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倾归》 第1章 雪夜温存 腊月里的上京城,鹅毛大雪下了一整日,将军府青灰色的屋檐染成素白。 夜幕初垂,府内已掌了灯。楚倾珞卸下银甲,换上一袭墨色常服,坐在暖阁中翻阅兵书。烛火映照着她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道不易察觉的浅淡疤痕隐藏在光洁下颌,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将军,容公子来了。”侍从在门外通报。 楚倾珞立刻放下兵书,眉目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请进。” 门帘掀开,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卷入室内,随之进来的是一袭素白狐裘的容郁。 他不过十九岁年纪,面容苍白得几乎透明,薄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器皿。那双凤眼却黑得惊人,看向楚倾珞时,漾起一层水光。 “珞姐姐...”他声音虚弱,带着轻微的喘息,“打扰你休息了。” 楚倾珞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不由蹙眉:“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若是又病了怎么办?” 容郁乖顺地任由她扶着坐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做了噩梦,睡不着...想着只有珞姐姐这里,能让我安心片刻。” 他说得轻描淡写,楚倾珞却心中一紧。 三年前那个雪夜,何尝不是她的遗憾,十年幕僚,她深知容文渊清正不谀,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百姓。但迫于时局,她纵然有心,也无力改变。 殿外宫门,她亲眼目睹这个少年跪在及膝的积雪中,一遍遍叩首哭喊,求皇上重审太傅谋逆一案。 他那单薄的衣衫已被冻得僵硬,额上的血迹凝成暗红冷霜,膝盖处的血迹与地面冰雪交融,却仍固执地不肯停下。 那夜,本该流放的容氏一族,满门皆葬于火海,唯有他因在寺中修行而幸免于难,却落下了严重的寒疾。 楚倾珞永远忘不了他当时那双眼睛——绝望,悲痛,却又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做的是什么梦?”她放柔声音,递过一杯热茶。 容郁双手捧着茶杯,指尖因温暖微微发红:“梦见父亲...还有那场大火。”他抬眼看向楚倾珞,眼中水汽氤氲,“珞姐姐,我方才过来时,觉得头晕得厉害...” 话音未落,他身子微微一晃,茶杯从手中滑落,热茶溅在楚倾珞衣袖上。 她顾不上擦拭,急忙扶住他下滑的身子。 “容郁!” 他靠在她肩头,呼吸急促而浅弱,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来人!请大夫!”楚倾珞高声吩咐,一把将容郁打横抱起,小心安置在暖阁的软榻上。 他轻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对不起...又给珞姐姐添麻烦了...”容郁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 楚倾珞拧了热毛巾,轻轻擦拭他额上的冷汗:“别说傻话。” 这样的场景,自她将容郁接回府中照料以来,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无人知晓,容文渊遇害之前曾秘密将容郁托付给楚倾珞,但楚倾珞庇护容郁,似乎没有尽头和底线,朝中众人都道楚将军被那罪臣之后迷了心窍,连她自己有时也说不清,为何会对这个少年如此上心。 或许是因为容文渊与自己十年来的情分,或许是因为那夜宫门前他倔强的身影,或许是因为他病中仍不忘礼数的教养,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看向她时,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信任。 大夫很快前来诊脉,说是寒气侵体,旧疾复发,开了几副药便离去。 楚倾珞亲自煎药,小心翼翼地喂给容郁。他顺从地一口口咽下,眉头因苦涩而微微蹙起,却始终没有抱怨。 “苦...”喝完药,他小声嘟囔,像个委屈的孩子。 楚倾珞从案几上的瓷碟中取出一颗蜜饯,递到他唇边。容郁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珞姐姐待我真好。”他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 楚倾珞收回手,指尖微微发烫,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知我待你好,就好好保重自己,别总让我担心。” 容郁乖巧点头,随即又轻咳几声,苍白的脸上因低热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轻轻拉住楚倾珞的衣袖:“珞姐姐,别走...陪我说说话,可好?” 这样的请求,楚倾珞从来无法拒绝。 她坐在榻边,为他掖好被角:“想说什么?” “今日在书房,看到珞姐姐写的《边塞七策》...”容郁声音虚弱,眼神却清亮,“其中关于北境屯田之策,郁儿有些不同见解...” 楚倾珞惊讶地挑眉。那《边塞七策》是她多年戍边经验的总结,朝中武将大多只赞其兵法精妙,却少有人关注其中安民屯田之策。 烛光下,他侃侃而谈,病弱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老成持重的灵魂。偶尔说到激动处,会引发一阵咳嗽,那时他便抿住唇,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像是责怪这不争气的身子。 容郁虽未及弱冠之年,但出身文臣世家,能一眼看出其中关键,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进建议,弱体之躯也难掩其凌云锋芒。 八年前,容文渊曾无意提及家中有一幼子,年方十岁却敏慧多思,此时容郁谈及安民策论,悄然流露出的才情越发在楚倾珞脑海中明晰起来。 楚倾珞静静听着,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若非家变,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本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而非在此处,靠着病弱之躯博取同情,小心翼翼地实施着他的复仇计划。 是的,她心知肚明。容郁留在她身边,不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 镇国公权倾朝野,唯有她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将军能与之抗衡。容郁需要她这把“刀”。 而她,心甘情愿。 “...郁儿妄言了,珞姐姐莫怪。”似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容郁停下讲述,怯生生地看着她。 楚倾珞摇头:“你说得很好。改日我将这些想法整理上奏,必能造福边关百姓。” 容郁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只可惜...郁儿身为罪臣之后,永远无法亲眼见到边关风光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楚倾珞心上。 “会有那一天的。”她坚定地说,“待我寻得证据,必为你容家洗刷冤屈。” 容郁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水光闪烁,忽然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珞姐姐...为何待我这样好?郁儿...不值得。” 他的手冰凉而纤细,楚倾珞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节的轮廓。她沉默片刻,终是没有抽回。 “你值得。”她简单地说。 窗外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窗棂。室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暧昧的图景。 容郁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珞姐姐的手...好暖。”他牵引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满足地喟叹,“就像那日一样...” 那日,指的是他们初遇的雪夜。楚倾珞将他从宫门前救起时,他曾紧紧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楚倾珞身体微僵,却没有动作。容郁的肌肤细腻如瓷,温度却低得让她心惊。她能感觉到他脸颊的轮廓,消瘦得令人心疼。 “珞姐姐...”容郁轻声唤道,眼中水光潋滟,“那日若不是你,郁儿早已冻死在宫门外。这条命是你给的,郁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刻意的引诱,却又因真挚的情感而显得格外动人。 楚倾珞凝视着他,忽然俯身靠近。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呼吸可闻。 “容郁,”她声音低沉,“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报答我。” 被戳穿心思,容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那珞姐姐告诉我,我该用什么方式?除了这副残破的身子和一点小聪明,我一无所有。” “我要你好好活着。”楚倾珞直视他的眼睛,“活着看到容家沉冤得雪,活着看到镇国公伏法,活着...做你想做的一切。” 容郁怔住了,眼中伪装出来的柔弱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真实的痛楚与不甘。 “我想做的...”他喃喃道,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楚倾珞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少年眼中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在病弱伪装下深藏了三年的恨意。 “我想让镇国公血债血偿,想让他尝尝满门抄斩的滋味,想将他加诸在我容家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低吼出声,随即又因情绪激动而咳得撕心裂肺。 楚倾珞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那阵咳嗽慢慢平息。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容郁靠在她肩上,喘息渐渐平复。良久,他低声问:“珞姐姐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吗?” 楚倾珞摇头:“若是我经历你所经历的,只会比你更狠。” 容郁抬起头,眼中带着探究:“那为何...从不问我复仇的计划?” “等你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楚倾珞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在那之前,我会护着你,尽我所能。”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却是第一次,容郁眼中没有立刻浮现出那种精心计算的感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坚毅的外表,看进她内心深处。 “珞姐姐,”他忽然轻声问,“若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恨我吗?” 楚倾珞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雪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不会。”最终,她答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样的事。” 容郁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他重新靠回楚倾珞肩头,声音几不可闻:“郁儿...舍不得。” 这话说得含糊,不知是舍不得这份温暖,还是舍不得伤害她。 楚倾珞没有再问,只是任由他靠着。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容郁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她小心地将他放平,盖好锦被。睡梦中的容郁褪去了所有伪装,眉头微蹙,仿佛仍在承受着痛苦。楚倾珞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 第2章 忌宴 “将军,”门外传来亲卫压低的声音,“查到了,容公子今日并非无故发病,是收到了这个。” 楚倾珞轻轻起身,走到门外,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张字条。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腊月廿四,容氏忌日,镇国公府设宴庆功。” 她的眼神骤然冷厉,思绪回到三年前那一片冰天雪地。 琉璃灯光下,殿外的玄武岩石阶已被深雪夜吞没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狂风卷着雪片,侵袭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片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暴雪中,一个身影不起眼地跪在那里,如不是膝盖渗出的丝丝血迹,他几乎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那是年仅十六的容郁。 曾经名动京华的太傅公子,清谈会上语惊四座,风姿卓然。 那场清谈会的盛况,犹在京都某些人的记忆里泛着微光。 其父容文渊,是文臣中的清流领袖,帝师之尊,虽不掌实权,却以其渊博学识与刚正风骨,深受士林敬仰。其子容郁,更是青出于蓝,不过十六便以无双才情与澄澈风仪名动公卿。 而这一切荣光,都终结于容文渊触动了权相萧燚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彼时,萧燚欲为其心腹大将——也是他的外甥——争夺北境兵权。那位将军好大喜功,曾有过冒进贪功致使士卒枉送的污迹。 在御前会议上,萧燚一党极力鼓吹该将的“勇武”,而深知边关情况的容文渊,却手持玉笏,毅然出列。 他并未直接攻击萧燚,而是引经据典,从容剖析古今名将之“勇”与“仁”,之“智”与“慎”。他语调平和,言辞却一针见血,最终落在“为将者,当知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岂能以士卒性命为晋身之阶?” 虽未点名,却字字戳在那位萧氏将领的痛处,更隐隐指向了幕后推动此事的萧燚,暗讽其用人唯亲、罔顾军国大事。 朝堂之上一时寂静。 萧燚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甚至赞了容太傅一句“老成谋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已淬炼出冰冷的杀意。 这,只是导火索。 真正让萧燚下定决心要将容家连根拔起的,是容文渊在不久后,于一次仅为皇帝讲授经史的经筵日课上,谈及“外戚干政”之祸。他借着讲解史书,委婉地向年轻帝王警示,若外戚权势过盛,侵夺皇权,闭塞言路,将是国之大患。 这无疑直接触碰了萧燚以太后舅父身份把持朝政的核心利益,也犯了“离间天家骨肉”的大忌。 萧燚不再等待。 一桩精心编织的“大逆”之罪,如同黑夜中的罗网,悄然罩向容家。罪证是“私修国史,谤讪君上,勾结藩王,意图不轨”。 所谓的“私修国史”不过是容文渊与几位门生私下点评前朝兴衰的笔记;“谤讪君上”是断章取义他经筵上的忠言;“勾结藩王”更是无中生有,仅因容家一位远亲在藩地为官。 人证、物证(自然是伪造的)“确凿”。萧燚的党羽在朝堂上群起而攻之。而那位曾聆听容文渊教诲的年轻皇帝,或许出于对萧燚权势的忌惮,或许本身就对容文渊过于直白的警示心生不悦,选择了默许。 诏书下达,迅雷不及掩耳。 曾经车马盈门的容府,一夜之间被抄家封门。容文渊及其两子、三弟,以及在京的成年男丁,共计十七人,皆被流放苦寒边陲。女眷或投入教坊司,仆役散尽,家产抄没。 若是流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日真相昭告天下,或得以雪冤,但那夜的大火,肆虐吞噬了一切。 父亲,兄长,仆役,侍从,皆丧命刀下,葬于火海,烈火在雪夜下将地面的鲜血燃尽,那是大雪如何也无法覆盖的赤红。 漫天飞雪,泣诉这沉痛的不公与冤情,那牵连了仆役和邻居的屠戮,百余口人的鲜血,于一场雪夜,染红了京都冬日的地面,也浇熄了无数清流士子心中的热血。 曾经名动京华的容府,转眼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谋逆罪臣之家,只剩下无尽的冤屈与恐惧,在风雪中沉默地呜咽。 而容郁,因其“自幼多病,在寒山寺清修,未曾参与外事”(萧燚刻意留下以示“宽仁”,却在暗地里命人斩草除根),且太医院曾有记录其“心脉孱弱,不得流放,不堪刑戮”,竟侥幸于大火暂免一死,被禁锢于寒山寺。 他背负那顶沉重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逆臣之后”的罪名,不顾一切的在牢狱奔走,但最终目睹的是父兄血淋淋的惨死,是母亲不堪受辱随父而去的噩梦。 他也该一同葬于那血光之中,但命运却偏偏残忍地留下了他。 所以,他才会在那漫天风雪中,不顾死活跪在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宫门前。 他跪的不是生路,而是以死伸冤,谋取一丝容氏满门那早已被权势碾碎的公道,是他身为容家仅存男丁,必须用残存的生命去呐喊、去叩问的—— 清白。 而这清白,恰恰是坐在暖阁之中,与太后对弈的萧燚,最不可能给予的东西。 楚倾珞当年无力撼动,正因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佞臣,而是一盘以皇权默许为根基,以萧氏家族利益为核心,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布满整个朝堂的棋盘,牵一发而动全局。 