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主一起精忠报国(女尊)》
1. 赌场
晌午,天蓝得透彻,丝丝日光无边温柔地照耀着小路,这是从令城通往桐木城唯一的路,道路窄小,两旁站立的树木却高大如塔,宛若两排哨兵。
一辆马车正疾步穿过这片树林,驾车的伙计一边奋力抽打着马,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两个外地人的谈话,她们出手很大方,本该是给一钱银子的差事,她们给了她一片金叶子。
季澄干脆地坐直了身子,后背倚靠着的绵绸枕头内芯太薄,那些凸起的木栏杆总是磨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小鱼微微一笑,她把自己的枕头递过去。
马车很快穿过树林抵达县城的门楼,季澄掀开车帘一瞧,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是从哪处起头,居然排到了城门口,看穿着样貌,应该都是本地人。
人流太盛,马车的速度只得放缓。
她们到了桐木城最大的客栈——云来客栈,也就找到了队伍的源头。
季澄一进客栈大堂,就看见了十个身材高大穿着银色衣衫的护卫,和一个奋笔疾书的蓝袍书娘——果然何燧先到了。
估计何燧在知县的户籍记录里没找到罗云充这个人,却又不甘心,召人来一一问话。
郝掌柜见又有外地人来住店,脸上的神情哭笑不得,她开口直言:“整座客栈已经被那位客官包下来了。”
“她给了你多少钱?”季澄扭头瞧见那蓝袍书娘每问完一个人,都要给出去五个铜板,忍不住笑了。
“一百两的银票。”郝掌柜双眸放光地望向她,似乎是想问问她能不能出得起比这更高的价钱。
季澄又笑了,她故意很大声地开口问郝掌柜:“桐木城里有没有镖局,有没有武行?”
“曾经有过一间武行,不过已经关门大吉,至于镖局……令城才有镖局,我们这儿太偏僻了些。”郝掌柜无奈摊手。
果不其然,那护卫里有两个人交头接耳了两句,紧接着飞速上楼去客房里报告她们的主子了。
二楼转角处的大门被谁轰地一声撞开,何燧倚着栏杆,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楼,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前台正笑得不怀好意的白衣少女。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想把我引去别的地方?你想都不要想!”
“我这可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季澄笑着回应她。
何燧翻身下楼,冲到了季澄面前,“你在哪,她肯定就在哪。”
“我根本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季澄坦然道,“我找人一向是随缘。”
何燧当然知道季澄说的都是真话。
她们俩都没见过这个人,何况这二十多年间,这个人又在只在琼州的桐木城露过一次面而已。
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要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何容易,她可以病了死了,改头换姓躲进深山,只要她想躲起来,总归是很难找到的。
“既然你来了,我还找人问什么话?只要跟着你找就好了。”何燧冷冷一笑,“到最后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这最好。”
“这怎么是最好?我找不到,却仍然能胜过你,你找不到,恐怕连前三甲都进不去。”季澄这话说得那么笃定,却又是那么轻描淡写,就好像何燧加上这十个精壮的护卫她都没放在眼里。
“你——”何燧怒气上涌给她一拳,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那挥出的一拳打穿了郝掌柜举起的算盘,郝掌柜“啊”地惊呼一声,堂里排着队的百姓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这剑拔弩张的两人。
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季澄已经在她一丈开外了。
“何燧,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你这花钱如流水……莫忘了你此刻身在琼州,若你没钱回京,我可不会借给你。”
“用得着你管?”何燧不甘示弱地回道,“你不如先想想今天在哪里落脚!”
季澄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像是好奇她怎么问出个这么蠢的问题,她向前几步走到郝掌柜身边:“掌柜的,你的私宅总有一二间空闲?我出这客栈房间双倍的价钱,能不能住?”郝掌柜很想立即答应,但是瞧见何燧双眸喷火的模样,默默低下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我给的不是银子,是金子。”
季澄从荷包里掏出五片金叶子,连着金叶子一起掏出的,还有一片锋利却又薄若蝉翼的小刀,闪着银光。
她把这六样东西依次摆开放在郝掌柜眼皮底下,郝掌柜瞧见那金的诱人白的渗人,赶忙连声应下,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
城里来了两个外地人,指名道姓地要找一个名叫罗云充的人,并且不惜花大价钱一一找人问话,这事儿不出三日已经传遍了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甚至连荼蘼山里的几座村庄也都在聊着,互相问——你知道罗云充是谁么?
可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过这名字。
接下来的几日,季澄一日三餐都用得很舒心,用完了餐就去城中心的茶楼里坐着听戏。
她知道何燧越是大动干戈,这想要藏着的人就越是不可能现身。
她得等她走了,她才好用她的方法去找人。
但她未料到这线索会自己找上门。
入夜时分,季澄正要睡下,何燧的侍从哭着敲响了郝掌柜的私宅大门,说是何燧在赌坊赌钱,欠下了几百两的债,那十个护卫也被赌坊专门请来坐城的几个令城镖局的趟子手制住了。
她被床帐外那人的哀求声扰得头疼。
“你让她先写个欠条,明日我再去收拾这烂摊子。”
“娘子她……她写了欠条,但是那欠条她们拿去后,过了一时半晌的,又说上面的字模糊得看不清,嚷嚷着要动手,现下娘子已经受伤,要是把命葬送在这里那可怎么……”
季澄听她这说法,真是困惑不已,难道是地头蛇聚集起来要讹诈她的钱么?
既如此,她还不得不去看了。
提着灯笼,出了私宅的门往西,再往下走一个坡,绕过四尺宽浑浊见绿的蓄水池子,一条暗巷出现在三人眼前。
外头瞧着像是木材铺子的仓库,可是内里空置的地方,通通摆上了红漆的竹制赌桌,拢共有七八张,被褐色或灰色的麻衫簇拥着,热闹,喧哗,像是一个吸满了人的精气神的漩涡。
外面的夜色有多黑,里面的灯火就有多辉煌。
郝掌柜很少来这儿,她赌运不佳,十赌九输,可她自知道季澄要去红蛇馆救何燧,一颗心扑腾得厉害,错过什么都不能错过看一场好戏,于是想也没想地就加入了她们。
何燧的武艺只能算是中流,她的那些个护卫功夫也都不弱,可是她们运气不好,今天碰到的是令城玄威镖局的三当家——胡熠,她的习惯也是带十个人随行,这些人都是镖局里顶尖的趟子手。
这两人的赌局瞧着摊子铺得太大,以至于好些本来要赌的人,都收起了赌兴,光顾着围住那两人看戏。
何燧的脸已经是惨白一片,她此刻左臂那一片的天青色云锦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了,原本为了华贵在花纹上绣入的若隐若现的银丝,被血染得分外突出,就好像是谁用渔网缠住了她的左臂。
胡熠正抱着一坛芳香甘冽新酒在独享,用的是比虎口还要小一圈粉蓝色的裂纹杯子,她喝得很是珍惜,双颊已经绯红。
她看见了季澄,也看见季澄眼中闪动着的复杂情绪,对着何燧哈哈一笑。“居然搬来了救兵,你早说啊,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我宁愿死了也不想她救我。”何燧大吼一声,伤口的血涌动得更急更快,突然蔓延到了心口。
季澄开门见山道:“先把欠条与我看一眼。”
赌坊的庄家,是个高瘦身材穿着深蓝色云锦的女人,眉眼一直都带着笑,见她只带了两人前来救人,倒也不设防,干脆地将那张纸递给她,语带嘲弄。
“你也看看这上面的墨迹,就只剩下一丁点,是她特意说要用自己的笔墨来写欠条,不是我们欺负她,这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这张纸上的字有问题。”
“我们都不知她用的什么东西!你说,是不是但凡这字迹消失得再晚半个时辰,这些银子就追不回来了?”
季澄瞥了一眼何燧,她明显是心虚,竟不敢与自己对视,那欠条上的字也是浅得不能辨认,她不由得继续问。“她一共欠了你多少钱?”
胡熠伸出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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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两。”
季澄沉默了,她也没带三千两。
她曾经答应过母亲不再去赌场,这次为了救人已是破例。
见她转身就要走,何燧着急了,她忍痛大声道:“季澄,若你肯救我这一次,我保证即刻就走,一分一秒都不多耽搁……”
季澄阴沉着一张脸,她对着胡熠似是万般无奈地开口道:“你要赌什么?我只会比大小。”
“那就押大小。”胡熠见她外貌衣着皆是不俗,想着又来了一条肥羊,脸上的笑容更加红润了,“把你的赌本先掏出来。”
季澄从荷包里先取出了十片金叶子。
“好好好,快开始吧!”胡熠笑着又喝下了一杯酒。
季澄淡淡开口道。“这骰盅若放入七枚骰子,赔率翻到十倍,你敢和我赌么?”
“有什么不敢的。”胡熠冷哼一声。
季澄让胡熠先摇,她后接。
第一局胡熠开出三十五点,季澄就正好比她多一点。
胡熠不相信了,她觉得她是侥幸,可是她们又比了第二轮,第三轮,她自己一直没能摇出七个豹子,这人虽然也没摇出七个豹子,可是每一次都正好比她多一点,就这一点,已经让她心惊——因为她知道这比七个豹子更难摇出来。
于是比到第四轮的时候,她将那坛酒的最后一口饮下。自己开出了二十一点,那位娘子又开出了二十二点。
赌债已清。
季澄的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她倒没有得意忘形,惯性地拂了一下自己的唇前,确认没有鲜血流出,才放下心来,她转向何燧,开口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又堪好能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听到。
“等你回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太女的表妹兼儿时伴读何燧竟然在琼州跟人赌钱赌到差点失去了左臂。”
“你——”何燧气得面红耳赤,她本来打算留在这里修养几日的,但是这些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不便多留了。
庄家刘东儿忽地开口道。
“这位娘子,你敢不敢赌王中王?”
季澄未置可否,刚才那算救人,这次又算什么?
刘东儿接着道:“十颗骰子,谁的点数大算赢,赢了有一百两,只不过——至少要能摇出五个六,才能算是赢。”
“不赌了,我困了。”
季澄打了个哈欠,她往外一瞧,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
“你不敢?”
这一声可真是清脆如玉。
季澄好奇地回头,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这赌堂里还设有一间内室,用粉色的珠帘隔开。
“霸王花,你要跟她赌?”
围着她们的人群中有人先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对啊。”
那人将珠帘拂开,首先映入季澄眼里的就是那杂乱而热烈的绛红色衣衫,上面染着的浅白色花形简直千变万化,一条黑色的宽幅汗巾子勾勒出细腰宽肩的挺拔身形。
脸是蜜一般的麦色,五官秀丽,一双眼睛,像极了狐狸,发髻梳得高高的,垂在脑后。
季澄有些困惑。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先不管男女了,他汗巾子上系住的小玉佩,不正是自己荷包上的玉扣么?可她的荷包还戴在身上呢,又没丢。
“敢跟霸王花赌,你准备输吧……”
郝掌柜小声地凑到她耳边嘀咕一句。
“是不是不敢?”
他走过时,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让他走到了季澄面前。
季澄又多看了他几眼,现在她很确认,这是个男人。
“这位郎君,你随身带着的玉佩,能否取下——”
“跟我赌啊,赌赢了就把这个给你。”
“霸王花”罗恪微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他嘴角的笑满是轻蔑,似是特地存了心思要激怒她。
“但是如果你输了,你就得跪下,跟我说——对不起,霸王花,我是一头没带嚼子的蠢驴,说话冒犯了你……”
季澄被他逗笑了,这一笑冲淡了她一半睡意。
“你说话一直都这么呛人么?”
2. 石头
两个人分别站在这布满了血迹和酒渍的长桌头尾,赌率还是十倍,但这回季澄只押上了何燧输给胡熠的那些银子,她自己的金子则妥善地放回了荷包里。
骨骰在盅内碰撞出如筛豆般的急促声音,他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又像是在招神般跃后几步,甚至还能在中途腾出空来朝她不怀好意地笑一下。
季澄漫不经心地摇着自己的盅,尽量不与他发出的声音相叠。
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寻常……
他先停了,故作姿态地打了个哈欠。
季澄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专心摇自己的盅了,随着这急促的脆声,脑中是如雷般袭来的轰鸣声,周围的一切她都好像听不到,看不见,她摇了百十来下,在选到了合适的数后就停了手。
庄家见她俩都已事毕,便走上前去,先开了他的骰盅。
是鲜艳的十个六,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切分好的糕点。
围观的好事者“啧啧”议论了一番,毕竟,霸王花的绝技也是难得一见,上次见已不记得是几年前的事了。
而季澄的骰盅,开出来九个六,一个五。
好事者谈论的声量稍微大了些。季澄绕过一个桌角,径直走向罗恪微,她用力钳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你手上戴的是磁铁,是不是?”
她松开了那只手,做好要开战的准备往后退了三步,面对面端详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
本以为他被戳穿后会愤怒气恼,或是词穷狡辩,却只见他将头僵着扭向一边,脸紧紧的绷着,脸颊也飞上一抹不甚明显的霞红。
季澄见他这般心虚,也不愿再遮掩了。她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输,特别是输给一些不入流的伎俩。
她面向所有人,朗声道:“诸位,你们想知道他为何能百战百胜,未曾失误过一次么?”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袭来,季澄知道他已经出招了,但是她比他反应更快,顺着他爪子的力道往下一钻,如幽灵般闪现在他的后背。
她的拳头直直打过去,那人侧头躲过,一瞬间已转身跟她面对面。
但她第二次出拳更快,指节触到他的睫毛,这本该是重重的一击,他的鼻梁将要不保。
可这拳头只是如闪电般在他眼前走了一个来回,趁着他紧闭双眼身躯僵直的当下,她不再跟他多纠缠,行云流水的一套点穴功夫,他就这么失了浑身力气,缓缓倒在她怀里。
还挺沉。
季澄将他略微扶正后,便从他的腰间取下了那枚玉佩,上面的蓝色绳结络子,瞧着黯淡褪色,已经有些年头了。除了打的洞眼位置不一样,玉的质地一样,颜色一样,都是月牙形,雕刻纹路也都是鲤鱼,甚至玉中心也有一条不甚起眼的淡青色的石脉。
“……”
季澄又看了一眼眼前的“霸王花”,难道这人和她有关系?
要么是和母亲有关系,毕竟这块玉也是她幼时从母亲那里讨来的。
胡熠和刘东儿都愣住了,因为她们俩出招动作之快,令围观者都有些猝不及防。
她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的。
“输不起了就要打人?”
“你怎么能欺负男人?”
刘东儿带来的几人突然动手,恶狠狠地举着棍子朝她扑来,季澄身靠长桌往后越去,凌空翻了个跟斗,掌心那长桌往前猛地一推,登时那五个人都被长桌边缘撞到滑出了好几米远,躺在地上哎呦叫唤,甚至有两个人还吐了几口血。
胡熠抽出配刀想拦住她,却被她一脚踢翻,这一脚的力度何其了得,自己这手本来也练过几年铁砂掌的,此刻只感觉经脉都几近碎裂,在余力的作用下痛得她直冒冷汗,脑子嗡嗡作响。
季澄见再没人敢拦她,又走向霸王花。
她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若他和罗云充有关,她此刻必须做些什么补救。
她伏在他耳边悄声开口。
“我并没有真的拆穿你的伎俩,这份恩情,你要记住。”
她给他解穴,那块玉佩也塞回了他的掌心。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俩,看这女人似乎是为了这块玉佩动手,但是怎么又不要了……“
“一百两银子,我付了。”
季澄从荷包里掏出金叶子,放在战战兢兢的刘东儿眼下,她不敢接,最后还是季澄将金子塞进了她衣领,她脸上的笑意淡淡的,像在诉说一件最简单明了的事。
“我们之间并无仇怨,对吧?”
“是……”刘东儿点头,但她不敢看季澄,只是不住地点头。
-
何燧没了银子再包下整座客栈,每天都得从季澄那里伸手拿一两银子的饭钱,季澄说过她什么时候走,再给她路费,可她不知是真的伤重还是置气,连着四五日都没有下楼。
十几日后,三辆华贵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云来客栈门口,原来是何燧家里又另派了一伙人跟着她,只是来得稍迟些。
何燧这下有人撑腰,腰杆又硬了起来,她命人在房中摆下丰盛的宴席,招待季澄和小鱼。
“你怎地不一起回去?我娘给我重新找了一个师娘,会使钩镰枪的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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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罗云充一人。”
“你那新师娘可有什么名气?”
季澄眼里只有那切块的酥肉,看也没看何燧一眼。
“司徒霁,现掌管着蜀中的兵务。”
季澄恍了一下神。
她想起了郁太傅说过的关于蜀地的旧事——萧家鼎盛时期在蜀地称帝,那地离得太远,又易守难攻,后来还是部下反水献上一张密道地图,才得以攻下。
那个反水的部下,就是司徒霁。
“那你现下是要启程去蜀地了?”
何燧得意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何燧带着乌泱泱的一伙人离开了桐木城,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季澄所到之处,仍然有人想上来套近乎,想用些无法求证真伪的线索换她一点银钱。
这次季澄之所以千里迢迢寻到这里,全是为了自己的抱负。
武状元已经搁置十几年未比,今年突然张皇榜广选天下武艺精进者,当今圣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是不是打算集结最好的精锐,连夜奔袭边关呢?
是不是从今往后不会再献岁币给北狄呢?
她想的是,无论如何,自己先入了圣上的眼再说,一切最好徐徐图之。
可这次武状元的殿前比试加了一门枪法,她的枪法平平,几位师娘的枪法也只是过得去,还是她偶然听郁太傅提起——永平十三年,有个叫罗云充的小将枪法如神,曾单挑过赫连御,未落下风。
这人原是母亲的部下,却不知为何弃了功名,隐居在琼州,地点不明,母亲的身体不好她不便问,于是她去问她的师娘们有关此人的底细,但她们却都讳莫如深。
至于“荼蘼山”这三个字,也只是她在万方楼花了五十两金子求到的小道消息。
季澄向郝掌柜打听起霸王花的事。
郝掌柜和她也混熟了,对她和她的金子,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桐木城旁的高山正是荼蘼山,里面生活着两个部族,莫奚族住在南面,以药材和耕田织布为生。
树族似是莫奚族的一个分支,住在北面,以采茶为生。
两个部族若要通婚,都只遵循一条规则——只能莫奚族的男儿嫁过去,不能让树族的男儿嫁给外人。
而霸王花罗恪微,他是莫奚族的人,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赶集的日子,才会下山到那个赌场坐镇。
这个族群的人全部都姓罗,说是女娲赐的姓,谁都不能更改。
季澄笑了,怪不得当时何燧找人的时候来了那么多人。
最难找的,就是这大海里的一滴水。
3. 瘴气
她们找了三四天,才找到一个向导愿意带她们去莫奚族的领地,只不过她不姓罗,姓陈。
山路陡峭,每上一步都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季澄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山,汗水滴到了眼睛里也懒得去擦了,火辣辣的,疼出了眼泪。
“剩下的路你们要自己去了,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如果碰到一块青色大石,记得往右拐,往有吊桥的那边走。”
陈娘子有些心虚地回她。
“我的屋子只在半山腰。”
“我给了你五两银子,你居然只给我带一半的路。”季澄没忍住还是发了脾气。
“上面,上面有毒蛇,你们自己小心。”
陈娘子看准时机往右边一窜,跳下坡去,原来那些草叶遮掩着比主路地势更低的一条小路,再往下就是一条浅溪。
她也累得满头大汗,可她更怕季澄找她的麻烦,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季澄的目光顺着浅溪的源头一直往上直至消失,路还很长,她虽然精力仍然充沛,可小鱼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你回客栈去吧。”
“啊?奴怎么能让世女一个人受这个苦。”小鱼说完这话,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还是季澄先扶住了她。
“不出三日我就会回来,放心,没什么能难得倒我。”
季澄干脆把她背起来,往陈娘子的方向去,走出树林后一片空地豁然展露眼前,不知是谁在这儿扎了稀疏的几间茅屋,屋旁还有一棵巨大的野果树,她左右看了一眼,却没搜寻到半个人影。
“你先在这儿休息。”
“好。”小鱼向她无奈一笑。
季澄回到了原来的主路,没有小鱼她施展轻功走得更快。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临近晌午,她有些肚饿,从怀里掏出肉饼准备开吃,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了一丛乳白色的迷雾。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身陷迷雾,若有人发射暗器她可真的躲不过,对于危险她带着本能的警觉,只得飞速往回跑,却没想到后面的雾气更重更浓,简直如同一堵白墙。
等雾散了就好。
季澄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可几息之间吸入的这些气,却让她的头脑愈发迷糊,她赶紧捂住口鼻。
面前雾里突然长出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衣袖,一个趔趄,她与那手的主人面对面几乎贴在了一起,那双眼睛黑得深沉,像是最浓的墨。
“季娘子,你万不该走错了路……这里的瘴气可比虎狼还要厉害呢……”
季澄想挣脱,手脚却没有力气。眼前只能看到一片红,一阵沉香混着松香的气息扑面,她被放在了谁的背上,接着便再无知觉。
-
季澄是被一阵浓烈苦涩的草药味儿呛醒的。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柩里,双手双脚都用麻绳系得紧紧的,耳边传来马蹄的哒哒声,还有河水的流声。
这木柩里还有一个人,穿着艳丽的一身红,正好与她的方位成对角。
季澄刚想开口,身下一阵颠簸,她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的稻草堆,那红色的身影走上前来,将她扶正了,很快又重新坐回原来的离她最远的那个角落。
书上总说——敌不动,我不动,可她极少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这木柩实在太像棺材了,就是缺个盖儿,而且这路十分坎坷,总是颠来颠去,明显是上到高山上的路。
“你要活埋我?”季澄问得胆战心惊。
“现在怕了?当时你乱说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怕?”他将头偏过来一寸,双眸直视着她。
他见她惊魂未定,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可懒得挖坑。”
季澄凝视着那双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眯起的眼睛,里面没有杀气,她只看到一点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她猜那带路的人准是受了他的指使。
罗恪微将头又偏回去,嘴里小声嘀咕着。
“你这个贼,乱拿东西……”
“明明都赌输了,还想拿走我的玉佩。”
季澄此刻命在对方手里,也只得借坡下驴地对付过去。
“但我并没有真的拿走……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不杀你,但你得教我赌术。”
他用那双晶莹黝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
“教会了我,才能放你走。”
季澄只好诚实坦白:“我有正事要干,以后再教你行不行?”
“什么正事?你也是为了罗云充而来?”
季澄见他还算讲理,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轻轻点头。
“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所有的赌术我都教给你。”
“你之前欺负我,我救了你,现在居然还跟我讨价还价?”
