,罪孽也没有多到非要下地狱的程度,或者在地狱刑满,刚放出来的,通通送去畜生道。 江玉织还是做个记号,保险些,指不定那两位娘子百年后还能与夫郎再相见呢。 若是黑白无常看的上他们,还能做个临时鬼差,缓解下地府缺能用的鬼差的压力。 做完这些,江玉织才下楼去,入目便是焕然一新的小院,她怔愣片刻。 忙完地府事务的谢必安正好路过,“小织忙完了?看哥给你整的,还不错吧,烧给你的衣服让纸人收拾到衣柜里去了,挑身喜欢的吧。” 不等她回答,谢必安扛着他那哭丧棒转身又去书房了。 书房已经成为黑白无常的据点,两鬼往来两界都从书房走。 卧房里自然是大变样了,依稀记得她生前也有一间被这样精心布置过的闺房,爹娘为她花费甚多,娘喜欢把她按在梳妆镜前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家里新做的衣裙。 只是,怎么想不起来爹娘他们去哪儿了呢?若是投胎去了,自己合该有些印象,怎么会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江玉织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静立在柜子前,陷入沉思。 “小姐,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外面等着您商议事情,让奴婢来问问您还需多久。”门口响起织珥的询问声,江玉织才恍然惊醒。 “你去告诉他们,我稍后就来。” 织珥离开,江玉织利索地换上鹅黄的百迭裙,套了件月白的直袖衫,算是穿戴整齐,简单梳个双垂髻,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日常都是随便侧编个麻花辫的她,打扮起来,少不了要被调侃一番。 “我们妹妹正经起来,还挺像回事儿,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穿那么素净干什么。”谢必安的嘴向来是有啥说啥,难得的是范无咎这回也认同地点点头。 “说正事吧,哥哥们。” 江玉织不太禁得起夸,家里人把她从小夸到大,至今也还没习惯。 小时候还会害羞地笑一笑,再大了就开始冷着脸拙劣地转移话题,掩盖内里烧得慌的事实。 长辈们当然知道她的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只觉得分外可爱。 “地府判官缺位,我这几日不能留在这里了,十八层地狱那边又有躁动,牛头马面快顶不住了,待见过白家人后,我就离开,谢必安会留下看顾你。” 范无咎唯有在关乎妹妹安危的事情上格外话多。 “大哥,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不行!地狱那边的问题大帝猜测多半和你有些联系,我不在这儿看着,出了问题怎么办,那些恶鬼趁乱跑来你这儿……”谢必安还没说完,就好似意识到说漏嘴了什么。 “跟我有关?” “总之,我在这陪你。”谢必安打断江玉织想要深究地话,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你们总有自己的理由。”江玉织也不多问,几个鬼相处这么久,每每遇到有关她生前的某些事情,总会被转移话题。 清脆的铃铛声再次响起,转眼就到午后。 “哥,你们给这安魂铃加个鬼遮眼吧,我鬼力不够,回回明泽来,我都要补一个,不然让他们看到个一直响的铃铛恐怕会生疑。” 范无咎伸手朝着腰间的安魂铃一点,肉眼无法看见的黑色缠绕在铃铛上,普通人再看便是个精致的小挂件了。 三鬼前后脚地到铺子门口迎接。 安平长公主的车架低调又朴实,仅仅是一匹马拉的木制马车,没有多余的雕饰、仪仗。 赶车的马夫站在马边,先下来的是个妇人,穿的是棉布衣裳,与平常百姓没什么两样,长相却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妇人自己毫不矫情地提起裙摆,踩着马凳下车,随后伸手去扶后下来的人。 原以为会是公主,谁知走出来的竟是白砚。 那么,妇人便是安平长公主? 三鬼还在不知所措,妇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前,“你就是江掌柜吧,边上两位是兄长们?还未谢过江掌柜一家,快进去说吧。” 话落,长公主亲昵地拉起江玉织的手,说起对今日见面的期待,给她带来好些礼物,不要因为身份疏远了。 江玉织才恍惚想到,查到的长公主的一些消息。 萧瑶,是攻破前朝,拿下皇位的不二功臣,皇帝的亲姐姐。 萧家从西北一路南下,沿途州县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拿下,萧瑶功不可没。夫家白家为军队提供衣物行装,萧瑶本人则筹集大量粮草。 江玉织不知道的是,所谓行装,也包括将士们的盔甲、武器,白家表面做布匹生意,暗地里还负责兵器铸造。 在起义之前,萧瑶早就研究出种植之法,把西北荒芜之地变作粮仓,当地人极为推崇她,后面又开了粮铺,几乎半个国家的粮食都在她手里。 正值灾年,朝廷内斗,无暇顾及偏远的州县,她弟弟的辖区,算是半独立出来。 直到前朝最后一个皇帝登基,反对党逃窜到西北,新帝不顾民生,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 萧瑶和弟弟在西北众人的支持下,直接带着边军反了,挥师南下,一路打进皇宫,把登基不足半年的新帝一脚踹下皇位,正式终结了混乱的时期。 江玉织一家在新帝登基后一月被判满门抄斩,没能见到新朝建立。 新帝被一守卫带着出逃,被发现时,死在京城外官道不远处的林子里,是毒死的,守卫则被一剑刺穿腹部,失血过多而亡,两人依偎着靠着树瘫坐在干涸的血泊中。 皇帝知道后,派人就地埋了,没立碑。 怪道妇人眼熟,母子两人有六分相似。柔和的轮廓,一双杏眼盈满温润的笑意,唇却是薄的,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秀丽出尘。 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女子在战场上指点江山,于帷幄中决胜千里;在后勤上补缺输赢,于前沿处稳保全局。 眼下正拉着她的手,不断慰问。 江玉织的眼神从交握的双手,挪到萧瑶温柔笑着的脸上,眼底蔓延出些孺慕和憧憬,只看到未上胭脂也自带红气的唇开开合合,完全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更不用说后面两鬼一人的轻声交谈。 “白公子的母亲看着到是不像位娇贵的公主。”谢必安随口说道。 “我娘她不爱穿那些繁琐的,本就是从百姓中走出来的人,半辈子都在和粮食,生意打交道,就喜欢简简单单的。”白砚的视线落在前面的两人的身影上,不知怎的平白生出些危机感来。 娘子今日穿的也与往常不一样,更吸引人了。 院子里新搭的檐廊,多亏黑白无常的小鬼们连夜建成。 没有用来待客的厅堂,便在檐廊下摆一张圆桌,几把方凳。 原本认为哥哥们安排地挺好的江玉织,突然觉得有些怠慢了,“殿下,不然我们去樊楼,我家实在是有些小……” “就是这样才好,多温馨啊,我啊就喜欢这样的。”萧瑶一眼就看出这个怪合她眼缘的小姑娘的难为情。 直接牵着她坐下,又示意跟着的马夫把带来的东西放桌上就可以走了,酉时来接他们即可。 “明泽这几日时常提起你,我也很好奇,是怎样的女子引得他如此念念不忘,如今一看呐,果然……” “娘!”白砚被亲娘道破心事,颇有些气恼,偷偷拿余光看江玉织。 虽然知道娘子属意于我,但是骤然说破,娘子不好意思恼了怎么办。 “你小子插什么话,两位公子见笑了,我这儿子脸皮薄,药方让御医们看过,是个好方子,喝过一副,眼见着就比原先好多了。” “殿下谬赞,白公子和小妹算是朋友,做哥哥举手之劳罢了。” 萧瑶摆摆手,“怎会是举手之劳,他那病我还能不知道?活到现在都是老天开眼,劳你们费心了。” “江掌柜的性子我喜欢,得空了可要去公主府小住?” 盯着萧瑶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江玉织才回过神,“会不会叨扰殿下了。”话落,居然露出小女儿的扭捏姿态。 边上两个哥都没见过江玉织这样子,何谈白砚。 “铺子里还有活要忙,得空了给殿下递拜帖。”江玉织没等萧瑶说话,就又补上一句。 “都好都好,我让人把对面铺子的住所收拾出来,明泽住到那儿去,有什么事直接找他,他要是搞不定就我来,只要是夏朝境内的事,我还是说的上话的。” 萧瑶仔细地叮嘱,这小娘子也是奇了,看着她就生出一股亲切之感,莫不是她还有个遗落在外的女儿? “不打算带我去宅子里逛逛?咱们娘俩儿去,不带他们。” ”嗯好!我给殿下介绍。” “叫殿下生分了,不如唤我声干……伯母?” 到嘴边的干娘,被萧瑶及时止住,儿子喜欢,真成干亲,那可结不了姻亲了。 娘俩走远,独留三个公子哥被遗忘在檐廊。 6、前尘往事 “我见你总有亲切之感,你家里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小织。” 萧瑶明明被江玉织领着,却还能走在前面,两人草草地过了一遍一楼的门面、二楼的裁制间,又到后面院子里的卧房,路过檐廊时,范无咎已经离开了。 谢必安和白砚正在整理大包小包的礼物,见两人说笑着走来,不约而同地幽怨注视。 卧房的小榻上是织珥刚泡的茶,江玉织坐下拿起茶杯,恍惚间好像发现茶水里飘着星星点点的香灰。 她“啪”地一下盖上茶盖,眼见着萧瑶就要喝到嘴里,赶忙伸手夺下茶杯。 “伯母,这茶我闻着不太好了,我去给您换一杯来。” 萧瑶不在意这些,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点点头示意她去吧。 大哥走了,这些纸人没了支撑,快化灰了。 谢必安余光看见他那妹妹快步走进厨房,就知道又有事情发生了,和白砚说一声就去厨房找她去了。 织珥正在厨房呆立着,像个假人。 本来就是个假人。江玉织在心里反驳自己。 “小织,怎么了?” 抬眼就见,谢必安立在门口,挡住大半阳光和可能的窥探。 “大哥走了,你看这纸人。” 织珥的袖口和指甲处,长出些许细小的灰点。 “没事,我给它补点黄纸,还能使。” 谢必安两手一搓,一张黄纸就出现在他手中,细细地碾碎了抹在织珥长灰点的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在轻薄小娘子。 “我来吧二哥。”江玉织看不下去,接过纸灰自己上手。 “行,说起来我没在长公主身上感觉到社稷图的气息。” “嗯,我见白家家主时,铃铛也没反应。那应该就是在白砚那儿,不过我那天叫他何稷,他也不像是听过这名字的样子。”纸灰抹的差不多了,江玉织把剩下的轻扫进个小碟子里,正打算出去找机会给另外三个也补点。 “你先别走,何稷是谁?”陌生的名字,谢必安是第一次听说,但话中的意思又显然和社稷图有关。 “嗯……可能是社稷图的灵。” “可能?” “他这样告诉我,我又不知他有没有骗我。”江玉织眸色暗沉,不自觉地捻着指尖残留的纸灰。 谢必安震惊的声音骤然炸开,“什么!?社稷图生灵了??”。 意识到院子里还有外人在,又紧急改用气音,”你怎么不早说!” “你们也没问啊。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吧,伯母还等着我呢。”说到萧瑶,江玉织才把那碟子纸灰塞到呆滞的谢必安手上,快速泡了杯花茶,端出去。 “你去补灰,我送茶。” “哦哦,好。”谢必安下意识应答,被糊弄过去。 萧瑶已经从卧房中出来,与白砚坐在一起,母子俩不知在说些什么。 “玉织,厨房里怎么了?” 白砚这才和江玉织说上今天的第一句话。 “没什么,我哥把茶杯打碎了,吓到了。”江玉织把锅甩给还在消化惊天大消息的谢必安。 “伯母,喝这个吧,兄长们从家里带来的。” 幽蓝的茶色,看着有些诡异,喝在嘴里意外地清甜。 地府特产,水晶兰,用来泡茶能使魂魄更加凝实,普通人喝了也无伤大雅,是和那批伪装用的药一起送来的。 江玉织很喜欢它的味道。小狗一样润润的眼眸,期待地看着妇人,希望她也能喜欢。 萧瑶只抿了一口,眼睛就亮起来,有种全身舒畅的感觉。 “小织这茶不错,家中可有对外出售?” “产量不多,伯母喜欢我给您装点。”在地府产量很多,种子撒下去三天就能长一茬,比韭菜还好割,是兼具实用和美观的一种地府植物。 但是放到人间,估计一株都长不出来,人间没有水晶兰所需要的养分,即破钱山的钱灰和一些地府生物的排泄物。 “好呀,让明泽给带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手头还有些要事等着处理,要先走了,小织空了去伯母那儿玩。” “这样啊,我一定会去的伯母!”江玉织先是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又打起精神朝萧瑶露出一个明媚的甜甜的笑。 萧瑶没忍住抬手摸摸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像她小时候捡到的一只小狗,一点食物就会高兴地对她不停地摇尾巴。 虽然来历有些疑点,但目前看来没有威胁,不过还是让弟弟去查查好了。 人已经上马车走了好一会儿,江玉织还定定地看着萧瑶离开地方好久。 她,没能保护好家人,识人不清骄傲自满,害得全家不得善终。 说不定她想不起来亲人去向,是因为他们不想见她,不愿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成为萧瑶那样的人,天地容不下她,那就带着在乎的人在天地间杀出一条血路来,总有他们的一片容身之地。 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好像是血色糊住了江玉织半只眼,她伸手抹了把脸,什么都没有。 耳边却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她跪在断头台上,下面是百姓们的叫骂声,似乎是在说,老天开眼!昏君当道,现如今连至善人家也容不下了吗! 看守把叫喊地最大声的那人拉下去,刑场顿时陷入沉寂。 她有些吃力地转动脑袋,两边是父母哥哥还有其他亲人的身影,明明她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虚影,却能感觉到属于她娘的那个,温柔地对她笑。 小织,别怕。 再抬头,哥哥少见的表情严肃,摸她的脑袋,他们站在江宅的后门。 宅子里的嘈杂没能掩盖哥哥的叮嘱。 小织,跑吧,活下去。 她想说不,但怎么都张不开嘴,被哥哥转过身体,一把推出去,双脚不受控制地跑起来。 突如其来的风雪,扎地她睁不开眼。 风雪初停,是她曾去踏青的小溪,有一片竹林。 顺着水流向竹林走去,少年靠着一颗竹子坐下,见她来,紧绷地身体放松下来,苍白的脸扯出一丝笑。 姐姐,能不能再帮帮我。 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裹。 不等她接过,少年的身体就出现一寸寸的裂缝,在她面前变成碎片,她不忍再看,下意识闭上双眼。 你还好吗? 是她自己的声音。 又变了,她回到家里的后门。 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叫来哥哥,把倒在地上的少年扶进宅子。 你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嗯。 你叫什么? 何稷。 不叫大夫看看真的可以吗? 不用。 我比你大,你做我弟弟吧。 不要。 你好无趣噢,要看话本子吗? 不看。 好吧。 一日日过去,少年和少女越来越亲近。 直到一天夜里,何稷悄无声息地离开,江玉织沉默地看着自己为了对方的行为生闷气,对哥哥哭诉,何稷一点都没把她朋友。 又在娘进来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说没事,跟着娘一起出去。 母女二人穿过江玉织的身体,带走她眼角一滴还未落下的泪,说说笑笑地走远,化作一缕烟消散。 “玉织,玉织……” 有人在叫她。 白砚要急死了,娘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他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娘子的身体好像有些透明。 白砚上前想看看怎么了,手刚碰到江玉织,她就软软地倒下,双眼紧闭,脸色惨白。 他吓得把江玉织紧紧揽在怀里,正好谢必安出来,见状面色凝重,让白砚把人抱到屋里去,自己则去熬药。 顾不得遐想,怀里的人轻飘飘的,饶是他这病弱身子也能轻易抱起,顿时更加心疼。 鬼本来就没什么重量,谢必安也不是真的去熬药,只是找个由头,为等下输送鬼力遮掩一番。 江玉织还没睁眼,就尝到嘴里有股子恶心苦味,猛地坐起来,趴在床边干呕。 白砚满脸担心,轻轻拍着江玉织的背。 “水……” “给。”谢必安不敢看江玉织,别过脸,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晶兰花茶递过去。 狠灌一口,口腔里逸散的恶心感总算好一点了。 “你们给我吃什么了?” “是二哥的药,喝完就醒了。”白砚解释着,手上还给江玉织递帕子,擦嘴。 谢必安!她很难不怀疑是在蓄意报复! 明明起作用的肯定不是那药,谢必安个小心眼子还给她弄那么苦! “呵,那真是谢谢二哥了啊,下次给炎叔叔好好夸夸你。”江玉织咬牙切齿地放狠话。 谢必安竟然瑟缩了一下。 炎是酆都大帝的代称,而名讳由于年代久远没人叫过,已经流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不用不用,小织,哪能麻烦他老人家啊。”谢必安真不是故意的,他从药堆里随手抓的一把,哪知道是什么味儿啊。 “刚才怎么突然晕倒了?”白砚不在意别的,只想知道娘子明明健康的很,怎么会突然晕倒,难不成是他吸走了娘子的精气? 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身体靠近娘子就好转,娘子反而每况愈下。 老实说,白砚对谢必安开的那些药,不说不信,却也不觉得有多大用处。 或许药方就是为了掩盖江玉织身上的秘密。 他不想探究太多,时候到了娘子自然会告诉他,但事关娘子的身体状况,他就不得不的想问个清楚了。 “……想起一些不该忘的事,一时急火攻心了吧。”气自己不争气,气自己没用。 “能和我说说吗?” “……” “我知道了,不会问了,只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过好当下,嗯?” 白砚眉头微蹙,担忧地望着江玉织。 分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在此刻竟然有了奇妙的重合。 “好。” …… 白砚回去了。 书房里向来安静,现下却有些令鬼窒息。 “何稷的事,我真的以为你们都知道,你不能怪我,而且下午苦的反胃的药不是已经报复回来了吗?”江玉织先发制鬼。 谢必安叹口气,“现在知道了,社稷图有灵,天上那些人要是知道……” 7、踏青(一) “天上?” “神仙们向来是不许这些有特殊能力的物件擅自生灵。” “嗯……那应该他们发现了也没什么,何稷……大概早就消散了。”想起梦里在她面前化作碎片的少年。 梦只是梦,但江玉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若是何稷还在,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江家全家被处刑。 即使做不了什么,现场也应该能找到他的身影。 但是没有。 直到现在也没有来找过她。 “你怎么确定?” “不知道。” 谢必安简直要被她的理直气壮震惊,只能无奈地开口,“好吧,但是小织,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告知大帝,现在走不开,我会给大帝烧纸。” “嗯。” 天刚擦亮,沈珍珠就等在铺门口,江玉织察觉到,便提早开门,将她迎进来。 沈娘子还是那副拘谨的样子,只是眼下的青黑较之上次见面要减淡许多。 “这么早叨扰了。” 从进门到二楼看寿衣,沈珍珠仅说了这一句话。 常年劳作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寿衣的表面,眼眶泛红,泪水是早已流尽的。 穿上这身衣服,她的夫郎就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沈珍珠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碎银,郑重地交到江玉织手里,轻吸鼻子,“掌柜的,你看这些够吗,衣服做的很好。” “够了,我给你包起来。” “谢谢掌柜的。” 江玉织站在铺子门口,目送沈珍珠离开。 “那两件寿衣,你可用了不少银丝线,还打上印记,这点碎银子够干些什么。” 身后,陆凭空出现在铺子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人也还是阴森森地,平等地怨恨所有人。 “要你管,我说够就够。” 江玉织一把推开他,转身回到后院,顺嘴吩咐看店的织衣,有客人来先登记。 院子里冷清下来,没有活人的屋子,总是会有些瘆人,何况来往更多的是几只鬼。 “陆判怎么白天就出来活动了。” 正好谢必安在角落给大帝烧纸,罕见地见甚少交际的两鬼一起走进来。 “长公主在查你们,我解决了,白家小子的身体你们也多上心。” 陆也蹲到火盆边上,顺手扔两张黄纸进火盆,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话落,那火瞬间蹿地老高,连带着些劈里啪啦的火花炸开,溅到迅速弹开的两鬼身上。 “陆判!我这是烧的公务纸!你怨气大能不能收敛点,好家伙,大帝这得气成啥样,给我魂都要烧掉渣了。” 谢必安赶紧把身上残留的火星子掸开,以免误烧。 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江玉织终于忍不住,露出醒来后的第一个笑。 “白砚我会照看,不用你说……”半截话噎在嘴里,安魂铃又响了。 说白砚白砚到。 谢必安抱起火盆往陆怀里一塞,“盆给你,你赶紧走。” “桀桀桀,你这样对我,我记住你了。”陆脸上带着阴森的笑,被谢必安推着往书房走。 “好好好,你把我记在小本本上吧,赶紧走。”无人在意陆的威胁。 时辰还早,铺子里一般都不会有客人,江玉织懒懒地瘫在柳树下,听铺子里白砚和织衣说话。 太阳有些烈,长着嫩芽的枝条还不足以遮挡阳光,她便取来一旁小案上放着的几块未绣成的白布,盖在脸上。 乍一看,还以为是死人脸上的覆面纸。 “玉织在忙吗?”白砚例行询问。 “小姐不忙。”织衣没有自我意识,问什么说什么,多的是半句也不会说。 “好,我进去找她。” “好的,白公子。”附带一个礼节性地笑容。 白砚见了莫名感到背后有些发凉,他的身体应该好些了啊,怎么还是能感受到寒意。 看来还是得让江二哥他们再给检查下。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脑子里想着舅舅的传信。 【江家可信,前朝冤案遗孤,皆是至纯至善之人。】 连舅舅都认可的人,必然是没甚需要怀疑的了。 如此一来以后向娘子提亲,爹娘和舅舅应该都会祝福他们。 只是还未见过娘子的父母,不知…… 白砚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几乎停摆一瞬。 他的娘子……怎么了? 盖在江玉织脸上的那块布,没有丝毫呼吸的起伏,她就那么安详地躺在那儿。 白砚刷白,僵硬地走到躺椅边上,试探性地抬手,取下白布。 江玉织缓缓睁开眼,四目相对,“你也要休息吗?” 俯视她的那人,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差点腿软。 水晶兰的味道,看来他昨天回去喝了很多。 江玉织是故意的,突发奇想地想逗逗他,殊不知这种死亡玩笑对活人来说有多吓人。 原本只是在他掀开布的时候突然睁眼,吓他一跳,陡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呼吸。 他不会以为自己真死了吧,虽然本来也不是活的。 “一起躺躺吗?”江玉织装作若无其事地仰视面前的人,生怕他出现什么问题。 冰凉的手脚正在回暖,“好啊,是觉得日光晒吗?我让阿昭送把遮阳伞来,就搁在这两架摇摇椅中间,好不好?” 白砚略带哀求地眼紧紧盯着江玉织,好像但凡她说出一个不字,就要可怜兮兮地哭出来。 “嗯,怎样都好,听你的。”江玉织安抚地扯开嘴角笑笑。 “那我叫织伞去对面找阿昭,很快就能送来。” 不等人应,白砚就唤来织伞,织伞竟也听他的话。 做完这些,白砚坐在另一张空着的躺椅上,面对他的娘子,微微向前倾身。 “张沈两位娘子家的夫郎,明日便要下葬,府衙给雇了人抬棺发丧。” “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觉得你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只知道。” “不知道,直觉。” 一人一鬼跟说绕口令似的,知道不知道地乱说一通。 自从昨天之后,江玉织总在白砚身上隐隐看到何稷的影子,忍不住地抬杠,可两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长得不像,性格更是完全不一样。 她都怀疑是不是被以前的记忆刺激坏了脑子。 “哦。”江玉织翻过身,背对着白砚。 “你心情不好。”是个确认的陈述句,“能和我说说吗?” 沉默。 “这个也不能说啊,那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城外有一条小溪,水很清亮,有几尾小鱼。” 耳朵轻轻动了动。 “我身体好些了,能吃点新奇东西了,要不要去捉些鱼,咱们烤鱼吃?” 沉默。 “不想去吗?那我……” “去。” “好,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有了回应,白砚松了口气,他很少哄人,隐约知道娘子心情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但是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好想办法带人出去走走。 生气的娘子更有人气了,以往他们相处时,总觉得娘子带着些疏离,现下反倒有些亲近。 江玉织恼了自己,怎么能迁怒明泽,他也是受害者,被社稷图附身吸取生命力,他们这样都是何稷那个冷漠无情的人的错。 加之,城外的流民据点,她也想去查看一番,鬼差带走的那几个亡魂,虽然处在迷惘期,但眼神比普通刚死的魂要更空洞,魂体也更加虚弱,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是去看看的好。 白砚看她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揉揉眉心,尝试再和江玉织说说话,但她似乎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了。 只好起身抓紧去找阿昭收拾踏青的包裹。 碰上扛着一人半高遮阳伞的织伞,毫不吃力,面无表情。 白砚暗暗咂舌,没功夫感叹,笑一下算打招呼,匆匆离开。 织伞疑惑地歪头,似乎在思考笑是什么指令。 待织伞独自把遮阳伞安好,就听见还在躺椅上的小姐问,“白砚走了?” “是的,小姐。” “他什么表情?” “笑。” 看来没有被她影响到,怎么心里堵堵的。 “我要去城外看看,和白砚一起,待会二哥问你就这么告诉他。” “好的,小姐。” 江玉织缓慢起身,把衣服捋顺,就直接出门去了,路过柜台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把她的小包背上了。 一架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了有一会儿,三家都和白事有点关系的铺子,没有多少行人路过,基本都绕路走,也没人觉着马车占道。 白砚一袭湖蓝的袍子,站得挺拔,没了苍白的脸,愈发像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唉,若没有社稷图,他本该就是这样的吧。 何稷,真不干人事。 “玉织,我们坐马车去,我扶你上去。” 江玉织看看自己,又看看白砚,“要不还是我扶你吧。” “好。” 白砚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手一伸就等着她来扶。 真是,跟何稷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马车狭小的空间里,人鬼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香灰味和药味混合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不难闻,但也不好闻。 白砚很喜欢,江玉织昏昏欲睡,铃铛里能量的交替,让她困倦不堪。 一路无话。 睁眼时,她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脑袋靠在白砚的肩上,对方正在看书。 那书上写的……仙姝怜爱地拂过小公子的面庞,说道:别担心,有我在…… 嗯?江玉织疑惑出声,看书的人才发掘肩上的女子醒了,慌乱地合上书页,塞进怀里。 结结巴巴地说:“玉织,你,你休息好了?” “你在看话本子?” “没有!”白砚耳根涨地通红,下意识地高声反驳。 嗯,在看,果然不是一个人。 8、踏青(二) 那条溪流距离流民聚集地不是很远,时常有妇人打扮的婶子来水边打水,三三两两的小孩子在浅水区玩水。 很难想象不久前这里才发生过命案。 马车停在靠近竹林的一边,阿昭已经寻了一处临水少人的地方,搭好烧烤架子。 江玉织拽紧小包的背带,眼见着不远处的流民,身上穿的衣服补丁不少,但都打理地干净整洁。 聚集地是皇上命人临时搭建的联排砖房,很小,供人落脚是足够的。 白天只有很少一部分的孩童和年纪大些的老人留在聚集地。 壮年男女大都在官府安排的地方做工,换取食物和钱财,晚上才会回到这里休息。 那么,老弱妇孺是怎么和来送吃食的成年男子起冲突,还打死两个的。 “在想什么?”白砚努力遗忘马车上的尴尬,自我调节完才又注意到江玉织又凝眉发呆。 “想他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阿昭就在前面,我们烤完鱼,可以拿几条一起去问问?” “好。” 一人一鬼相隔不到半臂的距离,并肩朝着阿昭走去。 靠近居住地的溪流,很少有大鱼,阿昭只捞到五六条巴掌大的小鱼,已经用削过的树枝串起来,抹了点盐,烤了有一会。 “公子,江掌柜,马上就烤好了,先在矮凳上坐会儿吧。”兢兢业业地阿昭,一面忙活着给烤鱼翻面,一面还要照顾着公子小姐的去向。 “不了阿昭,我去水边看看能不能捉两条鱼。” 江玉织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做鬼以后是第一次。 她突发奇想,要是用些鬼力,那捉鱼还不是手拿把掐,易如反掌。 不会再有人笑她摸不到鱼还扑水里。 “明泽,一起去吗?”突然来了兴致的江玉织,跃跃欲试地邀请唯一可能的共犯。 “好啊,我拿些鱼食。” 难得娘子提出要求,白砚哪有不应。 ”你来撒鱼食,我去捉。”一句话完成分工,江玉织脚步轻快地走到水边,蹲下身先试试溪水的温度。 嗯,还没她凉。 白砚的拿鱼食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一转头就发现江玉织早就撸起袖子,挽起裤脚,裙摆也系起来,光脚踩在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他把油纸包裹的鱼食打开,轻轻捻出一些,洒在江玉织腿边。 渐渐地有几尾小鱼试探性地游过来。 江玉织沉住气,想要趁鱼不注意,猛地下手企图徒手抓起。 失败了,小鱼先是散开,见没有危险又三三两两地聚过来。 白砚自小就不太喜欢水,为了说服江玉织出来散心,算是突破自我了。 眼见着娘子卷起的裤脚都湿透了,但又很开心的样子,思索要不他也下去玩玩? 捉不到鱼,江玉织要下猛药了。 她偷偷往附在水面的鱼食加上一点她的鬼力,刚泄出一丢丢,谁知吃了那食的鱼立刻就翻了肚皮,由死鱼为中心,朝四周逸散开一圈圈普通人看不见的黑色波纹。 鱼群感受到死亡威胁,一窝蜂疯了一般向江玉织相反地方向游去。 下游处,正好有几个八九岁的孩子在玩水,一个年轻的妇人用木桶打水,顺便看顾着孩子们。 灾荒年间活着逃到都城外的孩子,自然不是娇养出来的。 手边没有工具,他们当即用衣服拦住汹涌而来的鱼群,一个人少说兜住七八条巴掌大的小鱼,妇人更是不用说,小腿高的桶全部装满。 一伙人愣住一瞬,下一刻就欣喜若狂。 按理来说,城外小溪的鱼常常有人来捉,应该是聚集不了那么多的,但是江玉织的鬼力一放,什么犄角旮旯的鱼全都被激出来,生怕自己也平白无故地嘎了。 江玉织他们那边也被齐齐镇住,她真没想到她的鬼力还有这种功效,举着条死鱼,呆愣愣地转头看向岸上的白砚,仿佛在说,这对吗? 回过神来,低落地回到烤鱼的火塘边。 阿昭自觉接过这条天选之鱼,开膛破肚,上架子开烤。 “阿昭,这条只有我能吃,你记得别弄混了。”吃过鬼力的鱼,万一被普通人误食了,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岔子,唉,蠢得连自己不知道怎么说自己了。 “怎么这副表情,不是大丰收吗?”白砚终究没忍住蠢蠢欲动地手,揉揉可怜巴巴,整个人散发低落气息的娘子。 “你说的对,别人的丰收也是丰收!”江玉织抬头,对上白砚带笑的眼,心里算是有了点安慰。 “要去马车上换身衣服吗?我给你守着。” 湿衣服穿在身上,鬼不会生病但鬼会难受。 “马车上有我平日里备用的一套,穿那个好吗?” 刚准备穿小包里带的谢必安给买的新衣服的江玉织,盯着白砚躲闪地眼神,发红的耳朵,神使鬼差地说了声好。 一件深蓝包边的象牙色襕衫,穿在江玉织身上有些大,用束腰的绳子收紧,又从小包里找出固定用的绳带,就这么跳下马车。 没想到白砚身子看着单薄,骨架倒是大。江玉织打量着身上的衣服。 守在外面的白砚,见她下来,耳朵更红了,隐隐有向脸上蔓延的趋势。 “玉,玉织,穿着可还舒服。”啊,我在和娘子胡言乱语些什么!我简直是个登徒子! 江玉织轻笑一声,按耐住想逗他的心思,正经道:“料子不错,不愧是白家布。” “咳咳,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怎么咳嗽了,身体又不舒服?”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没。”白砚看也不敢看她,埋头朝前走。 “那是什么?走这么快干嘛,明泽你怎么不看我。”明泽,有点可爱。 你追我赶地回到火塘,白砚顿住,身后的江玉织差点撞到他背上。 绕到他前面一看,又变回个正经人的样子。 江玉织扭头,发现阿昭边上站着一个妇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原来是有人在啊。 “这位夫人,还有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江玉织礼貌地露出一个客气的笑。 妇人搓着手,嘴巴动了几下,她第一次面对看着是富贵人家的大人,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才不会引人嫌弃。 阿昭正准备帮忙解释,那小男孩先开口了,“大人,我们适才在水里捞了很多鱼,想是从您那儿赶过来的,给您送过来。”他侧过身,身后是一大桶活蹦乱跳地鱼,挨挨挤挤地几乎要跳出来。 “鱼是你们捞的,自然归你们,给我送来干嘛?”江玉织属实疑惑。 “可是……”男孩还想说些什么,江玉织想到她本来就要去找流民问问命案的事,就送上门来两人。 “要一起烤鱼吃吗?” “不用了大人,我们……”男孩话还没说完,肚子里传来“咕”地一声长鸣。 他的脸瞬间涨红,那妇人也被吓到,连忙要跪下,被阿昭一把拉住。 顾忌小孩子的尊严,江玉织憋住没笑。“我饿了,一起来吃点吧,我请客,不对,是这位公子请客。” 白砚顺从地颔首。 尴尬的两人被阿昭安排着紧巴巴地坐在矮凳上。 “我姓江,这位公子姓白,我俩不是什么大人,寻常称呼即可。”江玉织和蔼可亲地介绍着自己和白砚,希望能与他们拉近点关系。 妇人缓过劲儿来,终于没让男孩一个人顶在前面,”江小姐,白公子,我们农户人家没什么见识,还请不要见怪,我夫家姓周,这是我儿子周勇,那一桶鱼我们只是捉的时候碰过,您别嫌弃。” 周婶子固执地要把鱼给她,江玉织只好随便寻个由头应付,“这样,我想问你们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我,鱼就当作报酬了,好吗?” “诶,好好好。”得知是自己的报酬,周娘子才欣喜地应下。 “你知道,砍死人被带走的那个犯人吗?” 话一出口,母子俩忙站起来,又要跪,阿昭拉都拉不住,江玉织要去扶,也不肯起来。 周婶子按住周勇,一起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大人,大人,我夫郎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平日里多憨厚老实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发狂了要砍人,我们母子俩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饶了我们吧,求求大人了。” “你先起来,孩子还小,你别按他。你能跟我说说,你夫郎那天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吗,冷静点,我不是来抓人的。”江玉织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肯定不是像白砚说的有人煽动那么简单。 普通人想不到神鬼之说上,但鬼不一样。 “阿昭,扶周婶子坐下。” 阿昭任劳任怨,卯足了劲儿去拽,母子俩卸了力气,顺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仍是不敢坐。 “我,我夫郎叫周泉,他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真的,我……”周婶子语无伦次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白砚刚想打断她,免得浪费娘子时间,周勇就先踮脚伸手他娘的背。 “我来说吧,我们一家逃到这里之后,我爹听从官府的安排,去林场上工,每日和其他人一起鸡鸣时出,黄昏时回。 我爹对我们很好,有什么吃的用的都先紧着我和娘,邻里有什么能帮的他都帮,很少红脸,你们不信可以去砖房那问其他人。 出事那天,我爹前一天晚上突然肚子疼,在床上疼得冒冷汗,第二天早上,我娘给他去和工头请了假,想要休息一天。 谁知我爹起床之后,肚子不疼了,但是整个人阴沉沉地,也不说话。我跟娘都以为是他身上难受,没在意,知道城里的人来施粥,本来我娘让他在屋里等,他非要自己去排队,拿着斧子就走了。 我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排到他的时候,他就突然往人脑袋上砍。 我觉得他不是我爹,他眼睛是红的,脸是扭曲的,我爹从来都不是这样。” 周勇用近乎冷漠的语气陈述完他看到的一切。 江玉织只想着周泉的不对劲。 白砚注意力却在周勇身上,这个孩子,有些问题。 9、踏青(三) “周泉现如今在牢里,接受审问,你说的这些不论是否属实,我都会如实告知京兆尹,至于他的下场,我无法保证。”白砚沉吟片刻,将他所知晓转告给周家母子俩。 周婶子本就对夫郎能否活下来不抱什么希望,她早就接受事实,自然不在于乎白砚所说,一味惶恐地点头,生怕牵连到自己和儿子。 “阿昭,把你烤好的鱼分几条给他们。”江玉织已经得到想要的消息,不再留人。 “好的。”小鱼被烤的焦黄,表面酥脆,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阿昭的手艺很不错,挑出两条差不多的,递给正诚惶诚恐的周婶子。 她一味摆手说不要,周勇把他娘拦在身后,接下木签串着的鱼,向阿昭道谢,又举着鱼恭敬地朝坐着的公子小姐行长揖礼。 姿态标准熟练,仿若做过不下百回。 忙活完手头事情的谢必安,正好赶来,路过离开的母子俩,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走到江玉织边上坐下。 “二哥,你怎么来了。”啃着被自己鬼力喂死的那条鱼,江玉织含含糊糊地问。 “我不是说最近不太平,你还敢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出来晃悠,出事了怎么办?”常年带笑的脸上,此时变得肃穆起来。 “江二哥,是我邀玉织一起出来散心,你别怪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白砚,努力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算了,多说无益,刚才那两人怎么回事。”谢必安也顺手拿起一条鱼,边说边啃。 眼睛瞟到妹妹不合身的衣服上,“你这穿的什么?” “问了下张夫人家命案的事情,离水太近不小心弄湿衣服,就换掉了。” 漫不经心地语气,差点就把谢必安糊弄过去了。 “江二哥放心,我的衣服都是清洗干净的,留在马车上备用。”白砚补充。 “哦哦,这样啊,刚才那小孩不对劲,你们以后离他远点。” “我观其言行,确有违和之处,正准备回去后派人查查他。” 谢必安暗自点头,心想这小子还挺敏锐,周到方面也没得说,看小织衣服湿了,也能提醒她换。 鬼虽不会着凉,但这份心意很好,现下他更应该想想那小孩的身体里为什么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魂魄。 等等,小织穿的白砚的衣服? 他脑子里那根没搭上的筋,终于连起来了。 “你是说小织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 瞬息阴沉的脸,转向白砚,死死盯着这个装无辜的柔弱凡人。 先前只觉得眼前人和社稷图有关系,放任小织和他接触,忽略了一些细节。 江玉织是什么人,谢必安再清楚不过,她为人再随意,也决计不会穿一个才认识几天的男子的衣服。 况她的包里是有好几套应急的新衣,范无咎走之前亲自给装上的。 江玉织没有拒绝白砚的提议,还顺从的穿上,事情就开始变得不简单了。 人鬼相恋,有悖人伦,是天道的规矩。 凡触犯者,必受天打五雷轰之刑,届时偏爱凡人的天道自不会对白砚怎么样,但作为鬼的江玉织,魂飞魄散就是早已预定好的结果。 “怎么了二哥,我只是怕玉织穿久了感染风寒。” 站起身的白无常,俯视白砚,挡住了并不热烈的阳光,手中咬了一口的烤鱼,脱手,砸在地上,带起细碎的灰尘。 气氛凝滞,江玉织叹了口气,把白砚挡在身后,隔绝她二哥的视线,伸手捏住他正在冒黑气蓄力的指尖,很快放开。 “谢必安,你想多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做,我比谁都珍惜我的命。” “你最好是这样。” 想起江玉织刚被他和小黑带回地府时的样子,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们之间是有些信任在的。 “白公子自己散心吧,家中还有些活计要做,就先带小织回去了。”话落,也不管白砚什么反应,拽住妹妹的手,就快步离开。 他们走远了,白砚还能隐隐听到,突然变脸的江二哥训斥的声音——“回去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了,像什么话?再找人给那小子送过去。” 以及江玉织平淡无波,没有起伏地回应,“知道了。” 果然表现的太明显了吗。 白砚久违地又咳起来,心脏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撕心裂肺地咳,仿佛要把内脏都呕出来。 吓得阿昭赶紧上前扶住弓下腰的公子,“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公子,我们也赶紧回去,请御医来看看吧。” 白砚摆手,“无妨,把剩下的这些拿去分给砖房的人,掉地上的用水冲一冲,弄干净了拿去喂狗吧,我在马车上等你。” “可是……”阿昭迟疑地看着白砚的状态。 “没什么好可是的,以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快去。” 阿昭被赶走,白砚捂着胸口独自走向马车。 …… 范无咎回到地府,迎接他的是牛头马面哭丧狰狞的脸。 甚是有碍观瞻。 “范爷!您终于回了,石磨地狱的鬼差折损过半,修养魂体去了,那厉鬼不知为何鬼力大增,我们也快制伏不住了。” 牛头哭丧着脸,捂住头顶断了半截的角,催促范无咎赶紧去看看。 马面急得一张马嘴疯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知道了,大帝呢?陆判呢?几个鬼王也不在?” “大帝带着四个鬼王上天去了,说是江小姐给他捅了个大篓子,剩下东方鬼王,他要镇守鬼门关,是万万离不开的。” “陆判这几日也没来?” “范爷,只有您。” 范无咎脚步加快,一路上奇形怪状的鬼,看见他就退避三舍,牛头粗噶的声音加上马面不断地磨牙声,刺的他脑仁疼。 也不知小织做了什么,还要让大帝带四个鬼王上去。 “我去解决,你们离我远点,吵死了。” 牛头马面巴不得他说这话,频频点头,转眼就不见鬼影。 石磨地狱里,不剩多少鬼差,凄厉阴森地惨叫,丝丝缕缕地爬进范无咎的耳朵,他早已习惯。 “范爷来了,他就在前面,应该还清醒着。最近只要靠近的鬼差就会被他的鬼力伤到,其他服刑的鬼也受到影响,暴起反抗。” 服刑期未满的鬼魂是不被允许魂飞魄散的,须得日日受刑,偿还罪孽。 石磨地狱是第十七层,这里的鬼早就被不间断的碾碎重塑,消耗的只剩丁点意识,怎么还能暴起? “你继续看着。” “好的范爷。” 鬼差们怕厉鬼对周围鬼的影响太大,把他单独分出来受刑。 没走多远,就能看见一个趴在地上瘦削的魂魄,被巨大的石磨虚影反复碾压,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范无咎在他脑袋前方站定,只见这鬼听到响动,偏过头,嘴角勾起一个诡异地弧度。 下一瞬,范无咎就感觉到,小腿处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寻常鬼是难以伤到范无咎这个级别的鬼差的,眼前这个却能弄出道印子来,看来确实不简单。 范无咎屈身单膝蹲下,厉风袭来,没能像刚才那样在他脸上留下印子。 “赵青云,生死簿上清楚地记下你的罪孽,你如今的作为只会加重处刑。” “呵,可惜了。” “伤一鬼差,加刑十年。” 青衣黑发的厉鬼丝毫不惧,发出阵阵冷笑。 “你身上的那点子碎片,自会有法子取出。” 范无咎不觉得这鬼能自己交出来,搜魂怕他刑期未满魂散,暂且只能炸他一炸,若他将物件转移位置,那自然就能知晓藏在何处。 “你且安分。” 黑无常衣袂翩跹,无风自动,嘴里念念有词,手中掐诀。 石磨虚影更重地碾上厉鬼的身体,一声不发地他,嘴里也漏出短暂的闷哼。 无形的结界笼罩住这一方地界,勾魂锁也从范无咎腰间飞出,紧紧缠绕住厉鬼的身躯。 “若你再不老实,勾魂锁会让你知道后果。” 只等范无咎离开,厉鬼才面露迷茫,低声喃喃地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赵凭风……” …… 被谢必安半强迫带回去,换完衣服后,两鬼又坐到书房里。 “我不想插手你自己的事,但是你也不能伤害到自己,明白吗。” 两鬼在桌案两边,面对面,活像一场单方面的审判。 “我只是觉得他很熟悉,没到你想的那个地步。” 江玉织低着头,不看他。 见状,谢必安冷哼一声,“你最好是这样。” “还有,在我查清楚你今天见到那个孩子之前,你都不许再找他。” “你是说周勇?他怎么了?”闻言,她这才抬头疑惑地问。 “魂魄和肉身不符。” “嗯?” 谢必安没立刻回答,摊开掌心,一本生死簿凭空出现,飞快翻动,很快就出现江玉织口中的那个名字。 “周勇,左淮人……饿死,卒年八岁。” “周勇已经死了?那今天?” “他身体里是成年男子的魂魄。” 江玉织想不到说什么,一时语塞,他们一家人,爹入狱,疑似被操纵心神,儿子被不知名魂魄附身。 周婶子若是知道…… “谢哥,我必须去一趟牢里,他们一家父子两人都有问题,这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谢必安看她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可以去,但是我要跟你一起。” “好,就今晚。” 明日张沈两家就要出丧,要是在周泉身上发现什么,再想要查看遗体的伤口,恐怕就来不及了。 10、下葬 深夜的牢房,幽深静寂。 今晚没有月光,层层叠叠的云将御街同闹市隔绝开。 两个鬼穿着鬼差的公服,大摇大摆地走进府衙大牢。 守牢门的衙役正撑着头打瞌睡,只感觉一阵阴风拂过后颈,不禁打了个寒颤,人是清醒许多,环顾四周什么也没发现,就放任自己闭上双眼。 大牢的看守未免也太松懈了。 难怪陆判每日都忙成那副德行。 谢必安对看守嗤之以鼻,带上江玉织施施然地进入大牢。 牢里也没多少人,几个关几天就能被放出去的早就睡下,待审的和死刑犯在更深处。 谢必安在生死簿上调出周泉的生平。 直至路过一间角落里的牢房,布满岁月痕迹的旧书,轻微地震颤一下。 便知是这里。 漆黑的牢房里,靠墙边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江玉织想也没想就要靠近查看,被谢必安拉住胳膊,狠狠地瞪她一眼,拽到身后。 两个鬼一前一后,无视仅有三四寸宽的阑干,踱步到人影边。 这人也是怪异,手脚沾着零零散散的,黏糊半干的血迹。粗布麻衣上是鞭子抽过的血痕,凑近了能闻到一股子不明显的臭味。 “离那么近做什么?”谢必安一把拉开蹲着身子,脸离那人越来越近的江玉织。 “谢哥,他身上很难闻。”江玉织吸吸鼻子,味道更重了,有点反胃。 “犯人都这味儿……等下。” 周泉沾血的手背上,好像有些斑痕被血迹遮挡住。 是尸斑? 生死簿再次翻动起来。 周泉,男,左淮人……未亡。 不对,没死身上怎么会出现尸斑。 这玩意儿谢必安再熟悉不过,绝不可能看错。 此时,蜷缩着不动的男子,猛地抬头,一双猩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蹲在他面前的江玉织。 明明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那张脸上却布满了六七十岁的老人才会有的沟壑。 勾成爪状的手恶狠狠地对江玉织的面门袭去。 “桀桀桀,找到你了。”几乎咧到耳根的嘴角,发出充满恶意的笑。 只是那只手并没有得逞,就瞬间被江玉织捏住手腕,响起“兹拉”一声。 手腕的那片皮肤已然焦黑一片。 听到响动的谢必安,收起生死簿,掏出哭丧棒,一棒子敲在周泉脑袋上。 见这人的头砸在地上,江玉织才松开手,像做错事的小孩儿,心虚地蹲着,小碎步把自己挪到离周泉远一些的地方。 “让你离他远点,这下好了,差点伤到自己了,边儿去,我来看。” “哦,谢哥你越来越凶了。” 没人为手腕子快被烧到露骨的男人发声。 从江玉织身体里引渡到安魂铃上的社稷图之力,属于社稷图本源之力的一部分,是浓缩的精华,普通鬼怪碰之即伤。 那么,周泉显然已经不是本人了。 谢必安仔细打量着晕过去的男人,现在看来,臭味应该是尸臭。 他撑开周泉的眼皮,眼白一片发灰,四肢略微僵硬,人应该早就死了。 刚才还能活动,谢必安把注意力挪到他的魂魄上,悚然发现,周泉的魂魄,面中有道细小的裂缝,裂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谢哥,你有没有发现他,他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长得很违和?” 江玉织又蹭过来,企图发挥自己的作用。 “周泉自己的魂魄应该是被吞了大半,还差半张脸,被我们打断了。”谢必安很快就联想到缘由。 被吞的鬼魂,不会再有机会投胎,和吞噬者融为一体,和魂飞魄散没什么两样。 现在这具身体的归属不是周泉,而是不知名的厉鬼。 魂魄半残,还未离体,难怪生死簿显示他还活着。 谢必安皱眉思考该怎么解决,厉鬼是必然要带回地府的。 “他身上的尸斑和沟壑,是不是说明吃周泉的鬼也要撑不住了?他刚才同我说找到我了……是什么意思?” 江玉织突然想到她身上值得被觊觎的只有社稷图残力。 “社稷图!” “社稷图!” 两鬼同时惊呼出声,面色愈发凝重。 “他命不久矣,没办法挽回了,这厉鬼不仅吃了他的魂,还在吸取他的寿命,许是想等周泉死后,好壮大力量,顺利脱身,我会亲自处理,再另外找人来保护你。” 谢必安三言两语就安排好自己和江玉织。 “还有,不准看上凡人!”不忘警告她顾及自己的小命。 长久以来,不少缺心眼非要和凡人在一起的鬼,被天雷劈散。谢必安全都看在眼里,他不希望好不容易认下的妹妹也是这个下场。 “知道了知道了,谢哥。” 江玉织看他这么不放心的样子,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向他承诺。 冷哼一声,算是相信的谢必安,在地上那人身上盖上一层鬼力,以免外人发现端倪,再把魂魄绑死在肉身上,只要周泉身死,他就能立即来把魂收走,带回地府好好审问。 折腾半宿,兄妹两个总算能回寿衣铺子了。 确认完周泉的异样,那么张沈两家的夫郎遗体也不用去看了。 先前江玉织还在疑惑,普通成年男子有那么大的力气,用不甚锋利的农具,把同样处于壮年阶段的男子的大腿腿骨生生砍断吗? 是鬼做的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周家,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周婶子又该如何自处。 江玉织没有就此歇下,周泉是无辜的,遭受无妄之灾,那鬼害的三家人家破人亡。 她还是想给周泉做寿衣,安自己的心,告慰真正无辜的人。 这是开铺子以来的第二单。江玉织翻开账簿,想要登记,就看见没写完的那一页上,行云流水,笔锋犀利,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字迹。 也不知道白砚在干什么……把他丢在那儿,自己跟着谢哥回来是不是不太好。 手头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回过神来,窗外天光初现,江玉织才在帐簿上写下周泉的名字。 没有办法量尺寸,只能按照寻常尺寸划线裁布。 她挑出合适的布匹,勾勾画画,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大半。 谢必安昨晚加固完铺子的结界就走了,没人来打扰她,说是马上会有其他鬼来看顾。 江玉织不会拒绝他们想要保护她的好意,她自己的实力自己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实则,江玉织做鬼之后从未清楚过自己能力,在地府呆着,有几个实力强悍的鬼护着,没处施展。 来人间之后,有大帝给的安魂铃护体,用不上她出力。 即使把厉鬼的手腕灼烧的黢黑,她也以为是安魂铃的效用,谢必安也选择性地无视了她的伤害力。 社稷图残力在她魂魄里那么久,早就纠纠缠缠地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引渡到安魂铃上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两者融合太深,所以在白砚汲取力量时,江玉织才会有困倦无力的感觉。 …… 嘹亮,悲怆的唢呐声几乎穿透云层,张沈两家,出丧了。 衙门的人腰间系着白麻布,抬着两具棺材,朝着城外的墓园行进。 走在最前面的两位夫人,举着白帆,木然地前行,流不出一滴眼泪。 整个出丧队伍一片死寂。 江玉织像昨晚那样,隐去身形,跟在队伍后面。 黄纸钱被高高抛起,又从空中落下。 时间还很早,路上遇不上什么行人。 零散几个,看到出丧队伍,长叹一口气就避让到一旁。 行至城门,流民砖房是必经之路。 这里的百姓活动时间要比城内早很多,他们要赶去上工,赚取生活所需。 几个大人捂住小孩子的嘴,退到离队伍远一些的地方,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般,做自己的事去了。 江玉织似有所觉般回头,对上周勇站在砖房门前淡漠的眸子。 只见他盯着两具棺材,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回屋子里去。 队伍要走远了,江玉织顾不得想太多,抓紧跟上。 棺材被安稳的放入挖好的坑里,雇来的帮工正在往里填土。 张沈两人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纸。 江玉织立在坟边良久,我的家人又去哪里了呢? 黑白无常以为她不记得了,但是上次莫名昏迷后,她就想起大半了。 全家被处决后,只有她一个人游荡着回到江宅,父母哥哥的魂魄不见踪影,遍寻无果,她发疯了一样把江宅翻了个底掉。 被黑白无常带走时,已经是不清醒的模样。 她都那个状态了,居然没有变成厉鬼。 检查一番后,才知道她身体里有社稷图的力量,保住了她的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一些细节的事情就记不起来了,一旦要想直到家人魂魄的去向,脑子里就会像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打不散也拨不开。 也不知道是她意识的自我保护,还是社稷图的蒙蔽。 下葬结束,只余下两个官差,保护还跪着的两个娘子。 江玉织便自顾自飘回铺子。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她路过一家早食摊子时,突觉摊子前买东西的两个身影很是熟悉。 仗着别人看不见,江玉织落下脚,直接凑到两个女子其中一个面前,几乎要贴上去。 那女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自如地同老板交谈。 这不是她家织伞,织姒吗? 纸人也能自己出来买东西了?? 江玉织没有错过织伞脸上一闪而过的小细节。 好整以暇地坐在边上的空凳子上,等两人买完东西。 织伞买完东西,走之前,隐晦地看了江玉织一眼。 三只鬼就一起回到了铺子。 柜台守着的织衣,比往常生动许多,见她们回来,笑着打招呼,“小姐回来啦,大人在里面等您呢。” 江玉织疑惑地点点头,半只脚刚踏进院子,一道雪白的身影就扑了过来。 毛茸茸的,很厚实。 “┗|`o′|┛嗷~~,织织织,好久不见!我好想你!汪!” 湿哒哒的舌头差点就要舔到江玉织脸上,她连忙把这只毛茸茸举远,定睛一看。 “你是……谛听?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嘴里问着,手上不自觉地把胖乎乎的小狗收拢到怀里,轻轻揉它后颈的毛。 谛听差点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谢必安说找鬼来保护你,我当然义不容辞啦!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爱!” 并不是虚胖的狗,跳出江玉织的怀抱,骄傲地挺着胸原地转了一圈,展示自己雄伟的身躯。 正准备再扑到江玉织身上贴贴,蓄势待发的脚步急刹车,死死盯着江玉织腰间挂着的安魂铃。 “嗷呜!嗷——织织!你怎么能挂着这个!”一声凄厉地狗叫,谛听疯狗般伸出爪子要拽。 有人大腿高的狗,想要勾到腰间挂饰还是很简单的。 但是江玉织直接抓住了谛听的两只前爪,强迫它立起来。 “大帝给的安魂铃,你怎么了?”没等谛听回答,江玉织眼尖的发现,它的后肢有什么不一样了。 感受到视线的谛听,羞愤地“嗷呜”,连忙用尾巴遮住,费劲巴拉地挣脱江玉织的手,缩到角落里自闭去了。 江玉织更疑惑了,走到谛听边上,戳戳它柔软的毛毛,“你……被阉……” 话音未落,谛听弹射起步,“啪”地一下捂住江玉织的嘴。 “不!要!说!” 11、谛听 此事说来话长,谛听向来是个贪玩的性子。 地藏王菩萨管它不严,去人间混吃混喝是常有的事。 江玉织刚在地府安顿下来的时候,经常给它做小衣服穿,让它在地府好好消停了一些时日。 一鬼一狗黏糊一两年。 地府事务越来越多,鬼口也只增不降,谛听但凡放松下来,各种鬼叫就会刺穿它的脑仁。 于是,它更乐意化去威武的本相,变作一只白色大狗狗,跑到人间去吃喝玩乐。 凡人不像鬼,意识力量薄弱,他们的声音可以被谛听轻松屏蔽。 谛听游荡在家家户户,依靠可爱的外表,熟练地吸引的凡人投喂。 然而总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它意外落入其他世界,被人从垃圾桶里捡到,在睡梦中,无痛失去了它的兽生大事。 面对陌生的天花板,谛听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感应到爱宠崩溃的地藏王菩萨,终于找来,把它和两枚圆圆的东西一起带回去了。 谛听在地藏王菩萨身边自闭很久,不问世事,还不知道其中一枚被酆都大帝拿走,做成了安魂铃送给江玉织。 强大异兽的掉落物,是炼器的最佳选择。 好不容易走出阴影,想着很久没见意趣相投的玩伴,兴致冲冲地赶来人间。 没想到刚见面就给它当头一棒,怎么能把它的……就这么大剌剌挂在腰上,怎么能! 江玉织沉默,突然有些嫌弃腰间的铃铛,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乖狗狗,要穿衣服吗,我又做了新的。”她低头在斜挎着的小包里忙碌地翻找,不敢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怕一旦对视上,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谛听憋闷地应答,都想先把这事儿翻篇。 江玉织蹲在地上,捏住谛听的爪子给它穿衣服,嫩黄色的小马褂,套在谛听身上,盘扣居然有点紧,这狗到底吃了多少。 感受到江玉织狐疑的眼神,谛听顽强地吸了吸肚子,把自己塞进以往都很合身的小衣服里。 “算了,我改改再给你穿吧。” “嗷,好,织织,你可不能嫌弃我。”谛听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怎么会,胖胖的很可爱呀。”手感也非常不错,江玉织都捏着嗓子说起话来。 “嘿嘿,织织织你最好了么么么么。” “对了,织一二三四是怎么回事?”江玉织捏住谛听的腮帮子。 “嗷嗷,似桂柴,首尚了。”口齿不清地解释,江玉织一个字都没听明白,谛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赶紧放开自己作怪的手。 胖胖大狗晃晃脑袋,重新说,“是鬼差嗷,她们魂魄受伤了,没办法在地府干活,就被派来你这儿了,谢必安说省得他还要费力气维持四张纸人的活动。” 蹲着和谛听闹腾了有一会儿,腿脚都有些发麻,正准备起来活动活动,再去二楼给周泉把寿衣做起来,顺便给谛听把马褂改大一点。 织珥就进来找她了,看见小姐和谛听大人过了半晌还在门廊这儿蹲着,略感觉奇怪,也没多问。 “小姐,对面铺子的小厮找来了,说要见您。” 阿昭?他一个人来倒是少见,难道白砚出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了。” 才掀开门帘,阿昭就像见到救世主一般扑上来,差点给江玉织跪下,被织珥扶住了。 “江掌柜!江二公子在吗?快去看看我家公子吧,自从昨个儿您走了之后,公子他吐了好大一口血,回来之后就晕过去了,御医也请了,若是江二公子也没辙,那……” 江玉织眉头紧蹙,“殿下知道了吗?” “殿下去粮仓那边了,已经派人传信去了。” “你别急,我这就跟你去。” “那江二公子?” “我去也是一样的,走吧。” “诶诶,好。” 没等走了,谛听就跟上来,扒住江玉织的腿,尾巴摇的飞快,显然是想一起去。 “这狗?”阿昭有些迟疑。 江玉织面无表情地编瞎话,“我家从小养的,近几日才送来,万一明泽是被魇住了,它能给叫魂。” “哦哦,好,那我们快去吧。” 布庄的后院比白府小的多,刚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苦味。 谛听嗅觉比人鬼都强百倍,忍不住屏住呼吸,用头拱了拱江玉织,示意她走快点,不然要撑不住了。 江玉织还以为谛听闻出白砚快不行了,当下也有些急切,加快脚步。 卧房里只有一个御医守着,看起来有些年纪了。 不短的胡子,黑白参半,眉头有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去看,见到还有只狗跟着,吹胡子瞪眼地气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带狗进来?” 阿昭在一边打圆场,“张御医,这位是江掌柜,就是之前给出药房的那家,狗……狗是他们家的一个偏方。” 谛听骄傲地挺起胸脯。 “张御医可否让我看看他?” 半信半疑的老头,想到那副卓有成效的方子,向后退了一步,算是同意。 江玉织赶紧上前。 白砚的脸色比之初见时还不如一些,整个人已经呈现出灰败的状态,呼吸声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装模做样地给白砚把脉,心脏处在隐隐发痛。 身体的触碰让社稷图的力量更快地流入白砚的体内,谛听靠近他,湿润的鼻子在手背上磨蹭。 “他没事,身体正在自我修复,不破不立。” 谛听小声地同江玉织说明白砚的身体状况。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挨着他,现在这样大概是修复的时候力量不够了。” “好。” “你们认识多久了呀,都攒到能修复的地步了。” “没多久,我们俩靠近的时候,社稷图的力量好像运转的快一点,而且我猜社稷图应该在他心脏里面,谢哥,范哥,看到他心口冒金光。” “哇,这样啊,那你要不要靠在他胸口,这样能好快一点。”单纯的小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只会张大嘴,对刚知道的消息表示惊讶。 “会不会不太好。” 江玉织一边说的不好吧,一边企图靠上去试试。 张御医眼睁睁看见蹲在公子床边的人狗,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小声嘀咕什么,那女子一直在摸公子的手,现在好像还要趴在公子的怀里。 简直忍无可忍,“江掌柜,还没看好吗?” 未完成的动作被打断,江玉织有些可惜,手却没放开,按在白砚的心口。 “我给他按按胸口的穴位,脉搏太弱了,帮他增强一下。” “是吗,现在怎么样,老夫能看看吗?” 张御医信不了一点,行医多年,从未听过如此医法。 “当然。” 他走近,白砚的气色居然真的好多了,至少不是发灰的死白,嘴唇也是淡淡的粉。 把完脉,确实更加有力,难不成这办法还真有用? 张御医看向江玉织眼神,从审视逐渐转换成钦佩,再到火热。 “老夫还是第一次见此种手法,不知江掌柜师从哪位神医?刚才是老夫孤陋寡闻,冒犯了,还请掌柜不要放在心上。”拱手就拜。 江玉织的手依旧没动,又躲不开,尴尬开口,“是……是家传的,哈哈。” “原来如此,待公子好些,掌柜的可否与我探讨一番?” 真诚炙热的小老头,亮晶晶地期待地看着江玉织。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会啊! “御医客气了,我只会皮毛,我二哥精通此道,不如等他回来,我给您引荐?” 对不起了谢哥。 “也可也可,届时老夫……” 躺在床上的白砚,突然咳嗽出声,挣扎着就要醒过来,打断了剩下的话。 白砚!你可真是个好人!昏过去了都不忘为我解围。江玉织暗自感概,发誓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 “娘……娘子……”白砚的声音很小,江玉织只能勉强听见个“娘”子,觉得他应该是梦到公主了。 听得一清二楚的谛听,狗脸僵硬了一下,这小子是不是有妻子了,那谢必安怎么说他招惹织织,莫不是个负心汉? 白砚缓缓睁开眼,胸口处发凉,他垂眸,是一只素白的手,很眼熟。 视线上挪,梦里那张脸猛然闯入眼中。 白砚瞪大双眼,来不及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张御医就凑上来,扒开他的眼皮,观察,把脉。 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出现张老脸。 江玉织的手也收回来,侧坐在床边,隔着层被子挨着白砚的腿。 “嗯,好起来了,接下来需要好好休养。” 张御医收拾好医箱,把阿昭喊来,叮嘱些要注意的事项。 这些话,没回张御医来都要说一遍,阿昭都记得滚瓜烂熟。 “江掌柜,待你兄长有空,定要传信于我,我到时上门拜访。” “好的好的,我会的。” 得到肯定答案的小老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阿昭跟出去送他。 卧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一只狗。 “要喝水吗?” “好。” 一旁茶壶里备着温热的水,白砚就着江玉织的手,喝下一口,眼睛却愣愣地盯着她。 “玉织怎么来了,让你担心了,江二哥还在生气吗?” “你知道他在气什么吗?”江玉织明知故问。 白砚摇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肯定是怪他一个病秧子,没办法给娘子未来,还敢动心思,想拱他家白菜。 “不知道也没事,不用理他。” “嗷嗷汪!嗷呜嗷呜!”怎么能不理,万一这小子真是个负心汉! 谛听急了。 白砚终于注意到这条并不小的白狗,“这是?” “我家的从小养到大的狗,昨天送来了。” “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很可爱吧?” “阉了吗?没有的话我那有擅长此道,经验丰富的朋友,阉了的狗性情更温顺些。”白砚诚挚的提议。 谁知,原本安分的白狗,突然发狂,对着他嗷嗷狂吠。 江玉织憋笑,双手控制住谛听,虽听不懂它在叫什么,但也知道骂的很脏。 “多谢明泽好意,已经阉了。” 12、斩首与终结 气氛缓和下来。 谛听委委屈屈地缩在江玉织怀里,老大一只狗还不停蹭啊蹭的,在只有白砚看见的角度,对他龇牙咧嘴。 “好了好了,别生气。”江玉织轻抚谛听的背,安慰它,一面与白砚解释,“它叫阿听,通些人性,那些话它都能听懂,这不还生气呢?” 江玉织很少展露出直达眼底的温柔的笑,白砚从未见过,居然有些妒嫉在她怀里撒娇的狗。 “看来被养的很好呢,我能抱抱吗?”倚靠在床上的白砚,此刻气色已经好多了。 江玉织斟酌了一下,觉得谛听自己有分寸,抱一下也不会怎么样,肯定不会让白砚吃力,就同意了。 诡计多端的男人!谛听哪能听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眼里连宠物都容不下的小心眼! 被强塞到白砚怀里,还不敢过度挣扎,气得用他的里衣磨牙。 白砚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大白狗的脊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它。 “它不讨厌我呢。” 才怪!谛听在心里狠狠反驳。 要不是织织希望他们好好相处,它非要一口咬得此人吱哇乱叫不可。 “有谁讨……”,江玉织顿了顿,想起谢必安阴沉的脸,“我二哥,不用理他。” “你的病只要坚持治疗下去很快就会好起来,若是再出现突然恶化的情况,一定要立刻来找我。”拙劣地转移话题,白砚不想拆穿。 一人一鬼默契地忽视了,起初给白砚治病的是谢必安。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如果你和江二哥一样,厌烦我了……”白砚楚楚可怜地不看她,似乎在暗自神伤,惹人怜爱。 明知道他这副样子是装的,江玉织还是心口一抽,总觉得面前的人不该是这副德行。 “不会,你只管来找我。”起码在社稷图完整前。 即使是空口承诺,白砚也愿意相信。 谛听大牙都要酸掉了,诡计多端!诡计多端!织织千万不能被他蒙蔽! 胖狗灵活地跳下床,“嗷呜嗷呜”叫唤两声,没甚作用,人鬼脉脉深情地对视,张嘴咬住江玉织的衣角,死命地往外拽。 江玉织才收回视线,安抚性地拍拍谛听的脑袋。 “阿听估摸着是饿了,我先带它回去。” “好,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的。”语调越来越低,头也垂下,将低落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之下。 “要不……” 谛听扒拉她的动作更急了,显然是有什么急事,江玉织不好犹豫。 “听说明日周泉被处刑,我去看完他,再来看你,同你说说见闻,走了。” 江玉织语速加快,脚步动起来,生怕再迟一些,就受不住留下了。 背后看着她离开的白砚,低低地笑起来,原来,娘子吃这一套啊。 急切地回到小院子,路上差点被谛听带着跑起来,引的路人频频侧目。 “这是怎么了,小姐,大人。”好像在柜台后面住下的织衣,见他们步履如风,关切地询问。 “没事没事,待会儿给书房泡点水晶兰的茶来。” 书房。 江玉织坐在往常谢必安审问她的位置上,谛听则蹲坐在她以往的位置上。 “说吧,发现什么了?” “织织!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小心眼,你要提防他!”谛听气愤地汪汪大叫。 “就因为他说你坏话?”江玉织端起手边织珥泡的水晶兰花茶,浅酌一口。 “当然……不是,我听到他心里话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哎呀,反正不是好话。”谛听眼珠子一转,强行转变话头,万一让织织知道那小子喜欢她,织织也有意,岂不是便宜他。 “你是不是想说,他喜欢我?” “啊?你知道啊?” 江玉织气定神闲地样子,震惊到谛听。 “可是,可是,他他他,诡计多端的,还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你!”谛听继续找白砚的错处。 “我知道他装的,但是我忍不住不去可怜他。”一丝茫然浮现在她眼底。 谛听嘴都闭不上了,呆滞地问:“那你喜欢他吗?” “不吧,我有喜欢的人了,不过应当已经死了。” “噢噢,那还好,我听见他快醒那会儿喊娘子呢,应当是有妻子,或者定亲了吧。” “什么!?”江玉织咻地一下站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不对,查到消息里,明明说白家长子尚未定亲,但是谛听不会听错,必定是有打算结亲的人家,才会如此呼唤,心里对那家人肯定也是满意的,指不定两人感情还很不错。 不会是她,他们才认识多久,没到那一步。 会是谁?消息里没说长公主和哪家小姐来往甚密。 难不成是白砚私下认识的?私定终身了? 江玉织大脑飞快转动,想不出一个确定人选。 “织织?织织?” 谛听半天都没等到回答,非必要它是不会去听亲近的人的心声的。 “我去做衣服,你自己玩会儿吧。” “好吧。” 聊天结束的很突然,谛听是只快乐小狗,并不介意。 江玉织差点同手同脚地绊倒在门槛上,依靠强大的核心力量,稳住了,变作游魂飘到了二楼。 她心不在焉地依靠肢体记忆做完周泉的寿衣,又把给谛听的十几套小衣服改大。 忙碌起来确实不会胡思乱想了。 直到临近午间,谛听迈着轻快地步伐,踢踢踏踏爬上来,“织织,织姒说周泉已经被押送到刑场了,你不是要看吗?咱们现在去不?” 江玉织轻轻捏了下眉头,“已经到时候了啊,来我给你改好了,穿上一起去吧。” 她先是给谛听套上件橙色有暗纹的马褂,大小正合适,然后就把那套特意做成红色的寿衣装进包里。 收拾好的时候,谛听还在臭美地在铜镜前面转着圈欣赏自己。 “走吧。” “嗷,好。” 谛听不舍地把马褂收起,放大身形,压低前肢,示意江玉织坐到它背上。 他们在地府的时候,经常这么出去溜达,谛听能飞的很高,带着江玉织看遍了地府各式各样奇特怪异的景观。 有段时间没坐,她有点生疏了,被谛听的尾巴推了一把,稳稳地抓住脖颈处的毛,坐好。 隐去身形后,谛听一跃而上,迎着风朝刑场的方向飞去。 用不了多久,能看见地上蚂蚁一般聚集的人群很是嘈杂,谛听缓缓降落在离刑场最近的屋顶上,厚实的肉垫踩在砖瓦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少带着烂菜叶子,臭鸡蛋的百姓,叫骂着朝周泉扔去。 有一有二就有三,周泉身上很快就堆满了各式垃圾,他面目狰狞,发红的充满怨愤的眼,扫过一个个恼怒的百姓,似要把他们一一记在心里,来日再做报复。 不过,报复是没有机会了。 眼尖地江玉织发现,谢必安在他们对面屋子的房檐下站了许久,正等着收魂。 谢必安当然也看见俩小孩,那么大个儿,若是没有隐去身形,只怕要引起骚乱。 他用眼神警告,不许轻举妄动。 江玉织当然频频点头,本就没打算做些什么。 行刑官看了眼日头,从签筒里抽出一根令签,用力砸在刑场布满血污的地上,“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刽子手是个老手,接到命令,手起刀落,周泉的命早就终结,厉鬼终于也到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百姓里传来阵阵欢呼声。 江玉织恍惚地想着,同样的刑场,叫骂的百姓没有被拖下去,受刑的人内里也算是罪有应得,百姓们真挚地为上位者的决定表示支持,感到高兴。 这个朝廷,是不一样的。 人潮逐渐散去,周泉的尸身被收尸人带走,会有仵作来给他把脑袋缝上,再烧成灰烬,撒到未开垦的荒地里,增加肥力。 前朝是有乱葬岗的,但是萧瑶嫌弃不干净,还浪费地,于是就秘密上书修整,就地焚烧,以后交给犯人耕种,不能白养着一群有罪的人。普通百姓知道了多半心里会膈应,那就把作物给犯人吃,膈应就等着饿死吧。 江玉织须得赶在周泉的尸身被烧之前,给他穿上寿衣。 她捏捏谛听的耳朵,大狗马上会意,紧紧地跟了上去。 谢必安早就用勾魂锁捆住了厉鬼,看见他们飞远,知道要去干嘛,没多管,赶紧把鬼带回地府。 不然,勾魂锁可能撑不住。 不像范无咎的锁是个法器,普通鬼差的都是黄纸捏的,不经用,他那哭丧棒在这方面也不好使,地府太忙,没有同僚一起,也是很不方便的。 江玉织和谛听赶到时,仵作正在缝,周围守着几个衙役和收尸人。 他们躲到角落,谛听变成正常大小,没有现身跟在江玉织身边。 她把寿衣拿到手上,装作悲痛的样子朝那边走去。 衙役们见怪不怪,人都死了,家人来送行是常有的事,罪不祸家人,否则就该判满门抄斩了。 略微盘问几句,就放她进去。 仵作缝的差不多,听见动静,抬头看是个小姑娘,“来换衣服的?我来吧,你为女子,想来不方便。” 江玉织正愁不知怎么下手,感激地看仵作一眼,背过身子,眼神示意谛听去检查脖子处的缝合。 13、搜魂 缝合线密集齐整,皮肤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 谛听凑近嗅了嗅,观察一番,给眼睛附上一层法力,才从脖颈上极小的缝隙深处,发现一丝流光溢彩的,常人无法窥见的金丝。 它悄无声息地回到江玉织身边,拿鼻头磨蹭她的手背,意思是有发现了。 仵作手脚麻利,寿衣很快就给周泉换好。 江玉织缓步靠过去,努力维持好亲人过世的悲伤,掩着面闷声说,“我可以和他说说话吗?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呜呜呜。” 仵作自是不疑有他,站到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留出独处的空间。 “周叔,我会替你照看好周婶子和弟弟,你放心去吧呜呜呜呜……”她蹲在地上,一面低头假装哭泣,一面偷摸伸手,在谛听的指引下触碰离金丝最近的一块的皮肤。 沉寂的金丝像是活过来一般,扭动几下,乳燕归巢般朝江玉织的指尖蹿来。 亲昵地碰碰她,见她不反感,便欢快地融入进去,消失在空气里。 很细小,但是不难分辨出是社稷图的一部分。 难怪那厉鬼能做到吞噬活人的魂魄,操纵肉身活动自如。 可怜周泉无辜受难,江玉织在心里默默承诺,若是周婶子和周勇有难,她一定会尽力相帮。 关于社稷图的任何事情都有她的一份责任在。 目的达成,还获得了额外的收获。 “不要太久。”衙役看她蹲在尸身边磨蹭半晌,出言催促。 “还请您见谅,我,我这就走。”江玉织作出一副没见过世面,被吓到的胆小模样。 衙役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扭开脸当自己没看见她,多给了些时间。 江玉织起身,拍拍衣裳,拽住小包的包袋,缓步走到衙役身边,“麻烦您了。” 两步并作一步地消失在衙役眼前。 生前她常常这样应付哥哥,还有何稷,死后,倒是少了,很久没装,有点生疏。 走到来时的角落,江玉织再次隐去身形,翻身骑上变大的谛听。 谛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迟迟没有起飞,江玉织疑惑地拍拍谛听的脑袋,询问它怎么了。 这才后肢蹬地,跃入空中。 “织织……白砚那小子的做派,是跟你学的吗?” 猎猎风声,将它的本就不敢放大的声音吞没大半。 江玉织只听到半截,贴近它的耳朵想问清楚,“你说白砚怎么了?” “没什么!”谛听大声嚷嚷,不知为什么不想再问一遍。 直到他们落在后院,江玉织不等谛听变回来,就揪住它后颈的毛,“现在能听清了,说吧。” 说说说,怎么关于白砚的事情就好奇心这么重了。 谛听生气,但也没辙,不说点什么,织织肯定会一直纠缠它,“都说没什么了,你昨天说要去看白砚,还去不去?” 江玉织这下沉默了。 还不知道白砚中意的人是谁,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一想到他们相处的细节,江玉织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就应该听何稷的,不看那些无聊的话本,都死这么久了,话本里的内容却像刻进魂魄了一样。 冒昧的举动想都没想就对着白砚做出来了,那人也不拒绝,甚至还主动迎上来,简直…… 啊!好尴尬,他心里都有人了,怎么……看来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见到他,没忍住打他巴掌怎么办? 他们闹的不愉快的话,那如果想见长公主,岂不是没有由头了,长公主那么的卓尔不群,足智多谋,见多识广,雄才大略,她很钦佩,见不到也太可惜了。 “晚点再说吧。”江玉织选择逃避,今天还没过去,总会想出应对办法的。 谛听点点头,去一旁自顾自地玩藤球去了。 无事可做。 没有新客人。 也算是好事,没有新的人死亡。 不知道京城以外的地方怎么样了。 白砚身上的社稷图不完整,只能勉强护住这一片地方。 原本以为,社稷图只被分割成两三部分,从刑场回来后,才知还有如丝线般细小的。 想要拼凑齐整更难了。 江玉织久违地躺在摇摇椅上,抬起手,阳光照在她的指尖上,有些透明。 金丝触碰的感觉,记忆犹新。 现在看来,白砚身上的应该是主体,她身上的是较大的一部分,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大小不一的碎片。 想想就头痛。 周泉身上有残片,周勇身体里陌生的男鬼。 周家……一家人都是从左淮来! 或许左淮会有些眉目。 “小姐,您昨天穿回来到那套衣服,清洗干净了,给您收起来吗?”织珥抱着件男子衣裳,远远地询问她。 她们家也就这一件需要洗了,哦,以后还要加上谛听的小衣服。 自己的衣服都是烧过来的,没有清洗的必要。 白砚,白砚,白砚,怎么老是在她耳边晃悠。 “先收起来吧。”暂时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织珥应下。 江玉织闭着眼,好一会儿才懒懒地起身,还是给范哥他们烧个纸,汇报一下吧。 火盆又被翻出来,几张鬼画符被统统扔进火里。 火星子劈里啪啦地响,差点烧到凑过来看江玉织的干嘛的谛听。 谛听嗷嗷两声叫唤跳开,“织织你说啥了,对面好生气啊。” “汇报了一下今天的发现。”那火直要窜到半人高,白纸化作灰烬,江玉织拿起桌案上没喝完的茶,刷啦一声,浇灭了。 冒着黑烟的残烬,愣是让人看出些憋屈感来。 正在地府审问厉鬼的谢必安,手头凭空出现几张纸,一看便知是江玉织烧来的。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她想自己去查查周勇,想去左淮,寻找其他的社稷图碎片。 实则,江玉织只写下,周家、左淮、社稷图几个词,勉强传递下基础消息,其余全是谢必安自己脑补。 陷入自己想象的白无常,愈发觉得面前这什么也不说,只会恶狠狠哈气的厉鬼,面目可憎。 如果小织带着脑子不灵光的狗,自顾自地出发了,呵。 谢必安没有再犹豫,点燃三柱清香问天道,此鬼是否罪有应得。 青烟袅袅直上。 便是应允了他的做法。 厉鬼早从油锅中过了几圈,此时被折磨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猩红的眼怨毒地盯着谢必安,伸出长舌一一舔过利齿,仿若下一秒就要把他吞吃入腹。 谢必安冷笑,左手持哭丧棒,右手捏决打入厉鬼眉心。 它发出一声尖锐地嚎叫,终于说出被捉以来的第一句话,“皇,皇上……救……”话音未落,那两只不同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搜魂就是这一点不好,记忆拿到了,魂也消散了。 谢必安接收到的瞬间,厉鬼化作黑灰,被风吹散在鬼牢里。 属于周泉那部分的记忆不多,儿子和娘子交替着反复出现。 属于厉鬼的那部分,或许是它神智早就不剩多少,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它匍匐在地,朝着背影跪拜,剩下的是零散的几个字词,赵……皇上……保护…… 赵、皇上,还有小织传来的消息。 对了,石磨地狱那个不服管教的鬼。 谢必安即刻就去找范无咎商讨。 江玉织没能如愿地躲着白砚,他找上门来了。 织姒将他带进来时,江玉织刚好把火盆收起来,从厨房走出。 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白砚敏锐地发觉气氛不对,娘子的态度也有细微的变化。 “你怎么来了,不舒服吗? “别担心,我没事。我想着周泉那边的事情结束,玉织却一直没来找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站在原地,谁也没有靠近。 谛听跟着织姒到前面躲起来。 “你是不是有中意的女子了?”直抒胸臆,江玉织咽不下的那口气,顺畅了点。 “是。” 她侧身站着,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棵舒展的柳树上,看不见白砚眼底盈满的温柔。 “哦。” “怎么不问问我是谁?” “是谁?” “你。” 说话间,白砚缓步走到江玉织身边,待她惊讶地转头,他们之间仅剩半臂的距离。 江玉织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敢看他,“我不……喜欢你,你也别喜欢我,我们才认识多久啊。” 这会子江玉织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白砚懒得掩藏面上的锋芒,语气里难免带出些端倪,“你有心悦的男子了?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的,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呢?我会继续帮你治病,以往那些举动是我唐突了。” 她做的时候没觉得,白砚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因为何稷,人是没了,但是图还在,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 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想要亲近,地府呆久了,男女大防的观念也淡化了。 这样不对,醒悟好像也晚了。 白砚心里怄得吐血,还要保持体面。 “不唐突,从我第一眼见你……咳咳……”他一扭头咳出一口鲜血。 “白砚!”江玉织察觉到不对,连忙转过去,扶住他,一只手轻拍他的背。 哈,哪有什么不可能,就算娘子真有心悦之人,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挖不到的墙角。 14、府衙告示 瞧,娘子还是心疼我的。 想到她心里可能有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白砚就只觉心脏处撕裂般的疼。 一个熟悉名字蓦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何稷,这个在娘子口中出现一次的名字,是他吗?管他是谁都不行! 吐血是意料之外,效果倒是很不错。 “我……我不会咳,打扰你。”白砚虚弱地低声承诺。 “什么叫打扰,不应该啊,明明已经在修复了,怎么会又这么严重。”何稷!你真是人没了,还给我留个烂摊子。 靠吸取凡人的生命力来维持自身,怎么看都像是邪物,天道怎么没给他收去。 江玉织尝试着主动往白砚身体里传送力量,失败了。 鬼力和残力纠葛太深,只能是残力自主向白砚体内转移,否则掺合进鬼力,他怕是要当场身亡。 没办法,江玉织只好尽力贴近白砚,加速转移。 她单手搂住白砚的腰,扶着他去卧房里。 白砚其实好多了,但是亲近的机会不能放过,书里说的对,脆弱感是男子最大的吸引力。 娘子的闺房,他变态一样偷偷吸了吸鼻子。 江玉织不用熏香,没有特意摆上花束,卧房里弥漫着的是道观里常有的那种沉香味。 鬼魂食香,自然身带相同的味道。 “好些了吗,要不去榻上歇歇?” “咳咳,麻烦玉织咳咳咳。” “别说话了,织伞!泡点茶来。” 江玉织忧心他,准备给脱鞋,让他躺下。 还有点羞耻心的白砚,耳根涨红,不好意思被娘子伺候,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来。 江玉织也反应过来在干嘛,回想起在屋外说过的话,沉默地松手。 “小姐,茶……”气氛不对劲,白公子在床上宽衣解带,小姐在床边盯着。 织伞直觉她不该呆在这里,茶放在床边的小案上,转身逃也似得跑了。 “喏,喝口茶清清嘴里的血腥气。” 角落里的痰盂被江玉织端起来,看起来准备接他的漱口水。 白砚受宠若惊,“玉织,我自己来就好。” “你在想什么?我端着方便递给你,难不成你还想我给你接着?”江玉织没好气地解释。 说破之后,怎么感觉这人有点变了,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 “玉织对我太好,我都有点惶恐了呢。”白砚腼腆地笑笑。 江玉织不好再多说什么。 “总之,在你病好之前,我们还是正常来往,只不过举止还是还是要注意点。” “好。”白砚明白,病没好,就能继续同娘子接触,在娘子放弃那个野男人前,他的病是不会好的。 白砚从未如此庆幸过,他还有一身病痛,能引得心上人注意,能被心上人治好,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虽不清楚她用的何种方法,但那都不重要。 柔弱地做作一番,未曾想阿昭又找来了。 阿昭不敢进屋,在门外和织伞交谈的声音传入屋内人鬼的耳里。 “殿下今晚回来,我来看看公子何时归家。” 织伞点头,就要去为阿昭通报,她试探性地敲敲没关上的屋门,目不斜视,张嘴就问:“小姐,白公子,阿昭来了,说是长公主殿下要回,问白公子何时归家。” “我知道了,让他去铺子里等。”也不知道阿昭是怎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的,半点眼力见也无,白砚暗自气恼。 “我去外面等你,想必你也好点了。” 江玉织不等白砚应答,提步出门。 都有力气装模作样,看来没多严重。 阿昭还没走远,她快步追上去,有些问题江玉织实在很好奇。 “阿昭,你等等。” “江掌柜。” “我问你点问题,你家公子平日里都看什么书?” 阿昭表情一僵,闷声说:“左不过是些经史子集,偶尔看点游记。” 公子啊,我尽力为您遮掩了。 “没有别的了吗?”江玉织一看就知道阿昭在说谎,“我上次见他在看一本讲什么仙姝、小公子的书。”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公子平日里去书坊都是自己进去,我在外边等他。” 公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什么书坊?” “十字街的惠民书坊。” “好,多谢你告知。” 正好白砚穿戴整齐,没在院子里找到江玉织,就跟到前面来。 “在聊什么?” “哦,问问阿昭你看什么书。” 白砚脑袋里翁一声炸开,还以为娘子忘了马车上的事,那一小段内容应该也看不出什么,没成想…… “我……看得什么书?”他迟疑地问。 “经史子集和游记?”阿昭接嘴。 “对,就是这些。” 白砚偷偷观察江玉织的神情,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稍微松了口气。 “你快回去吧,别让殿下等。”江玉织得到想知道的,一点也不留人。 “我走了,玉织,明日府衙会贴出告示,我们一起去看?” “再说吧。”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白砚来接她的时候,江玉织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本想叫上谛听,这狗在外面疯玩一夜,成了半个京城狗狗的老大,现下在江玉织的房里睡得不省人事。 布告栏遍布京城各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他们去的是府衙门口那个。 此时,布告栏前已经围了一些人。 识字的衙役见人多起来,就会开始读刚贴上的公告,以免传达不到不识字的百姓。 “即日起,凡城门杀人案受害者,皆可依据平安医馆开具的伤势文书或府衙的讣告,至府衙帐房先生处领取官家下发的补偿。 另,出具讣告,家中可免税三年;医馆诊费由官家资助。” 消息在百姓间传了一圈,难得的好事,不少人都面带喜色,打算赶紧去医馆验伤,好领银子补贴家用。 张月和沈珍珠自然在,没什么表情,木讷地转身就走,互相搀扶着。 衙役许是认识她们,放声招呼,“两位夫人!你们铺面的租金和税,账房已经办好了,日后好好经营,必能蒸蒸日上。” 两人的背影顿住,没有多做停留。 “是你授意的?” 江玉织和白砚站在角落,目送她们离开。 “不过是省得她们多跑两趟。” 白砚漫不经心地应答,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侧脸,又在江玉织扭过头看他时,若无其事地挪开。 “我想去看周家母子。” “好,我陪你。” “还以为你要劝我离他们家远点。” “近来我派人跟着他们,暂且没有异常。” 但凡是娘子的请求,白砚都不想拒绝,做好万全准备,没有什么是行不通的。 城门口的布告栏,人群刚散去不久。 这场祸事中,独独周家没得好处,在世人眼里,周泉是名副其实的凶手,鲜少有人靠近。 有些帮忙阻拦被误伤的流民,收拾好东西,打算领了补偿去城里做工,官府会提供一个月的免费住处。 有些因为胆小,没敢帮忙的,满眼羡慕地注视他们离开。 城里的活计,月钱要比城外去林场、砖窑的高很多,且不用起早贪黑,会轻松很多。 他们一起逃荒的,有几个识字,更是早早就进城去,现在指不定都过上好日子了。 周家母子俩住的砖房两边已经没人了。 问过其他躲着周家走的流民,才知道,那两家同周泉关系不错,出事前常互相帮忙是常有的事。 周泉砍人的时候,是这两家人最先上去阻拦,伤势不轻。 公告出来之后,两家受伤的人本就在医馆,家人一琢磨,索性直接搬到城里去。 两家人有情有义,虽然被周泉伤了,见周家母子孤儿寡母的,还是留了点粮食给他们,两间空屋子也没人敢住。 谁知道周家儿子会不会像他爹那样发疯。 江玉织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去左淮。 白砚现在的状况比之初见时更加稳定,社稷图辐射的范围扩大是必然。 至于具体多大,就得麻烦谛听走一趟了。 到时候不能留织一二三四看守铺子,没有大鬼或者谛听之类的瑞兽镇着,受伤的鬼差怕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万一误伤左邻右舍就不好了。 正好带上帮她分担一些琐事。 周家母子是很好的选择,既能把周勇放眼皮子底下盯着,也能替周泉照顾他们。 附在凡人肉身上的普通鬼,是无法突破结界的。 周婶子不在砖房,说是去林场那边负责给劳作的人做饭,周勇跟去帮忙,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江玉织靠近屋门,发现门并未上锁。 思索片刻,还是推开进去了。 简陋狭小的空间,勉强够两三个人居住生活。 靠墙的是砖砌的炕床,没有烧火的口,做成这样应该只是为了节省位置,供更多人下榻,并不能取暖。 一张瘸了条腿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粗制的陶碗。 地上没有铺砖,临时盖的房屋顾不上那么多。 母子俩打理地井井有条,看得出是个齐整人。 “玉织有什么想法?”白砚见她久不出声,游离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不放过任何细节。 “嗯?我想请周家母子帮我照看铺子。” “……是人手不够吗?” “过段时间,可能要出趟远门,还是雇点人的好。” “去哪儿?”白砚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倚着门框轻轻震颤。 “好好的,怎么又咳起来了,我就是去左淮看看……我家在那儿。”倒是给自己编了个完整了的身世出来,江玉织在心里自嘲地笑笑。 白砚说派人查周家不是假的,能不知道周家就是从左淮来的吗? 难怪娘子对他们如此关心,原来是同乡。 15、要去左淮 谛听醒来,陡然发现院子里熟悉的气息消失不见,问过织衣,才知道江玉织独自同白砚去看告示。 赶到府衙门口,人群早就散去,它又循着味道追到城门口。 看到鬼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沿途过来时,谛听急得记不起隐藏身形,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它长嗷一声,跃过白砚,径直扑到江玉织腿上。 “嗷呜嗷呜汪,嗷嗷啊!”你吓死我了,织织啊! 身后跟着几个狗狗祟祟,满脸兴奋的小女孩。 “睡够了吗?”江玉织垂眸,揉揉大白狗的头。 “呜汪。”够了。 忘了它狗叫的时候听不懂,江玉织没在继续问,看向门口探头的姑娘们。 “各位有什么事吗?” 为首的小姑娘,上前一步,不好意思地说:“打扰小姐了,我们在大街上看到这只狗狗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它太可爱了,我们没忍住就跟上来了,想和它一起玩。” 好几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祈求般地望着江玉织。 “要不你们问问它愿不愿意?” 齐刷刷地视线整齐地转移到谛听身上。 厚实的毛遮挡住谛听发红的脸颊,它真受欢迎呀,嘿嘿,把正事做了和她们一起玩也不是不行。 谛听忸怩地别过脑袋,大尾巴飞快地摆动,抽在江玉织小腿上。 “它愿意。”江玉织默默退后几步,避开谛听的尾巴,笑着回答几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谢谢小姐!我们住在慈幼院,有机会您可以来玩,最近钟先生教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好,我会的。”孩子们真挚的邀请,谁都没办法拒绝。 正准备把谛听送出去,没想到它居然挣扎起来,显然是有事情要说。 “它在撒娇,你们先出去等等好吗?它很快就来。” “嗯好!”为首的小姑娘领着她们脚步欢快地走开,伴随着阵阵笑声和叽叽喳喳地讨论。 白砚从门口视觉盲区的阴影里走出,“阿听很黏你。” “它陪我很久。” 谛听情绪褪去,注意到可憎的男子也在,顿时开始呲牙咧嘴,被江玉织一把抓住嘴筒子。 等它发出呜呜地妥协声,嘴筒子才重获自由。 白砚蹲下抱住谛听的脑袋,在江玉织看不见的地方展露得逞的无声嗤笑,随即立刻放手,“它很可爱,以后我也可以陪着你。” 谛听化愤怒为动力,翕动鼻子,围着简陋的砖房仔仔细细地嗅闻。 “……” 江玉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那人也并不气馁,轻笑,反正还有很多机会,不急一时。 “汪!” 真让谛听发现了点东西。 江玉织快步走到它身边,是炕床。 谛听先是拱拱她腰间的安魂铃,然后对着床铺叫了声。 意思是这里有社稷图的气息。 炕床是周家人接触最久的物件,沾染上些许也不奇怪,但是周泉好几日没在这里呆过,气息应该是周家母子的。 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周勇。 至于为什么安魂铃没有反应,大概是力量太过微小,起先靠近周泉时,安魂铃也是没有响的。 看来周家母子是必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了,还不知道社稷图残力脱离宿体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是同周泉一般,以死亡为代价,那就麻烦了。 “发现什么了?”白砚见她又在发呆,久久不说话,在江玉织背后探身想要床榻上有什么。 “没。”她下意识地转身,他们靠得太近,江玉织的鼻子一下撞在他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砚吃痛,只觉肩膀像是被什么钝器猛力击打,没顶住,捂住肩膀向后踉跄两步。 江玉织鼻头发酸,倒是不疼,反观白砚的状态,她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扶住他。 “怎么样,很痛吗?我没使劲啊。” 话语比撞击更伤白砚的心,娘子轻轻一撞,他却像要去了半条命,他还有什么资格同娘子在一起。 “不,不痛。”白砚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可你看起来……” “真的不痛,玉织发现什么了,和我说说吧。”嘶,娘子你别看我了,我要控制不住表情了。 谛听奸笑,哈,真是活该。 “嗯……没什么,我以前也睡过这样的床,怀念了。”没有睡过,瞎话已经能像流水一样说出口。 “这样啊。”白砚没那么疼了,还能分出心疼娘子的空闲来。 无法想象,娘子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是怎么生活下去的,江家大哥二哥,是怎么照顾娘子的。 在寿衣铺子没见到鬼的谢必安,正在赶来的路上,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又有小鬼差和恶鬼在骂他了。 事情有了眉目,江玉织打算先回铺子里,待周家母子回来,让白砚的人把他们直接带过来。 