容家,不过是这盘棋局下,又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而此刻,他只穿着一件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发硬的单薄鹄白长衫,身形瘦削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雪折断。 黑发披散,被冰雪黏在脸颊和颈侧,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毫无血色的白,嘴唇乌紫,那双曾经盛满星月风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悲情的无助,固执地望着紧闭的宫门,燃烧着一点即将熄灭的微火,那是他全族上下百余口冤魂最后的期盼。 楚倾珞一步步走近,积雪在她脚下踏过的地面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毫无征兆停在他面前,展开身上宽大的帝释青色披风斗篷,默默挡住了部分肆虐的风雪。 容郁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覆在睫毛上面的霜雪簌簌落下,有点点水痕不只是泪还是融化的雪。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勉强聚焦才看清来人,他自幼聪慧,仅凭穿着和性别便认出来人身份,那个素未谋面,却在家父口中时时提过的青年女将军。 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先牵引出一阵扯动心脉的咳嗽。 他猛地弯下腰,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破的芦苇,他用一只瘦得见骨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还是渗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滴落在沾染了腿间膝盖染红的雪地上,宛如红梅骤绽,艳丽得惊心动魄。 “楚……将军……”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喘息的颤音,“容家……是……冤枉的……” 楚倾珞的心被那抹血色狠狠刺穿。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容家是政治倾轧的牺牲品,是龙椅上那位默许、权臣们联手推动的一场屠杀。 所谓的罪证,不过是欲加之罪! 可她手握兵权,却动不了这盘根错节的朝堂暗局,撼不动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心术。 她初登朝堂时的锐气,早已被十年光阴磨成了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 是啊,她当年也是这般天真,无所畏惧,一腔热血。 那是她最无畏的二八年华。 楚倾珞着绛紫绣瑞兽纹朝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立于武官队列前端,目光平视着御座之下那片波谲云诡的天地。 她能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有审视,有轻蔑,有不易察觉的忌惮,更有来自那个方向——文官首位,须发半白,面容富态却眼神精烁的老者,萧燚,当朝太后的亲舅,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巨擘——那种居高临下、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注视。 十年了。 自她以女子之身,凭借赫赫军功被先帝破格擢升,踏入这金銮殿开始,萧燚这座大山便始终横亘在前。 最初,她以为凭借战功与忠诚,总能撼动这看似稳固的阵营。 她曾激昂陈词,曾据理力争,曾将边关将士的浴血与民间的疾苦,化作一道道奏疏,掷地有声。 然而,现实是无声的硝烟,是绵里藏针的较量。 她的奏本,往往在廷议时被萧氏门生故旧以“祖制”、“体统”或种种看似周全的理由轻巧驳回。 她推举的将领,总会在赴任途中遭遇“意外”或陷入莫名的弹劾。 她想要清查的军饷亏空、边贸弊端,线索总在触及某个与萧家相关的节点时,戛然而断。 萧燚甚至无需亲自出手。 他只须一个眼神,一次不经意的咳嗽,或是在御前闲谈时,状若无意地提起“女子论政,恐非国家之福”,或是“楚将军骁勇,然边将久握兵权,易生骄矜”,便自有无数揣摩上意者前仆后继,为她布下层层无形的网。 她像是一拳拳打在浸水的棉絮上,力量被消弭于无形,只留下满腔的憋闷与无力。 有一次,她试图彻查一桩与萧家旁支有牵连的军械舞弊案,证据刚有眉目,当晚,她麾下一位得力副将的家人便“意外”失踪,第二日,一封语焉不详的警告信便放在了她的案头。 她最终保下了副将的家人,代价是案件的调查不了了之。 那时,她独自在军帐中坐至天明,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灯花噼啪爆响。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 她清晰地认识到,在根深蒂固的皇权与外戚织就的巨大罗网面前,她个人的勇武与兵权,并非无所不能。 萧燚与她,如同棋枰上相互牵制的将帅,她可与之匹敌,令他有所顾忌,但若想一举将死,势必引发朝局剧烈动荡,甚至可能牵动边境安危,而那后果,是她,亦是这个刚刚经历战火、需要休养生息的国家,都难以承受的。 她明里暗里在朝堂学会了收敛锋芒。 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压制成朝堂上更缜密的言辞,更沉稳的姿态。 她不再轻易正面冲撞,转而开始在规则之内,小心翼翼地布局,培植真正可信的势力,耐心等待时机。 每一次与萧燚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都能看到对方眼中那抹深藏的、如同打量一件有趣玩物般的嘲弄,仿佛在说:“看吧,你终究翻不出老夫的手掌心。” 楚倾珞面上波澜不惊,甚至能回以一个近乎礼节性的、微不可查的颔首,她不屑与他为伍,但学会了中庸的逢迎。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是如同地火般奔涌的意志。 她无时无刻不在心中默念:萧燚,且看。看我这女子,如何用你们设定的规则,一点点凿穿你的基石。这局棋,远未到终章。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玉笏在手中稳如磐石,目光越过萧燚的身影,投向大殿之外高远的天空。 那里,有她熟悉的沙场,有更直接的生死与胜负。而在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堂,另一场更为漫长、也更考验心性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思绪又悠悠拉回到三年前的雪夜。 楚倾珞缓缓蹲下身,淡漠地平视着容郁。目光掠过他冻得青紫的双足,脚踝处被冰雪磨破,血肉模糊,又很快被新的寒意冻结。 她解下自己肩头那件帝释青色绣云纹的厚绒披风斗篷,带着她略微暖意的体温,轻轻裹住他几乎冻僵的身体。 饶是男女有别,这一刻也无暇顾及,不过是施予怜悯。 “容郁,”她的声音很沉,压着翻涌的情绪,“起来。” 他摇了摇头,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晃动着,眼神里的那点光却执拗不熄:“不……不到陛下亲口……重审……容郁……不能起……” “他会见你吗?”楚倾珞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悲凉,“你看看这紧闭的宫门!你看看这满朝噤若寒蝉的文武!他们会让你跪死在这里!容家就剩下你了,你明白吗!” 容郁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她的话击中了最深的痛处。他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冲破冰封,顺着脸颊滑落,瞬间凝成冰痕。那支撑着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也随之流走了,他的身子软软地向前倒去。 楚倾珞再不犹豫,伸出手臂,穿过他膝下和后背,微微一用力,将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的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那么轻,隔着厚重的披风,她依然能感觉到那硌人的骨头,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冰凉的发丝拂过她的下颌,带着将死的寒意。 在她抱起他的瞬间,他残留的意识似乎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吟:“清白……” 楚倾珞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胸前,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他冰冷的躯体。 她抱着他,一步步走下那仿佛无尽漫长的石阶,走向宫外。 风雪更加狂暴地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对这宫廷无情无意的心寒。 她没能给他想要的清白,甚至无法给他一个承诺。 她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死在那些人的冷眼旁观之中。 这怀抱,于她是无能为力的沉重,于他,或许是最后一点残忍的温暖,也是彻底碾碎他所有骄傲与希望的、彻骨的悲凉。 三年前的雪,仿佛此刻还下在她的心里,带着永不融化的寒意。 楚倾珞攥紧了手中的字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沉静如冰,冰层之下,是即将燎原的烈焰。 蛰伏了这么久,萧燚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回到暖阁,容郁仍在沉睡,眼角却渗出一滴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枕中。 楚倾珞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她低声承诺,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风雪依旧。 而在将军府这一方温暖的天地里,两个注定纠缠的灵魂,正以一种危险而微妙的方式,彼此依靠,彼此试探。 细水长流的日常之下,暗流汹涌。 第3章 梦魇往事 自那夜容郁咳血病倒后,楚倾珞明显加强了对他的看护。 将军府内的守卫无形中森严了许多,连每日送入容郁所居“槐亭轩”的饮食药材,都需经楚倾珞亲信之人查验。 腊月廿四,容家忌日,转眼便至。 这一日,上京城竟反常地放了晴,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将军府内却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下人们行走无声,生怕惊扰了槐亭轩那位。 傍晚,楚倾珞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甲胄,屏退左右,独自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了槐亭轩的内室。 室内,容郁披着素白狐裘,静坐于窗边矮榻上,面前摊着一本古籍,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枯寂的枝头。 夕阳透过窗棂,将他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在余光里。 他整个人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恸。 楚倾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蔓延。 “容郁。”她放轻脚步,走近。 容郁缓缓转头,看到她,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聚焦,但那光芒微弱而破碎。他牵起嘴角,想扯出一个惯有的、安抚她的笑,却终是失败了,只余下唇瓣轻微的颤抖。 “珞姐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今日...天晴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晴天。” 楚倾珞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没有催促他喝药,只是在他身旁坐下,沉默地陪伴。她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就下雪了。”容郁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开始不稳,“好大的雪...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的...”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自控地开始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陷入了极度痛苦的心魔之中。 窗外,夕阳已沉,带走了天边云霞最后一抹凄艳的绯色。 夜幕降临,短暂放晴的微光已完全消逝,窗外石柱灯光下,莹莹的微尘飘若雪花,如同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血光…… 那不是流放,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名为“流放”的谋杀。 那日的傍晚,大雪纷飞。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然后,他闻到了烟味。 起初很淡,随即猛地浓烈起来,伴随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和下人惊恐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太傅——!” 太傅?父亲?!父亲不是已经……? 容郁像被惊雷击中,猛地扑到那扇唯一能看见外侧庭院的、糊着厚厚窗纸的破旧支摘窗前。 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抠,用头撞,终于将窗纸弄破了一个窟窿。 他看到的是……地狱。 漫天大雪中,他父亲容文渊原本被暂时羁押等候流放的院落,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那火起得极其诡异而迅猛,绝非意外。冲天的火光将飘落的雪花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他看到了父亲! 容文渊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被反绑着站在庭院中央,火舌正疯狂地舔舐着他周围的房屋廊柱。他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是挺直了脊梁,仰头望着这漫天飞雪与烈火,脸上是一种极致悲愤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然后,容郁看到了那些“救火”的人——他们穿着官差的服饰,动作却慢得出奇,水桶泼出去的水如同儿戏。其中一人,在混乱中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向容文渊,手中却寒光一闪! “不——!!!” 容郁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嘶吼,整张脸死死贴在冰冷的窗棂上,指甲因用力而崩裂,鲜血渗出。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意外!那一撞之下,短刃精准地没入了容文渊的后心!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倒下,只是口中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就在那持刀“官差”以为父亲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愤怒的诅咒时,却听到了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冷笑。 父亲的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嘲讽的弧度,不是对自身命运的哀叹,而是对布局者卑劣手段的鄙夷。他运起最后一丝气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纵火者和那窗外绝望少年的耳中: “此身可焚,此心难诛。” “且看这丹心碧血,尽化——大雪满乾坤!”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口中涌出的鲜血喷向面前的雪地,那鲜红的血沫在白雪与火光的映衬下,触目惊心,仿佛真的要以这最惨烈的方式,将这冤屈与赤诚,昭告于这苍天白雪之下! 一滴,两滴……然后是一片,一大片…… 红色的,是血。 红色的,是火。 红色的,是父亲口中不断涌出的生命。 红色的,是映红了雪夜的、吞噬一切的烈焰。 那些“官差”迅速散开,任由火势彻底吞没了那道挺立的身影。 一道道惨叫声从院落传来,伴随着怒骂与不甘。 容郁的瞳孔里,只剩下那一片在白茫茫天地间疯狂燃烧、蔓延的……红。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悲痛与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眼睁睁看着,看着父亲消失在火海中,看着那一片刺目的红色在雪地上凝固、扩大。 那些他的亲人,仆役,接连倒下。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 那红色,是血亲与族人的血。 这血色,不仅染红了他的记忆,也永远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所有梦魇的底色,也是支撑他活下去、唯一冰冷的燃料——复仇。 “容郁!”楚倾珞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双手扶住他单薄的双肩,温热的掌心触碰到湿透的冷汗,楚倾珞轻轻安抚他战栗的肩头,“容郁,看着我!” 容郁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可怕的回忆里,唇色愈发青紫。 楚倾珞不再犹豫,一手仍稳住他颤抖的身躯,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温热的药,自己含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准确地覆上他冰冷而颤抖的唇。 