罗恪微冷哼一声。
季澄尝试着运气,可内力确实是锁住了一大半,这瘴气真是恐怖如斯。
她现在手脚都被束住,若拼尽全力跳出去,估计会滚得一身都是伤,而且——她不熟悉这山里的路。
似乎是看出季澄想走,他忽然捂住了嘴,似乎是怕自己会笑出声。
“你别想着要出去,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而且我们马上就要过一座吊桥,你如果就这么出去,会掉下去尸骨无存……”
季澄真是没招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沉着脸看着对面的人。
他没有看她,目光看向手里握着的她的荷包。
季澄如同福至心灵,柔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你的玉佩,因为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碰到跟我有一样玉佩的人,我得认她做姊妹。”
“你在胡说什么……”罗恪微愣住了。
“你取下我的荷包,看看你的玉佩,你看它们是不是一对。”
季澄微微一笑。
罗恪微照做了,两厢对比之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呼道。
“真的是一对。”
他思索片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这样像是对姊妹的态度么?当众给他难堪,还抱他,亲他的耳朵。
他想到了什么,脸颊迅速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玫粉色,看上去就像是涂了胭脂似的。
季澄见他态度松动,继续补充道。
“你一定是我母亲故友的孩子,我是姐姐,姐姐使唤弟弟那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总之你必须帮我找到罗云充。”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你找人,你教我赌术。”罗恪微没再犹豫多久,从腰间掏出弯刀,三下五除二地给她松了绑。
季澄终于能站起来了,她的手腕真是疼得厉害,幸好她随身带着药膏,伤明日就能好。
头顶的天空已经成了静谧的蓝紫色,一轮乳白色的月亮镶嵌在正中央,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马的脚步放缓了,她迫不及待地跳出木柩,清新的草木香和野花香萦绕在鼻尖,让她想起之前在庄内摘果钓鱼的日子,如果不是受他胁迫,这样的地方小住几日也是不错。
她又回头瞥了一眼木柩,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这马不需要人驾驭也走完了这条路,怪不得方才那样颠簸驾车的人却一点儿声音没出。
这条路确实不好走,如果没有他,自己不一定能到目的地。
心上的石头就这么落到了地面,兜兜转转自己还是到了。
武状元大比是九月十六。
季澄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她如果现在就能拿到枪谱,刨去赶路的时间,她还能再练四个月,时间是短,可是别的考生也是临时知晓银枪改为了钩镰枪,就这一门来说,大家目前的水准估摸着差不多。
“我叫罗恪微,你不要叫我霸王花了。”
被这声音打断了思绪,她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跟着他到了一幢木屋前,屋内灯火通明,木屋漆成黄色,如同地上长出来一个太阳。
她也干脆利落地回他。
“我叫季澄。”
她随着他走进屋内,这时自己的肚子忽然不争气的咕噜咕噜起来。
“二爹,你在哪里,我肚子要饿扁了!”
罗恪微一阵疯跑进了屋内,似乎是在里里外外的找人。
季澄往他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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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向瞟了一眼,将这联排木屋的格局一览无余,整体屋子像极了一个回字,回字中间的地界还是挺宽广的,堆了许多盆花草,还放置了一个扎好的秋千,月光洒下来,给草木青砖都覆上一层银霜。
季澄眼见着罗恪微从回廊里把他二爹搀出来了。
他二爹眼里就像没看见季澄一样,弄得她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
“这是你带回来的朋友?”
二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怎么带女人回家?”
“哦,我要从她这里学点东西,她可能会多住几天。”
“被你娘知道了可怎么好……”
“她现在跟其他女人住在林子里,不是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么?”
二爹不说话了,开始默默地走到内屋烧火做饭,于是厅堂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季澄想了一遍今天的事,估计从陈娘子带路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进到罗恪微的圈套里了,她心里忽地一沉。
“我的侍女……她没事吧?”
“就让她在山下等好了。”罗恪微满不在乎道,“她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季澄冷静下来再次尝试运气,也只恢复了一半。
她想到——自己不懂如何操控那辆木柩,也不知道路怎么走,即使恢复了,如何下山也是够令人头痛的。
此时罗恪微的二爹已经把菜和饭都做好了,台面上就只摆了两个菜,一个瞧着绿得发暗,还有一盘是红红的血丝一样的东西,虽然闻着香,但是季澄完全不敢下筷子。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试了一下,整个舌头像是被火钳狠狠夹住,痛得难忍,她立马吐了出来,给自己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水。
“这是二荆条……”罗恪微看见她辣到扭曲的面容,不禁笑出了声。
季澄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就着那盆青菜把饭三两下给吃光了。
氛围出奇安静,只有桌上的烛台在闪烁跳跃,季澄吃完饭的时候也没跟他说话,只是彬彬有礼地开口问了他的二爹自己该暂时住哪里,用哪里的水洗漱,随意收拾了一下就去睡了。
为了磨她的性子,她小时候被母亲带走在军营待过半年,尽管这住所是简陋了些,她却并不感到为难,起码这里清清爽爽,还带着木头的清香。
好像只是沾了枕头闭上眼睛眯了一下,门忽然吱呀一声,她刚睁开眼,眼前堪堪停住了一只手,瞧着是想将她拍醒。
“?”
“季娘子,我睡不着,我忘了问你磁铁是什么……”
季澄的心因为怒气越跳越快,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那是你做的东西,你问我?”
“那不是我做的东西。”
“明天再说行不行?”
他站在床边,穿着白色的里衣,领口有些松了,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不,我今天就要知道……”
季澄翻了个身,她现在很困,但是被他这么一折腾又困意全消了,脑子是清醒的,身体却懒得动。
“我说了你就会走,是么?”
“嗯。”
“磁铁不过也是石头的一种,矿山里采出来的,只是能够一头吸引精铁,没见过的人确实会觉得稀有,又或者是不相信。”
季澄迷迷糊糊地答完了,她感觉自己的眼皮现在大约有十斤重。
她等着他的脚步声响起,可是等了半晌,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她不禁扭头看向右侧。
月光入窗,撒在他背上,此刻他的头略微低着,发丝如瀑从双肩垂落,看不清神情。
“季娘子,那对玉佩的涵义是不是别的,不是你说的什么姐妹兄弟……”
他的声音真像蜜蜂一样嗡嗡地绕着她的头飞,加上困意,季澄只得敷衍他几句。
“你觉得是什么?”
罗恪微继续支支吾吾地说着话。
“那你明日……你想吃鸡还是吃鱼?”
季澄闭着眼挠了挠头。
“鸡。”
他很快两三步迈出了房间,顺带拉上了门。
4. 树族(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季澄就醒了,她的觉一向很短,出了房间门,眼前的便是昨天见到的那个露天场。
那回字中间的一个口,秋千上坐了一个人,他今天穿的不是大红了,但也是水红,衣衫上没有印花,袖口和领口都绣了些青绿色的纹样。
季澄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哪个小郎君是会穿着红配绿的,今日一看,真是如鲠在喉。
他居然醒得比自己还早……不过眼圈儿有些发黑,大概是一夜没睡。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学赌术?”
罗恪微就在秋千上慢慢地晃着,他浅浅地嗯了一声。
季澄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在罗云充没找到之前,我是不会教你的。”
罗恪微似乎就等着她问出这一句,他的双眸满是得意,灿然一笑,满腹的话随即倾泻而出。
“我昨晚上问了二爹认不认识一个叫罗云充的人,他说我大爹息雨就曾经用过一个罗云充的名字……真是太巧了。”
“不过他早就过世了,我没见过他。”
“你如果想去祭拜他,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他的坟……离这里很远的,在荼蘼山的北面。”
季澄震惊得说不出话,罗云充已经去世了,他留下的枪谱还在么?
“你爹他……怎么会葬在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他是树族人,他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树族,包括他这个人,”
罗恪微认真地对着她解释道:“不是嫁给我娘就算莫奚族的人了。”
季澄的思绪一时间乱得很,这样看来,枪谱要么在罗云充的墓地里,要么在树族人的手上。
不,还有一种可能,譬如在上京,人死之后的随身之物大部分会烧得干干净净。
若是书留着,她打定主意要开棺……所有人都会来阻止她。
最好的结果就是书还在,但是已经不知道堆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你怎么了?”罗恪微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他走到愣神的季澄面前,不解地看着她。“人已经给你找到了,你想干什么就直说,是报仇还是报恩?”
季澄面有难色。
“都不是,我来是为了找他留下的一本书,若是书已经毁了,我现在就要回家去……”
“什么书?”罗恪微有些着急了。
“他擅使钩镰枪,据说有一本枪谱。”
“钩、镰、枪?”罗恪微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说话的时候眉毛都皱在了一起,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这三个字。
她找了根树枝,在干泥地上给他画图示意。
罗恪微捂着嘴笑了一声。
“季娘子……这是小草……还是藤蔓?”
“这是钩镰枪。”
季澄想着或许他二爹能给她线索,径直往厅堂里走去。
堂里大门是敞开的,院子里平整锃亮的白色石头上晾晒着红艳艳的一片,石头四周的青草丛里,几只鸡正在啄食,没有人的身影,内屋的灶台隐约冒着热气和香气,她站在堂内都闻见了,但是也没看见他的二爹。
她自如地坐下,掀开桌上的竹编菜罩,果然是一碟白切鸡和两碗粥,那碟白切鸡码放整齐,鸡皮泛着油润金黄的光泽,还带着些许酒香。
这次没有二荆条了。
她忽然心有所感似的望向门口,从房屋左侧门口蜿蜒出的路被及腰的野芒草遮掩着,从悬崖旁拐了个弯朝左就不见了,看上去很是险峻,而更远的地方是被雾气环住的苍翠群山,看起来俱是十分陡峭。
这种感受真说不上来,就好像她变成了一块铁,而吸引她过去的磁铁,就站在山中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只有她心里知道。
“你二爹呢?”季澄倒是没忘记正事,问了他一句。
“二爹去给娘送干粮了。”罗恪微坐下来就拿着勺子开始往嘴里送粥。
鸡的滋味还真不错,鲜美厚实,季澄最后用了三碗饭,她想着吃饱了等下出门去探个究竟。
“你怎么老往门外看,我二爹回来估计还要两个时辰呢。”罗恪微不解。
“那边是什么地方。”
她指向那条路。
她记得上山的路大约在这木屋的右侧,所以那左侧的路,必定是通往另一个地方。
罗恪微咬着筷子,垂下眼眸,含着担忧地望向她。
“是树族的领地。”
“你真的要去找我大爹的墓啊?”
“树族人会蛊术,若是惹出什么不快,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有这么厉害?”季澄忍不住啧舌。
“当然,而且那里毒蛇成堆。”罗恪微见她脸上淡淡的,更想着夸大些,好让她知难而退。
季澄蓦地想起小时候自己曾被竹叶青咬伤的一桩旧事,那时她才七八岁,甚至连竹叶青是什么都还未知,后来只是呕吐了几次,爹爹问起她的身体她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在庄子遇见一条碧绿长虫,爹爹脸色惨白,好几日没跟她说话,所幸后续并无大碍。
蛇毒似乎毒不倒自己。
“你不是要教我赌术?”
罗恪微有些负气地撅起嘴,“你要是想去那地方看看,到时候回不来了还怎么教?”
季澄不愿再跟他多言语,三两步已经出了大门,她左看右看也没有合适的木棍树枝能拨开前方的杂草,索性就用双臂去开路,由于最近几日都没下雨,路面是踏实的,走起来根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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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劲。
“你又不认识路,怎么随便乱走,山里很危险的!”
罗恪微快被气哭了,一边黑着脸一边跟着她的脚步,他不愿她莽撞地一个人往前冲,但是他也实在是不想靠近那个地方。
季澄想说“我认得”,但是话又卡在了嗓子里,她沿着这幽深的小道一直往前,到了分叉也是盲选了右,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两块窄小的梯田像昆虫羽翼一样出现在路的两旁。
太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她仍旧快步往前走,直到额上的汗落到了眼睛里辣得生疼,她才停下来揉一揉。
她回头看了一下,罗恪微离她有百丈远,此刻跑得头发也乱了,额上的汗几乎汇成了溪流,在烈日下闪着晶莹的光彩。
“快到了么?”季澄只知道大概的方位,但是要走多久她现在有些拿不准了。
“走到日落……也……未必……能走到。”
罗恪微终于趁着她停下的这一会儿赶上了她,他弯下腰扶着小腿,累得直喘气,而脖颈上的汗,也都落入泥地里。
“那你先回去。”
季澄又开始往前走了。
“我不!”罗恪微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
两人就这么一直跑,跑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也就是在此刻,季澄才终于找到了吸引她过去的那个源头。
那是一棵高塔般的树,树冠巨大深沉,如同一片深沉的墨石,蛮横地横在半山腰,因为离自己太远,她估算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它脚下许许多多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矮房子,现在在自己眼里,与书桌上散落的方形白玉镇纸一般。
“你算得不错,果然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季澄无奈地摊手。
“……而且莫奚族人不能去。”
罗恪微实在是累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随后又是一阵懊恼,这件衣衫没穿几次,宝贝得很,现在不仅是被荆棘刮花了,也被地上的土和泥给弄脏了。
“去了会怎么样?”
季澄也在他身边蹲坐下来。
“去了就会变成树族的人,姓要改,名字要根据族长的意思改,从今以后要听族长的话……”
罗恪微答得很流畅,仿佛这些规矩,都在莫奚族人间口口相传,心内牢记。
“不过……也有些人活不下去了投奔她们,树族人是不会要的。”
“她们只要莫奚族健康的孩子。”
罗恪微说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冷颤。
季澄若有所思。
虽然自己不怕,但她深知要闯入这种神神道道的地方,比闯山寨,闯到战场上还要更难。
但是,自己都到山脚了,不上去看看又实在可惜。
5. 树族(二)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方才还晴朗的天,此刻已经乌云密布。
“得找个地方避雨。”
季澄想着找一棵大点的树,走出几丈远,才发现他没跟上来,仍然呆呆地坐在地上,她只好又折返回去寻他。
“你怎么了?”
“你的腿是铁打的啊?”
罗恪微瞪了她一眼。
“你要是再不走,就真的要淋雨了。”
季澄没好气地回他。
罗恪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嚷嚷道:“那你背我。”
季澄没想到他还真的就对男女之防全不在意,昨天深夜一个人来寻她,今天又要让自己背他。
“我才不背,要是被你赖上了可怎么好。”
“什么赖上……”
罗恪微不知是气急了还是怎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次因为忘记了捂嘴,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赖上你什么?”
季澄索性把话挑明了:“逼我娶你。”
罗恪微见她神情严肃,便不说话了,也不笑了,只小声嘟囔道:“才没有这回事……”
随后又是昂着头望向她。
“你就是怕这个才不愿意背我?”
“那你背我,我不赖你,总行了吧。”
季澄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突然间响起一个惊雷,紧接着是云海翻滚的声音。
她只好蹲下来去背他,果然是预想之中的沉,她掂量了一下,他的腿快赶上她的一般粗了。
他双手环住她的脖子,下巴也顺势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季澄在专心找能避雨的树,仍然是往树族的方向走着,最后竟然让她寻到一个神祠。
她没多想直接进了门,里面正中央供奉着人头蛇身的女娲塑像,下方是案桌,摆着香坛贡品,案桌地下隐约可见是白色石砖,铺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她把他放在了蒲团上,刚一放下来,就听见他哎呀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地跳了起来,飞速离开了那个蒲团,看上去没有一点儿腿脚不便的样子。
“我忘了我裙子脏了,神明莫要怪罪。”
季澄不语,她往外看,雨是越下越大了,已成瓢泼之势。
难道今日要在此过夜?
她伸手拉了另一个蒲团移到自己近处,坐下的位置正好是与他面对面,两个人挨得不远也不近,神祠内十分幽暗,只有两根蜡烛的光,忽明忽灭。
罗恪微瞥了一眼外面的雨势,他见季澄如此执着,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明天回去吧,山里夜路走不了,等明天回去之后我问问我二爹有没有见过枪谱,你先教我赌术,我娘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我——”
“除非我找到那本枪谱,否则我不会教你。”
季澄冷冷地拒绝了他。
罗恪微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
周遭有些黑,但是她能看到他的眉眼耷拉着,今早那种光彩照人的感觉不见了。
“你为什么非得学赌术,赌到最后,散尽家财家破人亡也未可知……”
罗恪微将头乍然转向一边,也就是神像的方向,似乎对季澄坦白,是他从不曾做过的事,他做得极为生涩。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叫我霸王花,因为从小我就和村子里的人打架,输了十回,只要赢一回,我就开心,那天算是没白过,后来我认了一个武行的师娘,整个寨子里的人都打不赢我了,我觉得很是无趣。”
“罗布有一天到我这儿来玩,我们在仓库里找到一副骰子,他说这个有输有赢,做不到一直赢,可以解闷,但是那副骰子却可以一直赢,赢来的钱,我会分给想分的人,分钱那一瞬间,比赢的滋味要愉悦得多……”
“你都把钱分给谁了?”季澄好奇地问。
罗恪微忽然笑了。
“谁需要我就分给谁,穷到卖儿的人家,缺钱去上京赶考的人,没钱看病的人,都分了……”
“不过,说起来已经好久没人跟我赌了,上一次赌,好像还是一年前……”
季澄一时语塞,她没想到这个混小子还挺善良的。
人若是逆着自己的天性去做事,只会有吃不完的苦头,他这么爱打架,无法乖乖安于后宅,其实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不过边关的刀剑不长眼,他倒也未必真的敢去。
“那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那本枪谱?”
罗恪微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他的双眸在一点灯火下闪烁着明亮热烈的微光。
“季娘子,你的武功已经高强到,我觉得桐木城和令城应该找不出来能跟你匹敌的人。”
“桐木城?”季澄被他的天真逗笑了。
她当然要跟全天下的人比,不会拘泥在一个小小的城里,但是他的世界,应该也就只有这一个小城那么宽。
“我要参加武状元的大比,今年的考纲由银枪改为了钩镰枪。”
“武状元?”
“嗯,当上武状元之后就能谋个一官半职的,若是今年北狄再犯边境,我想领兵出征去虎骸关……”
“然后呢?”
“生擒赫连御,夺回五年前大周被占领的疆土。”
季澄不知怎地,也把心里话全都说了,虽然这些话她也多多少少跟母父说过,跟姚朱和小鱼说过。
但是和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说,也是从未有过。
罗恪微听她说的这些人,这些事,好像悬在空中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虎骸关在哪个方位他都不知道。
可耳朵里听进的这些话语,却让他的浑身变得有些燥热,甚至他想现在跑出去淋会儿雨。
蓦然听她开口问自己话,心内又是一颤。
“你今年多大?”
“……十七。”
季澄想着果然他年岁摆在这里,估计还是孩童心性。
“我是十八,你若是称我一声师娘,明天我就开始教你。”
“什么?”
罗恪微觉得这称呼真是离谱,惊呼的声调高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刺耳。
季澄无奈摊手:“你拜师学艺总得叫声师娘吧,除非你能帮我找到那本枪谱,否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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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师娘,我才能教你。”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堂内也变得越来越亮,她本来也只是想逗他玩而已,忍着笑意往前走了几步,忽见一个人像座山似地立在了神祠门口。
定睛一瞧,是个腰间佩着柴刀的壮妇,眉毛,头发上都是水珠,褐色的麻衫衣服也被浸湿了,简直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显然是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了。
她望向季澄的眼神,沉重而锐利。
“就凭你,还想生擒赫连御?”
“怎么不行?”
“赫连御有三千个可为她赴汤蹈火的阎罗兵,大周有什么?等上了战场,你一个人再厉害,难道能凭一己之力去对抗三千人?”
“今日必定不行,但是将来,难道我不会有自己的亲兵?”
“有何灵武在一日,不可能会让你手握兵符。”
季澄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她也没细想怎么会突然碰到一个人要来跟她讲论朝堂之事,此刻搜肠刮肚想着反驳的话,只想要占了上风。
“她总会死的,她死了时局就会变。”
“太女身上流着何氏的血,除非何氏一脉断绝,时局才会变。”
那壮妇的眼神愈发沉重,眉间隐约有了些怒气。
“习武之人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偏偏又是那些关窍最能伤人。”
“你说的这些,郁太傅早就跟我说过了。”
“既然已经知晓,为何还要往前走?”
“拨乱反正是我辈之责。”
季澄撂下这句话便想着闪身出去,昨日瘴气的毒似乎还残存体内,不好硬碰硬,可是那女人却不依不饶,拳风从各个方位袭来往她前胸招呼,她一时闪避不及,顿时手肘立起护住,以肉身接下了一拳,到底还是稳住了身形,没有被打得后退一步。
但她也只给她一拳,就停住了,嘴里喃喃道。
“还算结实。”
季澄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即使是对朝堂失望透顶,也不应把这怨气撒在她身上,她既愤怒,又觉得惋惜,还有几分荒谬。
“前辈应该冲到虎骸关去,跟北狄人打。”
那壮妇的神色依旧是冷的。
“那时我们百战百胜,若他还在,阎罗军又有何惧?”
“两个将领合作本该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却离心开始争斗,把军队的人心都搞散了。”
“她们俩……一个已经封王,一个早早入土。”
季澄震惊地说不出话,她当然知道这人说的两个将领是谁,她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罗恪微,见他旁听得入神,脸上只当做观戏般兴趣盎然地看着,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她回头直视这频繁找茬的女人。
“前辈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那女人也是一脸坦然。
“给他守灵。”
雨已经停了,季澄眼见着那女人背着柴朝支路越走越远,背影在杂草间若隐若现,她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怎么也提不动沉重的脚步。
罗恪微咬着下唇,有些不安地开口问她。“还去么?走到那儿估计天都黑了。”
6. 树族(三)
季澄只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路越来越陡峭。
终于那高大到不可思议的,宛如神祗镇守此山的巨树出现在了正前方的高坡上,前头有数十间矮小狭窄的白色房子,透露着十分的诡异,不像是用来住人的房子。
四下安静到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微风吹拂树叶的哗哗声。
“不去了……好不好?”
季澄扭头看向罗恪微,他的脸庞此刻真可以说是惨白,却又偏偏迎着树荫漏下的落日余晖的金光,她居然从他双眼里看到了一种悲伤,一种只有在濒临死亡的人的脸上才会出现的深切悲伤。
“真的这么怕?”
季澄瞧见他这般惊恐的模样,心下叹息一声,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他抱住了,她能感觉到他在她怀里哭,却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毕竟他真正的父亲就是树族人啊,而且他们应该从没见过面才是,既没仇又没怨的。
“你这个坏女人,凭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凭什么?凭什么!”他忽然自她怀中猛烈地挣扎起来,出手的力气真不小,季澄只得把他放开了,又赶忙后退了几步。
她气极反笑。
“是你自己非要跟来,我可没有逼你。”
“还不是为了帮你收尸?”
“若是你昨天来得再晚些,你早就能收我的尸了!”
季澄见他状态好转,居然也能和她玩笑斗嘴,心上一下就松了,紧绷的弦也舒展开来。
她若有所思道。
“等我们进去了,不喝她们的茶,不吃她们的东西,好言好语的说话,看情形不对就跑,有何难的?”
“你跑得过她们的毒箭么?”罗恪微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他此刻眼眶通红,鼻子也是通红的。
“当然。”
季澄猜他到底还是想来的,若是真的不想,一开始也不敢跟着了,她环住了他的腰,带着他掠过那三尺见高的土坡,落在了那一片白色房子前方的空地上。
“来者何人?”
“在下有事要面见族长。”
噗噗的吹气声响起,一听就知道是在发射骨钉,她旋动身形,带着罗恪微后退几丈,停在坡的边缘。
骨钉不似弩箭可以连发,装好总要费上几刻功夫,她抓准时机一个闪身飞至那扇竹制栅栏的前头,直接将门一脚踢开,哨兵纷纷从竹楼上撤下,拿着半长不长的吹钉筒,站成一排挡在她跟前。
季澄慢悠悠开口道。
“对一个想买茶叶的客商,何必下死手呢?”
“我们都是约好在云来客栈见的,你不懂规矩能怪谁?”