谛听独自找孩子们玩儿去了。 谢必安赶到时,见到的就是孤男寡女结伴从一间小屋子里出来的画面。 他一口牙要被咬碎,臭小子,明目张胆地拐带别人妹妹是吧,你谢爷今日就来教训教训你。 江玉织敏锐地感受到谢必安充满怨气的目光,整个鬼正在源源不断地冒黑气,她不动声色地走快几步,和白砚拉开距离。 黑气果然少了点。 再大步上前,迎上去,“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打扰你们俩了?嗯?” “怎么会,”江玉织凑近他,低声道:“谢哥,发现点和社稷图有关的东西。” “我知道,我就是为此事来的,谁知道某人不听话,没有乖乖在铺子等着,说不让去哪儿就往哪儿去,呵。” 谢必安阴阳怪气地嘲讽。 “江二哥,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玉织的,”白砚压低声音,说出后半句,“暗地里跟着好些人。”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唔唔唔”没说完的话,被江玉织一把塞回嘴里。 “二哥!”谢必安愈发没有遮拦,她只好头疼的手动禁言。 敌意太大,容易被盯上,况且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自会处理,不需要其它人操太多心。 万一又被她连累怎么办。 “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你不用这么大反应。”江玉织认真地看着谢必安纯黑的眼眸,对方松开紧紧皱的眉头,她才松开捂嘴的手。 娘子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融入她的生活。 白砚兀自伤神。 “先回去。”谢必安要说的这件事很重要,不好在外明说。 这回江玉织格外注意,不顾谢必安幽怨的眼神,硬是要把白砚亲自送回公主府,才安心离开。 娘子对他的关心,算是给白砚一点安慰。 “十七层地狱有一只厉鬼,他的魂魄中有不少残力,现下已经能影响地狱里的其他的鬼了,你这儿的四个鬼差就是被他所伤。”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两鬼对坐在庭院里,空气几乎凝固,谢必安犹豫半晌。 “你见过他,当时反应很大,神智变得浑浑噩噩。清醒之后你就不记得了,我们才知道他魂魄里有社稷图残力。” 又是这样,一受到刺激,就被迫忘掉。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能想起来呢? 是了,她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事实了。 “然后呢?” “你给我传来的消息,同那厉鬼有关,他极有可能有不少同党留存在人间,周泉身上的是一个,周勇也可能是,更多的还需要我们去慢慢搜寻。” “谛听今日在周家的屋子里嗅到了社稷图残力的味道,或许就是周勇。” 谢必安拍案而起,“谛听呢?我就说怎么总感觉差点什么东西,它自己说要来保护你,怎么就放你跟那小子单独在一起了?” 怎么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了,江玉织扶额,“谢哥,谛听也要有自己的时间吧,我让它玩去了。” 谢必安更生气了,“地藏王菩萨未免太纵容他,养成个贪玩的性子,教训还没吃够就又到处乱跑,真是……” “谢哥,别说了,咱们说正事。”江玉织有时候不能理解谢必安的脑回路,怎么随时都能拐到其他地方去。 他冷哼两声,赌气般不再言语。 江玉织只好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我要去左淮。” “什么!我就知道!”谢必安猛地盯住她。 “你先别急,我没说要自己去啊,周家人都从左淮来,或许会有意外发现。” 见谢必安脸色缓和,她才继续将自己的安排说下去。 带上谛听,织一二三四,去左淮查周家,让周勇母子俩住到铺子去,用结界克制周勇身体里不知名的魂魄,还能实时看顾他们的动向。 谢必安勉强赞同她的安排,只是还补充几句,“我再从地府抽调一只鬼来,看着他们,以免出现意外。” “好,谢哥最是周到。”好听的话配上一个甜甜的笑,谢必安就吃这套。 勾起半截的嘴角,想到还在生气,又被强行压下,“知道就好。” 谛听现在都没有回来,怕是跟着那群孩子乐不思蜀了。 江玉织不管,但今时不同往日,周到的白无常来视察工作。 想起孩子们说住在慈幼院,两个鬼便要去看看,胖狗究竟是在玩什么。 慈幼院在十字街的街尾,不难找。 刚靠近,就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地欢笑声。 江玉织抬手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是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人来开门。 “你们找谁?”祥和的脸上,唯独眼里染上一丝警惕,只探出小半个身子询问。 “我的狗在里面吗?白色的,很敦实。”江玉织比划着谛听的体型和高度。 妇人缓和神态,笑着招呼他们,“是你们的狗啊,在里面和孩子们玩呢,进来吧。” 院子不大,同江玉织铺子的后院差不多。 只见谛听被一群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围住,堪称左拥右抱,好多只小手一个接一个地往它嘴里喂肉干,果干。 谛听满脸享受。 侧边的房间里走出来个抱着簸箕的女子,笑骂着,“都说让你们不要喂它吃了,平日里那么宝贝的吃食,全塞它嘴里,它都这么胖了。” “知道了知道了钟先生。”她们嬉笑着,七嘴八舌地应答,把抗议的谛听展露在两个鬼面前。 16、方外之人 因为抗议而耷拉着的耳朵,见到两鬼的瞬间,立刻竖起,毛茸茸的脸也僵硬住。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小姐,狗狗很乖,谢谢您让它和我们一起玩。”先前说话的小姑娘又率先站出来。 “不用这么客气,我姓江,若是愿意,唤我姐姐就行,这位是我兄长。”小娘子们有礼貌,活泼可爱,这样的孩子招人喜欢,江玉织也不例外。 “江姐姐,江哥哥好,我叫钟慈安,是钟先生给我取的名字。” “江姐姐,江哥哥,我叫钟慈玉,也是钟先生给我取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 她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像两个鬼介绍自己,谢必安由于繁多的事务和不省心的妹妹,阴沉多日的脸,此刻也放松下来,再次挂上亲切的笑。 谛听在孩子们的掩护下,站起来抖了抖毛,若无其事地乖巧地蹲坐在原地。 “好了好了,孩子们不要围着了,找钟先生去,到检查功课的时候了。” 小姑娘们听话地往一个屋子里去。 刚刚才说过一句话的钟先生,早早不知踪影。 “这位嬷嬷,那钟先生是?” 实在是在那群孩子口中出现过太多次,引得江玉织好奇起来。 “小姐唤我余嬷嬷就好,钟先生就是拿簸箕的那位,前些日子才到慈幼院来,人不错,就是有些认生。哎呀还认得字,会做吃食,院里孩子们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可好听了,还交孩子们读书,放在以前,小姑娘们哪有这样的待遇啊。” 余嬷嬷说道激动处,拉起江玉织的手,不断感慨。 “看我,哪有把客人拉着在门口说话的,来来来,我们进去说。” 江玉织整思考着怎么回答,她很少和这类热心的妇人相处,不排斥,但也没经验。 余嬷嬷领着他们到里间去。路过谛听时,谢必安狠狠瞪它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谛听连忙一缩脖子,紧紧贴着江玉织的小腿,挪动自己,企图织织能保护它。 里间是孩子们念书的地方,摆着好几张整洁的长桌,靠墙处摞着几个装着沙子的木盘,用来学字。 经过余嬷嬷的介绍,江玉织才知道这里原本是用来吃饭的,钟先生来后就一物两用了。 孩子们和钟先生都在屋子的角落,排起长队,一个一个上前,检查功课。 内容很简单,就是读出书本上的字。 她们学了没几天,个个都很认真,万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江玉织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她们结束。 余嬷嬷小声说,她要去把晚膳预备着,先走了。 孩子们学得很好,记得很牢,没花多少时间就全部通过,欢呼着结伴出去,要继续和谛听玩。 谛听被簇拥着,怂怂地瞥了一眼谢必安,获得允许的眼神,才矜持地迈着轻快地步子和她们一起出去。 好一阵之后,它兴奋地汪汪叫声传到谢必安耳里,还真把自己当狗了? 钟先生的眼神闪躲,对面两人迟迟不开口,她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咬咬牙主动说:“你们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鬼只是注意力在刚出去的谛听身上,听到钟先生的话,回过神来。 谢必安双眼一瞪,怎么又一个魂魄有问题的,这个人明显不属于他们地府的管辖。 他作为白无常,很容易就能感觉出钟先生身上的割裂感。 钟先生被他盯地汗毛倒立,以为是来查她的,看出问题来了。 “我,我在府衙登记了,是城外流民招工进来的,是合法的,我叫钟毓秀,府衙可以查到,我立了临时的女户,过两年就可以转正,从来没干过违法的事情,真的。” 显然是被吓到。 “谢哥,你出去等我吧,看你把人家吓的。” 江玉织见钟毓秀开始乱七八糟地说些有得没得,就知道余嬷嬷所言非虚,委实怕生得很,也怪谢必安表情太夸张。 当下不好直说又发现一个问题户,谢必安一言不发地去门口站着,再远就不乐意了。 “你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查户籍的,听孩子们总是提起你,我也想认识一下,我叫江玉织。” 江玉织努力表现她的友善,确实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单纯是想结识聪慧厉害的女子。 “这样啊,你好。”钟毓秀明显松了口气。 “你说你是流民招工进来的?” “嗯,他们说要会识字的,我勉强认得点,就自告奋勇来这儿了,余嬷嬷和孩子们都很好,给我饭吃,我也想报答她们,就教她们认认字,做点吃食。” “那很好诶,靠自己就能好好过下去。” “是吗,嘿嘿,我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又饿又冷,幸好遇上好心人带我来这里。” 钟毓秀有段时间没和同龄的女子交流了,话匣子打开,一时有点停不下。 “不过现在好多了,吃饱穿暖的,还能有点娱乐活动。” 陌生的词语,江玉织没有听说过,不禁疑惑,“娱乐活动?” “嗯嗯,就是打发时间的,我做了一套牌,有空咱们可以一起玩,我教你,很有意思的。” “好啊,我在曹门大街开了一家寿衣铺子,若是毓秀不嫌弃,可以来找我。” 江玉织对她也很有好感,少见的同龄玩伴。 “嗯嗯!” 门口的谢必安听她们聊的差不多,出言催促,“小织,不早了,该回去了。” “好,就来。我先走啦。” 钟毓秀颇有点意犹未尽,但也不挽留。 两鬼一狗告别慈幼院众人,只谢必安在离开前偷偷将一张纸人塞进慈幼院的角落。 谛听一路上都不敢说话。 回到后院,谢必安当即就阴阳怪气地嘲讽,“哟,谛听大人还知道跟我们回来啊,在外面玩得可还开心?怕是连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都忘了吧。” 谛听的大尾巴垂落,小声嚷嚷,“开心,但织织也没遇到威胁啊。” “真遇到威胁,还等得到你赶去?” “我……” 狗和无常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江玉织扶额,“谢哥,阿听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吵架。” “我还没说你呢,你知不知道那钟毓秀,生死簿上只怕都没有她的名字,多半是个方外之人,谛听身为瑞兽,连这个都没有发现。” 谢必安气恼,把钟毓秀的异常全盘托出。 剩下目瞪口呆的谛听和茫然的江玉织,齐齐望着他。 方外之人?所以这就是毓秀所说的一些词她听不明白的原因吗,她来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更想同她做友人了。 江玉织不但不警惕,反而隐隐有更加兴奋的趋势,眼睛都渐渐亮起来。 虽不知她在想什么,可谢必安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最好不要打什么鬼主意。”当即出言警告江玉织。 “我知道谢哥要说什么,所有不明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我记得很清楚。” “你最好是。”这句话谢必安在几天里对她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嗯嗯呢,当然。”危险归危险,只要不把自己陷入险地不就行了,毓秀目前对她没有恶意,她们很投缘,没有威胁。 江玉织笃定。 “还有你去左淮的事,必得等我回地府报备,才可出发。” “我会的谢哥,地府是不是很忙,你快去吧。” 原本就是把事务推给范无咎,强行找出来的谢必安,又反复叮嘱她好几遍,不情不愿地走了。 谛听终于瘫倒在地,没个狗样。 “要不是让他抓到错处,我才不怕他,哼。” 江玉织趁机揉捏它的肚子,“不过你确实该少吃些了,万一我刚改没多久的小衣服又穿不上了怎么办。” 闻言,谛听暗暗吸气,这回软软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 坏了,真给它吃胖了。 接连几天,没有等来谢必安的消息,倒是阿昭带着周家母子上门。 说是母子二人愿意帮忙看铺子,很感激江玉织的帮助,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帮她干活。 只是有一点变量,白砚估摸着不乐意让他们跟她住一起,把铺子后门的一个小宅子买下来,供其居住。 宅子比后院小很多,但是三个屋子的大小,两人住绰绰有余,足够让周家母子对他们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结界的范围就不够大了,好在谛听对于结界一道比之谢必安更加擅长。 它轻轻松松就将其扩大,甚至连左邻右舍,对面的白家布庄也包裹进去。 美名其曰,方便观察周勇的动向。 白砚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自己来不了,便让阿昭日日来给他刷存在感。 地府再次来鬼,不是谢必安,是范无咎。 看来,黑无常终于在谁留下处理如山公务的对峙中,赢下一局。 范无咎不是独自来的,他脚边还跟着一只狸奴,金背银床,唤作小金。 小金是猫鬼,被挑选来帮她盯着周勇的。 据说骁勇善战,胆大心细,还帮新来的鬼差抓过鬼,在一众狸奴中脱颖而出。 就是谛听和它不太对付,因为它是一只健全的公猫。 小金害怕谛听的气息,通常都会躲着它,两只也算是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 偶尔,钟毓秀突破心理障碍,带上纸牌和亲手做的果干来找江玉织,还会羡慕地盯着分隔两角的小金、谛听,喃喃道:“年纪轻轻就猫狗双全,真好。” 江玉织只笑笑,说喜欢它们的话可以常来。 17、公主府一日游 镇国公府的大门气派非常。 萧瑶自本朝建立以来,被加封为安平长公主,同时作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性镇国公,执掌工部事宜。 大门上的两张匾额皆由皇帝亲笔所书,安平长公主府在下,镇国公府在上。 此刻,江玉织正独自站在距离镇国公府不远处的街口,手无拜帖,犹豫要不要听白砚的话,直接进去就好。 时间回到一天前,白砚多日不曾上门,她担心没有社稷图的维持,运转的力量会不够,询问日日前来刷存在感的阿昭,他家公子在做什么。 阿昭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像是就等着江玉织问一般。 他家老爷巡庄子走得有点远,人已然在左淮,目下京都布庄的各项事务都由公子处理,别的倒还好,只是公子身体有点吃不消,身子骨将将见好,又差了下去。 说罢,还长叹一口气,眼神却偷偷往江玉织那儿瞟。 见江掌柜没什么反应,又继续添油加醋道:“公子不让我主动提起,生怕您担心他,嫌弃他。” 这种小把戏,江玉织一眼就能识破,但是上不上钩又是另一回事。 她还真就吃这一套。 白砚作为社稷图的载体,他的健康与否事关天下太平的大事,江玉织如是说服自己。 在阿昭的传话下,得知白砚如今住在公主府,若是她要去探望,无需通传,自会有人带她进去。 正巧范无咎赶回地府,谛听被支使去探查社稷图的覆盖范围,江玉织只能独自前往公主府。 犹豫不是她的风格,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府门并没有下人看守,江玉织最终还是敲了门。 同其他富贵人家的下人不同,公主府的下人开门的速度很快,穿着质朴,一身麻布衣裳,裤脚沾染着些许泥土。 是个中年男子,脸上细碎的皱纹在笑着说话时更深了,“江掌柜吗?咱们殿下可盼着您来呢,公子嘴上不说,知道您今日要来,午间饭都多吃了一碗,快进来,我带您找他们去。” 江玉织不太适应他这么热情,像被认生的钟毓秀传染了,愣愣说好,拘谨地跟在男子身后。 府内和大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气派门庭的内里却是农家小院,不,大院的装点。 爬藤类的植物绕满回廊在柱子,爬上砖红的高墙。 偶尔遇见的下人,向他们行礼后,便继续忙活手头的活计,修剪枝桠,浇水除草,观察作物的状态。 一水儿的全都是适合下地做农活的装扮,眼里没有谄媚,抑或是卑微,只有专注和谨慎。 公主府确实很大,约莫一刻钟之后,江玉织才见到目前为止最奢靡的一方天地——琉璃棚屋。 它所处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个小花园,现在没有种植任何名贵的花草,整整齐齐的分布着不同种类的作物。 琉璃棚屋只有一丈高左右。即便如此,随便从中敲下一块拿到外面,也能被千万人争抢,卖出万金也不稀奇。 前朝早就掌握烧制琉璃的办法,但是原料是一种十分少见的沙子,产出的量很小,每一块都出奇的漂亮,颜色不同,全是独一无二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把江玉织带到,中年男人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显然地里的活比招待客人对他更有吸引力。 透过彩色的琉璃,能看见一个弓腰忙碌的身影,应该就是萧瑶。 江玉织不再犹豫,抬脚推开同样是琉璃制成的门,不敢用力,木制的门框发出“吱呀”一声细响。 弓腰的身影,站直了。 看清来人,萧瑶在腰间的围着的一块布上擦擦手,大步走上前,一把抱住江玉织,又后退一步,扶助她的肩膀,上下打量。 “瞧你,这段时间都不知道来看看伯母,说好来伯母这儿玩的呢?” “前些日子,铺子里还有家里事情有些多。”江玉织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总觉得自己不来就是辜负萧瑶的好意。 “要劳逸结合,看看,人都憔悴了,伯母早就让厨房准备吃食了,估摸着还要一会儿,要不要参观参观这府邸?” “好!” 萧瑶领着江玉织,就像她们第一次在铺子里见面的那样。 江玉织才知道,华丽的棚屋是前朝公主的遗留,原本是公主的收藏,萧瑶搬进来后,顿觉惊为天人。 那时候已经有了暖房种植,在屋子里燃起火盆或者烧火墙,为作物在冬天的时候提供合适的温度。 但是这样种出来的作物,始终没有在阳光下生长的状态好,大部分都蔫头巴脑的,个头小,吃起来也不新鲜,产量更是不用说,屋子才多大。 萧瑶将最小只有巴掌大,最大有半人大的琉璃整合起来,召集工部的匠人,利用榫莽结构,把琉璃通过木头严丝合缝地嵌合起来,勉强盖了一座一丈高的暖房,并在顶部盖厚厚一层黑布,白天把黑布收起,晚上放下保暖。 成本太高,公主府这座是唯一一座,还在试验阶段。 江玉织更加惊叹,只觉不愧是殿下,唯有她这样的人,才难在重重困境中杀出重围吧。 萧瑶好笑地看她张圆的嘴,比起矜贵的,看见菜地面露嫌弃的娇小姐,她当然更中意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往厨房走的路上,萧瑶顺带给江玉织介绍了府中众人。 接江玉织进来的是吴管家,在西北边境时就是萧家的管家,其余下人也都是从边境一路跟来。 他们中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为了能吃上饱饭,签下死契,坚定地随萧瑶研究种地。 萧家人也并未把他们当作普通下人,而是工部记录在册的匠人,偶尔会被委派到其他地方指导农户种地。 …… 厨房第一个碰见的不是厨娘,而是按捺不住的白砚。 他抓心挠肝地等了好半晌,终于派阿昭前去打探,合着娘子被娘截胡了。 只好匆匆赶去厨房,企图能早点见到娘子。 迎接白砚的是他娘的嘲讽,“哟,不是说忙着处理公务,没空和娘吃饭吗,怎么到厨房来了。” “听说玉织来,我在府中,怎么好不出来迎接。”白砚拿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搪塞萧瑶。 母子的相处方式,府中众人见怪不怪,他们一个在江玉织左边,一个在右边,挨挨挤挤地坐到厨房隔间的桌案边。 公主府向来没有食不言的习惯,相反很热衷于在用膳时其乐融融地交谈一些趣事。 譬如现在,萧瑶一面给江玉织夹菜,一面数落白砚的父亲,白无岚,皇家商会的会长。 “明明就是想去左淮找他的相好,非要编个巡查庄子不小心走远的烂理由,谁会相信?” 白砚还是想让他爹在娘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出声解释又不便明说,“玉织,你别误会,我娘说的那个相好不是常规意义的相好,嗯……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不是常规意义的相好?难不成还不是人?江玉织更疑惑了。 “我想去左淮找爹。”其实不是,白砚只是想和江玉织一起去左淮,顺势提出。 “看你好的差不多,出去走走也不错,正好去看看你爹在左淮的产业。”萧瑶没什么好反对的,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西北内外跑了个遍。 儿子如今能吃能跑的,想出门散心,萧瑶高兴还来不及。 在他们眼里最不可能的反对的江玉织,差点拍桌而起大喊不行。 若是白砚离开京都,最后一块平和的土地很有可能不复存在,百姓们的信仰支撑,在天灾席卷京城时会轰然倒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毁于一旦。 其他地方还在受难的百姓,已经有迎来平稳的希望,江玉织更愿意努力拼凑出完整的社稷图,真正还百姓们一个安心,而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哪里受难,就让白砚去哪里。 保持一片净土,是受难百姓坚持在灾年活下去的支撑。 在谛听探查的结果出来之前,白砚哪里也不能去。 她承认,这对白砚不公平,但是江玉织无可奈何,她必须把白砚留在京城。 除非,有别的转机出现。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江玉织斟酌着,“不妥,要不等我二哥回来看过再决定,好吗?” “可你不是也计划要去左淮吗?江二哥不同去?” “在确认你的情况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左淮的安排搁后,先稳住白砚。 白砚不知江玉织的打算,只以为他娘子关心他,嘴上说不喜欢,实则心里还是有他。 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出,说出的话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好,我听玉织的。” 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萧瑶也想笑。真是一物降一物,玉织几句话就让她平日里精于算计的儿子笑的跟个傻子一样,和他爹一模一样。 就是不知道明泽什么时候才能把玉织娶进门。 不久前白砚还让萧瑶筹备提亲的事,没多久又沮丧地告诉她,暂时用不上。 多半是玉织拒绝他了,让这小子吃瘪也好,轻易得到的东西哪会珍惜? 况且他从小除了身体不好,就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让玉织磨磨他的性子是再好不过。 江玉织心事重重地离开公主府时,已经是黄昏。 她强硬拒绝白砚要送她的请求。 满脑子都是,不知道谛听那边的状况如何,恨不得飞回铺子去。 谛听回来有一会儿,给江玉织带来一个好消息。 18、出发去左淮 以京城为中心,覆盖周边几十个州县,百姓们的生活正在好转。 春回大地,不仅是气候的变化,更是凛冬将过的无声宣告。 灾年即将和冬天一样,成为可以丈量的往事。 社稷图的修复卓有成效。 江玉织原想设法把体内不剩多少的残力,彻底传给白砚,奈何那一点缠她缠得死紧。 仿佛是何稷余烬在告诉她,即便你做鬼了我也不想放过你。 酆都大帝携几位鬼王回到地府,黑白无常手头的公务终于回归正常。 他们俩本就是负责外派的事宜,甚少长期留在下面处理文书。 于是,启程去左淮的队伍又壮大了。 还有个未确定人选——白砚。 “怎么,你想带那小子一起去?”谢必安在清点铺子布匹库存的空隙,随口问江玉织。 “他想去左淮找他爹。”江玉织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着谢必安整理,“我担心他走了,京都的气运不稳,会有变故。” “那倒不会,按如今的状况,社稷图的力量充盈,只要他的状态不恶化,那小子爱去哪去哪儿,不过,我不同意他去。” 谢必安不假思索地拒绝,在她意料之内。 范无咎把铺子外面打点妥当,正巧听到他说不同意。 “谁?” “总不是社稷图附身那个。”谢必安颇有些咬牙切齿。 范无咎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左淮尚未被纳入社稷图范围内,若白砚去,或许可以依靠本体影响当地的气运。不过,是否要带上他,还得你自己决定。” 江玉织心里还是想和白砚一块去的,知道不会产生不好的变动,几乎瞬间就做好决定。 见小织神色缓和,谢必安心知那小子是要一起了,他仍不死心地补充,“你可要想好啊,带上他,我们就只能在大路上走,至少需要个一两个月,不带他,我们从地府走,晚上出发晚上到。” 江玉织有些动摇,转念一想,在大路上走除了慢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还能看看沿途的恢复状况。 “带上吧,他爹在左淮有产业,指不定还能帮我们安排。”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场的鬼没一个信的,他们要想知道什么,直接隐去身形进人家家里,光明正大地看,还需要劳什子的安排? 出发那天,白砚足足赶来五架马车,三架拉人,两架拉行李。 她有点后悔了。 几个鬼可以说是没有行李,不用吃也不用喝,最多是谛听嘴馋,到时候捉点野味烤给它。 一行人鬼,真正开心的独有白砚一人。 江玉织还得额外弄个包袱出来,掩他耳目。 铺子交给周家母子和小金。 算上赶车的车夫,浩浩荡荡一大群就这么缓慢前进。 白砚其实是想和娘子坐一车,他也知道大舅子们不会让他如愿,但还是抱有侥幸。 三个男子挤在马车里相对无言。 后面两架江玉织和织珥、谛听一车,剩下三个织一车。 织珥开始还有些害怕谛听,鼎鼎兽威在他们鬼差里如雷贯耳。 但是很快就加入江玉织,同她一起给谛听换衣服玩。 谛听受不住两个没轻重的鬼,对他上下其手,毛都掉了好几根,索性钻出马车,跟在边上小跑。 江玉织也不觉得无聊,织珥给她讲了很多抓鬼的趣事。 包括被石磨地狱那只厉鬼伤到,不过普通鬼差知道的或许还没有江玉织多。 一路上,除了马匹要休息,基本都在赶路,白砚见江玉织的次数还不如在京城,只有扎营时,才能搭上几句话。 距离京城越远,周遭的环境就越差。 江玉织那颗早不跳动的心,又凉了几分。 整整两个月,江玉织不能出手参与凡人的因果,路上饿死的人不少,大多是执着留在原地的老人,他们不愿跟随逃荒队伍离开,怕拖累年轻人和孩子,也不相信走出村落真的能吃上饱饭。 不如等死,等着落叶归根。 白家的车队已经沿着这条路走过一遍,流民们有的跟着去左淮,有的结伴往京城的方向去。 朝廷的救灾速度快不起来,灾民实在太多。 越靠近京城的州县,物资越丰富,流民们便路过一个州县就留下一些,缓解救灾压力。 江玉织猜测,白无岚是奉命前往左淮赈灾,带着大批粮食,明面上是巡查,实则是怕失智的百姓抢夺。 左淮算是夏朝的边境,临海,捕鱼能暂且缓解粮仓的压力,从那里开始,包围式救灾,分散流民去向。 要说为什么在社稷图破损,气运失衡的情况下,海里没有发生暴动、海啸,是因为海里有一条龙,保佑海面平和无事。 是一位想去左淮投靠女儿,却没撑住死在半路的婆婆告诉他们的。 江玉织心有不忍,偷偷躲在装行李的马车上,改制出一套寿衣,给婆婆穿上,埋在一颗快枯死的枇杷树下,眼睁睁看着鬼差把迷茫的魂魄带走。 谛听告诉江玉织,海里那条龙是天上难得的勤快兽,常年住在人间,受渔民的香火,才会费劲维持海的稳定。 他们在树下住了一晚,临走前发现,枇杷树的枝桠居然冒出了一颗嫩绿的芽。 这一刻,江玉织终于对社稷图的能力有了真切的感受,没忍住重重地抱了一下白砚,在谢必安生气前快速放开。 白砚莫名其妙获得娘子的亲昵,见到沿途困苦的阴霾都散去一些,露出个傻气的笑。 在能看见左淮城墙的地方,便能遥望城外的棚屋,聚集着不少人。 正值午后,午休能很好的缓解疲惫。 车架停在棚屋不远的地方。 一行鬼和人纷纷下车,观望前面的情形。 有个守城门的官兵,应当是认识白砚,见到他就赶忙迎上前,抱拳行礼,“白公子,白会长几天前就收到殿下的传信,早早安排好住处等你们来了,我带你们进去?” 白砚点头,看娘子环顾四周,在观察什么,便没有提出上车。 他们踩在干裂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进城里。 路过棚屋,才发现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汉子。 官兵注意到江玉织打量的眼神,出声解释:“这些都是等着施粥不愿意干活的,小姐不用怕,他们伤不到你,愿意干活的早都进城去了。” 有个汉子,堪称有碍观瞻,偏又十分不要脸,用淫邪的目光把江玉织和四个织上下扫个遍,对上谢必安几人面无表情的脸,又瑟缩地收回视线,仍不甘地偷偷瞟她们。 谛听忍不了一点,嚎叫着扑上去就要咬他,却急急停住,怒吼两声,躲到离他最近的白砚身后,开始干呕。 呕——臭死了,差点把昨晚上吃的烧饼都吐出来。 黑白无常不好动手,正想着等没人的时候好好收拾这人,白砚给官兵使个眼色,官兵即刻会意。 “你们几个过来,我带公子小姐们进城,你们把这个抓起来送到州府大牢里面去。” “是。” 几个官兵手脚麻利,把人捆地动弹不得。 那汉子反抗不成,开始大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我可是良民!” 谛听不会被普通的臭味恶心到想吐,它闻到的还有汉子魂魄里散发出来的恶意,黑白无常自不必说,那厚厚的一层黑气,是个鬼差就能看见,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事干的还能少? 要是下去了,不得在十八层地狱轮换着服刑个几百年,来生再投个畜牲道。 而白砚则是看他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直到他令人作呕的眼神落到娘子身上,脑子里布满灰尘的记忆,终于露出一个边角。 这不是他娘的公主府上任主人的驸马家的远房亲戚吗! 白砚跟着他娘抄没公主府的时候,此人正在公主府的厅堂跟小妾你侬我侬,蓄势待发。 结果萧瑶后面跟着大批官兵破门而入,进到厅堂,吓得此人哆嗦着跪倒在地,身下蔓延开黄色的水渍,一股子骚味儿,小妾也偷偷跪爬着离他远了好几步。 给白砚纯洁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这邋遢样,真是让人难以记起,也不想记起啊。 多半是前朝那位逃走的时候,他也跟着跑了,当时太混乱,没人顾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朱旋威,你说你是良民?那你,可还记得我?” “你谁啊,小爷怎么……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朱旋威惊恐地想转身跑掉,奈何绑得太紧,动弹不得。 面前这个清俊的男子,第一次见他就要毁了他的传宗接代的物件,他怕是此生都不会忘了。 “带走,左淮的知州是怎么做事的?” 官兵尴尬地想为上司挽回些颜面,“公子也是知道,近日知州大人和白会长都忙着处理赈灾的事,这方面难免疏忽。” 白砚不接茬,官兵只好擦擦额角的汗,闭口不言地带路。 朱姓,一听就知道是前朝余孽。 赵、朱,一个是前朝皇姓,一个是前朝皇帝父亲的姓。 幸好白会长不准这些懒汉离开,又给发点吃食,保证他们活着,说是要等他空了再处理。 几个鬼算是被白砚装到了,平时看不出来,这种时候倒是很有气势。 城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连日干旱,地里颗粒无收。 街边百姓虽然面黄肌瘦,但眼里还有希望。 沿途的几家粮铺都开着门,门口的告示板上贴着,府衙工时凭证可换取米面。 他们长长的车队,引人注目,但没人驻足留意,统统忙着干自己的事。 19、州府和龙王祭礼 州府算得上门庭若市,账房先生直接在大门口支了几个棚子,方便前来登记百姓的遮阳。 马车从后门进府。 账房看见他们,站起来颔首,又忙着手头的活计。 排队的百姓,登记一个,到旁边领一些米粮,随后喜气洋洋地离开,给后面的人腾位置。 知州不在府中,衙役说他去海边领着百姓们给龙王上供去了。 对鬼神持怀疑态度的白砚,眉头紧皱,心下觉得知州是否太过不务正业,这种时候了,怎么还搞这些表面功夫。 然而,他身边几个竟然都没露出什么不对的表情。 嗯?难道这种做法很正常吗?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鬼们都非常认同知州的做法,甚至是赞许,明面上稳定百姓情绪,暗地里还能加强和龙王的联系,一举两得。 白无岚在后院的书房里,四个织被带去收拾他们晚上的住处,谛听不想听公务,跟着走了。 州府管家是知州的家仆,调来帮忙管理州府琐事。 现下带着他们往书房走。 陈管家走在最前面,明明日头正毒,却感觉脊背发凉,寒意侵体,难道他年纪大了?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管家如是想。 三个鬼走在身后,冷一点实属正常。 白砚身体往常就发寒,自然不觉奇怪。 人带到,陈管家麻利地退下,想着要不要去医馆看看大夫。 书房门没关,白砚象征性地敲敲门框。 “来了。”白无岚从文书堆里抬头,扫他们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 “爹,这是江掌柜,还有她的两位哥哥,他们家医术很不错。” “你娘说过了,坐吧。” 椅子上,小榻上堆的全是文书,坐哪儿? 江玉织暗想,白会长还真是不见外啊。 黑白无常看见文书就难受,想起在地府被公务支配的日子,找借口出去,不忘留下小纸人塞在角落里,以应万变。 屋内只剩下两人一鬼,索性不坐。 白砚翻开手边的一本,入眼就是求粮食支援,再翻开一本是求边军支援镇压百姓,再翻开一本是要辞官不干,请求把奏折送到京城。 一个比一个离谱。 江玉织想去看龙王,想着这种事还是要和管事的人报备一下比较好。 “若无事,便去帮账房,他那儿正缺人,其他州县的百姓登记籍贯可免费领取三天的粮食,后面靠开垦耕地的工时去粮铺换取,你正好去和账房学点人情世故。”白无岚话落,抬眸瞅了眼似乎在走神的江玉织,补充道,“你也去。” 闻言,江玉织才说出自己的想法,“白会长,我想去海边看龙王祭礼。” 白无岚顿住,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嫌弃地看看儿子,应道:“可,与白砚同去吧,如何安抚百姓,也是这小子要学的重要一课。你唤瑶瑶伯母,唤我伯父即可。” “谢谢伯父。” 江玉织微微俯身,拽拽白砚的衣袖,示意他跟上。 实在不明白爹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的白砚,屁颠屁颠就走了。 他是真的不信神鬼之说。转念一想,娘子能掏出大氅的斜挎小包,现在还背在肩上,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莫非,话本子里写的是真的?他虽看的多,骨子里还是不相信的。 即使靠近娘子会舒缓很多,不相信江家二哥开的药方子,也只是觉得娘子身上有什么不可外传的秘药,或者蛊毒之类的。 不敢深想。 海边不远,步行两刻钟就能到。 知州非常显眼,他穿着紫色的官服,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木台上还放着一张香案。 上面摆着香炉和祭品。 祭品是些手工制品,草编的小龙,龙形剪纸,刻着龙身形的陶罐…… 不值钱,但全是百姓亲手所作。 台下站着的男女老少,双手合十,表情虔诚。 知州背着手等待时机。 好像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白砚看着眼前出乎意料的一幕。 他们站在人群的边缘,没人注意。 起风了。 人群有一瞬间地躁动,很快平息下来。 知州端起一杯酒,洒向大海的方向,风将酒液吹散。 燃起三柱香,举过头顶,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祝祷。 待三柱香插入香炉,江玉织真的看见有个巨大的,龙的虚影跃出海面,下一刻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紧接着,祭品里的灵,或者说是信仰,追随着虚影而去,留下的物体在江玉织的视角中,全都暗淡下来。 白砚瞳孔放大,想说点什么,却像失声了一般。 祭礼结束,风没停,似乎还有变大的趋势。 风雨欲来。 几滴雨点,落在一名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女孩脸上,她恍惚地抹把脸,“爹,是不是下雨了?” “沾到海水了吧……闺女!真的下雨了!走,回家告诉你娘!” “下雨了!下雨了!” “龙王保佑啊,哎呦真下雨了!” “快快快,回家接点雨水去,龙王保佑啊!” 不知隔了多久的一场雨,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下。 人潮散去,台上的知州虽疑惑但面带笑容地走下来,迎面遇上傻站在雨里的两人。 “明泽啊,前几日就听说你要来,这不赶巧了,下雨了哈哈哈哈。” “欧阳叔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姓江。”白砚回神,向欧阳广介绍江玉织。 “知州好。” “好好好,都好。我先回州府,你俩别在外面淋坏了,就明泽那破身子。” “欧阳叔叔,我很好。”白砚看在他高兴的份上,没和他计较。 “嗯嗯,你很好。我先走了,不然你爹又要说我偷懒。” 欧阳广就差在雨里跳起来,四十多岁的人,此刻激动得像个孩童。 白砚拉着江玉织的手腕,来到最近屋檐下避雨。 沉默无言。 白砚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江玉织则在想怎样才能再见那条龙一面。 “玉织,龙真的存在吗?”他的眼神飘忽不定,穿过重重雨幕,定在被雨点砸花的海面上。 “你看到什么了?”按理说白砚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个被社稷图附身的凡人,可现在这样问又很奇怪。 江玉织没有正面回答。 “可能我出现幻觉了吧,我是不是病得更重了?” 雨势没有减小。 “怎么会,或许……你想看点不一样的东西吗?” 雨点重重地打在白砚跳动的心脏上,直觉告诉他,若是应下,他的世界将会面对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砚下意识地点头,这是一个契机。 是一个真正融入娘子世界的机会。 “好,我带你去。” 江玉织此刻魔怔了一般,许是被热烈的人潮感染,想同白砚共观壮阔雄浑的龙王出海,也想让他知道,这场雨落下的真正原因。 江玉织的愧疚积攒很久,不想再隐瞒眼前赤诚的男子,白砚真心待她,她却将人当做稳定气运的工具。 爬上高高的木台,他们站在整个海边视野最好的地方。 其实江玉织并不知道怎么引龙王出来,先学着谢必安的样子,布下掩人耳目的结界,以免外人看见,引起恐慌。 翻飞的手指,流转着丝丝缕缕的暗光,白砚已经能感觉到江玉织指甲一闪而过的气流,看得不真切。 安魂铃的响动就没停过,江玉织索性卸下鬼遮眼的术法,将奇异晃动的铃铛显露在白砚面前。 这是?先前那个铃铛,原来真的一直在响啊。白砚还以为是自己幻听,每回瞟过娘子腰间,都不见铃铛晃动,却能听到声音。 说来也算是个意外,社稷图修复一部分,鬼遮眼对白砚效用不大,起一个掩耳盗铃的作用。 江玉织身上疑点太多,白砚干脆全都忽略,除了时常怀疑自己幻听。 不等江玉织思考下一步做什么,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惊涛巨浪,有什么东西要从海里出来了。 一颗巨大的龙头猛地钻出,半截龙身探向木台。 江玉织惊地后退两步,不忘把白砚护到自己身后。 龙头有两三个人高,喷出的鼻息,温热而干燥,没有恶意,像是在辨别身份。 白砚哑然,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龙王,居然是真的。 那么,娘子神奇的术法,她真的是天上来的仙姝吗? 白砚的视线缓慢地挪到挡在他斜前方的江玉织的侧脸上,眸子里逐渐染上火热。 “图灵?你怎么分裂成两个了?”低沉悠远的女声从龙嘴里传出。 “都怪我,是不是因为你把力量分给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龙快哭出来了,狰狞的面庞硬是显露出点急切。 “抱歉,我们不是他,图灵……确实出事了,不过应该不是因为你。”江玉织猜测,龙说的应该是何稷。 “可是你们身上都有图灵的本源气息。” “因为他出事了。” 龙不愿意相信。 事实上她原本只是一条弱小的,越过龙门的锦鲤。能守住这片海域,也是源于何稷分出小部分力量给她。 天地气运衰退,真龙一族早就式微,没人知道龙族躲到哪里去休养生息了。 龙锦化龙,逆天而行。 其中不乏何稷的功劳在。 当初何稷从江家离开,一路向海边走,想要入海躲避追杀。 左淮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彼时,何稷已然快支撑不住正常的气运流转,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神仙们连他化形都未察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觉地上的异常。 正巧一尾修炼百年的锦鲤,即将跃龙门入海化龙。 何稷明知她不可能成功,即使跃过龙门,也不会有足够的气运供它化龙。 何稷快散了,体内不剩多少力量,给龙锦几分,望她顺利化龙后能护着左淮的百姓。至少不要让海难、旱涝同时席卷这座沿海的小城。 龙锦应下,立下誓言。她在一日,大海必不会有威胁到左淮的那一日。 拼着最后的生机,看着龙锦化龙,何稷施法遮盖天地异象后,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20、坦白 耳膜嗡嗡作响如同雨水灌入脑中,视线中陡然出现的光斑将眼前的画面切割成碎片。 意识散去之际,何稷短暂的一生走马灯般划过。先是左淮收留他的一家人,问他从哪儿来,饿不饿,渴不渴。 身后的追兵,举起武器想靠近,却又不敢上前。 他藏在江家的残破本体。 最后是江玉织失望的面庞。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找不到就会放弃,我以为我能把他们引开,我以为……对不起。 心怀众生的社稷图灵,头一次对人类起了杀心。 但他不能,天道不许。 念头起,下一刻,海风将他吹散,海浪打过何稷站过的沙地,他存在过的最后痕迹也消散无踪。 脸颊上的水痕,从眼角滑落到颔下,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难怪,难怪她藏在床底的布帛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玉织仿佛同彼时的何稷共感,她听到了,那声对不起。 “我来到岸边,找不到图灵。遵守诺言,不能离开去寻他,现在你们来了,我应该把力量还给他,你们俩身上有他的本源之力,图灵肯定是信任你们的。” 破碎的记忆是龙锦拥有的残力里的,龙锦不知道何稷最后怎么了,她现在只想把力量还给他。 左淮百姓受苦良久,象征福气的锦鲤龙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残力自发地钻入江玉织身体里,使隐藏在力量深处的记忆回笼。 “我今日感受到图灵的气息,本来还不敢确认,可是居然下雨了,我没有布雨的能力,一下就确认是图灵!” 应该是卸下障眼法的安魂铃,把气息扩散出去了。 至于下雨,社稷图在的地方,一切都会慢慢恢复正常。 白砚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图灵,什么本源之力,他和娘子身上都有。 这就是他身体好转的原因么。 顾不得理顺思绪,江玉织脸上痛苦的神色让他焦急起来。 白砚扶住江玉织按在太阳穴处的手,另一只手揽住她因头痛而半弯下的腰。 “玉织,头很疼吗?是不是本源……之力被我吸走太多了,我能做什么?能传给你一些吗,我……” 龙锦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牙酸,“应是一时适应不了力量的融合吧,说来奇怪,那残力怎么光冲着她一个人去。” 巨大的龙脑袋,好奇地围着他们观察一圈。 “何时能好?” “不知。” “我没事,不要担心……何稷……”江玉织艰难地侧过脸,两张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的脸,又重合起来。 “……我是白砚。”白砚的嗓子眼发涩。 现在他知道了,图灵,就是何稷,就是要被他挖墙角的野男人。 “抱歉,我……”江玉织视线回避,意识清醒过来。 “不要道歉,今日回去后能同我解释吗?” “……好。”拒绝的话被白砚眼底的受伤堵了回去。 反正他也知道了大半。 黑白无常和谛听赶来的时候,新的力量同旧的融合的差不多,龙锦也打算回海里去。 谛听同龙锦算是朋友,寒暄几句,就放她归海。 在雨里呆了许久,江玉织和白砚早就成了落汤鸡,双双垂头接受谢必安的数落。 开口说话的谛听在白砚眼里已经算不上惊奇,江家两位兄长多半也有些别的身份,娘子不是凡人,想必左淮也不是她的家乡。 至于别的,回去后再听娘子向他解释好了。 一想到即将窥见娘子真正的生活,白砚内心深处就泛起隐秘的兴奋。一面又担忧娘子的状态是否支撑得住。 何稷并未被他放在心上。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 白无岚将他们安排在州府隔壁的宅院里,四个织把院落打点妥当,只等入住。 谢必安这次没有阻碍两人独处。 雨势渐弱,余韵化作春日的细雨,悄然抚慰着龟裂的土地。 “你想知道什么?” “你能告诉我什么?” 人鬼相对沉默。 复杂久远的事实,江玉织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问,你答,好吗?”白砚拿出两百分的耐心,一改面对商会同僚谈判时的锐利刻薄。 江玉织点头。 “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摇头。 白砚抿唇,娘子不是天上的仙子,没关系,这样就不会有王母娘娘之类的天神来阻拦我们相爱。 “那玉织是修道者?” 摇头又点头。 修鬼道应该也算是修道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白砚继续问。 “为何而来?” 江玉织看看天,思索片刻,若是现在全盘托出,明泽应该不会被她吓到,本身明泽就身负社稷图,也不算是外人,天道目下心情也看起来还不错。 “我是鬼。”很好,没有打雷闪电,不会挨劈。 “什么?” “我从地府来,修的鬼道,来人间是为了社稷图。社稷图平衡世间气运,你我身上都有,本体在你体内,见到龙锦后,就是那条龙,我才得知我体内也有一部分本源之力。” 娘子,来人间是为了我? 白砚喉结上下滚动着,僵在原地,眼睛紧紧地钉在江玉织身上,耳根处渐渐染上潮红。 一口气简短交代完目的的江玉织,心虚般时不时抬头看天,风和日丽,没有变天的趋势。 对面那人半晌不说话,江玉织还以为他被自己的来历吓傻了,有谁陡然知道对面坐着一只鬼会不害怕呢? 人之常情,但鬼也有失望的权力。 他那呆傻的样子,莫不是…… 江玉织试探着上前,抬手去试白砚额间的温度,微凉的手能感受到被触碰的那一片皮肤,正在迅速升温。 坏了,真被吓病了。 她想收回手,喊黑白无常来给白砚看看,却被白砚抓住手腕按在额间。 四目相对。 雨后湿润的空气压下人鬼间升高的温度。 江玉织回过神,连忙使劲抽回手,眼神四处乱飘。 “若是,若是你害怕,我会少出现,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龙锦的那部分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全到我这里来了,你要完全康复的话,我必须定期同你接触,否则你承受不住社稷图运转带来的副作用。” “我不……” 白砚未完的话被打断,“我哥他们在想办法分割我体内的残力了,到时候你我就不用捆绑在一起了。” “可我……” 剩下半截又被院外的谢必安打断,“聊完了吗,有点事要说。” 江玉织:“完了!” 白砚:“没有!” 跟后面有道士追杀她似的,江玉织应完就往院子外面跑去。 白砚生平第一次,话都没让说完,就被扔下。 早知如此,就该让爹安排个更大的宅子,省得一有人唤娘子,就能轻易跑出去,最好是要地势繁复,重峦叠嶂,呼喊声传进来都难的那种。 得找机会解释清楚,区区神鬼,他以前是不信,现在也不会害怕,更何况那只可爱的鬼的还是自己中意之人。 “聊什么了,这么久。”谢必安领着江玉织,走在前面,去找范无咎他们。 “没什么,就是同他说清楚了。” “嗯?那小子什么反应?” “可能有点害怕吧。” “哼,凡人会害怕倒是正常,不过他竟然撑住了没晕过去。” “谢哥,你咋知道?” “不然你就该被……”谢必安指指天,蔚蓝的天空应景地响起一道闷雷。 “哦。” 天道确实小心眼,但凡伤到宝贝凡人的,说他坏话的,多少都会降下警告或者直接挨劈。 范无咎和谛听在他们的院子里等了没多久,两鬼就来了。 去找江玉织前,黑白无常查过朱旋威的生死簿。 一则,他是前朝那位的亲戚,也就是在第十七层地狱受刑的赵青云,其父的远房侄子; 二则,几乎没有功德,还能活到现在的人实属少见; 三则,看女子的眼神实在恶心,出于私心想给他点教训。 果不其然,朱旋威堪称恶贯满盈。 得势的时候,强抢民女,私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开赌场养打手,强占民田…… 一条条罪状细数下来,本该在二十六岁那年死于马上风,却活到了三十岁。 其中必有蹊跷。 且,在他延长的四年寿命里…… 范无咎不忍让江玉织知晓生死簿下面的记载。 【夏历四年溺死王志勇奸杀其妻张云】 江玉织久没等到范无咎往下念的声音,疑惑地拿过生死簿,躲开谢必安和谛听的阻拦。 王志勇、张云…… “小姐啊,我闺女才嫁到左淮不到一年,小夫妻俩可恩爱了。我怕是撑不过去了,小姐能帮我给他们带个口信吗,就说啊,娘过的很好,不要担心,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不要来看娘,娘嫌你们烦……” 婆婆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江玉织女儿女婿的名字,咽气了。 今年,张云,王志勇死在今年。 死在白无岚来左淮之前,走在婆婆前面。 江玉织颤抖地手,紧紧攥住生死簿,生死簿想要挣脱,无果。 黑白无常感觉到不对,小织的眸子猩红,整个鬼黑气大涨,一如第一次在地狱见到赵青云那般。 这是要变厉鬼了! 谛听扑上去,用嘴夺下生死簿,谢必安快速布下结界。 范无咎上前制住她的双臂。 江玉织指甲疯长,头发无风自动,染上一缕缕白,就在范无咎打算强行打晕她,结束化厉的进程时,通身的黑气竟掺杂进丝丝白光。 地狱恶鬼都伤不到的黑无常,被江玉织在胳膊上抓出个漆黑的手印,还不能收回制止的手。 天边已经聚集起黑云,只待劈下。 倘若她真在今日失控,酆都大帝来了也护不住一只本就不该滞留人间的厉鬼。 两滴血泪自布满血红的眼中落下。 21、厉鬼 白光裹挟着黑气,把江玉织包裹起来,她晕过去了。 唯有哪两滴血泪,一滴落在范无咎的手臂上,腐蚀出圆形黑点,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滋啦”一声,砸出个小坑。 不到半年的时间,小织就晕过去两次,这次甚至要化为厉鬼。 范无咎开始怀疑当初同意她来人间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两个鬼差探不出个究竟,只能确定多半又是社稷图帮小织护住魂体,终止化厉的进程。 江玉织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早在初入地府,见到赵青云时,当场魂体崩溃,社稷图残力将其强行粘黏住。 再醒来,那些令她痛不欲生的执念就被埋藏到魂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去了。 多少年过去,江玉织魂体逐渐强大起来,承受能力与日俱增,再不是当年稍一刺激就要魂飞魄散的小鬼。 反倒在吸收多余的残力后,竟出现如今的症状。 卧房里双眼紧闭的小娘子,面白如纸,嘴唇煞白,眉头紧皱,压也压不平。 谢必安来回踱步,一拍脑袋就要给大帝烧纸。 江玉织这情况,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作厉鬼,尖利森然的黑指甲,黑白参半的头发,无法醒来的意识,怎么看都不能是个普通鬼。 若是大帝来,或许还有转圜的办法。 …… 从被溺亡的窒息中挣扎着,她想大口呼吸,谋取生机,却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痛苦,后颈处有一只手,死命地按住她,无法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颈间的疼痛消失,江玉织仿佛坠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直到一只熟悉的,苍白的手拉住了她。 睁开眼,是左淮住处的帷幔。 手指被人轻轻捏着,“咔嚓”一声,有人在给她剪指甲。 江玉织侧头,赫然是她刚承诺过要少见面的白砚。 两寸多长的黑指甲,已经被此人修剪完两根手指,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下一根,预备下剪子。 该说不说,白砚的手艺十分不错,指甲剪地圆润平整,还打磨过,只是颜色有些不好看。 “你……”江玉织有一瞬间地无语,他这是在干嘛?现在是剪指甲的时候吗? 听到声响,白砚才知道她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或者吃点什么?要不我给你上柱香?” 手还被握在白砚掌心,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用” 江玉织扭头,实在有些一言难尽。这人怎么,唉,他到底要干嘛啊! 先前知道她是鬼,都吓得体温升高,现下她这副样子,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和地府那些被捉拿的厉鬼没什么两样,怎么这会子倒不怕了? “两位兄长被阿听带出去了,约莫还要一会儿,我在这儿看顾着,玉织想干什么先和我说,我给你把指甲剪完。这长度,日常生活都费劲,虽然我很乐意帮玉织做些无伤大雅的生活琐事,但是你应该是不愿意我插手太多的,我……” “吵。” “……” 清净了。 谛听和黑白无常窝在屋外的一角,窃窃私语。 阴沉着脸的谢必安,一副我到要看看你要说些什么的样子,让我留昏迷不醒的妹妹独自同外男共处一室。 “谢爷近来越来越有范爷风范了,那些小鬼见你这表情,不都得被震慑的魂飞魄散。” 谛听还有心情调笑,白无常却是脸黑地要滴水。 范无咎正色,“休要胡言。” “我还能害织织不成?她同我最是亲近,白砚病的时候织织能救他,织织倒下白砚还不能反哺一下吗?支撑他们存在的力量本就出自同源,你来我往的大家都能好好的。” 屋内传出不甚清晰的对话,屋外几个便知是醒了。 “你有理,但我还是要让大帝来看看。” 谢必安始终坚持要弄清楚江玉织的魂魄状态,以免生出意外来。 关于小织的安危问题,范无咎没有不同意的。 “你们看我干嘛,我没说不同意啊,我回地府把大帝分身带上来,他老人家哪能独自出地府。” “可。” 范无咎不假思索地应下。 酆都大帝出入地府受天道钳制,权柄过大的大人都是不被允许随意往来人间的,以免扰乱人间气运。 不过天庭和地府之间倒是随意。 谛听临走前还叮嘱黑白无常今天都不要去打扰屋内的一人一鬼,万一白砚不熟练,力量反噬就不好了。 原定夜探朱旋威的计划,只能谢必安和范无咎两鬼前往。 哪有什么不熟练,力量反噬。 黑白无常紧张江玉织的安危,不做多想,被谛听糊弄过去。 只要他们接触,或是离得近点,残力就会在人鬼间流转,以强补弱。 许是社稷图更完整了一点,谛听听到了江玉织和白砚之前一些尚未明了,连本人都还没解开的东西。 为了报复诡计多端的白砚和同样不是什么好鬼的谢必安,谛听决定不说,但是又担心织织,推白砚一把也不是不行,蒙在鼓里的范无咎纯粹是顺带的。 它哼着小曲儿,消失在原地,往地府去了。 …… 酆都大帝歪七扭八地高坐堂间,手中拿着本装订劣质的书,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啧啧声,手边的小案上摞着一堆磕过的瓜子壳。 大白狗的肉垫落地无声,还未靠近,大帝头也不抬就问:“小听啊,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地藏呢?我可没空遛你啊。” 锋利的犬牙狠狠地上下摩擦,不论相识多久,那张嘴一张,谛听就恨不得一爪子拍他脸上。 “织织那儿有点事,黑白无常想请你去看看。” 大帝瓜子也不磕了,书也不看了,缓慢地站起来,半晌才开口,“那小妮子又给我惹什么祸了?” 实在是不解,明明在地府的时候,多乖一闺女,还会给他做好吃的,裁制衣裳,时不时来给他捶捶肩,捏捏腿,怎么去一趟人间就这样了。 社稷图化灵的事刚和天上的通完气儿,生怕那些没脑子的神仙派人下凡捉拿江玉织,判她包庇,要她交代社稷图灵的下落,大帝带上几个鬼王武力威胁,才算事了。 化灵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神仙们自诩天道的代言人,不许关乎让间气运的物件成灵,怕其为祸人间。 实则是怕多个人分享凡人信仰,影响他们的神仙寿数。 天上的神仙越来越多,信仰早就不够分了。 他上去一趟,直接说明图灵和江玉织是他罩着的,把事情摆到明面上,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就会被推到天庭头上,那伙神仙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等劳什子的神仙们自己发现,恐怕在他注意不到地方,神仙们会用什么自定的天地规则的理由,把江玉织抓走关起来。 修复社稷图就不谈了,乱世的信仰总是更加丰沛,神仙们怕不是希望越乱越好。 想到天上管事的那个,酆都大帝不欲对他们的事儿多言。但涉及到自家鬼,他就不得不上去警示一番。 地府的运转与天庭不同,只要有人需要轮回,地府就会一直存在。 人间越乱,地府越忙。 在这一点上,天庭和地府是天然对立的。 好在,天上地下算是势均力敌,谁也打不过谁。 “没什么,就是要变成厉鬼了。” “噢,那还好……不是!?你说什么?” 大帝刚准备坐下,又蹭地站起来。 “别急,不是还没变吗。” 谛听见吓到他了,得逞地阴笑。 待它说完来龙去脉,大帝阴沉的脸和谢必安如出一辙。 “这些小鬼差们,连这种纰漏都敢出,我看他们是都想去十八层地狱滚一圈了。” 鬼魂和生死簿对不上,也不上报,反倒自顾自地装作不知道,判官也没发现不对,多半是根本没带到判官那儿。 近几年,新增的鬼差不少,忙昏了头,绝对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混进去了。 大帝凭空燃起一张黄纸,中央鬼王便出现在堂中。 “你把鬼差们对着生死簿核对一遍,你一个鬼去,不要让别的什么东西知道了,有不对劲的先扔到牢里,等陆判回来查。” “是,那么多鬼差,就我一个啊大帝……”中央鬼王偷摸瞄一眼大帝的脸。 “废话!快去,办好了给你休几日。” “好的大帝,没问题大帝。” 中央鬼王麻溜地下去了。 酆都大帝给自己分出一缕意识,附在个巴掌大的木人上,飞身骑到谛听头上,抓住一绺毛发,再拽动两下,示意谛听可以出发了。 肉身仍瘫倒在椅子上,悠闲地嗑瓜子看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比之前木讷些许,多是重复地动作。 …… 江玉织的两双手都剪完指甲了。 她有个不好的习惯,思考的时候爱咬指甲,虽没咬的惨不忍睹,但也不好看。 有时怕咬的参差不齐的指甲把布匹勾到抽丝,一般都会剪的很短。 现在不用担心,黑色的指甲齐整干净。 白砚像是剪上瘾了,老问江玉织脚趾甲要不要也给她修一修。 不是害羞,就是感觉让别人给剪脚趾甲感觉怪怪的,江玉织再三拒绝。 白砚露出遗憾地神情,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黑一缕白一缕的头发。 “头发,还能变回来吗?” “不能,我现在算是厉鬼,你要是怕……” 白砚正想说,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不会害怕,趁机解除先前的误会。 一道声音抢在他前面,人未到声先达。 “不,你不是。” 22、志同道合 蓬松的白毛无风自动,谛听迈着优雅的步伐,径直走到床边,蹲坐下来。 肉肉的屁股十分刻意地挤开白砚,占据靠近床头的位置,白砚则坐到床尾。 巴掌大的木头小人,从谛听头顶灵活地跳到床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自被子边缘爬到江玉织肩头。 “炎叔?” “知道是我还不赶紧伸手?” 木头小人站在她肩头喘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江玉织把木人从肩膀上捧到面前。 “黑白无常非让大帝来给你检查一下,我就回去给他带回来了。”谛听解释道。 床尾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白砚,瞳孔地震,黑白无常?娘子的两位兄长是黑白无常? 炎叔?大帝?想必是地府的掌权者。 娘子在地府的地位未免也太高了,他们之间终究还是门第差距太大了吗?不知娘子在那边的家人们会不会觉得他无权无势,配不上娘子。 小木人抬起短短的手,想要触碰江玉织的眉心,没够到。 俨然有恼羞成怒的趋势,什么破身体,短胳膊短腿的。 江玉织连忙捧着木人靠近自己。 能承载酆都大帝意识的自然不是凡木,乃是下通地府的若木的枝丫,赤树,青叶,赤华。 赤色的木人,看起来更加怒不可遏。 打磨圆润的赤木手指抵住江玉织的眉心,又从不多的意识中再分出一丝,钻入魂魄中,勾起安魂铃里用来填补社稷图残力缺位的那部分力量,交相呼应。 “问题不大,只是形态上厉鬼化,还未深入内里,外表上的变化也不能逆转,待你鬼力恢复些,长出新的指甲和头发就能替换掉。” 鬼不似人,有生老病死,新陈代谢,依靠的是自身积攒的鬼力完成魂内循环,修复暗伤,长出头发指甲甚至是增高等。 江玉织有社稷图残力助力,鬼力的运转更加流畅一些。 大帝闭口不谈她暗红的眸子,应该是变不回去了,眼睛是没法儿长出新的替换掉的。 江玉织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变了颜色,她还没照过镜子,知道了也只会觉得往后会自然而然地变回去。 小木人对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无形的气流将江玉织包裹起来融入肌里。 “我给你施层障眼法,凡人虽看不出异常眼里,但以防你再出什么意外,我也能感应到,真不让鬼省心。” 跳下江玉织的手心,歪歪扭扭地站在被子的边角上,又挪到床榻的边沿处,方便木人正常行走。 “抱歉啊炎叔,等我找齐了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地府的活儿也能少些。” “哼,少说以后的话,先顾好自己吧。” 小木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背对着江玉织,朝白砚那边走去。 白砚默不作声,尽力装作不存在有一会儿了,脑子里不断梳理着面前几个的对话。 “你想娶我们家小姑娘?” 白砚低头,就见原本在娘子掌心的木人,现下已经站在他跟前,意味不明地问他。 要给娘子的长辈留下好印象。 “炎叔!” 交谈上的两个,都没有理会江玉织羞恼的声音。 谛听窝在床边的地上都快睡着了。 “我自知现在还配不上玉织,作为凡人我会尽力帮助玉织,我还算是有些势力,待我死后,我也会在地府……好好修习,争取能帮上玉织!” 大帝从不把天道规定的人鬼殊途的屁话放在眼里,人鬼从根本上来说不就是有没有肉身的区别吗? 活着的时候不能在凡间在一起,死了在地府在一起不也一样? 他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些,白砚这小子,社稷图还挺护着他,居然连寿数都遮盖的严严实实。 嗯?怀里是什么? 大帝跟开了透视眼一般,把白砚上下扫视一番。 小木人拽住白砚的衣角,灵活地往上爬,白砚一动不敢动,话头也止住。 直到木头小手,从他怀里拽出书册的一角。 白砚心道不好,奈何木头小人这会子动作迅速,两手拉住书册,飞身远离他。 “《病公子遇俏仙姝(第三册)》,钱生钱。” 木人一字一句地念出封皮上的字。 白砚瞬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想要阻拦木人翻开,又不敢上手,“炎,炎叔,这书只是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没,没什么,就不用翻开看了吧。” 他说不出口的小爱好,要让娘子和长辈们知道他爱看话本子,会怎么看待他啊! 江玉织饶有兴致地看戏般,等着她的好炎叔往下念。 惠民书坊还没去,书就送上门来了。 “王母愤然,带上悲切遥望着病床上昏迷男子的仙子,往天庭去了。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程明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 云芷……他嘶哑地呼唤着。” 木头小人停下,雕刻出来的眼睛,发光般地盯着白砚尴尬的面庞。 “你这书,我怎么没见过,这位钱生钱的著作我明明吩咐鬼差都买回来了。” “定制本,并不对外出售。” 白砚没想到这位长辈的关注点竟然如此不同,下意识地回答。 “细说。”大帝久不来凡间,手头的话本最开始是从底下的小鬼差那搜罗来的,看上瘾了之后,便吩咐其把全册都买回来,没想到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内容。 “只要给够银两,书坊的掌柜就会把你的要求告诉钱生钱,写出你想看的内容。” “原来如此,你这本可否借与我观赏一番?我看完定会按时归还。” “当然当然,还请炎叔小心些看,这是唯一的一本。” 白砚不会放过在娘子长辈面前刷好感的机会,方式奇怪了点,但效果好似不错。 酆都大帝还没看过这种精装的话本,鬼差给他的劣质小册子一看就知道是盗印的。 他堂堂地府掌权者,怎么能看盗版! 鬼差们真是皮痒了。 小鬼差也是迫不得已,一个鬼,哪来的人间银两去买书,人间最贵的东西之一就是书本了。 就这么个劣质小册子,还是小鬼差连续几晚上完成公务后,去书坊里手抄的。 大帝:“前两册,可还有?” 白砚:“有的有的,在我屋子里。” 目前统共只有三册,后面的部分还没写出来,白砚把这三本都快倒背如流了,借给大帝,算是小事。 “谛听,谛听!听见没,去他屋里给我拿来,小心着点,别把人家屋子弄乱了。” 木头小人颐指气使地吩咐打盹的狗。 “知道了知道了。”谛听任劳任怨,大尾巴不耐烦地来回扫动。 白砚告诉它具体位置后,就慢悠悠地走开了。 要不是大帝手握谛听的黑历史,它才不会任劳任怨的给大帝干这干那。 “你,不错,有前途。你和我家闺女的事我不会干预,只一点,不许伤害她,身心都不行。” 得到认可的白砚,大喜,表面上还要维持镇定,沉稳地点头。 “炎叔,能不能在意一下我的想法呢。” 江玉织终于能插进话来,一个大帝一个凡人当着她的面就讨论完她的终生大事,这合理吗? 酆都大帝瞟她一眼,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一个木头人的脸上是怎么做出如此生动表情。 “你我还不知道,不要有太多顾虑,只要不把自己作没了,其他的我还是能给你兜住的,相信你叔,嗯?” 江玉织沉默,不止是顾虑,她还得找父母,找哥哥。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想再牵扯别的人进来。 虽然这个人好似已经掺和进来了。 这妮子拧巴的性子,大帝再清楚不过,逼得越紧,她越墨迹纠结。 谛听咬着两册书小步进来。 白砚轻拍江玉织手背,想告诉她顺其自然就好,不要有压力。 待看见白狗咬住书册,大帝惊呼着跳下床,“哎呦,作孽啊,你咬嘴里,口水把书弄脏了怎么办!” “呸呸呸,我给你拿书,你还嫌弃我!我不用嘴,难道用爪子吗?” 两本书被吐到地上,上面除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大帝扑到书上,心疼地拍拍上面刚粘上的灰尘,白光一闪,连带着床上那本,三册书消失不见。 被大帝收起来了。 如此珍惜,想必话本子还能完整地回到自己手里。白砚安心。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白砚身上我也留了点力量保护他,权当是借我书的报答,自己都小心着点啊。” 话落,木人爬上谛听头,狠狠地扯住两撮白毛,吆喝着让它出发。 谛听愤然,还是听话地消失在原地。 屋内安静下来。 江玉织:“炎叔的话,你不要多想。” 白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你。” 江玉织:“什么?” 闻言,她才偏头对上白砚专注的眼睛。 猩红的眸子,润润的,带着些隐秘的期待。 白砚心头一跳。 “你离我太近,我害羞。” 直白的话,震住了江玉织,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盯住面前坦然的男子。 生怕娘子不信,白砚坐着往床头挪到他原本的位置。 江玉织靠坐在床上,一双手捧住她的脸,一时忘了反应。 白砚贴近她,距离在不断拉近。 和掌心相接的皮肤,从冰凉变作温热,从苍白变作涨红。 23-30 第23章 克服 指甲长得还挺快 “玉织感受到了吗。” 江玉织不仅感受到了, 还看见了。 她的脸在发热,对脸的人也没好到哪去。 两个大红脸,倔强地对视, 好似谁先挪开视线, 谁就认输了一般。 “你也发热了。”说话间,白砚温热的鼻息拂过江玉织的脸颊, 像春日里轻柔的风。 鼻头几乎相触,却又保持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微妙距离。 江玉织能闻到他身上微微发苦的药味, 混合着呼吸间若有似无的潮气, 在这床榻之上的狭小空间里, 酿成叫人发昏的亲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怪热的。” 江玉织率先败下阵来,抬手推搡白砚,想让人离她远点。 清凉的空气重新灌满人鬼之间的空隙。 他们同时别过脸去, 江玉织的手背紧紧贴住发烫的脸颊, 许久不曾跳动过的心脏, 好似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白砚的喉结上下滚动, 假装研究起地砖上的缝隙,可通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 “我去给你泡杯花茶来?” “好。” 他其实不想出去,但又不想逼娘子太紧。 恰逢黑白无常回来。 查完生死簿中左淮近一年来有异常的几户人家。 变动最大的便是张云夫妻二人, 别的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波动。 小夫妻本应活到七十岁, 儿孙满堂,子孙中甚至出了一位本朝大官, 清正廉洁,造福百姓。 现如今早早丧命,这一脉算是断绝在朱旋威手下。 饶是见识过众多人间惨案的鬼差, 也忍不住要狠狠唾骂他,盘算着把朱旋威扔去第几层地狱更合适,抑或是每一层都轮几遍。 “小织怎么样了?” 两鬼一人迎面碰上,谢必安随口问道。 “醒了,我去给她沏茶。” 范无咎注意到白砚红得滴血的耳尖,狐疑的视线转移到他脸上。 与平时无异,反而更加镇定。 “那快去吧,让织伞沏,她知道用什么利于小织恢复。” 白砚点头,步履匆匆地离开。 屋内的氛围恢复常态,江玉织依旧靠坐在床头,盯着窗外刚长出嫩芽的枇杷树,沉思。 “大帝来过了吗?谛听呢?” 谢必安扫视一圈,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看到。 “来过了,大帝说我没什么问题,慢慢修养就好,不用担心我。” 江玉织回过神来,冲黑白无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晚上……”谢必安抓住范无咎的手腕,打断接下来的话,眼神示意他,现在不要提渣滓刺激小织。 范无咎一直认为,他们对小织过度保护了,有些事情得让小织自己决定,她这次不也撑下来了吗,没有像第一次那般,失去相关记忆。 直面才是最好的选择。 朱旋威就是改变的契机。 只有心中恨找到发泄口,才能真正缓解她内心的愧疚。 婆婆的去世,张云夫妻的死,满门抄斩,亲人魂魄的失踪,这一切不全是江玉织的错,但她总会将其归咎于自己不够强大。 自从谛听暗地里告诉范无咎,江玉织可能已经记起来,当年见过赵青云后忘却的执念,范无咎立即联想到,这次化厉的缘由。 小织在怪自己,连累家人,辜负婆婆托付,仇人近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范无咎无视同僚的阻拦,“晚上去看朱旋威,你可以在判官给他判决之前,做点你想做的,只要不过分,鬼差们就不会阻止,天道对于恶贯满盈的人不会姑息。” 红眸怔愣。 天知道,不止是朱旋威,江玉织有多想让地府关着的那只恶鬼魂飞魄散。 赵青云存在一日,她就恨海难填一日。 生啖其肉,饮其血,犹不解恨。 江玉织永远都不会忘记,抄家时的沸反盈天。 行刑时,她看见高高的宫墙上,站着个穿绯色长袍的男子,眼神淡漠,像看蝼蚁一般,不屑地轻笑。 她还不合时宜地想,那袍子该是姑姑做的吧,尚衣局的手艺,他们江家的手艺。 暗红的颜色,是不是用江家人的,百姓的血染就的呢。 是不是姑姑的血? 听说,姑姑早在前一日就被所谓天命所归的官家赐自尽了。 耳边母亲安慰的声音彻底消失,她知道,轮到自己了。 婆婆没了,但树发芽了,江玉织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没成想婆婆的女儿已然不在人世。 要是,自己能再提前一点,不因一己私欲带上白砚,从地府出发,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还会有转机?婆婆不会死,还有机会阻止朱旋威下手,是不是…… 修剪整齐的指甲,又要开始疯长,不剩多少的黑发,近乎全白。 这次莹润的白光只来得及微闪,江玉织就兀自冷静下来。 转变也停止。 恶人恶鬼还存活于世,若她先疯掉,岂不是正和他们心意? 谢必安被范无咎拉住,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好。”江玉织阖上眼,梳理纷乱的思绪。 “不要有太多顾虑,现在可以想想晚上见到朱旋威,可以做点什么。”范无咎说着,上前安抚地拍拍妹妹的脑袋。 当真像是个温柔和蔼的好哥哥,万一被小鬼们见到,怕是要惊掉脑袋。 在一众不让鬼省心的下属里,难得来个听得懂鬼话的贴心小棉袄,任谁都会欣慰地给她个好脸色。 更何况还是个织补的好手。 江玉织的大多天赋点在了家族技艺上,有了社稷图的加成,补点法衣法器的都不在话下。 谢必安哭丧棒上的白纸常有损耗,江玉织干脆给经常打鬼的那一边,更换成死人的覆面布,更加牢靠。 范无咎的勾魂锁倒是没那么容易坏,但是旗下的小鬼差的勾魂锁,多为黄纸捏成,再由范无咎鬼力加持。 往常这项事务是范无咎独立完成,别的小鬼捏出的勾魂锁,要么歪七扭八,要么缺斤少两,用不了几次就坏,自从江玉织来后,范无咎的工作量大大减少。 她捏出的勾魂锁又快又好,还能帮忙修补坏的。 熟练后,范无咎只需要将自己的鬼力浓缩成液态,装到瓷瓶里。 江玉织捏好后,往上面滴一小滴就大功告成了。 天色不早,白砚端着沏好的茶,还有一些小点心。 屋子里鬼数超标,加之黄昏时的寒意,白砚还没进来,就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位无常坐在小榻上,各自翻看些什么。 江玉织手里也拿着本小册子,见他走来,随意地把册子塞到靠里的一边。 正是小鬼抄录的那版话本子。 死后就没看过书的江玉织,生前把看话本子作为一大爱好。 同她以前看的还不太一样,起承转合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在。 书是回来的谛听给的,说是大帝让她在里面找找线索,其实是为了给江玉织转移注意力,别胡思乱想。 谛听又不知到哪儿玩去了。 茶水是凉的,用的孟婆汤的料子,没加有失忆效用的那部分,是固魂的上好茶汤。 白砚一声不吭地将茶杯递给江玉织,眼神止不住地往床内侧的小册子上瞟。 醒来后还没照过镜子的江玉织,从茶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尊容。 白发,赤眸,脸颊上还有一道快消失的淡红痕迹,是血泪划过时留下的。 还以为,变化的只是头发和指甲,怎么眼睛也……难怪大帝还要施法给她遮掩,能变回去的吧。 想起面不改色和她交谈的白砚,江玉织抬头,“我醒过来之后,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嗯,指甲又长了,怎么长这么快,要再剪剪吗?” “……好。” 一回生二回熟,点心搁在黑白无常中间的小案上,黄纸捏的剪子又被白砚拿在手里,给娘子再次修剪。 怎么就坦然接受了呢?实在奇怪,但是这个画面又很熟悉。 曾几何时,重伤的何稷躺在床上,她也这么给何稷仔细修剪过。 滑落的青丝拂过江玉织的指尖,有点痒,她没忍住缩了缩手指,被白砚稍一用力捏住。 “别动,当心剪到肉。”白砚抬头看着她认真道。 “噢。” 琥珀一样的双眸,好似蛊惑了江玉织。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将那一绺青丝,捋到白砚身后。 “你的头发……痒……” “多谢玉织帮我了。”白砚勾唇,眼神温和,轻柔,很快又低头专注于她的手指间。 谢必安被范无咎一手压住手腕,嘴里被塞进一块点心,不许说话。 拥有同种力量的载体,会自然而然的愈加亲近,且社稷图越完整,就越难以控制。 又没什么坏处,还能帮小织加快恢复。 谢必安知道这一点,但他眼里只看到自家白菜要被猪拱了,猪拱完,白菜还可能要遭雷劈。 一直到陈管家来,白砚才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到白无岚那儿去了。 待两人的气息彻底消失,江玉织从床上翻身而起,锤锤肩背,今日躺太久,四肢都有些僵硬。 黑白无常收起生死簿,三鬼利索地隐去身形,走前还不忘从里面锁上院门。 州府就在隔壁,去大牢的路,白天已经探明。 左淮的大牢,比之京都守卫要更加森严,许是白无岚来后整顿过。 衙役中新人不少,多是从百姓中临时招揽来的,补充人少的缺口,还能提供几个糊口的岗位。 人虽新,但是警觉的状态丝毫不差,没人打瞌睡,换班的时候也有衙役交替巡查,避免有人钻空子。 手底下有一群不好管理的鬼差的无常,见状,恨不得去问问白无岚和知州,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凡人看守的再森严,也拦不住穿墙的鬼。 大牢里面还挺多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 此刻已是深夜,每两个牢房中间都坐着一个衙役。 朱旋威的牢房有点难找,如果没有生死簿指引,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一个牢房里少说有五六个人,朱旋威缩在角落里,眼角带伤,嘴角出血,显然是被另外几个围殴过。 铺的最厚的干草上,躺着几个呼呼大睡的大汉,鼾声震天—— 作者有话说:很爱写一些相处的小日常,但是目前主线好像不太合适,夹带一点,畅想番外狠狠写 推推预收《无名山上有什么》 (动物园里有什么⊙ω⊙,小猫小狗狐狸狼,还有老虎嗷嗷嗷) 父母双亡顽强农家女李陶然×超多形态白板山神无名 日常种田毛茸茸小甜文 推推朋友的 本鱼《夫人总是逢场作戏》 间谍式夫妻关系,先动心者输,男主高位跌落顺便跪下,嘎嘎好磕~ 第24章 失踪案 凶杀案 朱旋威没有睡, 他睡不着。 遭受毒打后,嘴角生疼,内脏都好似被人拧作一团。 抱膝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用怨毒的目光, 死死盯住干草堆上酣睡的汉子们。 还有多事的衙役,要不是他告诉这些人自己的身份, 怎么会被打? 不过是一群蝼蚁,等出去了, 要他们好看。 朱旋威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报复回去。 不过大约是没机会了, 借着月光, 能清晰的看见他印堂发黑,脸色青紫,标准的死人相。 不出意外天亮之前就会暴毙而亡。 江玉织领头靠近他,带起一阵阴风,激得朱旋威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正准备好好吓一吓他, 没成想一道同周泉颈间如出一辙的金丝, 飞快从朱旋威发间蹿出, 直朝江玉织面门袭来。 惊得她连退两步, 被上前来的黑白无常扶住。 金丝委屈巴巴地在她眉间蹭了蹭后,融入其中,不见了。 原来如此, 能多活四年, 竟是因为社稷图这毫厘残力。 又想到何稷了,本体如此零碎, 意识还在时,该是多么痛。 朱旋威顷刻间丧失生机,怒睁的眼, 充满惊恐,眼球灰败,他在死亡来临的瞬间看到了厉鬼状态的江玉织,以及穿着公务服的黑白无常。 魂魄脱离身体后,有无功德便能简单看出。 好比朱旋威,魂体黢黑,不仅没有功德,还攒了不少罪孽。 生死簿在谢必安的嘱意下,没有额外安排鬼差来。 江玉织还在消化那一丝回归的残力,肩上感觉到一只手推了她一把。 回头发现是两个便宜兄长,指指还在迷惘状态的魂魄,朝她摆摆手,转过身背对她。 没理解错的话,是让她去出出气? 哼,也好,在判官决断之前,稍微关照一下也不算出格。 江玉织走上前去,左右开弓,猛地甩他几巴掌,一拳重击下巴。 迷惘期的朱旋威,直接懵了,被打倒在地,魂体穿过自己的尸体,因疼痛而蜷缩起来,发出阵阵鬼嚎。 还不算完,等他稍微放松下来,江玉织一脚踩在朱旋威的下半身上,狠狠地碾了几下。 脚下的鬼当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能把白砚那般的成年男子双手举起的女鬼,力气自然没得说,鬼力加持下,组成那块地方的魂,星星点点地散开。 白砚没做到的事,终究在他娘子这儿做到了。 听到声响黑白无常,觉得差不多可以了,转过身来收拾摊子。 只见朱旋威缺失的那块,莫名下意识地夹紧了退。 小织的能力,好像确实出乎他们的预料。 “咳,回地府吧,咱们可以看着他被审。”谢必安强行不让自己关注那块,催促范无咎感觉用勾魂锁将其捆起来。 范无咎原本的锁还封在赵青云身上,手上这根是普通鬼差用的,还不太熟练,连续扔了两次才把朱旋威捆好。 三个鬼加一个半残,火速赶回地府,他们还得在天光大亮之前,再回到院子里。 好在,请假多日的判官,今日正好在。 江玉织才知道她在人间的接头人,原来是地府的陆之道。 谢必安喊他陆判的时候,江玉织只以为人家全名就叫陆判。 这位判官只有凡间入夜后才在地府处理公务,其余时间都是见不到的。 没有必要的事情需要找判官,江玉织一次都没碰见过他。 倒是听其他鬼念叨过。 什么陆大人的怨气比地狱里的鬼还重,陆大人今日又请假了,陆大人又骂哭了几个新来的鬼差。 以及谛听说的玩笑话,在路上碰到陆之道最好离他远点,小心被他的怨气渡化成厉鬼。 说完就哈哈哈哈哈哈笑着跑开了。 “朱旋威,罪孽深重,今判处十八层地狱轮换服刑千年,投入畜牲道,为豚,天阉。” 寥寥数语,便定下了朱旋威的下一世。 豚是祭祀用的猪,天阉的再合适不过,没有腥臊味。 他被打懵了,还没回神,几个鬼差就押着他往地狱去。 “行了,今日先到这里,剩下的鬼明日再审。”陆之道摆手,表示自己还有别的事要赶去做。 给他做师爷的小鬼,为难了,“陆判,您已经攒了很多了,再不审后面就……” “什么叫我攒的?我一个武判官,那些都是我的活儿吗?嗯?” 阴沉的质问,吓得可怜小鬼不敢说话。 “陆判,他催你也是他份内之事,何必……”谢必安难得良心发现,给小鬼说话。 陆之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谢必安:“正要走,这不看你训他,说两句。” 陆之道:“有这功夫,不如赶紧给我去找大帝安排个文判官来,放我去干我自己的活儿去。” 谢必安:“那不是没有好的人选吗?你自己怎么不去和大帝说?” 陆之道:“说了,他现在压根不见我。” 面无表情的脸,配上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阴沉的神态。 江玉织算是知道,陆之道为什么怨气重了。 “大帝不是很喜欢你吗,你去给我说。”陆之道幽幽地飘到江玉织面前,声音毫无波澜。 死亡凝视。 范无咎将妹妹拦到身后,“陆判手头的事不急吗?我们也要回地上去了。” 堆积如山的公务,陆之道一想起就两眼发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凡间的太阳刚刚升起,一行鬼才回到院子里。 白砚起的早,本想着来看一眼娘子,再去忙昨晚爹的吩咐。 院门紧闭,合该是见不到了。 他只好独自去州府,带着几个衙役往海边走。 白无岚近几个月以来的卷宗时,偶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月以前,有一宗失踪案。 是个去海上捕鱼的渔民,上午出发,到晚上也没回来,连续几天不见踪影。 没两天,其妻子也以回娘家探亲为由,离开左淮。 至今未归。 失踪案的报案人是夫妻二人的邻居冯大海,除此之外,供词里面还有个眼熟的名字——朱斌,朱旋威的化名。 渔民大概凶多吉少,在海上失踪,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妻子却在这时回家探亲,实在很难不让人生疑。 白无岚抽不开身,州府积压的案子,卷宗太多,只好吩咐儿子去查一查。 前一天才下过雨,百姓们脸上都带着喜意。 白砚找到卷宗上记载的渔民的家。 木门上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回来过。 他没有贸然打开门,命衙役把邻里都带过来,尤其报案的那个。 这屋子有个小前院,支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晒干的咸鱼和零零碎碎的菜干。 倒不像是主人家出远门了。 街坊邻居预备着结伴出海捕鱼,这会子正聚在一块儿,省得衙役一个个去找了。 白砚打量着他们,“冯大海是哪个?” 国字脸的汉子,紧张地抹了一把脸,站出来。 “大人,是我。” 距离冯大海报案已经过来好些时日,他一个小渔民,没和有权有势的大人说过话,难免紧张。 白砚不多废话,径直询问案子的起始。 渔民们邻里间的关系都还不错,结伴出海捕鱼是常态,灾年更不用说,大家伙各自凑些试吃出来,能支撑地久一些。 冯大海还未成亲,经常多分些渔获给王志勇一家,搭伙吃饭。 冯大海病了一日,便告诉王志勇,让他当天找别人结伴出海。 一个人在船上实在是不安全,出了什么事情,都没人能搭把手。 夜深,王志勇的妻子张云找到他,他才知道王兄弟到现在都没回来。 夜晚不好找人,冯大海仍叫上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挨个问询,王志勇白日里和谁一起出去的。 没问出个所以然,一伙子人海边找了一圈,无果。 冯大海就和他们分头行动,只身前往州府报案。 天光大亮后,州府派人调查,才知道有人看见朱斌和王志勇一起说过话,上了一艘渔船。 朱旋威的供词里确实如此说的。 他说自己同王志勇约好,一起出海,教他捕鱼。 当日见天色不早,他就先回了,后面就再没见过。 至于回娘家探亲的张云,守城的官兵也证实是真的。 可疑,朱旋威是个奸诈,好色的享乐人,会主动去学一门手艺谋生? 若他真的有心,就不会在城外的棚屋碰见他了。 白砚沉思,凝眉挥手,示意衙役放渔民们离开,并记工时。 直觉告诉他,此时肯定与朱旋威有关,海上失踪一月有余,王志勇必然是凶多吉少。 人群散开,独独留下个小孩,踌躇地站在原地。 扎着牛角辫的小娘子,六七岁的模样,粗布衣裳上有几个补丁,打理的很干净。 白砚注意到她,小娘子下定决心一般,小跑两步。 白砚顺势蹲下,“怎么了?” “大人,我偷偷告诉你,我觉得朱叔叔不是好人,他不干活,身上臭臭的,还抢我娘给我的鸡蛋。” 小娘子纯稚直白的告状,让白砚隐隐抓到点什么。 “朱叔叔平时就欺负你?你告诉爹娘了吗?” “嗯嗯!爹说让我躲着他走,他看我的时候,我总感觉不舒服,还有张娘子,他也那么看张娘子,可是张娘子是好人,给我吃的,还会帮我梳头发,张娘子也让我离他远点,我可听话了!就是很久没见到张娘子了,有点想她。大人,会不会是朱叔叔把张娘子抓走了呀,因为我们不跟他一起玩。” 孩童总是单纯的。 一闪而过的灵光,总算被白砚抓住。 幸而那厮还在牢里,可要好好审理一番。 带着小娘子去粮店买了些米面,算作她勇敢的犒劳。 衙役扛着米面,护送她欢天喜地的回家。 白砚刚进州府,就得知,朱旋威昨晚上暴毙了—— 作者有话说:以免大家忘记,提一下本章里面涉及到的前面的内容。 开始几章写到白砚来祝贺寿衣铺子开张,绊倒在门口,被玉织提起 ②朱旋威出场那章,提到白砚被辣到眼睛,想要阉了他,但闲嫌恶心没做成 第25章 真相(一) 娘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快人就没了? 死无对证。 案子突然变得棘手起来, 线索还没找齐,嫌犯先死了。 白砚正想派人去张云娘家找人。 如今这世道,也不知她那娘家还在不在, 现在都没回左淮, 别是…… 倒是便宜朱旋威了,干那么多腌臜事, 就简简单单地暴毙,合该生不如死地还完恶人债, 再放他去死。 “先别去, 我同明泽说。” 衙役犹疑地停下脚步, 白砚点头后,才回自己原本的岗位上去。 “怎么出来了?还难受吗?” 白砚一改冷脸,声音都柔和起来。 昨晚回来后,才想起朱旋威突然死在牢里,多半会引人猜疑, 江玉织斟酌一番, 决定还是和白砚解释解释。 “这里不好说话。” 人来人往的州府正门, 江玉织怕自己随便说点什么, 都会让偶然听去的凡人感到惊世骇俗。 分给江玉织的小院,冷冷清清的,卧房里按照普通闺阁小姐的闺房布置过, 漂亮雅致。 奈何它的主人, 除了昨天站在屋外说了会儿话以外,就再没有使用过。 两个偏房住着四个织, 见小姐又带着白公子回来,默契地上完茶点,就下去看着院门, 以免他人误入。 江玉织:“昨夜里,我和兄长们去过牢里,朱旋威本来不应活到现在。” 白砚:“怎么晚上出门?多休息会不会好的快一点?” 江玉织:“已经无事了。” 白砚:“那就好,玉织需要干些什么,尽可与我说,我会帮你。” 说话间,白砚顺手倒了被刚沏好的茶,递给江玉织,润润唇。 “你没有什么别的想问的吗?”比如朱旋威。 她真的很不解,为什么白砚回回都把关注点放在最无关紧要的地方。 “朱旋威死有余辜,玉织去收了他再好不过,下次再有这般事,若我在身边,可否告知于我,我好打点一二,也不必在赶在晚上,我看书上说鬼能从月华中吸收天地灵气,玉织还是多晒晒月亮。” 江玉织听得头都晕了,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砚的唇,一张嘴开开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娘子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发呆,白砚知道她多半是没听进去。 近来江玉织态度的转变,白砚不是没发现,只当娘子是被自己打动了。 这一层原因当然也是有的,江玉织本身不抗拒白砚,顺着残力的牵引自然而然地亲近他,加之昨晚又收回一丝。 “玉织?在听吗?”骨节分明的手,在江玉织眼前晃动几下,企图吸引她的注意。 “嗯……” 红眸流转间,对上白砚的双眼。 “延长朱旋威寿命的东西,与你我体内的力量同出一源,我昨晚去收回来,他就撑不住了。” 江玉织捻起一块点心,掩饰走神的尴尬。 王志勇夫妻的案子,白砚沉吟不语,或许凭借娘子的身份,能重新整理些眉目来。 “朱旋威身上有个未了的失踪案,那人叫王志勇,玉织可有什么头绪?” 拿点心的素手顿了顿, 那双绚丽的眸子,暗淡下来,连带着吃了半块的点心也被放下。 江玉织低头,盯着桌面,开口道:“王志勇是婆婆的女婿,他……不在了,婆婆的女儿也……” 婆婆?应该是那位被埋在枇杷树下的老人。 老人在江玉织怀里过世,彼时白砚在车队后方清点行李,并不知道她们曾说过什么。 白砚顿觉懊恼,心头一紧,暗骂自己平白引起娘子的伤心事。 “朱旋威身亡,王志勇的案子还挂的失踪的名头,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他还未定罪,我们一起把他们夫妻二人的尸首找到,算是告慰婆婆的在天之灵,好吗?” “婆婆,没去天上,她被鬼差带走了。” 忘记娘子是鬼,在地府有些人脉的白砚:“……” 既知道王志勇夫妻二人已死,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尸首。 王志勇大概率在海里,至于张云,还得去问问守城的官兵。 今日轮值的恰好有接他们进城的官兵,宋都头。 下面管着数十个人。 他们俩没带别人,兀自往城门口去。 依旧很显眼,从衣服打扮就能看出不是常人。 宋都头眼尖,看到两人过来,侧头叮嘱小兵看好棚屋呆着的人后,独自迎上去。 “公子,江小姐,是会长和知府有什么吩咐吗,您二人怎么亲自来了。” 白砚道:“一月前,有个叫张云的妇人以探亲为由出城,还记得谁登记的吗?” 左淮比之其他州县,更加富庶,即使是在灾年,城中百姓也能比其他州县过得好些,因此向来是进城人多,几乎没人出城。 白无岚来后,直接下达指令不许随意出城,以免不怀好意的人四处流窜。 如此一来,一月前的离开的人应该还有点印象。 宋都头小跑着去翻看城门口桌案上的册子,草草一看,就找到张云的名字。 这册子大半都是空的,找个人是轻轻松松。 顺着名字那页往下看,就是当日登记人的名字。 正巧是他管辖下的人。 “陈磊!” “在!都头。” 年轻的小兵紧张地站到宋都头身边。 “公子,就是他,我需要回避吗?” “不必。” 陈磊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额角都开始冒汗。 入伍不到一年,他爹忙着州府里的一应事宜,还不知道他应下募兵的告示跑了。 莫不是爹发现他了?不对啊,那样不能让白公子来抓他吧。 听到白公子问张云的事,陈磊才松了口气。 仔细回想那天的情形。 那妇人他确实有些印象,神色匆匆,说是要回娘家探亲,陈磊见她没犯过事,彼时城里也还没下禁令,便放她出去了。 白砚:“她带什么东西了吗?” 陈磊:“好像没有,就一个人。” 探亲一月未归的人,连个包袱也不带? 白砚:“册子上有她回来的登记吗?” 宋都头一看,册子上最后一个名字就是张云,没有记录归期。 陈磊反应过来,脸刷地白了,膝盖一软就跪下,“公子!是我疏忽了,那位张娘子是出事了吗?” “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白砚摆手,若不是他特意来问,寻常人也不会注意到带不带包袱的问题。 显然,张云是被引出城外的。 “我们去张云家,找些她平时用的东西,我把谛听唤来,让它问问,带我们去找。” 江玉织凑近白砚的耳边,轻声说。 虽没有活人的气息洒在他耳上,但白砚就是觉得娘子靠近的那边耳朵发痒。 他压低声音,“好。” 张云家和白砚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这次他们推开门进去了。 生锈的铜锁,被江玉织用鬼力捏断,扔到地上。 正对着门的饭桌上,还摆着发霉的残羹剩饭。 在粮食稀缺灾年,实在少见。 他们在屋内搜寻一番,很多地方都结了蛛网,锅里的剩饭都发酵了。 床头的衣箱里整齐地摆放着夫妻二人的衣物,江玉织从中挑出一件张云的旧衣,又把其他的整理好放回箱子。 拿到东西,一人一鬼带上门,找个僻静的角落,摇铃唤谛听来。 暮色西沉。 安魂铃的功效越来越多,铃铛本人是谛听的,里面牵连着大帝的力量,连接着江玉织身上社稷图的力量,还参杂着点顺着龙锦的力量。 龙锦的那部分是还残力时捎带过来的。 铃铛响,先过来的不是谛听,而是龙锦。 他们躲在一块高大的礁石后面,正对着海面。 江玉织注意到海面不正常地涌动,飞快竖起结界,忘了龙锦也能听到铃响了。 巨大的龙头探头探脑,威严不再,看见有结界后,才一拱一拱地小幅度摆动身体,浮到靠近江玉织的岸边。 “有事吗咕噜噜噜?”龙锦只露出半个头,说话时不小心喝了几口海水,呸呸两声,把脑袋抬起来些。 本想说是个误会,白砚拉拉江玉织袖子,甫一对上眼,她就明白了。 “打扰您了,我想问问,您还记得大概一个月以前有没有一个渔民掉到海里?” 龙锦原来是条鱼,记性不好,变成龙,倒是没这个缺陷了,但是仍不爱回忆旧事。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眼前这个身上有她恩人气息的小娘子。 上次见面小娘子还不长这样,白头发,红眼睛,配色像极了她的鱼身。 自从化龙后,家族里和她一个颜色的小辈都怕她,龙锦忍不住对江玉织生出些亲切来。 身为长辈,帮小辈点忙也不算什么大事嘛。 龙锦陷入沉思,尾巴纠结地扭来扭去。 还真叫她想起来了。 渔民们都很谨慎,就算落水,同行的人也会给捞起来。 有天龙锦在海里巡视,发现一处海底珊瑚丛里聚集着不少小鱼,她游近了一看,是一具腐败的尸体。 身上穿的是渔民们常穿,尸身被小鱼们啃食大半。 她看过之后就离开了,没放在心上。 还能记住是因为欧阳广上任以来,严格禁止单人出海,渔民们都很遵守,龙锦已经快一年没在附近海域见过人的尸身了。 时间过去这么久,王志勇怕是只剩下骨头。 想捞起来,除了龙锦没人能做到。 但是已经没意义了。 一人一鬼谢过龙锦,约定好铃响一声便是在唤她,其余时候都不用理,还说好下次来给龙锦带点凡人的吃食来犒劳她。 龙锦压下上扬的嘴角,点点头,凡人祭祀给她的信仰虽然还不错,但是口腹之欲也需要满足。 留给人鬼一个轻快地背影,游回深海去了。 谛听还没来。 有时候,江玉织真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有多好玩,引得它整宿都不回来干正事。 对于谛听而言,只要不是正事,都很好玩。 “要不再摇摇?我们去找找能定罪的线索?” 江玉织应下,泄愤一样狠狠晃动铃铛好几下。 时候不早了,张云家的隔壁就是冯大海。 他家还亮着灯火,白砚敲敲门。 屋内窸窸窣窣一阵,冯大海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见到是白天见过的大人,才把门敞开。 冯大海:“大人,还有这位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白砚:“王志勇平日里用的船在哪里?” 冯大海迟钝的脑子,心镜忽明。 “王兄弟有下落了?” “嗯。”白砚不好直说,含糊道。 “我,我带你们去!” 冯大海胡乱套上外出的衣服,锁上家门,脚步凌乱地带路。 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王志勇夫妻的好。 船不大,至多能容纳三个人,陷在沙地里,显然有段时间没人使用过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还有两章 第26章 真相(二) 日出 “你先回去吧, 辛苦带路。” 冯大海同夫妻二人的关系很是亲近,若船上有证明王志勇坠海而亡的证据,白砚怕冯大海难以承受。 谛听也不知何时能来, 还是支开他的为好。 冯大海顺从地离开, 走前还不忘请求白砚有消息了告知他一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 破落的小船,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人维护,在海边风吹日晒的, 船侧有几道裂痕。 人鬼合力将船里的沙子挪出去。 暂且未发现异常之处。 就在白砚认定只能无功而返的时候, 江玉织在船的外侧, 靠近底部的地方找到一点血迹。 位置刁钻。 作为证据,足够了。 谛听终于在他们要离开时,溜溜达达地找来。 正巧,白砚从腰间的荷包拿出一枚竹哨,吹响无声。 作渔民打扮的男子踏风而来, 抱拳行礼。 “在这儿看着, 不许人破坏, 天亮后会有州府的人来。” “是, 公子。” 此人不止一个,日常伪装后混在百姓中,是萧瑶派给儿子的护卫。 谛听眼睁睁看着一个凡人脚步飞快, 越过它而去。 当下就被激起胜负欲, 撒开腿跟着跑起来。 “嗷嗷呜,哇呜。”我来了!织织。 有外人在, 谛听只能嚎叫。 江玉织气还没消,不理谛听,伸手就抓住它的后颈, 半提着大步往前。 深夜的街道一人也无。 城门口轮值的官兵换了班,宋都头没走,还守在那里。 谛听前肢挨不着地,后腿脚忙脚乱地跟上江玉织的步伐。 白砚笑意盈盈地走在后面。 “这是怎么了?”宋都头见两人一狗神态各异,疑惑道。 白砚:“没事,家犬爱玩。现下可能抽出几个人来?张娘子有下落了。” 谛听呜咽着发出可怜兮兮地叫唤,前肢作揖,像是在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江玉织很少生它的气,近来被糟心事冲昏了头脑,办个正事还找不着狗,一下火气就压不住了。 她放开钳制谛听后颈的手,带下来几根白毛。 安抚性地轻抚谛听的后背。 从随身小包里拉出张云外衫的一角,又将谛听的嘴筒子拽过来,它当即就知道要干什么了。 上面的气味已经很淡了,但是谛听不是普通狗狗,依旧能凭借着微弱的气味和听万物的本事,找出一条路来。 宋都头点了两三个人,听白砚的吩咐拿上铁锹,跟在后面。 让找铁锹的时候,宋都头就感觉事态不妙,张娘子多半是…… 进入城外不远处的小树林,谛听的脚步慢下来,鼻子几近贴地,是不是回到江玉织身边再闻闻外衫上的味道。 树林并不茂密,枝干干枯,稀疏的叶片零零散散挂在枝头。 雨后的土壤有了充足的水分,落叶大部分都腐化,枝丫上也重新抽出新芽。 谛听停在一处,耳朵抖动,用沾满泥土的爪子拍拍地面。 找到了。 “从那儿开始往下挖。”白砚指着谛听蹲坐的地方。 宋都头几人当即上前。 大白狗屁股上,爪子上全都沾着泥,邀功般地要往江玉织身上蹭,被她嫌弃地单指抵住脑袋推开。 没铲几下,一个官兵就僵硬地停下。 铁锹抽出来时,一股浓重的恶臭从泥土里渗透出来。 官兵们齐齐后退。 尸身埋在这里快一个月了,雨水将表面的浮土重刷干净。 江玉织不顾难闻的尸臭,表情凝重地靠近,接过一把铁锹,要自己上手,白砚也拿过一把来。 宋都头瞪了一眼没出息的下属,赶忙继续手下活,只是挖的更加小心一些。 埋的不深, 粗布衣裳覆盖下的身体,腐化大半,面部特征无法辨认。 头上一根粗糙的木头簪子,有些开裂,还算完整。 江玉织徒手就去拔,大半个甚至都探向那具尸身。 白砚看得心惊肉跳,来不及阻拦,娘子就起身,簪子完好地拿在手里。 “玉织,下次还是将手包起来,或者我来?” “无事,不会对我有影响。” 宋都头一行人早都吓的不敢出声,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都是些刚死没多久的,身上没有恶臭和蛆虫,还保持着正常的外形。 这位小姐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宋都头,麻烦你出两个人在这里看着,天亮以后州府那边会派人过来,切记不可擅动。”白砚再三叮嘱。 官兵们频频点头,坑里虽是个可怜人,但那副尊容,他们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太阳快升起来了。 回州府的路上,橙黄圆日步步压下那轮弯月,云翳浮动。 天边迸发的金线,细若游丝,却又坚韧无比,硬生生将云层撕开几道裂缝,那光便从裂缝中渗出,洒在左淮的长出新芽的泥地上。 江玉织的一头白发染上金红,带着鬼魂冷意的面庞被镀上柔和的软色。 晃神的刹那,白砚的手已自作主张地握在那截没有脉搏的苍白手腕上。 江玉织疑惑地看他。 “我……我走不动了,想来是旧疾没好全,不是说触碰更有利于恢复吗?” 江玉织不疑有他,还关切地问:“握着有好点吗?” “咳,没什么感觉,或许去时间不够长?” 被盯着看了一会儿,白砚还以为自己被识破了,下一秒,他的娘子就反手牵住他,“那牵着吧,握着手腕不方便走路。” “哦哦,好。”红的要滴血的耳根,勉强隐藏在金红的日光下。 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小狗,不甘愿被忽视,拱到他们中间,“怎么就牵上了!嗷嗷!我也要!” 毛发上还沾着泥点子,江玉织暂且不想碰它,谛听仍倔强挤在中间,并排着走。 白色的毛毛上的泥点也掩盖不住它高兴的光芒。 州府后院住着知州和师爷等人,这个点儿都还睡着。 卷宗繁多,突发事件也不少,每日都要处理到深夜才能休息。 府内静寂无声,只有他们走动时细微的脚步声。 江玉织不想打扰知府休息,衙役说他们大人刚睡下不久,过会子就又要起身了。 白砚也一夜没睡,现下非要跟在江玉织身边,看她例行烧纸。 烧纸这个事儿,偏偏只能用凡火,鬼力凝结的还传递不了消息。 这个鸡肋的方法,在地府用不了,在凡间也用不了,仅能在从凡间向地府传递时使用。 烧纸的时候在纸上写点只有对方明白的鬼画符,心中默念名字和样貌,对方就能快速收到。 白砚一听,兴致勃勃地要学,若是有一天娘子回地府去了,他还能用这个法子和娘子说说话。 州府的厨房里空无一人,正好方便了她。 谛听盘踞在厨房门口。 小包里白纸的库存还很充足,江玉织随手抽出一张来,在白砚好奇的目光下,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字来。 “这个叫鬼画符,我的字不长这样,写好之后加入我的鬼力,就能把想说的话浓缩在里面,你没有鬼力,烧给别人时,直接把想说的完整写出来就成,最好不要写些见不得人的话,若是对方拿到,边上有别的鬼就不好了。” “我只会给你烧。” 江玉织腾出一只手搓搓发热的耳朵,装作没听到,今日这光怎得温度比平时高些。 火焰将白纸一寸寸燃尽。 她才接着说,“我给哥哥们递个信儿,让他们问问王志勇夫妻是怎么死的,咱们证据找到一些,不知道够不够,好在朱旋威死了,可以在真相的基础上编一编。” 朱旋威口碑不好,但被贸然抓进牢里丧命,需得给百姓一个交代,也是给枉死的小夫妻一个交代。 白砚没做过官,没判过案,只跟在叔叔伯伯身边耳濡目染过一阵子。 或许他生性凉薄,在遇到娘子之前,对那些悲欢离合,血泪交织都不甚在意,冷眼旁观。 江玉织比他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会因为一棵发芽的树而高兴地抱住他,会因为没能完成嘱托而自责,会因为谛听的不准时而生气,也会因为顾及身体而纵容他接近。 渐渐地他好像也能被外来的情绪影响到了,会觉得可怜别人的经历,会憎恶恶人的行径。 朱旋威除外,纯碎是自发地恶心他。 白砚不知道这些转变是好还是坏。 不重要了。 谢必安来的快,夫妻二人执念未消,不能投胎。 朱旋威早都被扔进地狱轮换着服刑去了,余下的便是二人的尸身还没有安息。 谢必安还带来另外一则消息。 朱旋威在把王志勇推下海之前,已错手害死过另外一个人。 城中粮铺掌柜家的儿子。 他家那儿子身上本就有病,朱旋威从粮铺后门路过时,撞上偷跑出来玩的小男孩。 男孩是个直率的性子,见到朱旋威就大喇喇地找他要账,嚷嚷着朱旋威借粮不换。 朱旋威自觉丢脸,后门处虽没什么人,他还是把男孩拎到旁边的暗巷里,低声警告。 男孩不依,嘴里说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话,一边挣扎。 朱旋威不耐烦,把他狠狠地掼到墙上,男孩抽搐两下,突发心梗,再没有了呼吸。 错手杀了人,朱旋威顿时慌了,强装镇定地走出巷子。 王志勇买完粮食从后门走,回家更近一些。 两人迎面撞上,王志勇虽不喜他,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往朱旋威出来的巷子里瞟了一眼。 小孩子瘦瘦小小的身躯,趴伏在地上,还被朱旋威遮挡住,他什么都没看到。 只这一眼,朱旋威回去后便寝食难安生怕哪天王志勇去州府报案—— 作者有话说:一家三口(不是 注:不要学玉织啊,徒手碰腐败尸体的贴身物品,可能会感染,很不安全 第27章 安息 同车回京都 第二日, 粮铺的掌柜就去报案了,仵作验尸后,断定是心梗而亡, 但是背后大片的淤青昭示着他杀的可能性。 朱旋威躲在人群里, 听着仵作的论断,男孩的魂魄还没被鬼差带走, 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离开。 眼睁睁看见朱旋威同王志勇说,他想学学怎么捕鱼, 能不能带他出海。 王志勇本来只是因为朱旋威无所事事, 整天偷鸡摸狗地看不起他, 现在人家要上进了,捕鱼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欣然同意。 正好冯大海病着,要休息一日,当天他们就结伴上了那艘小船。 朱旋威偷偷带着一块砖头, 待船远离海岸, 行至人少的海域, 他举起砖头, 猛地砸向王志勇的后脑勺。 纯朴的汉子跌落海中时,头上的伤口撞在船侧,彻底沉下去。 朱旋威呆呆地在船上坐了一会儿, 独自划回岸边。 路过王志勇家时, 突然想起他长得还不错的妻子,对自己从没有过好脸色, 冷哼一声,心下又有计划了。 王志勇的魂魄被来找男孩的鬼差一齐带走。 夫郎一夜未归,张云心急如焚。 午间做好饭, 给隔壁冯大海送去后,想自己出门找找。 朱旋威就上门来,道貌岸然地告诉张云,王志勇现在在他手里,想要救回夫郎,就带着全部家当,太阳落山之前去城外的林子里找他,不许报官,否则王志勇命不久矣。 张云不想拿夫郎的性命冒险,战战兢兢地按照朱旋威的指示,以探亲为由,出城了。 迎接她的不是待救的王志勇,而是朱旋威的□□。 魂魄迷茫地飘在尸身上,朱旋威草草地挖了个坑,就地把她掩埋了。 又把她带来的几两碎银揣进兜里,还发出一声嫌少的“啧”。 朱旋威休息一晚,就要离开这个是非地,奈何白无岚的车队到了,随行的官兵把周围的百姓网罗起来,他跑不掉了。 三个鬼在地府一合计,就知道来龙去脉了。 谢必安找来,立刻便愤然地把真相告知。 天光大亮,该开庭了。 师爷跟着衙役跑完两处位置。 江玉织请求师爷给宋都头带句话,把张娘子的尸身挖出来,找个地方烧了,将骨灰带回来。 张云说,她想葬在海里,和夫郎一起,再把身上的脏污洗刷干净。 凶手和受害人全都没了,白砚同欧阳广好说歹说半晌,才说服以龙王托梦的说法定罪。 实在是没有确切的人证,又不想朱旋威被埋没,他就该被天下人唾骂。 欧阳广相信白砚的推测,也断定是朱旋威的人品做得出来这种事。 不是头一回搞迷信的知州大人,在庭上,痛心疾首地说龙王大人在海里发现一具尸体,大怒,命我查清真相。 接下来又把江玉织他们找到一系列证据摆出来。 同白砚告状过的小娘子,一眼就认出张云的木簪子,她趴在娘的怀里呜呜地哭着。 粮铺掌柜早都哭不出声来,家中独子,就这么没了,罪魁祸首也暴毙牢中,无处发泄的他,怒火攻心,当场倒下。 衙役将他抬到后院去救治了。 案子了结,江玉织抱着张云的骨灰,白砚提着打包好的小吃,再次来到海边。 依旧是那块礁石边,江玉织布下结界,轻轻晃动一下铃铛。 不多时,龙锦就来了。 “给你带来点吃食,可以带我们去发现渔民的地方吗?”江玉织试探着开口。 龙锦闲得发慌,就当是两个小人陪她玩,张大嘴,示意白砚赶紧把点心扔进去。 她品味一番,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少,还不够塞牙缝的。 有力的尾巴一甩,整个龙头都搁到岸上莱,“上来吧,我还没载过人。” 江玉织先行爬上去,坐稳后伸手去拉白砚。 他们蹲坐在龙头上,扶着龙角保持平衡。 龙锦游得很稳当,仍少不了星星点点的海水溅到衣服上。 等到了位置,江玉织小心地抱着骨灰罐子站起来,揭开盖子。 骨灰被洒进海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地府无辜的三个鬼,顿觉身上无形地桎梏消失了。 与此同时,蒙在白砚魂魄上灰蒙蒙的一层雾,从心口处散开了一点。 心脏上的裂缝好似被一根短但牢固的金线缝上一毫。 左淮慢慢地回到正轨上,气候正常起来,街上的百姓们精神面貌都有了改变。 他们在这里呆了十几天,没再发现什么别的东西。 谛听被押着全城每户人家都逛了一圈。 江玉织带着它,以查户籍为由,挨家挨户地找了一遍残力的下落。 应该没有遗漏,就准备着离开了。 白无岚这次也和他们一起回京都,他很久没见妻子,想念得紧。 他没这么说过,是白砚背地里和江玉织说的。 临走前,欧阳广差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白无岚再留一阵子,他一个人实在是承受不住那么多公务啊! 江玉织斟酌再三,凑到欧阳广边上,神神秘秘地说道,“大人下次祭祀的时候,可以供奉点吃食,龙王大人喜欢,她在梦里和我说的。” 话落,不顾欧阳广疑惑的欲言又止,转身爬上了马车。 这次,白砚成功和娘子坐到了一辆马车上。 黑白无常回地府去,对外只说外出游历看诊去了。 归途和来时路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田间的作物抽芽了,绿意盎然。 偶尔能见着几个农户在田间劳作,日光正好,照得人暖意融融。 他们的车队更长了。 拖拖拉拉跟着一大群人,有的是随车队返家的,有的是想去京都看看,有的是探亲的。 白无岚登记上后呼呼啦啦全带上了。 行至埋婆婆的那棵枇杷树,整队人马停下休息。 江玉织站在树下,仰头发现枝头多了个小小的鸟巢。 巢中两只雏鸟嗷嗷待哺,叽叽喳喳地,雌鸟归巢,喙上叼着两只活蹦乱跳地地龙。 看着就肉很多,雏鸟吃地狼吞虎咽,叫也不叫了。 她看得入神,连白砚到身边来都没发现。 “回去后,正好能赶上一月一次的鬼市,去逛逛吗?” 鬼市?江玉织还没听说过。 地府也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居住地没到投胎时机的鬼,街上卖的都是些地府特有的吃食,衣物,甚至还有香烛,香灰之类的。 鬼食香,香需凡人点燃才能提供给鬼食用,香灰则不一样,能直接用。 白砚:“每月十四日至十五日,五更天开市,天明收摊,会卖一些稀奇物件,就在十字街。” 江玉织:“好啊。” 十字街的惠民书坊,白砚买书的地方,江玉织牢牢记在心里。 下午先去书坊,帮炎叔买几本,等到入夜,再逛逛凡间的鬼市。 到时可以约上毓秀一起,谢哥说她是方外之人,想必也没有见过。 江玉织安排地明明白白,社稷图进展还不错,左淮这一趟还算顺利,犒劳犒劳自己也不为过。 不远的地方传来随队官兵的吆喝声,要出发了。 江玉织手头没有别的花,最多的是用来泡茶的水晶兰,索性就用这个。 她从包里捧出一捧来,堆在婆婆的坟前,愿她来生投个好胎,安康到老。 转身的瞬间,水晶兰被风带起,打着旋儿均匀地铺洒在还带着潮气的坟包上。 走走停停地,比来时还多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到京都。 随队的百姓都找到自己去处,城门口的砖房也拆的差不多。 各地民生都在好转,百姓回流,还有一部分有能力的搬到京都城内去了。 守卫不似离开时的松懈,拦住他们的车队,一个个检查。 想来是官家那边能腾开手了。 马车进城之后就分散开来。 白砚跟着江玉织一起回寿衣铺子。 装了一路身子不适的白砚,被江玉织搀扶着下了马车,时不时发出两声虚弱地咳嗽。 谛听重重地喷出一道鼻息,哼,装模作样。 壮硕的白狗刻意地拱开白砚,要争在他前面下车。 白砚柔弱地闷哼,一副被重击到的样子,脚下踩空,就要往娘子怀里扑。 比江玉织高半个脑袋的男子,砸进她怀里,脑袋垂在她肩膀上,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 幸而江玉织不是普通人,不然这么来一下,高低得倒在地上去。 铺子里阿昭在教周勇看账,抬头就见他家公子虚地站都站不住,当即慌张地要去扶。 江玉织背对着阿昭,看不见白砚略待寒意的眼,凶恶地瞪住心系主子的小厮。 阿昭僵在原地,不敢擅动,目送着公子揽住江掌柜的腰,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身上,一手扶住脑袋,挨挨挤挤地进到铺子后院。 里屋干干净净的,半点不像几个月没人住的屋子。 周娘子收拾地好,摆设和走前没什么两样。 白砚被扶到榻上坐下。 “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躺下睡会儿?” 江玉织关切地提议,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白砚承受不住也正常。 “谢……”话音未落,屋外传来阿昭更大声地呼喊。 “公子!江掌柜!殿下派人来传话,说是晚间去公主府用膳,老爷也回来了,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阿昭总是这么及时——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 五更天:凌晨三点到五点 30号要上夹子了,想给大家抽个奖,但是又很穷,抽个小的吧,29号,10个人一人100个币噢 第28章 家宴 一家人一起吃饭 公主府还是老样子。 吴管家领着他们进去, 这次一起来的还有蹭吃蹭喝的谛听。 自从上次惹江玉织生气后,胖狗就粘她粘得死紧,去哪儿都要跟着。 府中的老农们, 对谛听是稀罕得不行, 个个都围上来,想摸一摸洁白的长毛, 又怕手上的泥巴把它摸脏了。 谛听被老农们连声的夸赞,骄傲地不行, 高高地挺起胸脯, 尾巴飞快摆动, 原地转悠一圈,展示自已优越的身姿。 “这狗品相不错噢。” “哎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 “不过要论看家护院噢,还得是我家大黄那样的。” “好狗哪看品种?你看它敦实的样,指不定比大黄还要有力嘞。” “这身毛真好, 油光水滑的。” 谛听动动耳朵, 自动排除说自己不行的话。 余光瞟到织织走远了, 半点没等它, 于是恋恋不舍地快步跟上。 “殿下不是说你们一家人团聚吗?我来是不是不太好?”江玉织人在公主府里了,才想起来问。 她被白砚坐在榻上 可怜巴巴地仰视她的表情迷惑住,等反应过来, 已经答应白砚和他一起吃饭的请求。 “怎么会, 你知道我娘有多喜欢你,若是只叫我一人, 就不让阿昭在院子喊了。” 白砚笃定地说,如同萧瑶清楚地知道自己儿子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一般。 多了一个人,一条狗, 用膳的地点从小厨房挪到正厅。 厨娘特意给谛听做了狗饭,盛在个木盆里,直径足有一尺左右,整个嘴筒子埋进去,还能扫荡几圈。 臂力惊人的厨娘,单手放下饭盆,另一只手悄悄在谛听背上摸了几下,惊叹于顺滑的手感,激动地回小厨房去。 许是怕江玉织不自在,萧瑶和白无岚并不在正厅,待她在管家的指引下坐定,夫妇二人从远处走来。 “玉织,好久不见你,快让伯母看看,明泽这小子有没有照顾好你。”一道清亮的女声,先声夺人。 江玉织转头,只见萧瑶不似往日那般着棉布衣裳,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绫罗绸缎,发间简单簪着一支金步摇,仍压不过眉间的飒爽英姿。 白无岚同在左淮时不太一样了,那眼睛就没有一刻是离开过萧瑶,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柔和的暖意。 她正要起身行礼,“伯父,伯母。” “干什么,几月不见,还跟我生疏了?”萧瑶快步上前扶她,“都坐下,咱吃饭。” 腿上毛茸茸的触感引地萧瑶低头去看,“这就是玉织养的狗狗?叫阿听?” 江玉织点点头。 谛听例行公务一般,蹭完萧瑶算是打招呼,又把头埋到饭盆里去。 偌大的正厅,摆着个不大的圆桌,江玉织左边坐着萧瑶,右边挨着白砚。 主子们坐定了,下人才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 萧瑶:“我和你爹刚从宫里出来,你舅舅要见你。” 白砚给江玉织夹菜的手一顿。 “舅舅还没死心吗。”大不敬的话被白砚不甚在意地讲出。 看来官家同殿下一家关系很好,也对,毕竟是一起从边境走到如今的位置。 江玉织一边嚼嚼嚼,一边旁听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话。 “帮帮他也不会如何,你舅舅这个皇帝当的也不容易,整天忙的没睡过一天好觉,脸色差的吓人。” “娘,舅舅明明还年轻,为什么不自己生个孩子,非得让我跟着他学处理朝政,我要真听他的话,那些大臣们能放过我们家吗?” 听到这话,江玉织一口饭直接噎在嗓子里,难受地侧头咳起来。 信息量太大,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了。 据她所知,官家上位以来,未立皇后,后宫空悬,没有子嗣,不成想竟然是打着让白砚继承皇位的念头。 “看,玉织都不赞同。”白砚急忙给娘子拍拍背,地上一杯茶。 “你这孩子,玉织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样了啊玉织,快再喝口水。” 江玉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萧瑶才接着往下说。 “你也知道你舅舅还年轻,你先糊弄着他,总有改变主意的时候,别真让他累死在那个位置上了。” 越说越离谱,江玉织一时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听下去,绞尽脑汁地编出个想出去漱个口的理由,母子俩担忧地放她出去。 萧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灵光一闪。 “明泽,若是你应下来,玉织想办什么事情,你帮她还不是手到擒来,你爹当初就是这么娶到我的。” 听到妻子夸赞自己,白无岚嘴角压都压不住,挺拔的身姿坐得更直了。 白砚无语,但是他爹确实是看上娘之后,更加上进了。 萧瑶本来没想嫁人,满脑子都是带着弟弟干出一番事业来,奈何碰到了白无岚。 白家原本只是做单纯的布匹生意,在提亲被拒后,白无岚死皮赖脸地询问理由,得知一句,天下未平,无意儿女情长。 白无岚颓废两日,随后倾尽大半家财,硬是成了萧家姐弟的战备供应商。 花大价钱找人搜寻铁矿,雇无数工人铁匠,锻造武器,盔甲。 彼时世道乱的不成样子,没人顾得上挖矿挣钱,还真让白无岚做成了。 原本白家人气得要把他逐出族谱,现在却恨不得把白无岚三个大字写在第一页最显眼的地方。 白砚动摇了。 娘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萧瑶一看儿子皱眉思考,就知道他被说动了,接下来口头答应只是时间问题。 儿子和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先前明泽身体不好,她舍不得,生怕儿子没几日好活。 现下儿子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弟弟那边看起来却好像要不行了。 萧瑶今日陪着白无岚进宫,汇报左淮的一应事宜。 眼睁睁看着自己俊朗的弟弟,眼下青紫一片,眉头就没有松过,人都瘦了好几圈,脸上都要有凹陷了。 萧瑶才又考虑起弟弟先前的提议。 在正厅看不见的地方,江玉织惴惴不安地等着,算算时间也不知道殿下他们说完没她也不好在外面呆太久,终归有些失礼。 放缓脚步,龟速地朝着正厅挪动。 好在,里面没有再传出些她不能听的话来。 “怎么去这么久,快来,菜快凉了。”萧瑶一眼就捉住江玉织。 江玉织随口说了句,花圃里的菜看起来很好吃,多看了一会儿,就埋头重又坐下。 萧瑶就爱听人夸她种得菜好,连声说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摘点带上。 饭毕,时候也不早了,江玉织给谛听套上绳就要回。 要不是吴管家提醒,她都忘了凡间的狗是要栓起来的,未免节外生枝,还是委屈下谛听吧。 白砚把江玉织送到门口,犹豫着道:“明日晚间去鬼市前,玉织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 “白日里我得进宫一趟,你……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一起?”去左淮要一起,马车要坐一起,家宴吃饭要一起,现在连进宫都要一起。 白砚,是不是太粘人了一些? 江玉织没有应付这种人的经验,她跟官家又不认识,无亲无故地去了要干嘛。 更何况,对于做皇帝的人,她向来是没有好感度的,谁让上一个官家,杀她全家。 “我不喜欢宫里的氛围,每次去都会突然心悸,玉织在我身边应该会好很多。”心悸是真,但是跟多的还是想和娘子一起,想让舅舅,他亲近的人都见一见自己中意的女子。 江玉织肃然,“我可以去,只是合适吗?” “当然!玉织在左淮的时候也为百姓们坐了不少事,舅舅说不定还会赏赐点东西下来。” “那好吧。”进一趟宫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江玉织最终还是应下。 回到铺子里的时候,周家母子不在,他们住在后门附近的宅子里。 织衣看着铺面。 离开一阵子,铺子里面变了个样,江玉织还没好好打量过。 多出几个货架,摆着纸扎,线香还有香烛,冥币黄纸一些丧葬品。 近来营收是没有的,只靠卖寿衣铺子怕是要倒闭,阿昭想方设法地在铺子里再搭配些别的售卖,顺便教教周勇怎么看账。 营收算是有点了,聊胜于无。 谛听一到家,就撒欢似地挣脱绳子,抱怨着让江玉织下次把绳子松松,勒太紧它快喘不过气了。 江玉织敷衍地嗯嗯两声,将绳子扔给织衣,示意她收到柜台下面,方便下次取用。 许久未见的小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蹲坐在柜台上,尽职尽责地汇报周家母子的动态。 “喵呜,喵喵喵喵呜。”态度很好,但是江玉织听不懂猫叫,小金也说不出人话。 麻烦谛听不情不愿地翻译。 “它说,周勇坏周娘子好。” “喵喵喵喵喵喵喵呜,喵喵喵喵喵!”喵到后面,小金情绪激动起来。 “周娘子做的饭好吃,周勇总要给它洗澡。” 江玉织汗颜,不知道小金到底有没有观察出有用的东西来。 “喵喵喵喵呜喵喵喵。” “你说什么?” 这句还没来得及翻译,谛听先坐不住了。 “织织,它说周勇不爱晒太阳,会被晒伤,但是又不流血。” 看来他的身体出问题了,也不奇怪,魂魄和肉身本就不贴合。 周勇没上过学,却能认得字,初见他时,口齿清晰,礼仪周全。 还是不要往后再拖,江玉织想,若是周勇真的出意外,周娘子该如何撑下去—— 作者有话说:[彩虹屁][彩虹屁] 第29章 活死人 好风凭借力 循着夜色, 江玉织叮嘱四织看好院子,带上谛听从后门走,找到周家母子如今居住的宅子。 很近, 门对着门。 月色高悬。 白砚把备用钥匙给了江玉织一把, 确实方便很多。 小小的院落,寂静无声, 屋里没点灯,周娘子应该已经睡了。 “嘘, 织织, 还有人醒着。” 谛听气音低声道, 目光警惕地在院中环顾一圈。 偏房的屋门露出一条缝隙。 木门隔绝了大半月光,缝隙里漆黑一片,幽静的夜,将微弱的,不易察觉的呼吸声传到江玉织耳中 随着他们的靠近, 呼吸的节奏乱了, 屋内的明显紧张起来。 “砰!” 一道人影破门而出, 朝江玉织袭来。 谛听前肢压低, 呲牙威胁,保持着警惕状态,一旦发现不对就会即刻扑上去。 她反应极快, 侧身闪开, 定睛一看,是周勇。 …… 双方面上都有些尴尬。 “小姐, 夜安,铺子上出问题了吗?”言下之意就是不然这么晚来是要干什么? 白日见到还不觉,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莹白的月光下, 脸色隐隐发青。 普通人看见只怕要背后发凉。 “没什么,倒是你怎么还不睡。”江玉织随口问,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周勇露出的一小截手腕。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袖子短了也正常,只是衣袖遮盖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是阴影,还是紫红斑痕的边缘。 周勇敏感地觉察到对面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子。 不扯还好,一动手就好像是在遮掩什么。 江玉织不动声色地揪了把谛听靠近她手背的毛,无形的结界以狗为圆心,扩散开来。 去左淮前就布下的结界,更牢固了。 准备妥当,江玉织后退一步,让谛听挡在她前面,“你不是周勇。” 男孩沉默片刻,“小姐,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您要接我和娘来城里,找了只奇怪的猫来看着我们,还有这条能说话的狗。” 江玉织忍不住在心里偷偷骂谛听,让它平日里没个正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话被周勇目睹了。 生死簿上记着周勇八岁就饿死了,魂魄被鬼差带走,面前这个不知名鬼魂身上也没带黑气,没有恶债。 “既如此,你是谁?” 生死簿有个缺陷,没被鬼差收走但脱离肉身的魂魄,查找起来非常麻烦。 鬼差必须在人死亡后的固定期限内来将魂魄勾走,迟了就会形成仅记上死亡的黑户。 地府这种烂账还不少,加上人手不充裕,文判官没人选,根本腾不出人来改进。 周勇死亡到现在少说有一年过去了,这鬼在周勇之前就死了,时间更久,肯定是个地府黑户。 “……我名赵凭风,本无意占据这具身体。” 赵一出口,江玉织的脑仁就针扎一下疼,谛听湿润的舌头,舔过她的手背,勉强保持清醒。 在记忆中搜寻一圈,没找到赵家皇室中叫这个名字的,或许只是同姓。 赵凭风没注意到江玉织的异常,接着往下说。 他的记忆其实有点模糊了,只记得他有个发誓要效忠一辈子人。 公子说,等我来找你。 显而易见,赵凭风没有等到。 但是公子从未骗过他。 直到他藏身的槐树下,有个小孩倒下,鬼差来的快,赵凭风不敢出去。 小孩的魂魄被带走,他才出来,一靠近那具尸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能操纵着身体活动了。 此时,身体的母亲找来,赵凭风就被强行带了回去。 起风了。 云散开,天边的弯月愈发明亮。 江玉织看清楚了,赵凭风的锁骨处有一小块被遮盖大半的斑痕。 “这具身体出问题了。”赵凭风的话止于此。 来寿衣铺之前,周勇的身体奇异般地能长高,能感到饥饿,疼痛。 来到这里之后,这些感官都在逐步消失。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连太阳都晒不得,身上慢慢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块斑瘀痕。 再然后,就是江玉织回到京都。 谛听感受不到赵凭风的恶意,便提议把他先带回铺子里,等黑白无常来。 “我观小姐也不是常人,是要找鬼差来收我吗?” “鬼差无法强制鬼魂离开本就无主的身体。” 江玉织不像是骗他,赵凭风松了口气,他现在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若真的要带走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后院里没有空房了,主屋是江玉织和谛听住着,杂物房住着四个织,铺子二楼到还有一张小榻空着,思来想去只能把赵凭风安顿在那儿了。 放任他继续和周娘子住在一起实在是不放心,赵凭风和第一次见时的稳定状态不同,身上出现尸斑,他怕是要控制不住这具身体了。 先将他带走,明日再找个理由应付周娘子。 烧纸叫谢必安来更要紧。 今日不知是怎么的,夜已过半,谢必安才姗姗来迟。 上二楼时,赵凭风木讷地坐在小榻上,周围是做寿衣的布料,颜色暗沉,几件做好的成衣挂在小榻边。 更衬得他面色惨白发青。 江玉织已经给谢必安说了个大概。 “听症状应该是活死人,按理来说你走的那天他还好好的,不至于几个月的时间就变成现在这样。” 江玉织也想起来,她在酆都大帝那儿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活死人。 凡人死而不自知,活动自如就称活死人。 魂魄尚未离体,但是和身体的联系在逐渐减弱,慢慢变成尸体该有的样子。 待明白过来自己死了,或是有人告知他早已丧命,鬼差就能将彻底脱离的魂魄勾去。 可赵凭风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本来肉身和魂魄就不是匹配的,还能正常生长,最近才出现尸体的症状,即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影响到他了。 江玉织一时想不出来。 盘问过赵凭风后,还找来小金询问,让谛听尝试听听他的心声。 奈何赵凭风安分守己,孝顺亲娘,平常要不是帮周娘子干活,就是在铺子里看店,和阿昭学看账做账,偶尔会强制小金洗澡。 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记忆模糊,谛听自然听不到什么多余的。 就在江玉织发愁的时候,范无咎也找来了,直接闪现在在场唯一的外人,赵凭风面前。 “小织,地府急事,我先到小白下去。” 赵凭风的事还没解决,地府又出问题,江玉织一把抓住范无咎的手腕,“范哥,这有个活死人,你看这……” 脚步顿住,范无咎眉头皱得更紧了,思索两秒,手上出现个圆勾。 勾子跟长了眼一样,飞到赵凭风的手腕上扣紧,酷似一只银镯子。 “勾魂锁的勾子,在我来之前断然不会再有别的麻烦。”话落,黑白无常消失在原地。 勾魂锁现下被一分为二,锁链在石磨地狱镇着赵青云,勾子在这里套着赵凭风。 “夜深了,再不休息天该亮了。”江玉织同屋子里唯一还算得上人的小孩说道。 “我连续几日睡不着了,小姐。”赵凭风像个木偶人,坐在那里,如实说明自己情况。 “那你往常都干什么?” “坐着,等。” 江玉织突然有点可怜这人,她突发奇想,“要不要和我学做衣服?” “小姐需要我学吗?” “不需要,你想吗?或是做点别的什么,打发时间。” 赵凭风想起,以前公子好像也问过他,你想吗?他当时回答的是什么? “我想。” 地府,石磨地狱。 牛头马面急得来回踱步,把地府的一片泥巴地全给踩实喽。 酆都大帝轻易不出手,地府管事的就他们两个流动性大,外加黑白无常和中央鬼王。 “你俩别跺了,没看见里头那个还在发疯吗?指不定就是被你们吵的。”中央鬼王听着那劈啪啦的脚步声,脑子疼的要命,不耐烦地制止。 恰好牛头马面停下,里面愤怒的,发疯般的鬼嚎停下了,单独给赵青云加的那层结界上感受到冲击也没有了。 不会真是他俩吵的吧。 赵青云不知怎的,从前几日开始,突然一改阴森沉默的表现,开始不断释放鬼力,尽然意图挣脱束缚。 被波及到的最初是鬼差,后来向外扩散,地狱里收到刺激的其他鬼,又开始躁动起来。 弄的牛头马面焦头烂额,找了黑白无常没用,又去找鬼王,能做的只有设结界把赵凭风圈起来,不让其继续扩散。 谢必安刚走那会儿,赵青云闹得更凶。 牛头马面还以为是少个鬼,威慑不够了,撺掇着范无咎赶紧把鬼叫回来。 这才去没多久,怎么就安静下来。 他们这好几天都没研究明白的事,解决了? 黑白无常赶到,其他地狱的鬼差都差不多回到正规上。 “怎么个事儿?不是说急吗?怎么比我走前还安静?” 范无咎愣住。 “哎呦,谢爷范爷,咱哪知道啊,范爷刚走,那恶鬼突然就安静了。”牛头苦着个脸,要笑不笑的。 保险起见,几个鬼没有撤下结界,组团进去看了一眼。 赵青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莫不是累了?”牛头小心猜测,获得一众鬼的白眼。 范无咎仰头,勾魂锁的锁链还好好地压在上面,恶鬼虽逃不出来,鬼力却是无法阻拦,结界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赵青云做过皇帝,身负帝王之气,还有社稷图残力的助力。 目前所知的唯一取出残力的方法,凡人要身死,鬼魂要消散。 但是作为鬼差,就算是酆都大帝都无权处置地狱中还在刑期的鬼,且赵青云的刑期还有千年之久。 无法,黑白无常和中央鬼王将结界加固了一层又一层,随后不顾牛头马面的挽留,步履匆匆地去处理自己的公务。 牛头马面也怕被误伤,很快退到结界外面去看守。 半晌,狼狈趴着的红衣恶鬼,薄唇微动,“凭风……赵凭风……等……我。”—— 作者有话说:[闭嘴][闭嘴][闭嘴]今天也是提前了 第30章 入宫 怎么谁都比我和娘子熟? 天色大亮。 赵凭风在江玉织的教导下, 竟真学得有模有样的,能在帕子上绣出一朵小花来,衣服打样也学了大半。 街道上热闹起来, 周娘子并不急着找儿子。 她儿子勤奋又孝顺, 平日里早早就起身,要不拾到院子, 要不去前面铺子里打点,预备开门。 懂得感念江小姐的恩情, 她虽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 也知道儿子的可贵。 再有, 江掌柜说要留儿子在铺子里住下,传授经营之道。 周娘子高兴坏了,这可是掌柜器重,觉得儿子好呢。 她哼着小曲儿在铺子后院帮着织姒打扫院子。 白府的马车停在铺子不远处的巷子里。 临近春祭节,不时有人来买些祭奠用的香, 黄纸钱之类。 白砚孤身进到铺中, 没寻到娘子的身影, 正想去后院瞧瞧, 织衣便机灵地指指二楼,转而继续帮客人结账。 裁制用的长桌后,江玉织正在教赵凭风怎么画例图。 “玉织, 时间差不多了。” 白砚站在门口, 轻敲门板,提示她。 江玉织这才注意到桌上的蜡油燃尽, 拉得不严的帘子,从缝隙里透出天光来。 后半夜风大,桌案上的纸张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才关上窗子拉上窗帘。 微弱的烛光若有似无,活死人和鬼的视力都不依靠光。 江玉织点点头,叮嘱赵凭风,“晚间我会回来一趟,你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只一点,不许出铺子。” 就算想出也出不了,结界和银镯子自会束缚他。 赵凭风顺从地应下,拿起笔照着江玉织图样临摹。 她这才跟着白砚下楼。 白砚并未将小孩放在心上,自从知道娘子非常人,先前那些奇怪的,疑点重重的地方,仿佛都有了解释。 该他知道的,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公主府的车架太过隆重,所以不管是萧瑶还是白砚出行都用的白家连车标都没有的马车,鲜少引人注目。 虽是初次入宫,江玉织却并未像要见长公主那般紧张,她天然地对皇宫没有好感。 白砚在路上也只与她说,舅舅是个亲民的皇帝,不拘什么礼节,常板着脸不爱笑,只是因为太累了。 要说如今的这位官家,江玉织不是没在百姓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赞誉,确实在其治理下,贪官污吏少了,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了,但并不妨碍她对皇帝这个位置的厌恶。 居高位者,视其下为蝼蚁。 阴晴不定,变幻莫测,哪日若是不高兴了,又得多少百姓为其而亡。 白砚看出娘子的心不在焉,只有他能看见的红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候白砚真恨不得自己是娘子肚里的蛔虫,能知她所想,解她所忧。 嗯,娘说的对,或许应下舅舅,手头有权,有底气,娘子就能依赖他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垂眸沉思。 萧瑶早就打点过,来接他们的小太监姓徐,知道江玉织是初次进宫,自打下车起,就一路给她介绍着,白砚根本插不上嘴。 除却路过尚衣局时,江玉织停下脚步,看了眼有些旧的匾额,愈加沉默。 白砚懊恼,入宫以来娘子脸色就没好过,莫不是生前同宫中有什么渊源?被勾起了伤心事? 徐公公有点眼力见儿,但不多。 这位小姐可是公主和白公子都看中的,好容易有个感兴趣的地界儿,他得好好讲讲。 “江小姐可知这尚衣局?那可是出来不少女官娘娘的好地方,不少妃嫔就凭着一双巧手和姿容,被官家看中入主后宫的,真真是个福气地,更有那技艺出众的,做了尚衣局管事,后边儿到工部述职去,不过去工部是多亏了长公主殿下开先例喽……” 徐公公人不错就是话太多,江玉织如是想。 白砚注意到娘子微皱的眉头,轻咳一声。 滔滔不绝地小太监,偷瞄一眼沉默寡言的小姐,“瞧奴才这嘴,赶紧着带您二位去见官家,别误了时辰。” 对比起来,江玉织突然觉起白砚的好,话少,安静,不啰嗦。 尚衣局要真是个好地方,姑姑也不至于…… 她们生前见的最后一面,姑姑笑着拍她的肩,说下次回来就该教她宫中的礼仪,入宫历练了。 没成想,竟是永别。 在地府多年,江玉织不仅没找到在断头台上共赴黄泉的家人,也没找到先她们一步死去的姑姑,着实奇怪。 思索间,御书房便到了。 徐公公恭敬地弯腰,作出请的姿态,“公子,小姐,进去吧,别让官家久等了。” 守门的两个小太监给他们打开门。 徐公公笑着看他们进去,心里连连感叹,要是换了他师父伺候的那位主子,这宫里成天跟要出丧了一样,还能容他聒噪地同宫外的小主们说这么多话吗?他还真是命好,赶上好时候了。 边想着,边去膳房盯着待会要上的茶点,顺带自己也能开个小灶。 御书房内仅官家一人在桌后处理如山的奏折,听到声响时也没抬头,“来了?左淮的事做得不错,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不知怎得,江玉织总觉着官家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奏折堆叠,几乎将官家低着的脑袋遮住大半。 如白砚所说,没有行礼,连口头问候都没有,怕江玉织紧张,白砚还递给她一个安抚得眼神。 “舅舅,我可以试试,但您也可以娶个皇后,自己生个孩子岂不是更好?也不用被外面的大臣们撞柱劝谏了。” 官家登基至今,皇后没有,后宫未开,连个红颜知己都无。 大臣们早都上书不知道劝过多少次了,册皇后,诞下子嗣,以固国本。 奈何官家不乐意,他们还能给他压到床上去不成? 何况,官家用来搪塞他们的理由还是,天下未定,百姓流离失所,难不成朕生个孩子,就能风调雨顺,稳固国本了? 群臣哑口无言。 不是没有那激进派的,当朝撞柱。 “让他们撞去吧,太医随时候着,死不了,劝皇帝娶妻而亡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你既然想试试,今日就……” 官家注意力全在白砚前半句上,声音里都带上些喜意,放下奏折正要和外甥细说。 江玉织和他对上眼时,两个同时愣住,又惊讶出声。 江玉织:“你怎么在这儿?” 官家:“你怎么在这儿?” 浓重的黑眼圈,憔悴的脸色,熟悉的面庞,不正是地府武判官,陆之道吗! 白砚也愣住,脑子里不受控得浮想联翩,加上娘子入宫时的反应。 正好徐公公来送茶点,陆之道让宫人搬来一张小圆桌,又吩咐徐公公看好门,非加急要事不得前来打扰,等人出去,他还不放心地让江玉织加个结界。 熟稔的状态,白砚更加疑惑。 陆之道:“所以明泽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江玉织:“是,陆判怎么在这?” 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陆之道给她的那块简陋地木牌,上书一个“佶”字。 江玉织木然,“你是萧佶。” 向来面无表情的脸,沉痛地点头。 也不避讳白砚,陆之道早在黑白无常口中知晓了社稷图的进展。 地府有职位的鬼,每隔百年就会由天道放一个入轮回,在凡间历练一世,体察民情。 轮到陆之道的时候,地府人手本就不够,他还任得重要职位,一走,地府差点停摆。 酆都大帝做了一阵子的判官,焦头烂额,个没良心的,最开始先托梦给已是凡人的陆之道,人名萧佶。 萧佶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每天入夜就被骗去地府处理案子。 凡人做判官要先吞铁丸,徇私舞弊,铁丸就会灼烧五脏六腑。 才十七八岁的萧佶,回回都吞。 前几年还好,年岁越大,凡间事情也多起来,萧佶就有点不想干了。 他白天忙着起义,晚上还要去地府判案。 铁丸吃多了,副作用也来了。 一天夜里,萧佶头痛欲裂,居然想起做判官时候的事情。 酆都大帝也没想到,毕竟先前没有凡人吞过这么多次。 天道许是心虚,竟也没什么反应。 酆都大帝死乞白赖地求萧佶,还威胁道,反正等他这辈子死后,回地府来总是要继续做判官的,此时不做,小心给他留个烂账。 萧佶忍气吞声,人也越来越阴沉,怨气越来越重。 白天黑夜忙个不停,他自觉比牛头马面还像畜牲。 拉磨的驴还能歇口气,他倒是连轴转,被奴役十几年,如今都三十多岁了。 怪不得没功夫开后宫。江玉织怜悯地看他。 萧佶:“大帝与你关系好,赶紧地给找个文判官来,我真要不行了,还有明泽,你不来帮我,你舅舅就要立地成鬼了。” 白砚还在消化那一串消息,眼都忘了眨。 江玉织:“我也没法,你该知道判官没那么好找。” 萧佶沉默了,他自己是天道封的,酆都大帝没权封,但可以找,再向天道请示。 白砚:“舅舅,你再忙一阵,我今晚还要和玉织一起去鬼市,暂且不能帮你,过两日我一定来。” 他现在才觉着舅舅辛苦,不合理的要求也合理起来。 只一点,怎么谁都比娘子跟他熟?连带着早前周家的小孩,都比他要亲近几分? 江玉织斟酌着,“为何不寻摸着别的孩子?” 堂堂判官都被磋磨成这样,江玉织其实不太想让白砚去遭这个罪—— 作者有话说:争取五月全勤[合十] 后面陆之道就一直叫萧佶啦,地府的同事还叫他陆之道 30-40 第31章 惠民书坊 原来不是约会啊 “知根知底的唯明泽一个, 他不需我再多加教导,现在应下立刻就能上手,且培养一个孩子要花费太多精力, 万一日后发现人品不行, 岂不白费?” “炎叔也是这般想的吧。”江玉织幽幽道。 萧佶不语,脸色愈加阴沉, 几乎要和在地府做陆判时那般,怨气溢散了。 “桀桀桀桀桀, 这也不是凡间地府光逮着我一个人使的理由。” 白砚没听过舅舅笑成这样, 还有点毛骨悚然。 大帝都没办法的事, 江玉织更没法儿,约好过两日白砚来帮忙后,便离开宫中。 他们前脚刚走,萧佶后脚就唤来徐公公。 “朕要出宫,更衣。” “官家, 这折子……” “召大学士, 就说朕处理得差不多了, 命他再看一遍, 是否纰漏。” “奴才这就去。” 张大学士也不容易,领命组建议事堂,且不说官家登基后, 大肆清查贪官污吏, 三省六部官员短缺,科举尚未重开, 人手严重不足。 大学士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时不时要入宫替官家处理政务。 同情归同情,徐公公还是向着自家主子的, 麻溜地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出宫传话。 十字街,惠民书坊。 白家马车本要直接送江玉织回铺子,在她授意下,改到去了书坊。 白砚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娘子孝敬叔叔,认命地一同前去,反正他在娘子心中的形象早都被炎叔碾碎了。 不过是爱看话本子,炎叔也是男子,不也爱看? 书坊的掌柜姓金,人如其名长得个精明相,一看就知道是个赚钱的好手,眼一眯,见着白砚来,欢天喜地地迎上去。 “哎呦喂,白公子几月未见,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满京都谁不知道,奉承别的贵人多夸才貌气度,祝财源广进步步高升,白公子不同,人家娘是公主,爹是皇商,舅舅是官家。 财、权、样貌、贵气俱全,美中不足的是体魄不行,奉承人就得夸他没有但又想要的。 金掌柜深谙此道,不过白公子确实比几月前更有生气一些。 白砚:“这位是金掌柜,玉织想买什么样的?他都能给你找出来。” 金掌柜:“新客临门,小姐想看些什么类型的?我这儿不说都有,只要您想看的,我都能想办法给您弄来。” 江玉织没有贸然开口,朝金掌柜礼貌笑笑,先拉着白砚到一边窃窃私语。 江玉织:“明泽,你平时都买什么样的?上回见炎叔,你们爱看的应该差不多。” 白砚僵住,他私底下买得看看,现下要从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点羞耻,那位钱生钱给话本取的名字太过直白。 白砚:“我看得不多,要不玉织直接将钱生钱,就是上回炎叔从我这儿借走的那本的话本先生,全买回去,让炎叔自己挑?” 江玉织:“也好。” 金掌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知道马上要有个大单子来,白公子本就是个阔绰人,回来回来都让他大赚一笔,边上那位小姐看着也不是个缺钱的主儿。 人鬼商量好。 白砚:“掌柜的,把钱生钱所作都拿一本,要牛皮封面的。” 金掌柜:“好嘞,小姐真有眼光啊,钱生钱是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来我们这里找他定制内容呢,白公子也定过。” 他嘴上不停,一边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一边吩咐书坊的伙计去库房搬书。 江玉织越来越好奇这位钱生钱了,她生前也爱看话本,炎叔给的那本劣质小册子,她早都看完了。 讲得也是书生小姐,将军公主的故事,套路却是和寻常话本子不同。 她看过的多是落魄书生和富家小姐私定终身,书生考取状元,迎娶小姐。 钱生钱写的是落魄书生爱上贵族小姐,发奋图强,又是经商又是念书,最后富甲一方成为商会会长,同时考取状元。 小姐的家人觉得寒门书生配不上小姐,但小姐被书生的决心打动,书生也不辜负她,二人成婚后,小姐考上女官,夫妻两个共同报效朝廷,破除疑案,为百姓谋福利。 江玉织看得心潮激荡,当下就想钱生钱定不是普通人。 伙计搬出一摞六七本的书册,最上面一本就是《霸道女官爱上我》,应该是她看得连名字都没有抄录上的那本小册子。 江玉织嘴角抽搐,这书名,念出口确实有些为难人,但她又很想看,炎叔一份,自己一份,干脆让掌柜再拿一套出来。 书坊掌柜乐呵地嘴都合不拢,“小姐要是爱看,只需再加点钱,想看啥样的都有,这几本啊只是对外售出的。” “暂时不用。” 被拒绝金掌柜也不觉得有什么,闺秀们都这样,明面上拒绝,过两日又会偷摸让丫鬟婢女来,悄悄地。 重回马车上,出来时白砚没有带阿昭,身边只一个马夫。 统共十几本书,江玉织抱一摞,马夫抱一摞,白砚想帮忙,被娘子强硬拒绝,书还是有点重量的,搬不动摔了怎么办。 距离晚上还有有段时间。 铺子里赵凭风从二楼下来了,和织衣在一起理账。 看铺子是个清闲活儿,尤其是没生意的铺子。 四个鬼,一个活死人,一个凡人,一只猫鬼,一条狗,寿衣铺子的人手严重饱和。 织珥见他们回来,连忙接过马夫手上书,放其把车赶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江玉织:“书搬到书房去,再把火盆找出来吧。” 织珥:“好的,小姐。” 给炎叔把书烧过去,免得他闲得慌,没事就去绑架萧佶回地府判案。 萧佶这几年也不是日日晚上都回地府,否则那肉身早撑不住,要猝死了。 多半是案子堆积太多后,大帝来抓他,后来变成隔几日回一趟地府,处理要紧的一部分,不急的就堆着。 大帝看不下去,就会找别的鬼顶一阵子。 周娘子在给谛听梳毛。 她没同收留自己和儿子的小姐相处过,紧张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手,拘谨地站起来,“小姐。” “周娘子,铺子里没事了,你可以回家做自己的活儿去。”江玉织看出她的不自在。 “谢,谢谢小姐,我给阿听梳完毛就走。” 谛听被惯得不成样子,摆动尾巴拍周娘子的小腿,不满她停下来。 往返宫内外,还去了一趟书坊,早过了午膳的时间 江玉织进了厨房,才想起身后一直和自己形影不离的白砚,还没用午膳。 江玉织将手里要烧掉的书,放在灶台上,“饿了吗?” 娘子终于想起自己,白砚清浅地,矜持地笑着,“还好。”伴随着一阵绵长的腹鸣。 白砚的耳根马上就红了,连带着脸颊,脖子都染上一层潮红。 他真的没感觉!他喜欢跟在娘子身后,看她忙来忙去的样子,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谁知肚子不给他面子。 “噗嗤,是我忘了,我给你下碗面,算作赔礼,好吗?” 书被搬到厨房角落里,江玉织从橱柜里找出供周家母子使用的食材。 柳暗花明又一村,刚在娘子面前丢了面子,娘子就要为他做饭,白砚若无其事地应好,“我来烧火。” “好。” 在江宅时,江玉织和厨子学过点,揉面垫手艺还在,生疏是不可避免的,做一碗清汤面是绰绰有余。 灶台里的余火,被引出一部分到火盆里。 白砚坐在边上的矮凳上,一根一根地品尝这碗只加了基础调料的面。 火焰吞噬了话本,鬼力加持,烧得很快,时不时冒出火星,噼里啪啦地响,却没有跳出火盆的。 五颜六色的火星弹跳着,好似天边炸开的烟花,接收的鬼显然是高兴了。 白砚吃得慢,嚼完一根还要和江玉织搭话,“鬼市卖的东西很杂,真假参半,玉织有想要的吗?” 江玉织蹲着烧书,橙黄的火焰给她染上几分活人气,“先去见识见识,来凡间有段时间了,还没正经逛过街。” 白砚默然,夹面的筷子顿住,“鬼市……也不是什么正经街市。” 不等江玉织回话,“鬼市?” 钟毓秀带着零嘴来了。 得知朋友回京,钟毓秀提上新做的零嘴就来找江玉织,想听听京都之外的见闻。 江玉织:“毓秀,来的正好,我过会儿打算找人去知会你一声,晚上一块去鬼市逛逛。” 钟毓秀:“好呀,鬼市是?哦对,白公子吃面,我带了肉干,要加点吗?” 她把其中一包油纸,肉干的想起扑面而来。 “多谢钟娘子好意,我食不得荤腥。” 白砚突然有点食不下咽,原来娘子不是单独和他一起啊。 江玉织:“卖些真真假假的小玩意儿,深夜开市,我,明泽还有阿听,待会再问问周娘子他们去不去,咱们人多,安全。” 严格来说他们一伙去了,鬼市才是货真价实的鬼市。 钟毓秀:“好啊好啊。” 面前两个小娘子,一齐蹲在火盆前,都拿着一块肉干,叽叽喳喳地说起对晚上活动的期待。 集体活动,白砚心心念念地和娘子约会,还不如在左淮查案。 钟毓秀托织姒去慈幼院说一声,她今晚不回去,歇在江玉织这儿。 人人鬼鬼的,在院子里打牌打到深夜。 临近五更天,周娘子早就睡下,赵凭风无所谓去不去,腕子上有银镯子束缚,江玉织不怕他暴起,就也带上。 她怕把好好个人关傻了,本就呆呆的。 最后一起出发的浩浩荡荡一大群,织衣织珥,织伞织姒留下守铺子,明日自己去。 还有谛听,小金,赵凭风,钟毓秀。 外加不放心自家公子的阿昭。 白砚开始不想带阿昭,转念一想都那么多人了,多阿昭一个也没差—— 作者有话说:江玉织:怎么都是熟鬼。 白砚:怎么都比我熟。 朝堂的部分都是东拼西凑的哈 约了新封面,过几天换,迫不及待想展示了 第32章 鬼市(一) 今天也更了解娘子一些…… 人人鬼鬼猫猫狗狗浩浩荡荡。 正经夜市五更天时, 早都收摊了。 在鬼市开摊的商贩需得提前两日去府衙登记,领一张对牌,不用说明卖的什么, 只是预留摊位所用。 十字街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 鬼市开市,连烛火都幽暗低沉, 让人看不清货物的真实样貌。 从寿衣铺子所在的曹门大街,穿过一条巷子就是十字街夜市所在, 每月十四至十五日的五更天起则叫鬼市。 各个巷口都有两个禁军官兵看守, 维持秩序。 鬼市起于本朝, 是官家扶持起来的。 又是萧佶,是他的话倒是合理很多。 白砚、江玉织和钟毓秀一伙,钟毓秀怀里还抱着小金。 阿昭牵着谛听的狗绳同织衣,织珥还有赵凭风一起逛去了。 鬼市里不仅有各类杂货古董,还有特色吃食。 光影交错, 人影憧憧, 不似夜市里的热闹, 反倒寂静非常, 给街市平添些诡异幽暗。 熟人? 一家卖孟婆汤,人肉包子的摊子,江玉织好奇上前, 摊主竟然是沈珍珠和张月。 张月也注意到他们, 小摊子上声音很火爆,临时摆出来的木桌边都坐地满满当当。 江玉织压低声音, 迎合鬼市氛围,“张娘子,沈娘子, 给我们来……嗯……三碗孟婆汤,三个人肉包子。” 她在心里赞叹吃食名字取得好,吊足了胃口。 钟毓秀满脸跃跃欲试,白砚时刻关注着有没有木桌空下来。 张月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脸上上了妆,惨白,还抹了鲜红的脸夹,夹着嗓子,“江掌柜也来了,我这包子刚出锅,马上给您上啊。” 正好有桌客人吃完离开,沈珍珠感觉上去收拾,顺便帮江玉织几个占着位置。 钟毓秀抱着小金几步上前坐下。 江玉织有些好奇:“张娘子扮得谁?” 张月手上又是搅和那锅蓝色的汤,又是时不时看看蒸笼里的包子,“孟婆,江掌柜看不出来?好了嘞,您的孟婆汤和人肉包子,我给您端到桌子上去,再送您一叠小菜。” 江玉织嘴角抽搐,“……好,谢谢。” 白砚没去桌边,一直跟在江玉织后头,这会子看出娘子面上的无语,小声询问:“玉织和孟婆认识?” 江玉织:“嗯嗯,她都不让我管她叫孟婆,我都叫她孟姐姐,若是叫孟姐姐知道凡人把她化成这样……” 白砚才眯起眼,企图看清张月的扮相,活像个捡破烂的媒婆,收拾桌子的沈珍珠也是相同的打扮。 江玉织:“以后你就会知道孟姐姐长什么样了。” 白砚:“待到那天,我去了地府,玉织可否多照顾照顾我?我初来乍到,鬼生地不熟的,唯有玉织可以依靠。” 烛火摇曳,将白砚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怎么不说话?是嫌我了?”他躬身凑近,直直看进江玉织红眸深处。 江玉织才惊觉自己竟盯着白砚出了神,慌忙退后两步,别过脸,“当然不!我,我地府人脉广,你去了保管叫你横着走。” 话落,就脚步匆匆地往桌边去。 陡然放大的声音,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却只看见个低低发笑的贵公子。 江玉织一屁股坐下,用冰冷的背拍拍脸颊,这也不怪她,十五六岁时,爹娘预备着给她想看人家,她最钟意的便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说话时如清风拂面,待人真诚又有才干。 只是当时世道太乱,后来又捡到何稷,就一直耽搁下来。 她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搅和着碗里颜色奇怪的汤,白砚已然坐在她对面。 边上的钟毓秀接受能力极强地咬了一口骷髅形状的肉包子,嚼得嘎嘣响,味道还不错,就是口感有些怪,这才仔细打量包子的馅料,吃起来像是猪肉,应该是掺进了一些软骨。 江玉织终于把注意力挪到桌上,整个鬼呆滞住。 刚才烛火太暗,看不清蒸笼里的东西,现在看清这桌上三碗蓝色的汤,里面是零零碎碎的肉渣,骷髅形状的包子,还有一碟切成骷髅的不知名小菜。 白砚皱着眉头,警惕地喝了一口汤,“羊杂汤,多加了菘蓝,味道还不错。” “玉织,尝尝这叠小菜,腌制地刚刚好。”钟毓秀一筷子骷髅塞进嘴里,咬一口“人肉包子”,再喝一口蓝色“孟婆汤”。 呵,呵,张沈两位娘子还真是奇思妙想啊。 江玉织克服心理障碍,分别尝了一口,表情放松下来,呼……吃起来还不错。 地府还是太无趣了点。 鬼市上还有不少外邦人的摊子,有金发碧眼的,也有正常黑发的,卷发的也不少。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五官深邃,说话总有一股奇怪的口音。 江玉织只看中两件东西,木刻的十字架和一个巴掌大的小棺材,棺材的形状和夏朝的还不一样。 据外邦人说,十字架是他们国家神明的象征,能保佑平安,他们漂洋过海经商,碰上战乱,货物都丢失了,回不了家,只好把护身符卖掉。 江玉织都不用白砚提醒,就知道是糊弄人的,但还是买了,主要是没见过,也不贵。 钟毓秀更不必说,她都没想到能在鬼市上看到这些玩意儿,顿觉亲切,摊位上的大半东西都被她搜刮一遍,外邦人激动地对她叽里呱啦地说起本国语言。 “你们国家的神?”青衣女子蹲在摊子边,捻起一个十字架举到月光下。 身旁站着个肃穆的黑衣男子。 江玉织没在意,正要离开。 牵着谛听的阿昭来找他们。 谛听一见那两人,欢快的脚步顿住,下一刻挣脱阿昭手上的绳子,尾巴下垂缓慢地摇摆,慢步拦到江玉织身前。 江玉织察觉到它的不对劲,蹲下身子,一手轻压在谛听脑袋上,压低声音,“怎么了?” 谛听不语,警惕地盯着摊边的两人,左前肢在江玉织腿上扒拉两下。 江玉织懂了,伸手拽住白砚的袖子,把他拉倒身边,“明泽,让阿昭带毓秀他们回去,你也是,呆在铺子里不要出来。” 白砚不是傻子,自然反应过来待会要发生什么危险的事,点头应下,带钟毓秀他们走到离得不远的角落。 是禁卫换班的休憩点。 “来个人,把他们安全送回曹门大街的寿衣铺子,在白家布庄对面。” “是。” 钟毓秀没有逛完,有些可惜,但也知道或许要出问题了,自己留下来只会碍事。 她抱紧小金,跟在禁卫后头顺从地离开。 另一头,白砚独自回到江玉织身边。 江玉织疑惑地看他。 白砚:“你我力量同源,我猜那两人多半是为此而来,谛听最是厉害,我回铺子,万一是调虎离山,岂不害得周遭邻里也无辜受难?” 江玉织被说服。 那边两个人也注意到谛听,天上地下无人不知,地藏王菩萨的爱宠,最爱变作普通家犬,行走人间,两人也是见过谛听这般形态的。 青衣女子换上笑颜,朝谛听走来,黑衣男子紧随其后。 青衣女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谛听嗓子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认同地带着两人进到一处巷子,布下隔音结界,对神鬼无效,至少凡人听不见。 巷口的两个禁卫,听从白砚的吩咐,不让其他人进来。 谛听半人高的身躯,将白砚和江玉织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我认得你们,穂姑和方相氏,来干什么?” 穗姑轻笑:“谛听大人,别这么严肃,上回见,您不是还很爱吃我给您准备的吃食吗?” 谛听:“两码事。” 江玉织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谁了,地府典籍里记载了不少神仙,酆都大帝也爱和她讲这些,她拉着白砚,躲在谛听后面,几乎是头挨着头地蹲着,窃窃私语。 江玉织:“穗姑是青苗神,也叫禾花仙子,专司田间作物生长,能保佑风调雨顺。那边穿黑衣服的方相氏,是煞神,拜他能驱邪,避凶,他还能感知人间戾气。” 白砚:“是凡间的变化引起天上的注意了?” 江玉织给他个你真聪明的眼神,“炎叔上去说过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现在才派人来都算上效率高的了。” 白砚微薄的神仙滤镜彻底破碎。 江玉织接着说:“我猜是天上的感觉到凡间信仰减少了,才不顾炎叔的警告,派人下来,他们不让社稷图有意识,老觉得会跟他们分信仰,只想要个保证气运平稳的工具。” 神仙的听力自然不是凡人能比,人鬼的笑话一字不漏地全收入耳中,方相氏仍是面无表情,穗姑也不在意,还顺着江玉织往下说,“江小娘子说的不错,我和阿方确实是来探查情况的,有机会把你和你后面那个炼化,极有可能再造一个社稷图出来。” 谛听就要变成原型,巨大的影子凶恶得覆盖住口无遮拦的两个神仙。 方相氏:“阿禾,不要逗他们了。” 穗姑这才乐呵呵地,满脸嘲讽,“当然啦,不过是天上那些酒囊饭袋的异想天开,天生地养的神器如何能凭借神力炼化,信仰少了,他们担心以后不能享乐,就派我们两个冤大头来。” 谛听不相信,身上的柔软的长毛大半化作麟甲,方相氏感受到危险,将穗姑拉到身后。 “谛听大人,瞧我话多的,真不是来做走狗的,我和方相氏就想来凡间玩一阵子再回去,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下凡。”穗姑拔下发间稻穗形状的金簪,金光一闪,一根形状相同的木簪代替了金簪,固定住顺滑的黑发。 这还不止,她抱住方相氏的胳膊,晃晃。 黑衣男子才勉强伸手,一副雕刻精致的傩面悬浮在手中。 簪子和傩面在法力的支撑下飘向谛听—— 作者有话说:白砚:被炼化,那娘子岂不是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第33章 鬼市(二) 神仙真会说话 金簪和傩面平稳地落在谛听面前的地上, 它才略微收敛气势,“暂且相信你们,但是在凡间活动, 必须要同我报备, 平常无事不许离开我视线之外。” 听到这里,江玉织站起来, 悄悄活动下蹲麻的脚,俯身凑到谛听耳边, “咱们家没多余的屋子给他们住了。” 谛听:“院子, 厨房不都空着吗, 下雨住厨房,天气热住院子,也不用给他们铺盖,随便找点稻草铺在地上,爱住不住, 不住滚回天上去。” 穗姑的笑容僵住, “谛听大人……”, 先不说他们二人加起来都打不过谛听, 睡稻草堆也太磕碜人了,但是才下凡就回去,玉帝那个老货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们。 青苗神在天庭中是最不缺信仰的, 神仙有信仰才能维持漫长的寿命, 没有信仰也能过,必然是过得没那么好, 法力不够充足。 和他们这些后天遵循天地规则,依赖信仰而生的小神不同,玉帝王母这类天道亲封的管理众神的神仙, 虽不依赖信仰存活,但有总比没有好,有信仰给法力加持,能让那些神安心些。 近几百年来,天庭来了好些个实力强悍的新神,信仰丰沛,玉帝多半是有危机感了。 他弄了个信仰池,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是为其他小神着想,每七天神仙们要上交三分一的信仰入池子,在由他均分到每个神仙。 没神知道每年上交的信仰的总数,也暂时没人打得过玉帝,一些小神也确实受益匪浅,于是便没有神仙提出异议。 穗姑倒是很不满,她的信仰多,以往常常拿出一部分接济方相氏,这是她乐意的,现在还要平白无故地分给别人,天知道那老货每回贪了多少。 正好玉帝要她下凡办事,没空上交信仰,她当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方相氏自己可以住的不好,但他忍不了穗姑睡稻草堆,当下就按耐不住,想着干脆夺回法器,带着阿禾跑路算了。 方相氏屁股一撅,穗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那怕他们神仙没有这些世俗需求,暗叹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住方相氏的胳膊,正准备答应。 白砚轻咳一声,缓步走到江玉织身边,凸现自己的存在,“玉织,现下铺子里住的人多了,总不能挤在一起,日后两位兄长和炎叔来了怎么办?我在景明坊还有处宅子,不如大家一起搬过去?” 清透入泉般的声音径直传入在场的几个的耳中。 穗姑眼睛亮起来,“要不说这位公子能被社稷图选中,”话还未落,她见白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有冷脸的趋势,穗姑试探着转变话头,“能被江小娘子看中?” 就连方相氏个榆木脑袋都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那个慷慨的贵公子,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又被压下去。 穗姑:“多招人稀罕啊,堪为世间男子的表率!” 听到这儿,轮到方相氏不乐意了,又被穗姑握住手及时压下。 江玉织:“仙子慎言,我还没同意。” 白砚说的有理,但如此一来她欠白砚的就太多了,加上何稷的那份,怕是要还不清了。 白砚:“还有什么顾虑吗?” 江玉织:“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白砚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被隐没在夜色中,“玉织救了我的命,我这辈子除了以身相许,怕是都还不清了,还是说玉织嫌我……” 声音渐低,他的睫毛颤动,像是想掩盖什么,可最终还是抬起眼,直直望过来——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笑看她的黑眸,此刻竟带上几分湿意,像是被遗弃在巷子里的小狗。 “……算了。”白砚得不到回应,顽强的偏头,不再看她。 又来了,江玉织最受不了他这样,假的要死,自己还忍不住心疼。 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 “你别,明天就搬。”江玉织一把牵住白砚暖融融的手。 冰冷的触感激得白砚整个人僵住,不敢回头怕娘子发现自己憋不住笑出来,强装镇定地道:“不用勉强。” 江玉织:“不勉强。” 谛听瞧不上白砚的作态,暗骂他诡计多端。 穗姑捂住方相氏的眼,生怕他看去,可是晚了,冷漠的煞神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 谛听:“行了,像什么话,天也差不多快亮了,你们从现在开始,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谛听变回普通犬类的模样,将地上的傩面和金簪叼起来,仰头一甩,成功收到厚实的胸毛中。 穗姑:“多谢大人,还有江小娘子和公子。”话落,用力捏了一下方相氏的胳膊。 少言寡语的煞神才憋出一句“多谢”来。 鬼市收摊都收的差不多了。 江玉织其实怪可惜的,今晚都没逛到什么。 时刻关注娘子的白砚看出她的可惜,“明晚还有,我们到时再来?” “好啊。” 行至鬼市街口,本该在铺子里的钟毓秀居然还在这里,怀里还抱着吓成飞机耳的小金。 黑衣男子拽住钟毓秀的手腕,背对着他们。 钟毓秀和小金像是看到救星了一样,奈何一个挣脱不开男子的手,一个挣脱不开女子害怕的怀抱。 江玉织还以为有人被登徒子堵住了。 白砚也奇怪着,明明让禁卫送人回去,怎么会被截住。 人鬼快步上前。 钟毓秀陡然想起,眼前这人小姐妹可能也惹不起,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玉织快走,我,我自己能解决。” 可惜迟了一步。 江玉织已经看见了黑衣男子的脸。 江玉织:“怎么又是你?” 萧佶:“怎么又是你?” 白砚:“舅舅?” 惊讶之余,萧佶手上不自觉地放松了力道,钟毓秀瞬间挣脱,一个闪身把自己塞到江玉织身后。 后面姗姗来迟的谛听和两个神仙也认出萧佶。 钟毓秀缩着脑袋,“玉织,你认识他啊?” 江玉织:“嗯,别怕,他不是坏人。” 钟毓秀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坏人,可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啊! 白砚:“舅舅怎么在这里?公务都处理完了?” 萧佶:“桀桀桀桀桀,怎么,只准你们来放松,不准我来?把她交给我,我问完话就放她走。” 难怪禁卫没把钟毓秀送回去,看来是上司的上司拦截了,白砚看着躲在江玉织身后发抖的钟毓秀,娘子很护着她。 白砚:“舅舅这作态,算是强抢民女吗?” 萧佶:“你……” 穗姑自然站在给他们提供住处的恩人这边,出口相助,“哟,这还有位大人啊,真是热闹。 萧佶眉间的川字又被挤压起来,“你们怎么在这儿?” 穗姑:“就不劳大人操心了,我们就算再怎么招,也不会大晚上的在街上为难一个小娘子。” 萧佶想解释,但又好像有些难以启齿,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理由。” 白砚:“舅舅不如说出来,大家都听一听?” 萧佶:“不行!总之我不会伤害她。” 白砚:“那我们不能把她交给你。” 面对外甥的拒绝,甚至还要怀疑的眼神打量自己,萧佶转而努力放柔声音,想要哄得小娘子自己出来,“钟毓秀,我没有恶意,不会把你捉进牢里,你需要给我交代清楚,我就不再找你了,我的身份你知道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钟毓秀:“我,我没想好,能不能让我再考虑考虑……” 萧佶:“你!” 白砚:好了舅舅,你再这样我要告诉我娘了。” 江玉织搂住钟毓秀,“想来炎叔很乐意看你笑话。” 穗姑:“哈哈哈,我的同僚们好久没有乐子看了。” 萧佶一张俊脸更黑了。 没想到堂堂陆判官,还能在一个小娘子身上吃瘪,谛听忍着笑,心里早就算计好抽空回地府好好和黑白无常他们唠唠。 天幕泛白。 最早一批出工的百姓已经要出门了,偶有两声开门的声音传来。 不能再在大街上争论了,萧佶万分憋屈,“行,钟毓秀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躲在他们身后。” 扔下这句话,萧佶便扬长而去,几个离得老远的禁卫紧紧跟上。 钟毓秀长舒一口气,差点软在地上,幸而被江玉织搀扶着。 小金也是怕的不行,那可是地府是个鬼就会躲得远远的陆判官啊,那一身的怨气威压,差点给它魂吓破。 哪知道平时柔弱的小娘子,手劲突然那么大,要不是它是个鬼,猫都要被抓到几缕。 小金屏弃前嫌,跳出钟毓秀的怀抱,挨挨蹭蹭地,谄媚地靠近谛听的前腿。 谛听也很大度的让它靠着,还得意地哼哼两声。 直到大伙回到寿衣铺子后院,钟毓秀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两个神仙自觉地没有乱跑,跟着谛听去厨房呆着,小金也在。 织珥受江玉织的吩咐,给白砚做点吃食,谛听嘴馋,也要蹭一点。 白砚没去休息,他觉着自己身体越来越好了,一宿没睡还精力十足。 江玉织见他面色无异,也没强迫他休息,放任白砚和她一起在卧房里安抚钟毓秀。 喝了两口安神的水晶兰花茶,钟毓秀砰砰乱跳的心脏,逐步恢复正常。 钟毓秀两只手纠缠着,半晌才开口道“玉织,我真的没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你们和他关系好吗?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求求情。” 江玉织着实好奇,萧佶从来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到底什么事,叫他非要为难。 白砚:“可否告诉我们是合适?舅舅看着吓人,其实很好说话。” 钟毓秀:“啊,他是你舅舅,那你岂不是公主的儿子!” 白砚:“嗯……所以是何事,若是舅舅的错,公主府会护着你的。” 听到此话,钟毓秀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白砚:景明坊白家大宅边上正好有个小宅子,我只是想帮帮娘子,绝对没有私心。 谛听:你最好是。 第34章 鬼市(三) 搬到家门口了哈哈 “我会写字, 所以刚进城那阵子为了挣钱,写了一些话本卖给书坊,没偷也没抢, 后来有位小姐的婢女, 抱怨话本子越来越没新意了,都不知道给自己小姐挑什么样的, 我就起了心思……” 钟毓秀越说声音越小。 白砚已经反应过来,整个人半僵住, 难道这人就是钱生钱? “那家的婢女把我新写的话本全买走了, 后面再来问金掌柜有没有新的, 我……慈幼院的孩子们衣裳都旧了,我想多挣点,就让金掌柜告诉她,只要价格合适,想看什么样的我都能写。” “那位小姐也是个厚道人, 帮我京都闺秀中宣传, 好多小姐都托婢女来买, 定制话本的名声儿也她们中传开了, 本来我是不愿意写官家和小姐的话本的,可是那位小姐是第一位客人,出手阔绰, 她给的实在太多了……”说到这, 钟毓秀腼腆地笑笑,想到后面发生的事, 嘴角又撇了下去。 “不知怎么就传到官家手里了……我保证!话本子里没有半分诋毁过他!只是些情情爱爱的小故事,就是用了他的身份和名字,他不乐意, 要我别写了,我真没再写了!可是那位小姐手上的,我也没办法拿回来啊呜呜呜呜,我说我把靠这个挣的钱都给他,他也不乐意,我要崩溃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坐过牢呜呜呜呜……” 勉强撑着说完来龙去脉,钟毓秀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江玉织死后就没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她先是看看白砚,又对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娘子扬扬下巴。 白砚才从惊讶中回过神,不情不愿地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递给江玉织。 钟毓秀都开始打嗝了,抖着手从好友手里接过帕子,想擤鼻涕,又怕冒犯到帕子的主人,只用它擦了把快干的眼泪,耐不住还有新的泪水往下淌。 “谢嗝,谢。” 江玉织轻轻拍打她的背,想帮她缓解一二,“别急,你写的那书叫什么?” 擦眼泪的手顿住,打嗝也停了,钟毓秀咬咬牙,反正前面那么多都说了,也不差一个书名,“……《黑脸帝王的寻欢二三事》。” 江玉织:“……” 白砚:“……” 要不说萧佶死活要把书要回来,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 钟毓秀也知道自己理亏,“那位小姐的婢女听我说,官家常常为难她的祖父,祖父一把年纪了还被官家奴役,加之有好事的朝臣说那位小姐堪为皇后,被官家当堂驳斥,说自己还不需要女人来巩固地位。” “那位小姐一边觉得官家很有气魄,一边又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就想着让我写个话本子,自己看着偷偷乐呵乐呵。” 白砚听到这里,其实已经知道是哪家的了,此刻不好言明。 空掉的茶杯被添满花茶,江玉织将起推到钟毓秀手边,“毓秀……还写了别的和官家有关的吗。” 钟毓秀“吨吨吨”猛灌一口,把刚哭出去的水分补充回来,“没了,其他小姐都没有这么大胆,顶多是要求些将军王爷之类的。” 湿透了还有点粘的帕子,钟毓秀缓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洗完再还给你。” 白砚眉头紧锁,“不用了。” “给我吧。”江玉织知道白砚这是嫌弃了,帕子是她递出去的,自然也要她来负责弄干净。 控制好鬼火烧一烧,就能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了。 帕子暂时被搁置在桌上。 厨房里的谛听,小金和两个神仙已经吃过一轮,织珥把三碗云吞放下就离开了。 这顿算作早饭。 江玉织:“快吃吧,待会儿要搬去景明坊,毓秀可以先回慈幼院,若是不放心,晚间再到我那儿住着,今晚还想一起逛鬼市吗?” 钟毓秀频频摇头,还是别了,万一又碰到那人,“不逛了不逛了,那这几日就麻烦玉织了。” 送走钟毓秀,白砚积极地帮着织伞收拾行李,还到对面去唤阿昭赶两架马车来拉东西。 织衣和织姒仍留在铺中,周娘子住在铺子后面的宅子里,也能帮衬一二。 赵凭风是必然要带走的,好在周娘子只以为儿子得了主家器重,欢喜得不行。 二楼彻底作为库房使用了。 赵凭风目前的状态,方相氏和穗姑都看不出什么来,有了银镯子的束缚,他的身体没有继续长处紫红的斑痕,也没有继续生长的趋势,时间在他身上仿佛陷入了停滞。 没花多久,除去必要的衣物和缝补的工具,竟没有别的要带上的。 赶来的两架马车都用来坐人了。 谛听和两个神仙坐一架。 穗姑和方相氏都是头次坐凡间的代步工具,新奇得很。 他们两个不是功德飞升的神仙,诞生于黎民百姓的虔诚期盼,祈祷丰收,希冀辟邪的愿望多了,青苗神和煞神便顺应信仰,遵循天道的运行法则出现在世间。 “啧啧,没见识。”谛听总能在各种地方找到优越感,尤其是在它讨厌的神身上。 方相氏不在乎口头讽刺,穗姑心情好,还能奉承它两句,“我们这些小神仙,当然不如谛听大人常年在凡间行走,见多识广,博闻广识,日后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没找到发作的点,又被夸得浑身舒坦,谛听只矜持地“哼”一声,就不再说话。 织珥和江玉织,白砚一起坐在车里,织伞和马夫坐在车辕上。 白砚:“估摸着快到了,和白家大宅离得很近,都在景明坊,是个三进的小宅子。 江玉织:“会不会太大了?” 江家还在时,一大家子人才住得四进的宅子,现在拢共不到十个,却要住三进。 白砚:“不大不大,若玉织还有亲朋好友来,也有个安顿的地方。” 直到马车停下,江玉织才知道白砚说得很近是有多近。 白家大宅顺着大门往前走的第一个拐角的第一个宅子,就是那座三进的小宅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白家的侧门。 来都来了,江玉织不再多想,忽略白砚一闪而过的心虚,领着大伙进去。 穿过宴客厅和抄手游廊,就是正房的位置,算作江玉织的卧房。 西厢房分给织珥和织伞,东厢房留给地府来的其他鬼们。 多余的其他小房间以后在做打算,书房,厨房和卧房这类常用是屋子,白砚一直有派人打扫,行李放下就可以入住。 再往里走有个后正房,又四个偏房,江玉织就让谛听自己挑一间,穗姑,方相氏和赵凭风也住这里,方便谛听看管。 白砚没置办下人,宅子里原本负责打扫的也被分配去其他地方。 他娘子身边都不是凡人,下人在此反而不便。 安顿好后,织伞就去慈幼院告知钟毓秀。 夜幕降临。 钟毓秀跟着织伞来到新宅子。 江玉织想着安排她住到东厢房去,小娘子直说害怕,问能不能一起睡。 江玉织欣然答应,但白砚脸却黑了。 又到五更天,钟毓秀缩在崭新的床榻上酣睡。 谛听把新布下的结界再三检查,方才放心地带着想见识凡间繁荣的神仙率先出发去鬼市。 织伞和织姒也先走了。 独留江玉织和白砚两个,倒是合了白砚的意。 赵凭风昨日去过,不感兴趣,他这几日真对刺绣织补上心了,一有空就埋头不知道在绣什么。 人鬼熟门熟路地进鬼市闲逛。 昨晚没来的急细看,鬼市上有不少书画,瓷器还有些珍珠,珊瑚之类的,就是不知真假。 冥币,纸糊人,线香更是不少。 也有和张沈二位娘子一样,扮作无常,判官等,招揽生意。 江玉织兴致勃勃地左看看右看看。 白砚也满意地不行。 珍珠并不能引起江玉织的注意,但总有特殊的。 一匣子奇形怪状的珍珠,光辉璀璨。 冥冥之中好像在呼唤她。 江玉织偏过头,轻声问白砚,“你看那匣子珍珠,有什么感觉吗?” 白砚定睛一看,仔细感觉一番,摇了摇头,“玉织想要吗?成色不行,但是买个趣儿也不算亏。” 江玉织没回答,兀自蹲到摊子前,“这个怎么卖?” 戴着斗笠的摊主,满身的鱼腥味,声音暗哑,狮子大开口,“五千两。” 嚯,难怪没人买,别真是个吃多了鱼的大猫,贪心到鱼腥味盖都盖不住。 江玉织是想要,但还没到能接受五千两的程度,拉上白砚就要走。 没走几步,那种被呼唤的感觉更重了,还夹杂着点委屈。 她只好回身,再次蹲下。 摊主:“六千两。” 怎么还坐地起价,江玉织没见过这种人,当下不知道说什么。 白砚:“这匣珍珠,百两都算过,我观其一颗圆润的都无,仅占个亮,你这么报价,想找个冤大头都难。” 摊主:“你懂什么,这可是左淮的珍珠,龙王知道吗?龙王送来的祥瑞,一蚌就产出这么多,出壳那日就会发光,寻常的怎么比得。” 白砚无语,巧了不是,左淮和龙王他都知道,“鬼市的小伎俩,我比你更清楚,莫不是在珍珠上抹了发光的粉末,装神弄鬼?” 摊主被激,当下就说:“不信你摸!不过只准摸一颗。”笑话,龙王那段他瞎编的,但发光可作不得假,他还等着这珍珠卖个好价钱去还债呢。 正中江玉织下怀,买不买暂且不说,先看看珍珠里面到底有什么。 她伸出手,刚碰到最上面那颗,摊主斗笠下混浊的双眼,紧紧盯住她,生怕被抢。 指尖触碰到珍珠的一刻,异变陡生,耀眼的光华飞速退却,像是被江玉织的手吸走了一般。 满匣珍珠顿时黯淡无光,平平无奇,有几颗甚至裂开。 江玉织僵住,尴尬地抬头,皮笑肉不笑—— 作者有话说:江玉织:碰瓷我! 第35章 鬼市(四) 端倪 摊主蹭地站起来, 就要发作,距离摊位最近的禁卫瞬间拔刀。 摊主又憋屈地坐回去。 周遭的行人摊位默默地远离,以往也不是没有闹事的, 多半都没有好下场, 关个几年都是轻的,若是正好发现货物中有违禁品, 轻则收缴流放,重则午后问斩。 江玉织收回手, “老板, 我只碰了一下, 它自己就不亮了。” 白砚安抚地把江玉织拉倒身后,睁眼说瞎话,“鬼市的把戏罢了,想必是粉末被蹭掉,或被风吹散了, 你出个合理的价钱, 我们还是愿意买下这一匣子次等珍珠。” 禁卫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好似摊主只要做出不利的举动, 就会将其拿下。 摊主知道自己碰到硬茬,得罪不了。 他前几个月也确实卖过假货,这次却是货真价实的珍品, 难不成真有报应一说。 想到家里拐来的女子,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匣子珍珠也是女子东西。 摊主一口黄牙恨地要咬碎,最终还是妥协了, “一千五百两。” 他还有一千两的赌债要还,剩下五百两还能供他挥霍一段时日。 白砚怎会让他如愿,连圆润都称不上的珍珠, 失去光彩简直一文不值。 但是娘子想要,光彩不再,若不买下来,娘子恐要内疚,换作他早都扭头走人了。 白砚:“一百两。” 摊主:“客人未免砍价太多了,再降我连本都回不了,一千三百两,真不能再少了。” 白砚:“五十两。” 摊主:“……”还不如刚才。 正想着要不接受算了,再拖下去恐怕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定是家里那个糊弄他,待他回去,非得好好打一顿才能解气。 不等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一只白狗领着看着非富即贵的男女过来了。 一看就知和面前这两个是一伙儿的。 谛听先是撒娇似的蹭蹭江玉织的腿,肥屁股撅起,把白砚顶到穗姑和方相氏那边。 江玉织顺势蹲下摸摸它的脑袋。 谛听嗷呜叫着,它老远就看见他们了,半天也没见着动,这才过来看看怎么了。 江玉织:“出了点小问题,等解决完咱们就回家。” 小问题?谛听环顾四周,只见到摊主一个可疑人。 嚯,黑气缠身,比不得大恶之人,但也不是平常凡人能做到的。 见不得恶人当道,谛听扭头现对摊主呲牙咧嘴地危险一番,在屈尊降贵地踱步到白砚身边,脑袋拱他,抬起一条前腿划拉脖子,再指指摊主。 白砚脑袋多灵光啊,立刻明白此人有问题,但是鬼市之上不论身份,只要遵循规则都可摆摊。 那么,只好让禁卫看着他了,呵,天亮收市,就能牢里见。 摊主被这只奇怪的狗,看出一身冷汗,“五十两,我卖了。” 白砚:“成交。” 五十两银票交到摊主手中,一匣子末等珍珠抱在江玉织怀里。 一行人利索地离开。 摊主抹了把额角的汗,并没有急着收摊,他摊子上还有几个成色好的红珊瑚,假的,指望着今晚再来个冤大头。 白砚走前偷偷给附近的禁卫使个眼色,禁卫不着痕迹地点头后,他才放心走远。 穗姑一晚上收获颇丰,什么买了些,光看方相氏空不出来的双手就知。 今晚,张沈两位娘子也出摊了,他们为等鬼市收市,点了几份吃食,边吃边等。 没想到又碰到了外出的萧佶。 遂分坐两桌。 萧佶:“昨晚还没逛够?” 白砚:“光顾着阻拦舅舅强抢民女了,当然没怎么逛。” 萧佶:“别瞎说,早点回去,我还有正事儿要办。” “嘎吱嘎吱。”江玉织将那叠骷髅藕吃得津津有味,微辣,咸酸适中。 甥舅二人齐齐转头看她。 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我们今晚也有正事。” 萧佶随手布下个隔音的小结界,“连你们也发现端倪了?” 萧佶主张办鬼市,原因有三。 其一,为充盈国库,鬼市上大宗交易要上交百分之五。 明面上要开摊只需要去府衙领摊位牌,暗地里摊主们会委托牙人搬运货物,支付一定的费用,牙人收取交易额的百分之五,会保证货物安全,以及不被府衙收缴。 其二,探听消息,将一些地下势力纳入可控范围内。 萧佶开办鬼市一年有余,强忍住不在开市前后抓人,终于引得歹人放松警惕,陆陆续续地进鬼市敛财。 其三,为流民和小商贩们争取生存的空间。 鬼市普通货物交易,不需牙人护卫,也像普通也是需要缴纳摊位费,想要好位置,还要花钱打点人脉。 很多百姓一个月攒下的手工品,辛苦采集的山货鱼获之类的都会拿到鬼市上来卖。 “今晚有些动作,不是你们贪玩的时候。”萧佶预备今晚收网。 近两年有个位置不固定的赌场,管理人狡猾非常又自负聪明。 爱搞些买卖人口的勾当。 赌徒输钱还不起,就被卖儿卖女,抢别人家的孩子,再卖。 萧佶至今不明白,对方要那么多人干嘛,好几次个失踪案都和此有关,他派人仔细查下去,到现在也没想到对方的目的。 自负的人都有个毛病,爱搞灯下黑。 对方还是谨慎的,前两个才开始陆续有进鬼市的。 被派出去禁卫传回消息,先前盯着的那个倒卖渔获的赌徒最先在鬼市上卖东西。 后来又新加进来几个卖字画的,其实是骗人签卖身契的,摸清客人家底,就开始威胁人,给自己做事。 再就是这两日新来的,据说卖的杨枝甘露,禁卫伪装成普通百姓买回一罐,一闻就知是白石散,吃了会浑身充满力量,精神振奋。 萧佶知道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白石散是前朝风靡京都的神药,服用成瘾。 一日不服就会浑身瘙痒,五脏六腑被灼烧似的,痛苦难耐,伴随着脱发,身体极速虚弱,一点点被掏空。 这两日好奇的百姓都被禁卫以各种方式叫走,真买了的也被高价收购。 江玉织压低声音:“我在一个摊子那儿买到一匣珍珠,摊主或有情况。” 白砚:“我已吩咐附近禁卫,收市后暗中将其捉住。” 萧佶:“那摊主是不是一股子鱼腥味,卖的发光珍珠和珊瑚?” 江玉织夹菜的筷子一顿,“你知道?” 合上盖子的末等珍珠被展示在萧佶眼前。 萧佶:“……光呢?花了多少钱?” 白砚:“五十两。” 萧佶:“天亮后就让他吐出来,所以光怎么没了?” 江玉织尴尬地喝了一口“孟婆汤”,“可能,或许,被我吸走了。” 其实在碰到珍珠的那一刻,江玉织能感觉到发光是因为残力,呼唤她的是社稷图而不是珍珠。 一个蚌能产这么多珍珠,必然也是因为社稷图,只是品质不佳,可能是蚌能力有限,社稷图力量只有一丝毫。 何稷消散在左淮海边,估摸着那蚌也沾了些光。 江玉织简短说完自己的猜测。 此刻天快亮了。 没时间再给他们寒暄。 摊贩们从小巷子鱼贯而出。 被盯梢的几个,刚入巷子,刀柄敲到后脑勺上晕过去了。 禁卫们利索地搬走,换上易容好的同僚,装模作样回到歹人的家。 新宅子上挂了个牌匾,江宅。 新的书房还没整理开,白砚回隔壁白家去了。 江玉织毫无睡意。 很奇怪,明明白砚身体里的才是真正的社稷图本源,为何每次残力回归,最先钻进她体内,似乳燕归巢,似倦鸟归林。 且白砚居然感受不到残力的呼唤。 想不通。 索性不想,她拿出新买的话本,仔细研读。 嗯?话本,书坊,钟毓秀…… 毓秀就是钱生钱?她看得话本子是毓秀写得? 想到钟毓秀怯生生的样,江玉织忍不住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很久没开张做寿衣生意的铺子,终于又迎来了客人。 张大学士家的孙女死在京郊,面目全非,仅凭身上的一枚玉佩证明身份。 死得突然,家中自然不会给自家才及笄的小姐准备寿衣。 张小姐一夜未归,张大学士派人去寻。 家仆找到人回来传话时,快六十岁的老者当场倒下,御医来得及时,算是救回一命。 张小姐的父亲外派做官,母亲跟去照顾,张大学士膝下唯一孙女尽孝,疼爱得不行。 白砚也听到消息了,他按照约定入宫帮萧佶分担政务,狐疑地看向萧佶,“舅舅,不会是你找人干掉张小姐的吧。” 他已经猜到是张小姐找钟毓秀定制的话本。 萧佶面色阴沉,“我是那种人?大学士劳苦功高,我没有理由害他孙女,何况我同那张小姐无仇无怨。” 看来舅舅还不知道张小姐手上的话本。 白砚:“开玩笑的,舅舅。” 萧佶:“怎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白砚没想好怎么回答,徐公公进来了,恭敬地对萧佶耳语一番,就退下。 萧佶的阴沉散去一些,“张小姐没死,被鬼市伪装成歹人的禁卫救了,现下安全着呢,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抛尸。” …… 张婉莹很难过,她的婢女为了救她丢了性命。 京都的治安好了很多,她便想偷偷去京郊踏青,平时干什么都总有一堆下人跟着,怪不自在的。 京郊没什么人,她还约了王将军家的小姐,想在溪边钓鱼,体会下野趣。 快入夏了,日头有些毒,她带着婢女在林间的阴凉处等待。 王小姐迟迟不来。 张婉莹不想再来了,正要败兴而归。 哪知不等她走,身后传来个暗哑的男子声音,“张培那个老匹夫的孙女?” 她祖父岂是能被随意诋毁的。 张婉莹回头,皱眉道:“你是?” 粗布麻衣的男人,面颊凹陷,眼白充血,冲上来就要用巾子捂她的嘴,婢女反应迅速,拉着小姐就往林子里跑。 第36章 拐卖 心动 男子不知为何步履摇晃, 竟连两个女子都追不上。 林子里粗壮的树木不少,大户人家小姐体力的并不足以支撑她跑太远。 婢女阿轲从小跟着她,比张婉莹大个两三岁。 “小姐, 把衣服换给我, 您再坚持几步,跑远点, 躲起来,那歹人多半和老爷有仇, 不抓到您必然不会放心, 我去引开他。” “那你呢?” “放心吧小姐, 我教过您爬树翻墙,最好能找棵茂密的树爬上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好吗?小姐,千万要等家里人来找,再出来啊。” 脚步声靠近了, 阿轲只给张婉莹留下个决然的背影。 对不起啊小姐, 阿轲要食言了, 不能一直陪着您了。 张婉莹强忍着泪水, 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爬上一颗粗壮的槐树,蜷缩在茂盛的树冠中, 一动不敢动。 模仿摊主行动路线的禁卫, 发现了阿轲的尸身,又在周围转了一圈, 最终捕捉到张婉莹微弱的腹鸣,找到她。 禁卫自然认得大学士的孙女,为了博取信任, 禁卫掏出令牌表明身份,将她伪装成新拐来的女子带回摊主家。 随后就去报官,为防打草惊蛇,禁卫没有对府衙的人多说一句话,只说发现一具尸首。 凭借尸首随身携带的玉佩,衙役认出是张家孙小姐。 霎时,京都内外全面戒严。 “张家小姐的婢女叫什么?” 江玉织整理布匹的手一顿。 若张家其他人不知真正的张小姐还活着,但张大学士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孙女,即使面部被划伤看不出原貌,身体上的特征是不可以改动的。 凶手不熟悉张小姐,只能靠衣物,玉佩认人。 凭张大学士的地位,京都两家老牌寿衣铺子不可能不接。 现在却找到她这里来,叮嘱用最好的料子和线材。 “阿轲,是张小姐幼时从流民中带回来的孤女。舅舅暗中去过大学士府,张老听说孙女安全着,才缓过来,老人家沉得住气,葬礼还是照常办。” 白砚得了消息,处理完一部分政务,马上就来告诉江玉织。 “寿衣铺子的人要去大学士府量尺寸,舅舅给张老引荐了你。” 原来是需要个值得信任的人,以免被有心者发现端倪。 阿轲……明明自己也是个弱质女流。 大学士府挂满白布。 棺材里的阿轲面上盖着一张覆面布,身上穿着张小姐的旧衣。 她早已没有亲人在世,张大学士暗地里代儿子将阿轲收为义女,入张家祠堂。 萧佶各式恶人见得多了,最是欣赏这类有情有义的人,拟好册封义成乡君的旨意,只待开庭宣判时,昭告天下。 阿轲会以乡君的仪仗葬入张家祖坟。 江玉织心事重重地把布匹带回家中,准备连夜裁制。 谛听这几日和两个神仙将京都城内外通通逛了一遍。 还真让这三个发现了点什么。 方相氏作为煞神,对于邪佞恶人有天然的吸引。 即使身处凡间,法力削弱,也不影响对方自己找上门来。 穗姑正新奇着,买了好些新款式的衣裳,顺便也给方相氏买了几身女装。 方相氏向来是穗姑说什么就是什么,内心的排斥也被穗姑的笑颜压下去。 好好打扮起来,倒真像是个身量大些的冷脸貌美小娘子。 谛听光顾着嘲笑,没注意到有个鬼鬼祟祟地男子,自他们出来铺子后就远远地尾随在后。 当然没跟多久就被发现了。 谛听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哪里阴暗狭小往哪里钻。 身后跟着的也是个蠢的,还以为一个人能包围三个。 神仙和狗对个眼就知道互相之间的打算。 穗姑暗中施法,模糊男子的认知,将自己的身形逐渐隐藏。 男子只觉得一开始跟着的就是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和一条狗。 小娘子看着比他还高,脸长得不错,就是看着不爱笑。 那狗一看就知道是名贵的,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戒严之后,他好几日都没拐到人了,今日必定要开单! 再不搞点钱买神仙水,他的五脏六腑就要烧死了。 前面是一条死路,“小娘子怎么带着宠物到这里来了,可是迷路了?” 男子估摸着是神志不清,鬼迷日眼的。 方相氏没说话,谛听敷衍地汪汪叫了两声。 “小娘子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去。” 方相氏皱眉,明目张胆地朝穗姑的位置看去。 穗姑眉开眼笑地点头。 方相氏跟着点头。 男子也笑起来,运气真好,碰到个傻的,“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 哑巴的价钱可要差很多啊。 总比没有好,这不还有条狗能补个价吗。 穗姑目送他们离开,才慢悠悠地回江宅。 江玉织:“你就看着他们走了?” 穗姑:“哎呦,你就放心吧我的小娘子,他们不把贼窝掀翻都是好的,你这是在做衣服吗?” 江玉织:“嗯。” 穗姑:“小娘子还有这手艺啊,瞧瞧,瞧瞧,我买回来的这些,如何,好看吗?” 掌柜给她打包的布不知道被扔哪去了,穗姑直接从窄袖里,掏出好几件时兴样子的衣裙。 江玉织缚开碍事的衣裙,补充道:“我做的寿衣。” 穗姑:“那我大概没机会穿了。” 看人裁制衣裳其实挺无聊的,穗姑很快就坐不住了,想着江玉织怎么还不问她点别的问题。 江玉织哪有心思分神,她手上不停,脑子里还要想,要不要给地府打声招呼,照顾照顾阿轲的魂魄。 穗姑:“小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他们俩?” 江玉织:“不去。” 穗姑:“为什么呀?” 江玉织:“忙。” 穗姑叹了口气,坐回小榻上,她真呆不住啊,有这时间,穗姑都想去田里耕两亩地,虽然她是保佑丰收的神,但还没有尝试过自己种地是什么感觉。 没消停多久,织珥又进来了。 “小姐,慈幼院的余娘子带着个小娘子过来了,很急的样子,现在在宴客厅等您。” “余娘子?我马上来。” 谛听走前叮嘱穗姑寸步不离的保护好江玉织,可小娘子连门都不出,穗姑一颗自由的心只好被锁在江玉织身边。 终于有外人来,穗姑欣喜地跟上去。 和余娘子一起来的是钟慈安。 焦急的妇人,满面愁容。 余娘子:“您可算来了,毓秀在您这儿吗?” 江玉织:“她没回去?” 距离鬼市结束过去了三四天,钟毓秀在江宅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放心地回去了。 钟慈安:“钟先生说在您着住一晚起,就没回去过了,江姐姐,先生不在您这儿,能去哪里啊呜呜呜呜我……我好害怕啊。” 她们这些被慈幼院收留的孤女,最是知道失踪的女子可能会经历什么。 江玉织俯身把抹泪的小娘子搂到怀里,轻拍背部,“别着急,余娘子你们报官了吗?” 余娘子:“报了报了,是负责采买的魏娘子去的,她脚程快,我们就来您这儿碰碰运气。” 慈幼院是萧瑶建立的,里头的娘子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女兵,会些腿脚功夫。 几年来,国库空虚,慈幼院只能勉强维持下去,萧瑶也拿不出多余银两来。 现在院里的先生不见了,公主府是必然要知道的。 找肯定不好找,要是谛听在,还能闻出一条路来。 江玉织:“余娘子,你们先回去,路上千万小心,我会想办法的。” 余娘子:“小姐还是在府中,别出去,安全,我先回去了,小姐保重啊。” 钟慈安:“姐姐注意安全!” 江玉织也不放心她们俩,就吩咐织伞暗中跟着,把人送到再回来。 就是那青天白日的,钟毓秀还是不见了。 江玉织:“仙子,谛听现在在哪儿?” 穗姑:“小娘子改变主意了?” 江玉织:“我朋友失踪了,除了谛听我想不出谁能最快找到她。” 摇铃谛听能听到,但是不能保证它在歹人窝里,能不能及时赶出来。 萧佶也收到姐姐传来的消息,一起来的还有禁卫的。 他们交易地点不定,但是今晚会搞一场大的。 京都戒严,女子孩童更难抓了,他们打算先把手上这一批转移出去,也会有一些散户带着带着抓来的女子孩童聚集。 高层也会来,天一亮他们就会想办法撤出京都。 正巧,萧瑶要找到那个先生被捉去了。 鬼市捉的摊主,吐得差不多了,都是经不起拷打的,对自己的上线本就没有什么忠心。 萧佶当机立断,传禁卫军统领,王知易王将军入宫,顺带上白砚锻炼锻炼,入夜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穗姑和江玉织隐去神仙,走进夜色中。 王将军和白砚召集一队五百人的禁卫,换上特质的鞋子,悄无声息地把交易的宅子包围起来。 穗姑:“嗯?怎么这么多人啊,喏,还有个熟人呐,那不是喜欢你的公子哥吗。” 江玉织也看到了和平时很不一样的白砚,冷峻,严肃,她不会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好像擂鼓般,击打着耳膜,垂下眼睫,红眸被遮挡大半,“仙子慎言。” 穗姑:“知道啦知道啦,小娘子还不好意思喽。” 看来拐走谛听他们的和萧佶要捉的是同一伙人。 江玉织也不急了,同穗姑一起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最后一人进入宅子。 禁卫们应该是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一小簇绚丽的烟花,自宅子上方绽放开。 王将军剑指宅门,“拿下。” 禁卫得令,整齐肃穆地推开腐朽的大门。 江玉织这边飘到屋顶上,将院中所有人尽收眼底。 歪七扭八地男人倒了一地,有两三个清醒着,但是被潜入其中的禁卫,打得鼻青脸肿,双手反剪在背后。 女子孩童不在院中。 没有看到谛听和方相氏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江玉织(心动):咋回事,我要活了? [托腮]章节名好难取 脑子笨阴谋诡计也不会写,无脑看哈,经不起推敲 第37章 一锅端 又想起不好的回忆 这处宅院位于桑家瓦子的后门, 背靠城墙。 夜里正是勾栏瓦舍热闹的时候,此刻却静得可怕。 对外宣称户部户籍审查,瓦子被临时封锁起来,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白砚走在禁军后头, 进院子。 王将军守在院外戒备。 空地上一片狼藉,被禁卫制住的一个男子, 见到这阵仗,跪着的双腿止不住地抖动, 黄色的液体从身下蔓延开来。 勾起了白砚不好的回忆。 怎么回回都让他碰到, “先把他带下去, 脏眼。” “是。”禁卫也嫌弃得不行,强忍着厌恶将其捆起来,架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别抓我,别抓我啊啊啊啊啊……”惊恐的声音渐行渐远。 “闭嘴, 吵死了。”王将军被吵得头痛。 男子顾不得王知易的警告, 嘴里不断发出尖叫, 稀少的头发, 一路走一路掉。 王知易是个魁梧的实诚人,你不听我的我就想办法让你听我的。 扎扎实实地一巴掌把男子的脸扇得高高耸起。 正常人早就昏死过去,男子刚用完加了白石散的神仙水, 意识正亢奋着, 愣是挺下来,人倒是懵了, 不停地喃喃着什么,声音是小了。 “帕子,谁带帕子了?!”王知易三十多的人, 一直在前线冲锋,官家登基后才被调回来镇守京都,平日里也不讲究,头一次被手上口水,眼泪,鼻涕还有血液的混合体恶心到。 禁军里也没几个讲究的。 虽然禁军不乏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在王将军的言传身教下,早都不随身带帕子了。 王知易没法子,随手拽过离他最近的一个禁卫,仔仔细细地把手在禁卫身上抹干净。 倒霉禁卫自知躲不过,双眼紧闭,心里恨死这群歹人了。 胆子不大,做得恶事倒不小。 江玉织在宅子的屋顶上,没注意到院外的情况。 下面的白砚盯着禁卫把人全都绑出去。 潜伏的禁卫悄悄在神仙水里加了药,喝了的都倒下了,没喝的还醒着的两个是这里的管事,最先被拉出去的来得最晚,禁卫没来得及在新取出来的水中加料。 白砚:“剩下的人去里间找,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禁卫们:“是。” 几个屋子门扉大开,确实有些瑟缩的女子孩童在里边。 五六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娘子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倔强且毫不畏惧,警惕地盯着来人。 领头的那个小娘子,嘴角渗血,眼睛处还有一大块淤青,“休想带走我们,今日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们这些恶吏得逞!” 白砚少见的穿着件大红的飞鱼服,萧佶亲赐。 先前罩在黑色大氅里,院里比外头潮热,便脱下搭在手臂上。 江玉织莫名想到,他……很适合红色。 “噗,小娘子可别是看呆了啊,人家都进去了,石板路有什么好看的?” 穗姑最爱调侃不好意思的小娘子公子哥,江玉织不是个扭捏的,但面对不熟悉的穗姑,“仙子慎言。” 红眸轻闭,穗姑看她耳根子红透,笑两声也不再说话。 挺拔的身姿在屋内的一众人面前停下,“小姐何出此言,禁卫是来解救各位的,恶吏又是从何说起。” 小娘子冷哼一声,“呵,道貌岸然的狗官,被你们带走的还少吗?解救?又想玩什么把戏!” 江玉织和穗姑从屋顶上下来,仗着凡人看不见,明目张胆地在门口围观。 白砚一听这话,就知道舅舅的朝堂清扫的还不彻底。 “小姐这般认为,我再说什么你们是不会信了,眼见为实,外面的歹人已被缉拿,你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女子仍在怀疑,孩童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真,一看便知。” 白砚清晰地捕捉到女子袖中一闪而过的寒光,怕她伤到自己,只耐心安抚。 “那好,你们先退出去。”女子不再隐藏,探出藏在袖中的手,用碎瓷片抵住脖子,身后众人也一一照做,没有一丝犹豫,“若你骗我,我们誓死不从!” 白砚转身,对禁卫们抬手,“退到院外。” 话音未落,就看见他娘子大喇喇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白砚不着痕迹地顿了一秒,自己走在最前面,与江玉织擦肩而过。 江玉织和穗姑顺势跟着他走出去,不留在路中间挡路。 “谛听和方相氏不在这儿?” “哎呀,我能感觉到他们,小娘子别担心,那两个多半是藏起来了。” 听着娘子旁若无人地和穗姑交谈,白砚脑子转得飞快,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不妥的表现,要不要笑笑? 白砚下意识地认为娘子对温柔亲和的男子更有好感。 后面出来的众人就见大人一改方才的面无表情,高高在上,挤出个诡异的笑来。 这当然是禁卫们对白砚的滤镜,有熟知他的,家中和白砚做过生意的,就知每当这祖宗笑起来,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小娘子们和孩子们是高度紧张的状态,见此更加狐疑,生怕是个圈套。 一路行至院外,满脸正气,怒目圆睁瞪着遍地捆成虫子的歹人的王将军,让小娘子们松了口气。 此人看着就正义凛然,脚踩一个,手拎一个,正在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小掌事。 瓷片离开脖颈,领头的小娘子长舒一口气,差点脚软,被后面的孩子及时扶住,还好,还好,老天有眼。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孩子和小娘子们抱作一团,差点喜极而泣。 王将军听不得女人孩子哭,脑仁疼,他又不管善后的事。 白砚:“带他们去安顿吧,就……” 收尾的禁卫抬着几个箱笼出来了,各个都不轻,有成年男子膝盖那么高。 还穿着摊主衣服的禁卫,上前,“公子,将军,这是搜到的赃款。” 白砚:“抬去府衙,慈幼院也该扩建了,他们也送去慈幼院。” “是。” 禁卫们走了三分一,还剩二百人。 领头的小娘子折回来,走到红衣的大人面前。 白砚后退一步,“何事?” 小娘子不做多想,“我们是最低等的货物,他们还有品次好的,就在桑家瓦子里,具体在藏在何处我不知道,还请大人一定要将他们救出来!”她跪下,狠狠地磕了个头。 “分内之事。” 小娘子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追上不远处等她的队伍。 白砚:“王将军,瓦子里没放人出去吧。” 王知易:“我说怎么官家还吩咐把瓦子围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子,咱们下一步?” 白砚:“分五十人把地上几个押送入牢剩下的一部分看好了外围,一部分跟我进去搜查。” 王知易:“好嘞。”他就爱和不磨叽的读书人一起出公务,不用动脑子。 江玉织和穗姑紧紧跟在白砚后头,他想忽视都难。 穗姑的话非常之多,一会说谛听肯定在瓦子里,一会说回头再给方相氏买两身衣服,过会子又想到街上的早食,问江玉织明日要不要一块去吃。 江玉织一句话都没回,穗姑也没给她接话的机会。 白砚心里嗤笑又得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娘子,娘子只会和我一起用膳,我们第二次见面,她就邀我共进午膳了。 她一个鬼,想来是不用吃的,还费心陪我。 桑家瓦子的掌事名唤桑榆林,今年才二十出头。 他家瓦子传了好几代,杂耍的,说书的,唱戏的要啥有啥。 从不缺钱,深知低调守法不得罪权贵的重要性。 桑榆林还不知道自家犯了什么事,紧张的候在正门,汗冷汗早就浸湿了后背,婢女给他递的手帕都不管用。 他长得胖,不能久站,一见两位大人带着禁军过来,蹭地站好,帕子扔到婢女手上,弯着腰不停作揖,“白白白白公子,还有王王王将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砚:“有人举报你,拐卖妇女,贩卖人口。” 桑榆林惊恐地双膝跪地,身上的肉都抖三抖,大声哀嚎,说话都利索点,“白,白公子!您是知道我的啊!我桑家最是遵纪守法啊,怎么会怎么会……王将军!王小姐前两日还在我这儿听戏,我我我,不曾得罪……” 这话越说越不对,好像说王知易针对他似的,“瞎说什么!我闺女哪有那么小心眼!” 桑榆林用衣袖擦汗,哆嗦着附和,“是,是,是小人说错话了。” 周遭的客人没一个敢上前,动都不敢动。 “呦,怎么还有个要跑的?”穗姑眼尖。 白砚自然听到了,抬头朝二楼走廊看去,确有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挪动两步,见他看过去,又马上不动了。 白砚:“桑掌事是否无辜,待我们搜过便知,在场所有人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若是被误会了,可就要进牢里住两日了。” 不是没有达官贵人的子弟在场,但是谁不知道白砚的身份地位,如今是没有封爵,可身上穿得飞鱼服,还日日入宫帮官家处理朝政。 官家无子,后宫空悬。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众人皆顺从地配合搜身。 一小队人和白砚一起进入楼里。 楼中灯火通明,中间空着,用作表演。 白砚径直登上二人。 穗姑:“白公子敏锐得很嘛,谛听他们估摸着也在二楼,气息很近。” 闻言,白砚懒得自己一个个开门过去,站在二楼朝下面放大音量,“来一队人,二楼的都抓下去,一个都不漏了。” “是!” 桑榆林眼见着不对,莫不是真有什么?他真不知道啊! 他艰难得跪着挪动到王知易脚边,一把抱住其结实的小腿,哭嚎:“将军!我冤枉啊!我真不知道!” 吨位太大,连王知易都踢不动,“桑榆林!松手!” 桑榆林:“我不!将军!我真的冤枉!” 王知易:“松手!还没查出问题,你急什么,莫不是不相信白公子?嗯?” 桑榆林:“还是让我抱着吧将军,安心,万一真有贼人,我,我也……” 王知易:“啧。”想到这胖子还算识时务,女儿喜欢来,他招待的也不错,勉强照顾一下吧。 白砚没有多做逗留,娘子跟着他,他最近运气不行,要再有不干净的,别脏了娘子的眼。 瓦子楼外的桌椅全都搬开,腾出一大块空地。 二楼的果然有收获,每个屋子里都有两三个男子,和一两个女子孩童。 女子孩童要么脸上带着仇恨,要么满眼麻木。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桑榆林把王知易的腿搂得更紧了,“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白砚:眼睛又脏了!娘子的眼睛我来守护! 江玉织:他……好不一样 桑榆林:我真是老实人啊!你相信我! 九号换封面![哈哈大笑] 第38章 收缴 国库略微有钱 桑家老爷子有三个儿子, 大儿子桑榆阳入伍,跟着边军一路南下,死在战场上, 桑老爷子听闻噩耗, 当场倒地不起。 二儿子桑榆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老爷子当时忙于开拓产业, 疏于管教。 三儿子桑榆林便是如今桑家瓦子是掌事,老爷子吸取教训又怜爱幼子, 桑榆林教养不错, 人品也看得过去, 只是爱吃又不爱运动,长得胖一些。 胖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在老爷子眼里不算什么,他深知二儿子是个什么东西,早就在遗嘱里写明, 待他百年后, 桑家产业皆交于桑榆阳和桑榆林, 兄弟二人需保证桑榆广的正常花销。 没想到大儿子走在老爷子前头, 自己也随之而去。 桑家产业全由桑榆林接手。 桑榆广不相信父亲如此绝情,一分钱都不给他留,他的肥猪弟弟又有父亲留下的忠仆护着, 无可奈何之下, 桑榆广蛰伏起来。 桑榆林从浑浑噩噩,沉浸在大哥和父亲双双离世的悲痛中, 逐渐振作起来。 他娘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走了,除去那些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二哥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有了父亲旧人的帮助, 桑榆林也能带着桑家走向正轨,他也愿意养着二哥。 现在二哥却在自家瓦子里搞拐卖的勾当。 桑榆林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气,和他父亲一样当场倒下。 王知易发现不对,及时掐住他的人中。 桑榆广被禁卫挟制,嘴上还不忘嘲讽弟弟,“哈,死肥猪,父亲宁愿把家业交给你个蠢货,都不愿意给我留一分,我倒要让他看看,只有我才能让桑家挣大钱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白砚一个眼神,禁卫就把他的嘴堵起来了。 桑榆林没脸再抱着王知易的腿,半趴在地上往后蠕动。 二楼最后一个房间里的人也出来了。 白狗和身形高大的女子。 女子坦然的模样,差点让白砚以为认错人了。 方相氏……怎么穿成这样了! 抹胸褙子还有一条长裙,好好的一个男人打扮成这样。 怪不得娘子要来这里找。 江玉织也愣住,听穗姑说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谛听和方相氏不知道凡人看不见江玉织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跟着白砚的抓人。 双双提腿就往他们那边走,被禁卫拦住,谛听当场就要发作,怎么自己狗都拦?方相氏也不遑多让,眉头一拧。 江玉织和穗姑再熟悉他们不过,瞪他们一眼,及时止住即将闹腾的两个。 白砚:“胆子挺大啊,连我家的狗都敢拐。” 桑家兄弟两个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个说不出话,一个愧疚难当。 禁卫会意,放谛听回白砚边上。 谛听径直路过白砚,趴在江玉织脚边,瞟了一眼白砚,哼,算他识相。 方相氏脸更黑了。 白砚:“遛狗的……婢女都拐,想钱想疯了?” 方相氏也矜持地踱步到白砚身后,紧挨着穗姑。 吏部侍郎家的郑公子,沉不住气,见不得白砚区别对待,“白公子,为何你家的人就不用被围着,这算是以权谋私吗?” 白砚:“别着急,待会一起回牢里,跑不了的。” 郑公子一听要去牢里,脸都紫了,他父亲管他管的严,今晚是偷跑出来的,万一让父亲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王知易:“白公子,我先带他们回府衙大牢,要给你留几个人吗?” 白砚:“看紧瓦子和后面院子的外围,其余的的都带走,包括瓦子的客人,你说是吧郑公子,我们不能厚此薄彼啊。”他轻笑着扫过郑公子僵硬的脸。 在场的客人沸腾起来。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来喝茶的……” “郑公子自己要去,我明日还有……” “就是……” “闭嘴!吵什么吵,都给老子一起进牢,不关你事查清楚了自然就放了,嚷什么?再吵算你们妨碍公务了啊。”王知易极不耐烦,临了还瞟一眼地上的桑榆林。 “走吧,桑老三,跟你二哥一起去牢里喝茶吧。” “……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先跟我走。” 谛听和方相氏自然要走,他俩一副老不乐意的样子,江玉织见白砚还留着,也不想走,且钟毓秀还没找到。 穗姑叹了口气,“小娘子呆着吧,”从头发丝里凭空抽出一根黄橙橙的稻穗,递给她,“有解决不了的事,就摘下一粒,我就能感知到。” 江玉织:“谢谢仙子。” 谛听勉强满意。 江玉织目送他们离开。 白砚:“剩下的去外面守着吧,看牢了。” 禁卫:“是。” 瓦子陷入沉寂,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火红的飞鱼服上,金色的绣线泛着柔和的光华,夜风温吞地拂过白砚的衣袍,大氅搁置在桌上。 “玉织?” 江玉织正坐在他正对面的长凳上,之间相隔一张饭桌。 人鬼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 白砚不再装作看不见她。 “嗯?你一直能看到我?” “我也不知为何,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也对,白砚早算不上普通人了,障眼法只对不通法术的凡人有效。 江玉织:“谛听和方相氏遇到拐子,将计就计跟着过来了,毓秀失踪好几日了,我来找谛听,让它帮着找找毓秀,只是现下还没有线索……” 白砚坐下,江玉织的头发不久前才变回黑色,指甲也恢复正常,是健康的淡粉色,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勾人。 此刻那双眼睛,盯着桌面没有看他,白砚仍清晰地听到“咚、咚、咚”的声响,在寂寥的夜里格外显著。 白砚放任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仗着江玉织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 白砚:“别担心,毓秀被卧底的禁卫救了,没放她走,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江玉织:“那就好,慈幼院的娘子们都很担心她。” 白砚:“我们去楼里看看?适才只将人带走了。” 江玉织:“不用叫上禁卫一起吗?” 白砚露出个江玉织最熟悉的笑,“我们两个就够了。” 江玉织不再接话,转而打量起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小楼。 上次来这里,掌事的还是桑仕耘,为人诚信,是个很传统的商人。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桑掌事还在不在。 她有时也喜欢来瓦子消遣。 一二楼大部分都被禁卫搜刮过一遍,最主要的还是只把人带走了。 江玉织很快在一楼的一间屋中发现一个瓶显然不属于瓦子的粗糙陶瓶,正想打开检查。 是神仙水的瓶子,白砚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里面加了白石散。” “白石散?”恶心人的禁药,怎么改朝换代了还没被销毁? “害人的药粉。” “我知道。” “应该不止一瓶,我让禁卫进来再查一遍。” “也好。” 白砚几步走到院子里,举起陶瓶展示,“来人,发现神仙水,把陶瓶全都找出来,不可遗漏。” “是。” 禁卫们鱼贯而入。 江玉织已经摸索到后厨去了,她现在还没解除障眼法,只有白砚能看到她。 白砚:“怎么不等等我?” 江玉织不太相信桑家私藏白石散,企图找出其他的线索。 桑仕耘的父亲死于白石散,他生怕最厌恶的就是此物。 江玉织:“你认识桑仕耘吗?” 白砚:“怎么突然提起他?桑家老爷子,几年前去世了。” 江玉织:“去世了?”算算时间,桑仕耘今年快六十,家里也不穷,怎么会去世? 白砚也在灶台边上翻找,检查,“嗯,舅舅登基前的事,他大儿子死在前线,老爷子没撑住,也过世了。” 江玉织不动了,偏头认真地看着的侧脸,“白砚,桑家不可能私藏白石散,我认识桑仕耘,他爹……因为白石散过世,我们是朋友,我了解他,肯定有误会。” 正好白砚扒拉开引火用的一块稻草,下面有块缝隙更大的砖,他使了个巧劲儿,将砖抠出来。 下面有个小匣子。 白砚把匣子拿出来,“玉织,桑老爷子的人品毋庸置疑,但是他的儿子们是独立的。” 江玉织:“好吧,我只是……” 白砚:“我知道我知道,府尹会查明,看我们这趟也有别的收获。” 娘子总是很爱自责,白砚打开匣子转移她的注意力。 摆放整齐的银票,厚厚一打,都是百两一张的,最先还有本账本。 最先从鬼市抓进牢里的,有个是负责后厨的小掌事,正好是桑榆广的心腹之一。 是个皮软的小人,惯会说好话奉承,但是耐不住拷打,稍加审问就全招了。 桑榆广对他倒是信任拉满,桑榆林不然哥哥插手其他地方,桑榆广装装可怜,就拿下了看似不起眼的厨房管理权。 账本和银子全藏在这里,因为厨房是他介入桑家产业的第一步。 白砚:“走吧,最迟明日晚上就会有结果,这些银子充入国库,到时我们可以和舅舅一起商讨,用在何处。” 江玉织:“我也可以?” 白砚:“当然,我和舅舅都很信任你。” 禁卫们离得远,只能隐约捕捉到白公子在小声的自言自语,态度陌生至极。 公子又有什么可怕的打算吗? “公子,又查出几箱白石散。” “和神仙水一起抬走,收队,回府衙。” “是。” 不少附近的百姓,在家里目睹了桑家瓦子里被带走的人,大门紧闭,生怕波及到自己。 第二日,府衙门口就贴出告示和开庭审理的公告。 桑家瓦子搜出禁药,涉及拐卖重罪,将于三日后辰时开庭。 念诵的衙役话音刚落。 “终于抓住了!我隔壁家好不容易得个孩子,才六岁,被拐子掳走,哎呦喂,夫妻两个三十几岁了,才一个,差点吊死在家里。” “那些拐子自家没有兄弟姐妹吗,我家闺女,年后就要出嫁了,被拐走半月有余,现在还没回来呜呜呜呜,天杀的……” “就该直接判凌迟!” “那桑胖子平时看着挺和蔼的,怎么做出这种事。”——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39章 尘埃落定 结案 钟毓秀和张婉莹被移交至府衙后宅, 由府尹夫人照看,一同去的还有鬼市摊主宅子里原本的就在的一位小娘子。 说来也巧,替代摊主的禁卫易容后先是在林子里捡到张婉莹, 刚把她带回去就遇到摊主的同伙。 前来商量过几日卖货的事, 想把手头上的先放在他那儿帮忙看着,自己再想办法弄一个。 禁卫一看垂着头的女子, 正是那日和官家在鬼市争论的那个。 当即应下。 禁卫本就是兵部尚书家的次子,放到禁军中历练来的, 对张婉莹还算熟悉。 最重要的一点, 兵部尚书温家准备和大学士府议亲。 温家次子温岭和大学士的孙女张婉莹。 此前, 温岭偶然见过她一面,在去年的宫中夜宴。 温岭全家都是武将,父亲早前也是冲杀在前线,后来年纪稍大些就被调回京都,哥哥在外地任镇守将军, 妹妹被公主亲卫队招去。 他自己再历练几年, 就会接任王将军的职位。 温岭不喜欢娇柔做作的女子, 京都大部分小姐, 他都不想娶,准确的说他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了。 本想拒绝母亲提议的温岭,在宫宴上见到了张婉莹。 那时, 她正在殿外透气, 温岭负责殿外站岗。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巴巴地凑上去嘲讽张婉莹, 作为大学生亲孙女,连京都第一才女的比试都不敢去。 张婉莹当场怼回去,说这位第一才女小姐, 一群十几岁的小娘子过家家似的比试,作几首酸诗,就自封了? 对面气的只会指着她说“你”,带着婢女拂袖而去。 温岭顾忌着还在上值,否则都笑出声了。 他打算接受母亲的提议了。 他家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上门,温岭就在一棵树上再次见到了张婉莹。 未婚妻很坚强,要不是肚子饿了,连他也发现不了还有个人躲在树上。 温岭漫不经心地回想着,他卸去易容,点出几个禁卫,在府衙后院护卫三个小娘子和府尹夫人。 谛听和方相氏经过正常的审问流程后就随穗姑回江宅。 方相氏听穗姑的话全程装哑巴,只会点头摇头,若是从他嘴里发出男声来,穗姑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 知道钟毓秀无碍,江玉织吩咐织伞去慈幼院报信,自己则把没做完的寿衣赶上,开庭后,要不了多久阿轲就该下葬了。 慈幼院一侧的宅子正好是空的,禁卫联系上屋主后,用搜出的赃款将其买下来。 解救出来的女子孩童暂时住在里面。 白砚天刚亮就入宫向萧佶说明情况。 慈幼院的扩建还需要人负责,萧瑶腾出空,亲自去盯。 府衙的效率很高,距离开庭还有两日时间,结果就出来了。 白砚每日三点一线,早时入宫,午后江宅,入夜回家。 江宅的裁衣室通常都会有两道身影。 一道是忙着理线,裁布的江玉织;一道是拿着簸箕贴在她身后收拾的白砚。 白砚用修复社稷图的正当理由,一日不落地出入江宅。 江玉织没理由拒绝。 白砚端来一壶刚泡好的花茶,倒出一杯晾在小案上,转头又去收拾地上细碎的线头和布片。 嘴上也不停,“尽是些没脑子的前朝余孽,不甘心过穷日子,还想着复辟,散播白石散,企图分散民心,至于种植白石花的地方还需再审问审问。” “拐走的女子大多卖出去为奴为婢,长得好些的卖给富贵人家做妾,也有专门卖出去给人生孩子的。” “不少男童倒是留下来了,呵,妄想培养一支军队出来,痴人说梦。” “京都不少暗地里的赌场他们也涉及不少,大肆敛财,欲招兵买马。” 江玉织拿着银针的手顿住,“成功了?” 白砚将茶递到江玉织嘴边,接着说:“自然不可能,整个夏朝八分的铁矿都捏在父亲手中,剩下两分成不了气候。” 江玉织就这白砚的手浅酌一口,寿衣还差个收尾。 “你想知道……我是如何死吗?” 白砚放下茶杯,迟迟没有动弹,“不想说便不用……” “不,我想告诉你。” 江玉织不看他的背影,垂着头将银针扎入柔软的布料中。 “我家几乎人人都会织补,缝制衣裳,绣艺更是不在话下,家中技艺最好的女子,会入尚衣局供职,上一个是我姑姑,接下来是我。” “那时我有些自傲,理所当然地认为什么我都能补,能做出世上最好的衣裳,爹娘和哥哥都很宠我,所以我在家人面前总有些任性。” “直到我救下何稷,哥哥同我一起把他带回家里,他伤得很重,大夫看不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只能将养着,爹娘怜惜他孤苦无依,便收留他。” 白砚听到熟悉的名字,冷静地在小榻上坐下。 “才十一二岁的人,沉闷得很,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一年过去,我把他当做朋友,但是他在一天夜里……不告而别。” “转眼又是一年,何稷回来了,揣着一块技艺精湛的绣布和一卷金丝线,问我能不能补,我当然说能,他祈求我不要告诉别人,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没放在心上,但确实没告诉别人,他留下绣布又走了,要修补完整很难,我还是做到了,我把布藏到衣箱的最下面。” “他一直没来取,我没等到他,只等到了抄家的官兵,说我家私藏《山河社稷图》,意图谋反。” “多可笑,得社稷图者,可平天下。” “我没家了,我的魂魄从断头台游荡回家,独我一个,我把家里翻了个遍,没找到何稷给我的那块布,我知道,那就是社稷图。” “我也没找到爹娘和哥哥,谢哥和范哥找到我,我去了地府,连黑白无常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那时,我常常想他们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引来灾祸,怪我骄傲自满,毁了圆满的家。” 白砚嗓子像是被堵住了,硬是挤出一句,“不是……” 江玉织的声音平淡无波,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恨呐,我恨我自己,我恨何稷,我恨那个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昏君。有什么用呢?何稷没错,他想活,我想他活。” “我想爹娘和哥哥一定是恨我的,否则为什么不愿意见我,连地府的鬼差都能躲过。” “何稷死了都在护着我,我想明白了。社稷图让我投不了胎,索性就不入轮回,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人间的恶鬼还没有下地狱。” “所以我来了,所以不要放过他们。” “否则我或许会作恶鬼。” 寿衣完成了,江玉织拿起银剪子,剪断多余的线头。 白砚起身,紧盯着江玉织,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搁这桌子握住江玉织空出的那只手。 冰凉的,长着细细的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社稷图只能以江玉织为媒介传递给白砚。 白砚常以身体问题为借口,牵牵手,获得一个拥抱。 “开庭那天,我们一起去看。” …… 两日后。 府尹主持,刑部、兵部、大理寺三堂会审。 府衙外头被气愤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江玉织和白砚混在人群里。 钟毓秀,张婉莹还有那匣子珍珠原本的主人,鬼市摊主从左淮拐来的杨姝。 出庭为人证。 杀害阿轲的男人当然也被逮捕,在听到府尹介绍张婉莹时,还以为见到了鬼,吓得昏死过去。 神仙水,白石散,赃款统统摆上。 陆续带上来的几个犯人,被折磨得说不出话,只有一份盖过手印的供词。 没人质疑府衙的严刑逼供,只觉还不够狠。 人证物证俱全,当庭宣判。 涉案犯人,轻则流放千里终生苦役,重则凌迟,五马分尸。 吏部侍郎家的那位郑公子自然也在其中,不过他只买了几个奴仆小妾,判了流放。 吏部侍郎革职查办。 张大学士在结案时来了,拄着根官家亲赐的龙头拐杖,把孙女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一抬头就看见站在孙女身后,温和笑着的温岭。 老头冷哼一声,“莹莹,咱们回家。” 圣旨也来得及时。 众人纷纷跪下,等徐公公宣旨。 张家义女,张轲,侍主忠勤,蹈明烈之节,临难弗避,奋身卫护,黄全赴死以全贞,志坚金石。 今追赠尔为义成乡君,秩比从八品,准立祠于本乡,岁给祭银二十两。 至此,尘埃落定。 萧佶分派钦差大臣去各地巡察,检任官员,欲将前朝余孽彻底拔出,捣毁白石花种植地。 …… 谢必安难得有空,上来先是欣赏一番新家,再随意说些地府新鲜事。 有个新考上来的鬼差,能力出众,不骄不躁地帮他分担了很多压力。 虽为女子,却比男子更有用,叫轲。 江玉织轻笑一声,没有解释。 谢必安不明所以,追问不及,就又被范无咎捉走干活去了。 钟毓秀更不敢出门了,成日里躲在慈幼院里教书,研究新事物。 偶然结识监工的萧瑶,两人甚是投缘,成了忘年交,经常聚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 萧佶更没空去逮她,这次案子又带走朝中不少人,科举重开迫在眉睫,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兵部尚书特意去找萧佶求了道赐婚的旨意,他听说两家孩子还算投缘,就同意了。 谁知张大学士直接气得告病在家。 萧佶能不知道张培那老匹夫是装的?闹脾气罢了。 知道也没用,一把年纪的人,萧佶不好意思老压榨人家。 第40章 萧王 我是娘子什么人? 夏朝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安平长公主之子白砚受封萧王, 以国姓为封号,明眼人都瞧出意味着什么。 没有大臣敢反对,萧王一家人中, 长公主手握天下粮仓, 其父手握天下财权,萧王自身先后解决左淮疑案, 逮捕前朝余孽,连最为人诟病的寿数问题也似乎被解决了。 可以说朝堂中入狱的臣子, 一半是被官家亲自解决的, 一半是被萧王送进大牢。 早朝宣旨时, 群臣鸦雀无声,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 好笑的是,由于白砚身上并无官职,不用上早朝,旨意的主人公是最后知晓的。 第二件事是七月下旬重开恩科。 各地学子们沸腾了! 接连几年的战乱和整肃, 学子们苦出路久矣。 现如今五月中旬, 时间充足, 离京都远的州县已经开始组织举子往京都进发。 数位钦差大臣到达, 各地严查,又有一大批官员下马,服苦役的林场、矿场等, 还有各地大牢, 人满为患。 萧佶也终于体会到酆都大帝的无奈,缺人手! 没和姐姐, 外甥商议,自作主张的先封王再说,生怕放跑了白砚, 没人帮他。 因萧佶给张婉莹的赐婚,张培还在气头上。 白砚现在也在气头上,脸色阴沉,外甥像舅,和萧佶在地府判案时简直一模一样。 江玉织去参加阿轲的葬礼了,白砚有点控制不住火气,不想把糟糕的心情带给娘子,此刻正在御书房里找萧佶要个说法。 他不在尽职尽责地将奏折分出一半来,帮舅舅处理,反而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圆桌边上,时不时喝一口凉透了的茶水。 萧佶将满是废话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拿起下一本,“你也要和我闹脾气?” 没有回应。 接着道:“从你妥协那天起,不就算是接受了吗?” 白砚嗤笑:“怎么,舅舅晚上去地府断案,是自愿接受的吗?” 萧佶手头的奏折被攥紧,“旨意已然天下皆知。” 白砚:“是吗,那我为什么要牺牲和玉织在一起的时间来帮你呢?” 萧佶:“我是你舅舅。” 白砚:“你下旨的时候把我当外甥了?连我娘都不告诉。” 一整壶凉透的茶水被白砚一滴不剩地饮尽,也浇不灭心里那股子暗火。 徐公公在门外听到他们好像吵起来了,主子吵架,做奴才的不敢插一句嘴,他都不敢,其他小太监更是不成,徐公公飞快地新上了一壶下火的凉茶,弓着腰退出去。 萧佶放软态度,“你要不是我外甥,我能有机会封你?明泽,你是看着舅舅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如今这个国家正在迈上正轨,只缺少一个继承人。” 白砚保持沉默,他已经想清楚萧瑶先前说得话了,娘子一只鬼,在地府有权有势,根本不需要凡间权力的帮助,去哪里不是来去自如? 还不如他死后,考取个鬼差帮助来得大。 他从来都不是个胸怀天下的人。 白砚和父母对他的教导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在江玉织出现以前,他没有目标地活着,漫无目的的等死,闲暇之余打理家中产业,权当报答养育之恩。 他以为自己天生冷漠。 萧佶迟迟听不到回答,放下手里的奏折,打算下一剂猛药,“你陪玉织?你是她什么人你就陪她?我还在地府时就认识她,”只是听说过,反正白砚不知道,“若你没有社稷图,你看她搭理你吗?如果我说要她入宫来帮我,凭我们的交情你说她会拒绝吗?” 萧佶其实是想召江玉织入宫,掌尚衣局,但他刻意言辞模糊,他和江玉织也并没有多少熟。 白砚意料之中地入套了,要是舅舅要纳娘子入后宫,朝臣们肯定欢欣鼓舞地接受,官家改变主意要开后宫,管他是谁,有一就会有二。 娘子显然和自己不一样,不会冷眼旁观世态炎凉,舅舅只要说明要她做皇后,共同临朝,帮万民脱离苦海,她可能会纠结一阵子,但最后必然会应下。 无论江玉织和萧佶是否做了真夫妻,都不是白砚能接受的结果。 白砚差点把手里的瓷杯捏碎,喉头顶上来一股腥甜的味道,被他咽下去,“呵,舅舅。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萧佶假笑,“是嘛,你多跟我一阵,就能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人。” 白砚:“等着吧舅舅,旨意我接下,但是你最好小心点,一物降一物,总有人能治你。” 萧佶:“呵呵。” 白砚狠狠地将瓷杯砸在桌上,拂袖而去。 两人不欢而散,萧佶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奏折他今天又要一个人处理! 大学士府。 阿轲的葬礼来的人不算多。 钟毓秀和萧瑶都到场了,张婉莹本就认识长公主,又和钟毓秀同陷泥潭。 三个人站在阿轲的棺材前,难掩悲伤地上来一炷香。 江玉织做的寿衣是张婉莹亲手给阿轲穿上的。 四个年纪各不相同的女子因葬礼聚到一起。 张婉莹跪在软垫上,腰间系着一块白布。 张家是云水迁来的世家,在萧佶召令下来前,张家避世多年,张婉莹几乎没有玩伴,身边的下人都是家生子,礼仪周全,只会跪在地上求她,不要做这不要做那。 阿轲不一样,她教会了张婉莹很多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都怪自己的任性。 眼睛早早哭肿。 江玉织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张小姐,乡君已逝,或者人更要好好活下去。老一辈人说,死去的忠义之人,在地府也能谋个一官半职,来世必能投个好胎。” 张婉莹这才抬头,是给阿轲做寿衣的掌柜。 “掌柜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阿轲她……”帕子将脸颊上的泪痕擦干,“我对不起她……” 江玉织该说得都说了,不再多言,钟毓秀和萧瑶都在外面等她。 “若是张小姐想散散心,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我和毓秀都乐意奉陪。” “……谢谢。” 话已至此,江玉织俯身行礼,出了大学士府。 府外等她的还有刚来不久的白砚。 白砚正在和一个禁卫说话,见她出来,匆匆结束交流,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朝她大步走来。 白砚:“接下来要回去吗?” 江玉织不在状态,“嗯嗯。” 白砚:“刚才那个是兵部尚书家的次子,温岭,在禁军任职,先前应该见过。” 江玉织:“嗯嗯。” 白砚:“铺子里最近比较清闲,过几日要不要去庄子里住几天,娘种的果子快成熟了。” 江玉织:“嗯嗯。” 围观的萧瑶笑出声来,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从门口走到马车前,嘴就没停过,这时候想起来你娘我还有个种水果的庄子了。 舅舅和娘不仅不帮自己,一个威胁,一个嘲笑,白砚捂住胸口,泄出一声疼痛难耐的低吟。 江玉织终于把注意力挪到白砚身上,上车的脚步方向一转,伸手扶住,关切地问:“怎么了?又疼了?握手会好点吗?要不抱抱?” 白砚双眼紧闭,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江玉织身上,牙关咬紧,半晌才从喉眼里挤出一个字,“抱……” 钟毓秀目瞪口呆,这这这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她手上正在写后几册的那篇,被取走的几册里,好像就有这么一段。 萧瑶看不下去,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儿子,他难受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演得太假,怕是只有玉织会信。 怕再呆下去,自己憋不住拆穿,小声和钟毓秀说想先回慈幼院。 钟毓秀自从认识萧瑶后,就很依赖她,重要的是长公主是萧佶的姐姐,非常有安全感! 两人上了自己的马车。 江玉织的手从白砚的胳膊下穿过,紧紧搂住他的背,轻轻拍打,马车拦住了过往行人的探寻的视线。 “好些了吗?” “……没有。” “还是很疼?” “嗯……咳咳咳。” “我们先上马车?回家让阿听看看。” “好,我想歇会儿,咳咳,若是到家还是难受,再麻烦阿听吧。” “嗯嗯。” 白砚全程枕在江玉织的腿上,单手盖住眼睛。 江玉织看他确实难受的不行,特意吩咐马夫慢点,以免颠簸。 心里想着是不是日日入宫累着了,按理说社稷图修复得差不多了,越来越完整,已经能自主吸引散落的残力。 江玉织能感受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有丝丝缕缕的残力,敲她的窗子。 最开始还会吓一跳,后来就习惯了。 只要不是被困在凡人体内的残力,都在陆陆续续回流。 换而言之,社稷图应该已经不需要吸取白砚的生命力来维持运转了,且白砚的确很久没发病了。 江玉织抬手,揉揉白砚的太阳穴。 那人红得要滴血的耳垂被盖住眼睛的手臂遮住,不漏破绽。 江玉织:“要不要和你舅舅说说,明日休一天?” 白砚:“舅舅不会同意的。” 江玉织这时候恼了,手上没注意轻重,“怎么人都病了,还不让休息?” 白砚:“嘶——” 江玉织要收回的手,被白砚及时握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殿下去和他说。” 白砚:“我不想让娘为难,她心疼弟弟也心疼我。” 江玉织:“那我去说,我们至少曾经同在地府生活过,你刚封了王,合该有个谢恩宴,再授官职走马上任,这段时间都是休息才对。” 白砚:“那就麻烦玉织了。” 果然,舅舅和娘子的关系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说:谢恩宴啥的都是编的哈 40-50 第41章 青玉圃 好吃的瓜果 马车走得再慢也有到的时候。 白砚凭借努力, 成功获得夜宿江宅的机会。 同江玉织的正房仅仅相隔一堵墙。 唯一不满的地方是,很久没闲下来的江玉织想要放松放松——在屋外晒月亮,拒绝了白砚陪同的要求。 理由是病还没好, 夜晚寒凉, 易感风寒。 白砚只有憋憋屈屈地回内室,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看她。 摇摇椅还是寿衣铺子里的那张。 弯月高悬。 白砚毫无睡意。 从左淮回来后,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却找不出记忆断层的地方。 看江玉织躺在那儿,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两三缕金丝伴着夜色, 无知无觉地向着江玉织游来。 细细的一条残力, 先是畏畏缩缩地试探着前进,一拱一拱。 鬼鬼祟祟地靠近江玉织覆在腹部的手。 素净修长的指尖下意识地动动,惊得一缕金丝向后弹去。 还有一两缕在脸颊处蹭蹭。 江玉织感受到些微的痒意,知道是什么来了,嘴角勾起个不易察觉的笑。 安魂铃散发着柔柔的光华, 太过细碎的残力不会引起反应, 但是白砚总是围在她身边, 江玉织已然习惯耳边没停过的清脆声响。 残力见她不排斥, 跳起来钻进江玉织的体内。 白砚好似听到了一声愉悦的欢呼,自己的心里也涌起来路不明的喜悦。 后宅住着的赵凭风望着窗外同一轮明月,他已经好久没屋子。 近几日来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被拉出去了, 但又被某种力量禁锢, 动弹不得。 他没放在心上,本就是偷来的时日, 要是死了,江小姐他们就不会为难了吧。 …… 京郊的庄子叫青玉圃,里头种着西瓜和甜瓜。 西瓜是海的另一边传来的舶来品, 萧瑶培育出好几代,味道和产量都有所提升,大受夏朝百姓欢迎。 甜瓜本就是夏季应季的瓜果,白皮白心,清甜多汁,有脆的也有软的。 青瓜圃是萧瑶的培育田,只有三十亩,庄头姓罗,早两天就收到主子要来的消息,把正房收拾出来。 有女客来,罗庄头特意带着妻女一起出来迎接。 谛听从不会错过找乐子的机会,首先蹿下马车,钻到地里去了,一起来的还有穗姑和方相氏,这三个总是形影不离。 罗庄头的女儿一看有条狗冲出去,当即就要上前,被父亲阻止了。 “草民见过萧王殿下。”罗庄头一家人齐齐跪下行礼个大礼。 白砚刚封王,庄头就改了称呼。 “不必多里,还是寻常称呼即可。” “是,少东家,这位是内子罗娘子,想吃什么吩咐她即可,这是小女罗芸豆,负责伺候女客们。”罗庄头一一介绍家人。 庄子的佃户不多,都在庄子周围各有住处,青玉圃也不大,只住着罗家一户人,日常管理庄中事物。 白砚稍提一下江玉织的姓氏,叮嘱罗家那条白狗和身后的两个都是贵客,不可怠慢,就带着江玉织先进庄子修整。 罗庄头亲拍一下女儿背,“愣着干嘛,快去给少东家带路。” 盯着白砚背影发呆的罗芸豆回过神,“噢好,爹。” 穗姑把一切都看眼里,嗤笑一声。 罗庄头没忘白砚的叮嘱,弓着腰,恭敬道“两位贵客,是先休息还是去田间逛逛?” “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走走。”穗姑随口回他。 “好的。” 话落,两个神仙就去地里找谛听。 罗芸豆小跑着追上前面的主子,努力压制喘息,轻声细语地搭话,“少东家,正房是我和娘亲自收拾出来的,我,我带您去。” 话落,她偷瞄一眼白砚的侧脸,脸颊微红,“江小姐住哪儿?要再收拾出一间来吗?” 白砚把视线从江玉织身上挪开,疑惑地看罗芸豆,只觉得这小娘子说话奇奇怪怪的,“自然是和我一起住正房。” 罗芸豆有点急了,“可是,可是少东家还未成亲……” 白砚更疑惑,“与你何干?” 罗芸豆脸刷一下就白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是,是,是我多做了。” 她不再多言,埋头领路,到了正房,草草行了个不标准的礼,转身跑掉了。 江玉织看她离开,“噗”地笑出声来。 白砚才用帕子把屋外的石凳擦一遍,听到笑声,先是跟着笑,“坐吧玉织,在笑什么?” 江玉织依言坐下,“庄头的女儿看上你了。”此前,家里也有婢女喜欢她哥哥,被拒绝后,伤心的样子和罗芸豆如出一辙。 白砚:“何出此言?” 江玉织施施然地露出个神秘兮兮的表情,“不告诉你。” 白砚叹了口气,故作无措,“玉织总有很多秘密,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轮到江玉织愣住了,怎么做?哥哥大多是拒绝的,他定亲了,未来嫂嫂本来早就该嫁进来,奈何家中父亲去世,要守孝三年,也幸好没嫁进来,不然…… 白砚刚封王,身体又好起来,长得更是不差,京都不知多少小姐想必都趋之若鹜,罗芸豆虽然只是个农户家的女儿,但是长公主向来不是眼高于顶,门第为牢的人。 若白砚真的喜欢她,应当是会同意的。 白砚,会喜欢罗芸豆? 江玉织面上凝固住。 不可能,刚刚他的态度…… 罗娘子打断了江玉织的思索,和罗芸豆喜怒形于色不同,罗娘子是个还算沉稳的人,恭恭敬敬地端着盘切好的瓜果来给主子们平常。 少东家和江小姐面色如常,但罗娘子总觉得脊背发凉,少东家在瞪她,她也不敢仔细确认,匆匆退下去。 “殿下好厉害!这瓜比我吃过的都要甜要脆。”江玉织叉起一块寒瓜,咀嚼时清甜的汁水充满口腔,寒瓜的子被剔出去留种,吃起来非常便捷。 白砚掩住面上的失望,也吃了一块,食之无味。 …… 罗娘子回到厨房,罗庄头也在。 佃户们为表尊敬明天要来给少东家请安。 他们算是皇家的庄子,账面上出不得错,罗庄头正在一一整理。 晚上主子们的饭食也不能出错。 罗娘子急匆匆地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喝了满满一大碗水。 罗庄头检查库存的动作停住,“怎么急成这样?” 罗娘子喘口气,缓过来,“咱家得罪过东家吗?” 罗庄头脸色一变,“不可能,真得罪了殿下还能让我管着庄子?” 罗娘子不解,“我也是这么想,但是,刚才我总觉得少东家在瞪我。” 罗庄头:“瞪你?不应该啊,长公主最是和善,少东家人有点冷,对待下人也很不错。” 夫妻两个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在接下来的几天更加小心。 他们的女儿罗芸豆正在议亲,把主子伺候好了,随意赏点东西下来,女儿的嫁妆就能更体面些。 说起这事儿,夫妻俩就头疼。 罗芸豆被他们宠坏了,人还算机灵,就是眼高于顶。 平日里吃穿不愁的,家中还是皇庄的管事,一般的农户人家她竟然看不上了。 罗娘子接连找了好几个厚道人家,罗芸豆都不情不愿的。 罗娘子能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总不是觉得对方配不上她吗? 可是,究根结底,他们家也是农户啊。 那有学识的人家,也是看不上他们的。 唉,不知女儿何时能清醒过来。 实在不行,只能多给点嫁妆。 罗芸豆擅自跑掉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暂且不敢去爹娘面前,就蹲在田边的树下,愤愤地拔草,顺便盯着所谓的贵客,以免他们破坏了她家的瓜田。 谛听毛长,热的不行,寒瓜是凉的,它抱着一个瓜,在太阳底下打盹。 穗姑原本这个瓜敲敲,那个瓜敲敲,想不依靠法力选出个绝世好瓜来,方相氏一言不发地帮她打伞遮阳。 周围一圈的草都快被罗芸豆拔光了,她自认小有姿色,还认识字,刺绣的水平也不错,可是她娘给她找的都是什么人啊。 注定要种一辈子地的庄稼汉,给人做家具的木匠,一身蛮劲的粗野猎户……她一个都不想嫁。 哪怕媒婆说得再天花乱坠,罗芸豆总觉得自己能有更好的选择。 再不济也得是个考过功名的秀才吧。 她家可有三十亩地和那么大个庄子呢,还认识长公主……和萧王殿下。 萧王殿下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俊朗,真正的世家公子就该是这样吧。 萧王殿下还没成婚就要和那位江小姐住一块,那自己应该也是有机会的。 想到这,罗芸豆脸上蔓开红晕。 先前殿下冷言相待,一定是还不了解我,等我们熟悉了,给王爷做妾也比随便嫁个农户要好吧。 罗芸豆只觉得荣华富贵都在眼前,触手可及。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蝉鸣以及穗姑拍瓜的声响。 谛听放松警惕,耳朵失守。 陡然听到,有人想和织织抢人!白砚还没被接受呢,就开始招蜂引蝶了?岂有此理! 它猛地睁开眼,穗姑正好在拍它边上的一个瓜,四目相对。 穗姑笑意盈盈:“谛听大人怎么醒了?” 谛听:“你去树下,敲打敲打那个凡人。” 穗姑说着话,扭头,“什么凡人还要大人费心啊。” 是适才盯着白公子看得那个啊。 穗姑:“呵,走吧,阿方,有个小娘子认不清自己噢。” 方相氏:“嗯。” 两个神仙悠悠然朝罗芸豆走去。 …… 院子里的白砚,想回到刚才是话题,又找不到机会,那怕再多一盏茶是时间,娘子就能正视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了。 他懊恼地几下把盘子里的瓜吃掉大半。 江玉织没见过白砚吃这么快过,难得真这么喜欢? “要不,我们自己去摘点?我也很喜欢你吃的这种。” 白砚琥珀色的眼睛缓慢得对上江玉织的红眸,“喜……欢?” 之前没发现,现在看白砚的瞳色是不是变浅了? “嗯,这个瓜,咱们一起去摘?” “……噢,好啊。”——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玉织会喊殿下的只有长公主,萧瑶嗷,这两个字单独出现在她嘴里就是指萧瑶 第42章 肖想 罗家佃户 “贵客, 还请注意点,地里的寒瓜都很贵。”罗芸豆见着所谓的贵客朝她走过来,木着脸“好心”提醒。 穗姑笑意不达眼底, 站在油纸伞的阴影下, “小娘子懂得真多呢,这瓜种得真不错, 都是你家的么?” 罗芸豆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 青玉圃的瓜地都是我家的。” 穗姑:“是吗?你家和官家是远亲?” 罗芸豆愣住, 随机脸颊涨红, “……不是。”不过还说不定呢。 “既然不是,那将皇庄的地占为己有……我想想,应该判什么罪呢?”穗姑做思考状,单手轻点下巴。 “你胡说!我,我家没……”罗芸豆急得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见识少, 轻易便被人拿住话柄。 “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不要肖想的好。”穗姑收敛笑容, 言尽于此。 罗芸豆鼻头一酸, 快哭出来了,再也呆不下去,扭身跑回庄子里去。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 穗姑知道接下来这小娘子怎么想的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准备回地里继续挑两个瓜。 方相氏少见地发出了疑问,“阿禾, 谛听不是说要敲打她?” 穗姑像被噎住一样,回头看他,“?” 方相氏满脸认真, “不然我来?我下手有分寸。” 穗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木头!还我看伞你也别打了,打什么打。” 方相氏点点头,当真把伞收起来,又眼巴巴地等着穗姑的下一步指令。 穗姑想起他往日的作为,顿时更气了,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二话不说埋头走进瓜田里。 方相氏老实巴交地跟在后头。 低头羞愤而回的罗芸豆,正巧撞上要出去的白砚和江玉织。 她略过江玉织,想径直冲到白砚面前诉苦,“萧王殿下”四个字刚出口,就被白砚后退一步,躲到江玉织身后的动作打击到。 呜咽的腔调从罗芸豆嘴中溢出,“殿下……” 白砚像躲瘟神一样,连话都不想回她,自然下垂的手拽住江玉织的衣袖。 比江玉织还高半个脑袋的人,就快趴她背上了。 侧头看他一眼,水润的眼眸祈求地盯着自己。 噗,江玉织差点笑出声,清清嗓子,随口道,“罗小娘子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萧王殿下病还没好,不宜接触生人。” 罗芸豆直觉这位江小姐说的假话,一定是怕殿下和她熟悉后,喜欢上她,于是撇撇嘴,“江小姐,我怕地里的几位贵客伤了瓜地,来和殿下禀报一声。” “我们正要去看,就不劳罗小娘子费心了。”江玉织马上就反应过来她这是告状呢,脸也沉下来。 “地里的瓜都是我们精心照料着的……” 话音未落,白砚也意识到不对,眉头紧锁,“公主府的地,损失自然由公主府承担。” “可是,殿下……”罗芸豆一听白砚和她说话,又巴巴地望着他。 好在罗娘子久不见女儿回来,自己出来找了,看到女儿那作态,魂都要吓飞了,三步并作两步,扯住罗芸豆强硬地按着她一齐跪趴在地,“少东家,小女年纪小不懂事,僭越了,还请少东家和贵客们不要怪罪。” “娘!”罗芸豆不满地低声叫道,又挣脱不开常年干农活的妇人的手。 罗娘子瞪她,小声呵斥,“闭嘴!” 白砚这才上前一步,把江玉织护在身后,摆摆手,“无碍,下次注意便好,长公主还是很看重罗庄头的。” 罗娘子又按着女儿磕了两个头,“是是是,民妇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多谢少东家开恩。” 两人匆忙退下。 江玉织看她们走远了,才调笑,“嗯~明泽好威风呐。” 白砚故作正经地咳嗽,“咳咳,知道就好,我也很看重你,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小心我把你关在萧王府里再不让你出来。” 江玉织:“我好害怕呀。” 白砚忍不住,“噗。” 江玉织也笑起来。 瓜田里。 油纸伞打开着斜靠在谛听边上,打下一片阴影。 只要方相氏在的地方,穗姑就会挪到离他更远的地方。 江玉织不解,平时这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把油纸伞举起来递给白砚,蹲在谛听旁边,悄声问,“仙子和方相氏闹矛盾了?” 谛听懒洋洋地翻个身,背对着江玉织和白砚,“不想知道。” 看来矛盾不大,江玉织也不管了。 “走吧明泽,我想吃甜瓜,离这里远吗?” “不远,就我们俩去?” “嗯嗯。” 谛听翻身而起,“我也要去!” 江玉织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还是躺着吧,别让那两个神仙吵起来,真毁了这片瓜田。” 谛听:“穗姑是青苗神,她在这地里站一会儿,下次这片地保证是收获最多的。” 江玉织:“那也不行,方相氏还是煞神呢,你还是看着吧,本就是你自己承诺要盯着他们的,不是吗?” 谛听哼出声来,小声嘟囔句什么。 江玉织没听清,“啥?” 谛听“咚”地又趴下,用屁股对着他们,“我说,不去就不去,跟谁乐意似的。” 江玉织安抚地摸了两把谛听的背,“我给你多找几个,让你吃到饱,如何?” 谛听:“哼。” 江玉织:“那我走啦。” 谛听:“哼。” 江玉织对谛听的小脾气习以为常,顺了几把毛,就和白砚朝甜瓜地去。 伞给谛听留下来了。 听到他们走远,谛听才闭着眼睛又嘟囔一遍,“招蜂引蝶。” 甜瓜地不远,但也要顺着田埂走一段时间。 午后日光正烈,白砚苦于自己的不周到。 这么大的太阳,娘子一个鬼,能撑住吗? 过于炙热的眼神凝聚在江玉织身上,起初还以为是阳光,侧头一看,发现是白砚在盯着她。 江玉织停下脚步,歪头表示困惑。 白砚也停下,“玉织是不是晒得难受了?” 江玉织:“没有啊。” 白砚:“阳光不会伤到魂魄吗?” 江玉织:“会,但是我有安魂铃。” 腰间的铃铛泠泠作响,比初见时声音小多了,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安魂铃里大部分残力都被转移到白砚体内,反应便不会那么大。 白砚:“当真?” 江玉织:“真。” 带着寒意的手握住温热的手。 江玉织:“是不是凉快多了?” 白砚:“嗯……我脸上也有些热……” 江玉织顺势双手捂住白砚的脸。 确实很烫。 手下的温度不仅没有下降,还有上升的趋势。 “真这么热?那我们走快点吧,前面有个草棚。” “好。” 烈日灼灼。 江玉织牵住白砚的手,加快脚步。 别是要中暑了吧。 草棚里有个守田的农户,昏昏欲睡地靠在草垛上,桌上的两三个陶碗,还有缺口。 江玉织扶着白砚在桌边坐下,轻声唤醒农户,“大伯,打扰了,可否给我们点水喝?我朋友可能中暑了。” 农户眼都不睁,懒懒地指着桌上的陶罐,“喝吧喝吧。” “谢谢大伯。” 江玉织抱起陶罐,倒出半碗沁凉的清水,递给白砚。 白砚倒是想自己倒,可娘子不让,生怕他搬不动罐子,砸地上,反而浪费了水。 农户这时也起来了,半眯着眼睛坐下,打量着两人,“你们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大热天的,怎得到地里来了。” “家中无事,便想出来走走,大伯今年收成如何?”江玉织随口问。 “呵,收成?收得再多又如何,总不是都要交出去。” “交出去?青玉圃的租子只占总收成的十分之一,怎会都要交出去?”白砚刚缓过来,就听见不妙的话。 农户:“十分之一?呵,我家每年至少要交三分之二出去!剩下的卖出去才勉强够全家糊口的,那罗庄头惯会装可怜,这年头谁家不苦?庄头家怕是要富得流油了吧。” 白砚:“为何不告到府衙去?律法规定佃户的租子不可超过十分之三。” 农户冷笑:“罗庄头是公主府的人,谁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公主的意思,谁敢去告?别的地方也不好过,在这里好歹能活下去。” 白砚:“我知晓了。” 农户:“你晓得有屁用,俺们该难过还是难过。” 白砚:“青玉圃也该换人了。” 农户不屑地喝了口水,“你谁啊,说换就能换。” 白砚抿唇不说话了。 江玉织顺嘴接上,“大伯,这位可是刚封的萧王殿下,公主的儿子。” 农户:“凭他是谁,公主的……啥?公主的儿子?萧王?” 江玉织:“是呢。” 农户:“小姐,你可别唬俺。” 江玉织:“等明日,大伯不就能知道了。” 明日,佃户要去庄子里给东家请安。 农户当下就相信了,局促地站起身,长满硬茧的双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又擦,结结巴巴地,“少,少东家。” 白砚最不想受这些老实农民的礼,他娘的府中好些老农,都待他像亲人一般,“大伯不必多礼,快坐下吧,我还想知道点庄子里的事,能再给我们讲讲吗?” “诶,好。” 他们这些农户大多是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没有自己的地,只能租。 最开始青玉圃的租子确实是十分之一,佃户们都能活的很滋润,还能攒下点钱。 自从前任庄头被调走,罗家人来接管,第二年租子就从十分之一涨到五分之一。 罗娘子去收租时,只说主家也不容易人,维持下去也需要银两。 佃户们都很感激公主府的收留,手头也有余钱,便没有什么反对的心理。 到今年,更是直接涨到三分之二。 没人知道是不是公主府的旨意,敢怒不敢言,瓜果卖得贵,交出去的虽然多,但也不是活不下去,且种子都是公主府出的,佃户们也不多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白砚:[可怜][可怜] 来晚了,滑跪,改到0点更,最近太忙了 第43章 农家小夫妻 喜滋滋地穿上衣服 没人愿意为了租子缩衣减食, 尤其是听说罗庄头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正在寻摸人家,嫁妆之丰厚令人咋舌。 面对媒婆, 罗娘子一改哭穷的嘴脸, 放言,若是能找到读书人家, 陪嫁都好商量。 佃户们怒了,又找不到门路推罗家下台, 有几个冲动的甚至想出把罗家人套麻袋扔到山里去喂狼的办法。 还没来得及实施, 就收到消息, 主家来人了。 白砚其实对罗庄头有印象,是从西北打到京都的路上捡的,这样的人公主府不少,能力强的进工部任职,普通的农人就被分配出去管理庄子田地。 大伯叫黄山, 他越说越愤慨, 结束时猛灌一口凉水。 白砚向他承诺, 不出三日, 此事必然能解决,还需要他配合。 黄山连连点头。 他们稍作休息,黄山戴上草帽, 亲自去地里挑了四五个甜瓜, 装在布兜里递给白砚,被江玉织抢先接过。 信誓旦旦地保证肯定甜。 白砚便唤他明日去庄子里领钱, 瓜算作他们买的。 包括穗姑他们在寒瓜地里摘的,本就是要明日一起算给佃户。 黄山推拒一二,最后还是应下。 最迟夜晚, 阿昭就会带着公主府的账房来查账。 此行除了游玩避暑外还有个例行巡庄子的任务。 往常下面的人被罗庄头糊弄过去,这次白砚亲查,是断不会放过他。 差不多也到晚膳的点了,回程路上凉快许多,寒瓜地里的谛听几个已然回庄子里去了。 白砚和江玉织什么都没说,装作无事发生,泰然自若地回到正房,谛听他们几个也在。 布兜里的甜瓜倒腾出来两个,谛听不乐意吃没削皮没切的。 穗姑也惯着它,素手拂过两个椭圆的甜瓜,白光微闪,晃眼间,切好且摆放整齐的瓜就堆在盘子里。 黄昏时分,阿昭和账房们便来了。 罗庄头不甚在意,又不是没来人查过账,他还没被查出来过。 倒不是先前的人无能,只是青玉圃每年都没缺过租子,回回都按时上交,来查得人自然只查了庄子对公主府的账,至于庄子对佃户的账,想必那罗庄头定然不止准备了一本账本。 夜深人静的时候,谛听高度警觉,关闭耳朵,生怕有听到什么烦狗的动静,恼得它不得安宁。 罗芸豆的不死心理所当然地没被谛听听到。 母子两个躲在屋子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隐约能从屋外断断续续地听出罗娘子先是否认,“不行,不行。”的声音。 再是罗芸豆撒着娇的祈求。 罗娘子沉默片刻,竟然应允了。 …… 佃户们约莫午时过来,白砚想着解决了罗家,正好顺道请佃户们吃顿好饭。 离午时还有些时候。 穗姑昨晚思来想去,还是气不过,狠狠地揍了方相氏一拳,没用法力,但方相氏对她向来不设防备,当下一只眼睛肿得老高,人都懵了。 当晚方相氏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谛听吓得不敢离开,顿觉江玉织说得有理,死守住他们,不放出屋子,这俩神仙好像真能打起来。 虽说是穗姑单方面的,方相氏从始至终都不明所以。 阿昭来时带了消息,说是萧王府收拾得差不多了,委婉地告知白砚,官家希望他早些回去。 白砚嗤笑一声,听不得别人喊他萧王殿下,更不想回去。 他讨厌舅舅强塞给他的爵位。 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些水汽,昨日未吃完的甜瓜还剩三个。 江玉织站在屋外的石桌旁,手指轻轻敲了敲一颗胖胖的甜瓜,侧耳听着声响,“这个熟透了。”转头对刚从偏房出来的白砚笑道,“萧王殿下,要不要尝尝。” 白砚一身农家汉子的朴实打扮,上身只穿了个无袖棉布褂子,裸露在外的手臂,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下身则穿着条棕色的宽脚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布鞋,手里还拿着顶草帽。 要不是人长得太白,还真像个农家子。 白砚闻言挑眉,“江小姐选的瓜,本王自然要尝。”他故意把“本王”二字咬得极重,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欸!萧王殿下!您可别碰那些脏东西。”一道尖细的声音插进来,罗芸豆提着裙摆,像只花蝴蝶似的从小院外奔来,手里还捧着个精致的果盘。 得了母亲支持的罗芸豆,更像是只想要开屏的野山鸡。 “这是我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在井里冰镇过,切成小块,用银签子才和您的身份。” 说罢,罗芸豆目光先是落在白砚身上,整个人都呆住,又下意识地瞟了眼江玉织,忍不住在心里嘲讽。 江玉织今日也穿得很是质朴,鹅黄的裤裙,象牙白的交领短衣和一件半臂,早就变回黑色的长发,编成麻花垂在胸前。 和罗芸豆那身桃红色的绸缎衣裙形成鲜明对比。 坐在窗边围观的穗姑和江玉织同时笑出声。 穗姑习惯性地侧头同方相氏小声说话,“你瞧,庄头那女儿穿得和城里的小姐都没什么两样了,不过咱们江小姐和白公子今日倒真像一对乡下小夫妻。” 方相氏:“嗯?哪里像?” 穗姑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学着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像。” 方相氏摸不着头脑。 江玉织抿着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压下,这罗家小娘子自从见到白砚,眼珠子都快粘他身上了,一会儿要送瓜果,一会儿递帕子的,白砚通通拒绝,但这殷勤的态度,实在让人起鸡皮疙瘩。 白砚理都不理她,径直走到江玉织身边,将草帽盖到娘子头上,伸手拍拍那颗还沾着泥巴点子的甜瓜,“江小姐的眼光一向很好。” 罗芸豆的脸顿时垮下来,手里的果盘都要端不稳,江玉织不知为何心里不爽,出于礼貌还是好心的给她解围,“罗小娘子,这瓜确实不错,不如我们一起尝尝?” “谁要和你一起吃!”罗芸豆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礼,连忙补救,“我是说,这种粗鄙的吃法配不上殿下的身份……” “注意身份。”白砚脸色沉下来,“在公主府的庄子里,江小姐是主子。” 罗芸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银签子叮当掉在盘子里,又弹到地上。 不等她辩解,阿昭就拿着账本来赶客了。 罗芸豆只好不甘心的离开。 江玉织才隐晦地瞪白砚一眼,“穿这么点,像什么样子。” 白砚愣住,稍一思索就喜滋滋地回屋换了件上衣。 见佃户们的位置定在昨日的草棚那。 届时罗家三人要和他们一起去田间,庄子里就只剩下阿昭带来的人,以及谛听他们。 不大的草棚里,只有白砚和江玉织坐着,还围着阿昭和几个公主府的下人。 罗家人不敢靠的太近,只得站在午间的烈日下,晒得满头大汗。 时间还早,佃户们陆陆续续地往这边走。 田那头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佃户扛着锄头走来,见到几人连忙行礼。 “大伯,你来得正好。”江玉织招手道,“帮我们摘两个瓜吧。” 正是黄山,他憨厚地点点头,放下锄头走进瓜田。 黄山动作麻利,很快就挑了两个熟透的甜瓜抱过来。罗芸豆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生怕沾上泥土。 “多谢黄大哥。”江玉织接过西瓜,顺手递了一块碎银子过去。 黄山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姐能吃我们种的瓜是我们的福气。再说……”他压低声音,眼睛瞟了瞟不远处的罗家人,“罗庄头知道了又要多收租子……” 江玉织暗自感叹,黄大伯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白砚立刻追问:“多收租子?怎么回事?” 黄山脸色一变,意识到说漏了嘴,支支吾吾不肯再说。 罗芸豆见状,急忙上前打断:“你这佃户胡说什么呢!我爹收租子都是按规矩来的!” 罗庄头将女儿拽到身后,挤出一个笑容,“少东家,别听他瞎说,这些佃户最爱偷懒耍滑,总想少交租子……” 黄山看似被说得涨红了脸,不敢反驳,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肉,只是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块。 江玉织和白砚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大伯,”江玉织柔声道,“我和王爷正好要在这庄子里住几日,你若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黄山感激地点点头,下人们趁此机会搭起几个简单的布棚遮阳,供佃户们乘凉。 罗芸豆还想说什么,白砚已经挽起袖子:“走,江小姐,咱们亲自去洗瓜。阿昭!”他朝远处喊道,“找个人去庄里要把刀来!" 阿昭应声而去。罗芸豆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走向水渠的背影,气得直跺脚,被罗娘子制住。 罗庄头已经察觉到不对,奈何身边好几个公主府的人盯着,根本走不开。 江玉织和白砚用陶罐装的水,洗净泥土,坐在缺脚的木桌边静候。 佃户们来齐了,刀和包裹严实的账簿也到了。 罗庄头满头满脸的汉。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男子,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搓着手。 “少东家,江小姐,庄子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罗庄头上前几步,弓着腰给白砚倒水。 “罗庄头,”白砚打断他,“我记得青玉圃是公主府的产业,怎么我来了这两日,贵客们都说像是到了你们罗家的地盘?尤其你那女儿。” 罗芸豆正想挣脱罗娘子的怀抱,闻言身子一抖,母女两个腿都软了,“砰”地跪在地上。 罗庄头手一抖,水洒了几滴在桌上:“少东家说笑了,草民一家都是替长公主做事的……” “是吗?”江玉织慢条斯理地拿刀切开一颗甜瓜,汁水四溢,“那为何佃户说,你收的租子比规矩多了不少?” “这、这”罗庄头额头汗如雨下,“定是那黄山胡说八道!草民一向按十分之一的规矩收租,从不敢多收……” “哦?”江玉织挑眉,修长的素手亲按在包裹上,“那问问其他佃户,如何?” 罗庄头差点跪下去:“江小姐明鉴!这些佃户粗鄙无知,常常记错账目……” “爹!”罗芸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抛下罗娘子,站起身,“萧王殿下和江小姐难得来庄子散心,您说这些扫兴的事做什么?”她转向白砚,娇声道,“殿下,庄后山上有片三角梅,这时节正好看,我带您去赏梅可好?” 白砚装都懒得装了,“不必,本王还要和江小姐要查查庄子的账簿呢。”——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44章 金线 免得被吸干了 罗庄头手中的陶罐“啪”地掉在地上, 碎成几片,水花浸湿了泥土。 两本账簿从包裹里拿出来,一本是青玉圃的对公账簿, 一本是佃户私账。 罗庄头下意识地想上前抢夺, 被公主府的下人们钳制住,罗家母子俩一跪一站, 面色苍白。 罗家在此地作威作福太久,罗庄头骨子里的谨慎也不剩多少。 白砚翻开其中一本, “按规矩, 庄子每年的收入应该是这个数。”他又翻开另一本, “罗庄头报上来的倒是没错,这本上怎么多出这么多呢?你说这对吗?罗庄头?” “罗庄头,”江玉织冷笑,“账上多出来莫不是你凭空变出来的?” 罗庄头面如土色,普扑通跪下:“少东家饶命!草民, 草民……一时糊涂, 对, 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白砚指着帐簿上一串大得惊人的数字, “三年来年年涨幅惊人,你还真是糊涂啊。” 就在这时,庄子里来人了, 搬来两筐装满的瓜“殿下, 青玉圃后山的一个洞中,发现大量寒瓜和甜瓜。” “这又怎么说?嗯?罗庄头?”白砚将账簿递给阿昭。 阿昭拿着小册子给罗庄头展示。 罗庄头暗道不好, 他还没来得及把上次的货转移到各地售卖。 佃户们终于明白过来,罗家两头糊弄,主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纷纷跪下。 “少东家!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是啊,罗庄头租子越收越多,俺们家都要活不下去了。” “少东家,我家闺女为了家里,自己卖身为奴,若不是主家是个好人,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不仅多收租子,还克扣口粮,要打点钱,稍又有不从就威胁要收回田地!” 人证物证俱在,罗庄头瘫坐在地,再也无法狡辩。 罗芸豆猛得发力,尖叫着突破下人们的看守,扑向罗庄头,“爹!”她转向白砚,想要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还好阿昭及时拦住。 江玉织当然不肯放任罗芸豆靠近,飞速起身站到白砚身前,红眸凝住,仿佛她再上前一步,就要采取地府的手段了。 罗芸豆前进不得,跪爬在地上,脸上的精致妆容彻底不能看了,“萧王殿下!求您看在我的份上饶了我爹吧!我愿意……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白砚还没反应,江玉织先嗤笑一声,“你的面子?”她回头,红眸定定地锁在白砚脸上,“你觉得她的面子有用吗?” 白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江玉织才满意地挪开视线。 阿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罗芸豆拉远,袖子差点被扯破。 江玉织在一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问道:“萧王殿下,罗小娘子如此情深意重,真不考虑收了她?” 白砚瞪她一眼:“江玉织!” 江玉织:“嘁。”招蜂引蝶。 最后,罗家人移交府衙处置,昧下的银两按账归还佃户,瓜果则按照市价换算成银两分发给佃户。 在公主府新的管理人来之前,由阿昭教黄山暂时负责青玉圃的善后。 佃户们的妻子聚到青玉圃里,用着白砚提供的食材,几家人一块在庄子里吃了两三年来最好的一顿。 傍晚,江玉织和白砚坐在水渠边,分享着一个刚从田里摘来的寒瓜。 “甜吗?”江玉织问。 白砚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下巴流下,“甜。” “不要用银签子插着吃吗?” “……” 白砚用水渠里清亮的水洗去嘴边的汁水,又用袖子随意地抹了把嘴,忽然正色道:“玉织,其实我……” “殿下!江小姐!”阿昭气喘吁吁地跑来,“官家派人来催了,说是王府就差您验收。” 白砚的脸顿时垮下来,“不要叫我殿下。” 阿昭茫然,“可是,是官家吩咐这么称呼的。” 白砚还想说什么。 江玉织:“走吧,再休息一夜,明日回。” 夕阳西下,两道影子在瓜田里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合在一起,一根细细金线顺着夕阳偷溜进江玉织的袖口,缠绕在手腕上,融入皮肤。 …… 清晨的庄子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江玉织站在青玉圃门口,看着佃户们忙碌地往马车上装行李。黄山穿着一身崭新的褐色短打,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小心搬运。 “江小姐,这些是今年最早熟的一批甜瓜,还有新摘的蔬菜,都给您装好了。”黄山擦了擦额头的汗,憨厚地笑道,“您和少东家路上吃。” 江玉织刚要道谢,身后传来白砚的声音:“这么多?我们哪吃得完。”他今日换了一身平时穿的靛青色长衫,衬得整个人越发挺拔。 “少东家早。”黄山连忙行了个蹩脚的礼,“这都是大伙儿的心意。要不是您和江小姐,俺们还被罗庄头磋磨着呢。” 白砚在娘子身后站定,“过两日会有人来接管庄子,若还有不妥,只管传信去京都公主府。” “是!”黄山挺直腰板,眼睛亮晶晶的。 行路打点妥当,江玉织和白砚并肩坐在了同一辆马车里。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乘一辆马车。 车厢宽敞,铺着柔软的锦垫,中间还有张小几,上面摆着水果和茶点。但不知为何,江玉织觉得这空间比之前的要狭小得多,尤其是当马车开始行进,白砚的臂膀隔着衣袖偶尔擦过她的手臂时。 白砚喝了口茶,“王府就在公主府对面,还缺人帮我装点一二,玉织……要不要去看看?” 江玉织偏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睛,“我?为什么?” 马车突然颠簸一下,江玉织失去平衡,整个人往白砚那边倒去。 白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两人瞬间近在咫尺。江玉织能清晰地看见他愈加清浅的眸中,倒影着自己的身影,还有已经淡了很多的药味儿。 江玉织慌忙坐直,久无动静的心脏好像又跳动起来。 白砚却没有立刻松开手,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声音忽低沉:“玉织,其实我……” 马车停下了,“江小娘子?我可以上来吗?” 是穗姑在车下问。 江玉织很快回答,“可以。” 白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收回扶在娘子身上的手。 穗姑:“谛听大人使唤我来照看你,正巧我也不想和木头呆一车,没打扰你们吧。” 江玉织露出个浅笑,“仙子多虑了。” 穗姑眼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的不对劲,但她也是迫于谛听的淫威。 马车重又走动起来。 衣袖没盖住的半截皓腕上,金芒一闪而过。 江小娘子有戴镯子之类的首饰吗? 穗姑:“小娘子可有戴镯子的习惯?” 江玉织:“并无。” 白砚听在耳里,暗自点头。 穗姑:“那能给我看看手腕吗?” 江玉织不解,还是依言将手递过去。 手腕上有一根极细极浅的金线。 江玉织眉头皱起,她完全不记得金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穗姑捏着她的手腕,端详。 “应该无碍,气息很像功德,具体的或许还是要请谛听大人看看。” 白砚先是松了口气,又紧跟着问,“现在先停车,让阿听看看?” 江玉织本身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比平常更加神清气爽,“别担心,回去再说吧。” 捏在穗姑手中的腕子被不着痕迹地转移到白砚手中,拇指轻轻摩挲那道金线。 “没有感觉不舒服?”他低声问,眼底满是担忧。 “没有。” “若有异常,定要告知于我。” “好。” 穗姑嘴角抽搐,还不如和木头坐一车。 京都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已是第二日傍晚。江玉织从车窗望出去,夕阳给城楼镀上一层金边,熟悉的街市喧闹声隐约可闻。 车队径直回到江宅。 谛听率先跳下马车,在车边等江玉织下来。 它凑上前去,鼻子在江玉织手腕处轻嗅。 “进去再说。”江玉织低声道,手指轻轻挠了挠谛听的下巴。 白砚紧跟在后面,眉头紧锁:“阿听,你看出什么了?” 谛听甩了甩尾巴,一言不发地朝院内走去。穗姑掩嘴轻笑:“白公子别急,谛听大人这不就要检查了吗?” 织珥迎出来,见到自家小姐带着白公子、回府,面上丝毫不显惊讶,只是恭敬行礼:“小姐回来了,家里和铺子里都很好。” “多麻烦你们了。”江玉织点头,“准备些茶点送到书房吧。” 宅子里几日不见,花坛里种满了地府才有的花草,鬼气森森,显然是谢必安他们来过了。 书房。 谛听跳上木椅,前爪搭在桌上,口吐人言:“手伸出来我看看。” 江玉织坦然将手腕递过去。 鼻尖轻轻触碰那道金线,泛起淡淡的光芒。 刹那间,金线如活物般蠕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 “看不出坏处,也听不出天地预兆。”谛听的毛毛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要找黄道婆,织女,她们或许知道。” 织女是天庭的人,自然不好接触,而黄道婆,谛听和她并无交集,但是天道似乎在指引它,黄道婆和织女能给他们解惑。 江玉织精神大震,她家的祠堂中供奉过黄道婆的神位,她听着黄道婆的故事长大,难不成这次可能见到本尊了? 织珥端着茶点进来。 江玉织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院子里多了好些花草,是不是谢爷范爷来过了?” 织珥点点头,放下托盘,“嗯嗯,无常大人们等了有一会儿,见小姐没回来又急急地走了,走前还去后边看了下周公子。” 是关于赵凭风的事? “对了小姐,谢爷还留下句话。” “什么?” “让小姐离某些体虚的人远点,”织珥瞥了一眼白砚,欲言又止。 “嗯?” “免得被吸干了。”她小声接上——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45章 地府探亲 临行前 白砚不知作何表情。 江玉织轻敲桌面, “织珥你先忙自己的去吧,待我空下,会回地府看望他们。” 织珥捂住嘴依言退下。 谛听用爪子拍了拍桌子, “别打岔嗷, 织女不好找,黄道婆还不容易吗?据我所知, 她常驻宛南,是个和善人, 织织这么讨人喜欢, 稍稍说几句好话, 指不定人家就愿意为我们解惑了。” 江玉织看着手腕上的金线,若有所思,“若真要去宛南,京都里的事得先安排好。” 寿衣铺子不怎么忙,但偶尔也有几单预订的。 自从为义成乡君做寿衣后, 不少人家慕名而来, 想要沾沾乡君的贵气, 望家中体弱的小辈, 来世也能做个忠肝义胆,有情有义的人。 铺子里的活不着急,外出路上也是可以抽空做衣裳的。 关于这根金线, 江玉织其实早有猜测了, 还需找机会验证一二。 “我陪你去。”白砚不假思索道。 穗姑眼神微妙地看向白砚,遂狠狠地瞪了方相氏。 白砚耳根微红, 泰然自若,“社稷图的力量分属我二人身上,离得远, 出现问题也不好解决。且那金线来历不明,万一途中……” “有我在,能出什么事?”谛听撇撇嘴,“再说了,你一个凡人,真遇上什么事儿,还得织织保护你。” “谛听!”江玉织眼见着白砚越来越低落,连忙打圆场,“多个人多个照应,明泽若能说服官家,同行也无妨。” 江玉织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想不想和白砚一起走,索性不想。眼下白砚已经消极怠工多日,也不知萧佶愿不愿意放人。 “舅舅那边我自会说服,”白砚只看江玉织的态度,其他都不在意,“我只是不放心,玉织总归还是要和凡人打交道,有我在其中周旋打点。” 江玉织突然有点不敢对上他的眼,谛听一爪子拍在白砚的鞋面上,“话真多,赶紧回去收拾好自己吧,陆判可不是好说话的。” “就不用阿听操心了。”白砚礼貌笑笑,又转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江玉织,不再多言。 白砚回去了。 夜深人静时,江玉织躺在院子里,手腕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流转生辉,她轻轻抚摸。 今晚也有来找她的残力,依旧先是偷偷摸摸地试探,随后欢脱地钻入江玉织体内,一股温暖流向全身。 有一点不同的是,残留分流了。 有极小的一部分是从金线处进入肌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玉织总觉得金线变长了,原本连手腕一圈都围不满,现在未连接处的空隙好像变小了。 江玉织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很熟悉。 她曾经为何稷修补过社稷图,那张藏在床底却不翼而飞的布帛。 现在她知道,并非是不翼而飞,而是随着何稷一同消散了。 何稷带给她的线,便是如此,江玉织一针一线的把破损的位置织补起来。她不知道布帛上丢失的图案是怎样的,但是金线织上后就自然衔接上旧的部分。 社稷图同何稷息息相关,她明明补全了布帛,何稷的状况却没有任何好转,最终仍然走向消亡。 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至于到底是什么,或许只能由黄道婆来解惑了。 …… 第二天一早,白砚便入宫去。 甥舅二人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没有宫人敢在御书房呆着,纷纷守在门口。 “想去可以,京都以南的巡察事宜全由你负责,七月下旬的恩科也由你为主考。” 白砚的不满呼之欲出。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巡察南方,贪官污吏是必查,整理各地卷宗政务也是必要的,正好为七月科举上来的新人腾出位置。 萧佶算盘打得噼啪响。 “我不答应,你又能怎样。” “你也不想让你娘夹在我们中间为难吧。” 白砚虽不在乎天下万民,但萧瑶是被他纳入自己世界中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他咬咬牙,“行,不过必须给我一支成熟的队伍。” “这是自然,吏部左侍郎是新调任来的,正好派出去历练,另外文选,稽勋,考功三司你自己挑几个人,就地解决换下来的官员任选问题。” “呵,看来舅舅早就打算好了啊。” 萧佶在嘴硬,“怎么会,我哪能预料到你正好要往南方去啊。” 白砚拂袖而去,算是同意了。 萧佶近来松泛很多,张大学士病好了,议事堂组建得差不多,内阁的人手也在慢慢考察,他手头的成堆的奏折一下少了大半,心情也好起来。 也有空去慈幼院看看了。 江玉织这头正在商议出发的时间,他们才回来没多久,就又要离开。 白砚从宫里出来就直奔江宅而来。 “白公子先等等吧,小姐找谢爷范爷去了,还要些时候。” 白砚点点头,独自坐在正房的小榻上,掏出一本最新的话本,认真地研读。 …… 有段时间没回地府,江玉织陡然升起一股亲切感。 江宅那些花花草草让她格外想念地府的风光。 这回又要出远门,江玉织就想着回来看看,顺道问些事情,后面再忙起来,恐怕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 她这会走得正经的鬼门关,守关的东方鬼王认得江玉织,往常会在酆都大帝处见过。 “小娘子回来做甚?大帝应该闲着,去殿中就能找到,我暂且走不开,就不给你引路了。” “大人客气了,我认得路。” 两鬼相视一笑。 鬼门关沿途飘着幽蓝的磷火,江玉织轻车熟路地穿行其间。路过的鬼差们纷纷向她行礼问好,有相熟的还会停下寒暄几句。 “江小娘子回来啦?很久不见啊,干嘛去了这是?” “小娘子何时有空再给我捏根勾魂锁?” “江小娘子,帮我给谢爷范爷说说好话吧,两位大人最近像吃了炮仗似的。” 江玉织一一应着,嘴角不自觉扬起。比起人间,地府反而让她有种归家的亲切感——这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鬼怪们大多直来直往,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穿过一道无字石碑,踏入无形的结界,酆都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这不是江小娘子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江玉织抬头,只见牛头马面正冲她挥手,“大帝正在后殿看书,谢爷范爷在练新来的鬼差,你想找谁直接进去就成!” 江玉织笑着点头致意,加快脚步穿过城门。酆都城内街巷纵横,各色鬼魂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竟比人间集市还要热闹三分。 “上好的孟婆汤!和孟婆卖的一个味儿!喝了不忘前尘!还能尝个味儿!” “新到的黄纸,金箔加厚,祖宗用了都说好!包烧!” “代写阴间诉状,包您下辈子投个好胎!” 江玉织熟门熟路地避开几个热情过头的商贩,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又穿过一道结界,巷子尽头是森严的宫殿,无鬼看守也无鬼敢擅入。 漆黑的大门挂着“闲人免进”的木牌——正是酆都大殿。 酆都大殿比往常安静,只有几个小鬼差在角落里整理卷宗。江玉织穿过空旷的前殿,在后花园找到了一手喂鱼一手拿书的酆都大帝。 大帝今日穿了身家常的墨色长衫,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富家翁。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道:“小织,过来看看我这新得的骨鱼。” 江玉织凑近一看,池子里的水黢黑一片,所谓骨鱼,分明是几条只剩下骨头的分辨不出种类的东西在游动,鲤鱼大小,正在水里扑腾。 “这鱼,未免太露骨了。"江玉织忍俊不禁,“先前池子里的锦鲤呢?” 大帝沉默片刻,“池子里的就是。”转身打量江玉织:“嗯,气色不错,就是瘦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江玉织手腕上,面色严肃,“这线从何而来?” 江玉织抬起手腕:“您认识这金线?” “功德金线,千年难遇。"大帝轻轻碰了碰那金线,它立刻如活物般缠绕上他的手指,又很快松开,“有灵性,认主了。” 江玉织好奇地问:“它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选择我?” 大帝领着她往凉亭走:“坐下说。” 待两人坐定,他才继续道,“这金线是天地至宝,非大功德者不能驾驭。它选择你,自然是因为你值得。” “可我并不记得做过什么大功德之事……” “又或许,它在自救也未尝不可能。"大帝意味深长地说,“就像如今的你,不也是在想办法自救?” 江玉织一言不发,她想找到爹娘还有哥哥,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不能释然,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明明她早该和白砚一样散了,却被社稷图强行收拢。 更像是惩罚。 “多的不可说,不可说。”大帝摆摆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包点心,“尝尝,新来的厨子做的彼岸花糕。”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江玉织只好接过点心。出乎意料,这彼岸花糕竟然香甜软糯,比人间点心还要美味。 “好吃吧?”大帝得意地又拿出一盘,“我特意让厨子加了点孟婆汤的底料。” 江玉织差点噎住:“孟,孟婆汤?” “放心,不会忘却前尘的,少加了一味。”大帝哈哈大笑,“还是孟婆给的,你这线多半还要去找黄道婆,孟婆和她有点交情,去找孟婆吧。” 第46章 孟婆和黄道婆 我曾路过忘川河 去找孟婆前, 江玉织先去看望同在酆都大殿的黑白无常。 大殿的训练场在更后一些的位置,是新开辟出来的场地。原本是没有训练场这一说法的。 新上任的鬼差少,由老练的鬼差带几次就能搭配着完成勾魂拘鬼的活计。近几年, 为了应对凡人的大批量死亡, 鬼差数量也大增。 旧鬼差比新鬼差要少了,新鬼差手法生疏, 常常失误。无奈之下,应黑白无常的殷殷期盼, 新来的鬼差们会集中起来教学后再放出去分配负责的鬼魂。 穿过一片红白相间的彼岸花花海, 越过浓重的白雾, 能看见几十个影影绰绰的鬼影,排列整齐,挥舞着什么东西。 走进后,能看清是一群新鲜出炉的鬼差。 有的挥舞着哭丧棒,有的甩着勾魂锁, 面前都有破黄纸绑成的假人, 异常牢固, 无论鬼差们怎么敲打勾拉都完好无损, 连一丝一毫的纸屑都不曾掉落。 鬼差的领头竟然不是谢必安和范无咎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个眼生的女鬼,面容严肃, 也穿着鬼差的服制。 在这儿训练的鬼差大都不认识江玉织, 但是能进到这里来的自然不会是普通鬼。 领头的女鬼凶恶的瞪训练的鬼差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走神, 自己则迎上去。 女鬼在距离江玉织五六步的位置停下,“大人来找谁?” 江玉织还在看鬼差们训练,闻言, 抬手指了指自己,“我?我找谢爷范爷。” 凡间也有人不清楚她身份时,唤她大人,在地府还是头一遭。 “二位爷刚离开,去十八层地狱巡视了。” “噢噢,不用叫我大人,我名江玉织,平常称呼即可。” 众鬼差们恍然大悟,怪不得能独自进到酆都大殿的花海。 江玉织不在地府,却到处都是她的传闻。 传说,有位小娘子颇得酆都大帝疼爱,不是亲女胜似亲女。谢爷范爷视其为妹妹,地藏王菩萨的爱宠,谛听大人都愿意做她的坐骑,陪她玩乐。 这位小娘子人美心善,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上司,找她去说说情,指不定就能免于一死。 熟悉的鬼甚至能直呼其名,叫江小娘子、玉织、小织的都有,但不许叫织织,因为谛听大人不许。 不熟悉的鬼,一般都恭敬地唤一声江小姐。 女鬼从善如流,“好的江小姐。” 江玉织半点不急,她很久没回来,对于地府的新鬼很好奇,尤其是鬼差中少见的女鬼。 “你叫什么?做鬼差多久了?” “江小姐唤我阿轲便好,我是范爷前几日才提上来帮二位爷训练新鬼差的。” 阿轲?那不就是张婉莹的贴身婢女,义成乡君,张轲?名字对的上,时间也对的上。 地府的鬼差考核并不简单,首先考教的是功德品行,其次是魂魄强度,最后是对地府法则的熟知程度。 若是前两项通过,最后一项未能满分,仍然会被剔除在外。 放在地府还有空闲的时候,鬼差考核还有一项——准头、力量和灵活度。三者过其一便可。 现在不同,通过法则考试就走马上任,所以才会多出个鬼差训练场。 江玉织忽然明白为什么阿轲初来乍到却能做个管理鬼差的小头领。 “我不打扰你们了,阿轲,你要好好干。”江玉织上前两步,拍拍她的肩,郑重地叮嘱。 阿轲不明所以,但还是重重地点头。 …… 十八层地狱不是江玉织能独自去的地方,她在地府虽有人罩着,但是没有职位,不受地府专对鬼差的法则的保护。 擅自前去,没有大鬼的保护,容易被地狱的罡风和凌冽的鬼力伤到。 江玉织就想着直接去找孟婆好了。 孟婆是个年轻爱美的妇人。 江玉织初入地府时,除了黑白无常外,见到的第一个叫得出名字的鬼就是孟婆。 那会儿,黑白无常刚发现她不受忘川河的牵引,在地府惶惶不可终日地游荡着,魂魄要散不散的。 范无咎一眼就看出江玉织的不对劲,亲自带她去找孟婆。 寻常鬼魂进入地府后都会被忘川河水牵引着找到奈何桥,喝下一碗孟婆汤,稳固魂体,等待投胎。 投胎时再喝一碗,便能前尘尽忘,踏入轮回。 孟婆见到江玉织,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就先给她塞了一碗孟婆汤,待她喝完,才观察起她的魂魄状态。 魂魄是稳固了,但是一点要投胎的迹象都没有。 还是酆都大帝来看过,才暗地里告诉黑白无常,江玉织身上有个天生地养的至宝——《山河社稷图》,虽不完整,但还是能轻易禁锢住她的魂魄,无法再入轮回。 江玉织得以留在地府常住,在酆都大殿拥有属于自己的屋子。 “小织怎么来了?你也不想婆婆,婆婆一大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孟婆貌美也爱美,但热衷于自称婆婆。 “婆婆……”江玉织招架不住。 “好了好了,不逗你,找婆婆什么事?我们去边上说,你们几个看好这里,一鬼一碗不可多打啊,等着投胎的听到自己名字再上前,插队的就去忘川河里玩玩吧。” 小鬼和鬼差们惶恐地点头称好,不敢再好奇来鬼的身份。 忘川河边,大多是种的红色彼岸花,随风颤动。 花海里有个供孟婆休息的小榻,还铺着块地毯。 小榻上的桌案摆着一壶茶另三个茶杯。 “坐吧,知道你爱喝水晶兰,我这总备着,还拨了些种子给谢必安,叫他带去凡间给你,改良过,凡间也能活。” 孟婆招呼江玉织坐下,给她倒了杯沁凉的花茶。 江玉织将茶端在手上,迟迟不喝,犹豫着怎么开口。 孟婆轻笑一声,把脸侧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还和我客气,把婆婆当外人了?” “我只是……婆婆,你认识黄道婆吗?” “怎么想起来问她了?” “我有些事情需要她解惑,只是我们素不相识,贸然找上门……” 孟婆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这小丫头,就是忧虑过多,黄婆婆那人最和蔼不过,你只管去,她肯定喜欢你。” 江玉织无言,孟婆总是对她很有信心。 见她不说话,孟婆补充道,“我以前没说过,你和黄婆婆年轻时候很像。” “像?”江玉织不解。 “嗯嗯,”孟婆望向漆黑的天幕,思绪飘远,“不过,你没她勇敢。” 是啊,我的确是个懦弱的人。江玉织垂下眸子,看着飘荡在茶杯里浮浮沉沉的花瓣。 “那是以前,现在小织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我?勇敢?” “不要怀疑自己嘛。黄婆婆那家伙,刚来的时候,见谁都笑盈盈的,问她乐啥,她也不说,时不时帮小鬼们补补衣服,和我聊聊天,总爱坐在桥边问我,什么时候才轮到她投胎。” “我哪知道啊,投胎的名录上只有当日的,我就糊弄她,只要她问我,我就说明日,黄婆婆明知道我在骗她,第二日还是坐在我边上补衣服。” “哎呦,你说气不气人,黄婆婆啊最后也没能去投胎,她就在我边上和往常一样缝缝补补的,成神的天光就那么降下了,地府好久没有如此敞亮过了。” “她倒是慷概,当日投胎的鬼都能蹭上她飞升的功德。临走了,我还挺不舍得,她安慰我,说投不了胎也无妨,她只是想早日回人间看看,成神了,也算是殊途同归,还能抽空回来看看我。” “不过,听说黄婆婆没有留在天庭,回她在凡间的庙宇去了。她还给我烧过纸,尽说矫情话,我都不好意思看。” 孟婆端着茶,矜持地喝了一口,学着黄道婆的口吻,“我从凡间来,走入地府,曾路过忘川河,未能踏上奈何桥,也曾掠过天庭众神,我明了凡间才是我的归宿。只是身处凡间,无法随时来看你。阿孟,我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不用担心,我在凡间过得很好。” 江玉织知道孟婆的嘴硬,嘴上说黄道婆矫情,却把对方的传信一字不差的记下。 孟婆沉吟良久,“所以,安心去找她吧,顺道帮我带句话,叫她别那么大方,学着点天庭那些吝啬的神仙,省着点神力,活久点。” 不是没有小神为了帮助凡人,耗尽神力烟消云散的。 江玉织若有所思地点头。 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猛地站起来。 孟婆顺着江玉织的视线看去,眯起双眼,“怎么有个生魂?鬼差都干什么吃的,不像话。” “婆婆!我认得他,我得带他回去!” 江玉织难得急切,孟婆也不多问。 白衣公子双眼无神,茫然地站在鬼中,被维持秩序的鬼差驱使去孟婆汤那儿排队。 江玉织几乎是飘着的飞奔到白砚身边,拽着他的手腕走出队列。 “诶!”鬼差想要阻止,反倒被孟婆瞪了一眼,瞬间不再作声。 他们又回到小榻边,白砚眼睛亮亮的盯着江玉织的背影,乖乖地被江玉织拉着走,又被按在榻上坐下。 孟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只鬼。 江玉织双手按在白砚的肩膀上,“你怎么在这?” 白砚指指自己,“我?”他摇摇头,“不知道。” 江玉织长叹一口气,遂对上白砚的双眸,“没事,我马上带你回去。” 白砚目露茫然,“回去?” 江玉织这才意识到不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摇头。 “你知道你是谁吗?” 摇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摇头,顿了顿,又点头,就是不说话。 江玉织正要收回手,扭头求助孟婆,就被一双修长的手捧住脸,转回去。 这双手不似往常温暖,凉凉的,令鬼清醒。 浅淡的眼眸晶亮,薄唇开开合合,说出江玉织陌生的话。 “你是我娘子!” “啥?”—— 作者有话说:白砚:等不到娘子,只好自己来找[点赞] 第47章 我是程明,你是云芷 呆呆傻傻 “哟哟哟, 怎么小织才去凡间几日,就成家了?还不告诉婆婆我,那我当外鬼是不?”孟婆手里拿着长柄汤勺, 勉强遮住勾起的嘴角, 调笑着。 江玉织脸都僵硬了,拽下白砚的手, 稍一回头,“婆婆!我没有。” 那双手跟上了胶水似的, 躲也躲不开, 才拉下, 又立即黏上,把江玉织的脸重又掰回来面对着自己。 脸颊上的肉被轻柔地挤压住,嘴巴不自觉地嘟起,江玉织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对上那双纯粹的眼眸, 又气不起来。 她妥协般地将白砚的手抓住, 握在手里, 以防他再度钳制住自己的脸。 孟婆悄悄地回桥边去, 把这里留给两只鬼。 江玉织又叹了口气,“别动手动脚,说说你还记得什么吧。” 白砚的状态实在很奇怪, 且不说生魂无缘无故入地府, 没被沿途的鬼差发现,还满口胡言乱语。 “我还记得你是我娘子。”白砚笃定道, 快乐地看着和自己手牵手的娘子。 “我不……算了,除了这个呢?”江玉织已经懒得纠正了。 “还有……还有我,我病了, 对,我病的时候娘子被天上的神仙抢走了,我找不到娘子,好着急,好着急,然后就又病倒了,睁眼的时候就看到娘子了!”白砚断断续续地说着,双手反握住江玉织,想要将面前的鬼拉到怀里蹭蹭。 没拉动。 他还疑惑的稍用了点力气。 当然拉不动,江玉织一心只想着正事,没空顺着他的力道给个抱抱。 这段话属实耳熟,总感觉在哪儿听到过。 就在白砚再此尝试拉扯她时,江玉织终于想起来了,不就是他看的那本书的内容吗! 江玉织试探着问,“你还记得程明吗?” “不太……不对我想起来了!”白砚激动的想猛拍大腿,奈何手被束缚住。 他微微挺胸,在江玉织期待的眼神下,骄傲地说出自己的答案,“我就是程明!娘子你叫云芷!我修仙了,我来找你了娘子。” 话落,白砚委屈地抱住江玉织的腰,埋首其中,不愿松开。 江玉织呆滞了,手头松懈,竟然被他挣脱开来。 合着不是想起来了,是代入了啊。 她还记得话本里被炎叔朗诵出来的那个片段。 【王母愤然,带上悲切遥望着病床上昏迷男子的仙子,往天庭去了。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程明从混动中挣扎着醒来。 云芷……他嘶哑地呼唤着。】 莫不是毓秀又给他写出新的了? 江玉织忍不住扶额,把白砚从身上撕下来,扶住他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听着,把你脑子里那些东西都忘掉。” 白砚眼眶都红了,“为何,娘子不要我了吗?我知道了,我本就身体不好,呆在娘子身边只能是个拖累。”他偏头,好似在垂泪。 “欸,不是不是,你哭什么啊,你先这样等我们回去了,会后悔的。”江玉织手足无措,在小包里找了找,掏出条先前白砚借给钟毓秀擦眼泪的帕子。 说好清洗干净再还给他的,江玉织一时忘了,就被搁置在包里,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快擦擦,别哭了,等你回去了真的会后悔的。” 白砚赌气般地抢过帕子,不给她一个正脸,抽泣着擦着丁点的泪水,就是大哥哈欠都比那点多。 “我从未嫌弃过你,也不曾把你当作拖累,好了好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真的?”白砚一边问一边用余光偷瞄娘子的表情。 “真的真的,我们走吧,在地府呆久了对你不好。” “地府?娘子不是在天上吗?”白砚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呆呆傻傻的。 “……你就当我逃到地府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了吗?” “嗯!和娘子一起回家!” 终于将人哄好,江玉织在孟婆戏谑的笑中低着头,拉着白砚快步离开。 白砚还乐呵呵给身后的众鬼们挥手。 回凡间的路实在漫长,尤其是还带着个大傻子,一路上“嘿嘿”笑个不停,跟喝多了似的。 先前没找着的黑白无常,现在自己就出现在江玉织面前了。 独谢必安一鬼。 笑面虎白无常很久没有用笑伪装过自己了,实在是身心俱疲,无法强撑。 见到江玉织的那一刻,谢必安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又在看清她身后的鬼后,眉头紧蹙,脸也垮下。 “谢哥,忙完了吗?” “谢哥好。”白砚跟着喊。 谢必安飞给他一个眼刀,“没有,出来透透气,他怎么跟你到地府来了?” 江玉织单手捏住白砚在她衣袖上做怪的手,轻声呵斥,“乖一点。” 白砚乖乖点头,“好的娘子。” 谢必安的脸蹭得黑了。 江玉织向他展示手腕上长了点的金线:“我要去找黄道婆问问这条线,又要出远门,想回的地府看看你们再走,没成想在孟婆那儿碰见明泽,不知怎得他呆呆傻傻的,我怀疑是不是离开肉身太久了?” 谢必安打量着白砚,“没事,他这魂魄状态还不错,又有社稷图护体,就是再呆个五六日都不成问题,金线是怎么回事?还要去找黄道婆?” 得知白砚不会出事,江玉织也有心情和谢必安闲聊了。 她简单地说了遍金线的来历。 谢必安:“既然大帝和谛听都说要去找,那便去吧,想来你也是要带上这小子的,路上注意安全,别被他拖后腿了。” “谢哥!”江玉织急了,她这才哄好的,别谢必安一句话就又给整哭了。 谢必安不以为意,”怎么,我说错了?” 江玉织扭头看白砚什么反应。 那人好像根本没听到谢必安的话,见娘子看她,呲着个大牙乐。 哎,别是真傻了。 谢必安:“来都来了,再去和小□□个别吧,这里离地狱也不远。” 江玉织:“好。” 三个鬼,一个冷脸一个傻笑,江玉织夹在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地狱很快就到,谢必安先就去叫范无咎出来,留他们两个在外面等着。 谢必安前脚进去,白砚后脚就捂着胸口弯下腰,咬紧牙关,不泄出分毫声音。 看守地狱的小鬼差倒是注意到了,忙提醒背对着白砚的江玉织。 “江小姐,您后面的鬼有些不对劲。” 江玉织扭头,就见白砚单手按住心口处,另一只手没有任何异样地牵着她。 江玉织顿时焦急起来,“怎么了,心口很疼?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别,别担心,不要嫌弃我啊娘子。”