苦涩的药汁伴随着她不容置疑的力度,渡入他的口中。 容郁猛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楚倾珞的眼神坚定而沉静,没有丝毫旖旎,只有不容抗拒的安抚与力量。 一口,两口... 直到碗中药汁见底。 楚倾珞直起身,用指腹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药渍,动作自然而强势。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摩挲过他唇角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容郁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惊惶和痛苦尚未完全褪去,却又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复杂的情绪。 他苍白的脸颊,罕见地浮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药喝了,便不会那么难受。”楚倾珞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喂药方式再寻常不过。 她重新坐下,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自己的体温。 “珞姐姐...”容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不必如此。” “我乐意如此。”楚倾珞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我说过,会护着你。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容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翻涌的心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反握了一下她的手。 “镇国公府...今夜设宴。”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锐意,“名为庆贺北境大捷,实为...庆功。” 楚倾珞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她当然知道这“功”指的是什么——三年前构陷容家,扳倒政敌的“大功”! 一股混杂着悲愤与悔恨的灼热猛地冲上她的咽喉,几乎要脱口而出——当年,她为何没有站出来,为何没有在那金銮殿上,为容文渊,为容家,高声辩驳一句? 原因,恰恰就在于楚倾珞与容文渊之间那份亦师亦友,心照不宣的 “走得近”。 这“走得近”,并非指公开的结党营私,而是萧燚及其党羽早已洞察到的那种精神上的共鸣与立场的一致。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这比任何明面上的盟约都更致命。 投鼠忌器,恐速其祸,当时萧燚正愁找不到彻底扳倒容文渊的突破口。 若楚倾珞——这位手握重兵、圣眷正隆的军方新贵——公然为容文渊辩护,萧燚便会立刻将“文武勾结”、“边将干预朝政”、“图谋不轨”的罪名同时扣在两人头上。 这非但救不了容文渊,反而会坐实了萧燚对容文渊“结交边将、心怀叵测”的污蔑,等于亲手将催命符递到萧燚手中,加速容家的覆灭。她不能成为压垮容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彼时唯有保全实力,方能以图后计,楚倾珞深知,面对萧燚布下的阴损暗招和皇帝默许的态度,当时强行出头,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若因此获罪被夺兵权,甚至身陷囹圄,那么朝中将再无任何能实质制衡萧燚的力量,容家的冤屈将永无昭雪之日。 她必须保全自己,保全手中的力量,如同蛰伏的猛虎,等待能发出致命一击的时机。这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权衡,是她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学会的生存法则,也是容文渊曾隐晦教导她的“藏锋”之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皇帝默许、证据“确凿”(即便是伪造)、满朝萧党附和之时,任何基于公理与事实的辩白都是苍白的。 那不是讲道理的地方,那是权力倾轧的修罗场。她的声音,会被无数的“忠诚”、“律法”、“体统”淹没。她站出来,除了宣泄愤怒和陪葬,于事无补。 这份清醒的认知,如同最冰冷的枷锁,在当时死死地铐住了她的手脚,也成了这三年来啃噬她内心的毒虫。 她眼睁睁看着亦师亦友的长者含冤而死,看着那个曾被他提及的、聪慧的十六岁少年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泥沼。 这份无力感,比任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都更让她痛苦。 而现在,镇国公府竟敢将这场血腥的“胜利”作为庆功的由头,无疑是在容郁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更是她楚倾珞的心头,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点燃了那压抑已久的、名为复仇的烈焰。 她看着容郁苍白而隐忍的侧脸,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立下誓言: “他们的‘功’,建立在容氏满门的尸骨之上。这笔债,迟早要他们用血来偿。”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选择沉默与隐忍。那场即将到来的宴会,或许就是风暴的开端。 第4章 以钟贺礼 “我收到了帖子。”楚倾珞语气平淡,却带着森然寒意,“你说,我去是不去?” 容郁抬眸看她,眼中水光潋滟,却又暗藏机锋:“将军若去,便是与虎谋皮,自降身份;若不去,便是示弱于人,落人口实。” “那依你之见?”楚倾珞顺着他的话问。她知他心思玲珑,必有对策。 容郁微微直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凤眼中已重新燃起了算计的光芒,像一只蛰伏已久、终于露出獠牙的幼兽。 “将军不妨称病不出,”他轻声细语,却字字诛心,“但...可派一副将,代您送去一份‘贺礼’。” “什么贺礼?” 容郁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就送一口...钟吧。” 容郁那抹冰冷刺骨的笑意尚未消散在空气中,楚倾珞的瞳孔便是骤然一缩。 送钟,送终! 这已不仅仅是挑衅,这是战书!是在镇国公府最为得意忘形、歌舞升平之际,用最直接、最不祥的方式,将“死亡”的阴影,血淋淋地掷于他们的庆功宴上!这是在用整个容氏一族的冤魂,去叩响镇国公府荣耀背后的丧音! 一瞬间的震惊过后,楚倾珞眼中迸发出的,不是劝阻,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突破口、近乎锐利的寒芒。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将军府的屋顶,落在了那座即将喧嚣达旦的府邸。 三年了,她收敛锋芒,隐忍蛰伏,在朝堂的浮桥上谨慎行走,维系着那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可有些人,偏偏要将他人的伤痛当作狂欢的祭品。 这口“钟”,送的不是诅咒,是宣告。 是向她,也向这满朝还在观望、还在畏惧萧党的人宣告——她楚倾珞,不再满足于仅仅是匹敌和制衡。 她要将那柄悬了三年的利剑,毫不留情地挥下,第一剑,便要见血! “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楚倾珞便应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心计深沉的少年,心中并无惧怕,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悸动。 “便依你。” “就送他一口钟。” 她微微偏头,看向身旁侍立的亲卫统领,命令清晰而冷冽:“去,将府库里那口前朝留下的青铜古钟寻出来。不必装饰,不必遮掩,就这样……原原本本,给我抬到镇国公府的宴厅之上!” “告诉他们,”她的唇角也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与容郁方才的笑意如出一辙,“这是本将,恭贺镇国公……‘大功’告成的贺礼!” 亲卫统领心头凛然,深知此举无异于将军府撕破脸皮将与萧党的矛盾彻底公开,但他仅是一丝迟疑,便沉声应道:“是!末将领命!”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楚倾珞重新看向榻上的容郁,“听到了吗?”楚倾珞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但愿那钟声,能安抚你容家的亡魂。” 她不仅要送这“贺礼”,更要在今夜,在所有知情人的心里,敲响镇国公府乃至整个萧党阵营的丧钟! 收敛的锋芒已然出鞘,寒光乍现,直指仇敌咽喉。这京都的风,从今夜起,要变了。 她答应的如此干脆,反而让容郁不可思议愣了一下。他望着她,眼中伪装出的柔弱彻底褪去,只剩下全然的复杂:“珞姐姐不怕...被我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楚倾珞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楚倾珞能走到今日,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何惧与一个龌龊老贼为敌?”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更何况,是护着你。” “护着你”三个字,她说得极重,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容郁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看着她坚毅的眉眼,看着她下颌那道因他而添的疤痕,看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庇护...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名为“仇恨”的冰冷支柱,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陌生的暖流渗入。 那道疤痕,细长,淡褪成一道浅白的痕迹,从楚倾珞左下颌骨边缘蜿蜒至颈侧,平日里被高竖的衣领或盔甲护颈遮掩,鲜少有人得见。唯有在她低头、或如现在这般毫无防备地坐在容郁榻前时,才会隐约显露。 此刻,室内烛火摇曳,那道疤痕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三年前那个雪夜,除了殿前跪求与雪地相救之外,另一段更为凶险的插曲。 那夜,楚倾珞将几乎冻僵的容郁从宫门石阶上抱起,用自己的披风紧紧裹住他,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风雪更疾,夜色如墨,宫灯的光晕在狂风中摇曳不定。 就在她即将走到马车旁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宫墙的阴影处骤然扑出!刀光凛冽,划破雪幕,直取被她护在怀中的容郁! 是萧燚的人。 他们或许不敢在宫门前明目张胆地杀害一位将军,但他们完全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这个本就该死在雪地里的容家余孽,彻底消失。 楚倾珞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必须抢在她将人带回将军府前动手。 楚倾珞眼神一厉,抱着容郁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身后亲卫已拔刀迎上,与刺客战作一团。 刀剑撞击声、闷哼声、风雪呼啸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一名刺客极为刁钻,虚晃一招逼退亲卫,手中淬毒的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从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直刺容郁的后心! 那一击快、狠、准,抱着人的楚倾珞根本来不及完全闪避。 电光火石之间,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侧身旋步,用自己的肩颈与脸颊区域,硬生生迎向了那柄毒刃! “嗤——” 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从下颌处传来,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淌下来,滴落在容郁苍白冰冷的脸颊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她会用身体去挡,一击不中,立刻被反应过来的亲卫乱刀砍翻。 楚倾珞甚至没有去捂伤口,她只是更紧地护住怀中因为血腥味和杀戮声而微微颤抖的容郁,用染血的脸颊贴了贴他冰凉的额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 “别怕。” 随即,她目光如冰刃般扫过战场,厉声道:“一个不留!” 那是容郁在彻底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凛冽的风雪,刀光剑影,温热血珠滴落脸颊的触感,以及她沉稳的心跳和那句“别怕”。他当时并不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模糊感觉到她为了护住他,付出了代价。 那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伤口不深,却因刃口带毒,愈合得极其缓慢,反复溃烂,最终留下了这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此刻,容郁的呼吸滞住了。他看着她坚毅的眉眼,目光最终落在那道因他而生的疤痕上。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意识模糊的边缘,她早已为他挡下过致命的毒刃,用她的血,温热过他的脸。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滚烫。 那股一直支撑着他苟活于世、冰冷而坚硬的、名为“复仇”的支柱,仿佛被这灼热的暖流击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仇恨依旧在,甚至因为知晓了更多背后的牺牲而更加炽烈。 但在这恨意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萌芽了。 那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也……更让人无所适从的情感。 他垂下眼帘,长睫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只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对不起。” 为连累她受伤,也为……他此刻心中那几乎要背叛血海深仇的、不该有的悸动。 他忽然倾身向前,将额头轻轻抵在楚倾珞的肩头。 这不是伪装,不是算计,而是疲惫至极后,下意识的依靠。 楚倾珞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柔软的发顶,像安抚受伤的小兽般,笨拙而温柔地抚摸着。 “累了就歇一会儿,”她低声道,“今夜,我陪你。” 室内,烛火未燃,光线渐暗。两人依偎的身影在暮色中模糊了界限。 容郁靠在楚倾珞肩上,闭着眼,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暖。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此刻,有这片刻的依靠,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而楚倾珞感受着肩头轻微的重量,心中一片清明。她清楚容郁的利用,也看清了他隐藏在层层伪装下的、真实的痛苦与挣扎。 她心甘情愿做他手中的刀,不仅是为了替他复仇,更是为了...守护这难得流露的、一丝真实的温度。 夜幕降临,将军府外,属于权力厮杀的世界依旧喧嚣。而在这槐亭轩内,一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护着他,不仅是护他性命,更是要护着他,在这腥风血雨中,一步步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第5章 与容文渊,亦师亦友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府邸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满朝文武来了大半,皆因镇国公萧燚如今圣眷正浓,权势熏天。萧燚本人身着绛紫色锦袍,坐于主位,满面红光,接受着众人的谄媚与恭维,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场名为庆祝北境大捷的宴会,实则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三年前那场“扳倒容党”的胜利庆典。 酒至半酣,气氛正浓时,管家神色有些慌张地快步上前,在萧燚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变得阴沉:“楚倾珞的人?她不是称病不来了吗?送的何物?” 管家面露难色,声音更低:“是…是…” 萧燚脸色顿了顿,不快地问:“支支吾吾的,赶紧说,别扫兴” 管家腿一软跪在地上不敢看萧燚,快速吐出几个字“是一口钟。” “钟?”萧燚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重复。 席间已有耳尖的官员听到,交头接耳声渐渐响起。不知是谁率先领悟了其中含义,倒吸一口冷气,整个喧闹的大厅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 萧燚终于反应过来——“送钟”,送终! “哗啦!”一声巨响,他手中的玉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 “楚!倾!珞!”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方才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 那口被红绸覆盖、抬入厅中的钟,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得意。