那人将信将疑地收回了钉筒。
季澄回头看着罗恪微,她刚想开口让他留在外面就是,他却已经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侧。
不过片刻,传话的人回到了大门口,示意她们进去。
-
树族现任族长名瑜琉,是个男子,只在距离大门不远处的一个窄小的屋子里接待她们。
他连说话也是戴着棕丝帷帽,所以季澄根本看不清楚他长得是何模样。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季,四季的季。”
“不是为了茶叶来的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季澄愣了一瞬,直言道。
“我想知道你们十八年前拿走的罗云充的遗物,可还在?”
那帷帽浅浅地动了一下,仿佛是受到了什么触动。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
“要想让我回答问题,总是有条件的。”
“你要多少银子?”
“我要二十条水蛭,二十条蚯蚓,二十只蟋蟀,你可以慢慢给我,不必急于一时。”
“?”
季澄觉得这要求真是匪夷所思。
“可我只是想问有还是没有,你知道的话,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帷帽后的声音更加冷漠了。
“树族人不缺钱,你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
季澄离他很近,她也看见了他风一吹就倒的瘦弱身子,她在想用擒拿手还是点穴的招数制住他的时候,一阵嘶嘶声响起,她闪身躲过,原来是一只很小的赤链蛇,不知是谁想丢到她的背上。
她没再犹豫,先点了瑜琉的穴道,他一时身形不稳,帷帽往一边歪去,落下,露出的那张脸惨白得不像活人,脸颊瘦削,鼻梁矮小,两只眼睛大得出奇,眼眶深陷,瞳孔黑漆漆的,几乎快要从眼眶中挤出来。
她冷冷扫了一眼那些动作鬼鬼祟祟的树族人。
“你们再对我玩阴招,我就点他的死穴。”
这下那些人都不敢动了。
季澄从荷包里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了瑜琉的嘴里。
“不说实话,就别想着要解药。”
她解开了他的穴道,似乎是觉得这张脸实在是不忍直视,她重新把帷帽套回去了。
他嗓子里发出了‘嗬嗬’的怪声,一旁的族人赶紧递上一杯茶放到他手中。
他掀开帷帽,喝完茶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声道。
“不抓蟋蟀,若你能在子规塔里待上一夜,我就告诉你罗云充的遗物放在哪里。”
子规塔?
季澄想是什么地方,她望向罗恪微,他的脸色方才还是好好的,现在又变得很难看。
她后背站着的那人似是十分骄傲地开口道。
“你想看树族人的东西,就得做半个树族人,最下级的奴隶就是帮我们抓些小虫,略高一级的抓蛇,通过了三级试炼才能算树族的一员。”
“子规塔是第几级?”
“第二级。”
那族人几乎是和罗恪微异口同声地回了她这三个字。
季澄思忖道:这些族员看起来也不是多百里挑一的人,那些试炼估计也很儿戏。
既然罗恪微知道这些试炼,莫非他也差点成了树族的一员?看他这样害怕,说不定就是这几层试炼给他落下了深重的阴影。
瑜琉淡淡道。
“你还去么?”
“去啊,我带上他。”季澄拉上了一旁的罗恪微,她脸上笑意明媚,凝视着罗恪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诘问——你敢不敢?
罗恪微没有说话。
子规塔是一座用木头片子钉成的歪歪扭扭的塔,就立在那棵古树下,看起来像个大了许多倍的鸡笼,它没有底,人进去了只能站着或是蹲着,木头与木头的衔接处都有三指宽的缝,也就是说——你在塔里黑灯瞎火地待上一整夜,却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东西钻进来,爬到你的身边。
正是那种“不知道”,才最恐怖。
幸好今夜有月光。
季澄已经踩死了三只虫子,其中有两只是蜈蚣,一只是暗红色的蜥蜴,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你还怕么?再过两个时辰天亮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到这里来了。”
“我真是着了你的道了,居然会愿意,愿意……”
罗恪微释怀般轻笑一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一条手腕儿粗的三角脸长蛇刚在洞口探进半寸,就被季澄拿小刀插入了脑袋。
“你在害怕什么?”
罗恪微静静地望着她。
“难道你五六岁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什么都不怕么?”
季澄微微一笑。
“初生的牛犊,更是不怕虎吧?”
她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你若是把这些虫子放在婴孩面前晃悠,恐怕她们还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罗恪微沉默着,心里忽地一阵绞痛。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为这事儿难受过了。
在他六岁时,瑜琉找到他家里来,他还记得他的手附在他额上的感觉,冷得像数九寒冬里的冰雪,他记得他耐着性子跟他的母父说了很久的话,希望她们把他送给树族。
自己当时哭闹着把桌上的碟子杯子都砸了,说着如果把自己送走,自己一定会翻山回来烧了这座房子。
可母父却接下了银子,对他的撒泼一言不发。
他确实没挺过第一层试炼。
树族大门的那些白房子里放了饵料吸引蜈蚣,新来的需得在那里待上三个时辰。
他少时最害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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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蜈蚣,当然,他也很害怕瑜琉那张脸。
经历了这一遭,自此他再也没法从心底里敬重他的母父,可他二爹不知怎地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后来她们对他态度也变了,从一开始的不闻不问变成了惯着哄着,他要什么都给,什么农活儿也不需要他做,事情也都揭过去了无人再提。
季澄轻声开口。
“若是他明天不把枪谱给我,你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
-
一整夜待在塔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她们一直没有用过食物和水,瑜琉倒是遵守诺言,天亮的时候将她们两个放了出来。
她们绕着树根走,走出几百步后树干才消失在余光里,此刻路的两旁站着许多青色的房子,颜色由浅至深,而路的尽头的屋子更是绿到发黑,看起来只有半人高,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水井。
瑜琉指着尽头那间矮小的屋子,淡淡开口道。
“识踪蛊会认得已故树族人的骨肉和贴身之物,我们找到后会丢入往生洞,喂给那些盲虫吃。”
“这位娘子若想跳下去寻东西,在下是不会阻拦的。”
季澄缓缓向前,她警惕地探头过去,那坑洞里面漆黑一片,她掏出随身带的火折子照明,可无论怎么照,仍是看不清,她朝着洞口大喊一声,回声也是隔了好久才返上来,这个洞看起来深得仿佛能通向地心。
季澄愣住了——他真的是在戏耍自己,自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即使她抓到了那些蟋蟀蚯蚓蜈蚣,到了也就是这样一个坑在等着。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瑜琉。
“你不要解药了?”
瑜琉笑着轻轻摇头。
“我嫌我命长。”
季澄看向罗恪微,他也看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分外平静。
她知道自己无论再待多久,再怎么以手段要挟瑜琉,估计也是白费力气。
寻枪谱的事就这样草草收场,真叫人不甘心。
前方又来了四个树族人,手里都捧着吹钉筒,目光冷冽地望着她们俩,似是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她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右,那些针筒都对着她,不肯错开一寸。
瑜琉忽然伸出苍白的手,掐住了罗恪微的左胳膊。
“你呢?要不要留下来,你和她不同,我记得你本该是我们这儿的人,只要你点头,第三级试炼不做也罢。”
罗恪微浑身发凉,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自己都长大长高了这么多,他居然能将自己认出来。
“不要。”
季澄干脆利落地拍开了瑜琉的爪子。
“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走。”
两人一走出大门,门就嘭地一声在她们身后合上了。
季澄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漆黑的圆球,蹲下身子,将它恰好卡在栅栏之间,她的动作很快,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刚刚捡到的小石子。
罗恪微好奇地看着她,自己的腰又被她轻轻一带,从那高坡上落回原来的地方,在两人四只脚离地还有半丈高的当下,罗恪微瞥见了季澄的左手拇指轻轻一弹,那石子贴着地面擦过去,撞向那个她方才卡住的黑球,没有偏左也没有偏右,正中黑球的中心。
季澄带着他飞快地往前跑,几乎是逃命般地往前跑。
“嘭————————”
紧接着是离她们越来越远的尖叫声。
罗恪微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像是被震聋了似的,可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开怀地笑出声来。
“你……你炸了她们的门!”
“没有炸她们的茶园,算我仁慈。”
季澄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应该是已经跑得足够远了。
她收回了搂着他腰的右手,整个人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地上,看起来累得要命。
罗恪微蹲下身,双眸放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季澄皱起眉头,她现在嗓子真是干得冒火。
“你能把马车拉到这儿来,再把我拉下山么?”
“不能,”罗恪微灿然一笑,“我只能把你拉回家。”
7. 转机
季澄刚要开口,后头忽然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大概是距离她们三四丈远的位置,似乎是在说——哪来的动静?
她猛地坐直身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昨日碰到的那个女人,她左手拿着柴刀,右手放在额上,正朝树族领地的方向观望着。
罗恪微好像能看透她的想法,他站起身,跑跳着去找那个前辈,大大方方地开口了。
“前辈你是住在附近么?我们能不能向你讨碗水喝?”
“可以。”
她说的这话仍然冷冰冰的,脸上的神情却放柔了许多。
季澄已经恢复了大半力气,她快步走到她们俩跟前,对着那女人行了个礼。
“还未请教前辈的名字。”
“萧禄,草头萧,功名利禄的禄。”
季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家门和姓名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往前走了,瞧着是刻意想要和她们隔开。
她们俩跟着没走多远,就发觉萧禄的屋子走到了,像是谁特意用火在布满杂草的平地上烧出了一个圆,圆圈内的草比其他地方的草都要矮小得多,圆圈中心,那小小的茅草屋愈发死气沉沉。
等进了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两个破碗,其他的,就只剩下——一杆钩镰枪,枪头在这灰色幽暗的堂里像是一点清凉的月色。
季澄看得眼睛都直了,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萧禄这人肯定会枪法,而且应是在她的水平之上。
即使寻不到枪谱,能找她教自己两招也是好。
季澄忽然想到——她姓萧,难道她是蜀王萧氏的后裔么?
萧禄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举着水瓢给两个破碗都倒满了水,因季澄那激动的神情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她开口道。
“昨天我在神祠外可听见了,你想要罗云充的枪谱。”
季澄赶忙点头称是,她兴奋到连喝水都忘记了,还是罗恪微提醒了她。
萧禄似乎是有意卖弄,又或许只是想聊聊往事,总之她每说一段,都要饶有兴致地瞥一眼她的神情。
“他的枪谱你可用不了。”
“他虽然也擅使钩镰枪,但他的枪刃下数寸处带着活的铁制獠牙盘,是专门为了对付赫连御的禅杖做的武器。”
季澄脑中不由得勾勒出一幅画卷,广阔的原野上,两个人骑着马向彼此飞奔过来,金器碰撞的嗡嗡声响起,银枪与黑色的禅杖死死咬住彼此,铆足了劲要挑动对方落下马去。
“你要考武状元,考试用的枪可不是他的那种枪。”
季澄想着,两种枪法若都能学到就真是圆满了,可她得先顾着考试的事。
她的枪法学得扎实,再学钩镰枪应当是手拿把掐。
越想越是信心满满,蓄势待发。
“你不会要一直留在这儿吧?”罗恪微见她双眸痴迷,猛地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一旁,“你怎能如此信任一个陌生人,她昨天还对你那般不客气……”
季澄很快大力拍开了他的手。
萧禄抱着胳膊,冷声道。
“没人能留在我这儿,我没那么多东西来招待你们,你们俩现在就得给我滚。”
季澄见她话语冷冷的,可脸上却并未有多么不耐烦,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前辈,我可以给你抓野兔,抓鱼,抓蛇也可以,只要你教我两招。”
“我教你?我可担不起。”
季澄知她说的肯定是反话,这人吃软不吃硬,臭脾气跟自己有点像,可自己是勾栏瓦肆,皇宫太学里都待过的,总比她要脸皮厚些。
“师娘能不能跟我露两手?”
萧禄再冷的脸也被她这师娘二字逗得破了功。
“你师从何人?”
季澄干脆也不再隐瞒,她满脸自豪,如数家珍地报着人名。
“路什锦教我棍法,良桓教我使剑,潘河教我近身和轻功……”
果然,这话一出,萧禄看她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你娘不会是季淮——”
那雨字还没说完,就被季澄笑着打断了。
“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哪有那个福分当越王的女儿,我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在越王府里一起长大的。”
为了避免破绽,她又略带不平地骂道。
“那个世女,真是白瞎了那些那么好的师娘,她功夫也不好好练,天天就记挂着去桃花楼跟那些清倌儿厮混,又是去哪个赌坊赌钱……”
萧禄听她这么说,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冤家们,居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季澄的双眸亮晶晶的,满是祈求地望着她。
“师娘肯不肯教我?”
萧禄仍然没有应下。
“我听说司徒霁已经是何大将军女儿的师娘,她武艺高强又熟知兵法,我真是怕得……”
“你不必担忧。”萧禄的语气更冷了,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怒意,“既然叫了我一声师娘,就必不会让你输给她。”
“师娘。”季澄又涎着脸喊了一声。
萧禄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力道,点头,算是应下了。
罗恪微含着淡淡笑意凝视着季澄,体内像是有只熊在发了疯似地挠他的心肝。
“你不想着下山了?就留在这里了?”
“这里住不下第二个人了,只有一张床。”
萧禄的冷脸竟然覆上了一点粉色,她正对着季澄,皱眉继续道。
“你想学,每天都来找我就是。”
罗恪微这才放下心来。
他怕她留在这儿,过几日悄无声息地下山去了,自己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两个人沿着回路走,清晨的微风拂面,湿润醉人。
“你能再带我走一遍那错的路么?顺便再配一副能抵抗瘴气的药。”
“又要下山了?”
“小鱼还在半山腰,我答应了她三日后会去找她。”
罗恪微愣住了:“不会是那片鬼屋里吧?”
“鬼屋?”
“其实那边的瘴气,我听我二爹说过,只是偶尔有,而且片刻就能散去,但是有一年来了特别多外地人,她们没办法睡在街上,就只能在那片空地上睡,后来建了屋子,也就是那年的冬至开始,瘴气越来越浓,频繁出现,就好像是山神在特意阻止她们继续往上走,那些人不知瘴气有害,后来一个个都得病死了,没活过新年。”
季澄愣住了。
“那个姓陈的女人,难道不是你派来引路的?”
罗恪微轻哼一声,理了理鬓角垂落下来的发丝。
“我可没做过。”
“我那天去那儿是为了摘那棵老树的李子。”
季澄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等她回京城了她要烧三斤的柚子叶白天黑夜地熏,把这些牛鬼蛇神全部赶跑。
见她如此焦急,罗恪微直接套上车带她驶到了半山腰。
今日没有瘴气,却也没有太阳,那里的树林又实在是茂密,看什么都是阴森森的。
两个人从木柩里出来的时候,罗恪微忽然以极小的声音开口道。
“你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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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澄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令她欣喜万分又倍感心疼的是——小鱼还活着,坐在那块石头上,满是困意地望着她。
“世女,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枪谱找到了么?”
季澄赶忙用手去探她的额前,有些烫,不知是瘴气,还是感染了风寒烧起来了。
她将小鱼扶进木柩。
“枪谱被销毁了,但我找到了一个善使钩镰枪的女人,应该够资格当我的师娘。”
“太好了……”
“幸好你没去,那里的人都不像人。”
罗恪微静静看着她们两个,这木柩也是静静地停在路上,外面拴着的那匹马就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因这木柩一直不动,季澄也突然沉默下来,她思索片刻,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递到罗恪微手中。
“现在不能下山么?”
“不能。”
“现在呢?”
季澄无奈地又往他手里放了一片金叶子。
罗恪微将那两片金叶子收进腰间的夹层,脸上的笑淡淡的。
“那棵老树的李子我还没尝到……现下真是很想……”
季澄无语至极,他刚刚就能提的,现在她又要折返回去爬树。
这男人真是无理取闹,就是为了要劳累她,让她受一回罪。
她跳出木柩,飞快地赶路,飞快的爬树,又脱下外衣飞快地摘了一兜子李子返回木柩,因为想着要快,她甚至没来得及自己吃一个。
“现在能走了?”
“你们的右手可要抓牢了顶上的麻绳,季娘子,你更是要好好抱着那些李子,下山路颠簸难行。”
罗恪微见她又气又累,笑得更是开怀,他伸手扭动了后背的机关,前头的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终于开始走了,而且是越走越快,只要碰到略陡一些的坡道,三人就像筛豆子一样跳起来。
等行到城郊时,季澄的屁股都快被颠散架了,她紧紧抱着的李子也大都成了烂泥,重工织锦的白色外衣被李子汁液染成紫一块青一块的,惨不忍睹。
季澄无奈扶额。
“这李子吃不了了。”
罗恪微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小鱼困惑地瞥了一眼罗恪微的神情,欲言又止。
季澄只好随意找了一个泥坑把这包裹丢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前,也带上了洗不掉的血红污渍。
马车行至云来客栈的时候,已是下午。
她叫了店伙计跑腿,帮她们请来了医师。
在二楼的客房中,罗恪微冷冷看着季澄给小鱼喂药,那么地温柔谨慎,见了真是打心底觉得别扭。
“季娘子,她真的是你的侍女?我怎么看你更像她的侍女呢?”
小鱼听了这话,喝药的时候差点呛住,她神志还算清醒,接过了季澄手里的药碗,红着脸小声道:“我自己来,不劳烦殿下。”
季澄绕过屏风,走到那只有一尺宽的方形四柱桌前,桌上摆满了酒菜,她已经饿了两天,此刻没力气再跟罗恪微斗嘴,只想着用饭。
可罗恪微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她旁边说话。
“她不是你的侍女,其实她是你的侍子对不对?”
季澄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嘴里的鱼肉一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难道你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她想起他今日要她白爬树摘了一堆果子还毁了她一件外衣,本来要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却全都变了。
“是啊,我就是喜欢女人。”
8. 诀窍
“你,你在跟我玩笑吧?”
罗恪微惊叫一声,他看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怪物。
季澄没好气地回他。
“我为什么不能对我的侍女好?我没有亲生的姐妹兄弟,她和我一同长大,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照顾她,有何不可?”
罗恪微怔住了,双眼懵懵懂懂的,看着她如泄愤般狼吞虎咽的动作。
是啊,自己怎么像中邪了一样,一直在问呢……
他理解不了她们这样亲密无间。
他理解不了,是因为他也是一直都没有兄弟姐妹,母父就不提了,燕师娘虽然收他为徒,可武行里的人都是年长他许多的江湖中人,她们也不是他的朋友,唯一能聊得来的罗布也只是把他当哥哥依赖。
没有人对他如此温柔过。
他只是看了几眼就已经酸得不行。
“你不饿么?”
季澄看见罗恪微呆呆地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罗恪微突然笑了笑:“山下不安全,你还是快跟我回山里去吧……”
“怎么不安全?”
“那天你在红蛇馆碰到的人是镖局的人,之前你们人多,她们不敢来,现在只剩下你一个,说不定她们已经去令城找帮手了……”
季澄已经吃饱了,此刻精力充沛,也耳聪目明,她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脸上那甜丝丝的笑意逐渐褪去,到最后他低头,颇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后的发丝,一个愣神,鼻子已经被她狠狠掐住了,痛得他惊叫一声,差点流出眼泪。
“你真以为我是被吓大的?”
季澄轻轻一笑。
“要上山,至少也要等小鱼病好,还有等我找到一杆钩镰枪再说,否则萧师娘怎么教我?”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赌术?”
罗恪微揉了揉有些肿痛的鼻子,泪光闪闪地看着她。
季澄忽感心里一阵畅快,就好像事情已经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别无所求。
“明天就教,等我教会你我的秘诀,咱们就两清了。”
-
季澄拜访了桐木城唯一的一家打铁铺,她已经画好了图纸,那师傅说再赶工也需要五日,做枪缨的红绳好找,可她逛遍了杂货铺,布庄,珠宝楼,始终没找到漂亮的长翎。
一整天罗恪微都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一样。
“这很重要么?”
两个人此刻坐在路边吃茶,今日十五,是赶集的日子,有野鸡卖,却不是季澄想要的那种野鸡。
季澄若有所思道。
“没有人往钩镰枪上挂过翎,银枪才带翎,一□□过去时能先扫到敌方的眼睛,我只是想试试而已。”
罗恪微静静地看着她,眸里闪烁着微光,他很喜欢季娘子讲的这些学问门道,就像他一直都想知道那副骰子的秘密,却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两人又并肩回了客栈,一起用了饭菜,快入夜的时候,罗恪微拿着骰子,叩响了她们房间的门。
“小鱼娘子病好些了么?”
“快好了。”
季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骰盅和骰子,心下了然,她到桌前坐下,罗恪微也把门合上了。
“你先喊我一声师娘。”
罗恪微怔住了,他紧紧地抿着嘴,这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来,整个人委屈得涨红了脸。
“给我吧。”季澄费力掰开他紧握的双手,一共三枚骰子,她把其中一枚先挑出来,放在了罗恪微的面前。
“其实我没有诀窍。”
“你每摇一次,看着它的点数,记住它的声音,慢慢你就能记住一是什么声音,二是什么声音,先从猜一个骰子开始,然后是两个一起......”
罗恪微神情恍惚地在她对面坐下,他觉得很是荒谬,“声音不会不一样么?骰盅有竹制的,也有瓷制的。”
“每一种都要试,不同点数发出的声音是有规律的,只能你自己去记,毕竟声音无形。”
罗恪微惊呼着开口问:“难道你把它们所有发出的声音,都记下来了?”
他觉得季澄的记性真是恐怖,几乎等同于鬼神了。
季澄点点头。
“因为潘师娘就是这么训练我的,她让我记住敌人的掌风,拳风,剑风,从哪儿来,会碰到我身后的哪个位置。”
“那我还怎么学啊……”罗恪微有些想哭,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不是一星半点,他紧紧地握住骰盅,又不甘心地摇晃了许多下,可是怎么听,都是杂乱无章的。
季澄宽慰了他几句。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不过,你得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成这件事,付出的代价又是否能承受得起。”
“代价?”罗恪微不懂她所指何为。
季澄直言道。
“代价就是你的时间。”
“与其花在听骰子上,不如花在习武上。”
“我虽然只和你交过一次手,却觉得你也不输给那镖局的什么当家。”
罗恪微听得怔住了,一颗心滚烫得几乎承受不住,整个人好像浮在了云端,竟想着要说些反话来辩驳她。
“她那天是喝了新酿的酒,酒量再好的人,酒喝多了自然会慢些。”
季澄继续道:“喝酒误事,我将来的手下必定不能选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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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他,认真道:“其实你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天资聪颖,也够勇敢,再怕也不会临阵脱逃,如果去边关投军历练几年,未必不能建功立业。”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好似散发着淡淡的,太阳般的光辉,他再也听不进去她后面说的那些话了。
……天资聪颖?建功立业?
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他,他听过最多的话就是说他野蛮粗俗,说他太高太壮,完全跟温柔贤良这四个字没半点关系,将来必是没有女人肯娶的,他也索性不再去想嫁人的事,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抑制不住,偷偷的想。
然后季娘子就从天而降了,她比他想得还要好一万倍,就像是女娲照着他的心思给他捏了这样一个人似的。
只有一点不好,她眼里没他,心里也没他,她对其他人都是温柔的,仗义的,亲热的,可对他,她总是严辞拒绝。
当下这刹那居然对他这么友善温柔,自己的心仿佛被这温柔刀切成了一片一片,紧接着便是绵绵不断的热血,痒乎乎的,这感觉难受得他几乎要把手里握着的骰盅给捏碎了。
季澄忽地想起他说他自己认过一个武行的师娘。
“你学武,是自己要去的?”