白砚极力克制住痛呼声,试图朝娘子展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别笑了,回答问题白砚!”事关白砚的魂体,江玉织不得不严厉起来。 明明谢必安说他好得很,怎么突然…… “我原来叫白砚吗?咳,明泽又是谁呢?我不是程明吗?咳咳咳” “是你,都是你,回答问题白砚!”江玉织想用鬼力探查白砚的魂体,但她不是鬼差,害怕伤到白砚,“那边的鬼差,能不能麻烦你进去帮我催催谢哥,我朋友快撑不住了。” “不麻烦的江小姐,我这就去。”鬼差叮嘱同僚看好门,自己脚步匆忙地进去。 白砚还想说点什么,被江玉织捂住嘴,“除了回答问题,我不想听到别的话,知道吗,先喝口茶,懂了点头,不懂就保持沉默。”鬼差们附近有一张木桌,供他们休息,常备一壶茶水。 两鬼坐到桌边,白砚点头后,江玉织才放开手,递给他一杯茶水。 小酌一口,“来这里之后才疼的,之前都好好的,娘子别担心。” 江玉织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怎么能不担心,还是很疼吗?” 白砚又抿了口茶水,“好多了,多亏娘子的茶水。” 江玉织怀疑地看他:”不要说胡话,你还是歇着吧,要不我们离地狱远点?” 不等白砚同意,她就想先带着他走远点。 谢必安出来了,两只鬼还没来得及动身。 谢必安:“如何了?” 江玉织:“我们走远点说,明泽在这里难受。” 谢必安:“也好。” 极目远望,地狱几乎被隐没在地府常年不散的浓雾中时才停下来。 江玉织:“好些了吗?” 白砚:“好多了,娘子不要担心。” 谢必安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还记得赵青云吗?这阵子我和小黑都在处理他的事情,在我出来前,小黑刚察觉到赵青云的力量在企图脱离他,但是又被什么束缚住了,此鬼鲜少露出痛苦的表情,随后就有鬼差说白砚出问题了。” 白砚和赵青云同时?江玉织想到什么,“谢哥,你再看看他的魂体。” “行。” 相比于第一次,白砚胸中心脏的虚影,裂口处被一根极细的金线缝合大半,那线和江玉织手腕上的如出一辙,魂体内附着的灰雾也散去不少。 非常明显的好转。 江玉织沉思,社稷图的力量,她体内有,赵青云也有,白砚也有,白砚那儿的是本源,现下残力们被吸引到她体内,再有她传输给白砚。 为什么赵青云的残力没有被吸引走? 死物上的残力自动回归。 凡人身死,残力就会自动脱离,赵青云早就死了,残力却一直跟着他。 奇怪。 江玉织努力回想着曾在酆都大殿处看过的典籍。 有了!炼化! “谢哥,会不会是赵青云将残力炼化了?残力感受到我和白砚,想要回归,但又因为赵青云的炼化,和他产生联系,想走走不了,才会不断拉扯赵青云的魂体。” “小织,你要知道社稷图是自然诞生的,一个凡人想要炼化是几乎没有可能的。” “但是……” 谢必安灵光一闪,”等等,不无可能,赵青云曾做过皇帝,集天运于身,身负龙气,若是有人指点……”话尽于此。 江玉织恍然——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提到过的话本内容,程明 第48章 宛南 南昭公主 天运和社稷图同为世间自发汇聚而成的造物, 前者尚未拥有实体但拥有载体,后者应天地运势化为人形但又顺势而消。 作为天运曾经的载体,想要炼化社稷图的部分力量也不无可能。 被炼化的部分再无可能回归本体, 赵青云魂飞魄散, 被炼化的残力也会不复存在。 换言之,《山河社稷图》永远不可能有完整的一天。 不可能, 江玉织下意识否认了这一认知。 她曾修补过,何稷给她的线材或许就是她腕上的金线, 二者实在相似。 至于为何修好后, 何稷没有好转, 江玉织也早有猜测。 她是凡人,怎能修得好神物? 黄道婆靠凡人信仰成神,又有一手好技艺,看来远赴宛南迫在眉睫。 早日修好,早日太平, 或许爹娘和哥哥还有其他亲人们就愿意出来见她了。 这是江玉织一厢情愿的赎罪。 白砚抬手轻按她的眼角, “娘子别难过。”那里没有眼泪, 但白砚总觉得里面盈满了无形的泪。 “没难过, 我们真的该回去了。”江玉织握着他的手腕将其自然地牵在手里。 “好。”白砚乖乖点头。 “谢哥我先带他回去,赵青云一定要看好了,万莫让他散魂。” “刑期未到前, 他是不会魂飞魄散的。” 江玉织深深地看谢必安一眼, “我们走了谢哥。” “去吧,我也得回地狱了。” 三只鬼在此分别。 剩下的路好走许多, 和鬼门关的东方鬼王打过招呼,就能顺利地回到凡间。 江玉织凭空出现在卧房中,牵着的白砚正趴在小榻的桌案上熟睡。她走近观察, 面色红润,气息绵长,显然是回魂了。 东方鬼王说没见过白砚从鬼门关经过。 想来也是,但凡有看见他的,都应该能反应过来是个生魂,身上没有半分死气。 江玉织半蹲在白砚身旁,陷入沉思,半点没发现眼前的人睫毛颤动,要醒了。 白砚看着书等着江玉织,没想到连日的疲惫积累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个愉快的梦,只是记不得具体梦到什么。 睁开眼便看见娘子的面庞和他的距离只在呼吸之间,白砚还以为仍在梦中,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眼前鬼,梦就醒了。 江玉织回神,直起身子,关切地问询,“你醒了?还难受吗?” “难受?玉织在说什么?” 不记得了?算了,不记得也好,唉。 “没什么,我们早点去宛南吧,陆判那边怎么说的?” 白砚泰然自若地把摊在桌上的话本收到怀里,“坐下说吧,舅舅自然是同意的,只用我们顺路查清沿途的官员任职状况便行。” “好,再过三日我们就出发?”江玉织没有不应的,她差不多能确认延长金线的办法了。每做出一件于百姓有益的事就会积累起功德,凝聚成线。一部分修补白砚的心脏,驱散灰雾;一部分缠绕于她腕上,积攒成修补社稷图的线材。 白砚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娘子回地府一趟,看他的眼神就不对了,欲言又止的,去宛南的计划也提前了,他也不多想,赶去吏部挑人。 匆忙的背影落在江玉织眼里,唯余一声叹息,就这么一趟她好像把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 宛南水乡之地,是江玉织从未见过的一番景象。 她自小长在陵州,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州县。 而宛南临水,溪水河流阡陌纵横,水涝灾害频发,不知现今状况如何。 沿途确有几个县令、知州私吞粮税,贪墨土地,不肯放粮赈灾,在白砚雷厉风行的镇压下,全部押解回京,由当地身具功名的人暂代管理。 大部分官员还是在兢兢业业地治理水涝,越靠近宛南,屋宅便愈发不同。 百姓们干脆在水面上建起新家,下部分由木柱支撑,通过小船出行。 宛南的知州府早就被淹,新建的州府是仅次于黄道婆庙的最大的一幢楼。 现任知州许岭是个三十多岁的沧桑男人,满脸热情地迎接他们。 许岭丝毫不怕白砚来查他,相反他期盼已久,州府底下的那些蛀虫困扰他已久,宛南重建的计划也因此停滞不前,大半还没分配到住处的百姓,暂居州府和黄道婆庙中。 几个月以来,水涝不在汹涌,他也能腾出手来解决恶心人的蛀虫,正好萧王殿下带来吏部人手,许岭暗下决心,要把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全都赶出宛南。 谛听并没有跟来,神神秘秘地告诉江玉织它要守着赵凭风,还有两个神仙,只在他们离开前叮嘱到若有危险发生,一定要及时摇响安魂铃,它会从地下走,顷刻间就能赶到。 安魂铃中余下社稷图残力在江玉织的再三考虑下被彻底抽出,融入金线,残力会自己找来,不需要安魂铃做引了。 铃铛就只剩下个维持魂魄在凡间的稳定和联系谛听两个作用。 遗憾的是不能听过铃铛联系龙锦,毕竟她是因为残力才和安魂铃关联上的。 不再多想,江玉织点头,不舍的摸摸谛听柔软的长毛。 自回到凡间,谛听来后,江玉织甚少和它分开这么久。 白砚此刻和她一起站在乌篷船的船头,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正欲开口,奈何身后的知州大吐苦水,求做主。 许岭:“王爷可知怀安郡王。” 白砚紧盯江玉织的侧脸,漫不经心地发出一声,“嗯。” 许岭:“怀安郡王他老人家年纪虽大,胃口却不小,官家拨下来赈灾粮,郡王他说自己经不得饿,拿去了些,人都吃胖了,下官实在担心郡王的身子啊。” 就差明说怀安郡王私吞赈灾粮了。 前朝公主众多,皇子愣是一个都无,这才有了公主的儿子也能参与到争夺皇位的斗争中来。 怀安郡王的母亲南昭公主是个明白人,早年间很得宠爱,被分配到宛南这个鱼米之乡来,他们一家子都对皇位无意,甚至还给萧瑶的种粮大业提供了上好的田地。 萧佶懒得管,南昭公主勉强算是有功,少见地保留了一家人的地位,也由此许岭不能轻易地处理。 南昭公主两年前过世,怀安郡王没人管了,在某些事情上越发地肆无忌惮。 白砚低声在江玉织耳边解释,她有点好奇,南昭公主的驸马呢? 白砚清浅的呼吸打在江玉织的耳侧,有些痒痒的,“驸马被公主休了。” “什么?”江玉织一怔。 “驸马养外室,公主不想忍,便一封休书将其赶出去,”白砚冷笑一声,“驸马运气实在不好,和投靠的主子一起被舅舅判处死刑,也算是和外室做了对亡命鸳鸯。” 许岭不吭声,听萧王这话,显然对怀安郡王印象还不错,别是想要包庇吧,他适才说得应该不算坏话吧,只是担忧郡王的身体而已。 “既如此,我们放下行李就去郡王府一探究竟?” “都听你的。”白砚笑意盈盈地应下。 他这一路上心情都很不错,没有小狗和神仙,没有恼人的两位大舅子,只有自己和娘子两个的行程,那些要处理的公务案子好像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许岭偷悄悄观察着二人的互动,心下纳罕。 早有传闻,萧王身边跟着个普通女子,在王爷面前很是说得上话,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下官早就为二位在州府准备好住处。”许岭拱拱手,“虽有些简陋,但还算舒适。” 先前在左淮,他们住的是州府隔壁的宅子,但这次的目的不一样,是为了找黄道婆。 江玉织在路上打听过了,黄婆庙也是可以住人的,其不方便? “我们可以住黄婆庙吗?” 许岭噎住,住是能住,州府和黄婆庙大差不大,都是只能勉强收拾出一个小院落来,但是现下黄婆庙那边还没收拾啊。 白砚看出江玉织的想法,“那便去黄婆庙,我二人去,吏部的官员住到州府去,黄婆庙那边的许知州拨几个下人来帮我们收拾收拾即可,也不需要多大地方,够两个人居住就成。” “诶好,下官这就吩咐下去。”许岭连连拱手,露出个憨厚的笑,萧王和江小姐还是体谅人的好人啊。 船队兵分两路,仅有两艘小船驶向了黄婆庙。 一路行船,终于上岸。 江玉织轻轻跺了跺脚,相比水上的浮浮沉沉,她还是更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黄婆庙的地势较高,底部由石块砌成,离水边有些距离。 庙里庙外零零散散坐着些闲暇的百姓。 州府的衙役护送他们前来,庙宇很大,正殿有一尊高达的黄婆泥塑像,由上自下俯瞰众生,慈眉善目,半点没有高高在上之感,反倒多了几分亲和。 两侧的小殿供奉着纺车和织机。 江玉织早就注意到,坐在殿边的妇人大都手持一柄简易的纺锤,聊着天,纺着线。 宛南人人都会纺线织布,织出的棉布,可以是细密轻薄的,也可以是厚实保暖的。 江玉织神往已久。 “王爷,小姐,后面已经打扫好了两间屋子,要先休息吗?” 几个衙役从主殿后走出来。 “先带我们去认认地方。” “是。” 正殿后先穿过一片竹林才是衙役口中说的两间屋子。 实则是一座竹制的小院子,两间卧房,其他生活所需也都俱全。 江玉织甚是不解,她还以为会和百姓们同住一处。 “竹屋是就地取材重修而成,本想着过段日子再带王爷和小姐前来游玩,江小姐想住黄婆庙,知州便叫我们提前将这里打扫出来了。” “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 衙役们诚惶诚恐地同他们告别,竹屋便只剩下江玉织和白砚了。 屋内的布置很周全,都是些常见的家用品。 不同的地方是竹制的矮桌上摆着一篓子棉花,桌脚还有一架手摇纺车。 或许是许知州准备的?想让他们体味一番宛南风俗? 江玉织猜测。 白砚在自己的屋子略看了圈,就来找江玉织。 她正在研究这架古朴的纺车,白家也做布匹生意,自然认得纺车。 白砚:“这架纺车倒是少见。” 江玉织抬头:“你屋子里没有?” 白砚:“无。” 没有?难道不是知州安排的?这种手摇的纺车现在很少使用了,用得多的黄道婆改良后的三锭脚踏纺织机,白家这种需求量大的,用的则是更大的纺织机——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49章 黄道婆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江玉织并未在这架陈旧的纺车上感受到其他气息, 但是直觉告诉她纺车不简单。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两张久违的小纸人,一张递给白砚,叮嘱他贴身携带, 另一张贴在织机上, 一旦二者有什么异常,她便能及时感知, 摇谛听来帮忙。 当夜,白砚并未回自己的那间屋子, 睡在江玉织屋中的榻上。 皓月当空, 竹屋里的人皆陷入昏睡。 怎么又是这样, 都是鬼了还老做梦,江玉织习以为常地站在原地,周身被一片雾气环绕。 没多久,有人从后方轻轻握住了她自然下垂的手。 江玉织心中一惊,猛地抽手, 迅速转身, 满脸的防备, “谁?” 来人面露委屈, “我好想你啊娘子,不认识我了吗?” 白砚? 薄薄的雾气从他们之间散开。 他又不记得?还是只要是现在的状态就会忘记作为活人时的记忆? 江玉织上下打量他,试探般地上前, 狐疑地伸手拉开白砚的领口, 白日里给他的那张小纸人贴在里衣,完好无损。 嗯, 应该不是别的东西假扮的。 白砚小脸通黄,耳根发红,半点不反抗, “娘子……还在外面呢,我们……不好吧。” 闻言,江玉织抬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妥。她赶紧把衣襟拉回去,轻咳两声,泰然自若地背过身,环顾四周,“能看清周围了,你来过这里吗?” 白砚愈发清浅的琥珀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失望,边整理衣襟,边道,“未曾。” “走吧,去看看。” “好。”白砚小跑两步,再次牵上娘子的手,这次没有被拒绝,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 陌生的环境下,还是要挨得近些才好。江玉织如是想。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棉花田。 棕色和白色相间的棉花,有江玉织肩膀那么高,他们在田里一前一后艰难地行进。 走着走着就变成白砚在前面开路,江玉织在后头警戒。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江玉织还以为走不到尽头了,他们终于走出了棉花地,豁然开朗。 开阔的土地上,摆着一架眼熟的纺车,摘好弹过的棉花堆放在麻布袋上,柔软轻盈。 纺车边有位妇人席地而坐,熟练地将白棉纺成匀称结实的棉线。 江玉织只觉得妇人好像在那儿见过。 他们在距离纺车还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 “来了?”妇人头也不回,声音带着笑意。 “您是黄道婆。”江玉织笃定。 “小织不认得我?” 不认得?江玉织懵了,除却白日里在黄婆庙里见过黄道婆的泥塑像,她还曾在何处见过? 黄道婆安置好手头的线,站起身,也不管些许黏在身上的棉絮,缓步走到将与面前,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她看着也才二三十岁的模样,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六旬老者一般,佝偻着腰,执起江玉织的手,轻拍两下,“不记得也无妨,那时你才两三岁,我在凡间游历,偶然路过你家祠堂,见供奉着我,便厚着脸皮进去歇歇脚,正巧你躲在祠堂里,还能看见我哩,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江玉织不太有印象了,毕竟两三岁的年纪才刚能走稳路,但也陡然升起点亲切来。 “抱歉,婆婆。”她眼里带上歉意。 “小女娃真见外,来,跟婆婆一起坐会,”说话间,黄道婆又看了看白砚,“你也一起来吧。” 白砚拘谨地点头,跟在她们身后。 黄道婆挥挥手,纺车和棉堆消失在原地,重又出现张农家常见的木桌和长凳。 “说来,那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黄道婆倒出一满碗的清水,递给江玉织,“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也可自己倒碗水喝。” “多谢婆婆。”白砚听到许可,接过刚放下的茶壶,自顾自倒出一碗。 江玉织见他有点可怜,忍不住向黄道婆介绍,“婆婆,他是我很好的友人,此番不知为何同我一起来到这里,没有恶意。” “小织还是这么善良,是我将你们召来,自然知道他是谁,只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白砚不知哪里得罪了黄道婆,更不敢说话了,只一味地往喉咙灌水。 “不用为他担心小织,还记得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的吗?” 江玉织伸出手,将腕间的金线展示在黄道婆眼前,“这根线。” “你应该已经猜到这根线是作何的了吧。” “我……修补?” “聪明的女娃,婆婆其实不能教你什么,”黄道婆指指天,“它最是仁慈不过,棉花早就摘好,其中灰尘碎屑大半都被弹出,该纺线了。” 黄道婆轻柔地握住江玉织腕上的金线,那条线如今已能在手腕上缠绕一圈有余了。 “纺车准备好了吗?”那双眼布满细纹,慈爱的视线落在江玉织面上。 “纺车?”江玉织听得满头雾水。 “小织脑子好,很快就能明白,婆婆只能传授点不同凡人的技艺予你,这位公子也要在旁,切记认真学习。” 两个魂魄不明觉厉,乖巧听课。 黄道婆坐到那架新出现的织布机前,嘴里还念叨着。 “我还是喜欢那台手摇的纺车,但是现在不同啊,大家要生活下去,纺车也要更新换代,不好的就要被埋没,换上更好使的来,竹屋里的那架送给小织了,要珍惜啊。” “我会的,婆婆。” 棉花纺成的线,在织机上慢慢地组成布帛。黄道婆织得很慢,梭子在棉线里来回穿梭。 江玉织再熟悉不过这套动作,却也觉出有些不同。 黄道婆织出的棉布散发着莹润的柔光,从她的手中到梭子上,再到棉布上。 江玉织看痴了。 一批完整的布,不知不觉中织好了。 “明白了吗?”黄道婆满意地将布收起来,那架织机也作巴掌大小,浮在她手心。 江玉织诚实地摇头。 “无妨,这架织机也是给小织准备的,收下吧,就放在你的小包里。” 小小的织机听话地飘到的江玉织腰间的小包边,顶开褡裢,钻了进去。 “时候也不早了,小织要保护好自己,万莫再识人不清被带累。”黄道婆说着,还意味不明地瞪白砚一眼。 白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不受黄道婆待见,当真时半点都不敢问,在江玉织边上委屈巴巴地站着。 江玉织手搭在小包上,郑重道:“我会的,婆婆。” 黄道婆满意地点头,两眼弯弯,“嗯,婆婆要走了,小织想离开时,在心里想着竹屋的纺车就能出去,急得拉住这位公子,否则把他拉下可就没法儿喽。” 话落,黄道婆迈着缓慢的步伐即将消失在他们眼前,又想起什么一样,“宛南有个可怜的小家伙,不要害怕它,它做了点坏事,但没有坏心,若是可以,小织收留它吧。”这才彻底不见。 “娘子……”白砚双眸湿润,无辜地望着江玉织。 “……虽不知缘由,但是婆婆并无恶意。” “我知道,可是……我以前连累过娘子吗?” 江玉织眉头微蹙,“我亦不知。”,她不愿深想。 “娘子能安慰安慰我吗?” “你想怎么安慰?”江玉织迟疑。 白砚坦然地伸开双臂。 果然。 意料之中的要求。 江玉织妥协般地上前抱住他,同时在心中默默想着纺车的模样。 两只魂魄如烟消散。 如同上次从地府回来一般,白砚的魂魄回到身体里,而江玉织是以魂魄本体入境。 她没顾得上去查看白砚的状况,纺车像是感应到主人归来,化作一道流光钻入小包里。 江玉织打开小包,纺车和织机亲昵地挨在一块。 她的心仿佛定下了。 天光微亮,白砚悠悠转醒。 迎面的是江玉织关切的面庞,“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白砚用力按压太阳穴,“还好,只是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又不记得了。 白砚稍缓了会儿,注意到屋子里少了点什么,“玉织,那台纺车呢?” 江玉织打开小包,递到白砚眼前,“在这里,我们见过黄道婆了。” “我们?” “嗯。” 白砚只觉得头更疼了,为何自己没有印象? “我想不起来了,是不是因为我是凡人?对于神仙记忆不能留在脑子里?” “或许吧,不要想太多,我们去庙里拜拜黄婆,感谢她的指点,顺道再去给你买点早膳?” “也好。” …… 庙里那尊黄婆像,江玉织再见只觉得泥像更有灵性,不像神仙,更像个悲悯的普通妇人。 他们虔诚地上了柱香,顺着出工百姓的人流离开黄婆庙。 州府的衙役早就等在外边。 不知道黄婆说得可怜的小家伙在哪儿。 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怎么找。 江玉织就暂时将其搁置,先听听衙役怎么说。 两个衙役都是八尺大汉,领着个食盒,里边装着的应该是刚买来的早膳,江玉织都能闻到香味儿了。 其中一个激动地想握住白砚的手,又想到对方的身份,硬是压制住了,“王爷,小姐,这是知州吩咐我们买的早膳,您带来的那些大人正在清查,还剩郡王那边等着您亲自去,您看现在是?” 白砚偏头,眼神询问江玉织。 “明泽先吃饭吧,吃完我们再去探探怀安郡王的深浅。” “好。” 于是,刚出来的人鬼又折返回去,同衙役一起在黄婆庙的饭堂吃完早膳。 两个衙役起初还很拘谨,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怀安郡王的行事作为抖落地干干净净。 南昭公主还在世的时候,郡王没有什么存在感,不像别的贵族子弟,纨绔无礼,甚少出府,喜欢养羊,有一只从小养到大的绵羊,偶尔会带着他的羊去菜地里晃悠,羊吃掉的菜也会派府里的下人去主人家买下。 南昭公主去世了,郡王的老羊也寿数将近。 郡王为了走出伤痛,又重新养了一只。 后来不知怎得,郡王府开始大肆收购粮食,知州本以为怀安郡王要行不轨之事,直到再次见到他。 原本文弱的郡王,变得肥头大耳,胖得走路时肉都要抖三抖。 知州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上报。 听到这里,江玉织陡然无语,难不成收的粮食都是郡王吃的?否则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胖成那样? 但也不能把收购的粮食都吃了吧。 看似有点离谱事实,只能等他们亲眼去瞧瞧了。 第50章 怀安郡王 我真的只是想吃饭 郡王府是原本的公主府改建而来, 南昭公主在时是公主府,公主去世便作郡王府。 乌篷船只能将他们送到郡王府所在的坊间,余下的路段须得步行。 建在半山腰上的府邸, 没有受到涝灾的侵袭, 安稳地趴在山间。 郡王府收到口信,知道今日萧王要来拜访, 派了十几个小厮在府门口等候,一见才四个人前来, 当即还有些不知所措。 后面没跟着京都来的官员和下人, 仅带着一名女子和两个州府的衙役。 小厮快步迎上前去, “晨安,大人是萧王殿下?” 白砚颔首,“你们郡王呢?” 小厮弓着身子头也不敢抬,“郡王恭候多时了,王爷请吧。” 郡王府的现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入目便是寸草不生的泥巴地, 小厮显然有些尴尬, “贵客见笑了, 我们郡王的爱宠还在长身体, 食量有些大,但是郡王已经尽力约束了。” 两个衙役还是第一次进郡王府,见状相对无言。 江玉织面对荒芜的景象, 不知道说什么, 她注意到路过的每一间屋子都上了好几把大铜锁。 身后的十几个小厮满脸防备,一副生怕有东西冲出来的样子。 “府中没有别的人了吗?”江玉织不禁问道。 小厮脚步不停, 带路的背影僵硬一瞬,“有的小姐,为表郑重, 郡王把府中大半下人都派来迎接了,各个都会些腿脚功夫,顶顶安全。” 这话听着很难不让人怀疑,郡王府的不安全只能是郡王要反,还找来十几个会功夫的人看着他们。 白砚虽然也疑惑,但他和怀安郡王还是有点交情,知道对方的人品,拍拍江玉织的肩,以示安抚。 一行人除了江玉织和白砚,全都揣揣不安地朝府邸深处走去。 半山腰上王府,本该鸟语花香,充满自然趣味,此刻却寂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走在最后边的小厮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好像在自我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小主子很乖的,我是皮糙肉厚衣服臭,不好吃的,没事的没事的……” 与他走在一起的两个衙役愣是吓得腿脚发软,两个八尺大汉互相搀扶着前进。 怀安郡王并未在会客厅接待他们,而是在后花园。 说是后花园,实则是空旷的后院,仅有鹅卵石铺就的交错小路和嶙峋的假山。 穿着打满补丁衣裳的肥胖男人正单手钳制住膝盖高的小羊的脖颈,另一只手把袖子往羊嘴外拽,“小祖宗,你不是不爱吃这件吗,还往嘴里嚼,松松嘴噢,乖,待会就开粮仓,别急别急。” 小厮尴尬地提醒男人,“郡王,萧王殿下来了。” 怀安郡王这才艰难地腾出空看向众人,“白兄,好久不见,让你见笑了哈哈,这位是?” “我的至交,江玉织,你唤她江小姐即可。” 江玉织礼貌地颔首,注意力全在小羊身上。 怀安:“这也是我的朋友,吃吃,除了吃的有点多,其他时候都很乖。” 话音刚落,迟迟松开嘴,在怀安放松警惕的时候,一路小跳着走到江玉织面前,好奇地围着她观察一圈。 怀安擦了把额角冒出的汗滴,沉重的步子往前迈,“诶!吃吃!那是客人!别嚼人家衣裳!” 小厮们赶紧上前围住怀安,顺势远离迟迟。 吃吃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般一口啃上江玉织,反而试探性地在她衣角蹭了蹭,嘴里发出小声地撒娇似地咩咩声,耳朵动了动,又扭过身子去蹭白砚,好一会儿过去,它似乎难以抉择,不知道呆在谁身边。 好在江玉织和白砚站得极近,都怕发生意外来不及带上对方跑,吃吃直接奋力钻进中间狭小的缝隙,企图同时挨着他们俩,感受抚摸。 怀安妒忌地胃里泛酸,吃吃从来没有这般粘过他,只有饿了想吃东西时,才会过来高傲地对他叫唤,虽说一天之中的大半时间它都是饿的。 白砚见它这样,又偷瞟一眼江玉织,心里生气股诡异的满足感。 江玉织下意识地摸摸吃吃的毛茸茸的脑袋,“它怎么了?” 怀安都快咬手帕了,“吃吃喜欢你。” 吃吃:“咩~~~” 怀安点出几个小厮,“你们几个去屋子里把吃吃的食物拿出来。” “是,郡王。” 小厮们足足去了五六个。 吃吃还在江玉织手下撒娇。 怀安也凑过来趁机摸了几把。 白砚:“这只羊哪来的?” 怀安眼眸暗淡,“安安寿数到了,我留不住它,下葬那天,吃吃从墓林里跑出来了,可怜巴巴地样儿,全身上下都没多少肉,毛上全是泥,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想着或许是安安对族群后辈的关照又给我从来一只,就把吃吃带回来了。” 白砚:“你这身形又是怎么回事?” 怀安:“吃吃爱吃,我也跟着它胃口大开,啊对了,我找许岭赊欠的粮食等庄子里的租子上来了就会还的,真没别的意思。” 他这副说辞着实有点不可信,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放任州府的人明里暗里地盯着他。 小厮们端着两个一人环抱大小的木盆,扛着几个麻袋回来了。 他们熟练把麻袋里的肉干倒在木盆里,随后又有几人抬来热气腾腾的米饭和素菜,通通倒在一块,堆成个小山。 另一个盆里则倒满新鲜的瓜果。 怀安:“你的饭到了,吃吃快去吧。” 白砚和江玉织满眼衙役,即使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还是会吃惊。 小小的身子真的能吃下这么多吗? 吃吃全然不似往日激动,理都不理怀安,眯着眼就要挤进江玉织怀里。 江玉织很喜欢它的手感,但是路上的见闻以及怀安郡王的叙述,她知道这只羊是个会把郡王府吃垮的硬茬子,放柔了声音,“吃吃乖,该去吃饭。” 吃吃先是探头看她一眼,确认她是认真的后,竟然人性化地点头,然后迈着骄矜的步子,埋首饭盆,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怀安身子重,不能久站,坐在小厮搬来的加固过的椅子上,“你们也坐。” 于是众人坐在吃吃不远处,围观它用膳。 怀安:“唉,它平日里吃饭可快了,今日也不知怎得了。” 江玉织:“有件事想问问郡王,或许有点冒昧。” 怀安摆摆手,不甚在意,“江小姐客气了,想问什么直说就行。” 江玉织:“贵府上下的是被它吃成这般的吗?” 怀安:“江小姐好眼力啊,不过我已经尽力束缚它了,只在府里吃过,那山上都是完好,可不能用这个算我的错处。” 白砚:“你就没怀疑过它吃这么多很奇怪吗?” 怀安顿住,面露茫然。 江玉织陡然想到什么。 莫非,黄道婆说得可怜的小家伙,就是吃吃?怀安郡王和府中众人应该是被某种力量模糊了认知,加之郡王对吃吃的一腔喜爱之情,让他们都忽视了这一点。 可怜的小家伙,可怜之处……莫不是吃不饱肚子? 酆都大殿的典籍中好像确实有记载,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声如婴儿。 名,饕餮。 但是典籍中也说过饕餮这类异兽生活的地方早在千年前就被与凡间隔绝开来,有的异兽在分隔时死亡,有的受了重伤。 若吃吃真的是饕餮,它又如何从穿过结界来到凡间? 等等! 钟毓秀也是从外界来的,谛听也曾意外跌入别界,说不定她所在的世界在看不见的地方早都破了几个大口子。 仔细想想,山河社稷图是维持稳定的一个锚点,锚点破损,其他地方出岔子好像也不怪。 江玉织想得入神了,白砚连叫她好几声才反应过来,遂严肃地看着白砚,“明泽,我们要带走吃吃。” “好。” 怀安无语,这俩人怎么自顾自地就决定自己爱宠的去向,“还是不了吧白兄,吃吃我还……” 白砚:“你应该能感觉到它的不同寻常,吃吃已然对你产生影响了。” 怀安低头,入目的是要破衣而出的肥肉,收养吃吃前,他也是个体型正常的翩翩公子,可是吃吃是安安送给他的,又不是养不起……他真的不想送走,即使对方是备受官家器重的萧王。 白砚:“你养它快一年之久,可见它有长大的迹象?” 就算吃吃是刚出生就被带回府,一岁大的小羊也不至于连角都没长出来,没有人的膝盖高。 怀安仍不甘地辩解,“吃吃它……至少健壮了,只是身高没长,你看它的毛发,都不像最初那样毛糙了。” 江玉织:“郡王,我们并非是是要强拆你和吃吃,它很危险,为保您周全,还有宛南百姓的安危,吃吃最好还是能跟着我,您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回京都。” 怀安迟疑,“你?” 江玉织面不改色,“我家祖上是道士,对吃吃这种异兽有经验。” 怀安皱着眉头看向白砚。 白砚:“是的,玉织很厉害。” 江玉织趁热打铁,继续说服,“而且你看吃吃也很喜欢我,不是吗?” 吃完饭的吃吃,“哒哒哒”地朝他们跑来,嘴角还有食物残渣,它便从小厮的托盘里叼住干净的帕子,递给江玉织。 江玉织给谛听擦过嘴,熟练地接过帕子糊在吃吃的嘴上。 怀安心疼坏了,“江小姐,能轻点吗?” 吃吃不傻,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软软糯糯的小羊羔,第一次主动蹭了蹭怀安的腿,随后回到江玉织身边,“咩~” 怀安懂了。 他的小羊,想要离开—— 作者有话说:[抱抱] 50-60 第51章 可怜的小羊 羊,狗和集市 吃吃是一只识时务的小羊。 在被怀安郡王捡回来之前, 它长期生活在墓地后面的山上,曾经的它饿得连树皮都啃,可惜被一个猎户发现了踪迹。 吃吃羊小力气不小, 差点就一口啃了猎户的脑袋, 奈何滚滚天雷阻止了它。 雷声唤醒吃吃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猎户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 吃吃再也不敢在山上留下明显的踪迹,只有饿狠了, 才会抓点小动物来吃, 什么老虎啊, 狐狸啊,狼之类,肉多管饱,就是味道不咋地。 山下的墓地里的尸体是吃吃最讨厌的食物,不管是活的尸体还是埋土里的, 都不好吃, 一股子臭味。 吃吃忍不住皱皱鼻子, 满意地审视着这个把它带回来的奴隶。 瞧, 它把奴隶养得多好,捡它回来时那副瘦弱的样子,这体型放在它地盘里的, 都不够壮实的人类部落吃一顿的。 吃吃把怀安郡王的话全都听在耳里, 它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可笑的奴隶, 明明是它自己不乐意去啃后山的草皮树干,怎么就是奴隶的功劳了。 不过是好奇奴隶房子中的草木是什么味道,稍微吃了一点, 后山上它也就偶尔吃点小动物塞牙缝。 不过,它要离开了,就勉强安慰安慰小奴隶吧。 吃吃蹭完怀安的小腿,回到江玉织身边。 它在这个人类身边才能感到安心,经久的饥饿都不难受了,吃吃想着,瞥了一眼旁边的白砚,这个人类也给它差不多的感觉,就是太冷了,还是小女娃好。 江玉织又摸了把吃吃的小脑袋,如果谛听在就好了,就能知道吃吃在想什么。 怀安努力打起精神,“白兄,江小姐,那么可以带走吃吃,但是在宛南这段时日,可以让它和我呆在一起吗?当然,你们也一同住在郡王府。” 白砚用眼神询问江玉织。 黄道婆已经见过,织机和纺车也随身带着,江玉织垂首看向吃吃,只剩下需要带走的可怜的小家伙。 “郡王客气了,接下来的日子还请郡王多多关照。” 得到江玉织肯定答复,怀安高兴极了,“好好好,不用和我客气,来人,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要离我的屋子近些。” “是。” 小厮刚出去,许岭和吏部官员还有郡王的几个庄头就一起进来了。 怀安看他们一起来,大大松了口气,“来得正好,当着萧王的面,我把欠许知州的粮食还上。” 许岭大喜过望,萧王殿下还真是大公无私啊,他一来,怀安郡王眼见着就要伏法了! “哎呀,郡王真是客气,不过是一定粮食,下官就知道郡王会还的,来人,把账簿拿来,清点粮食!” 这头喜气洋洋的和庄头交涉,另一头吏部的官员则一一汇报两日来的成果。 考功司将宛南官员三年以来的政绩整理成卷宗呈上,稽勋司则统计因故而亡的官员的勋级以及怀安郡王是否德不配位。 许岭做得很不错,二司的官员并未费多少力气。 最后是文选司将宛南官员的更迭上报给白砚确认。 一套流程下来,夜已降临。 怀安没留州府的人用膳,倒是备下一大桌酒席接待江玉织和白砚,没有再额外给吃吃准备食物,它正黏糊地挨在江玉织身边,半点没有进食的欲望。 怀安看在眼里,不知是喜还是忧,“江小姐,你可以要好好待吃吃啊。” 江玉织也不饿,专心研究吃吃到底是不是饕餮,“郡王不必担忧。” 桌上只有白砚和怀安在用膳。 白砚:“怀安少用点吧,再胖下去,该活不长了。” 怀安夹菜的筷子一顿,苦笑道,“吃吃胃口好,我也忍不住多吃,待你们带走它,或许我就能慢慢瘦下来了吧,白兄看着越发康健了。” 上回二人相见,还是在攻打京都的路上,彼时白砚还是一步三喘,尤其是奔波后,坐在轮椅上才能出行。 与怀安初见,白砚就是坐在轮椅上的。 如今白砚面色如常,倒是令怀安异常惊讶。 白砚小酌一口茶水,慢悠悠道:“多亏玉织,我才慢慢好转。” 怀安:“哦?江小姐还会医术?” 江玉织身体微僵,很快又恢复自热,搭在吃吃头上的不自觉地用力,“略懂略懂,道士总要会点道医。” 吃吃感到头毛发紧,疑惑地抬头看江玉织一眼,“咩?” 唉,听不懂,谛听为什么不一起来啊,想它。 江玉织心不在焉地糊弄着怀安。 …… 谛听委实空不出来,天上又下神仙了。 老熟人,杨戬,还有他的爱犬,哮天犬。 “说吧,杨二郎来此何事。”谛听蹲坐在会客厅的主位,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木椅的扶手上。 “无事。” “无事你跑来干什么!” “玉帝不放心,命我下来看看。” “这不是有事?” 穗姑尴尬地笑了两声,她确实带着方相氏没干正事,这会儿瑟缩地躲在谛听身侧。 杨戬:“于我而言算无事,哮天想出来玩玩,我便带它来你这儿,它爱和你玩。” 哮天犬的同类少,它就爱和化作白狗的谛听玩。 谛听怀疑,“真的?” 杨戬坦荡荡,“不信你听。” 谛听还真的动用法力,听完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玉帝前脚让穗姑和方相氏下凡,后脚就唤来杨戬让他一同去,免得出了纰漏。 不曾想,杨二郎在他的灌江口住了几月,直到哮天犬想找玩伴,才动身前来。 除此之外,杨戬脑子里全是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哮天犬…… “我这里没地给你住。”即便如此,谛听还是不想留下杨戬,家里两个小神够它费神的了。 “我有银子。” “我不缺。” 穗姑更不敢吭声了,他们在江宅里白吃白住。 “你需要什么?只要你让我和哮天住在这里。” 谛听狞笑两声,“哈,那你去干掉天上那个。” 杨戬淡然地喝了口茶,“可以,只是不能保证成功,届时还请帮我照顾好哮天。” 可恶,忘了这家伙和玉帝关系还不如自己和玉帝的关系。 谛听清清嗓子,“住也可以,答应我三个条件,具体是什么到时候再说。” 杨戬:“可。” 谛听:“你都不问是啥?” 杨戬:“没甚好问,我做不到的你自然不会提。” 谛听咬咬牙,“行!你自己去后院挑一间房,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知道的别知道。” 杨戬终于露出个满意的笑,“多谢谛听大人,”轻揉哮天的脑袋,“去吧,玩儿去吧。” 随后踱步到后院挑选一个哮天犬会喜欢的屋子。 哮天犬“嗷”地一声扑向谛听,在它面前左右跳动,愉快地深处舌头哈气。 哮天犬:一起玩一起玩一起玩一起玩! 谛听尾巴逐渐摇摆起来,偏过头不看,“蠢狗。” 穗姑和方相氏亦步亦趋地跟在杨戬身后。 路过赵凭风所在屋子时,杨戬脚步丝毫不见停顿。 穗姑见赵凭风的屋子房门大开,窗户也不曾关上。 赵凭风向来都是如此,他一个活死人,就算再爱干净,身上也会有股奇怪的味道,开门开窗通风是常事,但他不会坐在阳光下。 穗姑只能祈祷杨戬没有看见赵凭风。 杨戬当然不会看不到,但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他那舅舅只是让他下来盯着两个小神的进度,并未吩咐别的,他自然也不用关心其他。 …… 隔了好几天,江玉织彻底和吃吃混熟了,日日带着它跟着白砚在宛南各地游走,怀安舍不得吃吃,也跟着他们,竟然瘦了不少,能看出不明显的腰身了。 江玉织碗子上的金线也越来越长。 一圈、两圈、三圈…… 一日夜里,黄道婆又来了。 棉花地里的棉花收获了,黄道婆腰间挂着个布兜正在采摘。 “来了呀。小织” “婆婆。” “金线有多少了?” 江玉织抬起手腕,展示给黄道婆。 “不错不错,再有这么多,便可开始下一步了。” “下一步?” “不用着急,小织,你只需记得不可让旁人知晓你带着织机和纺车,还有你身边那小子,用这两样时,千万要让他在一旁。” “白砚?” “小织真聪明,不要再留在宛南了,此间事了,带着小可怜回京都吧。” “婆婆,您说得小可怜是吃吃吗?” 黄道婆和蔼地笑着,“正是你猜的那样。” 真是饕餮?那又为什么要让它跟着自己?只是因为社稷图能遏制它的饥饿? “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乱想,待天地安定,”黄道婆指指不存在的天,“欠你的都会还给你,回去吧。” 不等江玉织多言,黄道婆已然消失在眼前。 她在棉花地里又坐了一阵,才按照上次的方式回到郡王府的卧房。 今日是宛南新市集开市的第一日。 水涝褪去,原本小船的航道只剩下泥土。 许岭和白砚商量过后,官家批下来的重建的款项,修整河道,铺上齐整的石块。 以供百姓们支起摊位,售卖货物补贴家用。 汛期将摊位架在小船上,旱期则在河道上摆摊。 白砚约上江玉织去集市上逛逛。 市集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 “刚摘的鲜花!夫人小姐买回去瞧瞧?可香得嘞,那边的小娘子!过来闻闻,不贵!” “鲜花饼!鲜花饼!自家做的酱!甜而不腻,酥脆可口啊!” “弹好的棉花!快来瞧瞧!便宜拿了啊!回家想纺线还是做被子棉衣都成!” “……” 热闹是热闹,白砚没心情,那只羊和怀安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他们粘得紧。 好不容易地二人行,总要再加上俩。 吃吃和怀安自然是高兴的,它想吃什么小奴隶都会殷勤地买来喂给它。 “那边的公子,买束花送给小姐吧。” 白砚欣然接受,掏出碎银子递给卖花的小娘子。 “公子,我找钱给您。” “不必 ,你的花很好,剩下的算是赏钱。” “诶!多谢公子,祝您和小姐百年好合!” 小娘子没有推拒,嘴上说着吉祥话,将碎银子收入腰间的小布包,又给白砚配了一束更好看的花束。 真好,今日多挣了些,娘就不用没日没夜的织布了。 白砚接过精心包好的花束,快步追上不知何时走到前面的江玉织。 挤开怀安和吃吃,将花送到走神的江玉织面前。 清香扑鼻,她漫无目的地脚步停下,“刚买的?” 白砚:“嗯,喜欢吗?” 江玉织定定地看着白砚的比黄道婆幻境中深些的眸子。 “很香,我们该回去了。” 白砚有点失望,但也没放在心上,“才逛了不到一半,累了吗?” “还好,咱们该回京都了。” 第52章 宛南分店 租不出去的铺子 的确, 算上回程的时间,到达京都后大概是七月中下旬,距离下旬的科考不剩多少时日。 且白砚还需要和负责科考的其他官员一起敲定考试题目, 再把这沿途的所见所闻带给萧佶。 不过, 还有点白无岚嘱咐的小事。 白砚毕竟还是白家布庄的少东家,宛南作为白家最大的布匹原料供应地, 少不得要去视察一番。 白砚:“好,那我们再留三日?还需去布庄看看。” 江玉织颔首, “好。” 末了还怕白砚赶时间操劳, 补充了句, “也不是特别着急。” 白砚:“不急不急,三日足够了。玉织想和我一起去视察吗?还是留在郡王府收拾行李?” 没甚好收拾的,江玉织不假思索,“和你一起。” 前边两个,说着话往回走, 后边两个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哭丧着脸, 嘴里念念有词。 怀安:“呜呜呜, 吃吃我会想你的。” 吃吃:“咩。” 怀安:“怎么办, 我好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对吧?” 吃吃:“咩。” 怀安:“离了你我还怎么活啊呜呜呜呜呜。” 吃吃:“咩” 怀安:“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努力克制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动,瘦了不少的脸颊不断蹭在小羊毛茸茸的脑袋上。 吃吃习以为常地被怀安抱在怀里, 某几个深夜, 怀安也会抱着它躲在南昭公主生前睡过的架子床里,哭他病逝的娘, 还有寿终正寝的老羊,安安。 …… 草草用过午膳,白砚和江玉织又带着吃吃出门了, 怀安一反常态地没有同行。 他很识时务,别人家的产业他一个外人去始终不太好,况且吃吃要走了,自己也该适应适应独自生活的日子,便留在府中,给吃吃打包要带走的物什。 夏日的午后总是闷热的,宛南也是如此,又更增加了一点潮湿。 然而鬼、饕餮和天生体虚的凡人并不会受到影响。 百姓们大都在家午休乘凉,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传来几声聒噪的蝉鸣。 白家布庄处于闹市的正中位,宛南大部人种棉的,养蚕的都会将制成的棉布、丝绸卖给布庄,没有加工过的蚕丝、棉花布庄也收。 此处的分店比京都的总店还要大上三倍,两层小楼,后头是储存用的仓库,除此之外在同布庄合作的庄子附近还有几个更大的仓库。 不仅如此,百家布庄还有不少作坊,雇佣妇人和小娘子来纺线、织布、染色。 宛南分店的苗掌柜等候多时了,在白砚到宛南的那天他就接到消息,他也不敢去打扰。 少东家不是在郡王府呆着,就是在知州府处理公务,再就是在宛南各地巡视,检查重建情况。 苗掌柜命伙计去郡王府请安,都没有得到答复。 如今终于是要来了! 苗掌柜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太好了,少东家还记得要来铺子里,没忘了他们。 他擦了把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五十多岁喜气洋洋地等在铺面门口,笑得眼角皱纹一一炸开。 “苗叔,怎么等在外面。”白砚领着江玉织和吃吃到了,“玉织,这位是布庄的宛南掌事,苗掌柜,我幼时有一半时间是跟着他的。” 彼时,苗掌柜还是白无岚身边的书童,白砚出生后,萧瑶和白无岚都忙于家中产业,无暇顾及年幼的儿子,除了乳母外,苗掌柜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乳母是苗掌柜的妻子。 苗掌柜拱手长揖,“小公子,老奴可想死你了!这位就是江小姐吧,长得可真水灵,后头是怀安郡王的羊?小公子啊,你要真喜欢,老奴想办法给弄来一只,可不好强要郡王的。” 白砚:“怀安同意了。” 苗掌柜捋了把胡子,点点头:“那便成,好孩子是不会抢别人的喜爱之物的。” 白砚:“苗叔,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回京了,先把账簿拿出来我看看,另外买点点心来二楼,您和我们一起上去。” 苗叔:“好好,小公子先上去,老奴稍后就来。” 二楼有两三间招待贵客的雅间,一般用来接待订单数量大的客人,或者为女客量体裁衣。 白砚随意挑了一件,招呼江玉织坐下,吃吃在房间里四处嗅闻,时不时啃啃桌腿磨牙。 伙计上了茶后,就将门带上出去,点心还没买回来。 白砚倒出半杯,“来,先喝口茶,虽不如你最爱的水晶兰,但也还尚可。” 江玉织望着窗外的街道,顺手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一口,“明泽,黄婆说我离成功不远了。” “那很好啊。” “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你想去地府看看吗?或者说你觉得地府是怎样的?” “炎叔和两位哥哥?” 江玉织失笑,这才喝了一口微凉的花茶,馥郁的花香,让她的心绪平复一点,“差不多,很抱歉以前向你隐瞒了身份。” 白砚理解江玉织,也不怪她,“那么,现在可以和我讲讲,关于地府?” 江玉织:“嗯嗯,如果你想听的话。” 白砚:“当然。” 吃吃也不啃桌腿了,伏在江玉织脚下。 伙计把点心端上来,还告诉他们苗掌柜在整理账簿,估摸半个时辰才会上来。 白砚不甚在意地摆手表示知道了。 剩下他们三个,江玉织再次开口,“炎叔是地府最大的掌权人,酆都大帝,你应该也猜到一些。” 白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颔首。 江玉织:“大哥和二哥是最初的黑白无常,大哥是范爷,范无咎,二哥是谢爷,谢必安。” 白砚将这两个名字在嘴里无声地念了念,这是江玉织第一次正式向他介绍地府的人,待他死后,来勾他魂的是熟鬼,也还不错。 “我是前朝人,说起来比你大不少呢,你还得唤我一声姐姐。”江玉织还有心情开玩笑。 “姐姐?”白砚说出声,这个称呼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有别人在他面前提过。”逗你的,”要是何稷,肯定只会冷冷地拒绝,江玉织放下茶杯,“先前和你说我找不到父母亲人的魂魄,地府众鬼都找不到,眼下有眉目了。” 白砚给她添上花茶,“玉织,近乡情怯了。” 江玉织抬头,红眸里充满茫然,“近乡情怯?可我很想找到他们……” 白砚:“但你也害怕他们真的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你,不是吗?” 江玉织不说话了,头也低下。 白砚:“别多虑,伯父伯母还有哥哥,他们爱你。” 江玉织:“……我也爱他们。” 白砚:“那就对了,无论做没做错事,都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江玉织:“黄婆说,只要我补好了社稷图,我想找到的都能找到,”她抬起手腕,向白砚展示多了好几圈的金线。 “只要积攒功德,金线就能变长。” 话题终止在此,苗掌柜抱着一大摞账簿在外面敲门。 白砚:“能见到就是好事,玉织不要多虑了。” 江玉织颔首。 白砚:“进。” 苗掌柜进来了,半人高的账簿摞在桌上,“这便是今年的上半年的账簿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桌上的空盘子,“点心买少了?” 江玉织嘴角抽搐,吃吃两三口就嚼巴完了,还把剩下的茶都喝完了,“苗掌柜不必在意,你们商谈正事吧。” 苗掌柜:“那怎么成,怠慢主家可使不得,来人啊!再给多上些点心。” 伙计也奇怪,这才上没多久啊,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又端了三盘各色不同花饼上来。 苗掌柜:“江小姐再尝尝这个。” 江玉织干笑两声,“多谢掌柜。” 白砚看账的空隙,苗掌柜就陪着江玉织聊聊天,说说最近的趣事。 “听闻江小姐在京都卖寿衣?” 江玉织拿起一块花饼,偷偷塞到急切的吃吃嘴里,“嗯嗯。“ “说来也巧,咱这铺子的隔壁啊,也是家卖寿衣的,只是家底不丰加之经营不善,正在挂牌出售呢。” 这倒是引起江玉织的兴趣了。 苗掌柜一眼看出她表情不同,顿时更来劲儿,“我给小姐细说。” “他家铺子也是租的,一日找不到接手的人家,就一日处于亏损的状态,不过也怪不得旁人,这家人想发死人财!”苗掌柜声音压低,但情绪不减。 “明显没干过这行,见前几年死的人多,就想开个卖寿衣的铺子,也不想想,死的都是穷人,哪来的钱买寿衣,有副棺材都算是富裕人家了,多的是人家草席一裹就埋了,最后坟包上的草没人拔,一家人都饿死了。” “那富人家的怎么会找个没资历的人给自家做寿衣?又兼之世道变好了,没那么多人死,做不下去是自然。” 江玉织:“铺子找到下家了吗?” 苗掌柜“啧啧”两声,朝她摆摆手,“没能,江小姐想租下?” 江玉织摇头,她还不知道发死人财的人家到底是怎样的,没必要贸然出手。 苗掌柜:“千万别租!那就是个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 “这家人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怎么能在闹市这么好的地段租下铺子,都是因为上一家也无缘无故的闭店不干了,主家都疯了,非说自己见到鬼了。” 鬼?江玉织腰都挺直了。 “原先是个酒坊,赚钱得嘞,不过那家也不是好人,据说酿酒的方子是主家的妻子从娘家带来,但是嫁来没多久就去世了,主家没几天就又娶了一房,大家都说是他家娘子死不瞑目,做鬼也不肯放过他家。” “没人敢租,嘿,那发死人财的倒是不怕,用五成的租金就租下来了,不过现在也不敢干了。”—— 作者有话说:[眼镜] 第53章 夜探 盒子里的布娃娃 白砚花了一日半看完积累的账簿, 期间江玉织同他一起在布庄住下。 白日里,白砚看账,江玉织就和苗掌柜聊天, 应付看望吃吃的怀安。 夜里, 江玉织在距离隔壁一腔的地方,偷摸观望寿衣铺子的情况。 她真的很好奇, 女鬼、寿衣铺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在这家开了分店。 吃吃也对隔壁一副胃口大开的样子。 自从吃吃呆在江玉织身边后, 已经没有将食欲表现的如此明显的时候了。 江玉织想和吃吃单独去那里一探究竟, 但是白砚不允许, 总坐在账簿小山中,用哀怨的眼神望着她。 今晚,白砚看完账簿,一人一鬼一羊终于能趁着夜色出发! 他们背着苗掌柜,直接翻墙进入隔壁寿衣铺子。 小院中半个人都没有, 正值盛夏, 空气里却弥漫着胆寒的空寂。 石砖铺就的地面浸润着雨后的潮气, 但是近来不曾下过大雨。 主人家连个看守的人都不愿留下, 无人打扫的院落,积攒起一层薄薄的尘灰以及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落叶。 白砚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忍得住热, 受不了冷。 “要不还是回去吧……”江玉织不放心他, 这处院子确实不同寻常,多半真有鬼魂在此, 要是普通鬼还好,万一是个厉害的,趁他病要他命, 自己没有护住白砚,致使他鬼力入体,也不知道社稷图会不会有反应,要是没有,那他们真要地府见了。 “我记得玉织包里有件大氅,可否借我?” 江玉织恍然,那大氅还是上回去帮张沈二位娘子的夫郎量尺寸时白砚穿过,先在又能派上用场。 人鬼忙着找衣裳,往身上套时,吃吃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鼻尖快着地,飞快地游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白砚披上大氅,江玉织才腾出空注意到吃吃走远,她尽量压低声音,未免打草惊蛇,“吃吃!不要乱走。” 吃吃头也不抬,“咩~” 最后,它在一处墙角停下。 屋子的墙根和外墙的夹脚,两只蹄子有力地在这块石砖上砸了几下,石砖不堪受力,凄惨地碎成细碎的块状。 吃吃用蹄子把碎块踢到旁边,深棕色的泥土里竟然隐隐透出点腥红。 江玉织紧随其后,正好目击小羊破坏人家的屋宅,暗道不好,“吃吃!” 吃吃不管不顾,固执地用蹄子刨土。 江玉织发现不对劲了,她闻到好似铁锈的味道。 定睛一看,土里有血。 江玉织眉头紧锁,不在阻止吃吃的举动,白砚此时也看到了,“别担心,大不了咱们家花些银子补偿这家人。” 江玉织拉着白砚蹲下,“土有问题。” 白砚想伸手捻起一点,被江玉织及时拉住手腕,“别碰,你先到我后面来。” “血?” 白砚顺从地站在江玉织身后,俯视着被挖出个小坑的泥地。 “嗯。”江玉织应道,全神贯注地盯着吃吃的动作,一边从包里找出一把栽花用的小铲子,加入吃吃的行动。 没多久,铲子似乎碰到了个硬物,江玉织及时卸下力道,并把吃吃往边上推了推,示意它停下。 吃吃许是知道找到东西了,乖乖地后退一步,等着江玉织将其取出来。 坑周围的几块砖为了方便挖取,都被撬开,江玉织用铲子轻轻拂去表面的土块,是个粗糙的木头盒子。 “玉织,小心些,这盒子冒黑气。” 江玉织惊讶地回头,“你能看见黑气?”随后又恍然大悟,“忘了你都算不上普通凡人了。” 吃吃不耐地叫唤两声,希望她动作快点。 江玉织把注意力挪回木盒子上,先是用小铲子戳戳盒子,没有反应。 她咬咬牙,在手上包裹一层鬼力,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去触碰。 两厢接触之下,她腰间的铃铛微微光,江玉织只觉触碰到的地方在发热,心下了然。 盒子应该是桃木制成,看颜色,或许还是雷击木,幸而她不是恶鬼还有社稷图和安魂铃护体,否则该被烧伤了。 江玉织将盒子放到平整的砖地上,立即松开手,再用铲子戳了两下,这回盒子有动静了。 因为吃吃凑过来,粉嫩的鼻尖快要将盒子怼翻。 江玉织和白砚清晰地看见,盒子在被推后一点后,吃吃并未再碰到,盒子却自己又向后挪动了很小一段距离。 人鬼相对无言。 江玉织:“明泽,你离盒子远点,但不要离我太远。” 白砚:“好。” 吃吃就没怕过,还觉得他俩不太聪明,自然地翻了个白眼,哒哒哒地靠近盒子,一口将盒子的锁扣咬开。 冲天的黑气眼看就要拔地而起。 江玉织手忙脚论地一手布下结界,一手护住白砚,带着他连连后退好几步。 吃吃也没闲着,赞赏的看了眼江玉织,上去就是一口,秉着浪费可耻的原则,连逸散出去的一点都吸入口中。 有惊无险。 连空气中的阴冷都散去不少。 “咩~”吃吃尤觉不够,原地跳了两下,催促江玉织快过来。 江玉织紧紧抓住白砚的手腕,捡起掉在地上的铲子,铲尖指着盒子,小步前进。 白砚明知时机不对,还是想笑。 “在我确认无事前,千万不要上前。” “好。” 江玉织转身在白砚身上加了好几道结界,仍怕没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期盼当危险真的发生时,社稷图能给她点面子,保护他们。 桃木盒子凄凄惨惨地瘫在地上,锁扣处是吃吃的牙印还有点腐朽的痕迹,盖子早就弹开。 盒子里面有个白布包裹着的长条物件。 裹得很厚,看不出物件的样子。 江玉织没有贸然触碰,继续用铲子挑开白布,奈何盒子里空间太小,不好操作。 “咩咩~”吃吃更急了,前蹄连跺两下。 “我把它弄出来?” 吃吃点头。 “那好吧。” 江玉织想着吃吃吸黑气的样子,大着胆子把铲子伸进盒子,将其挑出来。 物件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铲尖扒拉开白布,一只粗糙的布娃娃滚出来。 乌黑的头发缠住娃娃的头部,脖子上系着的白布条打了个死结,白衣上写着个生成八字,头顶和四肢插着银针,都只冒出个针味。 江玉织呼吸凝滞。 白砚比她高不少,即使在她身后,也能看出个大概,顿时严肃起来,“诅咒?” 江玉织面容肃穆,“嗯,怪不得要用雷击桃木装着,还用银针钉住,只是有一处很奇怪。” 白砚:“用白布包着?” 江玉织点头,“若是真对此人恨之入骨,又何必用白布隔开娃娃和盒子的接触呢?” 白砚:“鬼魂接触到盒子会受伤?” 江玉织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顺手捏住吃吃想要啃娃娃在嘴,“会的,雷击木和桃木都是辟邪用的。” 白砚神色一肃,“玉织,你适才将盒子从坑中拿出……” 江玉织回头给他个安抚的眼神,继续观察被头发裹住头部的娃娃,企图将头发用铲子解开,“我无事,我又不是普通鬼。” 白砚还是不放心,“可……万一……” 江玉织浑不在意,“不用担心,我会注意的。” 白砚此时真恨自己是个脆弱无力的凡人,不仅帮不上娘子的忙,还要娘子分心。 头发被触碰的娃娃,震动几下。 江玉织迅速收回铲子,一瞬不瞬地等着娃娃的下一步动作。 嘴被捏住的吃吃,急得上下跳动,发不出声音。 一缕黑气从娃娃里幽幽地飘出,逐渐汇聚成个人影。 略显丰腴的身形,身着崭新的绸缎衣裳,面部青紫肿胀,脖间有一道勒痕,头发散乱,此刻正无力地趴伏在地上。 江玉织更加戒备,即使眼前的鬼虚弱不堪。 “咳咳……啊啊啊啊,啊啊啊……”女鬼张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里不断往外流血水,很快在身下形成一大片暗红色。 吃吃嫌弃地后退两步,也不上赶着往前。 江玉织看出她状态不太好,也是,被封在桃木盒子里,话都说不出来,生前要么被灌了药,要么被割了舌头。 包里应该还有些孟婆的药汤,江玉织翻找一会,一碗和孟婆那儿如出一辙的陶碗就端在了手上,她将药汤放在女鬼的不远处。 “喝下这个,或许能好受点。” 女鬼黑洞洞的眼眶里硬是流露出几分感激来,拖着血水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地上血泊的环境消失,女鬼青紫的脸似乎也好些了。 按理来说,孟婆的药汤效果不该如此,喝下的鬼魂大都能恢复理智,变作生前最健康的样子。 女鬼除了能说话外,再没有更多变化。 “多谢恩人,我名薛依,还望恩人没被我吓到。” 江玉织:“还好,你和这家人是什么关系?” 薛依恍若隔世,身上的怨气都没有多少,“这是我家呀恩人,我家的酒酿的好,挣了不少钱,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很疼爱我。” 江玉织突然难以开口,薛依看起来不像记得死因,否则怎会这般平静。 白砚听着听着悄无声息地离江玉织更近一些。 没人注意到吃吃几个步子上前,“嗷呜”啃了整个难以入目的布娃娃。 突然,院子里起了大雾。 江玉织很想习以为常,但是身边还有白砚,她下意识地牵住白砚的手,以免走散。 吃吃满足地舔舔嘴角,迈着轻快地步子跟上他们——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54章 薛依之死 为人称赞的赘婿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就走出大雾,置身于……铺子的门口? 江玉织十分笃定地看了眼边上生意兴隆的白家布庄,正对着他们的正是转卖不出去的寿衣铺子, 只是此刻卖的还是酒水。 铺面上方一张写着“酒”字的布帆迎风飘动。 江玉织抬眼看了看布帆, “这里应该是薛依的记忆,明泽跟紧我。” 白砚没有不应的, 点点头,牵在一起的手更紧了紧。 街道还是普通石砖路的样子, 并不是如今改建的河道。 江玉织带着人, 不敢轻举妄动, 她像是想起什么,单手从小包里翻出一条谛听用过的狗绳。 吃吃还在四处张望,思索着什么东西能吃进嘴里,突觉脖颈一紧,“咩?”小羊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江玉织。 “吃吃乖, 待会不要乱跑, 不要乱啃, 等出去了想吃什么我给你找啊。”江玉织摸摸吃吃的脑袋, 再用黄纸将狗绳延长,分别绑在白砚腰上和自己腰上,“绑在一起, 就不会走散了。” 白砚一时无言。 这法子还是江玉织从还黑白无常那儿学来的, 勾魂锁拘魂时,就是这般将鬼魂绑成一条长队, 方便带回地府。 头戴红花的妇人满脸喜气,目不转睛地越过他们,直直地踏入酒坊。 “哟, 薛掌柜啊,你托我找的人家找着了!人长得不错,就是家里穷,那户人家家里有五个儿子,养是养不起喽,我说得是他家的老三,本来要卖到富贵人家做下人的,这不,听说你家要招上门女婿,我啊赶紧上他家去看看。” “你猜怎么着?邓老三是他们村顶顶俊的,读过两年书,人品也是没得说,那叫一个孝顺啊,不然怎么会想到要自卖补贴家里?我也向邻里打听过,都说他是个好人,怎么样?薛掌柜要不?相看相看?” 薛掌柜很是疼爱她的独女,自然不会随意应下,“多谢胡娘子,我与我家娘子商议一二,明天给你答复。” “好嘞,那我就等掌柜的消息了。”话落,胡娘子扭着腰走出酒坊,江玉织眉头紧皱,清晰地看见,适才笑得满脸褶子的妇人,此刻不屑地撇了撇嘴,翻个白眼,消失在行人里。 她好像已经能猜到薛依悲剧的由来。 白砚显然也明白个大概了,邓老三定然不似媒婆口中说的那样。 奈何他们身处薛依的幻境当中,远处都是模糊一片,凭借薛依的力量能支撑这一片街道已是极限。 江玉织:“我们进去看看。” 白砚:“好。” 三个被绳子连在一起的人鬼羊,前后进入酒坊。 他们现在作为幻境旁观者,幻境中人是看不见的。 前厅摆着几张桌椅,供客人使用,两三个客人坐着,沽二两浊酒,再买些酒坊老板娘做的下酒菜,随意聊着天。 薛掌柜手上的酒水抹在腰间的围裙上,“大家吃好,还想点什么菜和伙计说一声即可。” “薛掌柜真是客气,你家闺女的婚事要紧。” “就是,咱们都多熟了。” “去吧去吧。” 江玉织一行跟着薛掌柜进了后院,院子和他们今晚看到的有些不同。 有个被精心打理的花圃,边上还架着个秋千,地上清扫地干干净净。 厨房里薛娘子清理着明天要售卖的下酒卤货,边上的小娘子胖胖的,脸圆圆的,在母亲身边麻利地帮忙。 看来这小娘子就是薛依了。江玉织光明正大的地打量她。 薛依俯身忙碌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 薛掌柜蹲到薛娘子身边,一边帮妻子一同清理,一边将媒婆的话告诉她们。 薛娘子:“小依想见见吗?” 薛依的圆脸染上一层薄薄的粉色,声音小小的,“爹娘做主就好。” 薛娘子看她反应,就知道女儿目前是满意的。 他们家就小依一个女儿,小依也争气,能干的很,酿酒也学得不错,还能做一手好菜,她和夫郎舍不得小依外嫁,就想招个上门女婿,帮忙管理微薄的家业,待他们夫妻百年后也能有个依靠。 江玉织眼前一花,已然来到薛家相看的那天。 她第一时间检查绳子那端的人和羊还在不在。 吃吃:“咩。” 白砚上前自然地牵住江玉织的手:“我在。” “邓三公子可知道我家要上门女婿?我可给你一笔钱,安顿父母亲人,算作聘礼,成亲后你就算是我薛家人了,日后孩子也会姓薛。”薛掌柜尽可能将条件说清楚。 “薛伯父,胡娘子和我说清楚了,我家穷,不差我一个儿子,弟弟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望薛伯父这聘礼……”邓老三直言不讳,面上其实也有点过不去,但是为了家里的生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 薛家夫妻倒是很满意他的直白,有要求好歹比在暗中谋划的好,要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多给些也无妨,便应允下来。 邓老三的确长得还不错,约莫是读过两年书,身上的灰袍洗的发白,更给他添了些书卷气。 江玉织几个正和薛依一起躲在门后偷看,薛依沉默着打量邓老三,江玉织也盯着他出神,就是此人在不久的将来可能是杀害薛依的罪魁祸首之一? 白砚捏捏掌心染上他体温的手,意味不明地轻声问,“玉织觉得邓老三长得如何?” 江玉织还真认真回答他,“确实不错,是寻常小娘子会喜欢的样子。”看薛依挪不开眼的样子便知。 白砚嘴角勾起个僵硬的弧度,“是吗?那你觉得我如何?” 江玉织这才奇怪地回头瞟他一眼,“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白砚:“没什么,”他不经意间随口道,“娘正在帮我寻摸定亲的事宜,我想知道现在小娘子都喜欢什么样的。” 江玉织的疑惑消失,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了,死寂的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捏了一下,“还行吧,罗芸豆不是很喜欢你吗?萧王殿下?”话落,她木然转头。 白砚暗道不好,激过了,“玉织……我不是……” 江玉织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是她现在没有立场,时机也不对,“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白砚彻底闭嘴。 另一头,薛依坐到邓老三的对面,在薛家夫妻的看顾下,同邓老三交谈。 江玉织没有错过邓老三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面前的场景又如烟一般散去。 他们见证完薛依和邓老三的婚礼,薛依教会邓老三酿酒,直到薛家夫妻双双因病去世,薛依在邓老三的安慰下,像父母一样和夫郎一起经营着酒坊,遗憾的是薛依总怀不上孩子。 江玉织只能跟在薛依身边,从她的视角得知事情的发展,但也能发掘不对,邓老三时不时在深夜起身,说自己怕酒坊进老鼠,要去看看。 时间久了,薛依也起疑心了。 她悄悄跟出去。 邓老三的确去堆放酒缸的仓库了,然而不止他一人,薛依躲在仓库的窗边,从窗户的小洞中,亲眼目睹夫郎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亲吻,做夫妻间最亲密的事,两人说话的声音从从窗户传出来。 “三郎……轻些,嗯……你何时才把哪个肥婆解决了?” “急什么,那两个老不死都没了,家业迟早是我的,嗯……” “三郎……嗯……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好……好啊……” 暧昧的喘息和断断续续地水声彻底绷断了薛依脑子里的那根弦,她无措地跌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内的男女立刻就注意到了。 邓老三提起裤子就要出来,“你先从后门走。” 女子点点头,拉好衣服顺从地离开仓库。 薛依也反应过来,她不能呆在这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想回内室。 “娘子,这么晚了不睡觉,怎么出来了?”以往温润的声线,落在薛依耳中,犹如厉鬼索命。 她强装镇定,停下脚步,努力自然地转身,“我,我睡前喝多了水。” 颤抖的声音和不自觉泛红的眼眶早就出卖了她,惨败的月光照在薛依面上。 邓老三没有拆穿她,像个再体贴不过的夫郎,搀扶妻子,“是吗?不早了,我们回屋吧。” “好……好啊。” 两人就这么回了房。 真相摆在他们面前,围观的三个顾不上尴尬了。 接下来的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画面转换的飞快。 薛依先是被一杯茶毒哑,无法再为父母和自己伸冤,再过不久,她不知为何只能瘫痪在床,沉默着崩溃流泪,邓老三总不了结她,居然还扮演着好夫郎的角色精心照顾,直到薛依哭瞎了眼睛,看不见东西也说话不出话,不愿再吃邓老三喂她的食物,活活饿死在床上。 她的鬼魂脱离身躯,和江玉织站在了一起。 “恩人,你瞧,我是这么死的。” “你恨他们吗?” “应该恨的吧,可是我好像没有这种感觉了……” “没有了?” 闻言,吃吃心虚般地别过脸。 到此,幻境还没有结束。 那日的和邓老三交欢的女子,将一个术士带来薛依的葬礼。 送走夸赞他真是个好夫郎的宾客,邓老三才把两人从后面引进来。 寥寥数语,江玉织便得知,毒瞎薛依的茶是邓老三从女子处要来的,女子想要上位,就偷偷找来术士,问邓老三要薛依的生辰八字,以银针扎布娃娃,致使薛依瘫痪。 这对狗男女怕薛依做鬼报复,又让术士想办法把薛依的魂魄封在布娃娃里,花大价钱买下术士的雷击桃木盒子,将布娃娃锁在盒子里。 给盒子上扣之前,邓老三不知怎得,非要给娃娃包上上一层白布,再锁上。 女子还吃醋一样,问他是不是装太久,假戏真做了。 邓老三随即不屑地笑笑,搂住女子纤细的腰身,扬言自己从来就不喜欢肥婆,胖成那样,让人看着没有半点欲望—— 作者有话说:白砚:我与邓三孰美? 江玉织:你美你美你美 半夜查看更新,发现放存稿箱忘发了[菜狗] 第55章 回京 地府人间驻点 幻境破碎。 邓老三和女子随风散去, 陷入黑暗中。 “明泽?吃吃?”江玉织还能感受到腰间的黄纸绳,却听不到身边人的回应,整个人散发着盈盈微光。 不多时, 这奇怪的处境就消失了。 人鬼羊齐齐站在院子里, 月光愈加明亮了。 吃吃一反常态地对着地上的女鬼呲牙裂嘴,被江玉织及时拉住。 “明泽, 没伤到吧?”她一边牵制吃吃,一边上下打量白砚。 “并无, 只是突然找不到你……” “没事就好。” “……” 吃吃的反应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江玉织平静地看着地上可怜巴巴的女鬼, “说吧,你做了什么?” 薛依就差五体投地了,“恩人,我没想伤害您,只想求您帮帮我。” 她真的没有恶意, 那些幻境从她死后就一直在重复, 脱离不得, 薛依早就恍惚了, 今日不知怎得仇恨的记忆淡去,再次经历又似乎找回来一些。 幻境结束,薛依下意识地想要隔开恩人, 求求看起来最心软的江玉织帮她报仇, 就算想用不恰当的手段,也没机会给她使出来。 明明已然将他们隔断在黑暗中, 自己却像被什么东西拦住,无法出现,只好将恩人们又发出来。 薛依隐去不好的部分, 诚恳地向江玉织表达歉意。 一听便知,多半是社稷图控制住薛依了,这只女鬼不像表现出来的无害。 江玉织:“既要报仇,你可知邓老三去何处了?” 薛依小心翼翼观察着恩人们的脸色,“去京都了,带走了我家所有家当。”黑洞洞的眼眶里流露出愤恨。 江玉织颔首,“他和你之间的因果。我们是外人,不能过多参与,我可以将你带去京都,届时想怎么做随你,但不可伤及任何人的性命。” 闻言,薛依感激地恨不得磕几个响头。 “不用如此,这家铺面我会联系人买下来,到时候便知邓老三在何处,回京前你安生呆着。”江玉织再三叮嘱,木盒子在被吃吃咬开是就有腐朽了痕迹,想必薛依就是通过那道缝隙,探出鬼力吓走了租户。 “恩人放下!我会乖乖听话的!” 说话间,江玉织正想将地上的盒子收起来,没成想盒子里的娃娃竟不知去向了? 她狐疑地环顾四周,只见吃吃左顾右盼,四只蹄子随意地原地迈动。 好啊,原来是被吃吃啃了!江玉织恍然大悟,怪不得薛依起初一脸茫然,身上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却能把他们几个拉入幻境。 江玉织原以为是薛依装得不错,可看幻境中的她,又确实是个纯稚的人。 吃吃吞下娃娃,一切就说得通了。 娃娃是薛依的封印,也承载着她的恨意,吃吃把封印吞下,恨意也连带着下肚,可情感怎么吞得尽呢? 薛依又经历一遍死亡,心中的仇恨再次积攒,记忆也清晰很多。 江玉织气得狠狠地拽了下吃吃脖间的狗绳。 吃吃本就因为绳子上谛听残留的气息不敢妄动,这下更是心虚地一趔趄。 “咩~” 吃都吃了,多说无益,江玉织将狗绳递给白砚,嘱咐他盯好吃吃,不要再让其又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自己从小包里掏出纸和火折子,唤黑白无常来。 不多时,范无咎便独自出现在院子中。 薛依见他,害怕地瑟缩一下。 范无咎:“就是此鬼?那盒子没伤到小织吧?” 江玉织:“没有,盒子你有办法解决吗?薛依我想带去京都。” 范无咎徒手拿起坏了大半的木盒,幽蓝的鬼火凭空升起,木盒便连灰都不剩了。 毕竟是鬼差头头,处理这点小东西还是手到擒来的。 生死簿虚浮在空中,感应到薛依的存在后,无风自动,径直停在薛依那页。 又是没收走的魂魄,范无咎眉头紧锁,不过这次倒情有可原,被关在桃木盒中,寻常鬼差难以感知。 江玉织有个念头在脑中转了不少日子,趁此机会,“范哥,我想把这家铺子盘下来,加上京都那家,用作地府在人间的驻点,再派几个鬼差来驻守,每日巡查管辖区域,如此缺漏忽视的鬼魂应该能减少不少。” 范无咎一时没有正面应答,“小织,地府鬼差的数量一直不多。”也不知道够不够分出一部分。 “玉织,你身边的织衣、织珥、织伞、织姒几个原先也是鬼差吧。”白砚听出范无咎的顾虑。 “是,”江玉织一点就通,顺着白砚的话往下说,“范哥,她们四个都是熟练的鬼差了,虽说受伤了,但是巡查的活计还是能做的吧,我分出两个来宛南,再加上小金,先在两家铺子里试试,如何?” 范无咎被说动了,若是驻点做得好,也能减少地府的公务,“可,不过得等我向大帝禀明,这毕竟不是小事,届时会派鬼差来协助。” 江玉织:“嗯嗯!我知道的,范哥。” “薛依你带在身边,”范无咎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瓶子,“让她呆在瓶子里即可,你知道规矩,要是害人性命,大帝也保不住她。” 江玉织点头。 范无咎摸摸她的脑袋,又嘱咐她保护好自己,转身就要离开,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这羊?” 江玉织:“噢噢,我见过黄道婆了,她说吃吃很可怜,叫我带上。” 范无咎脸色不太对,“你可知它是……” 江玉织:“我知道。” 范无咎很想看看小织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难怪谢必安看她看得愈发紧了,饕餮这等异兽,多年不曾现世,按理来说早就和山海世界一起隔绝到世外去了,怎么会? 江玉织先是招呼薛依到瓶子里,再将瓶子收回小包,没有外人在,她才说出自己的猜测。 “我怀疑是社稷图的缘故,社稷图不是维持着人间的气运吗?大帝和我说,气运就像保护着我们这个世界一层罩子,社稷图破损,罩子也破了,所以毓秀来了,吃吃也来了。” 白砚震惊地看着江玉织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世界,破了?“玉织……我能听这个吗?” “能……吧。” 范无咎摆摆手,“你身负社稷图,听听也无妨。饕餮来此的事,我会一并告知大帝。” 饕餮? 白砚呆愣地转动脑袋,直勾勾地叮嘱绳子另一端的吃吃。 江玉织:“范哥,吃吃适才吃了封印薛依的诅咒娃娃,上面还插着银针。” 范无咎面无表情,“它是饕餮,就是把你我都吃了也不会出事,你既然知道,还留它?” 江玉织:“它在我这里好像没那么饿,也不会乱吃东西。”除了那个布娃娃。 范无咎长叹一口气,明白自己做不了什么,饕餮要是啃人啃鬼,自有天道收拾它,于是放任自由了。 …… 宛南诸事告一段落。 江玉织通过苗掌柜联系到铺子的主家,正是邓老三。 此人将铺子租出去后,举家搬迁到京都,契书托付给牙人,约莫是打算再不回宛南来。 苗掌柜还打听到邓老三是想直接卖掉的,奈何铺面的契书上在官府登记的是薛依父母的名字,邓老三一个上门女婿,无权售卖岳家的铺宅。 江玉织禁不住冷笑一声,无权售卖又如何,还不是靠收租子过了好几年的富贵日子。 经营不下去的铺子以极低的租金又租给了江玉织,发死人财的人家最终都没有出面。 来签契书的牙人说,那家人早就搬走了,为了把铺子租出去,还允诺前一年只需要付七成的租,等到期后,在按照原本租子直接付给铺子的主家,也就是邓老三。 邓老三能否撑到第二年都是两说。 江玉织想起生死簿上他的命数,也就是在今年,死于心梗。 京都还有科考的事等着白砚安排,地府驻点的也需要江玉织着手准备。 地府那边派来的鬼是江玉织认识的——阿轲。 目前,先由阿轲一个人管着,待江玉织回去后再派织衣和小金过来。 最舍不得他们离开的,莫过于怀安郡王。 准确来说,是舍不得吃吃。 临行前,怀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把吃吃搂在怀里。 他不像初见时那么胖了,整个人快速地瘦下来并成功收获吃吃嫌弃的眼神。 怀安真的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去京都,可是他娘还有安安的墓在这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难以抉择。 没想到,还没等他犹豫出个结果,就要走了! 吃吃不耽误事儿,看怀安哭得差不多了,抬起蹄子,控制好力道把他踹开,自顾自地跳上马车,在江玉织身边找好位置,趴下闭目养神。 一闪而过的不舍,很好地掩盖在眼底。 车队带着怀安给吃吃准备的五六车吃食上路了。 算算时间,回到京都距离科考不过半月的日子。 路上遇到不少赶路的学子,得知车上坐的是萧王,都想上来结交一二。 且不说是像搭上达官贵人的人脉还是想找个庇护,保自己安全到达京都,白砚都没见,但是准许他们跟在车队的保护范围内。 要消化传奇志异中的饕餮和自己在一车里,实在是不容易。 虽说江玉织再三保证,吃吃不会啃人,白砚还是忍不住好奇,它是怎么吃人的? 小羊羔的嘴怎么能容得下的? 炙热的目光刺得吃吃在车里呆不下去了,又不敢里他们太远,只能掀开车帘,同马夫坐在一起。 随行的人知道羊羔是主子的新宠,也都不敢怠慢。 更何况,吃吃只是喜欢在扎营休息的时候,吓唬吓唬被押送的犯事官员。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56章 叙旧 你被选中了 几月不见, 京都的变化不大。 赶考的学子住满了京都的客栈和坊间的外租宅子。 车队一半朝皇宫方向驶去,一半回到江宅。 押解官员等候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等候发落。 谛听满心欢喜地在大门处迎接江玉织, 除了见不得阳光的赵凭风, 江宅所有物种都出来了。 钟毓秀很久不见江玉织,从萧瑶那儿得了消息, 此刻两人也一起在江宅等候。 先从马车上下来的不是江玉织,而是脖颈上还绑着狗绳的吃吃。 谛听摇得飞快的尾巴顿时僵住, 哪来的小妖精!它“嗷”一声长嚎, 猛地扑上去就要咬吃吃的狗绳。 吃吃惮于谛听不同寻常的气息, 谨慎地躲开,奈何谛听锲而不舍地进攻,羊和狗在大庭广众之下缠斗起来。 “阿听!吃吃!”江玉织赶忙从车里下来。拽住狗绳,厉声呵斥谛听和吃吃。 “嗷呜嗷嗷嗷,嗷呜!”那是我的绳子, 你怎么给别的兽用!谛听越嚎越理直气壮, 全然忘记江玉织听不懂狗叫。 “好了好了, 阿听乖, 回去再说。”江玉织蹲下,拽住绳子的手背在身后安抚吃吃,另一只手搂住谛听的毛茸茸的脖子轻拍。 两只都差不多平静下来, 江玉织才腾出空和友人们一一打招呼。 萧瑶:“小织, 路上还好吧,明泽那小子有没有欺负你?说起来他人呢?” 江玉织:“很顺利, 明泽也很好,他和吏部同行的官员一起入宫向官家述职去了,伯母不必担心。” 萧瑶慈爱地看着江玉织, 上前握住她的手磨蹭,非要亲自检查是否无碍,“你和秀秀……还有家里人也很久不见了吧,明日来公主府吃饭可好?伯母为你们接风洗尘。” 江玉织亲昵地笑起来,欣然答应。 萧瑶:“伯母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泽出宫后多半先来你这儿,告诉他不用着急,歇好了再来见我也不迟。” 江玉织:“我知道了伯母。” 萧瑶嘱咐完,便放心离去。 “走吧秀秀,我们进去说。”江玉织挽住钟毓秀,就要把人往里带。 钟毓秀早就想进去了,外面人太多,她总是心慌,“你怎么也跟着殿下叫。” 江玉织:“怎么,不可以吗?秀秀?” 钟毓秀:“没有,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小娘子说说笑笑地走进宅子,身后跟着呼呼啦啦一大群。 江玉织是注意到一伙中陌生的面孔的,眼下钟毓秀在,只能先按下不问。 鬼和神仙们没有打扰她们,各干各的去了,谛听嘴咬着狗绳把吃吃牵走,勉强和平共处。 正房被织珥打扫得干干净净,钟毓秀显然有话要说,她们坐到小榻上,织珥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茶水放到榻上的桌案上,便带上门出去。 “想说什么?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钟毓秀端起一杯温热的花茶,“你走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和谁聊天,虽说和公主殿下很投缘,她还护着我不被官家捉走,但是有些话只有和你说才得劲。” 江玉织也很久没和同龄的友人呆在一块了,“噗,你说吧,我倒是想听听是什么话。” 钟毓秀:“唉,公主殿下还不知道我是因为写官家的话本才结仇的,总感觉怪对不住她的,你说殿下要是知道我这么写她弟弟,会不会……” 江玉织:“你放心吧,殿下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钟毓秀愁眉苦脸的饮下一整杯花茶,“就是知道才觉得对不住她呀。” 江玉织给又添满,“既如此,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殿下吧。” 钟毓秀:“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个常来我这儿定制话本的客人,我最新的一本都写出来,金掌柜说他迟迟不来取,会不会是我写得不好,他不想看了啊。”那位客人算是她的大金主了,给钱爽快要求少。 江玉织好奇心被勾起来:“是哪本?” 钟毓秀:“书名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要保密的,但是可以说一点点内容,是个仙子和凡人的故事。” 江玉织一下就想起来白砚的那一套,嘴角忍不住一抽,“这样的内容你还写过其他的吗?” 钟毓秀摇头。 江玉织随口安慰,“没事,他可能前段时间有事,估摸最近就回去取的。” 钟毓秀:“玉织怎么知道的?” 江玉织:“我应该是看过你说的这本。” 钟毓秀:“?” 江玉织:“白砚那里有一套。” 钟毓秀先是呆愣,随即脸颊瞬间涨红,“你是说白公子?是我的客人?”她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爆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马甲啊啊啊啊好尴尬!” 秀秀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应该是她原本世界的语言吧,这态度未免也太激动了点。 “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听到声音找过来的织伞。 “没事没事,你忙去吧。”江玉织扬声应答。 “好的小姐。” 钟毓秀意识到自己过大的声音,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我太……玉织你不懂,总之,我,我不太能接受,唉不知道怎么向你形容。” 江玉织:“没关系呀,你写的很好。” 钟毓秀:“不是这个原因。” 江玉织不明白,但也不会深究,“那就不说,宛南的风光和京都很不一样,有空你一定要去看看。” 钟毓秀:“是什么样的?” 江玉织努力转移钟毓秀的注意力,舒缓她的心情,“嗯……很多水,街道和河道结合。旱期时,摊贩们会在河道边和河道中摆摊,涝期时,摊贩们便把小摊支在小船上,别有一番趣味。” 钟毓秀听得眼睛发亮。 江玉织继续把在宛南的见闻说给她听,薛依的故事融合真相,讲成苗掌柜的传闻版。 怀安郡王和爱宠小羊的故事也隐去不寻常的地方讲给她。 钟毓秀意犹未尽,这才想起来自己要问的一件大事,神神秘秘地凑近江玉织,“玉织,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江玉织顿住,“嗯?”鬼神之说?她就是鬼,府里还有神仙,还有异兽。 钟毓秀:“我近来总做奇怪的梦,梦里光怪陆离的,什么都看不清,不对,我做梦的时候应该是看得见的,醒来就不记得了,只有一道声音……” 江玉织:“声音?”莫不是真的撞鬼了? 江玉织不着痕迹地感应一番,却并没有发现别鬼的气息。 钟毓秀:“嗯嗯!说我被选中了,我还以为是我话本子写多了做梦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玉织:“然后呢?” 钟毓秀:“我每次睡醒之后,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尤其是脖子酸痛,嗓子眼也像被刀片划拉过。” 江玉织眉头紧锁,看来情况不简单。 钟毓秀愁眉苦脸的继续诉苦,“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我老是要低头写字,毛笔还特别难用,脖子总是疼,但是时间长了我也遭不住了。” 江玉织:“要不你今晚和我睡?” 钟毓秀也不多想,“好啊好啊,我们正好可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江玉织:“我从宛南带回来的那只小羊还需要给它分个地方,秀秀可以现在这里歇着,或者去书房,你知道位置的。” 钟毓秀:“好,你快去忙吧,我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安置好钟毓秀,江玉织抓紧事情去找谛听。 后院里几个神仙,两条狗围着吃吃大声议论,还有个暗中观察的好奇活死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只陌生的狗。 江玉织大概能猜出他们的身份,男人额间有一道细缝,气宇轩昂。狗是一只细犬,四肢修长,不吐舌头的时候很是唬人。 只是二郎神和哮天犬为什么在她家? 谛听吐出嘴里的狗绳,“织织,这是杨戬和哮天犬,来我们家暂住几日,帮天上那位下来视察的,不过不用放在心上。” 说是这么说,江玉织还是秉承着基本的礼仪,朝二郎神稍稍俯身,“招待不周,还请杨二郎见谅。” 杨戬不甚在意,“本就是我们叨扰了。”他摆摆手,“我带着穗姑和方相氏去帮忙卸下行李?” “麻烦杨二郎了。”江玉织明白他在避嫌也不留人。 后院里只剩下谛听和吃吃,屋里的赵凭风和江玉织对视一眼,轻轻抱拳算作打过招呼,随后将窗户和门全都关上了。 如此一来江玉织也不用带着狗和羊去其他地方。 吃吃戴着的狗绳被取下来,重新装回小包中。 谛听满意地蹲坐着,“现在来说说,怎么把这家伙带回来了?” 江玉织漫步到院子里躺椅上,舟车劳顿,饶是鬼魂也会疲惫,“我找到黄道婆,婆婆说有个可怜的小家伙,叫我遇见后带在身边,吃吃在宛南被怀安郡王养着,也没吃过人。” 谛听看吃吃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打了个不屑的响鼻,用脑袋使劲地拱江玉织的腰,“嗷!你倒是叫的亲密,你怎么不叫我听听!饕餮你就随便往家带?也不怕它嘴一张把我们全吃喽!” 吃吃很看重这个能压制它食欲的鬼,见不得鬼受欺负,当即“咩咩”叫着拿还没长出角的头使劲顶谛听。 “停停停!阿听!吃吃!”江玉织差点被拱到地上去,“听我说……” 狗和羊又扭打起来。 “我数到三,再打下去我就要和地藏王菩萨告状了!吃吃扣掉三天的零嘴!” 两只瞬间安静如鸡,端坐在地,故作乖巧地等着江玉织数数——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57章 女官旧物 真正的十指相扣 江玉织从躺椅上坐起身, 郑重地双手抱住谛听的脑袋,和自己对视,“听我说,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问问吃吃是怎么从山海界出来, 只有你能明白它在说什么,懂吗?” 谛听心中暗喜, 瞧吧,还得是它能帮得上织织。 它矜持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吃吃万分配合, 来到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 总算能有听得懂它话的了,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一长串的咩,叫唤的吃吃口干舌燥。 谛听坏心眼地没告诉吃吃,不用口述, 它只需要听听心中所想就能知道由来。 忽略这些小任性, 谛听在正事上还是很靠谱的, 清清嗓子, 快速在脑海里整理好吃吃的交代,“它说它本来在刚接受完山下凡人的供奉,想回山里睡一觉, 路上遇到一株少见的, 闻起来很好吃的草,一口下去, 他就站在一座陌生的山上了,还变成这副孱弱的样子” “这里没有供奉它的凡人,所以总是很饿, 山上只有些兔子,狐狸之类的,还不够塞牙缝的。”谛听嘴角抽搐,“饕餮的牙缝是有多大啊。” 吃吃不服气地撇撇嘴,要是有供奉吃,谁乐意啃那些不好吃的野兽。 “……那座山还好吗?”江玉织真的怕吃吃将山啃秃了,山下的百姓大多是依山而生。 “咩咩咩咩……” “它说没有秃,有雷劈它,很疼,山里的东西吃多了会被劈,有一回饿恨了,差点要啃凡人,又被劈了。它不爱吃人,不好吃,还没草和野兽好吃,供奉最好吃。” 谛听也有点同情吃吃了,威武的身躯不再,连饭都吃不饱,暂且同意留它在织织身边吧。 “找到奴隶之后勉强吃的好点了……?”谛听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奴隶?” 江玉织急得吃吃分明是被怀安郡王捡到的,哪来的奴隶? 吃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解,继续咩咩叫唤。 “奴隶还算尽责,就是心不诚,不然每次供奉那么多食物怎么还是填不饱它的肚子,但是它还是慷慨地给予庇佑,让奴隶更加结实,不然就那副小身子怎么好好活下去。还好遇到了你,突然就没那么饿了。” 好像知道奴隶是谁了,怀安郡王知道他的爱宠是如此看待他的吗?江玉织颇有些哭笑不得,“吃吃说的奴隶,应该是怀安郡王。” 谛听常常觉得自己和其他不在现世的异兽格格不入,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江玉织理清思路,她先前的猜测是对的。 吃吃在山海界吃下的那颗草应该是就是两界之间破损的交接点,结界在那里破开一个洞,气运泄露过去,被所谓好吃的草吸收,引来饕餮。 饕餮吞下草,洞更大了,顺势将其带走,饕餮变作吃吃。 钟毓秀应该也有过类似经历,才来到这里。 秀秀孤身一人,初来乍到就遇上逃荒,能在京都安顿下来实属不易,如今还被不知名的梦境缠身。江玉织垂下眼睑,长睫的阴影打在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阿听,你有从秀秀身上感觉出什么不对吗。” “她怎么了?” “适才,秀秀告诉我她接连好几天做梦,梦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被选中了,醒来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全身酸痛,尤其是嗓子。” “……”谛听总觉得这个形容很熟悉,“还有别的症状吗?” “没有,她原本以为是话本写多了才会如此。” 除去酆都大帝这类与天地同寿的,自己飞升的的外,被天道选中的像是谢必安、范无咎和还是武判官的陆之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生前收到莫名的召唤,在地府鬼手紧缺的时候,白日里正常做人,夜里应召到地府干活,死后正式上任。 只有天道爱整这些,钟毓秀嗓子眼疼,醒来记忆模糊,多半是吞过铁丸,晚上走马上任做判官去了。 谛听小声和江玉织交谈着。 地府文武判官长久以来只有陆之道一个武判官在职,文判官天道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有案子全部堆积到陆之道一个身上,乃至他入凡间做了萧佶,酆都大帝还想办法把他弄回来干活。 但是,天道为什么会选择秀秀呢?江玉织百思不得其解。 秀秀的确话本写的不错,又生活在慈幼院,是个心善的人,但文判官的标准似乎并不相合。 白砚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狗、羊和鬼齐齐沉默的画面。 “太累的话怎么不去屋里休息?我见外面有个眼生的,还带着条狗,是下面又来人了吗?” 杨戬额上那道细缝,闭上时,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异常,凡人看不见。 江玉织拉回思绪,用腿轻轻踢开椅边的两只,上前接过白砚手里的三层食盒,“这是什么?” 白砚也不拒绝,顺手递给她,“舅舅给你的,算是犒劳你辛苦走一趟宛南。别站在太阳底下,躺回去吧,树荫凉快。” 相携回到树下。 谛听和吃吃都好奇地看着食盒。 江玉织当然不能真的又躺会去,树下的两张躺椅中间有一张案几,不大,放个食盒刚好。 他们面对面坐下。 江玉织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向白砚简述,“不是地府的,是天上来的,算是穗姑的同僚,你应该听过他的名讳,杨戬。” 食盒的前两层是点心,精致小巧,是宫中御膳房大厨的手艺,吃吃最是激动,好吃的当然不能少它一份。 江玉织捻起一块喂到吃吃嘴中,对谛听也不能厚此薄彼。 “杨戬……?杨二郎?那只狗是哮天犬?”白砚久久不能平静,即使认识江玉织后,他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此刻仍然处于震惊中。 他识字后,读过的第一本杂书,是二郎神的传记。 劈山救母,在小小的白砚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他甚至对萧瑶直言,若是有一天娘也被舅舅压到山下,他也会拼尽全力劈开大山救娘出来。 成功获得萧瑶感动的泪水,即便当时的白砚是个吹点风就会卧病在床至少三天的孱弱小孩。 等长大了点,白砚渐渐意识到自己这副身子骨不拖累家里人都不错了,和谈保护?于是,那份赤子之心被深深地埋藏进内心深处, 好在他舅舅和娘关系和睦,娘也争气,用不着他保护。 但杨戬还是成为白砚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盒子的最后一层,装的不是点心,是一套针线。 打开布帛针包,里边卷着的是几根长短粗细都不相同的银针,使用痕迹很重,边上还有一枚发黄的顶针。 “这是?”江玉织隐隐有些熟悉,但不敢确认。 白砚勉强回神,“舅舅说是尚衣局的女官留在宫中的旧物。” 江玉织越发确认了。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布帛,在边角处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 江云岫。 姑姑的名字。 三个字的绣艺很是粗糙,不是姑姑的手艺,是她的。 是她刚学会绣花时,兴高采烈地要向姑姑展示,眉目间都透露着柔和的女子,把常用的针包递给她,哄道: 咱们小织都这么厉害了啊,来,姑姑的针包还缺个名字,就由小织帮姑姑绣上吧。 一滴血泪从江玉织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擦去,体内的社稷图残力在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莹润的白光。 鬼魂还是少哭为好,没有眼泪,只能消耗鬼力,流出来的是血泪。 白砚稍一深想,顿觉舅舅好心办坏事,心头一紧。 他眼看着那滴殷红的血泪在江玉织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又被毫不在意地拭去,仿佛灼烧魂体的悲伤只是指尖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 手腕上的金线光芒乍现,白砚体内的社稷图本源也有所震动。 “玉织!”白砚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担忧,无暇顾及别的,本能向前一步,挤开愣住的谛听,伸出手,想要做点什么,又顿住。 江玉织没有看他,目光一九死死锁在布帛上,那歪歪扭扭的“江云岫”三个字上。 姑姑……那个曾经温柔地教她执针引线人,包容她所有任性的人,最后消失在深宫漩涡里的人……遗物竟然就这样,回到了她手中。 “别哭,”白砚的声音放得极低,最终还是捧着江玉织固执的脸,强行转移她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玉织,看着我。” 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握住江玉织有着金线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刺骨,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相触的皮肤像有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二者。 几乎是同时,白砚体内沉寂的社稷图力量似乎被唤醒,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暖流自掌心涌出,透过冰凉的肌肤,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 江玉织浑身一颤,猛地抬眼看向白砚,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关切与焦急,手腕上的暖意陌生又真实。 熟悉的力量流转,方向却截然不同。 “我……”江玉织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她看着白砚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只属于活人的、带着温热和力量的手,此刻正源源不断地给予她支撑。 她本应该立刻抽离的,谢必安说的对,他们之间不应该过多接触,她无法回应白砚,人鬼有悖天地规则,至少在白砚活着的时候他们不会有结果。 江玉织不敢将这些告诉白砚,不知为何,她笃定,若是白砚知晓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在一起,白砚定然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过世。 特别是在了解地府后。 但是,这一刻她忘了挣脱。 在社稷图的牵引下,她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动,然后,一点点地反转过来,掌心向上,回握住了白砚的手。 不再是手腕的触碰,而是真正的十指相扣—— 作者有话说:谛听:当我不存在是吧。 吃吃:我吃我吃我吃。 第58章 文判官 逐渐走上正轨 冰凉的指尖嵌入温暖的指缝, 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此刻奇异的交融,金线的微光在交握的手掌间氤氲流转,形成一个微小的、外人无法察觉的光晕, 力量在无声地循环、交换、互相滋养。 白砚感受到她的回应, 心头一震,随即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收拢手指, 将她冰冷的手更紧地包裹在掌心。 江玉织的目光缓缓垂下,再次落在布帛针包上, 眼底的哀伤沉淀下去, 红眸深处染上一缕墨色。 虽然很不合时宜, 但谛听还是出声打断了他们,“织织,这家伙把点心都啃完了。” “没事,让它吃吧。”江玉织匆匆抽离,陡然想起建立地府驻点的事来, “明泽, 伯母说明日要去公主府为我们接风洗尘, 你先好好歇息, 我带谛听去一趟铺子里,吃吃也交给你了。” 白砚也知道她需要冷静,“你也需要休息, 玉织, 我会带吃吃回隔壁,明日公主府见。” 江玉织勉强调整好自己, “嗯嗯,好好休息。” …… 向书房里的钟毓秀说明去向后,江玉织带上织珥、织伞和谛听前往寿衣铺子。 多日未见的铺面生意冷淡, 江玉织很满意。 一切都即将走上正轨。 小金乖巧地趴在柜台上打盹,尾巴慢悠悠地,有规律地拍打在木制的台面上。 今日守在柜台后的是周娘子,见着江玉织来,乐呵呵地站起来,“小姐回来喽。” “周娘子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有吃有穿的,就是……我儿子没给您添麻烦吧?”周娘子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捏住衣角。 “没有,他学得很快。” “那就好那就好。” “周娘子若是想他了,晚些时候同我一块回江宅吧,正好一起吃顿饭。” “好,好!多谢小姐。” 江玉织含笑点头,她能看出来周娘子对周勇的想念,不过周勇算算时间可能都投胎去了,现在赵凭风占着身体,也算不上活人,仍算得上周娘子的寄托。 看账的活计落到织衣和织姒身上,两鬼在二楼一个清点一个记录。 “织衣,织姒,东西先放下吧,我们去后院。” “好的,小姐。” 下楼时,江玉织顺手将小金扒拉醒,怕谛听应激并没有抱在怀里。 后院书房里。 “我与范哥商议后,想将铺子作为地府在人间的驻点,负责定期引渡被鬼差们遗漏的鬼魂。”江玉织简短的地将子自己的想法叙述清楚。 四个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们在来凡间前都是鬼差中的老手,若不是魂体受伤,此刻应该还奔波在勾魂的路上。 织衣:“小姐,我们现在依靠谛听大人的结界才能在凡间行走,离开结界怕是撑不了多久。” 这倒是,正常鬼差是不拘于这些的。 但四个织魂体有缺口,平日里要么呆在江宅和铺子里,要么靠近谛听和她,结界和安魂铃都能帮助四个织稳固魂体。 脱离二者后,至多半个时辰就会鬼力泄露暴走,随即魂飞魄散。 谛听知道江玉织的打算后,早有想法,“没事,要是真建成了驻点,叫大帝给你们多加个职位,到时候就有天地规则护体了。” 