在这满堂“宾朋”面前,楚倾珞用这种方式,狠狠地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明目张胆地宣告——她站在容家余孽那一边,与他萧燚,不死不休! 萧燚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扫视了一圈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那些闪烁的目光仿佛都在暗中嘲笑他。他强压下立刻派人踏平将军府的冲动,因为他知道,楚倾珞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绝非可以轻易动得了的角色。 这口“钟”,他只能生生咽下,但这笔账,他已刻入骨髓。 “好…好得很!”萧燚怒极反笑,笑声森冷,“楚将军这份‘厚礼’,本国公记下了!来人,把东西给我抬下去,锁入库房!他日,必当‘重重’回礼!” 宴席不欢而散。镇国公府精心策划的庆功宴,成了上京城明日最大的笑柄。而楚倾珞与镇国公之间的矛盾,也彻底摆上了明面。 与外界的暗流汹涌相比,将军府的槐亭轩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楚倾珞下令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屏退了所有侍从,只在容郁的内室里,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一壶清酒,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热气,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药香,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 容郁裹着厚厚的狐裘,蜷在铺着柔软毛皮的矮榻上,火炉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晕。他卸下了所有面对外人时的柔弱与心机,此刻显得异常安静乖巧,只是偶尔抬眸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楚倾珞时,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楚倾珞换下了白日劲装,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她正用一把小银剪,仔细地剪开一颗烤得焦香的栗子,然后将金黄色的栗肉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推到容郁面前。 “吃点东西,空腹饮酒伤身。”她的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平淡,却少了命令,多了些自然的关切。 容郁伸出纤细的手指,拈起一颗栗肉,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直暖到心里。 “珞姐姐,”他轻声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软糯,“镇国公府那边…” “不必理会。”楚倾珞打断他,又剪开一颗栗子,动作流畅,“跳梁小丑,徒增笑耳。”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足以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的挑衅,不过是随手拂去的一片雪花。这种绝对的强大和掌控感,让容郁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弛下来。 他看着她被炉火映照的侧脸,那道疤痕在柔和的光线下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像是岁月刻下的坚韧印记。她低头专注地剥着栗子,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容郁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悄然滋生。 “珞姐姐不怕吗?”他忍不住又问,类似的问题,他问过多次,但每一次,都想听她亲口确认。 楚倾珞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他,火光在她深邃的眸中跳动:“我楚倾珞,从十六岁上战场,马革裹尸尚且不惧,何惧朝堂魑魅魍魉?”她将又一碟剥好的栗肉推过去,语气笃定,“你只管安心养病,一切有我。” 容郁抿了抿唇,忽然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挪近了一些。两人之间原本隔着一步的距离,此刻变得呼吸可闻。他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冷冽松香和暖意的气息。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背。像是一只试探的、胆怯的雀鸟。 楚倾珞动作一顿,没有躲开。 容郁的指尖微微颤抖,却慢慢下滑,轻轻地勾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他的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一层薄红。 “珞姐姐的手…总是这么暖。”他低声呢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在寒山寺的那三年,每一个雪夜,我都冷得睡不着。只有想着那夜宫门前,你握住我手的温度,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最后一片落下的雪,带着一种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出来的危险与坦诚。这不是那个心思深沉、谋划着送钟复仇的容郁,这只是那个在失去一切后,紧紧抓住唯一一点温暖的少年。 楚倾珞的心像是被这话语里蕴含的孤寂狠狠攥了一下。寒山寺……那说是清修,实则是萧党眼线监视下的变相囚禁。她可以想象,在那荒山古寺中,他是如何靠着一点微弱的回忆,对抗着无数个漫漫长夜的身心俱寒。或许,三年前就该不顾一切护着他离开寒山寺。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更加用力地将他冰凉至骨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她的手并不细腻,带着常年习武握兵器留下的茧子,摩擦在他的皮肤上,有些粗糙,却干燥而稳定,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的体温,就这样一点点、固执地渡向他冰冷的指尖,仿佛要将那三年的寒气都从他骨子里驱散。 “以后不会冷了。”她真挚地握紧容郁的手说。 简单的六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重若千钧。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用她的权力、她的武力、她的一切所许下的誓言。 他并非无处可去,她的将军府,便是他遮风挡雪的屋檐。 她的麾下亲卫,便是守护他安眠的屏障。 她手中的剑,便是斩断一切企图伤害他的依靠。 她这个人,便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也是最温暖的一道天光。 容郁抬眸看她,正对上她低垂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承托万物般的坚定。他冰凉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冻僵的幼兽终于寻到了热源,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 他没有说“谢谢”,任何的感谢在此刻这诚挚的承诺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只是慢慢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身体,将额角轻轻靠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边,闭上了眼睛。 他信她。 而这份信任,比任何复仇的火焰,都更能熨帖他千疮百孔的魂魄。 窗外,最后一缕绯色被夜幕吞没,寒冬凛冽,星辰渐次亮起。 室内,温暖如春,酒香氤氲,炉火噼啪,映照着交叠的双手,和他唇角一丝几乎不存在、却真实浮现的、归于安宁的弧度。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处,手牵着手,分享着一炉暖意,一壶温酒,一碟栗子。 没有过多的言语,仇恨与算计似乎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隔绝在外。 他不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复仇者,她也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女将军。只是两个在冰冷世间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灵魂。 容郁靠着柔软的垫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和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声,沉重的眼皮渐渐阖上。 三年来,他第一次在容家忌日这一天,没有在噩梦中惊醒,而是沉浸在了一种安心到令人沉溺的温暖里。 楚倾珞看着他终于沉静的睡颜,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守着,如同守着一盏在风雪中摇曳,却顽强不灭的灯烛。 她知道前路艰险,知道荆棘密布。但此刻,护着这掌心的微凉,便是她心中最明确的方向。她如容太傅所言,尽力保全容郁,不让他染一丝风雪,寒山寺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容文渊遭逢意外前,楚倾珞接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邀她至城南一家即将关张的旧书铺相见。她认出那是容文渊身边老仆的笔迹,心知有异,悄然前往。 在书铺积满灰尘的后堂,昏暗的油灯下,老仆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封火漆密信,老泪纵横:“将军,这是老爷……三日前让老奴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老爷说……若容家平安无事,此信便焚毁。若……若容家有不测,这便是他……最后的嘱托。” 楚倾珞心中剧震,接过那封仿佛重逾千斤的信。展开,是容文渊清瘦峻峭的字迹,墨迹深浓,力透纸背,仿佛倾注了他最后的心血: “楚将军亲启 见字如晤。 【朝局至此,豺狼当道,文渊自知前路已绝,非战之罪,乃时也,命也。吾一身风骨,可折于此地,然容氏书香一缕,不可绝祀,更忧心社稷未来,故有此托付,望将军静览。】 读到此处,楚倾珞指尖已微微发凉。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其一,为私。吾之幼子,名郁,年方十六。将军或曾闻其名,未识其人。此子自幼体弱,敏慧多思,不类武勋之后,反似文苑清流。吾常憾其生于吾家,卷此漩涡,然其性纯质洁,尤爱典籍,常于书房伴我至深夜,眸中星光,胜于窗外明月。今大厦将倾,覆巢无完卵。文渊别无他求,唯以此残躯,恳请将军——他日若风云骤变,万望护我儿容郁一线生机!不必他为,不必复仇,唯愿将军能为他辟一隅安身立命之所,使其远离庙堂,隐于市野,或可于书卷中,得享常人之寿。此乃文渊毕生所愿,亦是对将军……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请托。】 字里行间,是一位父亲在绝境中,对爱子最深沉的眷恋与不舍。那个只在容文渊只言片语中出现的、聪慧文弱的十六岁少年形象,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脆弱。 【其二,为公,亦为将军计。文渊去后,朝中能直面萧氏锋芒者,唯将军与裴琰(裴小将军)等寥寥数人。然,朝堂险恶,非止明枪,更多暗箭。将军性情刚毅,裴小将军亦秉性忠直,此乃国家之幸,然刚极易折。望将军日后,愈加谨言慎行,遇事多与裴小将军及可信幕僚商议,藏锋于鞘,非为怯懦,乃为蓄力。】 字迹殷殷,恍如昨日廊下,那位长者温和而睿智的提点再度在耳边响起。他早已看清她未来的路,那是一条比战场更加孤独、更加凶险的荆棘路。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交付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将她与这风雨飘摇的国运绑在了一起。 指尖微微收紧,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视线下移,是那句对她与裴琰的期许。 【北狄虎视,边关离不开将军,这天下……也离不开如将军与裴小将军这般真正的忠良。见你二人同心同德,文武相济,文渊于九泉之下,亦感欣慰。望你二人……珍重彼此,既是国之栋梁,亦得……良缘永固。】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在这生死诀别之际,他惦念的不仅是幼子,不仅是江山,还有她这个“外人”未来的安危与幸福。这份超越派系、纯粹源于长辈的关怀,像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塞。 【其三,为国。吾最忧者,非一身荣辱,乃朝堂自此再无骨鲠之臣,边关再无热血之士,君王侧尽剩谄媚之徒。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然,今见将军与裴小将军,见尔等麾下热血儿郎,文渊又觉,这江山气数未尽。将来若遇明主,或局势有变,望将军与裴小将军,能不忘今日初心,匡扶社稷,扫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此非为容氏复仇,乃为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 信的末尾,墨迹似乎因执笔人的颤抖而略显潦草,那决绝的托付几乎要破纸而出: 文渊深知此请强人所难,然放眼朝堂,刚正不阿、能担此任、托付身后者,唯将军一人耳!此子类我,望将军……念在昔日廊下数语,半师之谊,护他周全! 容文渊,顿首再拜! 绝笔。” “顿首再拜”四个字,墨迹深重,仿佛能看见那位一生清傲、连面对帝王都未曾折腰的帝师,在写下这封信时,是如何向她这个晚辈,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献上他最卑微、也是最沉重的恳求。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在那“郁”字上,泅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肩膀都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犹不自知。唯有紧握信纸、指节泛白的手,和那不断从眼眶滚落、砸在纸上、也砸在她心上的泪,泄露了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痛彻心扉。 为容文渊的冤死,为容家的倾覆,为那聪慧少年未知的命运,也为她自己……从此以后,在这条布满陷阱的朝堂之路上,真正是茕茕独立,再无那位可以偶尔交汇眼神、给予无声指引的长者了。 这份认知,比任何战场上的伤痛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与孤独。 她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了片刻,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无人窥见的时刻,彻底清洗一遍。然后,她猛地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手背,极其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湿痕,动作快而决绝。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上的泪痕抚平(尽管无法完全抚去),将信纸按照原样折好,收入怀中,紧贴着心口放置。那里,仿佛承载了一座山的重量。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冷冽,唯有眼圈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和眼底深处那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火焰,证明着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她对着浓重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誓言: “太傅,您放心。容郁,我护定了!” 第6章 我说过,你值得 细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轻轻覆盖了将军府的屋檐庭院,却再也侵入不了这一方被精心守护的温暖天地。 笼中之雀,或许羽翼未丰,爪牙未利,但执笼之人,已决心为他撑起一片无风无雪的天地。 槐亭轩内围炉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节奏,却似乎压抑着某种怒气,与府中下人谨慎小心的步调截然不同。 楚倾珞眉头微蹙,并未起身,只是将容郁身上滑落的狐裘往上拉了拉。 容郁已然惊醒,长睫颤动,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看清来人前的警惕。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来人一身墨蓝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锐气,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眸子,正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直直落在楚倾珞……以及她与容郁依旧轻轻交握的手上。 正是楚倾珞的青梅竹马,靖安侯世子,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裴琰。 “楚倾珞!”