罗恪微定定地看着她,算是默认。
“那武行听说关门了,那你的师娘呢,她后来又去做了什么营生?”
“不清楚,她带着几个姐姐走了,她……”
罗恪微说到这儿时突然顿住了,他后面要接的是,燕师娘跟他说她有大事要做,以后会风风光光荣归故里。
他忽然低下了头,心里疼了一下,因为师娘没带上他,他根本没有季娘子说得这么好……
季澄见他神情古怪,又哭又笑的,弄得她也颇为尴尬,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
罗恪微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他还以为她会接着说服他呢……
回到自己租住的客房,简单洗漱后,他静静躺在床上,没来由地开始想大爹的事。
还是四五岁的时候,他才从罗布的爷爷那儿知道自己的亲爹不是现在的二爹。
他后来有去问母父,大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们很不屑地告诉他,那个树族人息雨不过是个体弱的短命鬼。
当天夜里他罕见地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里的画面黑白,情节也是断断续续,有谁把玉佩塞在本来沉睡着的婴儿手心里,然后轻轻地,满是不舍地掐了一把他的脸,那孩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像个锥子似地刺在罗恪微的心口,越来越响。
他乍然惊醒,一颗心仍然在突突地跳着,跳得他生疼。
9. 蛇血
枪制好了,小鱼的病也好了。
季澄借着罗恪微的木柩装载了一车粮食,与他一道上山。
但是等真的到了罗恪微家门口,却不凑巧地发现——他母亲罗彤已经回到了家中,即使他家中真有几间空房间,她一个外女住进去也是唐突得很。
季澄想到萧禄还有张桌子,找罗恪微要了一床被褥,直奔萧禄的小屋,央求了她半天,最后才让萧禄无奈点头。
“你不嫌膈应,就住。”
季澄激动得仿佛要流出泪。
“师娘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时间不等人,她现在只需将萧禄的招式和诀窍心法都牢记了,等回到府中,再勤加练习。
为表诚心,拾柴火的活儿她从进屋的第一日起就揽到了自己身上。
今天是个阴天,季澄背着背篓悠哉悠哉地穿梭在林子里。
昨日她将萧禄给她的柴刀改造了一番,手柄拆了,系上麻绳制成回旋匕,途中她一直在抬头望树,如果碰到够长够直又不粗不细的枝丫,她出手一次,一日所需的柴火就足够了。
寻了这么久,没找到合适的啊……
她的视线转移到被树叶遮蔽分割的天空,想知道自己出来了多久,忽然瞥见一根直直的红黑相交的棍子,悬在墨绿色的树冠之间,也正好是前路的上方。
不,那是一条蛇。
季澄颇觉不可思议,更巧的是,她在这时听见了匆匆的踏着草叶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柴刀已经飞出,如同一枚暗色流星击向那条蛇的中心,它被整齐地拦腰砍成两截,一截“咻”地落在地面,另一截带着盘在树枝上的那部分,则是缓缓地往下蜿蜒,正好砸在了这个过路人的头上。
匕首打着旋儿回到自己手掌心时,季澄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
她被这声音惊得赶忙捂住了耳朵,这声音很熟,她知道是谁了。
罗恪微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上被溅到的蛇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季澄面前,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
“季娘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季澄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面上仍旧坦坦荡荡的。
“怎么可能,我都没看见来的人是谁,如果不是我,那蛇估计要落在你怀里,把你咬死了。”
这话找不出什么破绽,罗恪微却是越想越伤心,眼角泛出泪花。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沾到了蛇血,肯定洗不掉了,我想今天就开始学枪,但是我现在身上是臭的……”
季澄无奈扶额。
“我过几日赔你一身总行了吧。”
“可我现在不想再回去换衣服,太远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有干净的衣衫么?我能不能穿你的……”
季澄震惊了,他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不是到了不得已的衣不蔽体的程度,哪个男子会选择穿外女的衣服。
“好不好?反正没有人会知道。”
季澄被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弄得心烦意乱:“你的身量穿我的衣服会长出一寸,穿了绊脚。”
“那……我现在腿痛,你背我回家去。”
罗恪微理直气壮地对着她。
季澄感觉头痛:“我答应你就是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萧禄的屋子走去,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屋内,萧禄正好不在。
季澄翻找包袱,找出了一件颜色较深的衣衫递给他,顺带着瞥了一眼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服,皱眉直言道:“紫色是官服特属,今后还是别穿了。”
“我不。”罗恪微仿佛是在故意和她怄气,“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那你还换不换?”季澄真拿他没办法了。
罗恪微不再多说,从正堂的后门出去,在屋后把身上沾血的衣服换了,但他进来的时候,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螃蟹壳,甚至有些不敢抬头看她。
“……?”
季澄有些想笑,这混小子还有这样害羞的一面,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身量比她要宽,那衣服穿他身上有些局促,紧绷绷的,显得他前胸异常丰满,一道深沟从锁骨中心往下,隐入略显低位的前襟。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去看那个地方,淡淡开口道。
“不太合适。”
“嗯。”
罗恪微又拉开后门,穿回了那件带着蛇血的紫色衣衫。
季澄居然有些不敢往后面看了,方才的那个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见过不少类似的,可她看着他们那块地方就跟沐浴的时候低头看自己差不多。她碰到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像他这么壮这么饱满的。
不知何时萧禄已经挑完水,从灶台处进到厅内,她站在两人身旁,突然耸了耸鼻子,嘀咕了一句:“好大的血腥味儿。”
“是蛇血,东边林子里蛇实在太多。”季澄瞥了她一眼。
“你杀了蛇,是什么蛇?”
“红黑间色的蛇。”
“那蛇胆可还完好?”萧禄的眼睛突然射出精光。
“应当是好的。”季澄话还没说完,萧禄就冲出门去了。
“师娘要蛇胆……是为了做什么?”她对这行径有些不解。
“估计是要收好,拿到城里的药材铺去卖。”
罗恪微会心一笑。
季澄真的不明白,萧禄如果就待在越王府,跟她的几个师娘一齐为母亲做事,现在又何须为了几两银子而去掏死蛇的蛇胆。
仅仅是为罗云充鸣不平?
两人就这样静坐着,本以为萧禄过不了一刻钟就会回来,没想到,过了晌午也不见她的人影。
“下山去了?”季澄将手里的《武经总要》卷十五“啪”地一声合上,她瞥了一眼罗恪微,“今天你是学不成了,我送你回家。”
“……”
罗恪微无言以对,周身刺鼻的蛇血气味惹得他更加烦躁。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季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眼下两团显眼的酡红色很是怪异,可是蛇血不是无毒的么?她用手去试他的额头,发觉是凉的,她又扒开他的衣领看了一圈,终于让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像蛇的牙印。
一定是他在甩开那截蛇的时候,慌慌张张不小心压到了蛇头。
季澄完全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当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蛇毒的剂量微乎其微,要不然不会现在才发作。
“季娘子你在干什么……”罗恪微被她的触碰弄得有点昏头转向的。
“你中蛇毒了。”
萧禄不在,荒山野岭的也找不到第二个帮手,她只能先闪身到灶台一个来回,给他取了一碗水。
罗恪微半信半疑地接过水喝下,自己的脑子确实是有点昏沉,浑身发热,可是不至于是中了毒吧……
他抬头见她如此关切紧张的样子,他的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没事的,我们莫奚族的人,都不怕蛇毒……”
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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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见他状态确实不好,暗暗觉得不妙,先给他喂了一颗清心丸,过了片刻,他还是烧着。
她脑中回想起潘师娘教过的几个舒瘀活血的点穴功夫,于是把他摆正施了一遍,而他此时甚至都没有力气来挣脱她了,连直起身子都有些勉强。
她将匕首洗干净,又举着水瓢冲他的双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割破他的指尖放血,大约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只是因为放过血带了一点苍白。
“你醒过来了么?”
他拼命点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季澄,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连自己手指上的血和伤口的疼都浑忘了。
“季娘子,你救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季澄才不顾他刚刚病愈,干脆地把手抽走了,她见罗恪微几乎就要吐出那她不想听的四个字,瞬间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唇,阻止他开口。
“那件衣衫我就不赔了,我们俩谁也不欠谁。”
她把手指放下来的时候,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幸好他没说,要不然该如何收场?都不用师娘母亲给她提醒,她也深知有些男人不能碰,一碰就会惹出祸事。
“哦。”
罗恪微垂下头,理了理鬓角,他想他懂她是在拒绝与他相好,反正她拒绝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可是刚刚他不得已穿着她的衣服时,有些衣不蔽体,她明明是不敢看他的。
“你多喝些水,等毒慢慢地自己解了,幸好师娘今天打了水来……”
季澄为了这会儿能避开他,拿起水瓢起身到灶台处去装水。
萧禄是被什么拦住了脚步?怎地还不回来……
她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气,生气之余,又觉得荒谬好笑。
自己又不是没碰过男人,难道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么……
她回到桌旁,给他续了一碗水。
罗恪微的手有些发颤,只好双手端着碗,那水就从中央一圈一圈地震荡起涟漪,他忽然咧开嘴笑了。
“季娘子,你今后娶的夫郎,该是多么有福气的一个人。”
季澄无言以对。
她在京中的名声可坏透了,想娶个好点的夫郎也得等有功名傍身的时候。
也是因为突然想起——某个疯夫曾因她做的荒唐事拿着火把义正言辞地说要烧了桃花楼,方才脑海中盘旋着的挥之不去的旖旎画面,像水冲沙堆般坍塌消散了。
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季澄没回他,转而说起客套话。
“你明天再去城里找个医师给你瞧瞧。”
“嗯。”
罗恪微心里暖洋洋的,他虽然醒了,却仍是没什么力气,只能趴着,歪着脑袋看她。
“季娘子,你方才在看的是什么书?”
“你若要去投军,这个也得知道一二。”
季澄笑了笑,她把书递到他眼下,罗恪微虽然识字,书上的许多话他都看不明白,幸好有红色的小字朱批,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头晕,悻悻然地把书推过去还与她。
季澄淡淡开口。
“待我得空了给你订一整套。”
罗恪微咬着唇赌气道。
“不必了,给我也是浪费。”
“能看多少是多少。”
季澄将罗恪微送回家后,过了一整个黑夜一整个白天,萧禄仍然没有回来。
萧禄会去哪儿呢?依她的本事,总不可能在半道上被歹人拦住了脚步。
自己这个新认的师娘,可真是太我行我素了。
10. 同约
她先去了东边的林子,那条断蛇确实不见踪影,后又去了罗恪微家中,他问了寨子里的人,却没有人见到过萧禄,沿着山的主路细细搜寻也没寻到什么踪迹,最后无奈的两人准备到城里找一找。
街道上的人很少,云来客栈内也是冷冷清清,十张桌子里只有一张有人在用饭菜。
两个人累了一整天,叫上客栈内暂住的小鱼一起,摆了一桌子好菜,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也有新鲜的鸡和鱼,她们一边用饭的时候,郝掌柜就坐在那四方桌空出来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三个。
“霸王花,那群贩子要来这里收茶叶了,到时候你可得手下留情,要不然她们付不起房钱就糟了……”
罗恪微瞥她一眼,“我以后不再赌了。”
郝掌柜惊讶地“诶”了一声,她有百八十个问题等着问他,可一见他讳莫如深的神情,还是生生止住了话头。
季澄用完了饭,记挂着萧禄,便直接问眼前的郝掌柜,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大大的穿着褐色麻衫的女人,郝掌柜也是坦然,直言没看到。
休息了一晚,次日季澄她们三个去了赌庄,去了医馆,去了杂货铺,甚至去了青楼,但都没找到萧禄半分影子。
桐木城就那么大,再大就出城了。
季澄心内有些不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
三人此刻又回到了云来客栈,已经入夜了,客栈里只剩下她们仨围着一桌在用饭。
“难道她根本没到城里来?”
季澄想着她会不会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萧禄去了树族的地界。
“娘子你说她一夜未归,会不会,被山里的老虎吃掉了……”小鱼抱着胳膊,感到一阵恶寒。
“荼蘼山内没有老虎。”罗恪微瞥了小鱼一眼。
季澄没任何头绪,她认识萧禄不过半月,真的不清楚她平日里会去哪些地方。
郝掌柜捧着烛台走到她们身旁,出声提醒她们该上客房去,大门要落锁。
当她目视着那几人到了二楼,便和店伙计一齐把一张张桌台上还未燃尽的蜡烛吹熄了。
外头忽然刮起了大风,呜呜吹着,如同野鬼的哭嚎。
店伙计去合门落锁,钥匙似乎没拿稳,“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就在她弯腰的时候,郝掌柜没来由地再抬眸看了一眼门,门的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肩膀和前胸满是褐色泥土的女人,浑身鬼气森森,恶臭难闻,就好像是刚刚从土坑里爬出来的一样。
店伙计被这情形震住了,甚至忘了要拦门。
郝掌柜本想揶揄她两句,可是猝不及防地瞧见她背了一杆长枪,如果说这兵器没见过血,她是不信的。
“阿狗,你带这客官去二楼,让她随意挑一间房,后厨里还有热水,等下送到房里去……”
可那女人并没理睬她,反而是对着店伙计阿狗冷冷道:“我要酒。”
“萧禄!”
二楼客房拐角处的客房门开了,郝掌柜听见是那个季娘子的声音。
季澄的动作很快,几乎是翻身下楼的,双脚稳稳落在阿狗和萧禄的前一张桌子的左边方位,她望向萧禄的双眸里满是困惑。
“师娘,你去了哪里?我们找了你好几天……”
萧禄见季澄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也全当没看见似的,只朝店伙计阿狗使了个不耐烦的眼色:“给我酒。”
酒搬过来了,萧禄似是嘲弄般轻哼一声,她掀开盖子,先灌了自己三碗。
“找我?为什么要找我?”
“你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几天几夜不见人影,怎么让人不到处去寻?”季澄看见她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估摸着应是掉进了捕猎的陷阱。
堂内现在只剩下一盏蜡烛,季澄扫了一眼四周,找了几个还没被郝掌柜收走的光秃秃的烛台,汇在这张被四坛酒占满的桌子中心,借着更亮的光,她瞧见萧禄的脸上,身上并无血迹,不由得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萧禄把一坛子酒喝完了,才略带尴尬的,慢吞吞地开口道。
“被个老男人骗了,他曾经说过如果我拿到十九枚红环蛇胆交给他,他就会带我去见罗云充的墓。”
“谁能想到……直到今日他才告诉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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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族的人若是死了,尸体会拿来喂虫子……”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他真的死了么?谁死了他也不可能死的吧……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
季澄见她一身脏污,又想起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惊叫道:“师娘,你跳下去了?你跳进了那个坑里……”此言一出,罗恪微也是满脸震惊地望着萧禄。
“怎么?”萧禄不耐烦地反问。
季澄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
“所以那个坑里到底是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连白骨也没有。”萧禄脸上浮着悲哀的笑意。
季澄不由得瞥见她身后那令人无法忽视的长枪,心中暗道不好——罗云充的枪谱已经难寻,莫非萧禄也要走。
“师娘,你可是打算离开桐木城了?”
萧禄没有回答她,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桌上,桌上的碗也被震得弹起,溅洒出一片水渍。
罗恪微和小鱼也已经走到这张桌子旁边,他望了一眼郝掌柜:“今天晚上还有其他的人在此留宿么?”
郝掌柜摇摇头。
季澄想着攻心为上,拉着罗恪微的手带到萧禄跟前,郑重道。
“师娘,这是罗云充的孩子,他还没学枪,他一直在等你教他。”
她知道他或许是不想的,此刻只能拼命对着他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
萧禄缓缓将头抬起,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罗恪微上下,又伸手开了一坛酒。
“他跟我学枪?他学了能顶什么用?”
罗恪微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儿,真到开口的时候,心跳得厉害。
“我要跟她一起去边关。”
“你要跟她一起去边关?”萧禄的双眸猛得瞪大了,像是碰到了惊奇得不能再惊奇的事。
他望着萧禄,点点头。
“真是……真是……”萧禄突然开始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又饱含着悲凉。
等到笑够了,什么声响都已经偃旗息鼓,她看着季澄,苦笑着开口道。
“好,为了你们两个,我会多留三个月……”
11. 霞光
罗恪微把那些话都放在了心里,连着三日每日都赶来这个地方看着她们练枪,有时是带着一壶酒,有时是带着一条鲜鱼。
“……其实论耍枪,最基础的是刺击,加之拦,挑,劈,砍等动作,钩镰枪不过多了一个铁钩,兵书云——只合该在步兵埋伏骑兵时使用,可最趁手的就是最好的,我只会这个,我越是信赖手中的钩镰枪,它就越能读懂我的心意,以至于我自创了很多招式……”
萧禄说到这儿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脸突然红了几分。
季澄笑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想赫连御第一次看见罗云充用他自创的那什么枪,估计也是一时懵。”
“那你和罗云充比,他用他的兵器,你用你的钩镰枪,谁能赢?”
罗恪微好奇看着萧禄。
“当然是罗云充,他用的枪长九尺,重三十斤,若是一对一,只有赫连御可以敌过他,连越王也不行。”萧禄淡淡一笑,“但是若论行军布阵和兵法,他又不敌越王,所以我说她们俩谁也离不开谁。”
说到这里,她忽然长叹一声。
“……若是他还活着,五年前越王病重的时候,青冥关也不会失守吧。”
季澄不得不承认萧禄说的或许都是真话,可她胸中总是有些不平,在大周疆域内,母亲的功绩无人不称颂赞叹,在她心里,母亲始终是个完美的人。
罗恪微没想到他大爹不仅是个将军,曾经还那么威风,使用着重量着实骇人的兵器,自己听到的当下脑子“嗡”地一声,就像是谁在他头颅里敲响了一口钟,余音在他心里久久回荡着,不能平息。
罗恪微回到家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萧禄和季澄谈的那些话。
现在,他也需要一杆枪。
正好娘回来了,她不仅回家来了,还在陆续运木材进仓库。
罗恪微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思索着方法,娘虽然呆呆的,可若是木头少了,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他不想直接去问娘要,转身找了罗布,找了郝掌柜,最后让他在原先那由木仓改造而成的赌场内寻到一根够粗的牛筋木。
夏日炎炎,路也迢迢,他一门心思都系在那个距离他很远很远的小破屋里。
可是今日到的时候,屋内屋外他都找不见季澄。
“她去摘果子了,要下午才回来……”
萧禄站在破旧的门框中心,瞧见他一脸落寞地站在原地,像根柱子似地站着傻等,又在见到路的尽头出现季澄白衣身影的时候笑得分外灿烂,她心中暗叹一声,转身进了屋内。
季澄在离他三尺远的时候,伸手将那紫色的果子投掷进他怀中,正中胸口,他接着了,并无丝毫慌乱。
“你一直在看,学会几招了?”
罗恪微眼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就三招。”
“那你举□□我。”
她一个闪身到了门口,将萧禄的那杆枪交给了他。
“握紧。”
罗恪微迟疑着点头,他知道她已经看出他想学却不明言,他心头一热,蹲下身把怀里的果子堆在了树下。
两人在三丈之内的圆心里摆开架势,起先他的枪握不紧,季澄下一次腰便能利落地将他的枪踢翻,后来他终于握紧了枪,可无论怎么刺,她躲得飞快,滑得像条水里游的泥鳅。
等到她不想再躲了,伸手抢过,罗恪微连带着被她的力气掀翻,“嘭”地一声摔趴在地上,半晌没有缓过劲来。
“你没事吧?”
季澄伸手去扶,没想到他忽然跳起,枪杆偏中下的位置差一点就要拂到她的脖颈,她用肘去挡,又是猛地将他仰面摔在了地上。
枪缓缓从他手心滚落至地面。
此刻天空中已经升起玫红金边的晚霞,云是灰蒙蒙的,像棉絮一样。
“我方才那一下……并没有用尖刺你。”罗恪微就这样平躺着看着天空,还有季澄的脸。
他想着自己因为一输再输,意气用事想让她也输一回,但是……他却真的怕她因为刚刚他所做的事而厌恶他。
“我知道。”
“你惯会使诈,这样正好,到了战场上,至少能保住你的命。”季澄淡淡地笑了笑。
罗恪微“嗯”了一声,心中似有暖流涌动,他对着季澄伸出手,她便把他拉起来了。
他仔细地拍着身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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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草屑。
萧禄举着鸡腿,一边啃一边走到了她们两个面前,她一脸严肃。
“季澄,你不该欺负他……”
“你若真的想学,得要有自己的枪。”
“枪还没制好,我在等。”罗恪微脸上的笑意分外灿烂。
季澄无奈地笑了一声,萧禄说话确是有些偏心的。
萧禄把鸡腿啃完了,她对着罗恪微开口道。
“难为你天天来,今日合该让季澄送你回家,等你拿到了枪再来吧,这条路着实太长了。”
季澄觉得这提议也有理,之前罗恪微每次来都嚷着腿痛,可他还是每天都来。
她若是送他到家,那她岂不是要走一回山里夜路?
“我只送你到梯田那儿,其余的你自己走吧。”
罗恪微乖乖应下,他以前晚归二爹不会说他什么,可是现在娘回来了,他没法再在外边住。
季澄在前,罗恪微在后,这条路本来没什么人走的,现在也被她们俩踩实踩出了一条小路,在傍晚渐收的余晖下清晰可见。
他抬头望去,见到季澄的衣衫有些松了。
“季娘子,你好像瘦了不少。”
季澄点点头。
“没办法,我和师娘都不会做饭,膳食总归不是太合口味。”
她不知为何猛地停住了脚步,罗恪微差点一头撞上,只余了几寸而已。
“原来是只鸟……”
罗恪微抬眸望去,在密林闪烁着细碎金光的疏影间,有一团红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树上起了火,那鸟红冠红尾,身上的毛是浅绿色,闪着荧光。
这羽毛也太漂亮了,拿来制枪缨,是再合适不过。
季澄见罗恪微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奇地开口。
“你想抓它?”
她的回旋匕首寒光出鞘,可那鸟机敏得很,不等匕首刀锋靠近,已经长鸣一声飞向天际,翱翔在那片被树冠挡住的天空里,很快,两人视线里便只剩下了一个小红点。
季澄面上浮现一丝尴尬。
“若是有梨花袖箭,说不定还能抓到的。”
罗恪微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13. 野鸡
不出四五日,罗恪微就带着制好的枪来了,他的脸没留下什么显眼的痕迹,季澄这才松了一口气。
拢共加起来学了一月有余,季澄已探出萧禄枪法的虚实,萧师娘有自己的独门招式,杀敌的实招,耍枪的花招她都学了,罗恪微进步飞快出人意料,最好的时候能与她过上三个回合,他的力气比寻常男子要大得多,真当帮手也是合格的。
那些火红的摄人心魄的漂亮羽毛,季澄与罗恪微一起将它们制成枪翎,与萧禄过了几招,得到了她的赞赏,但萧禄使出的一招蟠龙探尾把这支枪翎搅碎了,她有些心疼,拾起碎片收在了荷包内。
又是一个傍晚,彩霞漫天,两个人练得精疲力竭,穿过那片林子的时候,脚步都放得极慢。
路走了一半,季澄忽感鼻尖袭来一阵浓重的酒味,她抬眸瞥见树下有一张半收口的棕色麻绳织成的网,里面裹着一只不知是死掉还是睡着的褐色野鸡。
应该是醉倒。
罗恪微喜滋滋地走上前将兜网拎起,他抖了抖网里的野鸡,确认它还活着。
“是你设下的陷阱?”