四个织欣喜地不行,连连道谢,本来以为鬼生无望,只能在小姐什么帮帮小忙,没想到还有别的出路。 “京都这家铺子是一家,还有一家在宛南,你们四个分两个去宛南,带上小金,你们意下如何?”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定下去宛南的鬼选。 织衣、织珥自告奋勇,便有她们带着小金前往宛南。 织伞、织姒留在京都看管现有的铺子。 地府还没传来确切的消息,江玉织打算等到晚上,若还是没有音讯,就亲身前往,不过得先等秀秀睡着了再出发。 向周娘子说明状况后。织衣和织珥即刻出发,行至京都城外,在从地府去宛南。 铺子有织伞、织姒看着,周娘子随江玉织一同回到江宅。 江宅遍地都是周娘子没有见过的花草,明明炎炎夏日,宅子里却渗出点点寒意,周娘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娘子,我让人带你去见周勇,用膳时再唤您。” “诶诶,好,多谢小姐。” 江宅仅有的两个有意识的婢女是织珥和织伞,现如今她们看铺子,宅子里就又只剩下纸人了。 江玉织轻声道:“来人。”一个木讷的侍女从暗处走出,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俯身行了个礼,“带周娘子去后院找周公子。” 侍女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朝周娘子做出个请的手势,领着人走远了。 周娘子总觉得有点脊背发凉,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要见到儿子的喜悦很快盖过内心的不安。 谛听亦步亦趋地黏在江玉织的腿边,和周娘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书房里的钟毓秀正在梳理话本走向,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从书桌后抬起头。 “回来啦,阿听也来了。”钟毓秀说着沉稳的话,人却蹭地站起来,扑上去抱住谛听,狠狠地揉捏它蓬松的长毛。 谛听鼻头微动,果然在钟毓秀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随即不动声色地递给江玉织一个眼神。 江玉织立刻明白,秀秀这下也算不上普通凡人了,文判官的预备役,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方外之人呢? 百思不得其解。 “秀秀,你今晚安心睡即可,我和阿听会守着你。” “嗷汪!”谛听配合地叫唤。 “呜呜呜真是麻烦玉织了,还有阿听,怎么这么可爱呀呜呜呜,快让姨姨亲亲。” 谛听生无可恋地任由她上下其手。 …… 隔壁白府,父子俩和一只羊相坐无言。 从未清闲下来的白无岚,一边看手头刚传来加急快报,一边瞟了眼一言不发,喂养的儿子。 “羊是江小姐送的?定情信物?” “不是。”吃吃享受着白砚的喂食,满脸享受地趴伏在榻上。 “你打算送给江小姐的?” “不是。” “既都不是,你怎得想起来养只它?” “怀安的羊。” “怀安的?罢了罢了,我年纪大了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白砚喂食的手一顿,将整盘点心放到吃吃嘴边,从怀里掏出江玉织还给他的帕子,又想了想,将帕子再次收进怀中,舍近求远地让小厮又拿进一块帕子来擦手。 “爹,我娘到底是怎么看上您的。”白砚真诚地想知道答案,刚问出口又自顾自地摇摇头,“算了,都听您讲过好多次了。” 白无岚信件也不看了,笔也搁下,“怎么?江小姐看不上你?” 白砚长叹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感受说出,“玉织她……她总有顾虑在,想靠近又被什么阻拦着,爹,我想帮她。” 白无岚难得见儿子茫然无助的样子,轻笑一声,从小将信件拿回手中,“你想帮她,那就给她信任,其他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白砚似懂非懂,吃吃吃的差不多,开始用脑袋拱他。 白无岚:“你也别在这而碍我的眼,牵着羊出去吧。” 白砚只好听从父亲的提议,牵着吃吃到府里遛弯儿。 …… 酆都大帝听完范无咎的禀报,欣慰地捋了把不存在的胡子,手头的话本子搁到桌上,“想法不错,那就按照小织说的,现在宛南和京都尝试,小黑你去点四个鬼差上去帮忙,我将他们一并归到卷宗里,如此一来就能在凡间行走自如。” 大帝这话,显然是要给地府增加新的职位,天道在这方面还是很宽容的,只要是有利于天地的提议,一般都不会反对。范无咎领命下去安排。 几月过去,独自调查鬼差的中央鬼王终于查出个结果来。 范无咎前脚出去,他后脚进来。 中央鬼王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个名录,“大帝,您猜不错,我将所有鬼差对着名录一一清查,真让我抓住两个有问题。” 酆都大帝一改散漫的坐姿,拿起名录,“哦?” 中央鬼王将查到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那两名鬼差隐藏的不错,兢兢业业地拘魂、轮值看守地狱。 鬼差忙碌时,错勾、漏勾也很正常,只需上报就会另派鬼差善后,也不会有惩罚。 但是这两名鬼差结伴时,从未报错,准确来说是在带回赵青云的魂魄后,就再也没有报错过。 生死簿记载和赵青云同时带回的魂魄应该还有一名,这二鬼不是何原因只带回一个。 中央鬼王暗中将这两个鬼差带到地狱的暗牢里,陆判总是不来,中央鬼王只好自己审,他讶异的发现,两个鬼差早就被不知名的红色力量所污染。 这股力量说陌生也不陌生,中央鬼王还真认得,正是属于关在第十七层地狱的赵青云。 赵青云曾释放鬼力煽动地狱其他恶鬼暴动,气息和两只鬼差身上的如出一辙。 酆都大帝眉头紧锁,又是赵青云?看来真的需要去见见他了。 另一头,钟毓秀睡着了,江玉织和谛听牢牢守在她身边。 不多时,钟毓秀的魂体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脱离身体,一个眼熟的鬼差端着个盒子凭空出现在床边。 “是你!”江玉织惊呼出声。 小鬼差眼珠差点掉出来,着急忙慌地按住,将眼珠重新固定好,“江小姐,你怎么在这儿,”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两下,瞟到一旁的蹲坐的白狗,“啊!谛听大人也在。” “小文,你确定她是文判官?”谛听冷静道。 小文是江玉织在地府见到陆之道时身边跟着的鬼差,萧佶作为陆之道,武判官时身边也有一个鬼差小武,当时武判官在处理文判官的事务,小文就只好追在武判官身后,催他把堆积如山的案卷消减一二。 “是的大人,大帝告诉我,我的正经主子差不多能干活了,”小文指指天,压低声音说:“已经有了指引,大帝便给我铁丸,叫我赶紧把人弄来,就不用看陆判的黑脸了。”——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59章 白衣男鬼 又在地府见面了 钟毓秀呆滞地立在一旁, 双目无神,静待牵引。 江玉织:“我们一起走。” 小文忙不第点头,连声说好, “小姐, 大人,我能给我家主子喂铁丸了吗?” 江玉织颔首, “你轻些,别再伤了秀秀嗓子。” 小文伸出去的手僵住, 哭丧着脸, “小姐啊, 这我真做不到,铁丸不是我能变幻的,主子的嗓子眼也没法儿……” “你轻点就行。”谛听顺着江玉织的话说,“待会再找孟婆取些汤药给她润嗓。” “诶诶,多谢小姐、大人体谅。”小文尽量按照江玉织的要求给钟毓秀喂下铁丸。 钟毓秀是去地府上任的, 便只能走鬼门关的正道。 以往鬼门关的一条长路遍布雾气, 现下再看总觉得雾气淡去不少。江玉织敏锐地注意到, 似乎道路两旁的花草都繁茂许多。 他们一声不吭地前进着, 江玉织时刻关注着钟毓秀的状态。 吞下铁丸的那一刻,钟毓秀身上的雪白寝衣就化作漆黑的长袍,满头青丝被玉制的发冠束起, 是判官的官袍。 一只判官笔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走在小文前头,俨然是带路的架势。 东方鬼王见了, 熟练地放他们过去,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钟毓秀。 也是,秀秀早就来过好几次了, 虽然她本人并没有印象。江玉织默不作声地一直将钟毓秀送到判官殿,看着她坐下,才去找黑白无常。 焕然一新的感觉并不是错觉,哪怕是上次来还罩在雾中的山川河流,这次统统直白地展露在她眼前。 江玉织疑惑道:“阿听,地府的雾是不是散去不少?” 谛听毫无所觉,它是只异兽,五感和力量都远超江玉织,雾气从来不是阻隔它的障碍,它也不曾在意,于是诚实地说:“有吗?” 闻言,江玉织都要开始怀疑自己过于敏感了。 向路过的鬼差问路后,得知谢必安仍在地狱,范无咎则是在上次去过的训练场。 奇怪的是,路过酆都大殿时,大帝并不在。江玉织没有多想,径直朝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训练场比上次来更加热闹。 能调度的鬼差全都聚集在此处,分成两拨。一拨是训练的新鬼差,一拨是预备选拔出去人间驻守的老手。 两拨鬼差数量差距之大,江玉织差点没能分出来,走进了才看清可怜巴巴地围在范无咎面前的四五个鬼差,是目前暂且无事的。 “范哥,就这几个吗?” “小织来了,眼下只有他们手头没有任务,你自己挑挑?” “我?” “自然,凡间的驻点往后大概率由你来负责,挑你觉得合适的。” “好吧。” 江玉织只能凭直觉问几个问题。 鬼差前尘尽忘,但是擅长的活计大多会被重新捡起来,以便在地府赚点外快。 五个鬼差里仅有一名女子,二七,腿脚功夫不错,针线活也还可以。江玉织和谛听耳语一阵,得知她生前家中是开镖局的,自幼习武,裁布制衣的手艺也还成。 二七紧张地等待着大人们讨论自己,她已经知道是要去凡间当差,勾魂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天知道当初考上鬼差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后悔,还不如直接去投胎。 二七有个隐藏很久的秘密,她怕鬼,虽然自己就是鬼。她最怕那种缺胳膊少腿,脖子断半截的惨死鬼,越惨越怕。 奈何,由于二七出色的能力,她总被派去捉拿恶鬼,恶鬼一般就是死得太惨才会成为厉鬼。 她每每双眼紧闭,手起锁落,争取不看第二眼,和二七搭档过是鬼差都夸她效率高,争抢着要和她一起干活。 今日,二七也提早将恶鬼丢到判官殿,赶忙来争取去凡间的机会,常驻凡间总不能再给她分配去捉恶鬼吧。 江玉织还是比较满意二七的,“那么二七先定下,在凡间不可用鬼差的代号,给自己想个名字吧。” 二七激动地频频点头,获得在场一众鬼差羡慕的眼神。 众鬼差:凡间肯定要比地府轻松很多吧! 余下的四名男子,江玉织在谛听的帮助下,知晓他们生前至少都是个衙役,最厉害的还当过县令,人品上没什么大的瑕疵,比较是按照最初的要求考上来的鬼差。 江玉织想再挑两个走,宛南和京都各一个,在铺子里干点力气活儿,就随手点了两个看着壮的。 “多谢小姐看重!”两鬼差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欣喜。 干过县令的那个鬼差也没被选中,长叹一口气,领着另外一个没被选上的朝大人们抱了个拳,兀自离开。 苦涩的县令鬼不仅要捉鬼,回来后还要处理乱七八糟的文书。 范无咎很满意,县令鬼走了,谁帮他分担公务? 江玉织也很满意,“名字想好了吗?” 三只鬼差光顾着欣喜,竟然没一个想好的,顿时羞愧垂首,摇了摇头。 自从做了鬼差以来,都是叫序号的,序号已经是他们的名字了,二七没有想法,试探道:“小姐可以帮我们取一个吗?” 面对满怀期待的三张面孔,江玉织迟疑,“可我不太擅长这个……” “没事没事,我相信小姐!” “对!有个名字都不错了!” “就是就是!” “那好吧,我想想。” 江玉织苦思冥想一番,竟真有了想法。 二七叫做织雾,另外两个分别叫做砚柳、砚柒。 谛听狗嘴抽搐,看来真的不擅长啊,但见到三只鬼差都很喜欢的样子就没有多言。 江玉织:“我还有些别的事,你们去鬼门关等我就好,待会儿一起去凡间。” 三只鬼差齐齐应好。 江玉织还想去和孟婆打声招呼,见见许久未见的谢必安。 范无咎将县令鬼重新喊回来,帮他看顾着鬼差们训练,自己则和江玉织,谛听一块儿离开。 忘川河边的鬼魂少了许多,孟婆也闲下来了,此刻正坐在平时休憩的小榻上喝茶,旁边还坐着个穿白衣的男鬼。 白衣男鬼?江玉织定睛一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白砚。 怎么回事,白砚怎么又在这儿。 那男鬼浑然不觉自己的出现有多么突兀,喜气洋洋地猛地站起来,张嘴就喊:“娘子!我在这儿!” 孟婆一把抓住绑在白砚手腕上的那根鬼力凝聚而成的绳子,“坐好!再乱跑小心小织不要你。” 白砚急切地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指着不远处,“不可能,娘子已经来找我了!” 孟婆这才听清他的话,扭头看见江玉织几个,像找到救星似的,牵着绳子就往那边去,“哎哟,可算来了,这小子不知怎的又来了,快快快,领走吧。” 都不用孟婆交接绳子,白砚自己就屁颠屁颠地快步小跑到江玉织身后,绳子顺势散去。 “麻烦婆婆了,他什么时候来的?”江玉织略显尴尬地将白砚忘身后推推,被白砚双手握住那只手。 谛听听江玉织的口吻,才知道白砚不是第一次来地府了,只是这一副傻子样,哈哈哈,可惜不能让他自己见见。 孟婆无奈扶额,“没多会儿,倒也不麻烦,就是老往投胎队伍那边挤,扰乱秩序。” “应该是跟着我来的,不好意思啊婆婆,我下次会看好他的。” “无事无事,婆婆我也闲着,宛南还顺利吗?” “顺利,黄婆婆看起来过的还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说她干嘛,我又没问。”孟婆故作嫌弃地背过身去,想回到榻上坐下。 江玉织清晰地看见转身的瞬间,孟婆微微勾起的嘴角,“那我们不打扰婆婆了,先走啦。” “走吧走吧,别在我这儿碍事。” “走啦。” 范无咎早就从谢必安那里了解到白砚的状况,此刻亲眼所见,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这鬼亦步亦趋地走在小织身后,他都怕白砚一脚踩上小织鞋子,摔倒在地。 范无咎一边走一边上下大量白砚,真怪了,一个的魂魄和身体还有两种性格?亦或是他本来就是这样? 范无咎实在忍不住低声向谛听打听,“他近来都是这般同小织相处的?” 谛听先是摇摇头,动用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白砚身上扫了一边。 范无咎:“那怎么……” 谛听虽然也不解,但还是神神叨叨地随口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走在前面的江玉织感觉自己的手心都要出汗了,鬼不会出汗,但是白砚两只手握她握得太紧了,“明泽,你一定要双手牵着我吗?你这样走路也不太……” 话音未落,江玉织注意到白砚居然是飘着的! “你何时学会的飘?” 白砚的双手又紧了紧,“刚才,排队的鬼教我的,若是不把娘子握紧,娘子就会跑掉。” “怎么会,我……” “在孟婆那儿,娘子丢下我一个,我怎么都找不到娘子。” 江玉织想说没有,但是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是她确实不知道白砚为什么又自己来了地府,凭白砚现在的状态,她再多辩驳也是无用的。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但是可以不要双手吗?我也不方便走路。” 白砚思索片刻,还是妥协了。 他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嵌入江玉织的指缝间,密不可分,“好,这样牵着不容易分开。” 江玉织愣住,白日里的场景重现,熟悉的感觉再次重刷她的意识—— 作者有话说:织雾(织五),砚柳(砚六),砚柒(砚七) 第60章 共同点 被我找到了 白砚在江玉织面前晃了晃另一只空出来的手, “娘子?在想什么?” 江玉织无意识地看他一眼,“没什么,走吧。” 途经离地狱不远的一处凉亭, 已经能看见地狱的轮廓了。 江玉织愈发笃定, 地府经年不散的雾气减淡大半。 她上次来时,还曾以雾气做遮掩, 同谢必安在凉亭中交谈。 值守的鬼差没有放他们进去,说是大帝亲自在里面视察, 需要通传一声。 怪不得没在殿中看到, 原来来这里了。江玉织了然点头。 灼热的视线烧的江玉织的侧脸直发烫, 余光一扫,是白砚皱着眉头,傻愣愣地盯着她,江玉织这才想起些什么,“是不是又疼了?我让鬼差先送你去鬼门关, 我很快就去找你, 好不好?” “不, 我不难受。”嘴上说着否认的话, 面色却难看地像和江玉织第一次见面那样。 范无咎仔细观察着白砚的魂体,确如谢必安所说,状态不错, “不过是疼点, 没有其他影响,小织何必担心。” 江玉织半信半疑, “真的?若是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和我说。” 白砚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眉眼弯弯。 江玉织心中的违和感更重了, 地府的白砚和凡间的白砚越来越像两个不一样的人了,跟何稷更是半点相似都无了。 凡间的白砚,更像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待人处世都有一套独特的章法在,即便是偶尔对她失了分寸动手动脚,江玉织也认为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在,毕竟他们常常会通过肢体接触来缓和白砚的病痛,维持社稷图的正常运转。 地府的白砚,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对她黏糊得紧,称呼也让江玉织困惑不已。她知道白砚有意于她,可是二者并未成亲,娘子这个称呼究竟从何而来? 而何稷,江玉织垂下的眼睫,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遮盖住红眸中看不清的思绪。 冷,寡言,是江玉织对何稷的众多印象里最鲜明的两条。 他不爱说话,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整个人像是被迫卷入纷争却又无力脱身的旁观者。 仔细想来,倒也正常,他是《山河社稷图》的灵。 江玉织永远都忘不了何稷重伤,半躺在树下唤她的那声“姐姐”,还有龙锦传来的力量中,濒死的何稷,饱含歉意的对不起。 三者唯一明朗的共同点,只有社稷图。 早先,江玉织还能在白砚日常的一举一动中捕捉到熟悉感,如今是再没有过了。 或许是她记忆模糊了,记不得同何稷相触的点点滴滴了。 江玉织甩甩脑袋,企图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全都抛出去。 通报的鬼差回来了,恭恭敬敬地请几位大人进去,还递给江玉织一张字迹潦草的鬼画符,“小姐,大帝说将这张纸给您边上的公子贴身带着。” 虽不知具体效用是什么,但是大帝出手,就没有不好。 “多谢。”江玉织接过鬼画符,折叠几下,转身看着白砚,犹豫着将鬼画符塞到何处好。 白砚坦荡荡地敞开胸口的衣襟,“娘子,放这里吧。” 交领的袍子,被他拉得衣衫不整,江玉织简直没眼看,“不用拽那么开,给,你自己收着。”说罢,快速将鬼画符扔到白砚手中,呼噜两下昏昏欲睡的谛听的头毛,提醒它要走了。 白砚略显失望地将鬼画符收拢到怀里,衣襟也整理清楚,乖巧地朝江玉织勾起嘴角,弯了弯眉眼,“我好了,娘子。” 江玉织草草地扫了一眼,“如何?有什么感觉吗?” “不难受了。” 原来如此,还是大帝想到周到。江玉织暗自感慨。 一旁的谛听差点翻了个白砚,呵,矫情。 范无咎早就在地狱门口等着了,小声同值守的鬼差交谈着。 落在后面的三个快步跟上,三鬼一狗才一起进去。 材质不明的大门缓缓关上,发出沉闷声响,繁茂的景致被彻底隔绝在外。 凄厉的鬼嚎顺着风,四面八方地涌上来,钻进江玉织的耳朵里。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前面奏折范无咎和谛听,白砚紧跟在江玉织后头。 耳朵感受到一块冰凉的触感,刺耳的嚎叫声被隔开大半,只能听见风声在耳鼓和手掌间回荡的沉闷声响。 江玉织停下脚步,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伸手将耳边的手拉下,对上白砚疑惑的眼神,“不用这样。” “可你看起来不舒服。”白砚固执地要重新捂回去,却被江玉织捏住手腕制止。 “地狱向来如此,习惯就好,我们很快就出去了,乖啊。” 白眼不喜欢江玉织用哄小孩的语气和他说话,但是又没辙,不情不愿地妥协,牵住娘子的手跟上。 石磨地狱。 范无咎那根勾魂锁收起来了,换做酆都大帝的封印术法。 酆都大帝负手立于趴伏在地的赵青云不远处,昂藏的身躯形成的阴影将面色惨白的恶鬼死死笼罩住。 谢必安就站在大帝身后。 “有新发现?”范无咎上前一步和谢必安并肩而立。 “大帝没说。” 谛听警惕地围着赵青云绕了一圈,企图从中找到些什么。 江玉织带着白砚径直来到酆都大帝身边。 大帝紧锁的眉头缓缓平展,露出个和蔼地笑,抬手揉揉江玉织的脑袋,“宛南好玩吗?” “炎叔,我又不是去玩的……”江玉织无奈道。 酆都大帝:“这有什么。去都去了可不得玩个尽兴?” 江玉织不吭声了,把视线挪到赵青云身上。酆都大帝向来都是个不着调的性子,她早该习惯的。 酆都大帝轻笑一声,手又背到后腰,“小织对他的印象还剩多少?” 江玉织的声调没有起伏,表情也没有变化,“前朝的皇帝,灭了我家满门。” 在场最情绪波动最大的是白砚,他先是震惊于娘子的身世,后又心疼娘子的际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被江玉织拉住。 看不见的力量从白砚体内延伸出来,穿过酆都大帝的结界,连上了赵青云。 原本无知无觉地恶鬼,顿时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石磨的反复研磨,将赵青云的魂体一遍遍地碾成粉末,又在规则的牵引下一遍遍复原,如此痛苦都没能让他发出声响。 此刻却被一根无形的,纤弱的丝线扯动了那根名为痛苦的神经。 黑白无常和酆都大帝都面露惊讶,这么多天以来,还是头一次听这恶鬼发出声音。 他就像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丢弃在地上,无法反抗,无法求救。 点点滴滴的血从赵青云的紧闭的眼里,裂开的嘴角还有高挺的鼻子中潺潺流出,不多时就在他身下形成一小摊血泊。 “啧,”酆都大帝满脸地不耐烦,“真不叫我省心。” 不等大帝有所动作,江玉织和谛听对上眼了,狗嘴隐晦地点了点白砚。 江玉织即可联想起白砚适才上前一步的动作,当机立断牵着他向后连退数步。 白砚回神,丝线无声无息地断开。 赵青云出血的状况也慢慢停下,大帝当然不用再出手,赞赏地看了眼江玉织,又递给白砚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在场的除了白砚,没有一个是傻子,见状便知道是白砚下的手。 白砚还懵懵懂懂地被江玉织拽地踉跄了两步,“怎么了?娘子?” “……没事,不要靠他太近。” “噢噢,好。” 幸而地府的白砚心智好似不太成熟。 没有谁比江玉织更希望赵青云魂飞魄散,但是还不到时候,她不想搭上自己,亲人没找到,社稷图还没修好,堆砌成她走下悬崖的一道壁垒。 这不妨碍江玉织看到白砚无意识的举动,或者说是社稷图的本能,让赵青云吃了苦头时,感到好一阵隐秘的幸灾乐祸。 赵青云魂体里社稷图残力要是真的被炼化了,他也只是能使用一部分理论,残力始终是想回归本源的,本源也渴望着遗失在外的孩子回家。 一个在拉,一个想走,两厢拉扯之下,只有赵青云受到了伤害。 但是,对于赵青云能炼化社稷图这一事,江玉织始终存疑。 这个猜测实在太过荒诞。 “小织有想法了?”酆都大帝注意到江玉织凝重的表情。 “炎叔,凡人能炼化神物吗?” “呵,聪明的小娘子,”说话间,酆都大帝又把石墨地狱的封印结界加固一层,“凡人自然不可,谁有知道他的躯壳中装着的是谁的魂呢?神物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那……” “嘘——天机不可泄露。”酆都大帝故作高深地指指天,“好好照顾你的羊,别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好了!我也累了,小织接上那个小判官回去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叔都给你顶着呢。” 说罢,留给他们一个摇摇晃晃地离去的背影。 酆都大帝在正经事上从不虚言,可江玉织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最大的威胁走了,一双瞳孔几乎布满整个眼眶的眼睛蓦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江玉织,发出恶意的笑。 江玉织平静地注视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黑白无常想要制止,反而被迫接下看顾白砚的任务。 谛听当然不会放任江玉织靠近危险,挨着她半趴下,前肢压低,只要赵青云有不对,就会一跃而上。 江玉织蹲下,红眸里的恨意一闪而过,“你记得江云岫吗?” 赵青云半抬起的脸上,沾着他刚流出的血迹,嘴角就要裂到耳根,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低哑难听,“桀桀桀……” 江玉织不急,极有耐心地随意扔出一句,“和你一起死的那个护卫,被我找到了。” 赵青云顿时僵住—— 作者有话说:江玉织:带孩子好累,唉 地府白砚:娘子娘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来保护你! [让我康康] 60-70 第61章 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吧 素白的手指缓慢地抵住恶鬼的前额, 强迫他同自己对视。 一声刺耳的“兹拉”,手指下的肌肤已然焦黑。 江玉织没想到仅仅是触碰,就能对赵青云产生伤害, 看来社稷图对他很是反感。 没有谁会给霸占“孩子”的人贩子好脸色。 “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你很看重他?”江玉织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任由指尖的肆虐的社稷图力量侵蚀他的魂体, 腕间的金线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芒。 身后的白砚若不是黑白无常一左一右牵制着,早就按耐不住了, 他见不得娘子碰脏东西。 谢必安欣慰地拦好白砚, 就该这样恶狠狠地, 生气了老怪自己干嘛?冤有头,债有主。 不过,小织的魂体仔细观察来好似更加凝实了。 嘶哑的嗓音沉默许久才再次响起,“呵,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地府鬼差差错频出, 赵凭风出现的地点, 他的名字, 他查不出的身份。 江玉织很轻易地就将二者联系起来, 虽不能确定,但用来炸炸这只嘴硬的恶鬼是绰绰有余的。 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已经能证明赵凭风的身份。 她收回手, 语气淡淡地, “那好吧,你不知道的话, 那我就能送赵凭风去投胎了吧,也不知道他下辈子还能不能投胎成人,抑或是入畜生道也犹未可知。”江玉织一副恍然大悟地站起身, 背对着赵青云,“啊……也有可能要在地狱服刑几年呢,到时候你二人正好认识认识,你说呢?嗯?” 赵青云毕竟做了多年的皇帝,早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适才有些许的失态,这会也调整过来了。 他死死盯住江玉织的背影,“想来,判官是最公允的,呵,江云岫偷盗皇室重宝,死得其所罢了。” 轻蔑的声音直直扎入江玉织的耳中,久未修剪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多谢你告知了。” 她始终没见过姑姑的尸体,还心存一丝幻想,或许姑姑逃出去了,又因某些苦衷无法与她相认。 现实总是残酷的,“阿听、明泽,走吧,我想回去了。” 白砚挣开黑白无常的束缚,快步跟上还没走远的江玉织。 “怎么!凭你在此的人脉,都不能找江云岫亲自问问吗?桀桀桀,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赵青云失控般地笑声渐行渐远。 小文和钟毓秀在鬼门关处等了有一会儿,见多出个陌生男子来也不多言,将钟毓秀交给江玉织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一夜好眠。 钟毓秀醒来的时候,只她一人躺在床上,外头的日光穿过大开的窗子,充满整间屋子。 不在?钟毓秀揉了揉眼睛,勉强清醒过来。 穿好衣裳,用屋内备好的水简单洗漱一遍,才走出卧房。 看见江玉织在侍弄那些她没见过的花草时,松了口气。 “醒了?昨晚睡得如何?”江玉织抬头看她,气色还不错。 喝足了忘川水的水晶兰,舒展地抖抖花叶,幽蓝的花瓣上挂着点点水珠。江玉织喜欢极了,伸手轻柔地抚过花瓣尖。 “比之往日多了些安心?说不来,只是嗓子还是疼。” “把桌上的花茶喝了吧,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好,玉织对我这么好,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钟毓秀开玩笑似地扔下这么句话,转身去屋子里喝茶了。 清甜的茶水滑过喉头,柔柔地抚慰着受创的咽喉。 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玉织周身的气压有点低,即便她在笑,也只有嘴角牵动。钟毓秀若有所思。 “你呢?昨晚睡得如何?明泽。” 牵着吃吃站在月亮门死角处的白砚,坦然地走出来,踱步到江玉织身边,顺手将企图吃花的吃吃扯开。 “不好。” “是吗?”能好就怪了,魂体跟着她在地府奔波了一宿。 江玉织不看他,白砚就特意凑到她脸边上,“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你找人把我绑起来,自己却要去摸别人的脸。” 浇花的手顿住,脚步悠悠地晃到边上,和白砚拉开距离,“做梦当不得真。” “我也是这么想的,”白砚不甚在意道,紧跟上去,把专心舔地砖的吃吃拉得踉跄一下,“晚间一同去公主府?” 江玉织见他眼角眉梢都浸润着说不出的柔和笑意,愣愣地说了声好。 正巧,钟毓秀出来,敏锐地感觉出两人间不对劲的氛围,“白公子来了啊,玉织,我得先回慈幼院一趟,晚上公主府见。”话落,逃也似地离开了江宅。 白砚的脸色沉了又沉,嘴上也没个把门地,“娘子,此人对你有不轨之心,怎得晚间的宴席她也要去?”一时不察竟将心中称呼说了出来,等白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整个人早就僵住,脑中疯狂思考对策。 奈何江玉织听了整晚的娘子,此时居然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自然地接上他的话,“别多想,秀秀开玩笑呢,殿下和秀秀私交甚笃,咱们也都互为好友,一起吃顿饭不也正常?况且,你不是还等着秀秀给你写话本子的后续吗?” 连番的理由砸向白砚,他心里是不满的,娘子唤她唤得那般亲切,晚上还同床共枕,到自己这儿就是冷冰冰地直呼姓名。 幸而,娘子好像没注意到那个不合时宜的称呼。白砚长舒一口气。 …… 公主府的夜晚是热闹的。 萧瑶知道钟毓秀害怕弟弟,没有叫弟弟来,大家也能更轻松些,不用端着莫须有的礼仪。 在正厅坐着的都是亲近的家人,江玉织、白砚、萧瑶、钟毓秀还有白无岚。 府里的农人和下人在外院开了好几桌,吃喝畅饮。 吃吃和谛听在正厅也有一席之位,单独给两只弄了张矮桌,食盆里全是公主府自种自养的最新成果。 没有下人伺候,一桌子人自得其乐。 萧瑶从来不是个呆得住的性子,喜好游山玩水,近年来,被种种事宜绊住脚,很久没有外出游玩过了,兴致勃勃地听江玉织讲一路上的见闻。 萧瑶:“怀安胖了?” 江玉织点头,“不过我们走时,郡王已然瘦了不少。” 江玉织没见过怀安瘦的样子,笼统地形容了一下。 但白砚见过,“走的那天算起,怀安比得上早些年的两个他。” 萧瑶差点喷出来,意识到在用膳,虚掩住嘴,乐呵呵地调侃,“哟,那么附庸风雅的个人,大冬天地都要装得弱柳扶风地摇他那折扇,怎么能忍得住让自己发胖?” 各种缘由,江玉织不好细说,只跟着笑。 萧瑶来了意趣儿,也可能是小酌了几杯,醉意上头,“秀秀,小织啊,你们不知道,明泽十几岁的时候,哈哈哈哈,身子骨不行,爱穿白的,跟张纸片儿似的,偏生脸又生的极其俊俏。” 说到这儿时,她停顿了一下,指着关切地看着她的白无岚,张口就来,“多亏他爹长得好!不对!是我眼光好,哈哈哈哈,怀安那时候有个喜欢的小娘子,看上咱明泽了,哎呀,他还以为人家小娘子就喜欢这种的呢……” 话说了一半,白无岚赶忙给她递上一杯清茶,轻轻拍后背,“好了好了,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呢。” 萧瑶直接向他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把白无岚推开,“有啥不能说的,长得好看还不让夸了?你要是不长这样,就那点东西,我还不稀得娶你呢。” 种地的女人,力气不可小觑,看似软绵绵地一推,差点把白无岚掼到地上。 白无岚丝毫不尴尬,显然已经习惯了,快速整理好自己,忙前忙后地伺候着萧瑶。 边上的三个小辈,钟毓秀偷偷关注夫妻俩的一举一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地笑。 白砚正忙着给江玉织布菜,尴尬的只有江玉织。 萧瑶接着往下说,要不是江玉织手上还拿着筷子,她就要握上手江玉织的手,拉住这个略显腼腆的小娘子,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了。 “小织啊,你听伯母说,咱们明泽啊,长得俊,他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光看他的脸,气就消了大半了。” “可千万不能找那长得丑的,到时候嘴都下不去噢,看着就一股无名火上来了。哎,你们出去玩一趟,进展如何?伯母可盼着你们成亲呢,明泽也不争气,提亲的物什老早就备下了,突然又不让我去了,真是……” “什……什么?”江玉织被萧瑶的一连串话打懵了?提亲?早就备下了? 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她呆呆地扭头去看同样呆滞的白砚。 见情况不对,白无岚果断强硬地搀扶着妻子,撂下一句,“她喝多了,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二人走远了,还能听到萧瑶大声嚷嚷,“谁喝多了!我话还没说完呢!小织……” 钟毓秀也不敢多留,最后吃了几口,飞快起身,“那个,我困了,也走了。” 厅堂里余下他们两个,还有吃饱喝足依偎在一起打盹的吃吃和谛听。 从脖子,到耳朵,再到整张脸,红色一步步地向上攀爬,白砚咳嗽两声:“玉织……我……你听我解释。” 江玉织这会儿缓过劲儿来,沉稳地将散落的筷子摆好,“好,你解释吧。” 早就知道白砚对自己有意,没想到连长公主都知道了,还有提亲?她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 “我……”说是要解释,可真要说点什么,白砚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磕磕巴巴地,半天只挤出个我字。 今晚的月亮不知为何,格外明亮,将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周遭并不安静,除却前院传来的影影绰绰的欢呼的、聊天的声音,还有吃吃和谛听你来我往的呼噜声。 没有一道声音能落在他们耳中,再嘈杂的声音都仿佛变作了寂静的映衬——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62章 未婚夫 找个长得俊的 老实说, 江玉织并不排斥白砚,也能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心意,相识以来, 一次次“不得已”的肢体接触早已成为了习惯。 她只是不知该做何表情, 也不知道长公主会如何看待她。 毕竟,公主并不知道自己和白砚之间的种种隐情。 仔细回想起来, 一直撩拨,又不给对方明确的回应, 还真像个负心女啊。 眼睫的阴影遮盖住红眸中闪动的暗光。 若是白砚真的去接触别人——无法接受。 白砚深吸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爱看话本子。” 江玉织:“?” 面对江玉织愈加呆滞的神情,白砚虚握拳头,掩在嘴边,轻咳了两声,“出门的机会不多, 那些陈词滥调早就看腻, 玉织知道我身体不好, 话本子勉强给我醒醒神。这副躯壳总是伴随着针扎般地刺痛, 可是那日见你……顿觉心旷神怡。” 江玉织更呆了,她只知体弱,不知…… 白砚说得并未全盘托出, 不止是针扎般地刺痛, 他从未有过好眠,呼吸浅薄, 好似有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吝啬地只愿从指缝间漏出毫厘生机。 萧瑶常常怕儿子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痛苦死去,日夜不休地守着。 直到白砚再大些, 学会了伪装。 即便刚在心里唾弃过自己是负心女,此时江玉织还是缓缓握住了白砚的一只手腕,企图减少他的疼痛。 白砚反应极快地反手牵住她的手,泰然自若地接着道,“我本是不相信话本里杜撰的故事,只当看个趣儿,可是你出现了。” 边上的呼噜声悄无声息地停滞一瞬,又不漏破绽地接上。 “我刚拿到钟毓秀写的第一册 书,羡慕书里的主人公能摆脱病痛,找到一生所爱,我以为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后来我一步步走近你,你说对我无意,或许是咱们相处地还不够久,是我冒犯了,便告诉娘,将提亲的事情延后。” “我身体渐好,娘她盼着我成家,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催你的意思,她很喜欢你……我也一样。” 说着,白砚悄悄地关注着江玉织面上的神情变化。 “那么,你呢?” 江玉织紧抿嘴唇,低着头,前院的吵闹声更甚,给她纷乱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皎白的月光下,暗沉的红眸对上愈加浅淡的琥珀色眸子。 “白砚。” “我在。” “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是鬼,若我们成亲,你不会有孩子。”江玉织极为平淡地阐述着事实,一副不论对方说出什么她都能冷静接受的样子。 没成想,白砚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了。 江玉织的视线早就挪开,盯着桌子上的残羹剩菜,“世人大都无法接受无后而终,伯父伯母想必亦然。且不说我非人,你可想过,待伯父伯母百年后,到地府去了,你要如何向他们解释?” 白砚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认江玉织没有其他的问题,才笑意盈盈道:“所以,玉织对我怀着同样的心情?” “嗯?”江玉织迟缓地扭过头,再次与他面面相觑。 “我娘从不奢望我有孩子,她只希望我长长久久活到健康的人该有的岁数。至于百年后,爹娘在地府看到你,大概会惊喜吧。” “你……” “如何?还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江玉织顿时哑口无言。 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外人的眼光,而是天道。 江玉织隐晦地瞟了一眼布满星辰的天幕,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只剩下一道,谛听终于听不下去,懒懒散散地起身,把压在它身上流口水的吃吃拱到一边,嫌弃地甩甩毛。 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江玉织脚边趴下,打着哈欠,“嗷~你们好吵啊,我大发慈悲给你们施个法,在心里唠唠得了,安静点嗷。” 说罢,甩甩尾巴,阖上双眼,好像真的睡了。 江玉织冷白的面颊染上点嫣红,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 白砚还想着怎么在心里和娘子说话,脑海中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凝神,想着我的样子,在心中默念想说的话我就能听见。】 白砚很快就掌握要领,【好】 江玉织:【天地规则禁止人鬼结合,有悖人伦,违者,必受天打雷劈之罚。】 白砚肃然:【娘子可受到伤害?】 心语实在太难控制自己想传递给对方的话了,很容易就将心中所想到对方脑海里。 话已然递过去,窃喜、担忧和尬尴混作一团,几乎要将他淹没。 江玉织却是习惯了,但是想到万一白砚在外人面前习惯性道出这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她小小地夸大了一下后果。 【我无事,但是白砚,在外切不可这般称呼我,若是天道判定你我成亲,我或许就要魂飞魄散了。】 白砚僵住了。 先前得知娘子心里有他的喜悦,点滴不剩。 江玉织见他如此,心有不忍,【我们可以维持现状,不好吗?只要你不娶妻,我是不会嫁人的。】 作为下一任皇家商会的会长,白砚最擅长地就是管理那些爱钻空子的商户,他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是我……】 【不!可!以!】江玉织的声音在他脑子里骤然放大。 不用听完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就是要是我做了鬼,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白砚委屈巴巴地,【可是……娘、玉织,我原本就活不长啊。】 江玉织:【社稷图还在修正,终有一天会恢复完整,届时你活到七八十岁都不在话下。】 白砚:【到时候玉织还是年轻貌美,我都成了糟老头子了,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江玉织:【……不会】 白砚:【你犹豫了!】 萧瑶的话犹在耳边,找个长得俊的。 江玉织赶忙别过头,不敢看白砚,发红的耳廓被暴露在白砚眼前,【咳,你多心了。】 白砚并未生气,面上温柔地能滴出水来,传递的话却不是一般小孩子气,【那玉织给我补偿吧!你的迟疑伤到我了。】 江玉织低着头,连带着心语也沉闷闷地,【你想要什么补偿?】 白砚:【我们先订婚,婚约在手,即使不能成亲,别人也会知道你我的关系。】 江玉织:【我……我爹娘还没找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白砚也并不是非要当时就定下,只是想给自己讨个名分,【无妨,等找到岳父岳母也来得急,只要玉织认我就好。】 江玉织还是妥协了,【那好吧。】 白砚张开双臂,【现在,可以给你的准未婚夫一个和社稷图无关的拥抱吗?】 江玉织定定地看着那张柔和俊朗的俏脸,还是配合地抱了上去。 …… 深夜,江玉织躺在床上,尝试着入睡。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惊动了床脚的谛听,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了?织织?” “没事没事,你睡吧。” 江玉织的脑子好像在这一刻才全然清醒。 她最开始,不是只想问问提亲是怎么回事吗? 白砚怎么就成了她的准未婚夫了? 不过,天地规则在这一块的确有疏漏,成亲和夫妻房事是判定的两个关键点。 人鬼成亲,鬼就会被雷劈;人鬼未成亲,但是行房事,就会判定为已成亲,然后鬼遭雷劈。 要是不成亲,不行房事,天道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 江玉织在地府的杂书里看过相关的记载,都是前辈们血泪经验。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聊到白砚变成她的准未婚夫的? 她应该怎么和地府众人解释。 怎么和后院的神仙解释。 还有秀秀和长公主又该怎么说。 江玉织睁着眼睛,对着顶上的帷幔思考了一整晚。 白日里,白砚来陪江玉织用完早膳,顺便把吃吃留在江宅,独自入宫准备科考事宜,临走前特意告知江玉织,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会来和她一起用晚膳,庆祝庆祝。 江玉织满脑子都是怎么解释,压根没听清楚白砚在说什么,一味地点头,嗯。 白砚喜气洋洋地入宫去,夜里又喜气洋洋地准时回来。 隔壁白府的下人,流水般地将置办好的菜肴送到江宅来,还顺带搬来几张宴席专用的圆桌。 穗姑几个也得知,晚上白砚有个重大消息要宣布,要宴请大家。 连存在感极低的赵凭风都收到了邀请。 杨戬乐呵呵地带着哮天犬凑热闹。 哮天犬和吃吃、谛听嬉闹了一整天,正是饿的时候。 江玉织浑浑噩噩地过完一天,什么也没干。 织伞来问要不要请周娘子来时,她也只是点头,回了一句随意。 于是织伞按照白砚的要求,请来了她家小姐在京都所有关系还不错的人。 开席的时候,乌乌泱泱一大群人坐满了江宅的宴客厅。 张月、沈珍珠、钟毓秀、慈幼院的所有孩子和大人等都坐在桌边,等着白砚来宣布所谓天大的好消息。 谛听领着哮天犬和吃吃在一边吃得正欢,忍不住抽空对正在迎客的白砚,悄悄翻了个白眼。 真是见鬼,早知道昨日就不给他机会了,还没怎样呢,就得瑟成这样。 眼见着人都齐了,白砚站在好像刚回过神,又陷入呆滞的江玉织身边,朝她露出个安抚地笑,“不要多想,一切由我来就好。” 杨戬和穗姑、方相氏和他们坐一桌,见状纷纷等着看乐子。 白砚清了清嗓子,拿出在议事堂开会的架势,“我和玉织,再过不久就要订婚了!特邀诸位前来庆贺,待赐婚的圣旨下达,届时再请诸位观礼!”—— 作者有话说:白砚:差点忘了自己本来是干什么的,哈,就这粗糙的天地规则,漏洞百出,看我即刻去世! 江玉织:不行!!!!! 白砚:真的不行吗,娘子~[心碎] 第63章 鬼打墙 人鬼殊途 “恭喜恭喜啊。” “是啊, 恭喜白公子,江掌柜了。” “恭喜江小姐啊。”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中,夹杂着慈幼院孩子们疑惑地小声问询, “余娘子, 江姐姐和这位白公子是已经订婚了吗?” 余娘子的笑脸僵住一瞬,“还没有吧……” “那为什么请咱们吃饭呀?”小娘子拿着一根油滋滋地大鸡腿, 边小口小口地啃着,边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余娘子。 余娘子也奇怪, 不知道怎么回答, 干脆夹了一小块炸得酥脆的藕夹, 塞到小娘子嘴里,“好了,吃你的吧,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钟毓秀和她们坐一桌,她倒是知道白砚的企图, 但是和小孩们也说不出口, 索性埋头吃饭。 另一头杨戬和穗姑几个坐在一块, 穗姑将她这阵子的知晓的二者之间的事儿侃侃而谈。 杨戬听得眉头直皱, “照仙子的说法,这两个合该早就成亲了,怎得拉拉扯扯地墨迹到现在?”话落, 他又恍然大悟般, “人鬼殊途啊人鬼殊途。” 越想越不对劲,既然人鬼殊途, 那怎么现在又要订婚了? 杨戬从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专心在桌上挑挑拣拣地给哮天犬夹点爱吃的做宵夜。 穗姑高深莫测地笑笑, 转过头,见着身边一本正经的方相氏,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唉,还说别人呢,自己这儿还有个榆木脑袋。 方相氏听到叹气声,思索一瞬,给穗姑夹了道菜,“这个,好吃。” 穗姑凶恶地瞪他一眼,愤然将菜塞到嘴里,恶狠狠地咀嚼。 大家理所当然地态度显然影响到了江玉织。 仿佛他们本就是要在一块的,白砚口中的订婚也只是早晚的事。 席闭,客人们该离开的离开,该回屋子的回屋子。 张月和沈珍珠留在最后,两人手上都抱着什么东西,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江玉织把白砚送回隔壁,回来时正好瞧见两位娘子,“时候不早了,怎么还不回去?” 张月的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拉着沈珍珠一起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她,“江掌柜,多谢你邀我们来,我和姐姐准备了点东西,还请您不要嫌弃。” 两个篮子里一个装着好几个包装完好的油纸包,一个装着些卤货和十几块馅饼。 张月看江玉织面色如常地接过,这才松了口气,“我们早就想感谢您了,夫郎身上的寿衣,一看就知不是我们给得那点钱能抵的,如今手头不富裕,只能先给掌柜的送点铺子卖的好的东西。” “姐姐的那篮子里的卤货和肉饼是我们独家秘方,京都里的人吃了都说好,我那篮子里给掌柜的配了些卤料,还有别的少见的香料杂货,掌柜的交给后厨,看了就知怎么做。” 独家秘方就这么大剌剌地送给了江玉织,她顿觉手中的篮子重达万斤,张沈二位娘子家中虽说有谋生的铺面在,但是真正挣钱的还得是这秘方,江玉织只觉得自己不能要。 “二位娘子客气了,吃食我收下了,这方子我是万万不能要,无功不受禄。” 张月还没说话,沈珍珠先急了,“江掌柜不嫌弃就好,方子是我自愿给的。” 双方推拒起来,江玉织无法,“我收下,但我保证不会拿出去卖。” 两位娘子这才喜笑颜开,有心情说点别的了。 “江掌柜近来出门要小心着些,”张月压低声音,凑近江玉织,“咱们那条街上前几日新搬来一户人家,我听左邻右舍说,他们家每到夜里就会传出阴森的呜咽声,那男主人这里不太好。”张月指了指脑袋。 “怎么?”江玉织顿时警觉起来,莫不是又有遗漏的鬼魂作怪? “他家男主人搬来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壮汉看着,跟那押送似的,眼神瞧着都瘆人,女主人也畏畏缩缩的,白日里还有打骂的声音传出来,也不知道着这两口子是怎么过下去的,也没见着他家有人出来干活。” “都说他家搬来,就是因为原来住的地方闹鬼,男主人吓得精神失常,这才搬到这里。江掌柜,你是做阴间生意的,最是容易招惹鬼怪,还是小心为好。” “多谢张娘子提醒,天色已晚,要不就在此歇下吧。”江玉织看了一眼天边高悬的明月,心中有些担心,若真有鬼怪,两位娘子独自回去也不安全。 张月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和姐姐两个人对京都还是熟悉的,明早还要开店,就不打扰江掌柜了。” 江玉织仍然不放心,从包里拿出常用的小纸人,郑重地交给张月和沈珍珠,“两张纸人,一人一张,记住要贴身携带,法力高强的道长开过光,能保佑你们平安。” 能保平安是不假,为了增强可信度,江玉织自然地搬出那套糊弄怀安的借口。 两位娘子想着江玉织做的生意,觉得她和道观里的人有交情也正常,便十分信任地收下,“太贵重了,江掌柜若是有空,来铺子里我们姐妹给您做好吃的。” 江玉织笑着点点头,顺手招来白府看门的小厮,叫他领两个护院出来,送两位娘子回家,又拿出两张纸人偷摸附在护院的背上。 若是遇到危险,纸人撑开保护结界,短暂地护住几人,结界使用过后,就会消散;结界一直不曾使用,纸人会在七天之后消散。 这是纸人最原始的用法,要是施加术法支撑,用更好的纸材,也可作为织衣、织珥她们那样的载体使用。 目送这几人远去,江玉织迟迟没有进去。 谛听应付完哮天犬和吃吃,慢悠悠地寻摸着江玉织的身影,靠着鼻子,在大门处找到了她。 “怎么不进去?” 江玉织半蹲下,揉揉谛听的头,“明日一起去铺子里吧,驻点的事要加紧了。” 谛听顺从地在江玉织手下蹭了下,“好。” 他们俩并排往里走,没人注意到江玉织腰间的小包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 深夜的归路的确不好走。 夏朝建立以来是不设宵禁的,百姓们的夜生活丰富,即便是曹门大街这种大部分铺子只有白日里才营业的街道,也时不时有几个行人赶着回家或是去那勾栏瓦子消遣。 张月几人从最繁华的闹市区路过,想着曹门大街行进,沿途的行人越来越少。 刚进入曹门大街的范围,周围几乎看不见其他人了,张月心里庆幸着,幸好江掌柜想得周到,派了两个人送她们,这会子还真有点瘆得慌。 明明是七月正热的时候,平日里夜晚的微风带着股股闷意,现下却令人脊背生凉。 张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挽住身旁的沈珍珠,“姐姐,你觉着冷吗?” 沈珍珠也有点害怕,“有点。” 两个跟在后头护院心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其中一个压低声音,强制冷静下来,“两位娘子,我们大概还需要走多久?” 张月突然反应过来,是啊,按照正常的教程他们早该到了,怎么…… 她把手探进怀里,摸到江玉织送的纸人还完好地呆在那里,暗暗松了口气,“快,快到了。” 未免沈珍珠害怕,张月并没有将异常说出来。 前行的路愈发困难,风渐渐大了。 护院一前一后地守在她们身边。 张月只觉得好像隐隐听到一声尖锐的哭声,下一瞬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强制截断了。 又走了一会儿,路上渐渐出现了一两个熟悉的邻里,那股子阴寒气消失不见,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 张月感谢过两个护院,便打算和沈珍珠一起睡下,脱衣服时,本该呆在怀里的纸人,居然不见了。 两人顿觉毛骨悚然,却又不敢再出去看看两个护院怎么样了,只能不断在心里祈祷,直到天明才睡下。 好在护院们犹豫着怎么回去时,邻居家的狗竟然来接他们了。 白狗好似通人性一般,冲他们叫唤了两声,两人突觉安心不少,试探着跟着白狗走了。 谛听在前头领路,这次并没有出现奇怪的状况。 护院们还是第一次觉得炎炎暑气还不错。 回到江宅,谛听用脑袋拱开江玉织的屋门,跳上凳子,尾巴缓慢地晃动着。 江玉织用谛听专用的茶杯,给它倒了杯凉凉的茶水。 谛听:“你感觉的不错,他们身上的纸人没了,路上还遇到了鬼打墙。” 江玉织思忖片刻,“明日就去铺子里。” 张月和沈珍珠的铺子都在寿衣铺子结界的保护范围内,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明日再去探望也来得及。 目前要紧的有两件事。 一是薛依和邓老三之间的恩怨。 不知道邓老三如今在何处,他身边或许还带着那个和他偷情的女子,就是不知术士在不在。 若是术士在,江玉织想着,不能贸然行动。 爱用阴损招的小人最难对付,尤其还是个捉鬼的术士。 二是地府驻点的章程要尽快拟出来。 织衣、织珥和小金早就到宛南了,范无咎帮忙搭好临时结界就离开了,留下阿轲几个在那里预备着新店开张的事宜,不日就要来问下一步动作该怎么做了。 可炎叔的任职文书还没有给她,新来的织雾、砚柳和砚柒也还没安排好。 接连的琐事,在江玉织脑子里挤得她头昏脑胀,一时半会儿没空再去搭理白砚的小心思。 白砚更不用说,朝堂内外都知道他回来了。 议事堂早早就派人等在白府,要押他进宫监察科考进程。 他走前就答应过萧佶,不好反悔,且已经延误两日了。 于是,江玉织前脚看着白砚回府,后脚白砚就从后门进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64章 任职文书 吃吃爱吃的零食 御书房比往日热闹多了。 议事堂组建完毕, 除去张培外,还有禁军统领王知易、从左淮调任回京的欧阳广以及各部尚书。 吏部原本的侍郎本因接任空缺的尚书一职,但被家中次子牵连进前朝案件中, 革职查办。 欧阳广正好补上空缺。 张培对兵部尚书温胥没个好脸色, 本来此次主要是为确认科考选题,二人激动之下一步步变成了温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干厚道事。 看不起张家小姐,如今又改变主意非要求娶, 还求官家赐婚, 这不是强娶是什么?! 张培义愤填膺, 吹胡子瞪眼,就差指着温胥的鼻子骂了。 温胥的确不占理,他不像大学士那般能言善辩,只能铁青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心里暗怪儿子不靠谱。 温岭作为温家的次子, 家中有出息的兄长在, 自然对他要求不甚严苛。 两家人在张婉莹失踪前, 曾和和睦睦地议过亲,当时桀骜的温岭在外和友人吃酒,放言“京中的娇小姐们, 我可娶不起, 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想娶个祖宗回家伺候着。” 此话一出, 不知怎得传到了张培耳中。 张大学士一把年纪了,就这么一个孙女,自然不愿意再结下这门亲事, 还叫人不要把消息传到张婉莹耳中,免得伤了小娘子的心。 怎知温岭这小子突然就改变主意了,还使脏招,同官家说他们两家都商量好了,希望官家能赐婚,以安抚被拐后惶惶不安的张家小姐。 萧佶乐得做媒人,欣然同意。 十月,温张两家就会完婚。 没想到张培到现在还咽不下这口气。 白砚进来的时候,萧佶带头看热闹,还让又上了好些茶点供人吃用。 “咳咳,萧王来了啊。”萧佶象征性地咳嗽两声。 御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张培冷哼一声,看都不看白砚一眼,拱拱手算是行礼了,显然是连带着白砚一起记恨上了。 其余官员纷纷行礼。 白砚坐定后,终于正经开始商议选题了。 直至深夜,议事堂众人才散场。 天光大亮。 江玉织踩着初升起的日光,牵上谛听和吃吃,一路走一路吃地来到寿衣铺子。 周娘子如今常驻在柜台,帮客人结账,和织伞认认字,争取能多帮上点忙。 江玉织不好让她白干活,每月多发些月钱。 和周娘子打过招呼,又在周遭仔细感应一番,谛听也没嗅出异常来,江玉织才神情缓和地走入后院。 织雾、砚柳和砚柒这几日被暂时安排在后院住着,三个鬼给江玉织带来个好消息。 昨日夜里,范无咎送来了新的任职文书,鬼差们在上面附上自己的鬼力,即刻生效。 三只鬼不敢先行决定,老老实实把文书收好,等着江玉织来再做规划。 一张平平无奇的卷轴递交到江玉织手中,卷轴感应到主人的存在,冒出丝丝缕缕的暗光,极尽谄媚地缠绕上她的手腕。 皓腕上的老住户——金丝,在暗光靠近时,闪烁起明明灭灭的白光,暗光还未接触到金丝,就像被喝退了一般,猛地缩回卷轴,探头探脑地重新试探着接近。 不过,这次接近的对象成了金丝。 两缕不同色泽的光,你闪几下,我闪几下,似乎在交流什么。 好半晌,暗光才亲昵地,小心翼翼地贴在江玉织的指尖上,融入肌理。 总感觉手腕上已经延长好几圈的金线有自己的意识了。江玉织皱着眉头想。 文书成功认主,使用方法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获得江玉织认可的鬼差,在文书上打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就算是成功签契了。 再由信任的鬼差带文书去宛南,让织衣几个也打上烙印,驻点的基础就算是打好了。 文书卷轴像是生死簿那般,只要江玉织心念一动,就会在她身边出现。 天道赋予了文书旗下的鬼差新的能力,感知一定范围内游荡的鬼魂,并将其定在原地,生死簿上自动会加上这只鬼魂的信息,分配地府负责拘魂的鬼差来带走。 寿衣铺子里的鬼差们挨个签下契。 江玉织再三考虑下,将织雾派去宛南。 织雾会做衣裳,能帮宛南的铺子经营好明面上的营生。武力方面,加上阿轲和小金足矣。 京都这边,砚柳和砚柒先在铺子里学点杂活,若是两处试点做得不错,在派他们去其他城镇开设新的驻点。 织雾领命后,即刻动身,从地府离开。 一盏茶的时间,江玉织就感受到文书上又多了几名鬼差。 她轻轻松了口气,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接下来去张娘子,沈娘子处看看吧。 江玉织下意识地拽了拽牵吃吃的绳子,手下的阻力实在有些大,低头一看,以她为圆心,绳子为半径的一圈草皮全被啃秃噜了,连青石板路都被咬缺了好几个口。 谛听的狗绳本就是象征性的,它怕吃吃啃到自己,远远地躲开了。 江玉织使劲扯了一把绳子,吃吃嘴里的一口草直接被连根拔起,它呸呸两声,将根系上沾着的土壤吐出去。 真的很奇怪,吃吃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见到什么东西就吃的状况了。 可是江玉织并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异常啊。 连谛听都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阿听,你现在有感受到什么不对吗?”江玉织一边强行把吃吃拉回身边,一边招呼着谛听过来。 谛听又闻了闻,这次还加上了法力,终于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怨恨。 十分微弱。 谛听懊恼地用爪子扒拉了两下耳朵,“是我大意了,饕餮爱吃负面情绪,院子里沾了点不知从哪儿来的恨意。” 江玉织:“不是你的错,你擅长的本就不是这些,或许和昨晚的鬼打墙有些关系,我们先去隔壁看看吧。” 谛听点点头,和江玉织一起合力把吃吃出铺子。 先去的是沈珍珠的吃食铺子。 江玉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两家铺子都没有开张。 她敲了敲铺子的门,过了好久才有人来开门。 张月在门后露出一张憔悴的脸,见到是江玉织,她突然松了口气,“江掌柜,你来了……” 江玉织:“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张月茫然地摇摇头,又好似想起什么来,小声道:“……纸人没了。” 话落,她才发现两人隔着一道门在说话,“不好意思,江掌柜,我姐姐病了,我的状态也不太好,怠慢了。” 吃吃使得力气愈发大了,拼了命地想要往门缝里钻。 江玉织不动声色地控制好它,“让我看看,或许我有办法。” 张月犹豫了一会儿,面前把门打开一条可供一人进入的缝,“麻烦掌柜了。” 炎热的暑气在铺子里减弱了几分。 江玉织知道这不是错觉,即便吃吃不展现出旺盛的食欲,她自己也能感受到铺子里的不同寻常。 没有鬼气,但是扑面而来的恶意几乎要让她溺毙在空气里。 黑白交织的微光默不作声地护住江玉织的魂体,想要让她好受一些。 江玉织牵着吃吃和谛听,跟在张月后面,“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 张月背对着他们,声音里难掩疲惫,“我和姐姐在街上走了好久才回到家,真是麻烦那两位护院大哥了。” 这个江玉织知道,遇到鬼打墙,就是不知是哪来的鬼。 莫非真是张月提醒她要警惕的那家人? 张月:“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总觉着不安心,就想着晚上和姐姐一块睡好了,谁知准备洗漱时,掌柜给的纸人不见了!” 张月激动起来,停下脚步原地蹲下,好像在发抖,“我有点害怕,但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和姐姐一起勉强睡下了。” “我做梦了,做梦了……有,有个孩子,不,不是一个,有三四个孩子,男男女女的,不停喊我娘亲,说自己好痛,怪我生了他又害死他……” “可……可我根本没怀过孕啊……” 张月的状态非常糟糕。 江玉织只好偷偷放松了点吃吃的绳子。 小羊自认隐蔽地踱步到张月身边,吸溜着她周围的空气。 张月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我醒的时候,姐姐就躺在我边上,嘴里好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我猜她和我做了一样的梦。” “姐姐一直醒不过来,我发现她额头滚烫,发着热,我马上就去请大夫了,大夫说姐姐得了惊厥之症,除非自己挣脱,他只能给开点静心的药。” 张悦站起来,整个人木木的,“药没有任何用。” 吃吃满意地舔了舔嘴角,回到江玉织身边。 江玉织:“大夫看不好,道士看看。” 张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猛地转身,当即就要跪下。 江玉织眼疾手快地扶住。 张月:“江掌柜!姐姐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求你,求你一定要救救她!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若是她没了,我也再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江玉织:“你先起来,待我看过再说。” 张月抹了把脸,直起身子,“诶,好好,我这就带您去。”——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65章 婴啼 你怎么不吃呀 卧房里比外头更加阴冷, 沈珍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间的温度却出奇地烫手。 吃吃一进屋子就更加激动了,焦急地迈动着四肢蹄, 又不敢挣脱脆弱的牵引绳的束缚, 在原地干着急,咩咩直叫。 “它这是……怎么了?”张月满心地担忧被吃吃奇怪的动静驱散一些。 “无碍, 张娘子去外面守着吧,我有办法救她。” “好, 好。”张月再信任江玉织不过, 忐忑地带上门出去了。 甫一关门, 谛听立刻展开结界,江玉织放开吃吃,吃吃兴奋地扑到沈珍珠身边,小嘴大张,几乎是脑袋的两倍大小, 深吸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从沈珍珠的身体里被拉扯出来。 江玉织迅速制止吃吃吞咽的举动, 强行掰开合拢的嘴, 将那一丝气息生拽出来。 吃吃不满地“咩咩”大叫。 “乖啊,待会找到气息的主人,有多少吃多少。” 吃吃气哼哼地勉强接受了。 床上躺着的沈珍珠面色逐渐回归正常, 江玉织放下心来, 转身将那一丝气息交给谛听辨认。 “和铺子里属于同源,许是附在活人身上, 力量被放大了。” 的确,铺子里的藏在砖缝角落里,无声无息, 不把砖撬动根本发现不了。 附在沈珍珠身上的气息蔓延了至整家吃食铺子。 江玉织把不断扭动的一缕气息捏在手里。 气息挣脱不得,企图拱起刺像她的掌心,腕上的金线当然不会放任,变成黑白交错光线的能量,狠狠地拍打在本就孱弱的气息上。 嚣张气焰瞬间被打压下去,只能蔫了吧唧地垂在江玉织手心里。 谛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根光线的互动,半晌说不出话来,江玉织也沉默了。 金线感应到主人不明朗的态度,默默地收回光线,在手腕上把自己拧成个歪歪扭扭的花朵形状。 江玉织:“……咳,多谢。” 金线看起来高兴坏了,又多拧出几朵花来,认定了江玉织会喜欢。 江玉织:“阿听,你能找到气息的主人吗?” 谛听从惊讶中抽离,点点头。 金线见主人不看它了,保持着几朵小花的形态,不再变化。 江玉织暗暗松了口气。 门外守着的张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出来,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前,“江掌柜,我姐姐她……” “没事了,你给她喂点水,弄点吃的,”江玉织停顿了一秒,上下打量了张月一番,“还有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沈娘子。” 张月频频点头,连声道:“好好,好,我会的我会的,多谢江掌柜了,我们姐妹二人欠您太多,以后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们,我就不送您了,我,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江玉织:“去吧去吧。” 张月留下一个感激的眼神,快速进了屋子。 趁着这个空挡,江玉织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牵着谛听和吃吃一路朝着气息主人的方向赶去。 张月再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炎热。 谛听走在最前面,沿着路上残留的味道,找到一户门庭冷落的人家。 左邻右舍大门紧闭,往来行人都恨不得绕着这户人家走。 实际上江玉织带着狗和羊的怪异搭配,也是行人躲避的对象。 江玉织正准备敲门,恰逢隔壁一户人家要出门。 紧闭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走出来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手里还牵着个小孩,神色匆匆。 见了江玉织一行,妇人的脚步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戒备。 “这位夫人,请问这户人家,近日可有什么异样?”江玉织温和地问道,试图消除对方的敌意。 妇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好像终于找到了个倾诉对象,压低声音道:“哎,自从这家搬来,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晚上常常能听到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敲门让安静点,那个女主人阴沉的脸跟鬼似的,他家男主人我也就在他们搬来时见过一次,好几个人围着。哎,不说不说了。” 江玉织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多谢。” 妇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待她带着小孩离开,江玉织转头看向谛听:“阿听,准备好了吗?” 谛听点了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走去。江玉织牵着吃吃紧随其后。 纹丝不动的大门,敲了两下后,无人应答。 江玉织和谛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紧实的门缝里探出一丝鬼力,由谛听保驾护航,悄无声息地潜入屋宅。 不多时,那一抹鬼力回来了。 江玉织脑海里多了些陌生的画面。 久未打扫的院落,萧瑟又空旷,不像住人的样子。 屋子里异常阴暗,幸而鬼力不依靠视觉探物,依稀能看见厚厚的帷幔后有个躺着的人影,鬼力小心翼翼地探进去。 床上是个瘦削的男人,头发像是一把枯草,嘴唇干裂,手脚都被捆起来。 很快,进来一个哼着小曲儿,步伐轻快的女人,她的头发规整地束起,一副良家打扮,走路时纤细的腰肢不自觉地扭动着,手里还端着一碗米汤。 “邓郎,来吃饭了。” 床上的男人眉头紧皱,挣扎着睁开眼,双面猩红,嘴里不断发出“嚇嚇嚇”的威胁声,怎奈四肢被捆住。 女人将脸侧滑落的发丝绾到耳后,走到床边,温柔地抚摸着男人的脸,“急什么,我怀着孕还要伺候你,你也该体谅体谅我,来,邓郎,我喂你。” 白瓷的勺子企图伸进男人紧闭的嘴里。 男人咬紧牙关不愿配合。 “你怎么不吃呀?快吃,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本来温柔似水的女人,突然疯了似的掰开男人的嘴,强行将米汤灌了进去。 画面到这里便结束了。 邓郎?江玉织立刻就联想起邓老三来。 邓老三学会了薛家酿酒的手艺,卷走了薛家现有的钱财,不应该过成如此样子。 她有些不解。 和邓老三在一起的女人,约莫就是当初请术士镇压薛依的那名。 女人的肚子平坦,腰肢纤细,看着不像怀孕了的样子,不过也不排除月份还小。 回想起隔壁的妇人和张月说的话,邓老三搬来此处前,就被女人控制住了。 只是不知每日夜里打砸声和哭喊声是从何而来。 站在外面空想没有意义,青天白日的也不好擅闯别人家。 江玉织领着谛听和吃吃,绕到两户人家相隔的一条小巷子里,左右看看,没有别的行人经过,小声和谛听说:“阿听,我穿墙进去,你想办法把吃吃弄过去。” 说罢,视若无睹地穿过那堵结实的旧墙。 谛听只觉得江玉织的要求越来越无理了,进到院子里是不难,可是还要把吃吃带进去。 无奈之下,谛听化作原型,四肢爪子两两撑在小巷子的两面墙上。 若是他自己,直接隐去身形一跃而上就能进去,但是吃吃不同。 谛听原形太大,小巷子装不下,变小些又带不动吃吃。 它只好撑在墙头,努力用嘴去够吃吃,用尾巴去卷吃吃,墙太高了,怎么都碰不到。 吃吃在下面急得团团转,饭票突然不见了! 狗更难捉到乱晃的羊。 足足僵持了半盏茶的时间,江玉织等不及了,从墙里探出个脑袋,“怎么还没进来?” 只见一只白兽卡在墙头,极力压低身子,一只小羊在地上咩咩叫着转圈圈。 江玉织汗颜,“你们……在干嘛?” 谛听:“想办法把蠢羊带进去啊。” 江玉织:“你给它加个障眼法,从宽阔点的地方进来。” 谛听:“……”真是安逸久了,脑子都转不动了。 于是,谛听变回白狗,自己隐去身形,给吃吃加了个障眼法,叼住吃吃的牵引绳,把它带出小巷子。 吃吃看见江玉织后,就不再闹腾,顺从地走在谛听后头。 院子里的状况比江玉织想的还要糟糕。 各种东西堆在一起腐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嗅觉灵敏的谛听和吃吃马上就遭不住了,但还是压抑着想往外走的本能,谨慎地护在江玉织身边。 不大的院落,没有人打理,杂草丛生,还有不知名的小飞虫飞来飞去。 女人和邓老三,应该还在屋子里纠缠。 江玉织顺着腐烂的味道,找到厨房。 里头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肉、菜,堆在灶台上、地上。 苍蝇、蚊子飞得到处都是。 江玉织差点呕吐出来,两只异兽就更不用说。 一鬼两兽飞快推出厨房,转身就遇上出来的女人。 江玉织来不及躲避,被女人穿过魂体,双方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女人小声嘟囔了句,“怎么突然变冷了?” 江玉织腕上的金线怒了,一边把魂体边缘处缓慢回聚的魂拉回来,扣扣搜搜地一丝一毫都不遗漏,一边想要给那女人一个教训。 江玉织神奇地明白了金线的意思,安抚地摸摸它。 其实被活人穿过魂体并不是多大事儿,又不是收到恶意攻击,流出去的一点点魂,要不了多久就能自己回来。 女人毫不介意地把瓷碗放在灶台上,在烂肉堆里随意拎出一块,哼起和适才一样的小曲,看样子是要做饭。 锋利的菜刀剁在菜板上,放出“笃笃”的声响,和不知名的小曲交相辉映,和谐又诡异。 来都来了,江玉织当然不想空手而归。 没人看见他们进来,做点什么也无妨。 她看看空空的手心,那抹气息早就去想不明了。 想也知道是回归本体了。 凡人看不见的状态,说话声音却是能听见的。 吃吃被下了禁言,以免出声打草惊蛇。 江玉织和谛听默契地对视一眼—— 作者有话说:补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 第66章 回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江玉织向着女人的后颈弹出一抹鬼力, 与此同时谛听展开结界,将整个宅院包裹起来。 女人软软的倒在地上。 “阿听,来看看她怀孕了吗?” 谛听远远地嗅了嗅, “没有。” 没有怀孕……那他们为何要说自己怀着孕? 思及恶劣的环境以及她不太正常的举动, 江玉织想,这女人早就疯了吧。 看起来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是不可能了。 江玉织从不为难自己, 现成的捷径,该走就走, “阿听, 上!” “你能不能语气正常点, 至少使唤我的时候,不要像招呼那什么似的……”谛听嘴上抱怨着,脚步不停地上去探查。 刚靠近,就发现了不对。 谛听:“不对,她肚子里有东西……我看看, 嗯嗯, 是几个婴儿的魂魄, 我数数……” 江玉织:“婴儿啊……” “等会儿!” “等会儿!” 人狗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谛听:“这女人肚子里怎么会有婴孩的魂魄?!还有三四个那么多!” 江玉织:“怪不得她说自己怀孕, 阿听,你直接看看她的记忆。” 谛听闭上眼睛,爪子虚虚按在女人的头上, “好。” 疯子的记忆总是纷繁复杂的, 谛听尽力整理出了个大概来。 这女人原本是宛南一家勾栏的女伎,名唤莲蓉, 卖艺不卖身,会弹琴,曲儿也唱的不错, 在勾栏里挣了不少打赏前,眼看着就能赎身出去了。 莲蓉和邓老三是旧相识,邓老三爱玩,常去听莲蓉唱曲儿,时不时还给她些赏钱,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上了。 莲蓉自知攀不上富贵人家,去了也只能做妾,就想着赎身后嫁给邓老三做个正室,且他家看起来也不像很穷苦的样子。 邓老三家里自然是不愿意儿子娶回一个从良女的,那不是坏了一家人的名声吗? 邓老三如实告诉了莲蓉,莲蓉也不气馁,她有自信能打动邓家人。谁知她赎身的当天,邓老三竟然成了薛家赘婿。 那是莲蓉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 茫然不知所措。 她背着包袱,站在勾栏外,竟觉得天地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不甘心充斥挤压着莲蓉的心脏。 她最后还是去找了邓老三,恳切的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邓老三面上挂着笑,“小蓉,我们未成婚,孩子生下来于你,于我,都不好。咱们不要他,像以前那样,我给你些银子,你将他去了,我再置办间宅院供你居住,我会常去看你的。” 是了,这不是莲蓉第一次怀上邓老三的孩子了。 莲蓉不知道该怎么办,愣愣地听从邓老三的意思,打掉孩子,住进了崭新的宅子里。 毕竟,在莲蓉心里,邓老三早就是她认定的夫郎了。 莲蓉一个人时,常想,为什么自己的夫郎要去伺候另外一个女人,看别人的脸色?她现在这样,不是连个妾都比不上的外室吗? 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期间,邓老三每隔七天来一次。 莲蓉又怀孕了。 这次是她上街买菜时,遇到个常来听她唱曲儿的客人,问她怎么没再唱了。 莲蓉突然有点羞于启齿。 客人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莲娘子,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的确不好再上台表演了。” 莲蓉呆住了,伸手缓缓地捂住肚子,又有了? 客人看出莲蓉有难处,“有什么困难不妨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客人就是术士。 于术士而言,帮一个唱曲儿好听的小娘子解决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不过是举手之劳。 术士和莲蓉说,他游历甚久,唯有莲蓉的小曲儿最得他心,若是要报答他的帮助,只需要在他来时,再唱几句。 莲蓉神使鬼差地答应了。 很快,在术士的指导下,莲蓉将邓老三笼络回来,从七日来一次,到五日来一次,再到三日来一次,最后几乎是日日都来。 时间久了,薛家那个胖娘子许是有些怀疑了。 邓老三提出让莲蓉去薛家找他,待到深夜他们就能相见。 莲蓉欣然接受,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吃了术士给的勾人的药,早都没了。 现在,眼看着邓老三就要放弃薛家女,要娶她了,莲蓉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怀上一个孩子,用来巩固地位。 莲蓉已经连续没了三个孩子,在用术士的方子调理下,身体看着竟还不错。 谛听眉头皱得死紧,它只能看到莲蓉的视角,但想也知道,那术士的调理方子定然不是什么正常方子。 它将自己的能力放开更多,将莲蓉全方位查看一遍,“那术士在透支莲蓉的寿命,以保证她暂时的康健,莲蓉也就这几日可活了。” 江玉织不知作何表情,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薛依那儿看到的那样,两人苟且被薛依发现,术士帮着莲蓉处理了薛依,莲蓉如愿和邓老三生活在一起,没有举行婚礼。 两人拿着薛家的钱财和手艺离开宛南,莲蓉更加满意了,虽然他们没有成婚,但是走出宛南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邓老三的妻子。 好景不长。 自从离开宛南后,邓老三的脾气越发暴躁。 莲蓉第四次有孕,也是最后一次。 邓老三喝多了酒,对着莲蓉打骂不休,嘴里骂着,要不是她怂恿自己害死了薛依,薛依的鬼魂也不会日日夜夜缠着他,哪怕搬走了,还要入梦来恐吓。 莲蓉确实不知道他们搬家的真正原因,她张了张嘴,“可,可是薛家那个,不是被封在盒子里了吗……” 邓老三暴躁地踢翻了莲蓉,“鬼知道你找来的那个破术士靠不靠谱,啧,你这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他钳住莲蓉的下巴,满嘴的酒气喷洒在莲蓉脸上。 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莲蓉身下蔓延开一摊血迹。 原来,他竟是这么看我。 肚子的巨痛刺激着莲蓉的神经,“孩子……我的孩子……” 邓老三已然昏睡过去。 自那日起,莲蓉变了又好像没变。 在邓老师再次发疯想要殴打她时,莲蓉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拿出术士送她的药粉,迷晕了邓老三。 莲蓉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跑了。 才刚入夜,她又改变主意了——不能就这么走了。 莲蓉雇了几个打手,把尚在昏迷的邓老三捆起来,未免引起邻里的怀疑,她要搬家。 不知道搬去哪里,不如去京都好了,她这辈子还没去过京都呢呵呵……肚子里的孩子也能见识见识…… 此时的莲蓉已然有些不对劲了。 搬来京都后,没人敢上门打扰他们。 邓老三的脚被捆在床脚上,绳子是术士留给莲蓉的法器,常人挣脱不开。 邓老师受不了这个,把能够到的东西全都砸了。 莲蓉只好连他的手一起捆起来,躺在床上的时候是最听话的了。 术士再没有出现过,不知道去了哪里。 莲蓉无暇估计这些,她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一闭眼梦里就是婴孩儿的啼哭声,不堪其扰。 最开始莲蓉对孩子还有些母爱,可是流得多了 ,她整个人都木讷了。 母体的异样,导致四个尚未出生,甚至没有成型的胎儿的灵留在了肚子里。 一个正常人,在出生前还未有魂魄时先有灵,灵是最本质最纯粹的东西。 莲蓉肚子里的四个灵,粘连着数不清的,被恶吸引来的脏动作。 灵,被污染了。 母体的生命在流水,灵不断地吸收母体的能量,日益壮大。 如今,便是常人也能听到他们的啼哭声了。 两间铺子里的气息,是灵的试探。 江玉织沉默地把莲蓉拖到外面还算干净的地方靠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走吧,我们去看看邓老三。” 腐朽的味道遍布屋子的角角落落。 邓老三双眼无神地看着床顶。 江玉织故技重施,打晕邓老三。 下手毫不留情,只把人额头差点砸出个血窟窿来。 邓老三这久不动弹的样子,怕是身上都长褥疮了吧。 谛听本想深吸一口气,有猛地止住,封住嗅觉,爪子悬空在邓老师脸上。 它脸色骤变,“呸,真是一个人渣!” 这邓老三和旁人打赌,不出一月拿下勾栏里唱曲儿的名角,莲蓉。 他洋洋得意地想友人们炫耀,没想到莲蓉竟然缠上他了。 娶哥勾栏里的女子肯定是不可能的,邓老三拉出家里人不允许做托辞,可莲蓉根本不在意。 邓老三想着他成亲了,那女人总该死心了吧。 于是,他花了一笔钱,托媒人帮忙介绍了薛家。和薛家相看后,各方面都很满意。 薛家有钱,薛家小姐也算是个体面的妻子,这才是他邓老三应该娶的人,即便是入赘又如何,薛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等两个老不死的没了,家产还不一样是他的。 婚后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莲蓉来找邓老三说自己怀孕时,邓老三有一瞬间惊愕,这女人怎么又怀孕了,一个伎子玩玩就得了。 他嘴上敷衍着莲蓉,把莲蓉养在外头的宅子里,用薛家的钱给自己养外室。 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后来,术士出现,薛家全家惨死,邓老三砸么出点不对劲了。 老实说,他还是挺满意薛依这个妻子的。 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人也温柔小意,胖一点也不碍事。 更何况外面还有个瘦的等着他。 左拥右抱,岂不美哉?——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67章 咽气了 一梳梳到头 只是, 邓老三没想到,莲蓉和薛依并不全在他的掌控中。 薛依发现了他和莲蓉的奸情,莲蓉常和一个不知从那儿来的术士在一块。 邓老三觉得自己绿云罩顶, 不愿意听从莲蓉的提议, 弄死薛依。 他对薛依还是有一些感情在的。 邓老三时常为自己的深情感到自豪,他愿意为了薛依入赘薛家, 不纳妾,只在外面有一个外室, 但不会让外室生孩子。 可是, 薛依最后还是死了。 邓老三噩梦缠身, 他又开始后悔下咒时为什么要心软给娃娃裹上一层白布。 他认定了是薛依怪他,每日夜里都来缠着他。 如此一来,邓老三更不可能让莲蓉生下孩子,他怕薛依的报复来的更加猛烈。 莲蓉在勾栏里生活那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好惹的, 凭借术士留给她的护身法宝, 把家中的钱牢牢操控在自己手里, 搬家时雇人看住邓老三。 两人互相折磨着, 谁也不愿意放过谁。 至此,江玉织已经明白了,婴儿的啼哭声来自于莲蓉肚子里四个畸形的灵, 他们身上还粘黏着来自于薛依的鬼力。 约莫实在莲蓉去薛宅时沾染上的。 邓老三在宛南时, 的确受到了薛依的恐吓,那个束缚薛依的盒子又破又旧, 根本关不严实,再加上娃娃身上还裹着一层白布。 但是,他们离开宛南之后, 在梦中恐吓邓老三的就不是薛依了,而是感受到薛依情绪的四只灵。 不只是邓老三,莲蓉每晚也备受灵的折磨。 江玉织看着床上胡子拉碴的男人,只觉得面目可憎。 他身上的小包里,装着薛依的瓷瓶,早就蠢蠢欲动了。 这会子,江玉织把瓶子拿出来,保持着理智叮嘱道:“我会放你出来,但你不可以弄死他,鬼杀人,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邓老三下辈子必然走畜牲道,就这么平白消失了,岂不便宜了它?你若是听懂了,便晃两下瓶子,我放你出来。” 朴素的瓷瓶好像思考了一下,慢悠悠地晃了晃。 江玉织了然,正准备打开瓶口。 安静的吃吃突然躁动起来,谛听也做出警戒的姿势挡在江玉织身前。 “莲蓉醒了……不是莲蓉,是那四个灵。”谛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威胁地低吼。 叫不出的声的吃吃馋坏了,奈何绳子的另一端也是它惹不得的。 大开的屋门,摇摇晃晃地爬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四肢扭曲着,看起来不像是会走路的样子,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疼……疼…………啊啊……” 女人应该是惮于屋内谛听的威压,迟迟不敢上前,她匍匐在地,“啊呀……呀……疼……” 谛听毛茸茸的耳朵动了两下,“织织,放薛依出来吧。” 江玉织好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打开瓶口的封条。 一缕青烟从瓶中缓缓地飘出来,凝成薛依的模样。 薛依瘦了不少,应该是吃吃先前吃了她鬼力的缘故,呆在瓶子里没办法补回来。 “恩人,我认得这四个孩子,他们没有恶意,都是可怜人。” 薛依蹲在莲蓉身边,看起来已经毫不介意这个女人抢走了自己的夫郎。 “我还在盒子里的时候,是他们有时来陪我,帮我在盒子边磨出了一个缝隙,让我有机会窥得一丝外面的天光。还请您手下留情。” 江玉织也不是什么恶鬼,她自认还算公允,“我不会做什么,你们的作为自有判官去评判。当然,现在还没到地府,可以在规则范围内做些什么,我管不着。” “好,好,多谢恩人。” “我先出去了,你切记我说的。” “多谢恩人!” 江玉织当着薛依的面留下一张纸人,就牵着谛听吃吃出去,还带上了门。 吃吃嘴抵住关上的门的缝隙,不愿意再离开了。 索性也不会影响什么,江玉织就没管它。 那张饥饿的嘴和鼻子一起偷偷蠕动了两下。 谛听在边上都看笑了。 江玉织:“怎么了?” 谛听:“没什么。”就让它吃点吧,也算帮忙了。 江玉织会意,假装没看见吃吃的举动。 里间的薛依只感觉心绪平和了许多,轻柔的拂过女人的头,“来,坐下吧,你们乖乖的,我给你们梳头。” 在薛依的搀扶下,女人顺从地倚住她,坐在凳子上。 梳子很久没有用过了,沾着薄薄地一层灰,薛依没在房间里找到可以用的水,随意走到邓老三躺着的床边,用还算干净的被单把梳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莲蓉”乖巧地端坐着,杂乱的头发下盖着的是一双纯质的眼眸,清澈,没有半点杂质,期待地等着薛依回来。 头发有还几处地方都打结了,薛依极有耐心地将其梳顺,“莲蓉”不吵不闹地任由她打理。 薛依近来脑子清醒很多,很少想起邓老三了,更多的是无辜受难的父母,还有她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盒子里,经受折磨时,听见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声的主人在她安慰过一次后,就依赖上她了。 像只受伤的小兽,寻求难以企及的温暖。 最开始是一只,后来变成两只,渐渐地他们力量大起来,从不敢靠近盒子,在边上抽泣,再到想办法给盒子撬出一道缝来。 久违的土腥味灌入薛依的鼻子,她透过缝隙,看到两个娇气的小家伙只是一团看不清的光晕。 后来,又过去一段时间,邓老三他们走了,两个小家伙也没来过了。 薛依隐约猜到点什么。 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又带来一团光晕,叽叽喳喳地在她身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仅仅如此,薛依还是感觉心情不错。 如今,又有第四个了。 对于莲蓉,说是不恨是不可能的,可是薛依一想到这四团光晕……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四季平安顺。 四梳…………………………”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发髻完成了。 薛依把梳子放到桌上,“好了,出来吧小家伙们,下辈子投个好胎,擦亮眼睛选个好爹娘。” 四团灵竟然真的顺从地从莲蓉的肚子里钻出来了,围绕在薛依身边挨挨蹭蹭。 莲蓉像失去支撑一般,软软地倒在桌上。 其实薛依已经不打算对他们怎么样了,一则是吃吃偷偷在门外不停地吸取她和灵的坏情绪;二则是她要做点什么,小家伙们跟着做,到了判官面前,下辈子又投生到渣滓家怎么办。 看到他们二人过得并不好,还能再见到小家伙们,薛依大抵是没什么别的愿望了。 天不遂鬼愿。 就在薛依打算再看看邓老三的丑态就出去时,邓老三睁开眼了! 那双遍布猩红血丝的眼睛,刚睁开,迎面撞上薛依的空洞的眼眶,还有四团可怖的,流着血的肉团。 当即惊叫一声,心脏骤停,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咽过气去了。 薛依懵了,四团光晕也无措地挤在她颈侧。 空气中弥漫着令鬼窒息的沉默。 门外的江玉织几个听到声音,夺门而入。 不太结实的发出木门“咚”地一声。 薛依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我没……” 江玉织率先检查邓老三的状况,谛听沿着床周嗅了又嗅。 吃吃的绳子被松开了,小碎步走到薛依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垂落在身侧的手背。 薛依以为这只小羊在安慰她,“谢谢。” 谛听:“心梗。” 江玉织:“那就好那就好。” 还记得生死簿上记载的邓老三的死因,正是心梗。 外边的天上风平浪静,薛依的无措也不像作假,看来是邓老三命该如此。 江玉织最后看了眼男人瞪大的双眼,转身语调平和道:“和你无关,入夜后会有鬼差来带走他,届时你也跟着走吧,和这四个灵一起。” 薛依连连点头,挨个摸了摸四个光团。 谛听先回铺子去唤砚柳和砚柒,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参与新职位的任务。 江玉织和吃吃守在这里免得有普通人误入进来,顺便看着薛依。 她差不多能知道邓老三是怎么突发心梗了的。 天道的判定规则总是严苛有宽松。 想来,邓老三离死只差一线,他被噩梦折磨已久又半只脚踏入地府,或许是睁眼看见了薛依,当场吓死过去。 可薛依此刻并没害他的心思,他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因果,勉强两相抵消。 现在邓老三的魂魄还在□□中没有出来,再过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魂魄脱离□□,初步进入蒙昧期,是被鬼差带走的最好时期。 不会多话,不会反抗。 但是鬼差并不能每次都在限定时间内赶到。 地府人间驻点的一个职责便是将遇到未入地府的魂魄定在蒙昧期,等待鬼差前来拘捕。 再有,江玉织也确实怕邓老三过了蒙昧期再和薛依之间发生点什么意外。 莲蓉还在一旁不知何时会醒。 邓老三的心梗和江玉织想的大差不差,他噩梦缠身许久,看到的薛依和灵是他脑海里最可怖的样子,眼眶无珠,向下滴血,没有形态的血腥肉团,无一不让他认为是薛依来找他索命来了。 加之久未正常用膳,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状态,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断掉。 人就走了。 砚柳和砚柒来的快,他们还有点兴奋,来地上这么久,终于能干点活了。 有点生疏地在邓老三身上施加着术法,确认魂魄的晚好,然后通过江玉织手里任职文书的一个小分支,传输魂魄的位置,很快就有收到生死簿提醒的鬼差来了。 鬼差们也是第一次,新奇地和他们打招呼。 邓老三的魂魄正新鲜着,没浪费什么劲儿就勾出来了,连带着薛依锁在一条勾魂锁上就要带走。 江玉织:“等等,把他们分开带走。” 鬼差哭丧着脸,“小姐,我身上就一条勾魂锁,不是老大那种可以拆的。” 另外一个拿着粗糙哭丧棒的鬼差也赞同地点头。 江玉织从小包里拿出一张黄纸,当场捏出一条勾魂锁,然后滴上范无咎留在她这里的浓缩鬼力,一条崭新的勾魂锁就做好了。 江玉织:“用这个,他们关系不好,小心路上出岔子。还有这四个灵,回去后交给谢爷范爷。” 两鬼差:“多谢小姐,我们这就去。” 第68章 新的客人 笑意僵住了 莲蓉只感觉自己一觉起来四肢说不出的酸痛, 头痛难抑,躺在厨房的地上。 江玉织离开前,特意把她搬回厨房。 莲蓉晃晃脑袋, 努力清醒过来, 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外面的日头格外刺眼。 推开卧房陈旧的木门,莲蓉心头一跳。 她脚步迟疑一瞬, 还是缓步走了进去。 掀开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幔,床上躺着的人, 胸口早已没有了起伏。 瞪大的双眼僵硬无神, 透漏着灰败的气息。 莲蓉跌坐在地, 随后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很快,隔壁的妇人听到声响,拉着夫郎前来一探究竟。 衙役来的快,仵作现场验尸,发现男人死于心梗。 整座宅子的环境不太好, 那蜷缩在地上的女人, 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衙役没听清。 只感觉女人的神志不太清楚。 莲蓉作为嫌疑人被一并带回府衙, 最后不了了之。 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女人, 没人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 最重要的是,仵作能确认邓老三并非因外力而亡。 …… 江玉织连续几日在铺子里柜台后守着,看驻点的鬼们忙里忙外地, 还真在外面捡到不少遗漏的鬼魂, 交由鬼差带走。 周娘子被占了位置,坐到边上, 专注于手里给儿子做的新衣裳。 她还挺满意现在的日子的,虽然不能常常见到儿子,可知道儿子过得好, 自己也吃穿不愁,只需要帮主家看好铺子就能安逸地神活下去。 周娘子愉快地哼着小曲儿,耳边却传来一声叹息,抬头发现是自家掌柜。 周娘子:“掌柜的遇到烦心事儿了吗?” 江玉织单手撑住下巴,漫步进行地翻着单薄的账簿,上面除了少量的白事纸钱,香烛类的记录,跟多的是和白家布庄的供货往来。 白砚已经四五日没有出现过了。 自从上回宴请后。 江玉织:“无事。” 周娘子是个直肠子,说什么就信什么,一边缝着衣裳,一边闲聊,“说起来,最近都没见过白公子了,掌柜的和他都快定下来了,怎得不出去一起踏踏青?” 江玉织一下被噎住,任职文书大剌剌地钻出来,覆盖在账簿上,手腕上金线也悄悄游动,挤出朵小花来。 “或许是太忙了。”金线拧成的花朵被江玉织捂住,会心一笑,不再去想心中的困惑。 这么喜欢花,以后唤你金小花好了。 金线像是感知到的江玉织心中所想,在掌心轻蹭了两下。 周娘子没注意自家掌柜的举动,“白公子身份贵重,忙是自然,”话到此处,周娘子突然压低声音,“掌柜的可得看紧点,白公子自己如何想的暂且不说,这京都的小姐们可都上赶着想要嫁给他,做那皇亲国戚的,我前两日上街去买菜,听好几个小娘子在那儿议论呢。” 笑意收敛,“议论什么?” “说是白公子虽是个王爷,可父亲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不像别的贵人,想必将来对妻子妾室的门第要求并不严格。” ……是了,她明面上就是个普通的寿衣铺子的掌柜,无论是身份还是家财,于外人眼里都是和白砚匹配不上的。 即便公主不在意,官家要赐婚,那也只不过占了个正室的位置。 且白砚活着时,他们是不会完婚的。 将来,白砚身体大好,她也修好社稷图,他们之间的瓜葛几乎为零。 江玉织不敢确认,彼时的白砚是否还如现在这般一片痴心。 前几日夜里,谛听的话犹在耳侧。 【织织,天下负心汉多的是,我见过太多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好插手,你要慎重再慎重,男人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惜,你最好再考验考验他。】 夜色浓重,谛听眼里一闪而过的皎洁并未被江玉织捕捉到。 谛听其实只是单纯地不想让白砚太过春风得意。 在它了解里的织织,是个果敢的人,但凡是下定决心了,是不会再回头了。 白砚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对织织关爱有加。 可是连能听得到心声的谛听,也不能时时确认一个凡人日后的变数。 江玉织现下再次想起谛听的嘱咐,加之白砚好几日没出现,去白府问,小厮只说公子一直没回来。 平心而论,江玉织是信任白砚的。 可是周娘子的话又让她迟疑了。 说到底,江玉织死前还不满十八岁,也没有定亲,情情爱爱的事只在话本上见识过,再有多的便是爹娘亲人和人人鬼鬼的案件。 有圆满的,有惨烈的。 闲下来的时候,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远。 江玉织想得入神了,手指不自觉地在手腕上磨蹭着,金小花要是能说话,怕不是都发出“呼噜呼噜”地舒服声了。 “江掌柜,我来结账了,前些日子多谢了。” 一道温润的男声钻入江玉织耳中。 她抬眼看去,是前几日来铺子里订了寿衣的孙承简。 “孙公子可等手头宽裕些再来,科考还有些时日,我这边不着急。”江玉织对待孙承简这样的人,向来是十分宽宥的。 孙承简扯了扯嘴角,面色疲惫,眼神却沉静如水,“拖欠久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替顺儿谢谢掌柜。” 江玉织不再多言,收下孙承简递过来的一包铜钱,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在帐簿上勾去孙承简的名字。 孙承简见状,心里安定了许多。 他除却白日里念书外,夜里还要为别人润笔或是代写书信,勉强攒下一笔安葬顺儿的钱来。 江玉织清楚孙承简的状况,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身上的袍子洗的发白,嘴唇紧抿着,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与坚韧。 整个人像一株生长在贫瘠石缝中的青竹,步履稍显沉重,脊背却挺得笔直。 第一次见时,孙承简肉眼可见地忐忑,踏入这家寿衣铺子。 他找了好几家了,无一不是嫌他钱少,不接受加急的。 再就是劝他直接裹个破布单子埋了算完。 直到进入这家铺子。 孙承简父母早就过世,顺儿是他进京路上收留的逃荒小孩。 靠着家里微薄的遗产和接点笔墨单子,支撑着一个大人和小孩的日常生活。 科考在即,顺儿入京后便病倒了。 大夫说是身体底子太差,又水土不服,恐时日无多了。 