裴琰的声音如同他的人,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此刻更是淬了火,“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楚倾珞神色不变,甚至没有松开容郁的手,只是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怒视:“裴世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她的平静愈发激怒了裴琰。他几个大步走到近前,带着一身寒气,目光如刀般扫过蜷缩在榻上、脸色苍白、显得无比羸弱的容郁,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指教?我哪敢指教用兵如神的楚大将军!”他语带嘲讽,声音拔高,“我只问你,为何要为了这么一个……”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容郁,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罪臣之后,去公然挑衅萧燚那条老狗!你送那口钟,是生怕他找不到借口对你下手吗?!” 容郁在裴琰进来的瞬间,身体便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此刻更是下意识地往楚倾珞身后缩了缩,长睫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只留下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安,轻轻唤了一声:“珞姐姐……” 声音微弱,带着依赖。 楚倾珞感受到掌中冰凉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容郁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影之后,隔绝了裴琰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我行事,自有我的道理,不劳裴世子费心。”楚倾珞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你的道理?你的道理就是被这小白脸几句嘤嘤嘤迷了心窍?!” 裴琰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他伸手指着容郁,“倾珞,你醒醒!他容家已经倒了!他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报仇!你看不出来吗?!” “裴琰!”楚倾珞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如同冰凌相击,“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裴琰怒极反笑,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楚倾珞面对面,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炉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事实!萧燚如今在朝中党羽遍布,圣心正眷,你知道今晚你那口‘钟’送过去,他当场摔了多少名贵瓷器?席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等着看你和他的好戏?!”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楚倾珞!你清醒一点!萧燚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宫里那位!你动他,就是在打萧太后的脸!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已经传遍了,太后听闻此事,当场就摔了她最爱的那套琉璃盏!” 他语气几近不稳,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陛下尚且要仰太后鼻息,你我现在所有的兵权、地位,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念之间!你为了他,” 他猛地指向容郁,指尖都带着风,“去捅这个马蜂窝,值得吗?!你这是在拿我们所有人的前程,甚至性命在赌!” 容郁在他的怒视和指责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将手从楚倾珞掌心抽出,却被她更用力地攥住。 楚倾珞终于缓缓松开容郁的手,但并非退缩,而是慢慢站起身,与裴琰针锋相对。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高挑,但在裴琰面前仍显纤细,可那份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说完了?”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冰冷的质感,“裴琰,你只看到我挑衅萧燚,看到我得罪太后,那你可曾看见,他萧燚是如何将忠良赶尽杀绝?如何将这朝堂变得乌烟瘴气?如何视人命如草芥?!” 她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剑,直刺裴琰:“至于萧太后……她若真能一手遮天,若真那般无所顾忌,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你裴世子来兴师问罪,而是她懿旨夺我军权的缇骑了!” 她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看透局势的冷静:“她摔了琉璃盏,恰恰说明她动怒了,但也……只能动怒。她比你我更清楚,北境刚定,边关离不开楚字旗,也离不开你裴家军!此刻动我,她就不怕边境生乱,动摇国本吗?” “我送那口钟,不仅是送给萧燚的,” 楚倾珞的目光扫过裴琰,最终落回容郁苍白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更是送给这满朝看得见、看不见的人一个信号——我楚倾珞,还没死!有些底线,谁碰,谁就要付出代价!” “这不是赌,”她重新看向裴琰,眼神深邃,“这是亮剑。至于值不值得……” 她侧头看了一眼榻上因为她这番话而眼眸微动、泛起复杂情绪的容郁,答案,已在不言中。 裴琰被她一连串的话噎住,他张了张嘴,看着她毫不退缩的眼神,以及她身后那个虽然虚弱、却仿佛因她的话语而重新注入一丝生气的容郁,满腔的怒火和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他意识到,她并非冲动,而是经过权衡后,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决绝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怒火,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是,你楚倾珞手握重兵,功高盖世,明刀明枪萧燚或许动不了你!但佞臣小人,难防的是暗箭!是构陷!是那些你看不见的阴私手段!你为了他,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值得吗?!” 他的话语如连珠炮般砸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被忽略的痛楚。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上战场,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也见过她最荣耀的时刻。 他习惯了与她针锋相对,嘴上从不饶人,却也习惯了在战场上将后背交给对方,习惯了在朝堂上暗中为她扫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一个身负冤仇、心思深沉的小子,去招惹萧燚那条毒蛇。 楚倾珞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紧绷的神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坚定:“裴琰,我知你好意。但容郁,我护定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看似脆弱无助的容郁,继续道:“至于值与不值,这是我的事,不由他人评判。萧燚若想放暗箭,我接着便是。” “你!”裴琰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胸口发堵,他狠狠瞪了缩在楚倾珞身后的容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老子等着”。 容郁适时地轻轻咳嗽起来,声音破碎,肩头微颤,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裴琰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小白脸做作至极,偏生楚倾珞就吃这一套!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好!好一个你护定了!楚倾珞,但愿你别有后悔的那一天!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不再多看容郁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带着未散的怒气消失在门外风雪中。 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容郁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楚倾珞转过身,重新坐回榻边,递上一杯温水:“没事了,他走了。” 容郁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怯生生地问:“珞姐姐……裴世子是不是很讨厌我?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自责与不安,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 楚倾珞看着他精湛的演技,心中明镜似的,却并未点破。她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意,动作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他性子急,说话难听,但并无恶意。”她淡淡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容郁顺势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可是……他说的对,我确实是在利用珞姐姐……我这样的罪人,只会拖累你……” “我说过,你值得。”楚倾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裴琰不懂,我懂便够了。” 容郁抬起头,望进她深邃而坚定的眼眸中,那里没有一丝怀疑和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庇护。 这一刻,他心中那名为“利用”的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角。一种复杂的、带着愧疚和依赖的情感,悄然蔓延。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这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曙光。 第7章 利用我,可以。 裴琰带着一身未能彻底宣泄的怒气,像一阵凛冽的寒风般刮出了楚倾珞的院落。 他步子迈得极大,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所过之处,连将军府的下人都屏息垂首,不敢触其锋芒。 直至走出府门,翻身上马,驰出很长一段距离,冷冽的夜风扑面,才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燥怒。 他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最终停在了寂静无人的长街中央。 他胸口依旧起伏,脑海中却不再是楚倾珞护着那病秧子的刺眼画面,而是她那句冰冷而坚定的话——“这是亮剑。” 是了,亮剑。他何尝不知萧党之祸,何尝不恨其所作所为?他只是……只是不愿见她以身犯险,将那庞大的阴影过早地、彻底地引到自己身上。尤其是,为了一个在他看来已然是累赘的容郁。 “倔女人……”他低骂一声,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认命。 他沉默地驻马片刻,眼中的怒意渐渐被更为沉肃的冷静所取代。终究,他做不到袖手旁观。既然她已经把剑亮了出去,那他所能做的,就是确保这柄剑不会在下一刻就被折断。 他抬手,打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阴影中,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出现,单膝跪于马前,无声无息。 裴琰目光望着楚倾珞将军府的方向,声音恢复了作为将领的冷硬与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传令下去,动用我们埋在萧家最深的那几个暗线,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给我死死盯住萧燚和他那几个核心党羽,特别是与宫内传递消息的渠道。有任何异动,哪怕是他们晚上多吃了一盘菜,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是!”黑影应声,毫无迟疑。 “还有,”裴琰顿了顿,眼神锐利,“重点关注萧太后宫里的动向,看看除了摔杯子,还有没有别的‘懿旨’出来。查清楚,今天楚将军送钟之后,都有哪些人迫不及待地往宫里和萧府递了消息。” “明白。” “去吧,小心行事,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属下遵命!” 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裴琰这才缓缓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笼罩在夜色中的将军府邸方向。他脸上的怒容已尽数敛去,只剩下面对复杂战局时的沉凝与警惕。 他嘴上骂得凶,心里气得狠,可行动上,却已然开始为她扫清可能的障碍,布下防御的暗哨。这便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守护。 楚倾珞在院内亮剑,他裴琰,便在这暗夜里,为她守住后方,警惕来自阴影中的冷箭。这场风暴,既然无法避免,那他便会与她,一同面对。 窗外,裴琰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风雪依旧。楚倾珞知道,裴琰的到来只是一个开始,朝堂上的风雨,即将因她今日之举,而更加猛烈。 但她无所畏惧。无论是面对镇国公的明枪暗箭,还是青梅竹马的不解与斥责,她既已决定护着掌心这盏微弱的灯烛,便会为他,撑到最后一刻。 槐亭轩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炉火依旧噼啪作响,酒香氤氲,但方才那片刻的温馨假象已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容郁低垂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唯有被楚倾珞握着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刺骨,且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汹涌情绪。 “容郁?”楚倾珞敏锐地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低声唤道。 他没有回应。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楚倾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依旧是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依旧是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但此刻,里面所有的柔弱、委屈、依赖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仿佛来自地狱的业火,在他眼底无声地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焚毁。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紧,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与病弱躯体截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戾气。 “他说的对……”容郁开口,声音不再是往常的软糯虚弱,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刺骨,“我确实是在利用你,珞姐姐。”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这一点。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楚倾珞,仿佛要将自己也将她一同拖入这无间地狱。 “送一口钟?”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戾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嘲讽与怨毒,“那算什么?提醒?警告?不……那太便宜他了。”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压抑了三年、早已融入骨血的仇恨在此刻汹涌沸腾。 “我要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是血债血偿!” 他猛地抽回被楚倾珞握住的手,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狰狞凸起。 “我要萧燚老贼亲眼看着他萧家满门,如何像猪狗一样被拖上法场!我要他听着他子孙后代的哭嚎求饶,感受我容家当日之痛!我要他身败名裂,千夫所指,受尽世间极刑而死!