“对啊。”
他不禁想着,自己以前很讨厌这片森林的,阴森无比,现在倒非常庆幸寨子里的人都住在相反的方向,不会有过路人在此处拾走他的东西,也不会有过路人破坏他与季澄独处。
“季娘子,你瘦了太多,应当好好补补身子……”
“那就权当是离别宴。”
季澄的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姚朱不愧是她最信任的好友,已经派人给小鱼带了口信,六月三十的时候会派人来接她。
“离……离别宴?不是啊,这只鸡最多只能留到明日……”
罗恪微心中陡然一惊,他知道她迟早有一天要走,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六神无主。
“我已经跟萧师娘说过了,我随时会走。”
“明天来吃鸡是吧?我记住了。”
季澄就送他到了梯田小径那儿,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罗恪微提着野鸡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他记得季澄答应过他会带他一起去边关,他也问过时间了,今年她们会再见的,可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她要走,就感觉她化成了一缕握不住的青烟,抑或只是一场梦境,梦里有个人,赏识他,她们每天一起练武打闹,身上很累,心却满满地装着烈日赐予她们的无尽温暖。
回到家的时候,他仍然神情恍惚着,连在饭桌上面对二爹的话也是糊涂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个鸡长得真肥,我看就是十个人来吃都是够的。”
“要不要请罗布他们爷孙俩也来?”
娘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简短的嗯一句,饭用完了,罗恪微要回房的时候,他才听到娘开口唤他,语气波澜不惊的,可在罗恪微的耳朵里听来,娘说出的每个字都让他心惊肉跳。
“阿恪,前些天我听你说枪谱什么的,其实你大爹有给你留下过东西,就是门口那块石台,但是我和阿莲试过很多次,这死重的东西,抬不起,也敲不开,你要不要试试?”
-
已是初夏,日头毒辣得很,就是站在树荫下,身上也是汗涔涔的。
萧禄抱着胳膊,头稍稍低下,似乎在出神地着看地上的蚂蚁。
季澄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她感觉萧禄教的足矣,剩下的不过是继续苦练,一直练到大比前的最后一天。
她其他的兵书,刀法,棍法,剑法,负重等都练得不错,单就枪法可能没十足的把握赢过她人,可武状元选的是均优。
“罗恪微昨天抓了只野鸡,师娘你要去吃么?我预备吃了这顿就下山去,若师娘随我一道下山,我能接济师娘一二,不让你再住在这样破败的地方……”
萧禄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我不想见罗彤,也不想要你的银子。”
“今日别了,以后就权当没见过我,也不要向路什锦和越王提及你曾遇见我。”
萧禄这话说得十分冷硬,此刻她的模样在季澄眼里好像又变回那个初次见面立在神祠门口,淋着雨,浑身散发着寒铁般气息的女人了。
季澄背着枪刚走了三步,就听见萧禄大步走回了屋,“嘭”地一声把正门关上。
好歹是师徒一场,居然如此决绝。
她虽然很感激她,但除了银钱之外她也没什么可赠的。
季澄走到罗恪微家门口时才突然回过神来:师娘说不想见罗彤,那她又以何身份去见罗彤?
可她总不能不辞而别,毕竟下山路不好走,若不用老马和木柩,她估计要走上一天罢。
她抬眸望去,罗恪微坐在正堂里,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容,那餐桌边坐着他的二爹,还有他的母亲,那是一个看起来寡言少语的脸色严肃的妇人。
季澄不愿进,可他远远地看见了她,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此刻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令人有些不敢直视,偏偏身上红衣夺目,上有重工的绣花纹样,光是花的颜色就有蓝色,紫色和白色,整个人端得是艳丽如斯。
“季娘子,你先把枪放下,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季澄把枪随意地插在院里,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没走几步,最后停在了一块台面平整的石头前,她记得这是他家里用来晒那什么二荆条的地方。
“我娘说了,那是我大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罗恪微的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离开过,果不出他所料,她的眼睛突然迸发出惊喜的光,可紧接着,那欢欣喜悦又很快被压了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石头下藏着什么?”
“对。”
“可这石料看起来至硬至坚,你与我合力也无法搬走吧……”
季澄上手敲了两下,声音很闷,无法得知是不是中空。
她想起她仅剩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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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用在树族大门的霹雳弹,一时哑然,用在这儿正好合适。
都怪自己当时非要逞一时之快。
“你先看,今日我还要招呼别的客人。”
罗恪微跳着跑向了正堂。
季澄蹲下身上下左右端详了这石头许久,它的外表有被特意打磨光滑,如果只是用来晾晒的台面,倒也不必做这么多无用的事,季澄企图找到几个提示的小字,或者凸起的机关,却都没有,只有看似是被日头晒久而产生的缝隙裂痕,纤细得如同头发丝。
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没过多久她默默走到了屋内,不大的厅堂几乎坐满了人,不仅有罗恪微和他的双亲,还有没见过的一身灰衣骨瘦如柴的少年,在他身边挨着的是比他更瘦弱的男性长辈,他们后面还坐着一个年龄不到八岁的小女孩,眼神一直盯着那餐桌上被菜罩扣住的大盆野鸡汤。
罗恪微忽然站起身,对着他娘煞有介事地开口道。
“娘,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季澄季娘子,有一次我在林中被蛇咬了,幸得她突然出现,给我解的毒。”
“她今日便要离开荼蘼山了,我央求她过来喝一碗鸡汤再走。”
他这些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季澄不好多说什么。他二爹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了罗恪微的面子,也是什么都没说。罗彤沉默着点点头,似乎对季澄没有感激,也没甚敌意,就是淡淡的,那灰衣少年的目光倒一直在她身上,满是好奇。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到席面都散了,季澄终于硬着头皮开口了。
“太娘,在下愿意出钱买下院里的石头,不知多少肯卖?”
这称呼可以说是十分恭敬,罗彤却板起一张脸。
“那是我们阿恪的嫁妆。”
“十金也不行?”
“只能是嫁妆。”
不知是季澄的话惹得她不悦还是怎地,罗彤从饭桌旁边离开了,脚步之快,令季澄来不及出言挽留。
罗恪微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此刻他二爹已经从灶台处回到了正堂,似乎是听到了她们的话,他将手在围裙处擦了几下,随即开口。
“你想娶我们阿恪?可我们寨子的男人,一般不外嫁的,要嫁也是嫁到山的那边。”
罗恪微眉头紧皱:“爹,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好端端的不要说那边的事!”
“不是么?树族人有钱,又和我们本家沾亲带故的,嫁过去不会过苦日子。”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们!”
“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他们族里的男人过节的时候戴的金头面,城里有几个人戴得起?”
季澄噌地起身打断了这场对话。
“罗恪微,借你木柩一用,我得下山一趟。”
罗恪微怔住了,这结果他有预料过,但总不是他所期盼的,他望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猜不出她是真的要走了,还是只是想试探他。
14. 遗计
季澄径直往屋后的马棚赶,罗恪微很快追上了她的脚步,他伸手拦住了季澄给马解套的动作,急忙开口道。
“季娘子,你真是笨呀,就不能假装说要娶我,多留几日,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搬动它么?”
“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季澄有些无奈。
“我不在乎。”罗恪微歪头看着她,眸中流露一丝渴求,“而且,我的名声一直都很差……”
“山下有人在等我,我先露面报个平安。”
季澄只是见过他操控那匹马,她没有真的上手过。
思索片刻后,还是把缰绳递到他手里。
下山的路仍然不好走,更别说半路还下起了大雨,马蹄陷在泥泞里,速度变得很缓,罗恪微用夹层里的油蜡布挡住木柩的盖子,仓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朦胧的暗青绿色,如同在梦里似的,两个人的汗味儿和雨水味儿交织在一起,还有木头的沉香。
“你那儿漏雨了,挪开些。”季澄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向罗恪微的右侧。
这木柩的板子拼合的缝不是很平整,且他的位置比她要低一点,雨水都往那边汇去了。
罗恪微本来是和她坐在木柩两头,现在也只好到她身边去,与她靠在一起,此刻他的双眸被这周遭昏暗的光衬得更加深沉,看得季澄有些心惊。
他昂起头,一脸无辜地开口道。
“季娘子,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匆忙?距离秋分还有好久。”
季澄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他眼里明晃晃的情意,冷声开口:“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罗恪微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陈娘子的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季澄睁开眼睛直视靠在自己右肩的男人:“我只问你,你只骗了我这一次,还是她们诱何燧入赌场也都是你的谋划?”
罗恪微怔怔地看着她:“怎么会是我做的?我怎么指使她们?”
“但愿我猜错了——”季澄看着他,说出来的话没带半分情感,“何燧之所以突然去赌,是因为她的银钱不知怎地凭空消失了一部分,有能力躲过十个看守偷到东西的人,方才餐桌上那灰衣男子就可以,他的脚步完全无声,轻功了得,又能借你的关系让郝掌柜遮掩事情不至于败露。”
罗恪微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季澄沉默着,自己还要解开那石头的谜,其实不该在此刻拆穿他,可她不吐不快,就一股脑地全说了。
一直等马艰难行到云来客栈的时候,雨停了,罗恪微依旧没有开口再说一个字。
客栈二楼的那间转角房间门口站了两个黑衣侍从,房间里小鱼在,姚三也在,季澄见到她们几人的一瞬间,整颗心变得极为安定,当下真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可是自己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此行便能圆满。
季澄对着她们吩咐,她特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了去。
“小鱼,你将何燧的留下的墨给我,姚三再帮我采买些上好的纸笔,素布和红墨,对了,我还需要一把足够尖锐的镐头,若三日后我没有下山,找遍整个桐木城也要给我找到一辆三驾马车,行到荼蘼山山顶,可能做到?”
人离开后,季澄推开了客房的窗户透气,外面乌云惨淡,这雨还得再下几次,不知明日能不能上山。
门外忽然有人出声。
“季娘子。”
“何事?”
“你说的那些话,还作不作数?”
季澄转身几步,打开了大门,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想起他方才在木柩内不发一言,索性将他拉进屋内合上门,径直开口。
“你若告诉我为何要设局,那些话才作数。”
罗恪微小声嗫喏道。
“你一定不记得了,在祥云楼听戏的时候,你听了一句就走了……”
“祥云楼?”
季澄觉得这三个字好陌生。
罗恪微笑得很是勉强。
“我练了好几年,那是我第一次……登台。”
“因为你那副嫌恶的样子,我再也没去。”
罗恪微定定地看着她,那日他站在台上,望向台下的人群,眼睛里就只能看见她一个人,鹤立鸡群似地坐在中心,他忽然感觉心口怦怦直跳,嗓子发干,可是他只唱了七个字,她姣好的五官就拧在了一起。
季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因为这个?”
罗恪微点点头,她或许觉得这是小事吧,可是他后来辗转难眠,不知怎地心头像是燃起一团火,经久不灭。
季澄突然没那么生气了,就像是心里拂过一阵微风,把那些东西都吹散了。
就因为这牵扯出一长串事情来,她为他的算计而感到心惊,却忘了他算计的对象就是她自己,他想要报复,是因为她践踏了他的自尊心,还记得一开始在赌场,他说若他赌赢了,不要银子也要她低头认错。
季澄朝他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明显含着宽慰和释然,她忽然捏住了他的鼻梁。
“我不怪你了,只盼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以后别再对我耍什么心机……”
-
那块石头,季澄和罗恪微,以及她带上山的两个侍从合力抬起,慢慢拉动它往一个方向移,等到那块被压得平实没有长草的地出现在眼前,她们开始着手挖坑。
人多势众,加上罗恪微帮着她们胳膊肘往外拐,罗彤很生气,也只敢在一边大声嚷嚷:“都说了是嫁妆了,你怎么听不懂呢?”
季澄挖了一下午,却并没有真的挖到什么。
她又困惑,又懊恼。
“这真的是罗云充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罗彤站在一旁看,听她这么说,冷不丁地开口:“你怎会知道息雨曾经用过的名字?”
季澄坐在石头上,无奈地望着罗彤,她已经精疲力竭,懒得再解释。
罗彤的嗓门越来越大。
“你到底是谁?你进来也背着枪,莫非你跟那姓萧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季澄被她吼得心生厌烦,扭头看着罗恪微,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想到罗恪微的磁石手链和他的那些磁石骰子,彼时觉得不过是低级的千术,可是罗彤这么死板无趣,脑子里像缺根弦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做那骰子或收藏那骰子的人。
“你可认识这个?”季澄把自己的荷包放在了罗彤的眼下,她果然噤声,眼睛发直地看着荷包上挂着的那枚玉佩。
“这是阿恪的东西,息雨说一定要他随身带着,如果少了一日戴着,他就会死。”
罗恪微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他强装镇定地开口。
“母亲,我的玉佩在自己身上,她那块是她自己的。”
罗彤的神情像是谁给她来了一棍,她怔愣了一会儿,忽然开始上下打量季澄,开口道:“你要么娶他,要么认我做母亲,我才能把东西交给你。”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惊讶不已。
“什么东西?”季澄腾地站起身。
“也是一块石头,一块……垫脚石。”
罗彤对着二爹使了个眼色。
“桌脚下面的。”
他二爹双眸迷茫地进屋去了,过不了多久再次出现在众人眼里,他双手捧着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下两面平整,周围粗糙棘突。
“这个?”
“原来如此。”季澄一拍手,笑得很是开怀,“所以树族人收拾遗物的时候,唯一不会带走的,就是石头,对么?”
“你想到了?”罗恪微激动地贴近了她,他就知道她能想出来,有什么能难倒她。
季澄从二爹手里接过那块黑色磁石,她将这石头放在石台中心,果不出她所料,一股强劲的吸力仿佛黏住了她的双手,她开始用尽全力推动它,石台内不时发出“刺啦”的声响,仿佛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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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锈人偶在松动筋骨,最后这眼前大石台开始缓慢地裂开,就像是季澄给它劈下了无数掌,又像是谁拿着菜刀斜着将冬瓜切开,石料与石料滑动之间,露出了里面的芯。
整座石台如同一座棺椁,棺椁里是一层层累放的刀刻铁板。
“都是他的心血……”季澄感慨一声,每拿起一块都要仔细端详一遍,上面的图画都是讲那柄带着獠牙盘和活钩的枪。
她的手突然被罗彤摁住了。
“这都是阿恪的东西,你不能看。”
季澄直视着罗彤,这人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法讲的,她无奈开口道。
“好,我提亲。”
罗彤见她如此干脆果决,也突然笑了起来。
“那也要问问我们阿恪愿不愿意……”
罗恪微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季澄,他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执拗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弄得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现下数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看,就像是在他身上戳了十来个窟窿。
他现在浑身的血一半热一半凉,脑子也懵懵懂懂的,没等她们俩再说什么,就应下了。
“我愿意。”
罗彤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要写聘书。”
“我写。”
罗恪微诧异地望向季澄,现在她居然要给他聘书了,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不是落了把柄在他们手里?季澄会这么做么……她为什么会愿意这么做……
要来了两人的八字,季澄只想着速战速决,在桌上摊好用具,开始写聘书,第一张要用正常的墨,必得先让他双亲见过,看八字是否合,她打算找个借口把那张聘书烧了,第二张要用何燧留下的特殊的墨,那墨过一会儿便会隐匿字迹,她得一气呵成写完一张新的。
她只能庆幸虽然自己没定过亲,却见过姚朱是如何定亲的。
意料之外的是,她本以为会继续受到罗彤的刁难,可罗彤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跟着你,他的命能长些。”接着开口让二爹管这件事,自己则进了内屋,关上门来不见客。
他二爹见了聘书也没探究八字合不合,笑嘻嘻地来回打量着她,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知趣地递上了聘金,他二爹拿着这笔钱脚步利索地走了,一点儿没有迟疑,生怕季澄反悔。
“……”
季澄摸着下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于正式,这荼蘼山的罗家寨嫁人怎么如此随意。
罗恪微攥着聘书发愣,他怕捏皱,只捏住了一个小角,季澄轻而易举地抢过,她拿着聘书揉成一团,绕到里屋,走到烟熏火燎的灶台处下面,将纸团奋力丢了进去。
“不要!”
这一声叫得人心焦,季澄拦住了他想往火堆里扒拉的手,见他双眸失神,她本欲说“再写一张就是”,却气盛脱口而出道:“你知道是假的,那还留着做什么?”
罗恪微定定地望着季澄,愣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失焦的眼睛里,涌出来止不住的泪水。
季澄见状也有些慌,她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却见他颤抖着,一脸视死如归地松开了腰带,将衣领敞开,从那锁骨往下的蜜色的春-光便坦然地呈在她的眼睛里,原来他没有穿里衣。
他紧张得连说话也有些结巴。
“你,你不是很喜欢……这个?”
季澄深觉他的动作是如此笨拙,此情此景没有诱惑到她,可她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点痛,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她哭笑不得,开口道:“也不是很喜欢……”
罗恪微听了这话,呼吸愈发急促,眼睛又变得雾蒙蒙的了。
“你在口是心非……”
“方才那张字写得不好,我重写一张。”
她转身要走,却被那满面泪痕的男人抱住了腰,那躯体热腾腾地,如同一块烧红的铁,他将下巴靠在她的右肩膀上,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季娘子……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练枪……不会辜负你……”
15. 夏末
经过一月多的奔波,三人终于到了京城,姚三把她和小鱼送到家就驾着马车回绸缎庄去了。
越王府不算大,是昔日皇帝赐的一个三进三出的宅院,坐落在未央街的尽头,距离皇帝上朝的晟平城仅仅只隔了一条街。
她径直往里走,穿过一道道门廊走到院子的中心,已是盛夏,粉白相间的荷花挤满了眼前的小池塘,池塘旁边搭了一个大凉棚,爹和母亲就坐在里面避暑,只是爹坐的是藤椅,母亲坐的是木制的轮椅。
季淮雨才年过四旬,五官精致的脸庞,连一丝皱纹也无,可就是整个人透出几分日薄西山的倦怠,她用手接过夫郎慕青阳递过来的小块甜瓜,送进嘴里,嚼得慢吞吞的。
慕青阳笑着向她招手,她便乖乖地过去了,一副随意听训的样子。
“你走了三四个月……路上可是有事情耽搁了?还以为你来不及赶上今年的比武呢……”
“晒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定是疯玩了一场。”
之前几个师娘对罗云充的事只字不愿透露,季澄猜测这名字在府内实属禁忌,当时离开的时候只说自己是跟姚朱游泰山去了,并没有说枪谱的事。
“孩儿这次保准能拿第一。”
季澄重重地嗯了一声,又望向母亲,母亲也在看着她,她微笑着,眼中闪烁着光彩,那张略带苍凉的脸仿佛一张面具突然碎了,这一瞬间,她似乎变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在战场上屡建奇功的骠骑大将军。
母亲一个字都没说,可季澄心里知道。
她向母父行礼,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斜清阁,她先去到侧屋,那儿有个两人高的兵器架,件件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兵器,用起来趁手又威风,她将自己往日练习用的银枪从架子上取下来,将袖口里藏着的艳红色枪翎套上,左看右看,觉得甚是满意。
良师娘这个时候一般在喝酒,潘师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踪迹难寻,她去找路什锦,找她陪自己练枪法。
-
和煦的晨光洒在院中培植的两缸残荷败叶上,苦夏即将过完。
季澄攥着枪站立在堂中,她额上有汗,脸颊微红,穿着一身月牙白的短打,那衣服上未见一点尘土。
“跟你练完,我得去兵部点卯。”
站在她对面的是她从小到大最信任的师娘路什锦,师娘手里攥着的是棍,也穿着短打,不过是玄色暗纹,她的个子要比季澄略高些。
“徒儿的枪法比之昨日,进步了多少?”
“微乎其微。”
季澄笑了起来。
“再过十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近日一直在练举重,因为她真的按照萧禄所描绘的细节,加上枪谱里的绘图,找工匠定做了一杆铁枪,那枪上有数个活动的银钩,若真是按照枪谱舞起来,还挺唬人的,至少三丈内人鬼神都近不得身。
如今她舞起来并不十分灵活,总觉得是自己在被这枪牵着鼻子走,所以她也只试过一两次。
路什锦听完这话,眉毛皱在一起,往日随和雅致的面庞在此刻染上一层忧愁。
“你练那人枪谱的时候,千万别被越王看见。”
“哪个?”
季澄望向院门口,她惊讶地发现母亲居然没坐在轮椅上,而是立在门口,她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在做梦似的。
她印象很深,母亲是在五年前的某一日突然就无法下地行走,请了多少医师来调理,都是药石罔效,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母亲后背一直有赫连御禅杖打出的淤痕,自有始没治好过。
季淮雨看起来不仅病好了,力气也大了许多,她抢过正目瞪口呆着的路什锦手中的长棍,高兴道:“我昨夜用了潘河从息风雪山带来的人参,没想到睡到凌晨就醒了,感觉浑身都是力气。”
“我方才一直在看你们两个,枪对棍,两个人都耍得不错……对了,什锦你说的那人是指萧禄?”