大夫见他清苦的样子,开了些便宜的能用得上的药,帮顺儿减轻痛苦。 即便是最便宜的药,也掏光了孙承简身上大半的家财。 顺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哀求他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钱了,自己本就活不长了。 孙承简束手无策,日夜不休地帮人代笔润色,想要再攒点钱买药。 顺儿还是没了。 自从收留顺儿以来,两人一路上相依为命,孙承简早就把顺儿当作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孙承简甚至都没有给顺儿下葬的钱,只能把尸身留在医馆,每日付两枚铜板。 江玉织用一件样衣改成合适的尺寸,搭上一副小棺材。 原意是要送给孙承简,对方却不愿意,固执地打下欠条,说是过几日就会把钱补上。 读书人总有些风骨在,江玉织答应了,但还是把价钱定的很低。 孙承简知道遇上好心人了,他也的确拿不出更多来,心照不宣地默认了,暗暗发誓,待他高中,定要报答掌柜。 江玉织:“孙公子的帐结清了。” 孙承简拱拱手,“科考后,我再来答谢掌柜的。” 江玉织:“不用不用,我并没有帮你什么。” 孙承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江玉织:“真不用。” 一旁的周娘子忍俊不禁,“哎哟,咱们掌柜的惯来好心,孙公子这般,掌柜的反倒要不好意思了。” 闻言,孙承简难得自然地笑出来了。 …… 白砚被关在宫中,熬了好几宿,终于将科考的章程拟出来,又和萧佶、议事堂的大臣们再三商讨,定下最终的题目。 今日,出宫! 接连几日,御书房的门都没出过。 他托萧佶派人向江玉织告知一声,以免娘子担忧。 先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江宅,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娘子,宅子里的下人说娘子近来都在铺子里呆着,白砚便在白府把自己打理清楚,再往铺子里去。 那知,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笑声,除了娘子的,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白砚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大剌剌敞开的门并不能遮挡白砚日益健壮起来的身躯。 江玉织立刻就发现白砚的存在,“怎么站在外面?” 白砚轻咳两声,泰然自若地理了理衣摆,整理好表情,悠然踱步到江玉织身边,衣袖贴着衣袖,仗着有柜台遮掩,直接握住了江玉织的手。 白砚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孙承简,“这位是?” 江玉织抽了两下,没把手抽出来,只好就这么说,“客人,姓孙。” 待孙承简拱手致意后,江玉织接着向他介绍,“这位是白……” 突然卡壳了,江玉织一时半会儿竟不知怎么向外人介绍白砚的身份。 “萧王殿下,久仰大名。在下孙承简,乃是今年的考生。”孙承简作为本届学子,自然是认得主考官之一的白砚。 尤其是这位萧王殿下和一商户女子走得极近,京都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要娶商女为妻。 哪怕孙承简平日不关注这些,又在吃饭时听邻桌的食客说过几句。 没想到商女竟然是掌柜的。 孙承简眼里残留的一点笑意彻底消失。 “既是我们家的客人,日后有难处,可给白府递个信,只要不过分的,本王都会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说:白砚:没错,是我们家的客人 江玉织:[问号] 第69章 约会 樱桃肉 “在下还需回去温书, 告辞。” 孙承简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江玉织身上停留一瞬,礼貌道别后,转身离开。 铺子里回归静默。 “你……” “你……” 他们同时开口, 又相视一笑。 握在一起的双手并未松开, 在白砚的可以拉扯下,他们反而靠得更近了。 “噗, 这里有我,掌柜的和白公子去后面吧, 方便说话。”周娘子也是过来人, 体贴地招呼着。 江玉织更不好意思了, 手指在白砚的手心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金小花安静地像是不存在一样,任职文书也早在孙承简进来时钻回江玉织体内。 空出来的手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放了。 白砚从容地接下周娘子的话,“麻烦您了。” 周娘子笑眯眯地道:“快去吧,都是我该做的。” 后院的变化不大,那颗柳树下不再是两张舒适的躺椅, 而是周娘子晾晒的干货。 干活一部分送去了江宅, 一部分进了织衣他们的肚子。 自从儿子搬走后, 周娘子就没住在铺子后头的宅院里了。 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个院子, 空荡荡地,怪浪费。 于是便搬来和织衣几个作伴。 书房和江玉织原本的卧房每隔三四日就会打扫一遍,还维持着走时的样子。 外面有两张低矮的木凳, 白砚皱了皱眉头, 憋了眼正盛的日光,牵着江玉织进了卧房。 小榻上的垫子软软的。 江玉织沉默着被白砚安置在榻上坐下, 目光 一直跟随在他忙碌的身影上。 先是出去端了壶茶进来,然后倒上一杯推到江玉织面前,又摸摸她没有温度的脸颊, 关切地问:“热不热?我让人送点冰块来?” 江玉织摇摇头,她站在室外时能感受到扎人的热浪扑撒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树木、地砖、墙壁仿佛都要被烤化似的,瞧着软绵绵的。 还好江玉织不是寻常人,并没有感到太多不适。 她长久生活在地府,自然觉察不出气温的异常。 白砚见她无碍,仍没放松下来,双手撑在江玉织的身侧,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今年的夏比之往年要热上许多,临水的几处州县上折子,说是水位下降,警惕着大旱。” 不光是百姓,官员们也都怕了。 接连数年的天灾,百姓过得不好,官员也没有好日子。 江玉织向后靠了靠,她这方面懂得不多,但是也知道大旱意味着人吃不饱饭,会死。 原来是在忙这个。江玉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有解决的办法吗?” 要是没有,也许可以去求求龙锦,多少能缓和一二。 “还不严重,只是预防着。我这几日在宫里把科考的事处理了,舅舅有派人来告诉你吗?” 白砚的气息靠她太近,江玉织被困在两臂之间,不自在地想躲,却又无处可躲。 她抱着茶杯,低着头,回避着白砚炙热的目光,“没有……我去白府问,下人们只说你在宫里,我还以为……” 没有?白砚顿住,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可能。 娘子联络不上他,气恼地再也不见他,或是将他当作负心汉,派阿听来咬死他,又或是……不论是那种可能,娘子都因他而伤心难过。 1 想到着,白砚简直要咬碎后槽牙,舅舅答应他的事却没有做到,自己还任劳任怨地给舅舅干了好几日的活。 萧佶实在是那阵子太忙了,白日里处理公务不说,夜里还得回地府整治恶鬼。 虽说文判官归位,文书上的活有人干了,但是审理出来的十恶不赦的恶鬼还得为武判官来处置。 萧佶打完恶鬼立刻就走,不走鬼门关,两位判官共事半月有余,愣是一面都没见过。 他随口答应白砚又抛之脑后,事后想起来觉着没啥好传话的,在宫里呆着能有什么事儿? 白砚放柔声音,单手把空了的茶杯从江玉织手里放回桌上,手没放回去,攥在自己掌心里。 “以为什么?只要玉织想我了,哪怕是宫里,也不会有人阻拦。只要玉织还需要我,天上地下我想尽办法也会赶去。” 江玉织一言不发,白砚还以为娘子不信,“舅舅忘了派人传信,怪我,我该和你说清楚再去,那天太晚了,本以为第二日就能回来,没想到拖了这么久。不会有下一次了,好么?” 江玉织仍旧保持沉默。 “别不理我,玉织,你看看我,嗯?” 白砚稍微拉远一些距离,歪着头想看她的脸。 江玉织端坐的身子微微颤抖,头低得更下了。 “怎么不说话?哭了?都是我的错,明日,不,待会儿,待会儿我们就一块儿出去逛逛好吗?樊楼新来了个厨子,樱桃肉做得不错,你最爱吃了。晚上有个灯会,热闹又漂亮,我们可以买点新奇玩意……“ “噗。” 江玉织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老实说,白砚解释清楚后,她就不在意了,但是看他可怜兮兮地样子实在有趣,不忍打断。 白砚意识到是在逗他,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假装恼羞成怒,“好哇,玉织不怀好意,我可要报复你了!” “报复?你想怎么……哈哈哈哈哈哈,明泽,别……” 江玉织仰着头等着白砚的下文,没想到他出其不意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腰间,轻快的笑声沿着散落在屋里的光斑,洒满整个房间。 …… 夜里的樊楼,那叫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其实是江玉织第一次为了吃饭来此。 一楼搭的台子上,是专门勾栏里请的名角儿,歌舞待旦。 若是白天,台子上则是说书先生拍案惊奇,讲些或真或假的传奇故事。 白砚在二楼有单独的,视野开阔的雅间,既方便观看一楼的表演,又不会被下面的嘈杂打扰。 樊楼的掌柜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上去,安排好伙计在门口守着,带着笑意退下去。 “不点菜吗?” 掌柜全程面带奇怪的笑意,也没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白砚忙着给江玉织擦拭杯子,倒了一杯浅黄色的茶水,递给她,“尝尝,是大麦茶,若是爱喝,我让人送些去家里。” 杯子里的谷物浮浮沉沉,圆润可人,看着胖乎乎的,江玉织轻抿一口,麦香和苦味混杂着充斥她的口腔,细品之下似乎有些回甘。 白砚见她没露出不喜欢的表情,随口解答江玉织的疑惑。 “樊楼算是皇家的产业,掌柜原本是萧家的管家,姓黄。后来退下来了,老人家也不愿意颐养天年,舅舅就把樊楼交给他管理了。” 怪不得,最开始的萧佶让她通过樊楼和他联系,那块简陋的木牌现在都在江玉织的小包里压箱底了。 “黄掌柜说他与你有一面之缘,那时就觉得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不简单,没想到竟然是一家人,势必要让后厨大展身手,好好招待招待,白日里就派人来问我你爱吃什么菜了,玉织只需要安心等待即可。” 所谓的一面之缘,不过是江玉织刚和萧佶接头时,只往樊楼递过一次牌子。 没想到黄掌柜还记得她。 樊楼的厨子确实有一手,樱桃肉端上来时,热气腾腾,吃在嘴里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里头还加了点黄瓜丁,一口一个解馋又解腻,比她娘做得好吃多了。 几道大菜上齐,没人会再进来打扰他们。 “我娘做得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樱桃肉,”江玉织的声音轻轻的,“别的菜都无法入口,只有樱桃肉能让她成功端上饭桌。虽然比不过樊楼的厨子。” 白砚给她夹菜的手顿住,很快又自然地将一粒樱桃肉放入江玉织碗里。 “家常菜和大厨所做自然不同。想来伯母对这道菜心得颇多。” “嗯嗯,我爹惯来都不会让我娘进厨房的。一来是怕累着她,二来是为了家中众人的安全着想。” 江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算颇有家财,有几名下人负责干粗活,专门雇了厨娘做饭。 江母对厨艺一道颇感兴趣,在娘家无处施展,嫁到江家后,江父不吝于满足妻子一点小小的愿望。 待厨房的火光冲天而起的那一刻,江父终于知道为什么妻子在娘家连做饭这点小爱好都无处施展。 江母也觉出些不好意思,想着要不这事儿就算了。 江父法子多,他在空旷的院子里搭了个小灶台,边上备好满满两大缸水,以备不时之需。 江母不负众望,在厨娘的指导和多次练习下,能完整地做出一道能入口的菜来——樱桃肉,时下小孩子最爱吃的一道菜。 江玉织的哥哥,江玉川荣幸地成为第一个品尝着,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尚能入口。 江母高兴坏了,自此之后就常常做给兄妹俩吃。 江玉织用一种近乎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旁人家故事的语调,将那些早已远去、带着烟火气的点滴小事,说给白砚听。 樊楼的喧嚣鼎沸,此刻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雅间里只剩下她清浅的声音,和白砚专注的目光。 白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能感受到娘子语气里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深藏着的眷恋与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那些关于父母、关于兄长的回忆,是她作为十七岁的江玉织,最鲜活的印记。 话音落下,白砚伸出手,自然地覆在她置于桌面的手上。 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尚能入口,”他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冲淡了还来不及弥漫开的感伤,“能得此评价,想必伯母的手艺,后来愈发精进了?” 江玉织被他逗得莞尔,那点淡淡的愁绪也散去一些,“精进?倒也没有。只是做熟了,不会再烧着厨房,味道嘛……始终如一,酸甜得有时能把人牙倒了。” 人鬼相视一笑,方才因回忆而略显凝滞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作者有话说:[抱抱] 第70章 孔明灯 希望娘子得偿所愿 守在门外的伙计恭敬地通传, “殿下,黄掌柜着人送冰镇果子来了。” 白砚应了一声,“进来吧。” 门扉轻启, 进来的却并非小厮, 而是一位身姿曼妙的舞娘。 她穿着舞娘夏日里惯常的轻纱夏裳,臂弯挽着薄纱披帛, 行走间带着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 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面放着个青瓷冰鉴, 丝丝寒气正从盖子边缘溢出。 眼波流转间, 视线在江玉织身上一扫, 才落到白砚面上,笑容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柔媚。 “殿下万福。”舞娘声音娇软,屈膝行礼。 她将冰鉴放在桌上,动作间,轻薄的衣袖有意无意地拂过白砚给江玉织夹菜的手臂。 白砚半点不惯着她, 闪躲地飞快, 眉头皱的死紧。 万福?夏朝建立以来, 几乎没在听过这个词。 萧佶每日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听不得别人给他请安时说“福”这个字,每每听见,就会脸色阴沉的瞪着那人, 心想,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做皇帝的福气想要的人可多的是。 下面的臣属只当官家不喜欢这个请安词, 便从善如流地换成其他的。 渐渐地,平头百姓们也用得少了。 白砚面无表情地拿起双还没使用过筷子,狠狠打在舞娘正在开冰鉴的白腻的手背上。 那只手当即就浮现出两道红痕。 舞娘惊呼一声, 爬跪在地上还想要去抱白砚的腿。 沉着冷静的公子哥比舞娘还要惊慌失措,他反应快得惊人,“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连退数步,精准无比地躲到江玉织身后,双手更是带着几分夸张的力道紧紧抓住了江玉织的肩膀,“娘子!她想轻薄我!” 委屈和控诉拿捏的恰到好处,语调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刚才那狠厉的一筷子不是他打的。 雅间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舞娘埋首在地,“嗬嗬嗬”的粗喘声更显刺耳。 江玉织:“……” 感受着肩头那双钳子一样的手,心中好笑,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这具身体真是越来越好了,再不像先前那般随时要去世的孱弱模样了。 不过,真正让江玉织在意的是舞娘。 她虽没觉察出舞娘身上的其他气息,可是金线忽闪,安魂铃警戒。 还有舞娘手脚扭曲地趴地姿态以及被头发遮挡,看不清的面庞。 “噗……”一声极轻的、忍俊不禁的笑声,传入江玉织的脑中。 江玉织:? 【是我呀,主人。你才给人家取过名字,这么快就忘了吗?】 名字?她何时……江玉织骤然想起,这阵子唯一提及过的名字——金小花! 【等人少些的时候我再和主人解释吧,现在先赶走这只坏鬼!】 稚嫩的童声气愤极了,嚷嚷着要大展身手。 江玉织只得先安抚,【小花乖,别着急。】 【嗷嗷!都听主人的!】 她放下筷子,动作不疾不徐,甚至纵容般地,轻轻拍了拍白砚抓在她肩上的手背。 后者在江玉织看不见的地方,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 随后,江玉织学者酆都大帝殴打天上的同僚的样子,目光变得冰冷锐利,如有实质,直刺地上身份不明的舞娘。 “这位……”清冷的声音,染上了点地府高位者特有的,令灵魂震颤的威严,“何不现身一见?” 她话音刚落,结界瞬间把雅间包裹起来。 【小花,关门打狗。】 一道比之间更加凝练、耀眼的金光从江玉织的手腕处射出,径直穿透舞娘的身体,精确无比地缠绕住魂魄中试图隐藏的外来者。 “嗬啊——”非男非女、凄厉刺耳的惨叫只来得及从舞娘口中爆发出半声,就被金线堵住了喉咙。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瞳上翻,皮肤下隐隐有黑色的雾气在疯狂涌动挣扎,想要挣脱金线的束缚。 不肖一盏茶的时间,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金小花满足地回到江玉织身上,腕上的金线悄悄地变长一节。 【好难吃呀主人。】 金小花撒娇似得抱怨着。 【委屈小花了,回去想吃什么吃什么。】 【主人真好!】 白砚知道娘子身怀绝技,却不知如此厉害,简直与有荣焉。 江玉织:“明泽,要不叫黄掌柜进来处理下吧。” 他们这边的动静不小,可是外面守着的伙计却没有反应,多半是受到蛊惑了。 “请黄掌柜来。”白砚扬声,对着门外唤道,语气恢复平淡。 门外守着的伙计此刻才如梦初醒!猛地一激灵,冷汗瞬间打湿后背。 他适才竟不知怎得放了个陌生舞娘进去。 “诶好!”伙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找黄掌柜。 黄掌柜一进门,就看到地上姿态怪异的舞娘,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为萧家办事多年,还从未出过如此大的差错,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请罪。 白砚眼疾手快地扶助他,“黄伯,此时与樊楼无关,把舞娘待下去给她找个大夫,另外查了底细明日送到白府去。” 黄掌柜扶在白砚手臂上的手微微颤抖,“好,好,我愧对小少爷啊,多谢小少爷不怪罪,日后定然严加排查。” 黄掌柜愧疚极了,连以前在萧府的称呼都喊出来了。 白砚当然没有半点怪罪黄掌柜的意思,原本以为只是前朝余孽,后来有牵扯到鬼怪之说,实在不好向老人家解释。 “黄伯,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好多说,你只管安心管理着樊楼,要是有怪事发生,遣人去找我或玉织。” 黄掌柜忙点头,转身吩咐吓坏了的伙计找人来收拾。 “明泽,我也吃饱了,不是说还有灯会吗……” 【主人……我想吃……】 金小花的声音又幽幽地从江玉织的脑海中响起。 江玉织从善如流地接上,“这桌菜可以再做一份送到江宅吗?就在白府隔壁。” “当然当然,江小姐喜欢就好。”黄掌柜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一直到他们出了樊楼,谛听赶来了。 安魂铃警戒的时候,谛听就有所感应,没想到金小花速度太快,已然解决了。 人鬼狗在人来人往的樊楼大门处碰面。 谛听见人多,是隐身来的。 眼神交流一番,前后脚地躲到最近的一个小巷子里,布下结界。 为了方便说话,人鬼狗纷纷蹲下。 江玉织:“阿听,方才在樊楼遇到个奇怪的鬼,,还好被小花解决了,我和明泽待会还要去灯会,你能不能在樊楼检查检查?” 白砚:“小花?” 谛听:“小花?” 江玉织向他们展示手腕上嵌入肌底的,拧成小花形状的金线,“是我的金线。” 金小花配合得闪动两下。 谛听迅速反应过来,“生灵了?” 江玉织:“应该是,我能听到小花在我脑子说话的声音。” 谛听顿觉无语,这金线才存在多久,怎么就有灵了?织织不会是天道亲闺女吧……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这小子去逛灯会,而我在樊楼盯着异常?织织,你的良心呢?”谛听幽怨地瞪着白砚。 白砚露出个无辜的笑来。 江玉织半点没有奴役谛听的愧疚,“好阿听,平时你出去玩我从来没一样束缚过你,也没和谢哥告状过,就这一次嘛,我好久没出去玩过了,好不好嘛——” 拉长的尾音,软软地祈求,江玉织很少撒娇,谛听当然受不住,长长的白毛遮盖住泛红的狗脸,“咳咳,好吧,玩去吧,保护好自己。” “好!阿听最好了!” 话落,江玉织就拽着耳根发红的白砚消失在小巷外。 长街两侧,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八角宫灯……流光溢彩,橘黄色的柔和灯光照亮了无月的夜空。 小贩的叫卖声、猜灯谜的喝彩声、学子们吟诗作对的清朗嗓音…… 纯粹的、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江玉织很久没有体味过了。 “喜欢吗?”白砚侧过头,看着她眼中映照的璀璨灯火,低声问。 “嗯。”江玉织轻轻点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很……热闹。” 白砚笑意更深,拉着她往更热闹的河边走去。那里是放河灯的地方,也是学子们寄托心愿所在。 这场灯会是专为今年考生准备的,其实谁都可以来逛逛,驱散前几年低靡的雾霭,给百姓们看看如今夏朝的崭新气象。 河面上,无数盏点燃的荷花灯随波逐流,载着点点烛火,缓缓飘向远方。 夜空中,升腾起一盏盏明亮的孔明灯,越飞越高,带着对金榜题名、前程似锦的祈愿,融入夜幕。 “我们也放一盏?” 江玉织笑着说好。 白砚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走到一个卖灯的小摊钱。 摊主是个笑容可掬的老妪,面前摆着笔墨和两盏素白的孔明灯。 “小夫妻买两盏一起放吧,写上心愿,送到天上的神仙那里去,肯定能心想事成。”老妪热情地招呼着。 老妪的孔明灯做工是附近最好的,生意也是最好,卖到现在只剩下两盏了。 白砚笑意盈盈地接受了老妪“小夫妻”的说法,付了钱,将笔递给江玉织,“玉织先写。” 江玉织握着笔,有些迟疑,她有什么心愿呢?就算真的送到天上的神仙那儿,多半也是不会有神仙去实现的。 家人安好?爹娘……她眼神暗了暗。地府平稳?还是……她抬眼看了看身边正含笑望着她的白砚。 灯火勾勒着他俊朗的侧颜,眼神专注而温柔。 江玉织最终在灯壁一侧,用娟秀的小字写下:山河无恙。 明知神仙不可能帮她实现,江玉织还是怀揣着美好愿望,将孔明灯送上了天幕。 白砚凑过来问她,“写了什么?” 江玉织注视着孔明灯飘远,“一些不太好实现的愿望。” “是嘛,那正好,我们有两盏灯,说不定一盏不够,两盏或许就能成了呢?” 江玉织偏头,对上白砚粲然的笑颜,“明泽写的什么?” “希望娘子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抱抱] 70-80 第71章 月亮门 显得自己多善妒似的 萧王常住白府, 王府自修好以来,还未曾真正迎接过他的主人。 白砚的小厮阿昭,摇身一变成了王府的管家, 为白砚管着封王时赏赐下来的一众产业, 顺道打理打理王府琐事。 今日,王府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灯会之行整体上白砚是满意的, 送江玉织回府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白日里刚见过的孙承简。 毕竟是今年的学子, 来参加灯会倒也正常。 可是孙承简看江玉织的眼神, 白砚再熟悉不过。 他不好叫爹娘知道, 也不好过多地向娘子打探,显得自己有多善妒似的。 白砚没有分出半分注意给精心打理过的府邸,领着阿昭径直去了书房。 一路上面色凝重,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阿昭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要交代, 也面目严肃地候在一旁, 等待主子发话。 白砚沉吟半晌, 薄唇轻启, 遂又闭上,终于还是说出口了,“你去查查孙承简, 此人是本届考生, 务必将他的家境、接触过什么人,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 本届考生?还要翻人家家底?莫不是此人泄露了考题? 阿昭顿觉被主子委以重任!重重地朝白砚一拱手, 声音嘹亮地答道:“是!定不辱命!” 话落,扭身出去了。 白砚面露茫然,这是怎么了?那么大声做什么? 阿昭才刚出去, 又进来了。 “主子,黄掌柜说把舞娘的卷宗送到白府了,见您不在,便派人来传话了。” “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阿昭挠挠头,犹豫着迟迟不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还留着做什么?有话就说。” “恕小的多言,这个舞娘是要迎入府来么,江掌柜知道吗?若是要入府,小的好提早准备住处。” 白砚:“……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的?脑子不想要了就自己拿去喂吃吃。我的府中只会有一位女主人,除了玉织,不会是任何人。” “那就好那就好,”阿昭放松地拍拍胸脯,“小的只教了府中下人们如何伺候主母,还不曾教导过怎么对待妾室。要是主子真有此意,还得先和夫人那边知会一声,夫人再三叮嘱小的,不许您在外头乱搞。” 白砚脸都黑了,他娘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说来玉织昨日的态度也有些奇怪,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 想到这里,白砚补充一句,“再去查查京都近来有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传言。” 阿昭猛拍大腿,“哎哟我的主子啊,根本不需要查,小的早就都听过了!那外头都疯传您要娶妻了,好多人家的都在想是谁呢,还有不少想给您塞通房、妾室的。连王府出去采买的下人都被殷勤地打听过两句。您一直在宫里,小的不好擅作主张,都没给过确切的答复。” 难怪难怪,“为何不直接拒绝?”白砚脸色阴沉得快滴水了,合着就是这小子让留言越传越广的。 阿昭呆呆愣愣地摸摸后脑勺,“小的联系不上您,夫人又去庄子里看地去了,老爷陪着呢。派人去问,也只说不让您乱搞。小的就只好等您回来再禀报了。” “下回再有,一律严词拒绝,告诉他们萧王府早就有女主人了,不是他们能肖想的。滚吧。” “诶好,小的这就去。” …… 近来江宅的鬼们大多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家中缺人打理,江玉织本想找个靠谱的牙人,买几个下人回来。 余娘子听说了,极力推荐慈幼院的孩子们。 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做些洒扫的活计自然是不在话下。余娘子首要的是想要给孩子们一个锻炼的机会,能帮上主家的忙当然更好,日后离开慈幼院也好养活自己。 江玉织为此还犹豫了很久,家里异兽神仙鬼怪都有,就是没有人。 真请了小娘子们来会不会不太好。 后院的杨戬浑不在意,直言会藏好身份。作为住在这里的报酬,凡是住后院的他都会帮忙隐藏,只要凡人不贸然闯入。 江玉织还在担心这担心那的,谛听总是能一语惊醒梦中人,不论是买来的下人还是请来的小娘子们,不都是活人吗?没甚区别。 孩子们或许还更听话一些,外头买来的到底是不知道底细。 江玉织恍然,遂接下了余娘子领来的第一批孩子。此前和谛听一块玩耍的钟慈安和钟慈玉也在其中。 六七个拘谨的小娘子们,在见到谛听的那一刻,登时眼睛一亮,脸上渐渐漫上兴奋来。 江玉织轻咳两声,企图引起孩子们注意。 谛听像是听到什么,转身溜出去了。 小娘子们牢记余娘子的嘱咐,要听江姐姐的话!齐齐将目光转移到江玉织脸上。 “咱们府中要干的活不多,除后院外的其他地方都是大家负责哦。平日里也不要时时打扫,房间里只需要注意不要让灰尘堆积就好。花草每七日浇一次水,用的水待会织伞会带你们去。” “吃食上,厨房里食材都随便大家使用,再具体的待会儿织伞和你们说。”江玉织顿住,她看见谛听在厅堂向外的门那儿朝她摇尾巴,俨然是有什么事要说,“好啦,现在大家先跟着织伞去住处吧。” 小娘子们齐声道:“谢谢江姐姐!” 支走她们,江玉织匆匆走到谛听面前蹲下,“怎么了?” “樊楼的掌柜来了,白府的下人说他家公子着人来问你有空没。” “许是昨晚有结果了。” 谛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小声打了个嗝。 它在樊楼游荡了一宿都没发现什么,要不是黄掌柜认出在后门休息的它是织织家的狗,准备好些吃食喂给它,恐怕它现在就在地上和江玉织撒泼了。 可恶的织织,打包回来一大桌子菜,居然不是给它准备的!现在它连个影子都没见着!难道它不是织织最喜欢的狗狗了? 谛听怎么都想不明白,抢走它地位的到底是谁。无论是吃吃还是哮天犬,它都没在它们身上感觉到不对。 吃饱喝足的金小花莫名觉得背后发凉,腕上的金线微不可察地抖动一下。 …… 白府里,黄掌柜等候多时了。 先是白砚从萧王府赶来,再是江玉织牵着狗和羊从隔壁过来。 日头有些烈,晒得江玉织的身形边缘似乎都发虚了。 白砚紧张地迎上去,“玉织感觉怎么样?快来屋里,我命人备下冰块,想来能凉快许多。” 屋里一大盆冰块旁还摆着一架正在运转的水力风扇。 冷气顺着扇叶的方向,幽幽地扑到江玉织身上。 凉快是凉快了,只是……“会不会太冷了?你可守得住?” 白砚莞尔一笑,“玉织可千万不要小瞧我,自从和你在一块后,我眼见是好起来了,如今不仅不会遍体生凉,还时常感到……燥热。” 诡异地停顿,江玉织还以为白砚在撒谎。 “真的?” “真,待只剩我们时,玉织尽可来检查。” “好。” 默默在身后听着的黄掌柜,既觉得欣慰又有点子牙酸。 谛听早习惯了,爪下踩着吃吃的牵引绳,张着嘴面对着冰块,将冷气全都吸进嘴里。 昨个夜里,那两个出去玩了,把吃吃丢给谛听看着,它能短暂地依靠自身的威压抑制吃吃的天性, 况且吃吃近来都没挨过饿,性子平和多了。 后来谛听被唤走,吃吃又被扔给穗姑,穗姑不足以控制好吃吃,遂求来杨戬一块看着。 哮天犬也爱和吃吃玩,它们来和谛听总是一块吃饭,一日三顿地好肉好菜,哮天犬已经把吃吃当作正经地酒肉朋友了。 只是不好一直把吃吃放在别人那儿,江玉织能带上它的时候还是带上。 黄掌柜见两位主子没有别的话要说了,这才开口,“我见江小姐和小少爷毗邻,来来往往的总从大门进出也不方便,不若从相邻的墙打一道月亮门,漂亮也便捷。” 江宅本就是白砚名下的宅子,改动上的事,江玉织自觉不好自行决定,迟疑地看向白砚。 白砚脸上是掩不住地期待。 “那……好?” “我待会就吩咐下去,约莫两三日就能修好。”白砚飞快地安排出后续,月亮门的选址他都挑好了,就在江玉织常用的那张躺椅附近。 江玉织愣愣地点了头。 “小少爷和江小姐自己商议好,昨晚的舞娘我已查了个大概。” 白砚心满意足地示意黄掌柜往下说。 桑家瓦子也是倒霉,桑榆林的哥哥被凌迟,现如今他家的台柱子又出问题了。 舞娘叫花月,平日里除了上台表演外,还教其余娘子们跳舞。 樊楼和桑家瓦子长期合作,一方提供厨子膳食,一方送来歌舞娘子和说书先生。 黄掌柜把花月送回桑家瓦子时,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留下足够花月安稳度过下半生的钱财作为补偿,又找来大夫医治花月。 花月的手脚算是折了,就算恢复好了,也不能跳舞,稍一用力就会有再次骨折的风险。 桑榆林人都傻了,花月是他家从小培养出来的,就这么折了。 奈何,黄掌柜一脸讳莫如深,只说知道得越少越好。 桑榆林自然知道黄掌柜是皇家的人,不必多说,此事必然和皇家有关。他家才刚犯了白石散和拐卖的忌讳,眼下只能压下不再追究,一五一十的交代花月的平日里都接触过什么人,这几日可有异常。 黄掌柜办事利索,连夜分出好几拨人去私下和花月有接触的人家里打探。 还真有不对之处。 人死在屋里至少一天了,加之天气炎热,尸身都臭了。 第72章 冥币 倒霉的败家子 那人不算是花月的旧客, 但是出手阔绰,两人间的来往自然就多了起来。 问过附近的邻里,那人是个败家子, 早些年把父母留下的偌大家产花得只剩下这么一座宅子, 这几日不知怎得又有钱了,许是找到了父母留下的其他资产? 说这话的邻居, 眼里满是遮盖不住的羡慕。 黄掌柜给花月准备了一处小院子,留她在那里疗养。 花月还算乐观, 下半辈子虽不能跳舞了, 可是有人伺候着, 不再为生计发愁,好似还受到皇家的关照,倒也没有消沉下去。 只是在收起黄掌柜给的银票时,竟在她装家当的钱箱子里发现了一摞黄纸和两枚纸折的金元宝! 花月吓坏了,好在婢女是黄掌柜指派来的, 当即把黄纸送达了黄掌柜手上。 黄纸是形制规整的冥币。不像破钱山上那些劣质的, 这一摞孔洞整齐, 裁剪工整。金元宝立体有形。 江玉织二者拿在手上端详片刻, 嘴角抽搐。 没想到这鬼还挺讲诚信,虽说用得冥币,可都是地府通行的正经货币, 还是品相上乘的那种。 “麻烦黄掌柜照看好花月, 她此番是遭受了无妄之灾。”江玉织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忍不住心怀愧疚, 连累花月无端受难。 附身她的鬼力量都不完整,没法控制好身体,做出怪异的举动, 致使手脚被折断。 “自然,小姐不必忧心。” 樊楼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理,黄掌柜没有多留就告辞了。 谛听这会子彻底凉快了,尾巴一甩就放出个隔音的结界来,爪子用力地踩了踩吃吃的牵引绳。 一大盆冰已然只剩下半盆,再不阻止恐怕连半盆都不剩了。 【主人,我现在可以出来吗?】 金小花见没外人了,小声在江玉织脑中说道。 【出来吧。】 【嗷好!】 一个身着金黄色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小花苞的小女孩出现在江玉织身边。 粉雕玉琢的脸肉嘟嘟的,身高约莫到江玉织的大腿处。 若是有看着江玉织长大的长辈在这里,定然会惊叹,怎么长得和她六七分相似。 剩下的三四分竟能看出点白砚的影子来。 “这是?”白砚面色凝重,呼吸微滞。 金小花牵着江玉织的衣角,特有礼貌地和白砚打招呼,“二主人好,我叫金小花,是主人给我取的名字。” “二主人?” 江玉织举着手腕上的金线,有点尴尬地解释道:“嗯……小花是金线嘛,她能出现和我们都有关系,所以就这么叫着了。” 白砚恍然,“所以她的长相也是因为此?” 江玉织下意识地摸摸鼻子,点头。 其实金小花出来吃饭时,她吓了一大跳。 樊楼的膳食把小花的注意全吸引过去了,江玉织见缝插针地同小花随意聊着天。 小花的嘴被食物塞得满满的,还不忘回答主人的问题。 她早就对外界有一定的感知了,最近时机到了突然能说话,还有形体了。 江玉织明白,应该是功德攒得差不多了。 先前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周边人的一举一动。 按照他们的关系,白砚提供给了她力量,江玉织作为载体“孕育”她。 金小花笃定地想,主人肯定就是她的母亲,白砚就是父亲。她像是悟出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有了形体。 对人间伦理稍有了解的小花,觉得没有父母会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勉强先按自己认知里的喊着江玉织主人。 爹娘之中,她更喜欢娘,那么爹就是二主人。 江玉织庆幸又无奈。 若是小花真的在外头脱口而出,称呼她娘,她怕是会呆滞当场。 主人这个称呼实在不错。 江玉织悻悻地向小花说,不必硬要遵照人间的要求来。 小花乖乖地答应,并且承诺不会向别人提起。 白砚看她矮矮一个,堪堪够到桌子的边缘,伸着小胖手要去拿桌子中间的黄纸和金元宝。 不禁失笑,搬来边上一把有靠背的椅子,将金小花抱起来,放在椅子上沾着。 小花冲他露出个甜甜的笑来,“谢谢二主人。” “织织——”谛听灵光一闪,尾音拉长,“你从樊楼打包的饭菜就是给她吃了?” “嗯,当时小花和我说想吃,我就给她带了一份。” 谛听幽怨地看看小花又看看江玉织,“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小狗吗,你自己出去玩就算了,还把我和这只蠢羊丢在一起,我还要应付哮天犬那只蠢狗,你都没想着我在家有没有吃过饭……” 此话一出,十足地怨妇口吻。 江玉织可不是头一次应对这样的谛听。 以前她在外头多摸了几只可爱猫鬼,回来时谛听就会这样质问她。 “阿听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小狗啦,家里可是每天都给你一日三餐地准备着饭菜,不是也吃得可香了?多亏咱们阿听厉害,看的住吃吃,不然我怎么能有机会出去放松放松呢?” 谛听垂下的尾巴,缓慢地摇晃起来,毛茸茸的脸上却还是一派严肃。 “晚膳黄掌柜会送来饭来,特意给阿听准备了一份,便在白府这边吃了吧。”白砚的话跟在江玉织后头。 谛听心中都不气了,可是还要维持面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骄矜的“哼”。 “阿听哥哥,下次我再想吃什么,一定记得给你带一份。”小花认真道,“主人,这个纸和那个难吃的鬼味道是一样的。” 一声哥哥叫得谛听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哼哼着将傻气的吃吃控制好,趴伏在江玉织脚边。 “好,我们再去一趟那户死了人的人家。阿听,麻烦你继续看顾好吃吃,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毓秀做得小零嘴。” “去吧去吧。”谛听脸上尽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的骄傲感。 …… 尸体昨晚才被带走。 他们从后门进入,确认无人后,再放小花出来。 宅子里乱得很,气味也很杂,可是那鬼实在难吃,小花印象深刻,很快就确认残留的味道同出一源。 江玉织看着小花皱着鼻子的嫌弃样,没忍住发散地想,真这么难吃?想必不是是个大恶鬼,啊,吃吃应该爱吃。 “再去一趟府衙?现下尸身还在,最早明日才会丢到焚烧场去。”白砚看不出什么来,却也想尽力给娘子提供一些帮助。 “方便吗?” “我可是萧王,在这大夏朝玉织想去那儿都可以。”白砚玩笑般地说出不着调的话来。 江玉织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好大的威风,萧王殿下。”她揶揄道,眼中带着笑意,“那就烦请殿下开路,带我去府衙长长见识。” “遵命。”白砚煞有介事地一拱手,随即自然地牵起江玉织的手。 金小花立刻伸出小手,“我也要牵。”小脸上一派严肃,仿佛要去执行什么重大任务。 金小花夹在他们中间,还真有一家三口的意思在了。 待出了后门,小花回到江玉织体内,牵着手的只剩下这对好像新婚的“小夫妻”了。 府衙的侧门衙役远远见到白砚的身影,立刻躬身行礼,连盘问都省了,恭敬地打开门。 白砚微微颔首,步履不停,那份属于上位者的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 停尸房位于府衙深处最阴凉的一角,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石灰和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便隐隐传来。 看守的老仵作是个干瘦老头,显然认得白砚,连忙放下手中记录尸格的簿子,上前行礼。 “殿下。”老仵作声音嘶哑,目光在江玉织身上飞快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并未多问。 “不必多礼。本王与夫人来看看昨日送来那户人家的尸身。”白砚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眼神不住地往江玉织身上瞟,似在观察她的态度。 见她没有别的反应,高兴又失望。 江玉织满心满眼都是那具尸体,衙门停尸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进的,她愣愣地以为多少得和皇家沾点关系,才好名正言顺地进来。 “是,是。就在里面,小的给殿下引路。”老仵作连忙躬身,引着他们走向里间一排蒙着白布的停尸板。 最里侧一块停尸板,揭开了覆盖的白布,露出下面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面色青灰,嘴唇发绀,双目紧闭,正是败家的倒霉男子。 “死者为男性,年约三十上下,”老仵作习惯性地开始陈述,“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初步判断是……呃,暴毙。死因尚待详查。昨日送来时便是如此了。” 江玉织凝神细看,悄悄把手腕靠近尸身。 得到金小花肯定的答案。 果然,樊楼和桑家瓦子的合作人尽皆知,他的最终目的必然和樊楼有关。 想来那鬼实力并不强大,先是附到此人身上,再借机接近花月,藏在花月身上。 附身一个活人已经消耗他大半力量,无力控制花月的躯体。 这男子体内残留的鬼力致使他暴毙而亡,花月体内的被小花蚕食殆尽,得以存活下来。 就是不知那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标若是她和白砚,那么是如何得知他们那晚会去樊楼用膳? 剩下的疑问不是尸身能解决的了,江玉织向白砚微微颔首。 “今日之事,勿要外传。”白砚语气平静,带着江玉织少见的威严。 府衙外,暮色四合。 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阴晦气息。 第73章 母亲 想活下去 谛听如愿吃上了樊楼的菜肴。 江玉织抽空还是给黑白无常递去消息, 询问那人的死因。 夜里,黑白无常并未亲自前来,只派来个执勤的鬼差, 说是此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没有问题, 是以负责此人的鬼差并未上报异常。 范无咎皱着眉头看完江玉织烧来的小纸条。 附身害人?怎么想都不像是滞留在人间的鬼,倒像是在地府厮混过, 学了点乡野小鬼的不入流术法。 被附身的那人,如今才刚进入酆都等待投胎。 谢必安暗地里去探望过他, 除了懒散些, 妄图私下开赌桌外, 魂体上没有任何问题。 确是被钻了空子了。 踩着寿命将近的节点,隐身于意志不甚坚定的倒霉蛋身上,再蓄意接近真正的目标。 酆都大帝只看了纸条一眼,便面色凝重地叮嘱黑白无常,看好赵青云, 他需得去天上一趟。 期间, 不可让赵青云脱离视线一步。 说罢, 又将结界加厚几层, 孤身往天上去了。 天庭和地府分管人间生前和死后的两厢事宜。 风调雨顺、气运流转大致上归天庭管控。 人间接连好几年的天灾,天庭却没派神仙调控,该是失职了。 酆都大帝按理来说是管不到天庭头上去的, 赵青云的异常也只是被他认为是暂时的小纰漏。 可是, 流落出去的那一缕魂魄,显然昭示着这件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凡人的魂魄再厉害, 也不可能脱离地府的束缚逃窜至人间。 只有漏勾的魂,还没有出逃的鬼。 想到赵青云的特殊之处,酆都大帝还是亲自上了趟天庭。 地府的主事者要去天上前, 都要例行焚香询问天道,是否允许。 若是一缕青烟袅袅直上,就是应允;若是青烟飘向其他任何方向都是不行。 酆都大帝走的急,没有焚香,天道竟然也没有降下天雷责罚。 他一路顺畅地直通玉帝住处。 沿途形形色色的小仙,没有不认识他的。 “大帝怎得上来了?陛下这会子应该在玉清宫。” “大帝忙完了可去我那儿取些果子酒,都是上好的仙果酿造的,我们娘娘都爱喝。” “是啊是啊,再带些仙果回去,谛听大人肯定爱吃。” 酆都大帝一一笑着道谢,脚步是一刻也不停。 越是临近玉清宫,酆都大帝越发觉得身边飘荡着的云彩散发着阵阵刺骨的寒意,竟然比他的地府还要瘆人三分。 明知是心理作用,酆都大帝的表情仍是更加严肃了。 路上遇到的几乎全是女仙,一个男仙都没见过。 这很不正常。 女仙由王母管着,男仙由玉帝管着。 酆都大帝和玉帝王母算得上熟悉,毕竟他们都是天地诞生之初,由天道创生,协助其位置天地人间秩序的管理者。不像话本子里编纂的,玉帝和王母并不是夫妻,而是同僚。 女仙们还在正常活动,至少说明王母并未参与到此事中来。 当然,也不排除王母行事不按常理出牌。 玉清宫外没有一人守着。仿若玉石铸成的重门紧闭着,周遭寂寥无声,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了天道,酆都大帝算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之一,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 且,玉帝要是真做了那种事,想必自身的力量也在一步步削弱,更不可能敌过他。 酆都大帝没有多想,抬手便推开那扇重逾千斤的玉门。 闯过层层叠叠的抄手游廊,一个仙侍都无。 这不像是玉帝那个讲究人的做派。 酆都大帝更笃定了。 他寻遍了整个玉清宫都没找到玉帝的身影,最后竟在殿后的云山下发现了玉帝。 云山脚下摆着个棋盘,玉帝席地枯坐了不知道多久。 身侧不远处还有一小潭,竟将他的袖口衣角都浸湿三四分。 酆都大帝放慢了脚步,默不作声地坐到玉帝对面。 棋盘上的白子呈溃败之势,早就无法挽回了。 至多再走两步,棋局便要结束了。 “天清,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发的男人双眼阖住,眼皮轻颤,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母亲很快不需要我们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酆都大帝却听懂了。 当天地秩序逐步稳固下来,能过自主运转时,他们这些所谓的神鬼便不再被需要。 地府和天庭总有入人间轮回体察万事万物的神和鬼差,在一次次轮回中,他们的力量像沙漏一样,一颗一颗地落入无边无际的秩序运转中。 天清嘴角勾起,一双无色的眼望向凝眉的酆都大帝,“不用顾虑,地炎。这小潭由功德信仰汇聚而成。母亲,听不到我们的交谈。” 他哪是因为这个才一言不发,地炎余光漂过看似深不见底的潭水,敏锐地察觉到潭底有一道极不显眼的暗流,一点点地引着潭水不知流向何处。 怕再看下去引起天清怀疑,地炎自然地说道:“你既然不喜欢,怎么还非要称其为母亲?” “不喜欢?”天清从唇缝里挤出一丝笑来,“总归是母亲孕育了我们。” “是吗,你倒是把凡人的那些伦理纲常学了个十成十,现在也是要为了‘家产’弑兄杀母了?” “呵,难得地炎愿意称自己为兄长。我只是想再活下去罢了。” “玄玉知道吗?”玄玉是王母的名讳。 “大事未成,我不会让玄玉身陷其中。” “算你还有点良心。我不想和你拐弯抹角地打哑谜,赵青云是你此次入轮回的分身吧,是你教他炼化的社稷图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不会真觉得这样做能解决你那莫名其妙的担忧吧,天道真想让我们回归,还能放纵你到现在?” “是啊,我能感受到我体内的生机正在流逝……母亲,并未放纵我。” “事到如今,收手吧。或许还有回环的余地。”地炎简直要给天清莫名其妙的固执念头给跪了。 三界诞生之初,他们三个还是天道身边三团弱小的光团时,天清就是最微弱的一团,因此最得天道关照。 地炎和玄玉稍微有些妒忌,但是被天道灌输过一些凡人的人伦观念后,就觉得没什么了。 最小的弟弟,受宠些也是应该的。 直到他们三个有了人形,天清总让地炎觉出些说不出来的古怪来。 他认为是小时候太弱小,变成了人形,脑子也不好。 再加上玄玉粗神经,天道也不多说什么,地炎也不好再多嘴。 “兄长该知道,那人虽是我的分身,却也不受我的控制。就如兄长也不能控制自己入轮回时是男身还是女身一般,我自然也无法控制分身的所作所为。” 地炎默然,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面无表情地说出好像是讽刺的话。 “即便如此,赵青云的作为也会影响到本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所感受到的生机的流失,只是因为他在人间作孽,记到你头上了一部分呢?” 天清的身形僵住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那便算在我头上吧,我和赵青云一样,都是不争气的……” “你……” 地炎已经是极度无语了。 他真的不相信天道现在就不需要他们了的这套说法。 地府里的在职鬼差都最近才勉强算是齐全,不论谁去走轮回路,身上蹭掉点力量都是正常的啊。 况且,凭借他们那磅礴的力量海,想要凭此消散,除非是作恶多端,自行消耗,否则再被剐蹭个千百万年都不成问题。 地炎堪堪能猜到天清大致的计划,左不过是多攒点功德信仰,以普通小仙的方式延长寿命。 而积攒功德最快的方式之一是依靠在凡间的历练的分身,一位千古明帝的诞生,将会有数不清的功德汇聚于本体,立地成神也不无可能。 没想到天清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多样。 天庭本就因组件时间不长,还在不断调整磨合中,导致人间混乱,风雨飘摇。 乱世出英雄。 赵青云的确脱颖而出当上了皇帝,天清估摸着想要再加一把火,加之《山河社稷图》的诞生让他认为天道要替换掉他的危机感更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是暗地里引导争夺社稷图,毁掉图纸再将其炼化,为己所用。 可天清毕竟不是作为赵青云亲身经历过种种,只知道自己分身的大致走向。 天清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赵青云的父母并不像寻常父母那般对待自己的孩子。 父亲母亲一个是勋贵一个是公主,虞朝公主养面首蔚然成风,父亲也是个爱玩的。 这样也就罢了,可是赵青云的父母在生下他后,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自此连面子上的平和也不愿维持。 父亲厌恶母亲,让他不能娶心爱的女子为妻;母亲憎恨父亲,伤了她最喜欢的一个面首。 两人完成任务一样,生下了赵凭风。 赵青云从小就没在父母那得到过好脸色。 再长大一点,皇帝年岁渐长,一直都生不出儿子,于是决定在公主的孩子中挑选一个来继承皇位,给出的条件之一就是哪个皇孙能先生出曾孙来,就会是皇位的继承者。 所有的公主都心动不已。 赵青云彼时还未弱冠,更未娶妻。 他的公主娘和勋贵爹开始着急了,向来不和的二人竟然想出个昏招。 赵青云当然想不到,亲生的爹娘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会给他的膳食里下药吧。 一家三口难得的一次聚餐,以赵青云被架进房间里为止。 第74章 放榜 丑是丑了点 他的爹娘没有如愿, 赵青云拼着一口气撑到侍卫闯进来救下他。 老皇帝没有撑到选出继承人来就咽气了。 或许是赵青云身上属于天清的运势太强,又或许是心中对权势地位、不想再受人摆布的渴望太过强烈。 他最终还是登上了人间最高点的位置。 天下太平从来不是赵青云心中所愿,他真正想要什么, 无人知晓。 无论天清是否知晓, 赵青云犯下的罪孽总有一部分会反馈到他身上。 天道对于他“亲生”的几个孩子,向来是仁慈的。 拿走丁点力量算作是惩戒。 可是, 天清本就以为天道要抛弃他了,惶惶之下, 更加笃定。 直到赵青云身死, 部分记忆回归本体。 天清突然悟了。 功德池已成, 社稷图已毁,赵凭风服刑。 一切都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天清不是没想过挽回之法,他麾下的男仙们大多闭门不出,生怕天清找他们献祭功德池。 无奈之下,天清还是去找了玄玉。 玄玉好心把穗姑借给他, 方相氏和穗姑向来形影不离, 也算是买一送一了。 待他们下凡后, 天清仍不放心, 又下令让杨戬前去相助。 作为司法战神,天清是最信任他不过了。 现下,一行三个神仙一条狗, 在凡间吃喝玩乐, 好不快活。 地炎看出天清是在强撑着脸面了,明明被自己做得蠢事整没招了, 遣散服侍的小仙,一个人躲着自闭,也不不愿意服软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挽救。 “你休要再暗中给赵凭风什么引导了, 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我会解决,待此事了结,你好好想想该怎么给你‘母亲’道歉吧。” “自然,都是我分内的事。” 话里的不服气,地炎轻易就能发现,但是也没办法。 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人,说出的话是必然要遵守的,只要有了承诺在,地炎就安心些许。 天清心中的确还有疑惑,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力量算计的极为清楚,就像汪洋大海中突然被钻了一个小孔,即便是一小滴一小滴的往外流失,那也是他的力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偷走了! 眼下的烂摊子还没收拾,他不好和地炎多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地炎再多在这里待一会儿,下面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他不再多言,一甩袖子扭身就回地府去了。 一晃眼,还有不到三日便是会试了。 本应在春天举行的春闱,挪到了七月下旬。 各地举子汇聚京都,正是人多眼杂的时候。 这段时日倒是没有别的蠢鬼生事。 江玉织既觉得怪异,又小心翼翼地享受了一段安稳日子。 几个神仙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个藏身后院的赵青云和慈幼院来打工的孩子们。 谛听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江玉织身边,生怕新来的金小花夺走了它宝贵的地位,吃吃也只能和他们呆在一块,离得远了总想啃点什么。 金小花在众人面前过了明路,说是老家来的妹妹,举目无亲只剩下一个姐姐。 周娘子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给小花做了好几身新衣服,还嫌铺子里的布颜色太老旧,特意去对面白家布庄挑了几匹颜色鲜嫩,柔软的好布。 铺子里没有客人,生意越差,江玉织的心情越好。 外头热热闹闹的人流,大多向一处涌去——礼部衙门。 放榜之日,礼部衙门的外墙上正在张榜。 考生、家属、仆从、看热闹的百姓聚集于此,争相观看,翘首以盼。 “小姐不去凑凑热闹?总在铺子里呆着多无聊呀,是不是呀小花。”周娘子给金小花梳着头发,随口劝着江玉织出去走走。 金小花手里拿着几片碎布条摆弄着,任由周娘子的手在她头上翻飞,“婶婶,我不无聊呀,我喜欢姐姐和婶婶,喜欢和大家呆在一块。” 碎布条在小花手上变作了两朵五颜六色的绢花。 周娘子拍拍金小花的肩膀,“好咯,我们小花真懂事呀。” 金小花站起身,短短胖胖的小手举着两朵绢花,“一朵给婶婶,一朵给姐姐。” “诶好,小花手真巧,”周娘子笑呵呵地接过,别到只用一根银簪子束起的头发上,“我去后头收拾,幸苦小姐看店。” 江玉织把金小花抱到柜台后的高凳子上坐着,又把绢花仔细地收到小包里,“我不爱去人多的地方,铺子里有我,周娘子若是想去可以叫上隔壁的张娘子和沈娘子一起,晚些时候和我一块回去。” “好,好,我把后院收拾干净就去。”周娘子在腰间的围布上擦了两把手,转身的时候,悄悄用手背抹走眼角溢出的泪花。 儿子在小姐的过得很好,如今也能读书识字,日后不定也能考取功名。 虽不解小姐为何不许他们母子住在一起,周娘子不想深究。 他们吃穿不愁的,还能念书,已是小姐大恩。 周娘子去了后院,谛听就叼着吃吃的牵引绳趴到前面来。 “阿听还好吗?”江玉织整理着近来四处收罗来的遗落的鬼魂的名录,抬眼在萎靡的谛听身上一扫而过。 平日里细腻柔软的白毛,现在看来似乎都变得有些暗淡无光。 即便谛听有术法,大多时候能屏蔽大部分心声,但是聆听万物是天性、是本能。 尤其是揭榜前的这段时日,人潮汹涌,心念繁杂。 考生们、家属们期盼考上的愿望几乎挤满谛听可怜的脑子,祈盼越强烈越是难以用术法屏蔽。 “……不好,织织,你要补偿我!”谛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江玉织。 “当然当然,阿听想要什么都行。”江玉织心疼它,自是什么都答应下来。 边上悄悄用自己的一小节本体试着喂吃吃的金小花,耳朵微动,若无其事地忽视吃吃嫌弃地呸呸声,将一小段金线收回来,蹦蹦跳跳地来到谛听身边,“阿听哥哥,我有办法!” 话落,小花伸出双手,金线凭空闪出,层层叠叠地交织成一对奢靡至极的——金色耳罩。 耳罩异常耀眼,上面浮动着暗金色的小花纹样。 实在是,很丑啊! 江玉织和谛听在心中发出了异口同声的默契感慨。 耳罩严丝合缝地盖在了谛听的耳朵上。 世界——清静了! “怎么样呀,阿听哥哥,这个耳罩你先用着,等以后用不着了我还能回收呢,千万不要扔了呀。” “还……还不错,谢了。” “不用谢呀。” 江玉织早知小花不是凡物,日后修补社稷图还得用小花,没想到还有这层用处。 且金线还能回收,也不用担心修补社稷图的时候线材不够。 谛听美滋滋地在铺子内外跑来跑去,真听不见了诶,正常说话的声音能听见,但是那些恼人的、凡人的废话再也没有出现在它的脑子里了。 丑就丑点吧。 “小花会有不好的感觉吗?”江玉织摸摸金小花的脑袋。 “不会的姐姐,我是金线的灵,可是又不像普通的器灵,唔……我更像是金线的收纳者?没错,就是这样。” “那就好。” 会试结束,接下来还有殿试,白砚一时脱不开身,日日让阿昭来汇报自己的行踪。 江玉织听着都有些可怜他了,整日就是在御书房,家都没回过。 阿昭一句话就能概括白砚一整天的行动,再多两句是传达他家主子的思念。 今日倒是再多了一句,要不要去宫中小住。 不等江玉织考虑,许久不曾来过的孙承简竟站在了铺子门口。 阿昭一回头就见到了这位被他家少爷查了个底掉的无辜考生。 在这个空挡,江玉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脚边磨蹭,低头一看,是张再熟悉不过的小纸人。 纸人使劲儿地在她脚边咕涌,见她注意到自己,这才指了指后院。 江玉织了然地点点头,黑白无常来了。 小纸人完成任务,歪歪扭扭地回后院去。 “阿昭,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暂且去不了。”江玉织停顿了一瞬,还是和白砚说清楚自己在干嘛好了,“你只需告诉你家公子,我哥哥来了,他会明白的。” “小的知道了,那小的先走了。” “去吧去吧。” 阿昭镇定地转身,刚离开江玉织的视线,顿时脚步如飞。 坏了,莫不是真让公子猜中了?那孙姓考生真对江掌柜有意?江掌柜还为了他拒绝了公子请求?不成不成,得赶紧告诉公子去。 “孙公子怎么来了?”走了一个阿昭,还有个孙承简需要江玉织应付,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 “我考中了,虽不是头名,第三名也称得上一个好成绩。”孙承简缓步迈入铺子,在离柜台还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 “恭喜孙公子啊。” 孙承简的眼中比之上次来多了些光彩,“听说你妹妹来了,那边的小娘子便是么?” “嗯嗯。”江玉织正在措辞,想着怎么支走他。 夜幕早已降临,铺子里很安静,外面夜市的叫卖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了。 谛听好不容易得了清静,同吃吃、小花依偎在半人高的布堆上睡得正香。 “很可爱,年岁小的孩子还是离牲畜远一些的好,免得过了病去。”孙承简这话一出,江玉织的面色瞬间冷淡下来。 孙承简其实只是好心,他曾见过同村的小孩,常和村里的野狗一块玩耍,不到十岁便早早去了。 大夫说是那狗身上有病过给了孩子。 江玉织当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也不喜欢外人随意指点她家的事,尤其是有关谛听的。 “孙公子还有别的事吗,我们要打烊了。” 孙承简敏锐地感觉到江玉织的态度变化,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失言了,“不好意思,是我多话了。我如今考中了,可是家中无人,连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就想请掌柜……还有妹妹,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二,不知掌柜可有时间?” 第75章 出逃 玄乎的很 “忙的很, 你也听到了我适才的话,我哥哥来了,腾不出空。” “这样啊, 掌柜的兄长也一同前往, 可好?” “不了,你我非亲非故, 怕是不合适。” “如此,是我冒昧了。” 孙承简微微低下头, 让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要打烊了。” 赶人的话就差只说出口, 孙承简只好拱拱手, “在下告辞。” 等人走了,江玉织关上门,窝在一旁的谛听缓缓睁开眼。 “织织,我看起来相识身上有病的样子吗?”幽怨又不解的表情,配上暗淡无光的白毛, 要不是足够蓬松, 倒真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当然不像, ”江玉织赶紧揉揉它, 啊,不是蓬松,是实心的啊, “好了好了, 他都不了解你,瞎说的, 怎么能信呢。走,谢哥还在后面等我们呢。” 金小花揉着眼睛被轻轻叫醒,顺手从闭着眼还在嚼布条的吃吃嘴里, 把布条拽出来。 迷迷糊糊地跟在姐姐身后,还不忘代替谛听,帮忙牵着吃吃。 幸好周娘子下午凑完热闹回来后,听江玉织的话先去江宅看儿子去了。 不然,院子里凭空出现一个人来,别给周娘子吓出病。 谢必安在书房恭候多时。 铺子里的书房,自从江玉织搬走后就甚少使用。 即便周娘子打扫得再勤快,也有股子灰尘的味道在。 谢必安看着稀稀拉拉进来的一大伙非人,怔愣了一瞬。 “金小花,金线的灵。” 江玉织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谢必安唯一没见过。 更多的谢必安此刻没空追问,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嘱咐。 “赵青云跑了,他的背景不简单。” “跑了?”江玉织的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在凡间和赵青云有瓜葛的,她都不用想就只能数出两个来。 一个自然是她自己,另一个是被关在江宅的已经是赵凭风的周勇。 而今晚,周娘子要去看望儿子! “谢哥,周娘子去了家里,赵凭风如今独自呆着,是我大意了,我现在就要回去!否则家中其它人……” 谛听知道江玉织的急切,安抚地用脑袋蹭蹭她的腿,“别着急织织,我先回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不必,他能从地府逃出来,是趁着大帝上去的空隙里,钻入一道不知结界上何时出现的孔洞。在地狱服刑多年,早就元气大伤,加之强行突破地府通往人间的隔膜,能保持魂体不散已是勉强。” “可是,凡是都有个意外啊谢哥。以前不也没有鬼魂逃出过地府吗?” 谢必安沉默了。 赵青云此人实在是玄乎得很。 “无论如何,谛听不能离开你。赵青云就算蓄意报复,他敌对的也不会是赵凭风。” 言下之意,江玉织明白。 的确,相较于江宅,她现在才是最危险的。 “万一呢?”就算知道,江玉织还是担心不已,“让阿听回去吧,小花和我在一块,还有吃吃。况且,谢哥,我真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谢必安仔细回想一番,还真是。 异常安静的金小花终于开口了,“谢哥哥,我可以保护姐姐呀,我可是功德金线!那些坏鬼最怕我啦!” “……好,谛听回江宅。小花切记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姐姐。”谢必安思忖片刻,还是同意了。 “嗯嗯!我会的!”金小花连连点头。 谛听一言不发地冲他们颔首,隐去身形,向着江宅的方向腾空而起,消失在夜幕中。 “我此番来,本想带你回地府暂避,料想你也不会愿意。大帝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一定要小心,切记不可单独行动。” “我会注意的。” “希望如此,”谢必安半点都不放心,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地府正在戒严,我先回去,事急烧纸。” 谢必安走了。 不等江玉织思索接下来怎么办,边上的金小花嘴唇蠕动,犹豫半晌,还是咬咬牙承认了,“姐……姐姐,对不起……” “嗯?怎么了?”江玉织下意识看向金小花,顺手揉揉她的脑袋。 “我……都是我都错,”金小花心虚道,“我还不能化形的时候,本体在姐姐的手腕上,意识有时候在姐姐身上,有时候在二主人的身上。” 江玉织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初在地府,白砚靠近赵青云所造成的伤害,不只是因为社稷图? 金小花见她没有反应,接着往下说,“姐姐和二主人都在地府的时候,我在二主人那儿,感受到一股很亲切的力量,好像在问我要不要一起帮姐姐出出气,我、我就同意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在结界上留下个小洞的!”金小花声音骤然放大,“真的对不起!姐姐!” 白砚体内让小花感受亲切的力量?除了社稷图也没有别的了吧。 社稷图和功德金线为了给她出气在地府的结界上钻出个小洞,江玉织着实没有立场去责怪,轻叹一口气,“别自责,小花,我们先回家看看。” “嗯嗯好!” 好在回江宅前,周娘子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表情正常,面带笑意,开起来并没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么晚了,小姐要不就在铺子里歇下吧,您的屋子我两三日打扫一次,” “不了,家中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诶好,小姐路上小心啊。” 江玉织点点头,牵着金小花和吃吃迈入夜色中。 江宅比她想象得热闹多了。 游历的杨戬和穗姑他们回来了。 慈幼院的小娘子们被告知可以休息几天,去参加供考生们交流的踏青诗会。 诗会持续三天,会有不少商贩摆摊,卖些花笺、络子等小物件。 京都有未出嫁小姐的人家也会在诗会上隐晦地相看一二。 花圃里的水晶兰被慈幼院的孩子们照看得不错,盛放如初,还长了好些新生的花苞。 一片幽然的地府景象,硬是看出点生机盎然来。 后院的神仙们都聚在一个房间里。 谈笑声从赵凭风的房间里若隐若现地传出。 江玉织牵着金小花和吃吃直接推房门。 “小织回来了啊,快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噢。”说话的是穗姑,满脸笑意地从袖子里往外掏她从外地带回来的礼物。 一匣子碎布。 小花和吃吃去角落找哮天犬和谛听玩去了。 江玉织带着意味不明的表情上前接过匣子,匣子里浓郁的祝福之力逸散出力,“这是……?” “应该是叫,百家布?我想着你应该用得着,便借口家中子侄体弱,收集到这些碎布,算作我们打扰你这么久的报酬吧。”穗姑话落,方相氏在她边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江玉织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只一句,“多谢。” 百家布被珍重地收入腰间的小包中,“仙子要回去了?” “是呢,此番完成了玉帝的任务,早该回去了。” 明明平日里和他们相处得并不多,江玉织心中还是蔓延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舍来,“二郎神也要一起走了吗?” 杨戬似笑非笑道:“自然,江小姐可要照看这位公子,”说话间眼见的目光转向坐在暗处的赵凭风,“他可不是常人。” 江玉织当然知道赵凭风不是常人,杨戬此时强调这个,难道赵凭风还有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身份? 江玉织:“什么时候离开?” 杨戬:“即刻。” 这么急? 江玉织:“好,我送送你们。” 杨戬颔首,唤了声哮天,领头走出屋子,穗姑和方相氏紧随其后。 江玉织和赵凭风遥遥地对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也走出屋子。 夏日的夜风,难得凉爽。 穗姑:“就送到这里吧。” 江玉织:“下次再来,我一定好好招待。” 穗姑只是笑笑,“下次再来还说不定是怎样一副光景,我与方相氏先行离开,那位大人还有别的事要交代,我们便不打扰了,走了。” 趁着月光,穗姑和方相氏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二郎神有事要交代?江玉织嗓子发紧,她一点都不了解眼前这个随意逗着狗的男人,他们之间也没有别的交际,能有什么事需要交代? 她和白砚算是一个把柄,作为司法战神的杨戬想要凭此做点什么,是无可指摘的。 杨戬轻笑一声,“别紧张,我从来都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哮天在这里过的很开心。” 江玉织当然不会因为一句安抚的话就放松警惕。 杨戬一派贵公子的打扮,玄色的锦袍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收敛笑意,站起身,略带严肃地直视着江玉织,“能越过玉帝直接给我下达命令的,寥寥无几,我听命回去。屋里那个,你需得好生照看。来骚扰的鬼被我重伤,不知缘何我无法打散他。不过短时间内,那鬼不会再有余力。其余的我不便多说,这就回天庭了。” 江玉织还来不及道别,杨戬就携哮天犬不见了。 来骚扰的鬼,赵青云竟然已经来过了。 连杨戬都不能打散他?江玉织愈发疑惑,赵青云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屋子里,看到迷茫地坐在阴影里的赵凭风,勉强撤出一个笑脸来,“今天过得如何?” 赵凭风咳嗽两声,“多谢小姐关怀,我娘麻烦您照料了。” 江玉织坐到和赵凭风隔了一张案几的位置上,“你……有想起什么吗?” 赵凭风的茫然不似作假,“……不曾,我总觉得脑子里最重要的那块地方好像被上了锁一般,而钥匙……我亦是不知道在哪里。” 看来,是有什么人故意不让他想起来。 江玉织:“身上的尸斑好些了吗?” 终于有他能说上的话题,赵凭风提起兴致,“好多了,瘢痕几乎全都散去了。” 嗯?范哥勾魂锁的钩子有这么管用吗?活死人也能治?江玉织仔细观察他一番,惊觉不仅是尸斑消失,五官也张开不少,连身高也往上窜了窜。 “那双镯子还在吗?” “在的在的。” 赵凭风抬起手,向江玉织展示那对勾魂锁钩子化作的银镯子。 第76章 探花郎 清闲下来了 镯子好端端地挂在赵凭风的手腕上散发着柔和的银辉。 江玉织回想起二郎神所说的, 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他手腕上挪开。 “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吧。” “小姐也早些休息吧。” 赵凭风温和的笑颜稍微抚慰了一下江玉织内心无来由的不安。 “阿听,小花, 牵好吃吃, 我们该走了。” 谛听“嗷”地应答一声,用脑袋拱着还在嬉闹的金小花和吃吃, 跟上江玉织。 接下来的几天,江玉织害怕牵连到其它人, 吩咐慈幼院的孩子们不用再来干活了。 孩子们诚惶诚恐地, 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住地道歉。 江玉织拜托钟毓秀做说客,又请周娘子帮着慈幼院的掌事一起,带着他们去城外会持续到殿试结束的临时市集上,摆摊卖些手工制品。 寿衣铺子那边她不便再频繁地往返。 干脆守在江宅,闭门不出。 即便身边的谛听和金小花都说感应不到有其他东西的存在, 可是江玉织仍保持着高度警觉地状态。 她总感觉赵青云在看不见的角落窥视着他们。 伺机而动。 谛听和小花知道江玉织的紧绷后, 也不敢放松警惕。 宅子里没人是真的需要吃饭的。 吃吃在江玉织身边就不会感到饥饿;赵凭风是活死人;谛听吸收点日月精华就能精神很久;江玉织和金小花一个是鬼, 一个是灵, 都没有用膳的需求。 平时用膳,都是大家嘴馋了想吃点什么。 特别时期,无人顾及用膳这种小事。 唯有吃吃, 每日里焦躁地在宅子里嗅来嗅去, 不知道在找什么。 …… 酆都大帝在天上待了不过半天,地上却是过了几个月之久。 谢必安称得上是焦头烂额了。 几个鬼王各有各的镇守地, 大帝不在,更是不得轻易离开。 尤其是有鬼从地府逃脱后,更是离不得看守。 范无咎通常会和谢必安交班, 一个去管着鬼差们;一个去地狱搜寻,查缺补漏。 正逢谢必安在地狱当值。 真让他找到个错漏。 就在赵青云所在的第十七层地狱,有一个不过针眼大小的洞,顽强地穿过层层结界,形成一道通路。 这下,再没脑子的看了,都能知道赵青云是怎么逃走的了。 起初,谢必安不以为然,想着不就是个小洞吗,补上不就成了? 那洞看着小,实则像是没有边际似的。 谢必安填补上一点,就散开一点。 他这才反应过来,能在大帝的结界上钻个孔的,能是简单补上的孔吗? 幸而结界里没有关着其他鬼,不然谢必安真是一刻都休息不得,必得眼都不眨地盯着。 连他都补不起来的缺口,恐怕只能大帝来了。 也不知大帝何时能回。 谢必安长叹一口气,越发觉得赵青云不简单。 耳边各种鬼魂的哀嚎声令他更加烦躁,谢必安单膝蹲在孔洞边,狠狠捏了捏眉头,压低声音,“再吵下去,加刑的由头我这里多的是。” 饱含威胁的话语音量不大却能传遍整个地狱。 一瞬间,彻底安静下来了,余下时不时几声隐忍又憋屈的闷哼。 范无咎来时,还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向来最“热闹”的地狱怎么会陷入奇怪的寂静。 “鬼差那边暂且交给牛头马面了。如何?有发现了?” 范无咎随意地在谢必安身边蹲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 “以我之力,无法修补。” “那是自然,”范无咎疑惑地看向谢必安,“能在大帝的结界上打洞,你怎么补得了。” 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差点让谢必安恼羞成怒,“补不了补不了,那你说怎么办!” 范无咎凝眉,还没开口,一簇幽蓝的火光自他们身边凭空燃起。 “小织传信来了。”范无咎捏住蓝焰,烟火在他手中化作一张纸条。 【结界有孔,赵青云逃,小花道歉,等我来修。】 简短的一句话,黑白无常什么都明白了。 功德金线穿孔,就是大帝本人也是不好修的。 谢必安脸都黑了,这洞一日不修好,他就一日不能离开这里,万一让别的鬼又钻了空子跑出去,那不光是大帝要处罚他们,天道多半也会降下责罚,惩治他们看管不力。 “……小织的消息是一个月前传来的。”范无咎顺着行文看到落款处。 “……” 合着是他刚从小织那儿回来,就烧来的。谢必安无语凝噎。 一个月以来,谢必安和范无咎忙得脚不沾地,现下头一次会面。 江玉织的纸条是烧给他们俩的,自然要等到黑白无常在一块时才会传到。 她也是没想到,谢必安回到地府竟然没有立刻和范无咎互通有无,等到一个月后才收到消息。 江玉织还在等着黑白无常派鬼来接应她下去修结界。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她都快以为地府是不是出问题了。 江玉织不敢贸然离开,她得随时警惕着赵青云对她身边亲近的人下手。 一个月以来,她把小纸人在熟识的人身上藏了个遍,就连孙承简都不放过。 江玉织虽因上次的事不太喜欢孙承简,可是严格来说孙承简并没有做出什么恶事,她不希望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孙承简。 且殿试结束后,孙承简竟拿下探花,现下正在京中等着听选。 他家中无人,宗族在逃荒中散落四方,也不用回乡报喜。 江玉织不去铺子里后,孙承简常常托人送来些新奇玩意儿或是吃食到宅子里来。 江玉织起初是不愿意收下的,但是送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两件送到谛听心坎上、小花心坎上、吃吃心坎上的。 她也不白收,也会托人送些合适的银两去,当作是买下的。 江宅和白府间的月亮门建好了。 殿试放榜后,白砚可算是闲下来。 日日都从月亮门处来到江宅,黏在江玉织身边。 要不是她还有些生前大家小姐的底线在,白砚还真能留下来过夜了。 每每孙承简送来东西,白砚知道了都要委屈好一阵,活像江玉织是个辜负他的负心女。 可到底也没阻止。 一甲的选拔,白砚是参与其中的。 孙承简的确有些真才实学在身上,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来都说他是个品学兼优,德行贵重的君子。 白砚只容忍他送来的物件,再多别的是不可能了。 偶尔还会用自己的口吻,以江玉织的名义,给孙承简送去一封信件问好。 江玉织看着他幼稚的举动,只想发笑。 “用得着吗?他如今孤家寡人,想有个能交际的朋友,不至于孤零零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帮过他一回,他自然就想到了我。” 白砚一边写着给孙承简的信,一边理所当然道,“想找个说话的人?我不就是吗?玉织,你看我这不是在陪他聊天吗,省的你费心了。” 写完最后一句,白砚搁下笔,将信纸展示举起来展示给江玉织看。 一手行云流水的小楷,写得是满纸的冠冕堂皇,假模假式。 “孙兄送来的磨喝乐,本王代江掌柜的妹妹聊表谢忱,”江玉织轻声念出一句,乐出声生来,“噗。” “笑什么,写得不好么?”白砚嘴上说着,手上一刻也不停地将信纸塞入信封中,唤来阿昭,吩咐他将信送去给孙承简,再包上些银子,只需按照磨喝乐的市价包就成。 阿昭领命,飞快地退出去。 送了好几次回礼,阿昭对孙承简的住处说得上是熟门熟路。 这位探花郎起初还住在小客栈里,后来官家得知他家境贫寒,在京中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无,便赐下一座三进的小宅子。 一个人住个着实有些空旷。 萧佶是个周全人,吩咐徐公公在外头挑几个下人帮着打理。 阿昭和来送下人的徐公公迎面碰上。 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另一名书童低着头,拘谨地跟在徐公公身后。 阿昭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只觉得其中一个婢女看着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便没有多想。 牙人那里的下人多的是从各个府邸中发卖出来的,有几个见过的也不奇怪。 他没放在心上,转头和徐公公打招呼,“公公这是?” 徐公公笑眯眯向阿昭说明来意,“这不,官家吩咐我给探花郎送几个伺候的人来。小兄弟来此可是小萧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阿昭:“小事小事,王爷派我来送封信。” 徐公公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没说上几句话,孙承简就亲自来开门了。 他还是一身青衣素衫,眼下的青黑散去不少,颔首道:“徐公公、阿昭。” 徐公公:“咱家奉官家之命,特为探花郎送来些伺候的下人。此番是私下行程,探花郎就不必谢恩了。” 孙承简行了长揖礼,“谢官家垂怜。” 徐公公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他,“这里是卖身契,都是签得死契。他们的月例暂且由宫中出,待探花郎领了官职,有了俸禄可食,月例可就得您自己出了。” “这……”孙承简着实没想到他一个无功无禄的,才刚考上探花就有此等待遇,实在受宠若惊。 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轻易就看出他的惶恐,“探花郎安心,前几年灾祸不断,好些考生家中都不富裕,吃不上饭的大有人在。官家特下旨,不论是否考上,凡是符合要求的考生都会给出些补贴,好让他们能正常生存下去。” 至于要求是什么,徐公公并未明说。 总不是穷困潦倒之类的,为了给读书人留些脸面尊严,由朝廷出面接济一二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未免也太丰厚了些,”孙承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把门开得更大些,“在下受之有愧,徐公公,还有阿昭,怠慢二位了,进来喝杯茶罢。” 徐公公摆摆手,“不用不用。考得越好奖赏自然越丰厚,探花郎可是一甲,自然和普通考生不同。咱家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 孙承简这才招呼下人们进来。 阿昭:“孙公子,我也不进去了,王爷还吩咐了别的事,这信给您,我也走了。” 孙承简接过信件,目光钉在上头许久,半晌才对上阿昭和善的面庞,“烦请阿昭替我给王爷还有掌柜带句话……算了,帮我说声谢谢,还有抱歉。” 阿昭:“孙公子客气。” 阿昭走了。 孙承简目送他离开,又在驻足良久。 顺儿下葬后,他的确对江掌柜生出些旖旎来,后来得知江掌柜便是和萧王纠缠不清的女子,他又有些惋惜。 不知是在惋惜自己没有机会,还是自以为是的觉得对方是个肤浅的人。 后来考上一甲,他其实还是有些妄念的,就是不知江掌柜为何突然态度转变。 接连几日的书信往来,孙承简明知道是萧王在示威、炫耀,可还是没有退却。 或许是太寂寞了,看着萧王在信中幼稚的话语,还有江掌柜紧跟在后头的找补,竟觉得有趣极了。 不知,他有没有荣幸成为他们友人呢? “公子,该回屋了。” 孙承简将信件和卖身契一同收入怀中,转身发现是新来的婢女在说话。 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让孙承简平白生出些怪异感来,于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俯了俯身,“奴婢芸豆。” 第77章 突然袭击 被拍飞在地 隔日。 江玉织正和白砚一块帮谛听和吃吃梳毛。 两只异兽不怎么掉毛, 梳下来的浮毛可以做成法器。 尤其是吃吃的毛。 它作为饕餮,食欲和胃袋跟无底洞似的,毛发有做乾坤袋的潜力也不奇怪。 谛听头头是道的给江玉织讲着, 它们这些异兽可谓是浑身是宝。 山海世界还没有分隔出去的时候, 谛听常常会去随意弄来来些异兽的毛发、指甲之类的,和神仙们交换它需要的东西。 “只要把饕餮的毛纺成线, 再织成布,缝制成荷包或者能密封起来的袋子, 用的毛越多, 能装的东西就越多。”谛听趴在江玉织的脚边, 眼皮微抬,爪子飞快地把她企图摸摸吃吃绵软白毛的手按到自己身上。 江玉织没有被抓包的尴尬,顺势在谛听身上摸了两把,“只有这一种法子吗?” 谛听:“我说的自然是你可以用的。以往那天上的织女们可都靠此挣了不少,做出来的乾坤袋精致好看。再有就是直接将毛发炼制成法器, 也是乾坤袋的一种。可是炼制成的乾坤袋模样简单, 炼制过程中会消耗不少毛发中的力量, 空间自然会比织女们做的小许多。” 江玉织了然地点点头, 眼神不住地往兢兢业业给吃吃梳毛的白砚身上,想起黄婆赠予她的一套纺织机,“寻常纺织机可做得?” 谛听瞥了她一眼, “织织说得什么话, 寻常纺织机怎能织得了,你要想给这小子做一个, 还是得托大帝向织女们买一架好了。” 白砚听到他们提起自己,一边将梳下来的毛递给金小花打理,一边道:“玉织不必费心, 我还有用不上那么金贵的东西。说来,玉织总是背着小包便是乾坤袋?” 缀在腰间的小包,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不是江玉织不珍惜,而是酆都大帝给她时就是如此了。 “嗯,炎叔给我的。说是他以前用过的,”江玉织摸摸包上褡裢,略思考。 想起黄婆说不要让旁人,尤其白砚在场时使用纺车和织机,便按下将两样物件拿出来的想法。 此刻,宅子里除却他们几个,便只有后院的赵凭风在。 看门的活计交给了小纸人来干。 走路歪歪扭扭的小纸人,“啪唧”一下扑倒在江玉织的鞋面上,又努力把自己拔起来,长条状的上肢胡乱比划着。 “有人来了?” 毕竟是江玉织自己的纸人,还是能看懂在说什么的。 “一对男女?”这时候能是谁 翻遍脑子,江玉织都没能想出会结伴而来的男女是谁。 谛听把耳朵上金小花特制的耳罩掀开一半,没感受恶意和任何力量波动,街上的嘈杂的心声一股脑地冲进耳中,它烦躁地又将耳罩盖回去。 “我去看看?”白砚放下手里特质的梳子,站起身,抖抖衣袍上沾着的羊毛。 江玉织眉头拧得死紧,“不成。明泽,你和小花一起去月亮门那儿。小花把两府隔开,不许白府任何人过来。” “保证完成任务!”金小花拍拍小手上的羊毛,大声应答。 “明泽……”江玉织双唇抿起,斟酌着措辞,“我知道,此刻若是要你回白府呆着,你定然是不愿意的。我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我不希望你出事。所以,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小花身边,明白吗?” 白砚当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无比痛恨自己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面对危险,他在娘子身边必然会让她分心。 没有多做考虑,白砚留下一句,“玉织……我等你。” 金小花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高举着右手臂,“我会保护好你的!二主人!姐姐别担心。” 童言童语惹得江玉织轻笑一声,“当然,我们小花可厉害了。去吧” …… 去月亮门的路并不远,一路上冷清极了。 沿途的水晶兰,不知怎得让白砚有种走在地府的错觉。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去过地府。 诡异的熟悉感。 白砚不禁猜想,莫不是是前世的记忆? 袖角被拉动,白砚才恍惚地发现已经到了。 金小花拽住他袖子的手稍稍用力,示意白砚弯腰。 白砚顺着力道,把耳朵凑到金小花耳边。 “二主人,你快把他们都支走,我要用法术啦。” “好。” 自打阿昭去王府做了管家,白砚身边就没有再另寻一个贴身伺候的跑腿小厮。 月亮门出仅有两个护院看守着。 白砚朝小花做了个在此等候的手势,独自上前。 两个护院见主子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少爷,有何吩咐?” “无事,你们退到中庭去,不要让人靠近这里。” “是,少爷。” 两个护院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白砚的视线范围。 金小花看人走了,在月亮门的墙角处蹲下,仔细观察了一番门的结构。 “二主人,你后退半步,小花要开始啦。” 白砚颔首,依言后退半步。 肉肉的小手,十指翻飞,周身凭空飞出数根金光闪闪的丝线,一道道地顺着月亮门的门框,来来回回地封上。 丝线将门洞彻底堵得严严实实时,大门处一股浓重的鬼气冲天而起! 金小花顿觉不好,估计着江玉织的叮嘱,身边还带着二主人。 小小一个,急得来回踱步。 白砚也看到了大门处压迫感极强的一片黑色,虽不知是什么,也能断定不是好的。 面上的紧张和担忧一闪而过,他这时候看着冷静极了,脚步朝着大门的方向迈出大半步。 “小花,你能感觉出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吗?” “啊!我感觉不到主人的存在了!”金小花急得从踱步变成原地跺脚,姐姐的称呼都忘了维持,“怎么办怎么办,我连自己的本体都感觉不到了,呜呜呜……二主人……我好没用啊……” 事态不妙。 如今更不能慌神了。 小花力量强大,可才有形态没多久,还是小孩子形态。 白砚一把将她抱起,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小花,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玉织不是说要你保护好我吗?” 金小花哭得直打嗝,仍把江玉织的话牢牢记在心中,“呜呜……嗝、我、我会保护好二主人的,二主人不要害怕……” 说完,还用手背抹了了把脸颊上的眼泪,满脸坚强。 “好,既如此,我们先试着靠近,一旦有不对就立刻退回来,好么?” “可是、可是主人那边很危险呀……” “远远看上一眼,你不是也很担心她吗?” “那……那好吧……” 白砚并不是无端提起,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太一样了。 若是有外人在场,就能发现白砚的双眸比之从前更加浅淡了,几乎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灰白色。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团黑色被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膜包围着。 那层膜应该就是娘子说的结界。 白砚只觉得自己头脑再没像现在这般清晰过。 内心深处似乎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告诉他,如果不过去瞧瞧,他一定会后悔。 只在结界外,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于是,在征得金小花的同意后,白砚抱着她,坚定地向大门走去。 …… 谨慎起见,江玉织开个门的功夫,谛听埋伏在她身侧,吃吃的牵引绳被绑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 “吱呀”一声,双开的大门才开了一条缝,竟被阵风吹得大开。 江玉织最先关注的是门外街道上没有一人看向他们,余光扫过谛听,便知他们已然身处于结界之中了。 心下安心许多,再看门口站的竟是个熟人——孙承简。 他身后还站着个低着头的婢女,身形看着眼熟。 “孙公子这是?” 孙承简一言不发,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同平日里的沉稳温良大相径庭。 那婢女看着拘谨,这会子张口就是替主子回话,“公子说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明明是正常的声音,江玉织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未免打草惊蛇,她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谛听稍安毋昭,声音平稳,“何事?” 婢女忽地抬起头,露出张江玉织几乎快忘记的面庞,嘴角咧出个非人的弧度,“嗬嗬……” 话音未落,婢女的身体骤然倒地。 与此同时,一旁的孙承简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眼神彻底涣散,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再无动静。 鬼影携带着浓厚的鬼力,飞身而起直袭江玉织面门而来。 江玉织脑海里那根连不上的线终于连上了! 电光火石间,她早有准备,侧身轻易躲过致命一击。 谛听低吼着一跃而上,身形暴涨,死死挡在江玉织身前,抬爪就把鬼影拍飞出去。 厉鬼尖啸一声,腥风铺面,正好落在吃吃面前。 吃吃眼神一亮,跟那久旱逢甘霖似的,张嘴就吸了一口鬼气,眼见着下一步就是咬。 “住嘴!乖吃吃,等我问完话。”江玉织眼疾嘴快地制止了,“赵青云,你究竟想做什么?” 死去的败家子,无辜受难的花月还有倒在门口的孙承简和罗芸豆。 江玉织想明白了。 结界上的小孔存在有些时日了,赵青云先分出一缕魂来试探,没成想真让他逃出来一部分。 那败家子寿数将近,是再好不过的栖身之地。 桑家瓦子离败家子的住所近的很,江玉织和白砚又曾在那里逗留过很久,赵青云自然循着气息找去。 樊楼和商家瓦子的合作不是一日两日了,樊楼又向来是皇家的产业。 不论是要接近江玉织找到赵凭风,还是在找到赵青云眼里早就属于他的社稷图,通过桑家瓦子下手都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后来那缕残魄散了,赵青云趁着酆都大帝离开,从小孔一路逃出地府。 赵青云必然在暗中观察多时,不知怎么隐藏的,竟让人半分都觉察不出来。 可是那股子恶意的注视让江玉织浑身不自在。 至于罗芸豆,自从罗家被捉,她被发卖为奴,这些江玉织都是知道的。 赵青云被杨戬重伤后,急需修养。他必然看出了孙承简和江宅之间的关系,罗芸豆被买去伺候孙承简,索性附在她身上,借机潜入江宅。 可是,为什么突然耐不住性子,打了个照面就要动手? 江玉织着实想不明白。 第78章 过了明路 便做全然不知 “哈……哈哈……都是你们逼我的!” 谛听一爪子下去, 换做寻常鬼,早该半条命都去了。 赵青云却还有力气暴起。 都不用谛听出手,江玉织单手钳住赵青云的脖颈, 手腕上的金线明明灭灭的闪动着。 手下的皮肤发出“滋啦”一声, 凡是接触到的地方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腐蚀。 赵青云的下半身已然是半透明状了。 本想上前的谛听,默默退后一步。 “我逼你?哈, ”江玉织嗤笑一声,“是谁逼你?逼你四处追杀何稷?逼你杀死我姑姑?逼你屠杀我家满门?” 江玉织的手越收越紧。 赵青云只能在她手下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是、是啊, 你、和我又有什、什么区别呢?你们拿我没辙, 社、社稷图在我体内嗬嗬。赵凭风被、你关起来,不就是用来、威,威胁我的吗?哈哈哈哈哈,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为了、社稷图吗……” 眼看着赵青云魂都快被捏散了,谛听赶紧用尾巴拍拍江玉织的小腿。 她勉强放松了点, “我关起来?呵呵, 你不是见过他了吗, 他见不得光, 只能活在阴影里。” “不可能!” “是啊,原本是不可能。可是社稷图残力是不会留在活死人身上的,你在他还是鬼魂时留一缕残力, 怎么会想到他阴差阳错地附在了尸体上呢?鬼魂附在尸体上, 那缕残力早就该脱离了,不过是彼时社稷图的本源太过脆弱, 如今残力受到吸引自己回到本源身边,怪得了谁呢?” “是你!是你害了他!” “不,本就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就不要再妄想了!我早已仁至义尽,还让赵凭风以活死人的身份留在人间,你不是应该谢谢我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赵青云被激怒,濒临溃散的魂体竟又满满汇聚起来。 黑气怒涨,一张因怒火而扭曲的面庞更显厉鬼凶态。 江玉织了然,原以为赵凭风只是他较为重要的一名心腹,现在看来不只如此。 看重到仅仅一宅之隔的距离,赵青云就再也忍不住,丢弃曾为帝王的沉稳。 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重返人间见他一面。 江玉织几乎整个人都要被笼罩在黑气里。 寻常鬼怪怕是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在场的每一个普通的。 甚至谛听都懒得插手,吃吃小口小口默不作声地蚕食着逸散的鬼气。 就在江玉织准备调动金线再次制服赵青云时,好几道熟悉的声音同时传来。 谛听耳朵微动,狗脸瞬时严肃起来,结界里有别的东西进来了。 能随意进入它结界的可不多。 只见黑白无常凭空出现在结界中,说话的是急切的谢必安,“小织等等!” 再从后院的方向信步走出一人,“江小姐手下留情。” 竟是见不得光的赵凭风。 而抱着金小花赶来的白砚,丝毫不受结界的影响,视若无睹地闯了进来。 “玉织”二字堪堪脱口,在接触到黑气的一瞬间,白砚便如遭雷击,痛得他几乎踉跄倒地。 怀里的金小花察觉到二主人手臂一松,灵巧地跃下,焦急地绕着他打转,却因身形太小无计可施。 江玉织闻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赵青云终于抓住机会,眼中凶光乍现,挣脱她的束缚,向江玉织的背部袭来! 另一头强忍着疼痛的白砚,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赶在谛听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推开江玉织,倾身而上。 江玉织跌在赶上来的谛听身上,眼睁睁看着白砚和赵青云身影交错处,爆发出一阵灼目的白光。 “白砚!”江玉织几乎是在嘶吼,挣扎着从谛听身上起来。 黑白交织的光晕近在咫尺,她在谛听阻拦前,想要踏入其中,没成想被白光温和地阻隔在外,随机意识虚浮地差点倒在地上。 范无咎拍了下谢必安的后背,他才如梦初醒般跟在后头一块上前。 “小织,别急。”谢必安扶助还未站稳的江玉织。 一旁沉默的赵凭风此刻也站在他们身边,不满十岁的身形比之往日似乎有什么不同了,“江小姐无需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江玉织怒意上头,这会子都有些记恨上赵凭风了,半点都不想理他。 谛听的原型庞大,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江玉织的肩膀,这会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金小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靠在她腿边。 唯一还镇定的只有被绑在柱子上的吃吃,趁没人注意它,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美味”的黑气。 没过多久,黑气被消耗殆尽时,白光也悠悠散去,徒留白砚软倒在地和星星点点的、茫然的光点,漂浮在空中。 “收尾的事就麻烦江小姐了,这段时日多有打搅。”赵凭风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背对着他们将光点轻柔地收拢到手心,“你与白公子之事,我便作全然不知。” 随即消失地一干二净,连周勇的身体都不曾留下。 余下的鬼和异兽猛喘一口气。 赵凭风的身份跃然纸上,可是猜测终究是猜测,江玉织不敢贸然说出口。 谛听和黑白无常也诡异地沉默起来。 能让在场的鬼和异兽感到压迫的,寥寥无几。 现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白砚还无知无觉地晕倒在地。 江玉织抛开谢必安搀扶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半蹲下去,把白砚搂在怀里。 “明泽?明泽?”轻声呼唤了两声,无果。 “先将他送回屋内吧。”谢必安心疼地看着江玉织,小心地提议。 江玉织不发一言,沉默地把白砚搂住站起来。 “织织,我驮他回去,你这样搀着都不好受。” 谛听宽阔柔软的背部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她妥协了,和黑白无常合理将白砚送到谛听的脊背上。 …… 江玉织现在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 白砚躺在床上不知生死。 赵凭风没了,带走了周勇的身体,周娘子那里不知如何交代。 黑白无常带来的消息更是令她不知所措——赵青云竟是所谓玉帝的化身。 虽只是投入下界历劫的一小缕神魂,可是当日她真的下了狠手,还不知日后会有什么后果。 她自己受罚倒是没什么,若是牵连到身边人……江玉织抬眸呆呆地注视着床上连呼吸都很浅淡的白砚。 不过,她同黑白无常和谛听交谈过后,大家共同的猜测约莫就是真的。 赵凭风是天道。 根据酆都大帝托黑白无常带来的信件中所描述的,天道在最初诞生几个“孩子”中,最宠爱的就是玉帝——天清。 王母玄玉和酆都大帝地炎都要往后排排。 天清性格古怪。他们三个还生活在一起时,有时会以兄弟姐妹的身份自居。 天清是最先诞生的,可他不愿意做大哥,在天道面前稍一表露,天道便会笑意盈盈地满足他。 于是,原本排行老二的地炎,不明不白地变成了老大。 酆都大帝的字里行间充斥着浓浓的不解,他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争的? 