我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气血翻涌,猛地俯身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伪装,而是真真切切地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楚倾珞立刻上前,不顾他此刻周身散发的冰冷抗拒,强硬地将他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一下下拍抚着他的背脊,帮他顺气。她能感觉到他单薄胸膛下那颗心脏,正以疯狂的速度跳动,撞击着她的掌心。 楚倾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她看着容郁,看着他眼中那片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恨火,看着他苍白脸上近乎残忍的坦诚。 室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眼底那片幽暗的疯狂明明灭灭。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如古井,仿佛要透过这层尖锐的伪装,看到他内里那个在血海与绝望中挣扎的灵魂。 良久,就在容郁以为会看到她眼中流露出失望、愤怒,或是被利用的冰冷时,她却极轻、极缓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我知道。” 她吐出三个字,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容郁翻涌的心湖,激得他瞳孔微震收缩。 “从你决定留在将军府,从你开始暗中收集萧党罪证,从你每一次对着我露出那种依赖又隐忍的神情时,我就知道。” 楚倾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容郁紧绷的神经上,“容郁,你不是会安心躲在他人羽翼之下的人,尤其是……在你容家满门冤屈未雪之时。”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锁住他:“你利用我的权势庇护你,利用我的兵权制衡萧燚,甚至,你想将我彻底绑上你对萧氏的复仇战线。这些,我都知道。” 容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骨节泛白。他以为自己的谋划足够隐秘,却原来,早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那冰冷的恨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墙。 “但是,”楚倾珞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你告诉我,容郁,在这京城,除了我楚倾珞,还有谁敢收留你?还有谁,能让你有机会,去碰一碰那盘根错节的萧家?” 她的质问,如同惊雷,轰响在容郁耳边。 “你利用我,是因为你别无选择。而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强大,“我允许你利用,是因为我认为,你容家的血,不该白流!这朝堂的污浊,也该有人去清一清了!” 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用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是他仇恨燃烧的根源。 “利用我,可以。把你的命,你的恨,你的算计,都用在我给你铺的这条路上。但是容郁,别把自己也骗过去,更别妄想用这种自毁式的坦白,把我推开。” 她的指尖带着温度,穿透薄薄的衣衫,烙印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这条路,是你选的,也是我选的。既然走上了,就别回头,也别……再说这些伤人伤己的话。”她的声音最终沉淀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容郁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容纳他所有黑暗与疯狂的平静海洋。 他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温暖与柔软的冰墙,在她这番直白而强大的话语面前,开始寸寸龟裂。 那试图将她一同拖入地狱的疯狂念头,被她轻易地识破、瓦解,并反过来,将他更紧地卷入了她的营线之上。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那焚烧一切的恨意依旧在,却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别的东西——一种认命,一种更加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输了,输得彻底。 却也……似乎找到了真正可以依托的、复仇的基石。 容郁伏在她肩头,咳得浑身脱力,额际渗出冷汗,喘息急促而混乱。他闭着眼,感受着背后那只稳定而温暖的手,听着她平静无波的声音,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疯狂恨意,奇异地被稍稍压制了下去。 “只不过容郁,”楚倾珞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仇恨是焚身的烈火,在你烧死敌人之前,很可能先烧干了自己。” 容郁睁开眼,眼底泪光盈盈,他想要反驳。 但楚倾珞打断了他,她捧起他汗湿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却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狰狞而狼狈的模样。 “看着我,”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你要报仇,我帮你。你要萧燚的命,我替你取。但在这之前,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活着看到那一天,活着亲手……点燃那最后的复仇之火。” 她的指尖温热,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力。 “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告诉他,“从我在宫门前带走你的那一刻起,它就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被这仇恨拖垮,不准死,听见没有?”“你我之间,从三年前雪地里我抱起你的那一刻起,就早已说不清是谁利用谁,是谁……离不开谁了。”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加强势,更加撼动人心。 容郁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守护。疯狂的恨意与一种陌生的、酸涩的依赖在他心中激烈交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他只是疲惫地、彻底地松懈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她,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像一个终于找到方向的迷途者。 “好……”他极其微弱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承诺,又像是妥协。 楚倾珞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冰冷而颤抖的身体。 炉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试图驱散这室内的寒意与黑暗。 容郁知道,他的复仇之路,漫长而血腥。送钟不过是一声微不足道的开场锣鼓。他要织一张巨大的网,一步步将仇人引入绝境,他要夺走的,不仅仅是性命,更是萧燚在乎的一切——权力、名誉、家族、希望。 而这过程,他需要楚倾珞这把最锋利的剑。他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被这把剑“禁锢”的雀鸟。只是这禁锢,带着令人沉溺的温暖,让他这只满心仇恨、本该撞得头破血流的雀鸟,竟生出了一丝贪恋。 血债必须血偿。这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但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有一个人,以强硬的姿态,不容拒绝地,要为他掌一盏灯。 夜色深沉,风雪未歇。复仇的序曲已经吹响,而真正的腥风血雨,还在后头。 第8章 难掩锋芒 镇国公府的宴会风波过后,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将军府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港湾,只是这宁静之下,是密锣紧鼓的筹谋。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楚倾珞端坐于主位,面前摊开着北境的布防图,她身侧站着两位心腹副将,皆是跟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 “将军,镇国公那边近日动作频频,我们在北境的几个屯田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刁难,粮草调度也遇到了麻烦。”副将陈封眉头紧锁,语气沉重。 另一副将李甠接口道:“朝中也有几个御史像是约好了似的,接连上折子,弹劾将军您‘拥兵自重’、‘藐视皇威’,虽未明指送钟之事,但字字句句都指向那日。” 楚倾珞目光依旧停留在布防图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弹劾与刁难不过是蚊蝇嗡鸣。 “屯田点的事,让当地守军强硬些,必要时候可以‘不小心’走火,吓唬一下那些不开眼的东西。粮草……从我私库先调拨一部分应急。”她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至于那些御史,不必理会。陛下心中自有衡量,萧燚还不敢明目张胆动我兵权。”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锐光一闪:“让我们的人,盯紧萧燚门下那些官员,特别是吏部和户部的,搜集他们贪腐渎职的证据,不必急于发作,攒着,越多越好。” “是,将军!”陈封李甠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端着茶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容郁。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依旧是那件素白狐裘,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别有一种清雅出尘的气质。他低眉顺目,步履轻缓,将茶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执起青瓷茶壶,动作优雅地为楚倾珞和两位副将斟茶。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陈封和李甠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局促。他们知道这位容公子的身份,也知将军待他不同,让他做这等侍从之事,总觉得不妥。 楚倾珞在容郁进来时,目光便从布防图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身上。看到他指尖捧着滚烫的茶杯,微微泛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过来。”她开口,声音比方才对副将说话时,明显柔和了几分。 容郁依言走上前,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她手边,声音轻柔:“珞姐姐议事辛苦,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他站得离她很近,楚倾珞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冰雪的冷冽气息。见他只穿着看似厚实、实则难以完全抵御书房角落寒意的狐裘,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解下了自己肩上那件玄色绣暗金云纹的厚绒披风。 那披风还带着她的体温和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 在容郁微怔的目光中,在两位副将惊讶的注视下,楚倾珞站起身,动作自然而又不容拒绝地将那件还带着她余温的披风,披在了容郁略显单薄的肩头,仔细地替他系好颈前的带子,顺手理了理容郁的衣领。 披风很大,几乎将容郁整个包裹住,下摆曳地,更显得他身形纤弱。玄色的厚重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带有一种强烈的、被侵占和被保护的视觉冲击。 “穿好,书房角落有风。”楚倾珞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随即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坐这儿听着,不必站着。” 容郁垂着眼眸,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掩去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披风,将那温暖的、属于她的气息紧紧包裹住自己。指尖在披风细腻的里衬上轻轻蜷缩了一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肩背的轮廓和温度。 陈封和李甠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刚才讨论的紧张局势。他们何曾见过杀伐决断的将军对人如此……体贴入微?这已超出了寻常的照顾,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与占有。 楚倾珞却已重新将目光投向布防图,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继续。关于萧燚长子萧铭在江南盐道上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甠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收敛心神,恭敬禀报:“回将军,已有眉目,萧铭利用职权,暗中操控盐引,牟取暴利,证据正在收集中……” 容郁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那杯楚倾珞推给他的、她方才未曾动过的热茶,氤氲的热气熏染着他苍白的脸,带来些许暖意。他听着他们商讨如何对付他的仇人,如何布局,如何收集罪证。 他不再是一个只能依靠病弱和眼泪来博取同情的孤鸟。此刻,他身披着她的战袍(象征意义上),坐在她的身侧,听着她为她(也是为他)谋划的刀光剑影。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强大的支撑。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楚倾珞专注而冷毅的侧脸上,看着她下颌那道因他而添的疤痕,心中那片被仇恨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一角,在被这披风带来的暖意,悄无声息地融化。 复仇之路,依旧漫长而血腥。 但这条路上,他似乎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把名为楚倾珞的刀,不仅锋利,而且……温暖。 他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杯中微烫的茶水,甘苦交织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而楚倾珞,虽目光专注于地图,眼角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身旁那抹被玄色披风笼罩的纤影。她知道他在听,也知道他懂。她不需要他感激涕零,她只需要他好好活着,在她羽翼之下,积蓄力量,直到手刃仇敌的那一天。 书房外,寒风依旧呼啸。 书房内,炭火噼啪,茶香与墨香交织,楚倾珞与两位副将的商讨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李甠指着布防图上一处关隘,面露难色:“将军,此处‘鹰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本是极佳的屯兵点。但据斥候回报,附近水源似乎被动了手脚,水质变得浑浊苦涩,兵士饮后多有腹泻,若是强行驻军,恐生疫病,得不偿失。萧燚的人想必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未在此处过多设防。” 陈封愤然捶了一下桌子:“定是那老贼搞的鬼!真是阴损!” 楚倾珞凝视着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眉头微锁。此地战略位置重要,若是放弃,实在可惜。但水源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空谈。 就在几人凝神思索之际,一直安静坐在一旁,捧着茶杯暖手的容郁,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如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怯意: “珞姐姐,诸位将军……郁儿方才听李将军所言,想起曾在寒山寺藏经阁的一本孤本杂记中,看到过关于类似地势的记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楚倾珞看向他,眼神温和:“哦?你说说看。” 容郁微微垂眸,似是在回忆,语速轻缓:“那本杂记提及,有一种岩层,名曰‘苦鹄石’,其性奇特,本身无毒,但若遇连绵阴雨,或被人为引大量地表水浸泡,便会渗出一种使水味苦涩、久饮致人轻微腹泻的物质。但其下深处,往往蕴有甘冽清泉。” 陈封和李甠对视一眼,将信将疑。这等地质杂闻,他们行军打仗之人尚不曾知晓,容家公子竟然如此清楚? 容郁继续道,声音依旧轻柔,却条理清晰:“书中记载,辨别之法有二。其一,观察崖壁背阴处,是否有呈灰白色、带有蜂窝状孔洞的岩石裸露;其二,可在疑似苦鹄石区域的下风口,寻找一种叶片形似鹤嘴、根茎带着辛辣气的野草,名曰‘鹄辛草’,此草偏偏喜生于苦鹄石区域,其根系能过滤那种苦涩物质,吸取深层水分。”