“澄儿这枪法的路数,有一二分像她。”
路什锦不敢多说,也不愿对她撒谎,只讪讪道开口:“兵部今日要点卯,我先走了。”说完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头也没回。
季淮雨瞥了一眼她手中攥的枪,脸上笑意明朗:“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红色。”
“银枪若配着浅色,着实有些单调。”
季澄看着面色红润的母亲,心里的喜悦总夹杂着一缕担忧。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能有一时清醒,我很是满足。”季淮雨将手中的枪丢给她,又侧首瞥她一眼,示意她将兵器放回架上,季澄照做了,她跟着母亲的脚步去了疏影阁,门是敞开的,竹帘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侍仆璞忠如同一座石雕般守在门口,见她们两个来了,不声不响地将竹帘收起。
阁中浮动着淡淡的木头熏香,也有洒扫的水和尘土混杂的气味。
季澄不经常来这儿,她之前上课是到宫中太学,温习功课也是回自己的侧屋。
“潘河与我说了一下边关情况,霜州青州活下来的大周子民多数被编作奴隶,过得很是凄惨。”
季淮雨绕过那架黑漆檀木山水屏风,走到书案前,那里摊开了许多图册,在图册下压着一副墨迹图,上有圈圈点点,她从那书堆中抽出一本《九章算术》,翻到中间打开,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黄纸。
“目前疆域以虎骸关为分界线,易守难攻,在那儿开战,大周要以少胜多并不难。”
“真正难的是——我国军队若能行到霜州月牙渡,那里地势广阔又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水源,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图纸绘制的是改良后的床子弩和火冲箭,总能抵抗一二。”
“大周始终都没有一只军队能与阎罗军正面抗衡。”
季澄如鲠在喉,自己要面对的是母亲也觉得颇为棘手的敌人。
“我听路师娘说,白天两军交战时阎罗军不会出现,都是夜晚突然奇袭,天还未亮便返回营地,一人敌百,且很少负伤,故称阎罗。”
“她们练兵的地方十分隐蔽,那些年我派过无数密探出去,均未找到。”季淮雨目不转睛地望着季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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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有一天能找到她们练兵的地方,应该就能破解其中的奥秘。”
“也有探子说过是药物所为,但具体是何药物,又是如何做到这般奇效,再没有下文了。”
季澄点点头,之前自己一直在空想,真不如母亲两句话就给她指出了一条明路。
季淮雨将那张黄纸递给季澄,她小心恭敬地接过,心潮澎湃间,正想打开仔细看的时候,母亲却忽然咳嗽起来,她先扶住了母亲,可那接连不断咳嗽的震荡声却令她自身也开始颤抖。
璞忠听见了声音,急忙跑进来,可他天生哑巴,只能手足无措地守在一边,他在等季澄下令让他做些什么,季澄没看他,直截了当地背起母亲,她比她想象中要轻得多,仿佛就剩一具枯骨。
“我带您回去。”
行至半路,母亲的咳嗽声突然停了,季澄的心跳也差点停了,下一瞬自己的肩膀像是被什么濡湿了一大片,她顾不上会颠到母亲身躯,飞速地往她的卧房去。
慕青阳正在梳妆,见了她们俩这情形被吓了一跳,他利索地将人扶至床榻,顺带将手帕也递了过去,那块深红的血渍,澄儿一进门他就看见了。
可季淮雨眯着眼昏昏沉沉的,她没有力气再握住他的帕子。
爹的贴身侍从绿槐已经去临院的客房喊来了许医师,这下府内几乎是人尽皆知越王忽然病重,可她们也不敢进院落,只是聚在院门口担忧地往里张望。
很快路什锦,良桓,潘河都赶了回来,潘河一脸郁郁地守在门边,她大约知道此事与她找到的人参有关。
许医师又是扎针又是灌药,使出了浑身解数。
季澄和慕青阳守在床边,三个师娘围着桌边枯坐着,面容憔悴,几人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守了季淮雨一天一夜,到第二日的清晨,她仍然昏睡着。
“脉象平稳了些,多久能醒不好说。”
许医师眉头深锁,对着慕青阳郑重叮嘱道:“越王需要完全静养一段时日,千万不能受风,等醒来后,更不能忧心。”
慕青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木讷地点点头,双手紧紧地攥着季澄的手。
季澄忧愁地望着默默流泪不止的爹,她差点以为母亲今晚就要离开,幸好,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揉了揉枯涩的眼睛,起身推开门,看着外面的暖白的晨光,恍然间后背渗出无边的凉意,师娘们都聚在门口,虽然已经见过越王是身体好转了,可她们谁都没有走。
“何方楼可曾有医师揭榜?”季澄扫了几个师娘一眼,视线碰到潘河的时候,忍住了没有说些气话。
“你走的这几个月,来了两个,但她们都说……”良桓一咬牙,还是把话说完了,“她们都说越王寿元将尽。”
季澄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揪得她生疼。
大比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舞起那杆枪。
自己求的这个功名,是为她之前种种在京中出名的纨绔行径,她若不能有一二官身,朝中没有人会正眼看她,更遑论说继承母志,上阵杀敌了。
16. 摘星
一眨眼秋日已至,这些时日季澄为了专心练武,连姚朱三番四次来贴邀她喝酒她也一一回绝,她不忘挑了个日子去京城的春晖居转悠一圈,那里住满了要来京城比武的游侠和各地推举上来的武妇,大部分她都看不上眼,除了一个萧素娘,她的身形比自己要瘦弱,可她的力气比她要大得多,能轻松单手举起二人合抱的大水缸。
季澄还以为她文采方面要略逊些,可小鱼探见那女人直入八角摘星塔,与塔中的学子对答如流。
她坐不住了,让探子查明萧素娘的来历,得知那人正是昔日蜀王萧氏的嫡亲后裔。萧氏一族早已迁出蜀中,目前散落在秦岭以北的地方。
她默默等待着,文状元殿试,后是武状元的比试,这次的规则大半沿用了先皇定下的:武者需先比过文采策论,比过射箭负重,再在刀枪剑矛匕五种兵器中选一对仗,每个人都要比过五轮,不许取人性命,靠夺得敌方的头发和布料取胜,五人中选出一人,就这么重重筛下去,比了七天几十轮,选出了最后三人——季澄,萧素娘,还有何燧。
擂台就设在天子城楼脚下,百姓们在远处都能看到比武,但因八百禁军围着,觉得视野有碍的人只能挤到摘星塔里去看,那几日塔中状况甚至比文状元殿试前还要热闹得多,官家为了防止人群踩踏也是煞费苦心,又派来一百精兵守在塔的门口,每日只允许进多少人,到了下午,只出不进。
七日后便是最后的擂台夺钺,到那时,擂台中心聚着五座高大的松柏盆景,金钺就藏在某棵树中,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只能容纳一只脚,参赛者只要伸手去取,必然会将后背留在外边,给其余两人留下可乘之机,故结果属实难以预料。
见晖楼的三楼临窗厢房内,桌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热酒,姚三举止优雅地给她们每人盛了半盏。
季澄没喝,她在好好享用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鸭腿。
对面坐着姚朱,她今日穿的是松石绿的交领襕衫,腰间挂一柄白纸扇,一副斯文秀气的模样。
她伸手将那盅酒移到眼下,轻轻地嗅着酒中的杏子气息。
“你们三人的赌局开得正盛,一半押给了你,一半则押给了萧素娘。”
“押何燧的有多少?”季澄揶揄了一句,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一齐笑出声来。
何燧是何灵武的二女儿,季澄与这两人均只在市井有过数面之缘,从未开口说过话。
这次比武,季澄轻松击败了许多人,其中也包括何燧,所以她根本不懂为什么何燧能成三甲之一,她怀疑有些人被何灵武收买了,没来参赛。
五年前,母亲从青州回京述职的路上,突然病重,何灵武接替她赶往边关戍守,可北狄那边自得知了越王已离开边境,愈发肆无忌惮,在某个深夜发动袭击,一路势如破竹攻占了青州的重要城池,青州沦陷,最终大周以割让霜州为代价换取十年和平,在这份合约里,大周每一年都要向北狄交银二十万,绢十万。
后来何灵武回京,她的大女儿何勋接替她守在虎骸关。
季澄想起旧事,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那份合约已经过去了五年,若是今年北狄出尔反尔发起进攻,不知皇帝又要割让哪几块地。
两个人的酒都冷了,姚三拿了新的酒盏给她们盛好。
“明日如何应付她们两个,你想好了么?”姚朱夹了一块鸭皮往嘴里送,伴着一口杏子酒。
“想好了。”
“我在桃花楼订了金屋,明日过了殿试赐官,直接来。”姚朱对着她爽朗一笑。
季澄低头不语,佯装端详着眼前两个相似的青色酒盏。
姚朱的笑容竟然让她想起了某人,那人的笑靥明灿灿的,见了总觉得甜得发腻,已经离开琼州几个月了,可那股腻味依然粘在她心口,挥之不去。
-
翌日巳时的比武台上,三人安静站在树丛外围,随着礼官敲响铜锣,季澄向后退到台的边缘,接着奋力往前跑,脚尖轻点,她没有选择钻进去,而是赶在她们俩之前从外边跳跃进去,到树丛中心。
萧素娘见季澄先发制人,先给了何燧两拳,何燧流着鼻血跳下了比武台,跌跌撞撞地跑向了礼官。
萧素娘开始围着这几颗树转悠,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奋力将眼前的盆景连根拔起,扛在肩头甩了两下,泥土石子断叶纷纷落在了地上,并未瞧见金色的小物件落下来。
众人所见,都长长的惊呼了一声。
季澄很快听见动静,停在了离萧素娘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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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树梢上,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将手中金珠掷向萧素娘身后,可萧素娘并未理睬,举着树冷冷看着季澄的方向,将树如同一柄短戟般投掷出去,于是面前的四棵树都倒了下来,又是一阵呛人的尘土。
惊呼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着。
季澄已经落在了萧素娘的身旁,二人面前是五棵树的残肢断臂,台上简直乱得不成样子,如同被大风摧毁过的林场。
“现在能正面较量了?”萧素娘冷哼一声。
季澄对着她警惕地后退几步,对着礼官的方向举起手里的金钺。“不需要了,我已经找到了。”
“我要你跟我打一场。”萧素娘拾起地上一根树枝,直指季澄心口的方位。
她的脸色在季澄眼里,实在有些过于狠厉阴森了。
“用树枝?不如我们都用上彼此最趁手的兵器?离结束还有一个时辰,足够我们俩比出输赢。”
萧素娘没有片刻犹豫的点头,于是两人都走到了比武台的边缘,唤来自己的随从去拿兵器。
不出季澄所料,萧素娘拿的果然是一杆银枪。
自己让小鱼拿来的是带钩子的通体铁枪,她还没找人试过几招,今日就拿她试一试。
萧素娘的枪法霸道豪放,加之她身怀奇力,几乎每个季澄闪身躲过的那一步,下一瞬方才落脚的那木砖就被她的枪尖捅穿了,但季澄只是拄着铁枪跳来跳去,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出手防御,她想要彻底激怒她,逼她出杀招。
终于,萧素娘往后退了一步,她以枪尾立住腾空,向前朝着季澄正面飞踢过来,手中枪尾收回在空中调了个方向,如同追魂棍一般的招式,此刻枪尾已经成了枪头,正要直中季澄面门的时候,季澄不慌不忙使出灵蛇九转,枪尾攻击萧素娘的下庭,枪头的钩子旋转起来,化解了萧素娘枪风中的千钧之力,金器与金器泠泠碰撞,两个握住枪的人都在发颤。
萧素娘大腿吃了一击,此刻只能半跪着,她气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你好狡诈,用的什么兵器!”
“能赢你就行。”季澄的手都麻了,她冷不防地将铁枪丢下,稍稍转动了手腕便跳下台去,将手中金钺递给礼官,礼官敲响了铜锣,为她披上红衣,宣布她赢。
17. 赐官
宫人们在前头撒着鲜花开路,四个身着红袍的礼官站在车头奏着乐曲,从擂台到宫门口的路上行人无数,欢呼声排山倒海,季澄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一个鲜红的荷包从背后跳入她的视线,此时车马恰好穿过城门,人群被禁军拦住,她回头,隐约看到一抹紫色一闪而过。
季澄觉得是自己眼花。
一行人缓缓从宫门口行到了御花园,那些嘈杂声离得越来越远,等穿过了御花园,车停了,礼官示意她们下车步行,随着鹅卵石铺设的小道再走了半个时辰,四下愈发安静,只有鸟鸣声和落叶声。
最后她们停在了御书房。
一进门,季澄就被那熏香染得头脑昏沉,行礼赐座之后,她抬眸望向皇帝,皇帝曾亲自到越王府探视母亲的病情,季澄见过她两次,那张脸和她记忆中一样,和蔼可亲,温柔宽和。
太女也随侍在侧,她身着明黄色的凤袍,身量比皇帝要高一些,算来年纪已二十有六,她略过季澄和萧素娘,径直走到了何燧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她脸上的伤。
“阿燧,这是谁打的?”
何燧闭口不言。
“受点伤而已。”皇帝面上有几分不悦,“你若是真心疼,现在就带她去上药。”
“表姐守在边关,姑姑在家中赋闲,若儿臣不管她,谁来管?”
太女气鼓鼓的,一只手拿起桌上放着的第三个檀木官牌,一手牵起何燧,将她带离了御书房。
季澄瞥了一眼桌上的另外两个赐官牌,一个是正四品的兵部侍娘,一个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她记得路师娘也是昭武校尉。
皇帝无奈摇头,她先是赐了她们茶和点心,接着正色道:“这次召你们来,不仅是为了赐官,还有一件大事。”
“在青州与霜州交界处的丰水岭,出现了一个仙人洞。”
“据说那个洞藏有仙家典籍,却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
“季澄,你可愿替朕前往仙人洞,求得一二仙书,以佑国运?”
季澄发出勉强的笑声,此言辞恳切,她却无法应下,胸中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痛,难道皇帝选个武状元出来,就是为了带兵去找那所谓的仙人洞?
“民只愿率精兵五千赶赴边关突袭北狄。”
“不可!”皇帝说话的声调都变得高昂刺耳,“合约已订,此时毁坏谁能担得起这个后果?”
季澄咬牙离开了椅子,她跪下,将脊背放得极低。
“民恳请皇帝将民赐往边关,为国守疆土。”
“以你这般冲动好战的性子,朕怎么可能此时把你派到边关?”皇帝眉头深锁。
她见季澄抬起头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
“你从前那般荒唐,若真入朝为官,礼部尚书和太傅能给朕写一箩筐的折子。”
季澄被怼得哑口无言。
昔日她曾为了桃花楼的风芷荷与礼部尚书之女孙书惠设下赌局,逼得孙书惠背着乌龟壳在未央街走了一个来回,这件事牵动了郁太傅,两家定过亲,郁太傅的大孙儿郁宣因为此事独自一人举着火把跑到了桃花楼前街上,扬言要烧楼,最后季澄被她爹摁着去给两家赔礼道歉,可造成的后果就是郁宣在京城的天宁寺带发修行,孙书惠离开京城回去孙氏本宗——青州。
“就当个闲散的校尉。”皇帝话音刚落,她身旁的侍官就将那片檀木高举着,送到了季澄面前。
季澄沉默着接下了。
皇帝不再看她,转而对着萧素娘柔声道:“你可愿去往青州?”
“那里到处都是北狄人,行事切记万分小心,朕会派二十密探由你调遣,三年内可向谵州刺史支取钱帛,若是未能寻到,回京后,朕仍旧给你赐官。”
怎么出晟平城,从朱雀门走到桃花楼,季澄已经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街道已经挂起了一盏盏的明灯,未央街不设宵禁,勾栏酒肆全都开着,今日热闹得很,几乎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这几天的比武。
“你们说最后的擂台上,皇帝为何要放那几棵树啊,我们在外边根本看不清楚,要不是她们俩最后拿了兵器再比一场,真是没啥看头……”
“这越王世女,以前那般咄咄逼人,没想到武艺如此出众,果然是随了越王……”
“咄咄逼人?她干过什么事儿?”
“沈家的大女儿曾经跟她赌过一场,最后把府邸都赔给她了……”
“据说,她有一双天生的神耳……”
季澄面无表情地,像个站桩似地站在那儿听。
“武状元来了,快请进来……”
敷着厚厚白粉涂着红唇的风如桂将愣着的季澄拉扯进楼,刹那间眼前亮得刺目,无数琉璃盏发出的橙色烛光映照在墙壁镶嵌的花形金色铜皮上,她忽然腹内一阵翻江倒海,连带着头也是疼的。
风如桂瞧见她脸色不好,哎呦了一声。
“您没事吧?是不是累着了?姚家少东家给您订了天字一号的金屋,请了芷荷,梨浓作陪。”
季澄不喜别人贴着她,她很快甩开了他的手,弄得他一脸悻悻然,只能拿着团扇半遮着,这动作惹得季澄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身上裹着的艳红色绸缎可真是刺目。
一到了席面上,季澄就开始疯狂喝酒,一盏接着一盏,犹如要把前些日子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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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酒在这一次通通补回来。
“你怎么了?”
姚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摆摆手,想把不相干的人都撵出去,季澄却拦住了她的动作,她低着头,好似对着那碟子糟鹅掌在自说自话。
“奏……将军令。”
芷荷弹琵琶,梨浓敲小鼓,激昂悲壮的乐曲声响起,风如桂拿着团扇默默不语站在一旁。
“谁又惹你了?”
姚朱被她感染得自己心里也有些发凉。
“那位……不能说。”
季澄双肘撑在台面上,手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头痛欲裂的困顿模样。
“姚朱,你走吧,你们几个也都走,我今晚想一个人待着……”
姚朱暧了一声,她临走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契地拍了拍季澄的右肩。
季澄闭着眼睛假寐了片刻,厢房里安静地出奇,她本以为所有人都走了,一抬头,风如桂还在注视着她,那眼神里几乎可见一丝怜悯,她忽感后背一阵凉风吹过,把她吹醒了。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季澄惊异。
她认识风如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只当他是跟那墙壁一般无二的物件,他脸上的粉总让他的眉目变得很是模糊,记不清楚。
“是奴冒犯了。”风如桂行礼,躬腰转身慢慢退出了金屋,季澄后知后觉地走到门边,她看见风如桂从二楼上到三楼,回到自己的住所,途中似乎在抹着眼泪。
季澄饮过酒,现下脑子清醒却又昏沉烦热,她鬼使神差地循着他的步伐到了他的屋子,门紧闭着,季澄敲门的时候,指节发闷,她推测这扇木门之间用琉璃板子做了隔音。
“何事?”出来开门的风如桂明显有些慌乱,只留出了一道缝。
“你没回答我。”季澄也感觉自己有些不依不饶了,但她只是好奇。
风如桂惊呼一声,那门被谁轰然踢开,季澄瞧见离自己三步远近,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握着一把匕首,正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
“不许你再来找他的麻烦!”
“志儿!”
这一声冷喝弄得季澄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向那个黑衣人,身姿瘦弱,很明显是从未习过武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那一双眼睛,已经是惊人的漂亮,世间技艺最高超的工笔师傅也难以绘出这一双温润杏眼。
“她是越王世女,她没有想要找我的麻烦。”风如桂抢过志儿手里的匕首,这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俨然对他的莽撞很是不悦。
季澄冷冷地盯着他们俩。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在此时搅入别人的恩恩怨怨,扭头一声不吭地下楼去了。
18. 佳福
得知季澄夺得武状元却被赐官校尉,越王府内的人都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可只要走远一些,她就能听到她们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
师娘们并没有为她抱不平,安慰她静待时日,爹听了也只是苦笑,没再多问。
于是这几日她干脆把自己关在了母亲的书房内,专心致志地研究起边境的地形考图册。
璞忠蹲在门口,盯着小炉子上煮着的秋寿眉。
小鱼掀起帘子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张烫金红贴。
“世女,月彦帝卿递来了帖子,可主君这几日到庄子里查账去了……”
季澄咳了一声,算是应下。
自己再丢脸,皇家的宴会还是得硬着头皮去。
月彦帝卿是何君后所出,年龄在几个姊妹兄弟中排最大,今年已二十有六却未曾婚配,由于深得圣上宠爱,赐予他单独出宫建府。
此次季澄来参加的,便是他府邸落成的庆祝仪式,宴会摆在露天,女席男席隔得较远,位置就落在主位的两侧。
她与这些官员的孩子均是数面之交,只能认出个把人名,有人笑着走上前贺喜她最近被赐官的事,她也干笑着回礼。
台上唱着热热闹闹的折子戏,季澄盯着看了一会儿,没认出是《戏凤》还是《拾镯》。
“哥哥来晚了,可要罚一杯。”
梁靖月笑着离开主位去迎来人,那人半张脸覆着白色面纱,身着宽大的,深蓝与翠绿相间的水田衣,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
那些坐得离梁靖月极近的密友也都跟着闹腾起来。
“不如罚郁哥哥为你弹奏一曲。”
“是啊,好久没听到郁居士的琴声……”
季澄看着戏,总觉得哪儿有道凉飕飕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向右侧瞥了一眼,不知是那个所谓的郁居士,还是梁靖月。
“若要阿宣弹琴,总得有谁舞剑助兴。”梁靖月看着季澄,突然会心一笑。
“速去库房寻本宫的湛鸿剑。”他对着随侍高声吩咐。
这人是郁宣?
季澄顿感如芒刺背。
“武状元,可愿意为诸位舞剑一曲?”
她还在犹豫,侍仆已经把剑双手奉上呈在她眼下,看着即是有备而来。
戏台子上的人都散去了,给她们俩腾出了位置。
季澄笑了一声:“诸位真想看我舞剑?”
“不去戏台,寻到竹林去,不是更好?”
梁靖月怔住,没料到她要转移地方,看来今日想为郁宣出一口气,也是白做了准备。
紫竹林外秋阳灿烂,细碎金光洒在石桌上,郁宣神色淡淡地抚着琴,众人皆站在坡下看季澄舞剑,侍仆断断续续地搬来些椅子,凳子,可她们几乎都忘了要坐下,只是边看边和同行的人交口称赞。
“本以为竹林茂密,世女定会伸展不开,没想到啊……”
季澄权当自己见不到那些人,今日只是在家玩耍而已,她一手绕竹,一手挥动长剑,凌厉剑风带动翠绿的碎竹叶如蛇般疾速游走在她剑的尖端,一时兴起,就双脚踩着竹节往上升腾,婉若游龙,她踩在竹林顶上,竹竿弯折,她只让这竹子送了她一段路便飞旋着翩然落下。
“啊!”
琴声戛然而止。
这样惊慌的声音,不过是因为那根弯曲的竹子尾端几乎扫到了郁宣的头发,他本来精心整理的发髻被这竹枝子扬起的风和碎叶乱打了一通,变得毛躁凌乱,像个鸡窝似的。
季澄无声贴近了正在微微发抖眼眶通红的郁宣,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君后来了。”
“什么?”
果然下一刻,就有侍从跑着来报信说君后到了,众人赶去接驾,身着明黄头戴凤冠的何君后已经入座主位,他身旁跟着数十个宫仆,还有三个穿着素色缎子的年轻男儿。
那三人中间站着的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整理脖子上系住的淡绿色丝缎。
人人都下跪行礼,季澄也不例外,但是她很快就按耐不住,抬头望向那人,他神色漠然,似乎对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愿意分去一片心。
不仅是她在看,所有被赐了平身因而站起来的人都在出神地看着他,只因他那精巧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俊美五官,周身出尘的气质像极了庙堂之上的观音,将他跟前雍容华丽的君后和月彦帝卿的光彩都生生压了下去。
“父亲怎么把弟弟们也带来了?”梁靖月脸上的温柔笑意看起来古怪扭曲,明显是胸中燃着妒火。
“正好都见见人,嫁出去了不是更好?”
何君后宽慰似地握住了梁靖月的手。
季澄看着那人,那双眼睛她真的在哪儿见过,会是哪里呢……
他是帝卿,从小养在深宫,不可能是在太学,更不可能在市井勾栏吧。
梁靖月入座次位,他的帝卿弟弟们排成一排,如同上供般一个接着一个亲手献礼物给他。
“方才武状元在竹林舞剑,父亲没看到真是可惜了。”梁靖月故作惋惜地说。
“想看舞剑,应当召戏班子的武生,免得世女没轻没重,在喜宴上伤人见血。”
何君后这话冷冷的,一时间气氛闹得众人说话的声音都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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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靖月想到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开口道:“那就让她们演《凤还巢》,这凤子就让佳福来演。”
“臣弟不会唱戏。”
梁赞白直视着梁靖月,神情复杂。
“你没看过这出戏,不知凤子只需站在一旁乖乖等着将军来救而已。”
梁靖月没有睬他,向自己的侍仆慵懒招手,兴致勃勃地吩咐他去准备,明显这出戏他再也拒绝不得了。
季澄若有所思。
方才月彦逼自己上戏台舞剑,现下又逼佳福上台,难道这戏台他加了什么机关,偏要让谁出个丑。
佳福迫不得已上台,在角落寻了个位置站着,戏台的正中间留给两队身着黑衣的武生,她们开始你来我往的使着长剑,动作软绵绵的,即使那乐师吹奏的笛声欢快如奔腾流水,在座的人前晌已经观看过真功夫,皆兴味索然。
季澄听见一声哨音,湛蓝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丛黑点,她心内暗叫不好,顾不上自己的体面和这在场的所有人,踩着餐几往前跃去,将佳福带离了戏台。
那戏台有三米高,他根本不能往下跳,可走左右两侧的木梯又来不及。
果不其然,那戏台子下一刻不知怎么就塌了,戏台子是一层一层用木头搭的架子,第一层架子不深,可大部分人的脚被陷在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没来得及拔出来,成群的墨色雀鸟飞过,目标似乎是挂在四根台柱顶上的彩色绫球,可所到之处免不了留下许许多多的白点,惹得武生们慌乱无措地喊叫,举着枪奋力驱赶。
梁靖月眯着眼睛看着戏台旁的两人,一言不发。
众宾客也是目瞪口呆。
“……”
“这是怎么回事?”