直到后来,玄玉诞生了。 他不愿意和还小的妹妹抢最小的位置。 彼时,天清刚学了点天道准备创建的人间的运转法则,稍微懂了点人间的道理。 三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地炎才知道,这个常常在天道面前温柔小意的弟弟,以为家中幺子最受宠爱,便执着要自己一直做最小的那个。 天清面无表情地说出隐隐包含着炫耀的话,他本在纠结要不要让玄玉做姐姐,观察下来发现,即便玄玉最小,“母亲”最宠爱的还是他。 当然!因为玄玉一直是他在带!酆都大帝的无语和愤怒几乎要穿破纸张。 天道忙着构筑三界雏形,根本没空带孩子。 这活本该是天清来干的,可是地炎成了老大。 天清言之凿凿地向天道提议,大哥排行老大,我便是大哥带大的,他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更有经验,一定会做得更好。 天道欣然同意。 大部分时候都是地炎和玄玉一起生活在天道留下的一座农家小院子里,帮天道试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是否能保持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天清则是跟着天道走遍这个刚刚创建的世界,一路上查缺补漏缝缝补补。 人间是最先建好的,接下来是维持人间运转顺利的天庭。 地府是最后组建的。 因为凡人总能活个几年,就算刚出生就夭折了,放去还是荒地的地府地界游荡几年也不碍事。 地炎悲惨地接手了地府。 若是平常,江玉织看到这里应该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但她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地炎在信里反复叮嘱她,不要冲动,赵青云万万不能死在她手上,否则…… 后面的话地炎并没有写出,江玉织知道不会是好下场。 她一个普通小鬼怎么能和天道最宠爱的孩子抗衡? 江玉织不甘极了。 想起天道离开时最后说的,你与白公子之事,我便作全然不知。 应是不打算追究她和赵青云之间的恩怨了。 和白砚也算是过了明路了,不用担心天罚也不用担心连累他人。 他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吧。江玉织的嘴角轻轻勾起。 谛听和吃吃日夜不休地守在屋门口已经好几日了。 这会子察觉到到屋内气息波动变化,悄悄地探头瞧了瞧。 江玉织趴在桌边睡着了。 谛听放轻步子,也趴在江玉织脚边眯上眼休息。 自从那日后,吃吃更乖巧了,再也不是见了什么都要嚼巴,现下安静地和谛听靠在一起。 第79章 善后 大工程 又是梦。 江玉织若有所感, 安静地站在这一片渺无人烟的平原上,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从远处的天边走下来个长发飘飘雌雄莫辨的人。 “久等。” 那人在于江玉织相隔数十步的位置站定, 不再上前。说话的声音不大, 却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大人将我带来此处,是还有什么没来得及交待吗?”言语中不难听出江玉织早就分辨出对方的身份来了。 天道。 天道露出个赞赏的笑来, “不过是些小事,那日走得匆忙, 自从天地规则运转起来, 我便不能再过多插手。” “我分出一缕意识入轮回, 本是没有记忆的。奈何……青云惹出事端来,我只好再次借用周勇那孩子的身体带他走。” “我知你是个好孩子,青云的来历想必地炎应当说与你听了。” 地炎?江玉织思索片刻,勉强将这个名字和酆都大帝联系起来,随机点点头。 “社稷图的一应事宜你做的很好, 你们之间的缘分算是顺应天意, 不必再过多忧心。待社稷图完善拿日, 再来见我吧。” 话音未落, 眼前种种入云烟一般散去。 江玉织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问,为何又独自出来…… 来不及深想,她就被推出梦外了。 睁开眼时, 谛听和吃吃仍倚在身边熟睡着, 外边儿天色已暗。 身侧的小包贴在江玉织腿上,从褡裢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微光。 她打开包, 正是纺车和织机。 谛听察觉到动静,毛茸茸的耳朵轻微晃动两下,懒洋洋地有爪子扒拉扒拉耳朵, “织织休息好了?” 江玉织的手搭在包上,点点头,“阿听,时候到了,能替我去外头守着吗?” 谛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漫上点点严肃,“好,我带饕餮一块在外面守着。” 吃吃在酣睡中被谛听一爪子拍醒,懵懵地跟着谛听蹲到门外去了。 房门关上,结界布下。 江玉织踌躇着,先是把纺车和织机拿出来恢复原本的大小,思考该如何下手。 她不是第一次修补社稷图。 上次是何稷拿来残缺的社稷图和修补材料,她只需要按照经纬一点一点接连上即可。 现下,材料约莫是手腕上的金线,可是应该在什么上补呢? 总不能她凭空想象,织出来一张新的吧? 况且金线已经有灵,更是让江玉织感到无从下手。 很久没出来的金小花,怯生生地显露出身形。 缘着上次没拦住白砚,小花愧疚极了,总在独自自闭。 “主人……我,我知道如何做。” 毕竟是金线的灵,生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会伤到你吗?” 江玉织很担心这线被补到社稷图上后,金小花就此消失。 “不会不会。”小花其实也不是的补完后会怎样,但直觉告诉她不会伤及自己。 “好,那小花来教教我吧。” 金小花先是去床边探查了一番白砚的状况,随后朝江玉织招招手,“主人,来床边吧。” 江玉织搬着纺车和织机来到床边。 床上的白砚面色红润,气色入常,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即便如此,江玉织仍旧万分的不放心。 “社稷图在二主人这儿,主人身上也有些。纺车会把我化作能使用的丝线,我将两位主任链接起来,倒时主人就会知道怎么做啦。” “把你化作丝线?”江玉织眉头拧起,这做法怎么都不想是不会伤害到小花的样子。 “别担心,主人。我不会难受的,在社稷图补好之前会消失一会儿。图好了,我也能出来和主人一起玩啦!我保证!” 江玉织深吸一口气,“那好吧,我们开始吧。” 金小花点点头,化作金线,从江玉织的手腕上延伸出来,一端缠绕到白砚的手腕上,又分出一缕绕在纺车上。 绕过纺车,连上织机。 织机上竟然显露出熟悉又陌生的虚影来,山川青翠,生机盎然,时有鸟声鹿鸣传出。 画面流转,时而是繁华街道,人声鼎沸;时而是鸟语花香,绿水青山…… 人世间的各般景象街道浓缩于这小小的虚影里。 江玉织明明见过这张图,此时却十分陌生。 她初次修补的时候,设计图是暗淡的,上面的画面是静止的,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好像一团一团彩色的墨晕染开来,还有些黑色的污渍侵染其上。 她只需用何稷带来的丝线一一补上,补好的地方自会融为一体。 现在看着是要重头织起。 大工程。 江玉织没有被吓住,满怀着希冀坐在了织机前。 也许,她把社稷图织好,白砚就会醒过来了。 …… 京都的动静当然瞒不过萧佶。 朝堂地府的活计处理了个大概,又从黑白无常处了解了下起始。 萧佶趁着夜色出宫,找来江宅。 彼时,江玉织正忙于织图,无暇招待。 守在房门口的谛听撇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皇帝和武判官还不够你忙的吗?” 萧佶的脸顿时黑了,“我来干什么?那日那么大阵仗,仗着凡人看不见黑气,我也看不见吗?” “嘁。”谛听转过去,用屁股对着他。 “说吧,白砚现下如何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反正没醒呢。” “我进去看看。” “不行。” “我可是他舅舅!” “我管你是谁。” “你!” “哼,吃吃!赶他走!” 江玉织和白砚不在,吃吃最听谛听的话了。 因为谛听偶尔会给吃吃带些外面的好吃的回来。 其实是谛听有时候帮着处理点恶鬼,身上会沾染点滂臭的鬼气,很和吃吃胃口。 吃吃“咩咩”叫着,要用长出不多的角顶萧佶。 萧佶躲闪不及,用手抵住吃吃的脑袋,“谛听!用得着吗?!你们在这儿不闻不问的,还得我去善后!现在看都不让我看一眼!” 谛听“啪啪”拍地的尾巴僵住一瞬,缓慢地贴在地上扫动,“……回来。” 吃吃这才原地磨了两下蹄子,哒哒哒地跑回谛听身边。 “讲点理吧谛听。”萧佶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理顺适才微乱的衣襟。 “我再讲理不过。织织在里头做大事,你还不能进去。” 大事?能有什么事……萧佶瞬间明白,“你刚才怎么不说。” “要你管。” “是是是,不要我管。白砚的爹娘可都问到我这儿来了,说是他们家下人好几日都没见人回家,你家下人又跟个傻子似的,只会笑着点头。” ……下人?是江玉织的纸人,话都不会说,当然只能点头。 谛听颇为尴尬地咳嗽两声,“你爱管就管吧。” 萧佶嗤笑,“就我是个劳碌命。我姐姐姐夫那儿我会去解释,今日来只是想看看情况,顺道问问还有什么需要善后,” “没……”谛听话还没说完,陡然想起被天道带走的周勇的身体,“寿衣铺子里的周娘子,她儿子周勇……没了,你想个办法,不能让她知道儿子死了。” “什么道理,人家儿子死了,还不让知道?还有人性吗你?”萧佶说着顿了顿,“噢,你本来就不是人。” 谛听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事情太复杂了,只能烦躁地不停甩动尾巴,“等织织出来,她和你说,反正现在不能让周娘子知道儿子没了。” 虽说周勇早就没了,赵凭风占着他的身体,再后来天道从赵凭风的魂魄里醒来。 唉,周娘子对它很好,儿子是周娘子唯一的支柱了,谛听不想她郁郁寡欢。 “行,还有别的吗?” “没了,你快走吧。” “呵,我还上赶着来给你们干活,我真是……的慌” 中间那个脏字儿被萧佶咽下去,一挥袖子转身离开了。 回到宫里萧佶蓦然想起,前几日听说今科探花和他家的一个婢女晕倒在别人家门口,被好心人送进医馆。 “徐禄。” 徐公公听到声,利索地进来,“诶,官家。” “探花郎晕倒在哪家门口?” 徐公公一下没反应过来,想了下才道:“奴才听说,似乎是长公主驸马爷府邸附近。” “下去吧。” 徐公公摸不着头脑地出去。 结合黑白无常同他说的,恶鬼借他人身体,萧佶立刻明白,合着接的是探花郎的身体? 那不就是晕倒在白府附近的江宅吗? 他还当个小事顺耳听过就得了,谛听这也不和他说,留着人家探花郎倒在大门口,被好心人救走。 萧佶怒极反笑兼之太过无语,一时不知道做何评价。 …… 隔日,周娘子照常在铺子里守着。 小姐好几日都没来了。 她打算今晚闭店后去小姐家问问再看看儿子。 这时,几个宫里太监打扮的人进来了,领头的正是徐公公。 周娘子诚惶诚恐地从柜台后面出来,见人就要跪下,被徐公公眼疾手快地扶住。 徐公公:“哎呦,夫人客气了。” 周娘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也想不出来徐公公他们为什么要来,莫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小姐那出问题了? 毕竟小姐和萧王有故。 周娘子战战兢兢道:“不,不知,大人有何事前来?” 徐公公老人精了,看出妇人的不自在,后退几步,离她远些,“夫人折煞咱家了,可称不起一声大人,唤徐公公就好。” “好好,徐公公。” “咱家来是有个好消息。您家公子啊被咱们驸马爷看上,现下到外地学着管理铺子去了,走得急,来不及和您告别,就由咱家来走一趟。” 周娘子呆住了,驸马爷看重? 她所知道的驸马爷,只有萧王的父亲,白家那位。 “是……是白家老爷吗?” “是是,这不,咱家来带个话。” “什么?……” “您家公子说让您别担心,他这些日子攒了不少钱,他不在的时候您好好过日子。” 徐公公走了。 周娘子抱着一叠银票,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儿子被贵人看重,有出息了。 她几乎是喜极而泣,对着空气说了好几声“谢谢”,才发现铺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80章 重逢 爹娘和哥哥 床上的白砚, 自昏迷以来,滴水未进滴米未沾,状态却是出奇的好。 连着好几日, 日夜不休, 江玉织堪堪将社稷图织出个巴掌大的宽度。 进步快,依稀能看出是土地的轮廓。 江玉织停下, 细细端详着。 布帛上的景象缓慢地变幻。 江玉织只觉得一阵恍惚,愣神间, 竟身处另一番天地中。 不远处, 一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身形顿住, 随即大步朝她走来。 “小织?是你吗?”青年在离江玉织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来人江玉织再熟悉不过了。 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颤抖,“……哥?” “诶!哥哥在呢。” 江玉川自来到此处就再为见过妹妹,这会子猛地见了, 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忧虑。 他和爹娘都在此处无法离开。 本以为妹妹早早投胎去了, 才没有和他们一同来此。 现下, 妹妹也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江玉织管不了那么的多,她只知道遍寻不得的家人又出现在她眼前了。 就算是梦,她也暂且忘记所有, 稍稍沉沦。 江玉织像小时候迎接兄长回家那般, 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江玉川的怀里。 眼眶里蓄积的泪水通通糊到了江玉川的衣襟上。 什么鬼魂哭泣会消耗精气的全被她抛之脑后,多年来的思念和歉意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小织, 哭什么?哥哥在呢。”江玉川说不动容是假的,可在妹妹面前他还是想维持一下作为兄长的威严,只回抱住妹妹, 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江玉织单薄的背。 “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脸颊上的泪珠被江玉川轻柔地抹去,“爹娘也在,想来你也想他们了。” 许是近乡情怯,又或是别的什么,江玉织犹豫了。 “爹娘……哥哥,你们怪我吗?” 声音越说越小,江玉川险些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为何怪你?小织不要多想,快和我去见见他们。” “……好。” 兄妹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江玉织紧紧地牵住兄长的衣袖,生怕自己被落下。 四面环山的谷地,依山而建着一座茅草屋。 院子里有个男人正在做木工活,看着实在是不慎熟练,小板凳的四条腿每一个都不一样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奇了怪了,玉川也是这般做的,怎得我就做成这样……” 许是他太过专注,兄妹两个走近了都不曾发觉。 “爹。” “玉川回来了啊。” 江父抬头的瞬间,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中,“小织?”手中的石斧应声而落。 屋内的江母听到声音也出来,道:“哎呀,这斧子可是玉川好不容易磨出来的,怎得……小织?” 江玉织踌躇着从江玉川身后走出,怯怯地向许久未见的父母打了声招呼,“爹、娘。” “诶!快别站着了,玉川,快带你妹妹进屋。”江母率先回过神来,眼眶已然盈满了泪水,她毫不在意地一抹,指挥着儿子照顾女儿。 一家四口重又相见,江父江母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江玉织,生怕挪开一会儿就又见不到女儿了。 “小织,来喝些水,”江母端来个粗糙的木头杯子,里头的清水还冒着丝丝热气,“这里不比家中,只有些清水,小织将就着喝些。” 江玉织接过杯子,没有想象中的扎手,打磨的十分仔细,“没事的娘,能再见到你们我就很开心了。” “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就很好。”江母揉揉江玉织的脑袋,安抚着女儿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江父才如梦初醒般问道:“小织是如何来此的?你瞧你哥哥也不知和我们说说。” 江玉川本想等大家缓和缓和再进入正题,他爹都问了,便顺着话说下去。 “不过是照常去山谷外看看有没有突破口,没成想小织突然便出现在我们进来的地方,着实令人又惊又喜。” 又惊又喜?江父江母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女儿不知为何也进到此处,他们一家人岂不是都被困住?再看女儿的形貌,与死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原本透亮的眼睛染上了红色,怎么不叫人担忧呢? “我……说来话长。”江玉织陡然见到家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 “无妨,小织歇歇,走到这里来可要花不少时间,爹先给你介绍介绍。” 父亲令人怀念的关心暂时安抚下江玉织心下的不安。 江父事无巨细地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将给女儿。 当初断头台上,刽子手行刑后,他们并没有等到鬼差前来接应,反而是转眼间就到了这里。 江玉川和江父江母在这不知名的地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江玉织的踪迹。 他们倍感不解又心怀侥幸。 此间若是死后的世界,小织没来,岂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找不到出去的路,有没有别的人再出现,一家人索性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 自进入此处后,他们身上的一副不知怎得变作了最简单原始粗布麻衣。 江家是做衣裳布匹生意的,对布料再了解不过。 这麻衣一看就是用苎麻制成,做工粗糙,没有多余的加工。 缘于做鬼后,不愁吃喝,江家人幕天席地地生活了一阵子。 可未免太过无聊。 于是,在江母的带领下,一家鬼又捡起了一些做人时候的习惯。 茅草屋便是他们的杰作之一。 选择一处水草丰茂的平地,江玉川磨出两柄石斧子,用草藤固定,勉强和江父一块盖出个小屋子来。 奈何江父的木工活实在不行,只能做些递工具砍柴的琐碎活。 屋子和里头的家具大多是江玉川完成。 漫漫长日实在难熬,江父努力钻研着木工活。 江玉川便又将家具一一打磨平滑,时不时出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动静。 江母则在周遭收集点草藤、花朵,装饰屋子,编织点小物件。 即便江父说得再不在意,侃侃而谈,江玉织还是止不住地心疼。 无缘无故被困住,若是一个人,怕是会就此发疯吧。 来的路上,江玉织早就发现了,附近先不说小动物,河里连条鱼都没有。如此奇诡的地方,爹娘和哥哥却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 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 “对不起,爹娘,还有哥哥,若不是我……若不是……”刚刚收拢的眼泪,此刻又要流出。 江母心疼坏了,一把将江玉织搂到怀里,轻抚女儿单薄的脊背,“好了好了,娘的小乖乖,没人责怪你,小稷那孩子也是可怜,娘和你爹都是同你一块儿救得他,不是吗?还有你哥哥,帮你把他一起扶进来,我们只是一起帮助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小织真要怪,不如怪那高位之人,利欲熏心。” 原始生活过得久了,江母说话也没了个忌讳。 “爹可从来没怪过你,咱们小织多优秀啊。只怪那时运不济,咱们家被卷入其中,想要脱身本就不易,何况你姑姑还在宫中。” 听到姑姑,江玉织惊觉,是啊,为何爹娘和哥哥都在,姑姑却始终不见人影? “……姑姑,不在这里?” “不曾见过。”江玉川凝眉,也很是不解。 “别担心,我会找到姑姑的。”江玉织不忍看到家人难过,为了证明自己如今的实力,她将死后发生的一切一一说出。 江父江母听了,只余满眼心疼。 那一双红眸,更像是女儿一路走来的佐证。 江玉川除却心疼外,还听出些别的。 “也就是说这里是社稷图内部?” 江玉织点点头,“我才将其织完一小部分,或许是社稷图有了载体,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又有了连通的路。可我也不知要如何出去。”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白影闪过。 恰好此时只有江玉织面对窗口坐着,她还以为是自己看晃眼了。 那道白影竟径直跃上窗台,蹲坐其上,直勾勾地盯着江玉织。 是一只小兔子。 这里怎么会有兔子?! 江玉织呆愣道:“哥,兔子……” “什么兔子?” 江玉川,江父江母齐齐回头。 那兔子丝毫不怕鬼,好生生地蹲坐在窗台上。 见在场的鬼每一个动弹的,还主动跳到屋内,磨蹭着江玉织的衣角,好像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江玉织在兔子身上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当即俯身想要把它抱起来。 兔子没让她如愿,一蹦一跳地跑出去,站在门外等她跟上来。 “我想去看看。” 江父江母起初是不同意的,兔子的出现实在是太奇怪了,万一女儿跟上去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江玉川却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契机,“爹娘,我陪小织去,你们在家等着。” 有儿子跟着,江父江母勉强允了。 兔子倒是精明,放任江玉川一起走了一段路,直到到达一座江玉川从未见过的山下后,兔子就不愿意继续向前了,执拗地站在山脚下,等着江玉织明白它的意思。 江玉织很快妥协了,“哥哥,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保证不会出事,我应该认识这只小兔子。” “不可,我不同你一块儿我心不安。”和妹妹分开这么久,江玉川当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想起妹妹口中说的那些危险的事,江玉川恨不得一刻都不让她离开视线。 包里的小纸人又派上用场了,“若我遇到危险,纸人会带哥哥找到我的。” “可是,”我认为的危险在你眼中或许只是小事。 剩下的半句话还没说完,江玉织一把抱住江玉川又很快松开,“相信我,哥哥。我还要带你们一起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江玉川沉默着接过纸人,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 80-86 第81章 姐姐 何稷和白砚 沿着山路向上, 在图外听过的鸟鸣声再次想起,清脆悦耳。 山顶上并不如江玉织想得那般视野开阔,天空反倒处处透露着一种沉闷的压迫感。 鸟鸣声散了, 兔子不见踪影。 唯有山巅上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在等着她。 那人似有所觉, 转身的瞬间,江玉织愈加恍惚。 何稷?还是白砚?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无比和谐的融合在一起。 头发未束,身上穿着的是和江家人如出一辙的粗布麻衣。 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白砚, 不笑的时候又和何稷一模一样。 愣神间, 那人已然走至她面前。 不到两步远的距离, 江玉织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鼻息。 让她清醒了几分。 无论是爹娘还是哥哥,都是以鬼魂的姿态存在于图中,此人却还有呼吸。 “姐姐,不认识我了?” “你……” “我让那兔子带你来见我,这些时日辛苦姐姐了。” “你是白砚, 还是何稷?”他们离得太近了, 那人又比她高上不少。江玉织抬头, 满眼茫然地盯着他。 “姐姐觉得我是谁?”他笑意盈盈地俯下身, 凑得更近了些。 说话的语气像是白砚,像是地府里的那个白砚。可称呼确实何稷才会知道的称呼。 可何稷是断然不愿意唤她姐姐的。 此人对自己的态度熟捻自然到好像昨日才见过一般。 见她不答话,一味地沉默。 那人先忍不住了, “姐姐想我是谁, 我就是谁。名讳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白砚或是何稷终究都是我,不是吗?” 江玉织仍是不说话。 “好吧好吧, 姐姐就先当我是白砚吧,”话到此处,后半截却是小声到江玉织听不见的程度, “毕竟白砚还有婚约在身……” “什么?” “啊,没什么。” 白砚挥挥衣袖,一套和茅草屋中一模一样的桌椅出现在他们身前,“姐姐坐吧,故事很长我慢慢与你说来。” 山河社稷图是汇聚人间万万百姓的祈盼应运而生。 山河破碎,国将不保,何以家为。 于是,这片大陆上人们的愿望汇聚起来,一张饱含美好愿望的画卷就此诞生。 社稷图在,则天灾平,人祸缓。 在天庭的管理不甚完善,地府尚未完全成型的彼时,社稷图的存在大大缓和了天道的压力。 社稷图很早就有了自我意识,趋利避害更是本能。 他原本栖身于一处山林间。 初初诞生的他力量并不强大,只能庇护一方山村。 一日,上山补贴家用的农妇在一株长得格外水嫩的野菜下发现了布帛形态的社稷图,带着疑惑将其带下山去。 社稷图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本源力量,农妇家的生活陡然好转,常常从山间带回值钱的药材;其在镇上做工的丈夫突然被主家赏识,破格提拔;从未念过书的孩子,在识文断字上突然展现出远超常人的天赋。 一切的变动不可谓让村人不眼红。 很快,社稷图的存在被村中人发现了。 说来可笑,明明是保一方安稳的社稷图,却率先引起人们的争斗。 时局混乱,这等物件自然快速传遍大大小小的州县。 一个小小村落留不住他了。 流寇至,村庄亡。 卷起的布帛染上血色。 新帝登基,辗转流亡终入宫。 多番转手,布帛早已伤痕累累。 或许是动乱中的破损,或许是本源之力的削减。 社稷图再不似刚被发现时的流光溢彩。 新帝随意将其扔入尚衣局,勒令女官将社稷图修补完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技艺再精湛的女官,没有法力,没有特制的线材,如何补得了灵物。 女官用尽宫中各类珍贵的线材,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新帝耐心告罄,盛怒之下要处死女官。 此时,残破的社稷图在一个平常的夜里汇聚成形。 最后通牒下达,女官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忍初具人形的少年终生困于宫中,于是便将其伪装成小太监送出宫去,自己则被一杯毒酒送了性命。 说到女官的离去,白砚顿住,悄悄观察江玉织的神情。 江玉织当然知道这名白砚连名字都不敢提及的女官,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姑姑,江云岫。 “不必忧心,继续说吧。”江玉织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时候我还不知她是你姑姑,姑姑让我出宫去,不要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新生的何稷还不懂如何使用术法便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赵青云很快发现社稷图不见了,他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江云岫偷偷送了个人出去。 赵青云便笃定是那人带着社稷图潜逃了。 追杀的人天罗地网般地围追堵截。 城门封锁,何稷逃不出京都。 辗转之下,竟来到了江府的后门。 “再后来,姐姐就都知道了。”白砚轻声叹了口气,垂着头不敢看她,“姐姐可曾怪我?” 江玉织答非所问,“你……为何唤我姐姐?” “嗯?姐姐不喜欢?” “我……不知道。” 江玉织这才想起,在后门救下少年时,自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难得来个比她还小的,自顾自地要做人家的姐姐。 成日里除了苦练织布绣艺,最爱的就是看些哥哥为她买回来的话本子。 可是新来的弟弟,不愿意认她做姐姐,也不会和她一块儿看话本子。 后来两人熟悉了,江玉织觉得他有些无趣,总是冷着脸,不爱出门。 如今看来都是有缘由的。 成为白砚的何稷,爱笑了,也染上了爱看话本的小癖好,就连称呼都顺着她原本的意思来。 江玉织定定地看着白砚。 “至少现在你我能坦然相对。” 白砚扬起嘴角,这就够了。 要说没有怪过,是不可能的。 一家人被押上断头台时,江玉织满心都是悔恨。 甚至想着,若是没有救下何稷,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她早就明白何稷同为受害者。没有他,姑姑在宫中也会如履薄冰,总有一天,赵青云会有别的由头,处死姑姑。 或者,只是他那日心情不佳。 作为姑姑的家人,牵连其中是迟早的事。 江玉织做鬼这么多年,把赵青云的生平翻来覆去地几乎能背下来。 杀父弑母,登基为帝,终生未娶,死在逃亡路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 江玉织永远都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即便赵青云是玉帝投入人间历劫的一缕魂。 “赵青云一时找不到我,又被别处的起义绊住了脚。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是那日听闻北面的起义军快要被镇压下来,我担心再呆下去终究会连累你们,只好连夜离开。” 满含歉意的浅色眸子望向对方。 逃离途中的艰辛白砚一概省去不说,只道他本体因着战乱荒年愈加残破,他想尽办法收集了不少功德金线,用以修补身体。 不妙的是,白砚发现他无法自己修补,金线和社稷图中被看不见的屏障隔开。 不得已,他想到了江玉织。 于是,白砚带着金线再次回到了京都。 他在京都城外的林子里遇到了外出的江玉织,草草将图和金线交给她,又催促她离开。 远离本体的社稷图灵更加虚弱。 为了给江玉织争取修补的时间,也是为自己谋取活下去的机会,图灵一路躲躲藏藏远离京都。 临海的左淮,无路可逃。 帮助一尾锦鲤化龙后,何稷在官兵追来前,迎着海风化作虚无。 再睁眼,便是毫无记忆的婴孩——白砚。 “我知道姐姐定然能补好的,我们合该是同出一源,只有姐姐能救我们。” “同出一源?”江玉织不解地重复。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我能支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些话姐姐记好。”白砚稍稍严肃起来。 江玉织正色,猛地站起来,带着些许紧张和担忧,急切道“什么叫支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是正在重织社稷图吗?为何你……” 撑在桌上的手被白砚安抚地按住,他安稳地坐着仰视着她,“不必担心,分别只是暂时的。我的身体醒来后,可能会不记得许多事,届时还望姐姐多多包涵……” 手背上温暖的触碰渐渐消失了,那个人像龙锦还她力量时携带的记忆中那般,再次消散在江玉织眼前。 江玉织怔愣着,不知所措地缓慢地将手反转过来,一张出自她的小纸人赫然出现在掌心中。 指尖轻碰,一段行云流水的字段浮在江玉织眼前。 【法力不济,辛苦兄长和伯父伯母自给自足,桌椅拟照兄长之作勉强变来。怕姐姐不适应,勉力将姐姐身着维持原样。他日,社稷图完整,此间世界重焕生机,便是我们真正再见之时。在地府唤姐姐娘子,实在是我作魂状难以自抑,不过姐姐应当不会介意吧。 注:小纸人姐姐好好保管,可依靠此出入社稷图。伯父伯母与兄长暂且留在图中,以保魂体安稳。】 那段文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一味地装可怜逗她开心。 不像何稷,不像人间的白砚,同地府那个白砚像了个十成十。 何稷不经历那些,应该也会是这般吧。 白砚也是。 江玉织不是不知道白砚在她面前和在外人面前截然不同地两幅嘴脸。 都说白家布庄的少东家,手段强硬,雷厉风行,不讲情面。 谈笑间,就将不循商会规章的商会制得服服帖帖,顺手查账查贪上报抄家。 这是阿昭嘴里,他最熟悉的公子。 江玉织没见过,但是那日他们一块儿去验尸房,凭仵作的态度也能窥见一二。 山下的江玉川等候多时,差点耐不住性子要上山去找。 妹妹这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紧绷的面庞看着好似放松了些,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江玉川不自觉地跟着放松下来,“如何?” “是何稷。”江玉织把适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待我补好了图,爹娘和哥哥就能出去了。” 第82章 醒来 你是? 江玉川心中不是没有疑惑, 例如消散的何稷怎得又出现在此。 看着妹妹愁云遍布的眉眼似是放松了些许,江玉川也就不再想着探知,总会有知道的一日。 “那便先回去吧。”江玉川抬手拍拍妹妹脑袋。 “嗯嗯, 别让爹娘等急了。” 兄妹两个结伴回到茅草屋。 纵使有再多不舍, 江父江母也都明白如今还不是真正一家团聚的好时候,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后, 就和江玉川一块儿送女儿出去了。 那张平平无奇的小纸人在江玉织手中频频闪动,她便回到了白砚床边。 白砚仍安然地躺在床上, 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江玉织在床边坐下, 久久凝视着他。 门口的谛听若有所觉, 拍了拍门道:“织织?” “无事!”江玉织扬声回应它。 谛听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屋内气息全无,很快又恢复正常。 江玉织的声音听不出异常,让谛听安心许多。 织布机上未为成型的布帛正等着江玉织织下去。 日月更迭。 一晃眼,小半月过去了。 期间,谛听和吃吃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已步入朝堂的孙承简, 斟酌再三又来了一趟。 可惜, 整个江宅称得上是了无人烟。 大门被敲响。 谛听听到声响, 驱动着江玉织留给它的纸人, 化作下人的模样在门后探出个脑袋。 “小姐外出,归期不定。” “多谢告知。” 孙承欢朝下人拱手,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却总觉得适才有说不出的怪异。 上次前来, 不知怎的昏倒在江宅门口, 被好心人送回府。 后来徐公公又来把他府上一名丫鬟领走了,用的什么理由他竟也一时想不起来了。 孙承简用力甩甩脑袋, 企图想起些什么。 萧佶的善后做得不错,自然不会让孙承简察觉出不对。 被赵青云附身的罗芸豆和被操纵的孙承简是记不得被控制着的时候事情的。 罗芸豆此刻正被关在宫中,严加看守。 日子久了, 萧瑶和白无岚归来。 萧佶骗不过姐姐姐夫,只得说江玉织在替白砚治病,不好去打扰。 说不准出来后就再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萧瑶一面欣喜异常,一面又忍不住担忧。 夫妻二人常常趁着夜色,在白府和江宅的月亮门处静坐一会儿,再若无其事地到最近的院子里休息。 慈幼院的孩子们和钟毓秀也来过几次,全都被谛听派出去看门的纸人打发走了。 又半个月过去。 院子里风向变了。 谛听缓缓站起来,抖了抖身上落满的灰尘。 边上的吃吃不知道靠着墙睡了多久,洁白的羊毛上结了张沾着露水的晶莹的蜘蛛网。 谛听一爪子将蜘蛛网拍散,终于想起来嫌弃身上的灰尘,连施好几遍清尘诀。 两只焕然一新的小动物,清清爽爽地站在了门口。 “看样子,织织要大功告成了。” “咩~” 掩人耳目的结界刚一布下,屋内顿时金光大盛。 一束束金光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向屋外。 不过三息,光芒散去。 谛听只觉得周边的空气都清新的起来。无孔不入的阴霾和压抑感似被驱散开来。 流光溢彩的布帛刚被江玉织取下,织机和纺车重新变回灰扑扑的古朴样子,缩成能装进包中的大小。 心中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江玉织险些腿脚一软跌在床边。 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江玉织下意识地回头。 床上的白砚醒了。 “你是?” 脸上的戒备和茫然是江玉织全然陌生的神情。 ……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拿在手中的社稷图在他们接触的瞬间融入一人一鬼的身体里。 江玉织站直身子,手臂自然而然地脱离了白砚的掌心。 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我说,我们即将订婚……你信吗?”江玉织试探着将真实情况说出。 对方只是盯着她看,半晌不说一句话。 就在江玉织不知所措地准备喊谛听进来时,白砚开口了。 “信。” “你……”眼睛下意识地瞪大,轮到江玉织说不出话来。 谛听敏锐地察觉到屋内的变化,不再在门外傻等着,抬起爪子就“咚咚”拍门。 “织织,怎么样了?可以进来吗?” “啊可以。”江玉织扬声应答。 一条毛发油光水滑、昂首阔步、威风凛凛的大白狗,领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羊走了进来。 “结束了?”谛听自然地询问着。 吃吃很久不见他们俩,踢踢踏踏地走到中间,蹭蹭江玉织又蹭蹭白砚。 江玉织:“嗯。” 白砚:“这狗……口吐人言?” 闻言,挨蹭的吃吃和刚放松下来的谛听俱是一僵。 谛听:“……他怎么回事?” 江玉织无奈道:“许是还没恢复好,时间长了就都能想起来了吧。” 谛听:“算了算了,你小子还记得你爹娘是谁吗?” 萧瑶和白无岚在月亮门那儿等了太久,谛听都怕白砚来这么一出把夫妻俩吓到。 白砚不是傻子,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他和在场的人、动物关系不浅,只是不是为何自己全然记不起来了。 “自然。” 谛听:“那就好,他们还等着你呢,走吧走吧。织织,咱们一块儿去。” 江玉织也很久没有见过萧瑶了,“好。” 宅邸里一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沿途安静极了,路边种满了白砚没见过却又莫名熟悉的花草。 女子、会说话的狗和羊的组合实在奇怪。 白砚满腹疑惑,按下不说,只待见到爹娘在一一探来。 穿过月亮门,白砚终于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白府。 萧瑶和白无岚正在临时搬出的桌边看着各自的公文。 门边一有动静,夫妻二人纷纷抬首。 往常脚步虚浮,面试苍白的儿子,此刻像个正常人一般站在他们面前。 “明泽?”萧瑶放下公文,缓缓站起来。 白无岚紧跟在妻子身后,生怕妻子过于激动跌下去。 “娘,是我。”白砚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娘表现得一副很久没见过他的样子。 萧瑶几个大步向前,用力地抱住了落后白砚半步的江玉织,“小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小子日后若是对你不好,你只管告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收拾他。” 长公主从不轻易落泪,眼眶里盈满的泪水被手背抹掉甩开。 白砚懵了,张开的手臂伸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还好白无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好了,日后便该你正式接手了。” “……”白砚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轻快。 原来做个正常人是这样的吗。 眼神不自觉地飘到身边还不知名姓的女子身上。 名字里有个“织”字,好听。 是他的还未订下的未婚妻,不成。 白砚虽不记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未婚妻,但此刻他坦然接受了。 甚至还疑惑,为何是还未订下? 不等他深想,那边的未婚妻清淡的嗓音响起,“伯母,本就是我该做的。只是他如今记不得我了,怕是不能操之过急。” “不记得了?”萧瑶松开江玉织,双手扶着肩膀,注视她的双眼。 里面一闪而过的黯然逃不过萧瑶的敏锐。 “娘,我虽记忆缺失,可还是希望和……小织成婚的。”白砚来不及理清思路,本能地接过话头。 熟悉的称呼从白砚的嘴里说出,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江玉织明白,他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的一干二净,只会跟着别人叫。 忍不住想叹口气,知道会忘记,没成想忘得如此彻底。 只要和她有关的,应该是都不记得了。 萧瑶给白砚递了个赞赏的眼神,“无碍无碍,你们再相处相处,接触多了就会想起来。今晚就在白府用膳吧,让伯母好好招待你。” …… 时候还早,白砚先跟着萧瑶走了,约好晚上再见。 实则是想从爹娘嘴里打听打听小织,他身边的阿昭应该也知道不少。 江玉织这头刚回到江宅,萧佶就找上门来了。 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如何,社稷图呢?” 京都的空气都焕然一新,令人心旷神怡。 实在很难不察觉到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算是完成了。”江玉织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磨蹭着那张从图中带出来的小纸人,兴致低落。 “什么叫算是?” 萧佶毫不见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也坐下。 “补好了,人却记不得了。” “这是什么话?” 谛听趴在江玉织脚边,翻了个白眼,“这都听不懂?那小子把我们织织忘了个干干净净。” “……莫不是社稷图太新了?”毕竟白砚现在看来应该是社稷图本体,新的社稷图,新的脑子。萧佶非常顺畅地联想到此。 “或许吧。” 安慰人不是萧佶拿手的活,他更擅长用武力逼供、惩处恶鬼。 江玉织不想多说,一切只能依靠时间,“陆判回宫去吧,我猜白砚用不了多久就会入宫找你去了。” 白砚没有选择当面和她了解他们之间的事,那必然会多方查问。 倒不是不信任江玉织所说的话,是他如今才醒,不好对一名初见的女子问太多冒犯到话。 江玉织不太清楚白砚究竟怎么想的,可她信任白砚,对他的行为举止又有一定的了解。 “你不要多想,要不回地府问问大帝?” “我会的。” 萧佶带着好消息走了。 江玉织领着谛听和吃吃真回地府了。 不过,为的是和地府众人报喜,待晚上吃过饭后还想在地府小住几日。 毕竟,她来人间一趟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第83章 又见天道 她想起来了 东方鬼王独自镇守着鬼门关。 日常休憩时, 也只是在鬼门关边上临时搭建的一座小小亭子里。 全年无休,居无定所。 且那鬼门关,说起来有个称呼, 实则就是一条荒芜的小径。 谛听来了地府没有再跟在江玉织身边, 去探望它很久未见的主人地藏王菩萨去了。 唯有吃吃一步不落地磨蹭在江玉织脚边。 “怎么了?”她略显疑惑地半蹲下来,摸了摸吃吃的脑袋。 离鬼门关越近, 吃吃变得越发粘人。不断用它还没有完全长出的羊角轻蹭江玉织的小腿。 “咩~”嗲嗲地叫声带着浓浓的不舍。 要是谛听在就好了。江玉织头疼地想,她真的不知道吃吃在说什么啊。 正斟酌着安抚地囫囵话, 那头的东方鬼王便瞧见他们, “小织!怎的不过来?” “这就来!” 江玉织索性不想了, 摸摸吃吃头部的小角。吃吃倒是不痴缠,踢踢踏踏和江玉织并排走着。 “东方大人今日心情不错?”以往路过鬼门关,东方鬼王脸色总是不大好,阴沉沉地,今日看着竟透出几分明媚来。 “尚可尚可, ”东方鬼王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织看着心情也不错呐, 我这小亭子招待不周, 待来日鬼门关建成,再邀你来喝茶。” “建成?”江玉织真以为鬼门关就是现在这般简朴的样子。 “不错,大帝前两日吩咐下来, 要将鬼门关完善完善, 我的府邸也在附近。如今地府没那么忙碌,也能腾出小鬼来帮忙了。” “那先恭贺大人了。” 说着, 东方鬼王想起什么来,“瞧我,忘说正事儿了。你赶紧去酆都城找大帝吧, 有贵客和大帝一块儿等着你呢。” “贵客?”几个能想起的名字在江玉织脑子里转了一圈,始终想不起来谁会来地府找她。 “总不会是坏事,”东方鬼王下意识地瞟了眼吃吃,“快去吧。” “好。” 江玉织领着吃吃脚程不慢。 走过一段距离,回头遥望鬼门关,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水晶兰,散发着莹白的幽光。 弥漫着茫茫雾气,江玉织一直以为是瘴气,以防他人误入地府。 今日看着却格外的开阔。 路上不少扛着建材的小鬼们向她问好。 江玉织微笑着一一回应。 酆都城变化不大,她熟门熟路地和轮班看门的牛头马面知会一声,就要径直进入大殿。 殿中静悄悄的,没有酆都大帝咀嚼食物声音,也没有翻书的声音。 不在正殿,那应该是在后院了。 吃吃不像在鬼门关外那般粘人了。整只羊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偏又乖的不行,寸步不离地跟在江玉织身边。 遥遥看去,后院亭子里坐着的竟不止地炎一个,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一只不认识的异兽。 三个其乐融融地交谈着,异兽耳朵微动,说话的声音停下。 “哟,咱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地炎朝她招招手,“快来,孟婆念叨你好久了,亲自给你做了吃食,你不来我都不敢先吃。” 当然是玩笑话,在地府就没有酆都大帝不敢做的事儿。 江玉织注意到吃吃一瞬间地迟疑,正想问问它怎么了。下一刻,吃吃又义无反顾地领先她小半步,率先走向小亭子。 江玉织皱着眉头,快走两步。 “炎叔,这二位是……?” “不可说不可说,这位是白泽。”地炎摇头晃脑,神神秘秘地道。 不可说?那便是天道了。 江玉织着实不知天道是如何制定天地规则的,最先束缚的竟然是他自身,连自由行走于世间都无法做到。 据地炎的解释,但凡天道影响世间自然运转,便会被规则套上一层屏蔽结界,什么也做不了。 只有在规则认为天道没有此倾向后,才会解除结界。 而这一切都是天道自己设定的。 唤出“天道”二字则会引来规则的关注。 天道不会做什么,但时刻被盯着也不太舒服。 “大人,白泽。”江玉织思绪万千地向他们略一颔首。 “江小姐客气了,我来只一件事,饕餮这些时日麻烦你了。眼下事了,它该和我回去了。”白泽清润如泉水般的声音,却像洪水泛滥,淹没了吃吃和江玉织。 “回去?”江玉织终于知道吃吃的踌躇从何而来了。 面前这只散发着祥和气息,狮身,两角,长着一对翅膀的异兽,作为看守山海界的守门兽,理应带回流落在外的异兽。 “不急,白泽,你和地炎可以带着饕餮在地府逛逛。再等孩子们告别几日。”天道笑眯眯地说。 “好的大人。” 白泽何等聪明,自然知道天道有话要单独和江玉织说。 地炎不甚在意地也说了声好,临走前摸摸江玉织的脑袋,还不忘顺走几块糕点。 最不想走的当属吃吃,它不会说话,但也能听懂,能感受得到。 它不想离开。 冰凉的怀抱圈住了它毛茸茸的身体,“吃吃,你先和他们玩会儿,阿听应该很快会去找你,我也是。” 江玉织说着安抚的话,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么和天道讨价还价,至少要争取和吃吃见面的机会。 “咩咩……” “饕餮,该走了。”白泽催促的声音传来。 “去吧去吧。”江玉织松开怀抱,把吃吃朝白泽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小羊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亭子里只剩下天道和她。 “有什么想问的吗?”天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娘子。 “我……是社稷图,对吗?”江玉织用疑问的话说出来她笃定的答案。 “很聪明。”天道眼里止不住的赞赏。 那日在社稷图中,白砚说他们同出一源,江玉织思索良久,得出一个令她惊讶又不得不相信的结论。 她也是社稷图的一部分。 否则 为何人人都补不得的社稷图,她还是凡人就能补;为何社稷图的力量要以她为中转流向白砚;为何白砚明明连社稷图中的种种都难以为继,却还能帮她在图中保持原样…… 令江玉织疑惑的一切,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说来,也不是算是社稷图,”天道一口饮尽孟婆专为江玉织预备的茶水,“天地玄黄。天清和玄玉分管着天上事宜,地炎管着地府。而你,黄祈,你该和地炎一块儿管着人间的大地和地下一应事宜。” 最后一句话落下,江玉织脑中纷繁的线瞬间理清。 她想起来了。 她是随人的诞生而诞生的,是天地玄黄中最后一个诞生的。 黄祈本该和前三者一样,生在天道身边。 在乱世运道的冲击下,她被打散了。 一分为二。 轮回建成,按照天道最初的规划,天地玄黄四个都该投入一缕魂魄入轮回。 一来体察人间的发展变化,二来随时检查轮回疏漏。 黄祈的一部分魂体在规则的牵引下流入轮回,一部分则留在了人间。 留在人间的那部分,感受到万民的祈愿,自发地形成了山河社稷图。 只是黄祈代表着自我修复的那部分已经在轮回之中成为了江玉织。 于是,社稷图在流行中力量不断增强,伤痕也不断增多。 想要活下去的社稷图又生出一道意识,何稷。 冥冥之中,相互吸引,何稷和江玉织相遇了。 江玉织:“我不是黄祈了。” 天道:“自然,是我的疏忽,你本来应该在我身边长成……嗯,在地炎身边长成,不过也差不多。” 江玉织:“大人,我姑姑的魂魄……” 添茶的手顿住,天道自在的表情缓缓变成一言难尽,“咳咳,很安全很安全。” 安全就好。江玉织松了口气,可还是有疑惑,“可为何我从未在地府见过?” “这个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急不急……” 天道一副想说说不出口样子,江玉织不好再继续追问。 殊不知天道也不想瞒着,可他自己因偏心天清,正心虚着。有些事情人家不想说他就不多嘴了,免得影响他们家庭和睦。 说来,他也算是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 天清、地炎、玄玉还有变成两个的黄祈,不错不错。 江玉织陡然想到,她还真当得起白砚叫她一声姐姐!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和白砚……” 天道摆摆手,“无碍无碍,一来你们不会有后代,二来,严格来说你俩算是一个人。” 江玉织默了,总感觉怪怪的。 “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没有的话就玩儿去吧。” 差点忘了吃吃! “吃……饕餮回去了,我还能见到吗?” “不能。”天道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 江玉织张了张嘴,正要辩驳。 天道才接着说:“现在肯定是不能,放那小家伙回去修养修养吧。它在你身边虽饿不着,可这里的环境始终不适合它生存。你没看着它这么久了还是幼崽的样子吗?” “放心,它吃了那么多天清的鬼气,只要到合适的环境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生长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能去山海界相见。” 江玉织露出个真切是笑来,“多谢大人,那,那我走啦,不打扰大人了。” “玩儿去吧。” 天道凝视着江玉织轻快的背影,放出一丝白光追了上去,融入她的身体,喃喃道:“我这么做也不算对不起小炎吧,她自己发现的,可怪不得我。” 路过正殿的时候,江玉织不知怎的,停下了脚步。 正殿有一道暗门,收纳着各式各样的藏书。 江玉织有时会去里面看书,也不用担心看到不该看的。 因为不让她看的书她翻都翻不开。 不知怎的,突然想再进去看看了—— 作者有话说:没有几章了,肯定能完结,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点菜啦。 第84章 姑姑 平平无奇的魂瓶 偌大的藏书阁靠近暗门的地方, 摆着的是地炎从人间搜罗来的话本子。 往里走是各类志怪游记。 再往里,存放的是一些案件卷宗。 越往里,江玉织能翻开的书就越少。 鬼使神差地, 她走到最里边, 停在一排从未注意的书架前。 那上面陈列着的书皆没有书名。 随意拿起一本,只能在封皮的角落找到一个名字。 她手里的这本正好写着“黄祈”二字。 掀起书皮, 没有任何阻碍地打开了! 第一页上赫然写着“江玉织”三个字,下面接着是她的生平。 江玉织还想往后翻下去, 却怎么也翻不动了。 她不强求, 把书放回原位。 紧挨着她这本的, 分别是天清、地炎和玄玉的。 天清的那本也只能看见第一页——赵青云。 至于写着地炎的那本,江玉织心中若有所觉,带着些隐秘的窃喜,似乎要揭开一个她找寻已久的秘密。 江云岫。 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江玉织呆住了。 这名字出现在这里的诡异程度,不亚于白砚穿着裙装来告诉她, 自己其实是个小娘子, 为了和她在一起, 只好扮作男相。 江玉织猛地甩头, 企图把脑海里莫名其妙地联想甩出去。 再看下面写着的江云岫的生平,的确是她姑姑不假。 “小织,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男声陡然从她背后响起, 江玉织顿觉脊背发凉, 汗毛倒立。 来者正是酆都大帝,地炎。 地炎领着白泽和吃吃刚出大门, 吃吃便赖在地上不愿意走了。 白泽给他翻译后,地炎才知晓吃吃非要等江玉织出来。 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地炎没理由不满足它。 等了一会儿, 不见小织出来,他就想着进去看看还要多久。 没想到在藏书阁找到了。 “你在看什么?”阴恻恻地声音顺着江玉织的耳朵爬进脑子里。 “我……姑姑?”江玉织虽然心虚,但一点都不怕所谓的酆都大帝。 嘴里卡顿了一下,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黑沉沉的双眸。 地炎瞬间破功,单手扶额,良久才长叹一声。 他知道,肯定是天道那家伙在作怪,把小织引到这里来,让她看见天地玄黄的轮回簿。 毕竟小织算是天道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小织一直以来都想找到她的家人。 父母,哥哥找到了,只剩下姑姑。 天道没理由不满足她。 地炎装不下去了,眼见着瞒着不下去,“抱歉,小织。我不是故意……” 这一刻,江玉织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拍拍地炎的肩膀,“没事的,姑……炎叔,知道你们都好好的就可以了。” 明明是男子,入轮回后却变作女子,不愿意告诉她也很正常。 江玉织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倒不是地炎瞧不起女子,只是天道最初赋予他男子的特征,那么多年过去他早习惯了。陡然变作女子过完了一生,着实…… 且这个身份还和小织关系匪浅,地炎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反正小织的家人还都没找到。 于是地炎便心安理得地瞒到现在,甚至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一茬。 “炎叔,为什么黄祈的这本上没有白砚或者何稷的名字?”江玉织还记着她和白砚都是黄祈的一部分。 “轮回簿只记载通过轮回的那一世。白砚一直在人间,故而不在上面。” 地炎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江玉织却还有别的疑问,“可是何稷变成白砚时不算投胎吗?” “算附身。我查过生死簿了,那个叫白砚的婴孩,原本就死在娘胎里了。萧家乃天命所归,许是受到吸引,便附到萧家女的肚子里了。说来他运气不错,靠着萧家的运势支撑到你找到他。” 江玉织听着这寥寥数语,心中五味杂陈。 又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织织?” 是谛听。 “出去吧,想来是他们等急了。” “好。” 谛听同地藏王菩萨腻歪了一会儿,心中念着小伙伴们,脚步不停地循着味道找来。 在门口和吃吃、白泽一块儿等了等,谁知没等到江玉织,连进去找她的地炎都半晌不出来。 等不及地谛听也进去探探究竟了。 …… 酆都有一条长街,两道屋铺林立,供鬼差们和等待投胎的小鬼们生活。 功德是这条街上的硬通货。 地炎、江玉织和三只异兽在功德上都是大户。 吃吃还没有吃过香火,好奇得紧。谛听便领着它大摇大摆地到好几个贩卖香火的摊贩那,挑挑拣拣地买了一大堆。 摊贩都认得谛听,一个个热情极了,招呼着两只异兽。 白泽同江玉织,地炎并排走在它们后面的不远处。 “这里变化很大。”白泽颇为感叹地环顾着已具繁华雏形的街道。 “若还是像当年那般一团雾气笼罩,我这酆都大帝岂不是白当了。”地炎轻笑两声,说话的声停顿了一瞬,“小织应当还不知道那雾气从何而来吧。” “构筑山川河流天地万物颇为费神,大人尚且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便还未完全成型的地界以雾气掩盖。凡误入者,犹如鬼打墙一般在雾气中迷失方向。借此警示众生,不要轻易踏入雾中。”白泽轻声接过地炎的话头,委婉地说出天道偷懒的事实。 “哼,还是你会说话,”地炎面无表情道:“山海境便是出自他之手,没想到建好后并不适宜凡人生存,他便将对凡人不利的地方也加以雾气遮盖,没想到凡人还是死绝了。” 山海境,江玉织只在藏书阁的书中看过。 遍地食人的异兽,巨树毒草满山遍野,稍有不慎就会失了性命。 江玉织嘴角抽搐,看来天道的确是努力过了,才让凡人繁衍至今。 “所以山海境才被隔绝出来?”江玉织随口问道。 白泽点点头,脑袋上的毛发随风飘扬着,给这只异兽更增加了些祥和的气息,“大人吸取教训,似乎是找了精于此道的前辈学习,修改了山海境的天地规则。我天生通晓万物,幸得大人赏识,看管境中众兽。如今也算是生机勃勃。” “我那时和玄玉生活过的一方小世界便又被他搜罗出来,发展成现在这副模样了。”地炎眼中的怀念一闪而过,“本以为玄玉会同我一起掌管地下,现下有小织帮衬也不错。” 玄玉,曾出现在地炎给她的信件中的名字。 看来王母和炎叔关系不错。 江玉织的思维愈加发散。按理来说,炎叔做过她的姑姑,后来在地府自己又唤他叔叔,现在按天道那边论起,炎叔应该算是她的哥哥。 “咩~咩~”不远处大吃特吃的吃吃打断了她跑偏的思路。 “怎么了?”江玉织半蹲下来,和吃吃保持平视。 谛听在边上充当着翻译,幽幽道:“它想要那个魂瓶。” 魂瓶是一种很常见的冥器,又叫谷仓罐、堆塑罐。 自从江玉织做寿衣生意后,对这些陪葬品都有了一些了解。 乱世中的人们祈愿粮食满仓、生活富足,魂瓶在近几年来用的越来越多了。 江玉织知道为什么谛听不想吃吃买下魂瓶。 因为实在没什么用啊。 里头装着的食物看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实则都是因愿望而诞生幻象。 往常的小鬼们,买魂瓶回去,多用作家中装饰。 他们挑选的都是样式精致好看的,里头盛放的各式食物,看着就叫鬼满足欢喜。 吃吃看上的那个,就是个普通陶罐。 一看就知道是贫苦人家的陪葬。 陶罐里装的只是半翁谷物。 那家人或许自己都吃不上饭,还想为死去亲人祈来世投个能吃饱饭的好人家。 “走,我和你一块儿去买。” 吃吃得了话,颠颠地跟在江玉织后头。 “一个破罐子。”谛听撇撇嘴,还是一起去了。 白泽和谛听是老相识了,两只白毛的异兽走在一起,异常和谐。 “或许这就是大人放任饕餮穿过结界来此间的原因之一吧。” “什么?”谛听似懂非懂地看向意味深长的白泽。 “呵,这时候你那聪明劲儿怎么没了。” 地炎嘲讽的话激得谛听稍一思索,当即明白过来。 谛听作为异兽,没有被一同关在山海境中,除却地藏王菩萨作保,便是因它常年累月地聆听心声,颇通人性,对寻常异兽食人之举不敢苟同。 天道虽改了山海境的规则,不许异兽食人,却还是有不少异兽出于各种原因尝尝凡人的咸淡。 异兽皮糙肉厚,即便是天打雷劈,修养几日也能好个大半。 山海境的人类本就生存繁衍困难,加之异兽吃去一部分,灭绝是迟早的事。 如今,最重口腹之欲的饕餮,竟有了除进食以外的欲望。 待走近了摊位,江玉织才发现那看似平平无奇的魂瓶上,有一股令她倍感亲近的气息。 “信仰,是属于你的信仰。”地炎小声在江玉织耳边说道。 摊贩的魂瓶都是用自己的功德向魂瓶主人买下的,再高价卖出去。 陶罐是他压箱底的货,见几位大人似乎要买,殷勤地把陶罐递出去。 江玉织一接触到罐子,柔和的力量拂过她的掌心。 是对土地的信仰,对来世的愿景,是属于她的力量。 原来那贫苦人家过得困苦,能撑下去靠的就是信仰和远景。 江玉织爽快地拿出一张附着功德的黄纸钱。 摊贩笑意盈盈地接过来。 “咩咩~” “它说等你去看它,罐子就给它留个念想。”谛听尽职尽责地转述。 “咩~咩~” “还有帮它保护好它的人类奴隶,”谛听疑惑道:“它还有奴隶?” 江玉织顿时心疼坏了,一边将吃吃搂到怀里,狠狠地揉搓,一边轻声回答谛听的问题,“许是曾养过它一阵的怀安郡王。” …… 在地府陪着吃吃过了两三日,山海境那头白泽再不回去怕是会出岔子。 一番简单地告别后,白泽和吃吃便离开了,江玉织也要回地上去了。 第85章 图中世界 合适的时机 江宅一切如常, 织伞在江玉织的吩咐下,重新把慈幼院的孩子们唤回来上值。 织姒仍和周娘子一起看顾着铺子,有砚柳、砚柒帮衬着, 倒也不算忙碌。 宅子里有别人在, 江玉织不好直接出现在屋内。 谛听被地炎留在地府监工,只她一个回来。 江玉织装模做样地从宅子边一条小巷子里走出。 环顾四周, 未见异常,这才大剌剌地向门口走去。 大门内有个小小的门庭, 供看门人休憩。 今日值守的小娘子, 此刻正在同另一个小娘子说话。 江玉织的耳力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两人说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气死我啦!” “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适才去街上采买,我和一个不知哪家的下人在一个摊子上挑东西。那人还有个结伴来的,说钟先生来历不明,没有家世, 配不上皇后的位置。” “你也别气。这话酸溜溜的, 一定就知道是妒忌钟先生马上要入主中宫。” “哼,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背后说人坏话的嘴脸。” “好了好了。你还提着东西呢, 赶紧进去吧。” “哎,我气不过嘛。” 小娘子气鼓鼓地走了。 萧佶要和秀秀成婚了? 江玉织满脸茫然。 她记得上次见面,秀秀还和萧佶水火不容, 怎得一转脸俩人就在一起了? 看门的小娘子刚送走一个, 扭头就看见自家小姐在门口站着,随即高兴地俯身行礼, “小姐,您回来啦。” “噢噢,回来了。”江玉织还呆愣愣地没有回过神, “对了,你们钟先生和官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娘子挠了挠头,显然也不太清楚,“我也不知,前两日宫里的公公突然到慈幼院传旨,说是要钟先生进宫做皇后。” “秀秀同意了?” “钟先生看着挺不好意思的。” “我知道了。幸苦你看门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 江玉织一时不知作何表情,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厅堂。 忙着处理琐事的织伞受到消息,连忙赶来见她。 “小姐回来啦。” “嗯嗯。” “您……发生什么了?”织伞瞧她脸色怪怪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江玉织先是摇摇头,沉默半晌才问,“秀秀和官家……” 织伞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徐公公昨日送来请柬,说是帝后大婚邀您去观礼,请柬我给收到书房去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江玉织勉强接受现实,正准备去书房看看请柬。 “小姐,您不在的这几日,萧王殿下日日派人来问您回来没,我要吩咐人去知会一声吗?” 江玉织差点把白砚抛之脑后了,旋即点点头,“去说一声吧。” “好。” 社稷图这等属于心腹大患的正事了结后,江玉织陡然有些无所事事的无措感。 快速浏览完那张请柬,她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蹊跷,想来只待见到钟毓秀后才能问个究竟了。 闲暇来之不易。 “织姒。” 门外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应答。 “若是有人来找,暂且别让进来。” “好的,小姐。”织姒尽职尽责地守在了书房门口。 好半晌,里头又传来她家小姐稍显犹豫的声音, “白砚……就请他来书房等我吧。” “是,小姐。”织姒心里还纳闷,萧王来了,都是当自己家似的,只问过小姐在何处,就自顾自地找去了。 怎得今日还额外嘱咐一番。 想到社稷图中的家人,江玉织没再多说。 那张连接图中世界的小纸人还是崭新的,她磨蹭两下纸面,纸人里流转的力量走向便一清二楚了。 接下来,江玉织便无师自通地不用纸人,也能自由地穿梭在社稷图内外。 说来也不奇怪,社稷图本就同属于她和白砚。 江玉织才入画中不过半个时辰,织姒就迎来了脚步飞快的萧王殿下。 前头还有个小娘子给他领路。 “你家小姐现下有空吗?”客客气气的语调,弄的织姒更不适应了。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回事?莫不是吵架了? 织姒摸不着头脑,让领路的小娘子下去后,恭恭敬敬道:“小姐在里头,王爷进去等就好。” 既然都在了,何须等?白砚疑惑地皱起眉头。想起舅舅和阿昭讲的江小姐和他之间的故事,白砚暂且按下不提。 怪力乱神的事儿他都经历过了,虽说不记得了,没甚好不解的。 织姒主动给白砚打开门,等着他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 白砚莫名有些毛骨悚然,却还是抬起步子坚定地走进去了。 他这些日子都住在萧王府中,听阿昭给他说那些被忘掉的种种事宜。 结合阿昭和舅舅的说法,他忘掉的是有关这位江小姐的一切。 白砚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父母和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江小姐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两人也即将订婚。 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没有正式的婚书。 明明就算是失忆了,初见她时心中的悸动是不可忽略的。 按照白砚对自己的了解,二人合该成婚了。 看爹娘的态度,也不像是反对样子。 …… 江玉织这趟入话,堪称随心所欲,想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 心念一动,她便出现在茅草小屋前。 图中堪称大变样。 飞鸟,走兔,虫鱼;青竹,垂柳,小溪。 全然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 屋前围起一圈栅栏,养着两只被绑着脚的野鸡和一只兔子。 江母拿着几把青草,面容和蔼喂兔子吃草。 “娘!”江玉织远远地喊了一声。 江母听到声响,站起来笑意盈盈地招呼她,“小织来啦,快来看娘养的小动物。” “娘真厉害!”江玉织真心实意地夸赞着。 她娘不但做饭不行,养什么死什么。 现如今养好小鸡和兔子了。 两只野鸡看着还活泼得很,企图扇动翅膀逃脱束缚。 江母又蹲下,看着兔子进食,“野鸡是你哥哥捉回来的,他正和你爹在林子里砍树呢。” 江玉织:“娘怎么没一块去。” 江母摸着兔子柔软的脊背,头也不抬地道:“娘要等你啊,万一你想我们了,进来却看不着人,该多失落啊。” 江玉织怔愣片刻,鼻头微酸,从背后拥上蹲着的江母,“娘……” “哎呀,都多大了还和娘撒娇,不过娘喜欢你撒娇。”江母颇为怀念地拍拍女儿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 “小织?”江玉川手里拎着一只胖嘟嘟的灰兔子,见着江玉织在还有些惊讶。 江父挑着木材走在江玉川身后,看见母女俩亲昵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玉川辛苦了啊。”江母接过小灰兔子抱在怀里,摸了两把,才把它和原来那只兔子放到一块。 江玉川一面帮着江父整理木材,一面关注着江母和妹妹的动向,“娘还喜欢这只兔子吗?若还想要别的,我再去找找。” 江母领着江玉织打理一个新的兔子窝出来,随口回道:“喜欢喜欢,两只能做个伴就好。” 江玉川:“妹妹何时来的?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图中小世界这些日子的变化,江玉川全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完整,但仍日日期待着大成的一日。 江父:“行了玉川,带你娘和妹妹进屋说去,这里没剩多少活儿了。” 江玉川颔首,和江玉织一起挽着江母进屋坐下,又拿了些烤好的小鱼干来。 “尝尝吧。”江玉川说完,和江母一样,慈样地看着江玉织。 小鱼干很鲜,没有加额外的调料,吃起来干巴巴的。 相较于上次来空无一物的样子,如今的图中世界显然是愈加完善了。 江玉织有一种预感,只差一个契机,这里就能完全成型了。 咀嚼完一整条小鱼干,江玉织正想说些什么,顿觉心神悸动。 白砚来找她了。 自从在天道那儿明白了一切,江玉织大致能猜到白砚醒来后独独不记得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原因了。 他们之间的羁绊太深,本该是黄祈,却产生了两道独立意识。 为了更好的共存下去,白砚选择了暂时封存自己属于黄祈的部分,而属于黄祈的所以都和江玉织相关。 等到时机合适,白砚自然会想起来。 江玉织已然不担忧这些了,他们之间早就用不着计较记不记得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江玉织还是决定先和家人们提一嘴。 江父把木柴摆放整齐,洗完手进来。 见人都齐了,江玉织稍微措辞了一番 ,“爹娘,哥哥,过阵子我带白砚一起再来。” 江家没有笨的人,这话一出,基本就能知道江玉织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也都从江玉织口中了解过白砚就是何稷,只有一点担心。 江母:“你做什么娘都会支持的……小稷,我们虽有些了解,但他对你好吗?” 说到这个,江玉织没有犹豫的,“很好。” 江玉川声音里带着些幽怨,“我早知有这一日,那小子看你那眼神都不对。” 早知有这一日?江玉织唯唯诺诺地小心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啊?哥哥……” “他离开的前一晚。”江玉川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哪是偷偷走的,他就是瞒着你。不仅和爹娘告别了,还祈求我别告诉你,就说他是偷偷走的,免得你惦记。” 江玉织总觉得她哥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 当然会咬牙切齿!江玉川愤恨地想。 何稷走前,拉着他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 其中的意思无非是想请江家等等他,不要太早给江玉织议亲。若一年后,他平安归来,还希望江家能给他一个提亲的机会。 不过,一年之约延续到如今,终究是要完成了。 “何……白砚还是很不错的。”始终插不上话的江父,终于找到话口补上一句。 “他……我很快就会带他来见你们,不用多久爹娘和哥哥应该就可以出去了!”江玉织握住江母的手,真切地承诺着。 “不着急不着急,咱们都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了,也不缺什么。”江母安抚地拍拍女儿的手背。 江父:“小织外头是不是还有事儿,咱们别耽误了。” 在一家人的护送下,江玉织回到了书房里。 第86章 大喜事 婆婆,媳妇和姨母 窗外阳光正好, 微风不燥。 书房里有张放着案几的小塌和一张书桌椅,书架上摆放的不是四书五经,大多是志怪游记。 房里的采光是极好的。 看书时, 既不刺眼, 也不昏暗。 白砚立在桌前,顺着江玉织的使用痕迹, 一一摸索过去,想要再了解她一些。 适才坐下, 桌面上放着一张请帖。 他不用拿起便看出是舅舅的, 帝后大婚。 不等白砚看看别的, 顿觉怀中一重。 霎时间,耳根通红,脸颊蔓延上健康的红晕,双手僵硬在空中。 江玉织出入社稷图,自然是从哪里进去的, 再从哪里出来。 她坐在这张椅子上, 看完请帖, 就径直入画去了。 知道白砚会来寻她, 没想到正巧也坐在这张椅子上。 现在,江玉织亲亲密密、严丝合缝地落在了白砚的怀中。 “看着是和正常人无异了,气色不错。” 不过是个拥抱, 江玉织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之间的亲密, 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白砚失了记忆, 再行此举似乎不大妥当。 的确,没有记忆的白砚是初次和她这般亲近,当即气血上头, 一双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压在江玉织身下的大腿更是肌肉紧绷。 “我……我……”白砚结巴了,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头,江玉织已经自如地站定了,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裙。 她这一时半会儿地还不知道怎么和白砚说话。 两厢无言,竟就这么沉默下来了。 “过两日就是大婚了,咱们一同入宫吗?”江玉织瞟到桌上那张大红的请帖,终于是找到个可以说道的话题。 大婚?白砚脑子里纷乱得很,断断续续的画面不停地交错浮现。 【我们先订婚】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等找到岳父岳母也来得及】 “明泽?明泽?”白砚半天都不说话,看着是走神了。江玉织在他面前晃晃手,又叫他两声。 白砚缓慢地将目光一寸一寸地挪到江玉织脸上,对上眼神,“大婚?可我还没见过岳父岳父。” 话一出口,江玉织轻笑一声,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是帝后大婚,不是我们。” 解释完,江玉织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岳父岳母? 她面上的欣喜蔓延开来,双手扶住白砚的肩膀微微收紧,“你想起来了?” 窗外的阳光,给江玉织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微光。 阴影里的白砚突然失语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 “嗯……想起了一些。” 即便是一些,也足够江玉织高兴一阵了,此事急不来。 舅舅和他说过眼前女子的来历,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 白砚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始终无法把江玉织和女鬼想到一起。 真要说谁更像鬼,也该是病愈前的他。 江玉织非常不解,为什么白砚总是盯着她发呆。 以往也没有这个毛病啊?莫不是恢复记忆的副作用? 想着想着,她又把手探到白砚的额间,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有点烫。” 冰凉的手冻得白砚一激灵。他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一点还是像鬼的。 白砚故作自然地将江玉织的轻轻拿下,握在手中,“我无碍。以前……我是怎么称呼你的?” 既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亲近,再叫“江小姐”也太疏远了。白砚理所当然地想着。 以前?玉织、小织,白砚都叫过。最让江玉织印象深刻的是那声没名没分的“娘子”。 想到这里,她的耳根悄悄染上了一丝不自然的绯红。 江玉织单手虚喔,掩住嘴唇,转过身背对着白砚,在书架上挑选起来,“互称姓名罢了。” 很合理的答案。她唤我字,我唤她闺名。可白砚看着她不自然的举动,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帝后大婚那日,我想着和长公主殿下一块儿入宫,许久不曾和殿下说话,正好路上聊聊近况。”顺道问问秀秀和萧佶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白砚依旧不说话。 江玉织背对着他,也不知道他在干嘛,顺着往下说道:“你应当会和殿下同行?若是觉得我在边上不太方便,我就还是自行前去好了。” 话里话外听着,怎么都像是她和母亲关系更近些?白砚不太愿意相信。 旧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写的不少婆媳之间的恶劣矛盾,在白砚脑子里转了又转。莫不是娘为难过她?她言语间才含蓄地试探自己的态度? “怎会不便。我娘她……身居高位,有时说起话来不留情面。你不必忧心,她心里是喜欢你的。若是实在相处不好……娘有爹陪着,我合该同你一块儿。” 真是愈发听不懂白砚在说什么了。殿下当然是喜欢她的,哪来的相处不好? 江玉织疑惑着扭头看他。 白砚张嘴欲说些什么,可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几乎没有肉,身形格外清瘦,明亮的红眸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纤长的眼睫打下一片阴影,掩住了眼底不解的情绪。 瘦弱的身躯落在白砚眼里,他一面有些心疼,一面想到这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眼里只有他一人,白砚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了,我怎会……算了,往后你就知道了。” 江玉织本想和白砚提提入图中见父母之事,却见他时常愣神发呆,不禁担忧起来,是不是还没恢复完好?贸然进入图中,万一被图汲取力量了,可不利于恢复。 想当初在图中见他那孱弱的样子。江玉织始终不忍,此事往后推推也无妨。 “小姐,长公主派人来接您过府,说是做女傧相,马车已在门口了。”织姒敲了敲门,扬声道。 “就来。” 女傧相?莫不是秀秀在公主府待嫁? “那位准皇后似乎和娘感情不错。前几日娘以镇国公的身份收她为义妹,不再是个孤女了。如今从镇国公府出嫁倒也全了体面。”白砚知她几日不在京中,对好些事定然是不知的,贴心地给她解释一二。 是了,萧瑶身上除了个安平长公主的尊位,还有个镇国公的爵位在。 早前只知道她们二人私交甚笃,常在慈幼院相聚,现下有了义姐妹的名头,算是在明面上告诉外人,秀秀是有人撑腰的。 白砚见江玉织颇感兴趣的样子,玩笑似地补充道:“幸而是以镇国公的名头认下,若是以长公主的名头认下,那嫁给舅舅可算是乱了纲常伦理了。” “噗,”江玉织没忍住,笑出声来,“我也算是秀秀的闺中密友了,她成婚,我做女傧相,明泽岂不是在辈分上平白矮我一头?” 白砚着实不晓得还有这一层在里头,他依稀记得那位钟小姐曾给他写过不少话本子,和母亲关系挺好。没想到还有玉织这层关系在。 想来还真是有关玉织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被抹去了啊。 转念一想,娘,钟小姐,玉织都是密友,何谈婆婆为难媳妇? 但是,玉织是自己的未婚妻,怎得和娘的关系比这自己更甚? 且严格来说,怕不是还要称玉织一声姨母? 再来,白砚不是没注意到江玉织待他虽亲近,可言辞举止里总含着些克制疏离。得知自己记起些什么时,眼中的喜悦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阵阵酸意几乎要淹没了他。 准未婚妻又是疏远,又是添了辈分,白砚不免面带幽怨,“是啊,我为小辈,自是要孝顺姨母,还请姨母允我想送。” 话说的不像样,可江玉织却感觉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这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白砚。 眼眶潮湿起来,嘴里顺着他道,“好啊,待我更衣。” 说罢,二者一前一后不过半步的距离出了书房。 白砚还以为江玉织不爱听他说这些,当下不知所措,嘴唇动了两下,半个字都秃噜不出来。 织姒更加摸不着头脑,萧王和小姐怎么都怪怪的,一个要哭不哭地走在前头,另一个面色凝重地坠在后头。 看着像是吵架了一般。 …… 镇国公义妹出嫁,来接女傧相用的是有镇国公府徽记的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簇新,里面打点得很是妥当舒适。 门外候着的还不止镇国公府的马车,还有个领着一众小太监的徐公公。 “萧王殿下安,江小姐安。这是要去长公主府?先让咱家宣了旨罢。” 白砚:“公公稍等。” 徐公公:“诶好。” 江玉织不解地用眼神询问身旁的织姒。 织姒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您更衣的时候徐公公才来,陆判也没有留信过。” 萧佶甚少用皇帝的身份在他们这些地府旧友面前做些什么,稀奇。 再看白砚,仿若早就知晓了。 “可是大喜事,江小姐还等什么呢,快接旨吧。” 这么多人都等着呢,江玉织领着自家没几个的下人稀稀疏疏地跪了一地。白砚则挨着他跪下。 徐公公这才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褒德显功,帝王之盛典;旌善录勋,朝廷之定制。况乎坤仪毓秀,阃范承休,有安邦定策之劳,宜渥泽崇封之锡。 咨尔江氏女,柔嘉维则,慧敏天成。秉淑质而怀忠义,运智谋以济时艰。功在社稷,谋贻永安。朕甚嘉之,叹为罕睹。 赐尔封号为「襄宁郡主」,秩视二品。赐鸾驾、冠服,食邑千户。 钦哉!” “臣女接旨,恭谢皇上圣恩。” 话音刚落,徐公公双手将圣旨递向江玉织,喜气洋洋道:“快起来吧郡主。” 江玉织虽不笨,但有时候也会转不过头来。萧佶封她个郡主做什么? 莫不是觉着她地位低,不好给秀秀做女傧相? 随着赏赐流水般地搬进江宅,不,现在是郡主府了,徐公公瞅着空隙,向显然不在状态的王爷和郡主拱供手,“王爷和郡主看来也好事将近了咱家现在此恭贺一二。宫中差事忙,咱家就不耽搁了。” 白砚颔首,“公公慢走。”—— 作者有话说:各种称为有点乱,想着还是都统一一下,前面也会改改,不影响主要内容。《 》 【正文完】 第87章 正文完 帝后大婚 徐公公走得利索。 江玉织踩着马凳坐进来马车里, 织姒在她身边陪着。 白砚骑着马跟在马车旁。 马车小窗的帘子被掀起一角,“怎么平白无故封我为郡主了?” 她终究不是此间人,日后多半要回地府, 再不然就是隐姓埋名, 行走世间,谨防暗藏危机。 萧佶对这些应该是清楚的, 在名位上给得多了,少不得被人认出来不好解释。 “是我央舅舅的。” “为何?” “……我见不论朝堂上下, 或是平民百姓, 都对钟小姐有所非议。即便她已为镇国公义妹, 明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酸妒的不胜枚举。” 白砚恍然想起他舅舅下旨的那个早朝。 朝臣们皆哗然。 后宫无主多年,臣子们进言劝慰早立中宫,以安国本。 通通被萧佶压在。 如今竟然要立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为后。 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那孤女顶着镇国公义妹的名头,圣上也不曾明言她的身份, 可她和长公主走的近, 就需得了解一二。 户籍是来京后才入的, 此前没有任何名讳来历。 群臣想起高位上的君主, 冷言贬谪上表立后的臣子,斥责他心思不正,不关心民生大事, 反而盯着皇家家事, 在其位不谋其职。 一贬三千里,做个驿站小官, 要他去看看天下万民,永世不得回京。 再无朝臣敢置一言。 今日立后旨意已下,这些人心思又活泛起来。 后宫有主了, 那些妃嫔的位置可都空着。 只想着暗中观察,看有没有出头鸟。 白砚冷言瞧着,每一个吭声的,连御史都不说话。 毕竟是皇帝家事,顶多知会他们一声。 不过,还真有那拎不清的,一撩袍子,端的是那忠臣直谏的做派,“皇上,立后之事不可小觑。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教养非凡,方可掌后宫事宜。这位钟小姐,臣听闻出身乡野,不知……” 不等萧佶出声,站在前排的张大学士轻笑两声,“常大人礼部侍郎做久了,对此了解颇多啊。” 这位常大人不吭声了。 “那你可知前朝是如何乱的?” 跪在地上的常大人顿时脊背发凉,趴俯下去,“臣,臣……” 兵部尚书温胥可不给他机会辩驳,接嘴就说:“前朝后宫可满得很,无不是出身世家大族,可笑那皇子就没有长大的。公主们择了显贵的驸马,哈,满京随便拉个人出来都是外戚。” “怎得你常远山还想做做外戚过瘾?民脂民膏还未吃够吗。”张培嘴上是毫不留情。 常远山满口都是“臣不敢”,跪趴在地上直发抖。 他的确不敢,脑子也确实不行。 常远山的兄长原是前朝一不得宠公主的驸马,一家人吃穿用都从公主封地上出。 可怜公主命薄,死在产房,孩子也没保住。 彼时乱得很,没人管的着他们家如何,公主府的用度也没裁减。 直到萧佶登基,常家见势不对,咬咬牙单方面休弃了已亡的公主,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好几年。 不少世家也知道他家的那点子腌臜。 除了张培,温胥,欧阳广这等一心向着皇帝的,自然也有求自保,为家族谋福利的世家。 捉了常家错处,自然要推他出来试探。 “钟氏出身慈幼院,做的是为孩子们启蒙的活计,识文断字不在话下。我母亲与她共事,慈幼院如今自己有了进项,不在全依靠朝廷拨款。此乃大功一件。由此可见她品性高洁,温良恭俭。且她即是镇国公义妹,那便也是本王姨母。常大人可还有别的异议?”白砚冷言刺得常远山不敢辩驳。 上首的萧佶见差不多了,“即没有别的异议,礼部便和尚宫局的商议着预备起来吧。欧阳广挑一合适人选领礼部侍郎,常远山革职查办,大理寺审理。萧王留下,退朝吧。” 萧佶正愁没由头朝世家开刀,常远山便一头撞了上来。 下首的常大人已然晕过去了。 御书房。 伺候的宫人们都候在外头。 “感觉如何?”萧佶一撩袍子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沉疴具除……心里却……舅舅,你对江小姐了解多吗?”白砚从阿昭口中得知,自己早就带江玉织面圣过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从各个方面了解他们之间过去。 萧佶略一挑眉,“你倒忘得干净。” 他心情不错,不欲为难白砚,随口把他知道的都说了,末了还补上一句,“我不知你怎么打算的,两情相悦,也不给人家一个准话。” 白砚还沉浸在江玉织和舅舅都不是常人的震惊中,喃喃开口道:“人鬼相恋,岂会对鬼魂有损?” “自然会天打雷劈。” “那……为何……” “江玉织可不是普通鬼,若真有事,她地府的长辈早就出来阻拦了。况且你如今也不完全算是人。” 是了,江小姐治好了他。 他原本只是个伤痕累累的图灵罢了。 “舅舅,”白砚神色凛然,坚定地看向萧佶,“允我为江小姐请封郡主。” “你们一块办的不少事,封个郡主不难。她不是凡人,不会就留于此。名利于她可有可无。” “将来我和江小姐有了结果,我想她做我的萧王妃,却不欲她像舅母那般受人非议。还请舅舅将她之功绩公诸天下。” 萧佶默然,立后一事是他考虑不周。 本以为那些人都该夹着尾巴做人,没成想还真有不长脑子的,或是过于贪心。 “好吧。不过,你到时候自己去给她解释吧。” “多谢舅舅。” …… 江玉织放下车帘,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长公主府很快就到了。 江玉织下了马车,抬头便能看见镇国公和长公主两张匾额,高高悬挂在正门上。 下人们在侧门进进出出,忙碌得很。 吴管家恭候多时,封郡主的消息公主府早就知晓,见他们到了,眼睛一亮,“恭喜江小姐得封郡主,夫人和钟小姐正等着您呢。” 江玉织颔首,正要进去,却见白砚被拦住了。 吴管家笑眯眯地说:“少爷别急,皇上命您即刻入宫主持。” 白砚皱着眉头,望向江玉织。 “晚上等你一起用晚膳。” “好。”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待嫁的院子重新整修过,院子里的下人都忙着装饰府邸。 “奴婢这就退下了。” “多谢。” 屋内是许久未见的钟毓秀和萧瑶。 二人围着一件挂起的大红色,金线绣成的凤袍,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织来了,”萧瑶向她招招手,“快来看看这衣裳。” “真好看。”江玉织虚虚地抚在凤袍的长袖上。 “尚衣局才送来的,掌事的女官师从前朝一位技艺非凡的江女官,说起来你们还是同姓呢。”萧瑶的无心之言,落在江玉织耳中,引起种种遐思。 “我们虽同姓,可这做衣服的技巧是远远比不上她的。”想到做这衣服的人是姑姑教出来的,姑姑现下却是男子身,在地府做大帝。江玉织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秀秀,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江玉织斟酌着组织了语言。 萧瑶是个精明人,一眼看穿她们有话要说,“你们姐妹两个叙叙旧,我啊去给秀秀点点嫁妆,免得下人们不尽心伺候。” 钟毓秀笑道:“辛苦萧姐姐了。” 屋内只剩下她们俩。 江玉织:“我记得,先前你还怕他得紧,怎么转眼就……” “就是顺其自然吧,”钟毓秀面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相处久了,我才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相处久了?秀秀在慈幼院,萧佶在皇宫,何谈相处久? 莫非是…… 他们俩同为判官,要论时久,哪里比得过文武判官协同判案呢。 这样一来,秀秀必然知道了什么。 “你不想回家吗?” 此话一出,钟毓秀愣住了,沉默良久才道:“你知道了啊……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的来历。” 江玉织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你初来乍到,心有不安,况且这事非同小可,怎能随意告知他人。” 钟毓秀显然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打开了闸口,“我本来下楼扔个垃圾,一晃眼人就站在野外了,还穿着拖鞋睡衣,当时我真的害怕死了。后来跟着难民一起到了京都,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慈幼院。” “教教孩子们认字,给她们做点吃食,过得也还不错。为了挣点钱补贴慈幼院,我就去写话本子了。后来的事小织你也知道了。” “我原先是学法律的,没找到合适的差事,一只在家呆着。没想到来这里了,明明是不一样的文字,我却都能认得。”钟毓秀颇为怀念有手机,沙发的日子,但是又不是很向往。 “之前找你帮忙那事,应该是判官的活做多了,我渐渐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碰到了萧佶,噢,他在地下叫陆之道。”提到萧佶,钟毓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暖意。 “所以你不想回家了?”随着江玉织和钟毓秀关系越来越好,她本打算修复完社稷图,想办法送钟毓秀回去。以前是能力不足,如今她应当是能了。 哪知柔情蜜意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声音提高,“当然不是!萧佶好归好,但我也想我爸妈呀,还有你们这儿也实在太不便捷了。” 江玉织差不多能推测出钟毓秀话里的陌生词汇是什么意思,却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你们世界的……”钟毓秀向上指了指,做了个“天道”的口型,“他跟我说,我是被我那世界借给他的。” 说到借,钟毓秀表情古怪起来,“我还想说怎么就挑中我了,他说因为我家垃圾桶正好有个缝隙,然后就是我了。” 她话语里竟有些释然,“小织,我们那儿人可多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还是想回去的,他承诺我,只要我好好干,到时候会放我回家探亲的。我觉得他没必要骗我,我啥也没有,凭我自己也回不去,不然好好做判官,至少有个正经工作了。” “来日带着萧佶一起回去,我爸妈也不会在催我找对象了。” 江玉织看她有自己的打算,也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好奇些别的,“对象?” “啊,就是丈夫,夫君之类的。”钟毓秀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和萧佶说我的来历,我想成婚那日告诉他。” “你有成算就好。” “萧佶和我说过你,小织!你真是太可怜了!”钟毓秀把自己说明白了,心里没事儿了,情绪转化得也快,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快来让我抱抱。” 江玉织失笑,张开手臂轻抱了她一下。 又闲聊了一会儿。 下人在门外禀报,说是萧王回来了。 钟毓秀知情识趣地向她挤眉弄眼,“人家都来叫你了,快去吧。” “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备嫁吧!”江玉织被调侃,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前厅。 门上,柱子上都挂着红绸,贴着囍字。 白砚屏退下人,独自忐忑地等着江玉织。 “宫里无事了?” 闻声,白砚蹭的一下站起来,“无事了。” 他那紧张样,江玉织开玩笑似的说道:“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我……帝后大婚后,舅舅命我替他巡幸天下,你,愿意同我一起吗?以萧王妃的身份。” 江玉织迟迟不说话,白砚还以为她不愿意又不好拒绝,只想着若是有记忆的那个自己,应当被接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玉织不用为难……” “我没说我不去。”看他紧绷着,江玉织没忍住逗了逗他,“届时也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洞需要补的,说不准还有益于你恢复记忆。” 心情大起大落,要不是白砚身体好了,差点喘不过气来,“好,我马上派人去收拾行装!” “这么急?” “嗯,此行还有个帮舅舅整治各地世家大族的差使,我们暗中出行,明面上是一月后出发。” 江玉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我……先去让他们收拾了。” “去吧去吧。” 说着要走的话,离去的背影慢得离谱。 “白砚。” 身形猛地顿住。 “无论你有没有记忆,我们都没有分开的可能,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知道!”强装镇定的声音里,是几乎藏不住的笑意,连离开的脚步都欢快了很多。 …… 帝后大婚的典礼隆重盛大。 宫宴上,萧佶没待多久就走了。 让白砚替他被大臣们敬酒。 江玉织是郡主,本朝少有的皇亲国戚,位置还算靠前。 她还算有几个眼熟的,张大学士家的孙小姐张婉莹,如今是温家少夫人,还有禁军统领王知易家的小姐王皎皎。 轮流寒暄两句,便散去了。 昔日在左淮认识的欧阳广也来了,他现在是吏部尚书,多的是人巴结。 奈何这位欧阳大人甩开巴结的大臣们,只是向江玉织走来。 “襄宁郡主,许久不见。” “大人安好。” “生疏了生疏了啊,我把明泽看作子侄,郡主也是一样的。” “欧阳叔叔。”江玉织顺从地喊道。 “诶。我看你们好事将近,勿怪我多言。” “欧阳叔叔说吧。” “我算是看着明泽长大的,来日你们成婚,还要多顾惜他的身子,我瞧着,他是极欢喜你的,夫妻二人需得相互扶持的好。” 江玉织听出欧阳广的一番好意,点点头,“我都晓得。” “长公主当年怀着明泽,生产之日将近。她被敌寇追至左淮,躲了没几日,不知怎的又有朝廷的追兵来了。”欧阳广长叹一口气。 江玉织瞬间反应过来,追兵追的是何稷。 “长公主孕中颠簸,怀相本就不好。哪知府中奸细,暗害公主。腹背受敌,白兄和皇上都怒极了,领着残兵和支持他们的百姓,击退敌人。” “长公主的孩子本以为保不住了,最后还是平安降生了。”欧阳广脸上满是庆幸。 江玉织心知,其实保不住了。 “如今都要成家了。” 他们在这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白砚摆脱了敬酒的大臣,找过来了,“在说什么?” “说了些一你小时候的事。”江玉织诚实道。 白砚狐疑地看向欧阳广,“欧阳叔叔没说我坏话吧。” “你叔叔我是那种人吗!” “叔叔向来不着调。” “你这孩子!”眼看欧阳广气急败坏,又喝了不少酒,却又无处发泄,只能愤怒地捋了把胡子,跺跺脚拂袖而去。 江玉织无语,“你气他干什么。” “太医说他不能多喝酒,今日破例了。早点气走,也能少喝两杯。” “噗,那你好好说。” “若好好说,他便会道‘一杯,再来一杯就好’酒量不信,还得要喝。” “原来如此。” 郡主和王爷说着话,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其隔绝开来,无人再敢上前搭话。 …… 隔日。 宫中下旨,大赦天下。 册襄宁郡主江氏为萧王妃。 萧王替帝巡幸天下。 一月后启程。 …… 下旨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在路上了。 萧佶的圣旨上并未言明婚期,江玉织便和白砚琢磨着,回来后再泽吉日完婚。 从京都出发,走遍夏朝。 白砚的记忆在一步一步的复苏。 他们去了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 甚至还有社稷图诞生那片山林。 白砚总感觉还差最后一个契机。 他们又去了左淮,在海边遇见了化作人形的龙锦。 说了没两句话,江玉织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孩子,是孙婆婆的转世。 白砚注意到她的走神,“怎么了。” “我去那边看看。” 白砚扭头,只见一个卖枇杷的小姑娘,期期艾艾地看着这边,“好。” 小姑娘很腼腆,看江玉织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给你吃。” “谢谢你呀。”江玉织摸摸她的脑袋,接过枇杷。 “囡囡!怎么到这儿来了?”来人是个焦急的朴素妇人,看江玉织穿的不凡,唯恐孩子得罪了贵人,“小姐安好,孩子不懂事,若有得罪之处,小姐只与我说。” “无事,她很可爱。” 妇人很快带着小姑娘走了,走远了还能听到母女俩说着晚上吃些什么。 江玉织这才转身。 海边,龙锦不知去哪儿了。 白砚一人面对着她站着,等她走来。 “龙锦回海里了?” “嗯。” “我们也回去吧。” “好。” 说着好,白砚却一味地看着江玉织,面上是柔和的笑意。 “怎么不……”江玉织陡然惊觉。 “我回来了,玉织。”—— 作者有话说:主线结束了,正文也到此为止吧。 后续会有一些番外补充。 还有就是陆陆续续的修文啦。 没有存稿的第一本好说歹说是正文写完了,下一本开《无名山上有什么》,毛茸茸种田经营文,我将带着存稿荣耀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