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两者皆有,便可尝试在鹄辛草茂盛之处向下深掘,或许……能找到新的水源。” 他这番话说完,书房内一片寂静。 陈封和李甠脸上的怀疑变成了惊讶,他们再次打量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病弱公子,眼神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这等偏门学识,若非博览群书、心思缜密之人,如何得知?又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想起并运用? 楚倾珞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她毫不犹豫,立刻下令:“李甠,即刻派一队精干斥候,按容公子所言,前往鹰嘴崖查探!重点寻找灰白蜂窝岩和鹄辛草!” “是!将军!”李甠抱拳,声音洪亮,看向容郁的目光已大为不同。 容郁被几人看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玄色披风,将自己缩了缩,小声道:“郁儿也只是偶然看到,不知是否准确,希望能对珞姐姐有所帮助……若是无用,诸位将军只当郁儿妄言便是。” 他这副谦逊又带着点不安的模样,与他刚才条分缕析、引经据典的沉稳判若两人,更让人觉得他才华内蕴,不矜不伐。 楚倾珞看着他,心中波澜微动。她知他聪明,却不知他涉猎如此之广,心思如此之巧。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积累的学识,想必在寒山寺那三年,他并非只是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 “有没有用,查过便知。”楚倾珞语气平和,却带着肯定,“你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让容郁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恰在此时,门外有亲卫送来一封密信。楚倾珞展开一看,是关于萧燚党羽在江南漕运上的一些异动,信中所报信息繁杂,一时难以理清头绪。 她将信纸递给陈封和李甠传阅,两人看后也是眉头紧锁。 “漕运账目看似滴水不漏,但这几处往来数额巨大,时间点又如此巧合,其中必有猫腻,只是这做账之人手法高明,一时难以找到确凿破绽。”陈封沉吟道。 容郁安静地听着,目光无意间扫过被李甠放在桌角的信纸一角(他坐的位置恰好看得到)。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楚倾珞立刻看向他。 容郁指了指信纸上的一处数字:“珞姐姐,郁儿……郁儿似乎觉得,这个数目有些眼熟。”他似是在努力回忆,“仿佛……与前朝《河渠志》中记载的,某次治理黄河决口时,单项石材物料的最大采买额度,分毫不差?” 他这么一说,楚倾珞立刻重新拿起信纸,仔细核对。陈封和李甠也凑了过来。 《河渠志》是工部冷门典籍,他们这些武将自然不会去关注。但若真如容郁所说…… 楚倾珞眼神锐利起来:“前朝旧例的数字,出现在本朝漕运账目上,还是如此巨大的金额……这绝非巧合!做账的人再精明,也有思维定式,会不自觉地套用自己熟悉的、且看似合理的模板!” 这简直是在一团乱麻中,直接指出了最关键的那个线头! 陈封和李甠看向容郁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惊叹。 这位容公子,其才学见识,简直深不可测!于地质、于典籍、于账目,竟皆有如此造诣!他看似柔弱地坐在那里,披着将军的披风,像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器,可谁能想到,这瓷器内里,蕴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智慧? 容郁被他们看得似乎更加无措,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倦意明显,他小声对楚倾珞道:“珞姐姐,你们忙,郁儿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息。” 楚倾珞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心中微软,知道他是真的精力不济。她能感觉到,他展示这些,并非为了卖弄,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一种在她面前逐渐卸下伪装后,真实才华的惊鸿一瞥。 “好,我让人送你回去。”楚倾珞语气不容拒绝,亲自替他紧了紧披风的带子,动作细致,“好好休息。” 容郁乖巧点头,在侍从的陪同下,缓缓离开了书房。 他走后,书房内安静了片刻。 李甠忍不住感慨道:“将军,这位容公子……真乃奇才!若能好生将养,他日必成大器!” 陈封也重重叹了口气:“容太傅当年便是学贯古今,可惜……唉!幸好苍天有眼,留下了这根独苗!” 楚倾珞的目光落在容郁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淡淡药香和那份惊人的宁静与智慧。她缓缓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替他系披风带子时的触感。 她知道,容郁今日看似无意的两次开口,绝非偶然。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她,也向她的心腹,证明他的价值。 他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复仇者,更是一个足以成为她最强助力的……盟友。 而这份悄无声息间展露的、令人心惊的才学,也让楚倾珞更加坚定了护他到底的决心。 这样一个人,不该被仇恨吞噬,更不该陨落在阴私算计之中。 她看着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又看了看那封漕运密信,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笃定的弧度。 萧燚,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当年未能赶尽杀绝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而现在,这个对手,有她楚倾珞护着。 苦鹄石和鹄辛草是杜撰的,莫要当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难掩锋芒 第9章 危机四伏,一切都是假的 楚倾珞奉旨巡边,已离京半月。 将军府似乎安静了许多,但槐亭轩的书房内,灯火却常常亮至深夜。 窗外春寒料峭,夜雨淅沥,敲打着刚刚萌发新绿的芭蕉叶。 书房内,炭盆烧得温煦,容郁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上依旧裹着楚倾珞那件玄色披风,仿佛这样便能汲取远在边关那人留下的气息与力量。 只是,他周身的气质已截然不同。 苍白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愈发清俊,也愈发冷冽。那双凤眼中不再时常漾着示弱的水光,而是沉静如古井寒潭,锐利时又如出鞘的匕首,映照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地图与信函。 复仇,不再只是深埋心底的嘶吼,而是化作了书案上一笔一划、缜密无比的筹谋。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张他自己绘制的、极其详尽的朝堂关系网。 萧燚的名字居于正中,以其为圆心,延伸出无数或粗或细的线条,连接着六部官员、地方大吏、军中将领、乃至宫闱内侍。 每个人的名字旁边,都用蝇头小隶标注着其性格嗜好、升迁脉络、家族关联、以及或明或暗的把柄。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低咳打破寂静,容郁用素白的手帕掩住唇,肩头微微耸动。 待平复下来,他瞥见帕子上沾染的些许血丝,眼神却无丝毫波动,只漠然将帕子拢入袖中,仿佛那并非他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他不能倒下,至少在复仇完成之前。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关系网,指尖点在一个名字上——吏部侍郎,赵赢。 此人是萧燚的门生,掌管官员考功,是萧燚在吏部的重要爪牙,为人看似清廉,实则极其贪财,且有一桩隐秘的嗜好——酷爱收集前朝名砚。 容郁取过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字迹清隽而略带锋芒,与他示弱时的柔弱笔迹大相径庭。 他并非直接写信,而是模仿了一位已致仕的、以鉴赏砚台闻名的老翰林的口吻和笔迹,写了一封品鉴书信,“无意间”提及某位神秘藏家手中有一方失传已久的“紫金云龙砚”,并“偶然”透露了这位藏家与赵赢一位政敌过从甚密的信息。 这封信,会通过特定渠道,“恰好”落入赵赢手中。 以赵赢对名砚的痴迷和多疑的性格,必会暗中调查,甚至采取行动打压那位政敌,试图夺取宝砚。 只要他动了,就会留下破绽。 放下笔,容郁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药香的微凉。 这只是第一步,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他要的是让萧燚派系内部先生出猜忌的裂隙。 夜雨声渐密,他又拿起另一份密报,是关于萧燚长子萧铭在江南盐政上的事。 之前他点出账目问题后,楚倾珞的人顺藤摸瓜,已掌握了更多证据,但还不足以一击致命。 容郁凝神细思,指尖在江南地图上缓缓划过。 萧铭贪婪,但其身边必有精明师爷出谋划策。 他取过空白的算纸,竟开始重新核算那些繁杂的盐引账目,速度极快,心算能力惊人。 很快,他找到了几处极其隐蔽的、通过虚报损耗来中饱私囊的痕迹,其手法巧妙,若非对数字极其敏感且精通此道之人,绝难发现。 他并未直接标注出来,而是将正确的核算方法与有问题的数据并列,做成一份清晰对比的摘要,附上自己的推断。 这份东西,会被混在楚倾珞心腹日常送来的文书之中,以“幕僚分析”的名义呈递上去。 他不能暴露自己过于介入,至少现在不能。 做完这些,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容郁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不得不以手撑额,闭目缓神。 烛火下,他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容公子,将军有信送到。”是楚倾珞留下的亲卫首领,韩青。 容郁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一丝亮光取代,虽然很快隐去。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案头的文书,将核心的朝堂关系网用一本普通书册覆盖,这才低声道:“进来。” 韩青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管进来,恭敬呈上。他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卷宗和容郁面前摊开的地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半月来,这位看似病弱的容公子展现出的才智与勤勉,已彻底折服了将军留下的这些悍卒。 容郁接过铜管,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背过身,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信笺。 楚倾珞的字迹如其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信中先是简略说了边关情况,一切安好,让他不必挂心。 随后笔锋一转,叮嘱他按时服药,注意保暖,莫要过于劳神,字里行间透着远隔千里的牵挂与强势的关怀。 信的末尾,她写道:“鹰嘴崖下,果有甘泉,三军感念。江南之事,依计而行,汝之才,吾深知。” 没有过多赞誉,只是平淡的陈述,却让容郁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酸涩而温暖。她信他,用他,更在护他。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揣着另一封他早已写好、却未曾寄出的、记录了他初步谋划的信。 最终,他还是没有将这封信交给韩青。 有些黑暗,有些血腥的计划,他独自承担便好。 “韩将军,”容郁转身,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有劳了。珞姐姐……一切可好?” “将军安好,公子放心。”韩青抱拳,“将军临行前吩咐,府中一切,但凭公子调度。” 容郁微微颔首:“郁儿晓得了。夜深了,韩将军也早些歇息吧。” 送走韩青,书房重归寂静。 容郁重新坐回案前,却没有立刻继续工作。他摩挲着怀中那封带着体温的信,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声敲击在心坎上。 他的复仇,终于开始了。 不再是空想,不再是等待,而是化作了这深夜书房里,无声的运筹帷幄。 他知道前路遍布荆棘,知道他双手即将沾满肮脏的鲜血。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在他身后,有一道最坚固的屏障,有一把最锋利的刀,更有一份……他逐渐开始贪恋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再次提起了笔。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与地图上,孤独,却坚定无比。 春雨润物细无声,而复仇的网,也已在这静谧的春夜里,悄无声息地,向着庞大的敌人,缓缓张开。 这七日的死寂,比边关任何一场恶战的军报更令人窒息。 将军府内,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下人们行走无声,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座空城,唯有风声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槐亭轩的书房,已然成了容郁临时的指挥所。 原本堆积的是复仇的蓝图与萧党的罪证,如今却铺满了北境的舆图与各方探子送回的、语焉不详的密报。 炭火烧得极旺,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冰寒,也化不开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焦虑。 他披着厚重的墨狐大氅,身形依旧单薄得厉害,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指尖因长时间按压在粗糙的舆图纸上,已微微泛红破皮,他却毫无所觉。 “第七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像是碎冰摩擦。 北境的舆图被他用朱笔圈画出数个可能的区域,又因后续零星混乱的信息而被一道道划去,显得凌乱不堪。 探子回报,只说北境风雪极大,道路断绝,偶有溃兵流言,却无人能说清主力大军的确切位置,更无人能证实楚倾珞的生死。 “报——”一名亲卫快步而入,带来一身寒气,“容公子,派往黑水隘口的第三批探马回来了三人,一人重伤不治,两人……只说见到了大量我军遗甲残旗,被大雪掩埋,未能……未能接近核心战区,也未见到将军帅旗。” 容郁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一丝鲜红渗出,落在舆图之上,恰滴在那代表黑水隘口的标记旁,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萧党那边有何动静?”他问,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萧燚今日入宫觐见太后,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我们的人探听到,他似乎……向太后进言,边军恐生大变,当早做打算,提请由其门生暂代北境军务。” 容郁眼中寒光一闪。果然,他们按捺不住了。这军报迟滞,恐怕不仅仅是天灾,更有**! 萧燚的手,怕是早已伸向了边关的讯息传递渠道。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脑海中飞速闪过楚倾珞离开前与他分析的北境局势,敌我兵力,可能的变数……她那般笃定,那般运筹帷幄,怎么会…… 不,她不会有事。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我们埋在兵部驿传司的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军报传递链条在何处被掐断!同时,让我们在北境商会的人,以行商名义,绕开官道,重金招募熟悉山野小路的向导和猎人,分多路渗透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是!”亲卫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容郁叫住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楚倾珞留下的、可调动她麾下一支精锐暗卫的玄铁令牌,递了过去,声音低沉却清晰: “持我令,调‘影卫’即刻出发,潜入北境。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她。不计代价。” 亲卫接过那沉甸甸的令牌,心头凛然,知道这意味着容公子已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他重重抱拳:“属下明白!”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容郁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墨发飞扬,大氅猎猎作响。 他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那里,是他所有仇恨与……或许还有其他什么的寄托所在。 “楚倾珞……”他对着虚空,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某种咒语,又像是最后的祈祷,“你答应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地狱里的。” “你必须回来。” “公子,还是……没有消息。”韩青单膝跪地,声音沉痛,头深深低下,不敢看案后那人的脸色。 容郁坐在那里,身上依旧裹着那件玄色披风,却仿佛再也汲取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脸白得像初雪,毫无血色,连唇瓣都失了颜色,只有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证明他已许久未曾安眠。 