“鸟是从哪儿来的……”
梁赞白低着头,忽感脖颈处一阵痒意,是身旁的女人将她用来遮掩的绿色丝缎扯掉了半截。
她摁住了她的手,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仍未见半分惊慌。
“世女知道,就不必再求证了。”
“他们知道么?”
季澄猜出佳福是个女人,可是,她更好奇的是她是怎么做到的瞒天过海,宫中那么多双眼睛。
“他们不知道,照料我的人也断然不会说出去。”梁赞白的声音很轻,她扭头瞥了一眼季澄,那双温润杏眼,季澄终于忆起是在哪里看到过了。
“桃花楼的风如桂,是你什么人?”
“好记性。”梁赞白莞尔一笑,话偏偏只说了这一半,她见那两个弟弟已经走回何君后身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19. 求亲
那天的宴会很快就散了,季澄回到王府后立刻派出了所有能派出的探子,收集到佳福帝卿的身世过往,汇集在一张纸上。
佳福是青州进贡的美人徐氏所生,从小到大一直都乖巧安静,至于她脖颈上为何挂着丝缎遮掩,那还是幼年时她与月彦起了口角,月彦失手划伤了她。
季澄哑然失笑。
青州……怪不得风如桂会那样看着自己。
他们应该都来自一个地方,他们是一伙人。
可是在青州沦陷之前,她就已经见过风如桂在桃花楼了,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他们想干什么。
后来她便不再去想这件事,因为一个月后,北狄派遣使臣到达边关,那几人身上带着拿火漆封住的新合约,说要面见大周的皇帝,何勋奏明皇帝后妥协予以通行,这仅有三人的队伍即将抵达京城。
在此时,风如桂辗转托了姚朱派姚三给季澄递信,央求她来桃花楼见一面,信中特意提到让她别带侍从。
白天楼内冷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偷听,但风如桂还是领着她去了三楼最里间的厢房,之前季澄一直以为那扇小窗是个传菜口,没想到进来后别有洞天,上下左右应该都贴了琉璃夹层,门一关上,安静得就像沉入了水底。
季澄入座,还没开口问些什么,风如桂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双眸噙着泪水,说出口的每个字听来都是椎心泣血。
“奴以命相求,求您救一个人。”
“合约里不仅提到要增币,还要和亲,是么?”季澄略带烦躁地转着手里的青玉酒盏,整件事总归是有些荒谬。
“为何梁赞白不恢复女儿身,这样你也不用求我。”
“奴这辈子唯一心愿就是带她回青州,若她恢复了女儿身,奴真的不知该如何收场……”
季澄警觉地盯着满脸泪痕的风如桂,冷冷道。
“她是圣上的孩子,你凭什么带走她。”
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诡异了,特别是在她说完这句话,风如桂愁云惨淡的神情,加上了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心虚。
“除非她不是圣上的孩子,毕竟,她跟她的姊妹兄弟长得都不相似。”
季澄心头一惊。
混淆皇室血脉,这可是要杀头的罪。
“我为何要帮你?”
“殿下,那阎罗军屠了青州几万人性命,奴虽卑贱弱小,却也时刻不忘要报这血海深仇……”
“其实,奴在不久前刚探得一点阎罗军的秘密。”
他想着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迟早有一天他会全部告诉季澄。
“她们能够以一当百,其实是服用了一种药物,这药物能让人力大无穷,且不知冷热,不惧疼痛。”
“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季澄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奴虽没有能力拿到这药,却知道有谁也私藏了这种药。”风如桂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季澄的神情。
“天胡城曾经的守将——唐尧。”
季澄怔住,这人在当时青州沦陷时就投降了北狄,后来还入赘了北狄的王族慎氏。
风如桂的消息准确么……可这消息即使准确,将来能不能派上用场,不好说。
“这些事,姚朱知道么?”
“此事除了徐侧君,就只有您知道了,人人都说越王世女顽劣,可是奴看世女明明是侠义心肠。”
风如桂含着泪花的笑十分动人,若是年少些似乎也称得上绝色。
“万望世女出了这个门,别跟任何人提起,奴的身家性命都在您身上。”
她思索片刻,放下了手里的酒盏。
“你的这个忙,我帮了。”
季澄一刻也没有耽搁,她先回越王府取了玉牌,再赶赴晟平城,一路快马穿行,终于在宫门还没落锁前求见到了皇帝。
皇帝正因为北狄使者的事儿忧虑着,现下是前进不得后退不得,那合约的内容没人知晓,若是太过,她还有何尊严去面对天下人。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手里的折子。
“毛毛躁躁的,有何急事?若是又想说领兵出征的事,不必再说,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季澄直起身子,她神情严肃,绝非是在玩笑。
“臣要求娶佳福帝卿。”
“他?”皇帝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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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转述月彦开府那一日季澄的所作所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佳福虽不与她亲近,可毕竟是她的孩子。
皇帝冷冷笑道。
“你真想娶他?”
她见季澄双眸坚定,又想到自己之前只给了她一个闲官,思索半天才开口。
“若你真想娶他,不是一时意气,定亲之后,朕会派人严加管束你的行为,若你半年内都能安安分分的,让朕满意,那时再正式订婚。”
季澄应下,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
今日仿佛还在盛夏,烈日如火,媒公从荼蘼山山脚一路走上来,已经是满面通红气喘吁吁,但一想到李家出的那十两媒金,两只老腿又提上了劲儿。
因为是山顶,住所也少,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村子,却被告知还要往里走三四里,若是见到有一座单独的木屋矮脚楼,才算是真的到了。
他实在是太累,在村子里找了一户人家讨口水喝,他们知道他是去说霸王花的亲,一个个地连连摇头。
“那小子太狂妄了,劝你还是别说这门亲。”
“真要娶进门了有公公好受的。”
媒公嘿嘿一笑,捻着帕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再狂又能如何,一个男人而已。”
“你们可知道李家,在令城开着名头响当当的镖局,主君特意叮嘱我找个性子烈的。”
他见围着他的人不再多说,对着递水的主家道声谢,继续赶路。
等真的到了那院落门口,他敲门喊人,好奇地从篱笆缝儿往里看去,院子里竖着几根木杆,墙那边还立着好几个用晒干的稻穗扎成的人形模样。
有个瞧着与自己年岁相当的男人来开门,他神情憔悴,像是几天都没睡好。
“你是媒公?”
“对。”
媒公感觉这人不识礼数,怎么能让他在门口干站着。
“我此次来是为了给霸王花说亲。”
“他人不在这儿,说是参军去了。”
“啊?参军?”
那男人很快不容分说地把门关上了,独留下瞪得眼睛溜圆,一脸不可置信的媒公。
20. 泪眼
从桐木城到令城,再出了琼州,罗恪微背着枪一路向北。
有几日他每天都往山下跑,可自从萧师娘告诉他这条路即使快马加鞭也至少要花上一个月来走,他便开始不时地心神不宁,季澄是否已经给他来过信,却因为送信的人路上耽搁,她等不到他就出发了。
总之,他要先去京城一趟。
路上匆匆见识过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但京城的盛景还是惊艳得他许久不能回神,第一日他背着行囊先逛了几间成衣铺,晌午找了一家小客栈歇脚,拉着店伙计攀谈起今年武状元谁拔得头筹,在听到前三甲的名字后笑得甚是欢欣,又继续问了边关的战况。
店伙计手上抹桌子的动作没停,他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说现今是太平年,哪有什么战事。
罗恪微心下稍安,季澄应该还没走。
挨着他桌子的两人正在用菜饭,听了他们的话,突然嗤笑一声。
“就这几日好过了,北狄派了使臣进京,商量着要增币呢!”
“唉……”
店伙计兀自离开了,他没想掺和这几人的谈话。
“越王世女耍的那把枪真是又奇特又威风,真该上战场让那群蛮夷好好见识见识!”
“原先越王世女夺得武状元的时候,还以为她要继承越王的志向到边关去。”
“哪知道她竟然要做驸马。”
罗恪微呆住了。
他其实也猜到了季澄的身份,知道后并不十分惊讶。
可她为什么……在此时娶亲。
那两人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说得滔滔不绝义愤填膺。
“前朝曾有过驸马慕容焕领兵叛乱的事,世女这么做,若是北狄来犯,那位还能把兵权交给她么?”
“那帝卿……”
“佳福帝卿没有家世,之前也没传出过什么贤名。”
“世女为何要娶他?我听说她之前是桃花楼的常客,娶了皇上的儿子,那不是束手束脚的……”
“转了性吧……”
罗恪微盯着桌上那碟子酱瓜,一时间脑子里混沌不已,他赶忙伸手捂住耳朵,他怕她们说的话会变成更利的剑将他的心刺得更深。
是骗他的么……她的抱负,她说出口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话。
都是骗他的。
她真正想做的事其实是娶帝卿,为了娶他,连兵权也甘愿放弃。
他脑中轰鸣声阵阵,他要去问个明白,他不可能不去问个明白。
他丢下几个铜板,跑着出了客栈大门,车水马龙的行人在眼前穿行,喧闹声不绝于耳,他拉了一个小贩问路,越王府实在太好找了,它就在一条大路的尽头,那扇红色大门紧闭着,他快步走上台阶,满是怨气地砰砰敲门。
“这是谁在敲正门!”一声冷喝从正门右侧的小门传出,罗恪微看着那人,她两鬓斑白应是上了年纪,身上穿着蓝绿色的鲜亮绫罗,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哪里来的野人……正门是你能敲的?”
罗恪微刚想骂回去,突然见她脸色一变,往里走关上了小门,罗恪微转身往来路上看去,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往这边来,穿着红袍的女人有二十多个,油壁车有十几乘,车内整整齐齐地堆着贴着红色封条的金色箱笼。
罗恪微不需多猜是聘礼或是嫁妆,正门就这样轰然打开,那队伍也停在了门口。
他按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心,站在一边,想藏在队伍后头溜进去,没料到那家仆喊了两个人看住他,他在犹豫要不要动手的间隙,一位穿着乌衣短打的高大女人从正门走出来,她看起来是个练家子,应该是越王的部下。
“太娘,这位太娘,我要见季澄。”
路什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郎君双眸通红,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但她还是先下台阶,去跟礼官交涉,等那群人进府进的差不多了,她才着手处理那被她晾在一旁的三个人。
“何事?”
“我有信物,”罗恪微大力挣脱了那两个钳住他的人,将随身的包袱取下,从里面找出来一个鹅黄色的荷包,上面系着一块月牙形的羊脂玉。“我们是朋友,她有事托付给我,我……我要见了她才能说。”
路什锦见那东西确是季澄随身之物无疑,又见他神色焦急,说话都带着几分哭腔,不似作伪,可一想到今日是季澄与佳福帝卿的订婚仪式,此时她引他贸然入府,很是不妥。
“你明日再来行不行?”
“不,人命关天……”罗恪微见她面有难色,只得加重了语气。
路什锦将他身上背的兵器卸下,丢给管家,命她好好保管。
又对着那两个家仆轻声开口。
“你们领他去柴房看管,记得送份餐食,今夜等世女忙完,我再去问她。”
有人看守应无大碍,她看着两个家仆押着人往前走,这郎君面善,她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
季澄心下烦躁不已,她不知是爹还是良桓还是潘河,在母亲耳边提起自己与佳福定亲的事,弄得母亲又吞了半根人参,乘马车进宫面见皇上长谈,于是她本该经历六个月考验再举行的订婚仪式,居然提前到了十五日后。
经过这一番折腾,母亲不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她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
今日她便要订婚了。
季澄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是母亲的声音,她起身开门,母亲越是神采奕奕,她心头的不安和内疚就愈发强烈。
季淮雨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澄儿,有生之年能看到你成家,我真的很快慰。”
“那天进宫的时我问过圣上,她说佳福也是中意你的,你们是两情相悦,这天底下有多少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的人,偏偏你们能顺利结成连理,你婚后切记不可再浪荡,要珍重彼此,这样若有哪天我走了,我也是高高兴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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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她见季澄眉头紧锁神情郁郁,略带不安地开口道:“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又不中意他了……”
“不,孩儿只是担忧你的身体,孩儿宁愿不定亲,也不想你吃那根人参。”
季澄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
“人总有一死,我能活到现在已是赚够了。”季淮雨爽朗一笑。
母亲转身离开后,季澄将那些围在她身旁整理婚服装束的人一齐遣出去,她怕再过片刻,会有谁看见她闭眼流泪的样子。
她这场亲事能博得母亲一点儿宽心,无论如何也是好事。
皇上就快来了。
她睁开眼往妆案上的雕花铜镜看去,随手找了一块素色锦帕将脸上泪痕擦干。
她打开门,空荡荡的庭院中间站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深红色的粗布衣衫,发髻乱糟糟的,他出神地望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是喉头轻轻一动。
“罗恪微?”季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怎么进来的。
罗恪微一步一步逼近她,眼眶通红,眼底宛如流动着一条滚烫的河。
“你要娶夫了。”
“我要娶夫,与你有何干系?”季澄神情复杂。
“你不是……曾经给我写过一张婚书,不,是两张。”罗恪微颤抖着从胸前的衣裳夹层里掏出一张纸,他一直都叠得很好,很珍重的放在怀里。
季澄怕他闹起来,此时若惊动所有人,就大事不妙了。
她低声开口。
“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必如此?”
“不是假的,是真的。”罗恪微双眸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理智,“白纸黑字的事,怎能作假?”
“那纸上有字?”
季澄看着他展开举着的那张纸,有几个边角烧焦了,确是清晰的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
“你给我的第二张婚书……褪色了,幸好灶台是冷的,我找到了第一张。”罗恪微说完了话,缓缓低下头去。
他之前没想明白第二张婚书为什么会褪色,现在看来,似乎是她有意为之。
他原本胸中燃着的怒火渐渐燃尽了……他一厢情愿地对她好,如同飞蛾扑火般捧出一颗真心,她也是弃如敝屣。
是自己沉溺在妄想中无法自拔,其实她没有对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他忽而轻笑一声。
“若没有我大爹罗云充留下的枪谱,这个武状元,你能夺得?”
季澄冷声道:“那也是我亏欠罗云充,若他还活着我必定会千倍百倍地报答他,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她余光似乎瞥见有谁进到庭院中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母亲,接着更多人涌入,父亲,父亲的侍从,小鱼,路什锦,还有一个身着蓝衫白鹤的内官,看模样和头上发网缀着的宝石,应是皇上最贴身的侍从。
“世女,皇上和佳福帝卿驾临王府,您不能再耽搁了。”
21. 落幕
“她与我定亲在前,怎能娶旁人……即使闹到皇上跟前,我也是这么说。”
罗恪微面对着这一排人墙,说出的话气焰不减。
“这位郎君,圣上可没闲功夫替你伸冤。”那内官不留情面地讥讽了他一回。
后头又有一个蓝衫内官进入,她左右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高声开口:“圣上和帝卿已经入座,诸位得赶去接驾。”
她对着季淮雨平静道。
“她特意命我将那闹事的也一并带去。”
季澄心中暗叫不好,面对着即将迎面袭来的狂风骤雨,她得想一个万全之法。
乌泱泱的一伙人赶到了浑月堂的中庭,对着入座主位的皇帝和梁赞白下跪行礼。
皇帝看着季淮雨——越王此刻的样子像是被谁夺去了魂,心不在焉的,怕是为季澄的糊涂行径而伤神。
她心下一时怜惜,又有按耐不住的怒意。
“越王身体不好,先入座吧。”
“你们也都起来……这俩人给朕继续跪着。”
那内官伏在皇帝耳边说话,皇帝的脸色原本黑如锅底,渐渐转晴了。
“只是定亲书?不是始乱终弃?”
皇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那人面色冷峻,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季澄可曾欺负过你?”
这话所指何意,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罗恪微虽然愤怒,还是僵直着摇了摇头。
季澄见皇上神情转变,赶忙伏低身躯,为自己辩解:“臣有派人送信去取消婚约,但路途遥远,阴差阳错的他先找到了这里。”
真是一场误会?
皇帝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若是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季澄以后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
梁赞白起身,对着皇帝行了个万福,面上的神情仿佛罩着一层浅浅的柔和圣光。
“母亲,儿臣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世女以前是做过许多错事,从前的错,总要花上时日来弥补。”
“但她现在是儿臣的妻主,儿臣会陪着她一一改过。”
罗恪微静静地注视着帝卿,他是这般的温柔貌美,贤良大度,又出身皇室,宛若天上的明月,季澄为了这样的男人放弃抱负,撇开自己。
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他忽感喉咙内一阵腥甜味,原来是自己一直不甘心地咬着后槽牙,渗出了血。
“是奴莽撞了。”
梁赞白见他终于放软了态度,对着皇帝恳求道。
“母亲,儿臣求您让他离去。”
那内官看皇帝一脸不悦,似是想到了什么,玩笑般低声:“这郎君不知礼法,若是想让圣上为他伸冤,他在见到圣上之前,得先受一遍滚刀山的刑罚,哪能这么——”
“不可!”季淮雨一声厉喝,那内官被吓得一个激灵,她讪讪地看了一眼皇帝,便不再吭声了。
季淮雨离开位子,与季澄跪在了一处,她言辞恳切,似有万般无奈。
“皇上,此人是臣故交之子,今日的事,求皇上网开一面,放了他吧。”
皇帝不语,只是沉着脸,一味地生着闷气。
“妻主……”慕青阳看着季淮雨嘴角流出那刺目的殷红色,一时间手足无措,赶忙跪下磕头,哭喊道,“求皇上先让越王歇息片刻,她的身子撑不住了……”
皇帝面对虚弱的季淮雨,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
“朕可以不治他的罪……但这订婚宴,只能改日了,佳福,你与朕一同回宫去。”
起驾前,她对着内官吩咐道:“让沈帛留下,为越王诊治。”
季淮雨起身,扫视着堂中每一张神色各异,紧紧盯着她的面孔,看得她头晕恶心。
“澄儿你留下,你也留下,其他人都走。”
“妻主还是先回卧房休息要紧……”
慕青阳上前搀扶越王,却被她摆手推开了,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向宽和的季淮雨不知怎地发起了脾气,连声对着众人吼道:“本王虽病了许久,这命令尔等只当是玩笑?”
于是路什锦,慕青阳,并着随从奴仆,甚至是皇帝留下的太医沈帛,也都各自惊惶地行礼后离开了。
季澄低着头,木木地站在她身边,她不经意间看见地面青砖上已经被血砸出许多鲜红色的小花,她以为会听见母亲长篇大论的训斥,没想到母亲竟然走到了罗恪微面前,伸手将腰间物什取下来塞在他手里,不容置疑地说道。
“谁敢杀你,你就亮出这个。”
季澄震惊得无以复加,那是越王的身份金牌。
“不行……”罗恪微没有接住金牌,那东西落在地上“铛”地一声。
他似乎是慌不择路,居然躲在了季澄身后,根本不敢看病重的季淮雨一眼。
他当下只是害怕,怕极了,这种害怕和他方才置气面对皇帝和帝卿的时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份害怕快要把他压死了。
“你送他出城去。”季淮雨仿佛已是用尽了力气,跌坐在一旁的扶手雕花椅上,她又咳嗽了两声,血洒在了衣襟处。
“母亲现在这样教我如何将他送出城去?”
季澄红着眼大声反问。
她的心疼得厉害,连她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有一把烈火在烧她的心。
季淮雨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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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的日光,外面乌泱乌泱的人头,依然焦急地望着堂内发生的事。
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只是作壁上观。
除了青阳……
她忽地哑然失笑:“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何区别?”
“孩儿想现在就杀了他。”
季澄转过身去,她腰间悬着的宝石匕首暴然出鞘,那刃尖直抵着他的下巴,他不辩解什么,低头往前凑近了半寸,一道伤痕新出,颗颗血珠冒出来汇成一股,染红了她的手腕。
可刃再往上一分,真的要被割破他的喉咙了。
她知道母亲大限将至,却不明白怎么会是今天,就在这个本应是她最高兴的日子。
季淮雨挣扎着抬手,想制止她,却只能捂着心口,断断续续地说些话。
“不要恨他……没有罗云充……我早就死了……更别说娶青阳……有你……”
“澄儿……我为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澄清宇内……荡平四海……你不要有别的心思,不要……”
季澄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为何到了这种时候,母亲最后想做的,竟然是要求她自证并无反心。
“孩儿从没有别的心思。”
“那就好……不要恨他……”
季澄见他木头似的,蛮横地挽起他的胳膊。
“你现在就滚出城去!”
她几乎是拖拽着带他往前走。
她走后没多久,在外头焦急不安等着的所有人都冲进去了,沈帛和许医师冲在最前头,可是越王的病情已是无力回天,不仅如此,座椅上她的身躯迅速变得冰冷,仿佛坠入了看不见的冰窖,任谁轻轻碰一下都会冰得指尖发麻。
季澄听见了哭声,可她只能把那些哭声都抛在身后。
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出了府门,未央街上仍旧喧闹繁华,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的金光撒在每张或疲惫或欢喜的脸上,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季澄宛若无知觉地走着,终于她看见了城门,就像肩上的千斤重担在此刻卸下了。
“我不杀你。”
罗恪微抬眸看着她,泪水滚滚而下。
“你不想杀我,是我的血太脏,你要我自己动手?”
可她对他连恨意也没有了,眼底只剩下刻骨的冷漠。
“母亲临走前让我别恨你,我要听她的话。”
季澄没再看他,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罗恪微定定地望着她嫣红婚服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前,他胸中疼痛,痛得他喘不过来气,只能缓缓扶着茶摊的椅子蹲下。
他与季澄之间再无可能。
没有什么能够弥补这道裂痕,他的性命更是不值一提。
22. 远赴
越王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北狄使臣入城,深秋无形的肃杀萧瑟将城内街道和树木通通蒙上一层灰意。
王府内到处都挂着白绫,棺椁停在正堂中心,每日王府都有前来吊唁的人,或朝臣,或百姓。
皇帝派人送了钱帛来风光大办葬礼,也带来一道旨意:季澄在越王下葬后需以何勋副将的身份即刻赶赴虎骸关。
至于何时回京,旨意里没说。
季澄能透过这道旨意看到皇上紧锁的眉头和脸上淡淡的讥笑,耳边似乎能听到她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北狄的新合约贪婪无耻,提到了岁币要翻倍,要白河开互市,又要帝卿嫁过去。
可皇上还是允了,何君后选了郁氏所出的绮兰帝卿,陪嫁也是按照合约里要求的,一分不差,几乎掏空了半个国库。
路什锦有官身在走不开,良桓不知所踪,潘河给她留过信告知她自己已去往青州,府兵得留下来保护爹和其他人,小鱼不便待在军营。
她向爹郑重道别的时候,爹抹着眼泪让她把璞忠也带上,璞忠跟了母亲多年,他对北狄比自己熟悉。
除此之外,她只带了五个信得过的探子同她一起去。
-
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冷,草木昏黄。
皇上把季澄也一同编入了绮兰帝卿的送嫁队伍,再加上何燧和一千兵马,她们需在新年之前将人平安送达虎骸关。
由于谵州蝗灾饥民颇多,众人只能绕道而行,步兵一连四五天双脚都在路上跋涉,像是没了气儿的躯壳。
绮兰帝卿不解,掀起车帘对着骑在马上的何燧发问:“就不扎寨休憩半日么?”
“到了宛丘再看能不能歇。”何燧纵使是一直骑着马,可人已经被这一路的风土吹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绮兰无奈道。
“只是晚几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人又没跑,那几个北狄人一路跟着我们,她们会解释的。”
季澄驾马从何燧右侧驶出,她俯身看了一眼窗中的绮兰帝卿,他年轻漂亮,却也是天真无知。
“那些嫁妆才是她们要的。”
绮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世女这把随身的匕首,能不能赠与我?”
他要行刺?
季澄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一跳一跳地惹着痛。
“烦请帝卿不要做徒劳无功的事,免得祸及自身。”
绮兰莞尔一笑。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那人总不能不看慎氏的眼色吧?毕竟她是君,她是臣。”
季澄没再说什么,将马驶到队伍前头,为所有步兵开路。
星夜兼程,到底还是赶上了,边关已经下起鹅毛大雪,将天地都染成银白,送亲队伍在虎骸关交接,绮兰帝卿身边只留了何燧,礼官,并着数十奴仆,一百护卫,其余人都被守将勒优挡在霜州城外,最后圣上下旨,将这些兵士编入边防。
-
那日罗恪微其实并未出城,他一直待在客栈,却不知自己在等些什么,或许自己只是不愿回到那个闭塞的桐木城。
零零星星的消息传到耳内,增币的事,和亲的事,季澄要启程去边关,有人哀叹着重税,有人说起五年前的边关旧事,越王以前靠行军布阵和神臂弓赢过几回阎罗军,还有人说起季澄从前的荒唐事,他听着听着,有时会笑一下,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愧疚。
他的心愿从要陪着季澄好好活变成了要为她死,或者说——为了越王而死。
他的枪留在了越王府,不好去取,他买了件能拿来防身的匕首,银子不多了,他雇不起马车,新买了一匹马,一人一马赶在季澄后脚出发,他都是按照最近的路线走的,走了两三个月了,现下只需要穿过谵州就能到禾施县。
他自小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般一望无垠光秃秃的地方,新奇之余,浮上心头更多的是一种避无可避的担忧。
一路上见到的行人都形容枯槁,死气沉沉,城门口聚集了好多流民,他的马匹差点儿被抢,幸好他力气大,又有武器防身。
他到了这儿才知晓此地发生了蝗灾。
蝗灾是什么……他没见过,据说是遮天蔽日的虫群来啃食庄稼,席卷而去,举着火把驱赶都奈何它们不得。
流民说,十年也难得遇到一次。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出了谵州城,一座高山映入眼帘,在山的那边就是虎骸关,山脚下就是禾施县。
他入城的时候身子都快冻僵了,虽十分不舍,却也只得把一路伴着他的马卖了,添了两件厚衣裳,他跟那马行的老板约好了——若他三个月后不来赎它,它才准被挂上牌子卖掉。
禾施县与谵州那几座城池的境况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街道到处都挂满了五彩纸扎成的形状各异的灯笼,行人的脸庞大多是红润的,带着新年将至的欢欣。
原来快到除夕夜了,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久。
-
他选了一个最大的客栈,不是为了住,是为了应聘,他问那个姓赵的掌柜有什么活儿能派给他的,他不怕吃苦,赵掌柜笑着上下扫了他一眼,提议他去陶家堡上当护卫。
“……我们这里所有人的生计都仰仗陶太姑。”
“吃的粮食大半是从陶家堡的地里出的。”
罗恪微面露难色,这个陶家堡一听就觉得是个大家族,就像荼蘼山的罗氏一样,是很排外的,他不怕累,就怕被人压在头上欺负。
“我跟你说,她们会经常宴请边关的将士,所以她们消息灵通,若是北狄快打过来了,你能第一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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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头,没什么比活命更要紧……”
“若你能顺利进那里当护卫,记得常来走动跟我通消息……”
他心中微微一动,自己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说不定能经常看到她,他来边关,不就是想找准机会暗地里帮助她么。
陶家堡门口坐满了去应聘护卫的人,那门口两人高的石狮子周围人头攒动,穿着鲜红祥云纹绸衣的管家站在门内,她见有新人来,命人将一只木签子递到他手里,罗恪微瞥见她攥住的签子就只剩下三个了,自己幸好来得及时。
十人一轮,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轮到了他。
他刚要进去,有一个黑色人影闪现至台阶下,她满头大汗,应是跑了很远的路,她猛地向那管家招手。
“太娘!太娘!”
“你明日再来……明日来也能选,太姑还没选满人呢……”
“他是男的怎么也能进?”那人不服气,大步跨上台阶,气势汹汹地瞪着罗恪微。“你别在这儿添乱。”
“我看他的身板儿比你的结实多了。”陶管家哈哈大笑了几声,推了一把愣着的罗恪微往里走,两人走过一道长长的雕花回廊,到了一处天井,选好的护卫似乎都去了下人房,所以他只见到另外九个,她们看着他的眼神一个赛一个的轻蔑和不屑。
陶太姑就坐在屋檐下的太师椅里,她瞧着正值壮年,生得富态和蔼,身旁有四个家仆侍奉着,为她揉肩,捏腿,煮茶,炙肉。
派给她们的兵器是棍,罗恪微以前常用,自从萧禄教会了他怎么使枪,他把自己以前瞎琢磨的几个招式都忘了。
但是如今看到这根棍,却突然心有灵犀似的,兵器招数都是相通。
那几人以为他好欺负,一圈儿围着他,逗他,想把他气哭。
他握住棍子,感觉自己有了千般力气。
脑子里闪过季澄出拳的残影,原来一切的秘诀就是快,他的棍从那边落下击中的谁的头,尾部又能迅速翘起挡住后来的人,圆圈有了缺口,只需握紧棍子奋力一扫,像是割稻子一样将所有的人都打趴下了,而这一切不过是转瞬之间。
陶太姑看得从太师椅上坐起来了,她兴高采烈地对着一旁站着的管家开口道:“就让这小郎君当这些护卫的领班。”
“说不定明日还能选出武功更高的人呢。”管家笑眯眯地回道。
“也是。”陶太姑又缩回椅子里。
“其他人可还要?”管家努努嘴,示意那躺在地上的九个人。
陶太姑不耐烦地摇头,她夹起一块炙肉,示意旁边的小仆给他端去。
“谢陶太姑。”
罗恪微向她行礼,他接过那个小碟子,摸起来是质地无暇的骨瓷,于是他只能握得更加当心些。
心下稍稍安定了几分。
23. 代价
那些人虽不服他,可是在见识过他的狠劲儿和招式的时候,还是选择了不再与他硬碰硬。
其他的护卫能乘着换班的时候休息,他却休息得比她们要少,他总得跟在陶太姑身后,跟着她去呈星台招待人,许是水土不服,他烧起来,病了三天,后来陶太姑又选了一个护卫领班,与他轮流着当值。
因为他是外地来的男子,又脾气暴烈,那些护卫也都不与他交好,他虽在府内吃住舒服,却总感觉冷冷清清的。
除夕前夜,陶太姑忽然吩咐要招待一帮贵客,不能出半点纰漏,客房收拾出来十五间,被褥是崭新的,墙也都涂上了红漆。
他特意问陶管家那些人是谁,她却缄默不言。
不会是边关的将士吧。
罗恪微的心就像被火苗舔舐般隐隐作痛,他真怕她看见自己,那一定是厌恶至极的眼神,他不敢再见到那样的眼神。
于是他买了一个面具。
除夕夜前的这几日,每一日的午时陶太姑都会派人在呈星台上撒铜钱,撒了五天之后,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贵客的马车在凌晨到了陶家堡门口,五辆马车装饰简约,没有雕花,帘布是不常见的暗青绿色。
陶太姑先于所有人冲上去迎接,车内走出来的人似乎是男子,因他戴着棕丝织的帷帽。
“仙子远道而来,我这陋室真是……光彩照人了。”陶太姑亲热地扶着那男子的手,将他领进大门,其他几辆马车里的人也都下来了,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青绿色的丝衣,都长了像是木头刻出来的同一张冷脸,默然地跟在她们俩后面。
不知是不是罗恪微眼花,他瞧见陶太姑扶手的时候身上抖了一下。
原来不是要宴请边关将士。
他此刻站在门槛内,手里的面具只戴到一半,随即失落地放下了。
“罗领班,你怎地还不走?”
有人在唤他。
忽然来了一阵穿堂风,罗恪微抬头看见那棕丝帷帽的一角被吹起,那“仙子”的脸就这样现了一半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张凹陷下去的苍白的脸,像是被鬼吸干了血气,只剩一张皮附在骨上,霎时间陶府的人都怔愣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罗恪微心下一惊。
这张脸自己不会弄错,他是树族的瑜琉。
可他们怎么会跟距离琼州千里之外的陶家堡扯上联系,真是匪夷所思。
陶太姑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她仍然笑着扶瑜琉,想往前走,瑜琉却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掀起帷帽,似乎是想将“罗领班”看得更清楚些,像一阵风似地飘在了罗恪微的面前,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在眨眼间就飞过去的。
“原来你在这里。”
这声音很轻,却也不难听出背后刻意压抑住的狂喜,罗恪微脊背发凉,浑身都不自在。
“莫非罗领班也是你们的族人?”陶太姑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们俩。
“他目前还不是。”瑜琉轻笑一声,又继续往前走了。
罗恪微手里紧紧攥着棍子,他真想给他一棍然后从这里跑开,但是若是得罪了陶氏,他应该没办法再待在禾施县。
夜已深了,深冬的风冷得人直打颤,院内的盆景都覆上了一层冰霜,在灯笼光下照得亮晶晶的。
罗恪微赶来客房旁边的耳房换班,从他住的地方赶到这里有些远,他耳朵都冻红了。
陶太姑似乎没看出他对瑜琉的敌意,特意把两个护卫领班都调过来守客房,自己的院落反而只留了三个寻常护卫。
这十几间客房几乎都熄灭了烛火,除了最靠近耳房的那一间,这么冷的天,那扇门居然是大敞着的。
不需想,一定是那人专门在等着他。
罗恪微的心里又害怕,又愤怒。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男孩了,他有一身武艺,瑜琉那副像白骨一样的身子可招架不住他一棍,纵使他会蛊术,他能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罗恪微干脆地走了进去,将门带上。
烛火跳跃着,水曲柳木桌前端坐着一个人,他的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胸前,一直翘首以盼地望着门外。
白天那张渗人的脸到了晚上看更是渗人,罗恪微想不明白陶太姑那声仙子是怎么说出口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瑜琉笑了一下。
罗恪微举着棍震了一下地面,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高昂,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总显得刺耳。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怕你,你不该还想着要我加入树族这回事!”
瑜琉的脸上没见一点儿害怕或是怒意,仍然带着笑,那双眼睛没有看罗恪微,似乎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谁都不愿与他对视。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干你何事?你怎么不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受了陶怀典的邀请而来,你为什么来?我想想……”瑜琉笑着,随即自顾自地回答,“你想投军,对吧,你在神祠旁边喊的口号,其实我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能听见……”
罗恪微的心像是沉入了冰湖下面,又像是被毒虫密密麻麻的啃食着。
方才那会儿的怒意又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了,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你为何不去呢?你若是真怕死,就根本不会到这儿来了,对不对?北狄要是打来了,离虎骸关最近的禾施县人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
罗恪微不愿再听下去,他转身要走,那鬼魅般的声音又响起,像是蛇一样蠕动着往他脑子里钻。
“陶怀典叫我仙子,是因为我总是慷慨大方地实现别人的愿望,无论那愿望说出来有多么匪夷所思,我都能实现,你听了这些,还想走么?”
罗恪微心口一窒,过了许久,他才木讷地开口。
“我的愿望,你肯定实现不了。”
“我可以把你变成女人的样子,这样你去投军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瑜琉又笑出了声,像是在看着一出好戏。
“不……不行……”
他双眸失神,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相信。
罗恪微捂住了胸口,他咬紧牙关,他真怕自己下一刻就答应他了。
他是魔鬼,不是神仙。
“我可以把你变成另一个人。”
“我甚至能让你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死。”
“你想要银子,还是想要名声?”
罗恪微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他最想要的,其实是她的原谅。
可是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
自己为什么还一直待在这里,待在这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地方,靠一点希望苦苦支撑着,他应该回家去,可始终是不甘心。
他转过身子,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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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置信地望着瑜琉。
“你真的能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瑜琉浅笑道:“当然。”
-
冰雪渐渐融化了,大地仍是枯黄一片,这个春天来得有些迟。
一同迟来的还有本应运送到边关的粮饷。
守卫的军队分成两半,一半守在虎骸山上,一半在禾施县的乡间驻扎,那一顶顶的黄色毛毡帐篷看上去井然有序,最大的一顶在如同众星拱月般在所有帐篷的中心,上面还缀了许多条红色的飘带,绣着金色的凤凰。
季澄掀开帘子走进红色飘带的帐篷,冷着脸向帅案上坐着的人行半跪礼,她站起身的时候惯常扫了一眼左右,发觉何勋身边多出来一个人,她向何勋行礼的时候,这人也向她行礼。
原本是赵源赵副将在左,管文书的石棠在右,两个人身后都各自站着两个小兵,现在赵源左侧多站了个新人——她身材高大结实,穿着灰色的粗布短打,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肤色微深,眼睛是低着的,似乎是一直盯着自己秀挺的鼻梁。
这人是新兵?为何瞧着如此胆怯?
季澄皱起眉头,很快又按下自己想发作的情绪。
来这里四个月了,来投军的不超过三个,这是第三个,有总比没有好。
她看着何勋,何勋也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她对赵源使了个眼色,让她把无关的人都带出去,于是帐中就只剩下了石棠,季澄,还有她自己。
何勋从主案上下来,缓慢踱步到季澄身旁。
“军中剩下的粮草已不足一月所用。”
“那要去禾施县借粮了。”
季澄并不惊讶,自从知晓了谵州蝗灾,总觉得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石棠有问胡知县粮仓里还剩多少粮么?”
“府衙粮仓是空的,去年接济了谵州。”
季澄没说话,现下只能找县内的陶地主去要粮,但是陶家堡立在虎骸山的尾部深处,三道峡谷之后,若是强行要她借粮,她怀恨在心埋伏在那些地方,很可能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虎骸山地势复杂多变,本是天然对付敌军的屏障。
自己人在山里面缠斗,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事。
“你先点十个人,加上石棠,去一趟陶家堡。”何勋下的命令很坚决。
“今日有个人来投军,她原先是陶家堡的护卫,熟悉府中状况,若是陶怀典不愿意给,也只好……”
她这话还未说完,眉宇间已染上几分狠厉。
“需要多少?”
“先征用三个月。”
季澄心算了一下,四千五百担粮食,全搬空了陶家堡都不知道够不够。
士兵若断粮必定引起哗变,如果直攻陶家堡,兵成了匪,军纪不严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用过午饭,一行人就上路了,点的都是骑兵,总要声势以壮行,马蹄声在这寂静空幽的山谷里回荡着,季澄在首位领路,她抬眸望去,湛蓝天空的底部,袅袅炊烟正不断升起,宁静祥和。
季澄不知怎的,心内隐约不安起来。
不是因为要向陶征粮的事,她总觉得会有什么其他的事发生。
她想起谵州,心中又是一紧。
那里本是后勤厢军屯田的地方。
禾施县没有遭灾,就像是老天特意还念着要庇护大周的国运。
24. 危局
“将军若要征粮,可假借瑜琉的名头。”
沙哑的话语声响起,她的目光扫向自己左侧,正是那个新来投军的人。
季澄见她依旧不愿意看向自己,鬼使神差地用马鞭的把子托起她的下巴,只因她心里怀疑这人是自己曾经见过面的人,可是眼前这人的五官虽然生得漂亮些,这张脸确实是陌生的。
她冷声质疑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莫非心里有鬼,你又不是我的奴才,面见上官需得直视回话,知道么?”
季澄一停,众兵妇都停住了。
“是,是小人的错。”那人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所有勇气般去直视她的眼睛,她的双眸闪动着晶莹的光,似乎有什么激动而难以言喻的情感,并非是心虚。
季澄忖道——这人脸皮怎么这么薄,她只得收回了自己的右手,淡淡道。
“瑜琉是谁,难道这人能大得过主将的金印?”
“瑜琉对陶堡主有恩,是以言听计从。”
她受了冒犯也不恼,脸上竟然还浮起淡淡的笑意。
“将军您肯定不愿意对陶堡主动武。”
季澄又是一惊,她知晓自己的心事,为何还要说出来,真当自己没权力处罚她么?
“多嘴。”
她猛地抽了一马鞭,这一鞭几乎就要甩到她脸上了,再多往前三分,这人的眼睛就要不保。
她望着她惊诧躲避的眼神,心里不知怎地痛了一下,但是很快略过不表,又给了自己□□枣红马一鞭,带动着所有人都往前飞奔。
马蹄声在山谷中震天,不消片刻已传到陶府众人耳中,陶怀典急忙派领班将府中所有护卫都调出来,身披犀甲,在陶家堡门前严阵以待,而她自己则坐在府中僻静小楼二楼处等候着,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季澄刚踏进陶家堡的范围,所望见的就是两排绷紧弦上好羽箭的小弓,大门合成铁板一块。
这些箭都太短了,弓也太小,看来就跟儿戏一般。
门口有一座竹塔,高过众人,似是特意早早修建就为了这一天,里面坐着陶管家,她没见过季澄,但是见她领率众人威严不容侵犯,此刻也吓住了,壮着胆子开口道。
“将军……此行来是为了……征用粮食?”
“堡主说了,只能给五百担……”
“石棠,璞忠,你们俩跟着,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若一个时辰后我未回,去向何主将报信。”
季澄点了人,接着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大门,那些分列两旁的陶府护卫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手。
“开门。”
管家从竹塔上探出头来,瞧见她们三人丝毫不惧的坦然神情,飞速下楼跑去向堡主禀报。
陶怀典并没有犹豫多久便派人将她们迎入主堂,彬彬有礼地奉茶,她已经预备好了要和这位新来的副将先恭维几句,再拉扯一番征粮的数目,却没有料到她刚入座,说出的话竟是——“粮食,本将只征用五百担。”
“据说此地的山中特产一种紫乌头,需陶堡主在一月内挖出三百斤送至军中,勿要凑齐了再送,凑到十斤整的,即刻派人送来。”
“为何?”
“制成毒箭以御敌,再好不过。”
陶怀典惊得怔住了,心内担忧不已,难道要起战事?还是这将军以此恐吓她,逼她就范将所有粮食交出。
“北狄人会打过来?”
季澄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陶怀典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连呼吸都有些不顺,面色潮红,一旁的管家见了,赶忙从怀里掏出药瓶,奉上几粒绿色的药丸让她服下。
“小,小人怎么知道……这些毒箭,最后不会用到小人身上呢,若是将军想血洗我陶家堡,现下……不妨明说……”
季澄余光中瞥见石棠欲言又止,可是已不想再去理会了。
她冷冷开口。
“你知道我是谁?”
“我是季澄,越王的独女,我以母亲的名声担保,绝对不会对陶家堡动用一兵一卒一箭,请陶堡主协力助国抗敌,方是上策。”
陶怀典惊讶不已,她也收到消息说越王世女担任了何主将麾下的一员副将,可何主将部下有两个副将,她没有料到今日来的就是季澄,整个大周谁不识得越王?这二字就像定心丸一样,她不由得连声应下。
“好,好,在下一定将乌头凑好,送至军中。”
一个时辰未到季澄三人就出来了,她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谈妥了还是没谈妥,石棠的表情很难看,而另一个叫璞忠的,她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苍白的面颊上泛着激动的红润。
罗恪微盯着璞忠看了许久,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高兴,突然间,他看见了“她”的喉结。
这是个男子,而且是个年纪几乎要长出自己一倍的男子。
他相貌柔和温润,身形偏瘦弱,穿着的盔甲似是经过谁特意改良,小了许多,按照他的年纪他应该早就已经成亲,可是他偏偏是季澄的心腹,季澄去见陶怀典,只带了他一人。
他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可他有何资格别扭,他与她已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了,她若知道他就是罗恪微,必定是要将他千刀万剐泄愤。
想到此处,心上摇曳的烛火渐渐熄灭,她只当他是陌路人,而他,也答应了瑜琉,三年之后,若他还活着,他会回到荼蘼山,成为树族的一员。
这是谁也不能更改的事。
他也信瑜琉有这个手段将他带走。
-
得知季澄没有征用粮食,反而要求陶怀典交纳一定数目的乌头,石棠又在何勋耳边说了几句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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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话,气得她直接开口:“到时候兵妇乱了起来,本将第一个就是杀你祭天!”
季澄与何勋交流不多,但也知道她还算是个明事理的人。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征用乌头呢?”
何勋气得来回踱步,似是没有哪一刻能心安下来的。
“我在京中的时候就已经听过你的名声了,好赌,滥赌,你不过是在赌北狄会打过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想过万一她们派出的是阎罗军,你我如何抵挡?”
“虎骸山是个天然的陷阱,她们不熟地形,怎么敢派出那么多铁骑,那些要在平原上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可是虎骸山往后就都是平原!过了这道山,国将不国!”
“正因如此才应该死死守住,不是么?”
“没有粮,谁会去守?到时候自己人先乱了起来,你再看派谁来守?”
季澄仍是不慌不忙道。
“不仅朝廷的粮饷没下来,护送岁币的车队也不见踪影,按照时辰,她们应该早就到了。”
“她们拿了绮兰的嫁妆,岁币迟些又算得上什么?”
“国库空虚——”
何勋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大声道:“谁不知道国库空虚?我现在是在跟你说征粮的事!”
季澄冷冷地望着她。
“岁币不会来,粮饷也不会来,唯一会来的只有北狄人,你我都知道绮兰在北狄受苦,没受到一天优待,还抱什么期望?”
“若是北狄人也不来?你当如何?”何勋气得发抖,她的右手此刻拼命握住自己的左手,呈现一种奇异的抱拳姿态。
季澄的心沉甸甸的。
“五年前,我母亲越王病重,她们才敢突袭青冥关,如今母亲死了,守这边关的又是当初战败迫使大周割让城池的何氏,她们焉能不来?只怕在她们眼里,整个大周就像一块任她们宰割的肥肉。”
那日喜事变丧事,她在大堂枯坐了整整一夜,仍然不知道该怪谁,只觉得一切都太快了。
偶尔,她会想到五年前自己恣意潇洒的样子,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何勋不敢也不愿相信她的推论,此刻面颊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她几乎是吼着开口:“你嘴里喊着何氏何氏,你难道不知那日殉城的大都出自我何家的人?”
季澄本来有些生气的,现在气也消了,此刻她看透了何勋——她只是害怕而已。
“你若是怕了,可以逃走。”
话音刚落,她就被狠狠挥了一拳,也是这盔甲太重季澄没来得及敏捷躲过,那一拳差点落在她右耳上,拳的余风刮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还真是用尽全力的一拳……
“你给我滚出去!”
季澄收拾好衣领,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源和石棠,转身大步迈出了主将的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