书房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容郁没有回头,依旧面朝窗外那片象征着北境的、阴沉压抑的天空。他没有说话,只是搁在紫檀木书案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绷紧,微微颤抖,显出一种濒临极限的克制。 那封来自楚倾珞的、被摩挲了无数遍的最后一封信,还死死压在他掌心之下。信纸上,她凌厉熟悉的笔迹仿佛还带着一丝挥斥方遒的余温,清晰地写着: “一切安好,勿念。” 每一个字,此刻都像是最心酸的嘲讽,刺得他眼睛生疼。 一切都是假的。 这平静的安抚背后,是怎样惊涛骇浪的凶险?是她早已预感到不妙,不愿他担忧?还是……这封信发出时,局势已然失控,连她也无法传递出真实的讯息? 他不敢深想。 “查到了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面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焦灼。 单膝跪在他身后的暗卫首领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凝重:“公子,我们的人拼死穿过风雪,找到了军报驿传的最后一个节点——落鹰峡驿。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有明显的战斗痕迹,留守驿卒全部遇害,并非死于天灾,而是……利刃与弓弩。” 容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窗棂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暗卫继续禀报,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我们在废墟中找到了这个。”他双手呈上一枚被烧得半融、却依旧能辨认出独特狼头徽记的玄铁箭头。“是北狄王庭烟狼卫的制式箭簇。而且,根据现场痕迹判断,袭击者手法老练,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截杀信使、焚毁驿站而来。” 北狄烟狼卫!截杀信使! 这意味着,北狄不仅大规模犯边,而且精准地切断了前线与中枢的联系!这绝非寻常的边境冲突,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旨在彻底吞掉楚倾珞这支主力大军的阴谋! “还有……”暗卫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我们顺着几条隐秘商路渗透进去的弟兄,冒死带回零星消息,称……称十日前,黑水隘口方向曾爆发惊天动地的血战,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持续了整整一夜,之后……便再无声息。有溃散的民夫说,看到了……大量我军将士的遗体被大雪掩埋,山谷都被染红了……” “帅旗呢?!”容郁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厉色,“有没有人看到她的帅旗?!” 暗卫首领将头埋得更深:“……无人见到。战场核心区域已被北狄游骑封锁,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砰!” 容郁一拳重重砸在书案上,那封“一切安好”的信笺被震得飘落在地。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那股支撑着他冷静分析、调派人手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北狄精锐截断通讯,黑水隘口疑似惨败,帅旗不知所踪…… 韩青硬着头皮继续说:“北境连日暴雪,阻断道路是其一。其二……镇国公安插在军中的几个暗线,在将军出发后不久,便有异常调动。其三,粮草补给线在‘落鹰峡’一带,疑似被人动了手脚,后续补给迟迟未能跟上。其四……边境几个部落,近日有异动,时间上……太过巧合。” 每说一条,容郁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击着他紧绷的神经。暴雪,内奸,断粮,外敌……环环相扣,这绝不是意外! 是萧燚! 他终于忍不住,要对楚倾珞下死手了!他不仅要除掉他这个政敌,更要拔除楚倾珞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容郁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封写着“一切安好”的信,眼神由最初的恐慌、愤怒,逐渐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萧燚……”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北狄异动,边关军报被截,他岂会不知?!他今日还敢提请换将……他是想让她死!他是想让她和数万将士,都死在北境!” 他猛地站起,想要说什么,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他弯下腰,用素帕死死捂住口,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如同风中残叶。 “公子!”韩青大惊,连忙起身欲扶,却被他抬手死死挡住。 容郁抬手阻止了他,待那阵咳喘稍平,他摊开掌心,素白的帕子上,那抹猩红刺目惊心。他漠然地看着,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血。 他不能倒!至少……在确认她安全之前,绝对不能! 恐慌,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这恐慌并非仅仅源于失去庇护、复仇无望的恐惧,更是一种……即将失去唯一依靠、唯一温暖的、深入骨髓的惧意。 这三年来,他活在仇恨的冰窖里,是楚倾珞强硬地闯进来,用她的权势、她的温暖,为他筑起了一个看似安全的巢穴。 他习惯了依赖她,习惯了她无条件的庇护,甚至……习惯了在她面前,卸下部分伪装,流露出真实的脆弱。 他精心算计,步步为营,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可直到此刻,直到她音讯全无,他才惊觉,自己所谓的才智谋略,在绝对的权势和阴狠的算计面前,是何等无力! 他这只笼中雀,早已习惯了她的投喂与守护,若执笼之人不在了,他别说复仇,恐怕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不……不仅仅是活下去的问题……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尖锐地嘶鸣:他不能失去楚倾珞!不能! 这个认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几乎击垮了他。 他扶着桌案,剧烈地喘息,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伪装的凤眼,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无法掩饰的慌乱与恐惧。 “珞……珞姐姐……”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 韩青看着他瞬间被击垮的模样,心中亦是沉重无比。 他跟随楚倾珞多年,深知将军对这位容公子的看重,若将军真的……他不敢想下去。 “公子,保重身体!将军……将军她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韩青只能如此苍白地安慰。 容郁猛地抬起头,眼中慌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狠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吉人天相?”他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我容郁,从不信天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身体的极度不适,重新坐回案后,目光死死钉在北境舆图上。 “韩青!”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直起身,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脆弱,只剩下冰封的杀意与决绝。 “传令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给我盯死萧燚!查他最近所有与北狄可能的勾连!哪怕只有一丝蛛丝马迹,也要给我挖出来!动用我们在北境所有的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我要知道落鹰峡的确切情况,我要知道暴雪的范围和持续时间,我要知道是哪些部落异动,首领是谁!还有,查清军中断粮的具体程度,以及……萧燚那些钉子,最近所有的联络对象和内容!” 他的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崩溃的人不是他。 “可是公子,动用所有暗桩,风险太大,很可能暴露我们多年经营……” “暴露又如何?!”容郁厉声打断,凤眼中燃烧着幽冷的火焰,“若她没了,这些暗桩留着还有何用?!若她没了……”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留着……还有何用?”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韩青心神剧震,终于明白了容郁的决心。他不再犹豫,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还有,”容郁的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冰冷如铁,“给我们在江南的人传信,不必再等了,将萧铭盐政贪腐的证据,选几条最要命的,匿名递到御史台。同时,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吏部赵赢暗中打压同僚、试图强夺‘紫金云龙砚’的把柄,送到他那位政敌手上。” 他要让萧燚后院起火!哪怕不能伤其根本,也要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更要让他知道,动楚倾珞,是要付出代价的! “同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如铁,“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见裴琰。” 此刻,个人的恩怨、算计都已不再重要。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救她的机会,哪怕要与裴琰那个他并不喜欢的人联手,哪怕要掀翻这整个朝堂! 楚倾珞不能死。 他绝不允许。 “是!”韩青领命,快步离去。 第10章 他不能失去楚倾珞!不能!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容郁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封写着“一切安好”的信,眼神由最初的恐慌、愤怒,逐渐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萧燚……”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北狄异动,边关军报被截,他岂会不知?!他今日还敢提请换将……他是想让她死!他是想让她和数万将士,都死在北境!” 他猛地站起,想要说什么,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他弯下腰,用素帕死死捂住口,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如同风中残叶。 “公子!”韩青大惊,连忙起身欲扶,却被他抬手死死挡住。 容郁抬手阻止了他,待那阵咳喘稍平,他摊开掌心,素白的帕子上,那抹猩红刺目惊心。他漠然地看着,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血。 他不能倒!至少……在确认她安全之前,绝对不能! 恐慌,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这恐慌并非仅仅源于失去庇护、复仇无望的恐惧,更是一种……即将失去唯一依靠、唯一温暖的、深入骨髓的惧意。 这三年来,他活在仇恨的冰窖里,是楚倾珞强硬地闯进来,用她的权势、她的温暖,为他筑起了一个看似安全的巢穴。 他习惯了依赖她,习惯了她无条件的庇护,甚至……习惯了在她面前,卸下部分伪装,流露出真实的脆弱。 他精心算计,步步为营,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可直到此刻,直到她音讯全无,他才惊觉,自己所谓的才智谋略,在绝对的权势和阴狠的算计面前,是何等无力! 他这只笼中雀,早已习惯了她的投喂与守护,若执笼之人不在了,他别说复仇,恐怕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不……不仅仅是活下去的问题……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尖锐地嘶鸣:他不能失去楚倾珞!不能! 这个认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几乎击垮了他。 他扶着桌案,剧烈地喘息,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伪装的凤眼,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无法掩饰的慌乱与恐惧。 “珞……珞姐姐……”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 韩青看着他瞬间被击垮的模样,心中亦是沉重无比。 他跟随楚倾珞多年,深知将军对这位容公子的看重,若将军真的……他不敢想下去。 “公子,保重身体!将军……将军她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韩青只能如此苍白地安慰。 容郁猛地抬起头,眼中慌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狠厉。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吉人天相?”他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我容郁,从不信天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身体的极度不适,重新坐回案后,目光死死投在北境舆图上。 “韩青!”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直起身,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脆弱,只剩下冰封的杀意与决绝。 “传令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给我盯死萧燚!查他最近所有与北狄可能的勾连!哪怕只有一丝蛛丝马迹,也要给我挖出来!动用我们在北境所有的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我要知道落鹰峡的确切情况,我要知道暴雪的范围和持续时间,我要知道是哪些部落异动,首领是谁!还有,查清军中断粮的具体程度,以及……萧燚那些钉子,最近所有的联络对象和内容!” 他的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崩溃的人不是他。 “可是公子,动用所有暗桩,风险太大,很可能暴露我们多年经营……” “暴露又如何?!”容郁厉声打断,凤眼中燃烧着幽冷的火焰,“若她没了,这些暗桩留着还有何用?!若她没了……”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留着……还有何用?”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韩青心神剧震,终于明白了容郁的决心。他不再犹豫,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还有,”容郁的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冰冷如铁,“给我们在江南的人传信,不必再等了,将萧铭盐政贪腐的证据,选几条最要命的,匿名递到御史台。同时,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吏部赵赢暗中打压同僚、试图强夺‘紫金云龙砚’的把柄,送到他那位政敌手上。” 他要让萧燚后院起火!哪怕不能伤其根本,也要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更要让他知道,动楚倾珞,是要付出代价的! “同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如铁,“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见裴琰。” 韩青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公子,裴小将军他……” 裴琰对自家公子的不喜,几乎摆在明面上。 “我知道。”容郁打断他,眸色深沉,“但现在,只有他能最快调动边境兵力,也只有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此刻,个人的喜恶、那些隐秘的计较,在楚倾珞的安危面前,都已微不足道。 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救她的机会,哪怕要与裴琰那个他并不喜欢的人联手,哪怕要掀翻这整个朝堂! 楚倾珞不能死。 他绝不允许。 “是!”韩青领命,快步离去。 镇北将军府,裴琰的书房。 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裴琰心头的阴霾与焦躁。 他正站在巨大的北境地图前,手指死死按在落鹰峡一带。 北境军报异常迟缓,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坏的信号。楚倾珞……他不敢深想。 当亲兵通报容郁来访时,裴琰猛地转身,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浓重的厌烦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迁怒所取代。 这个被倾珞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的病秧子,自从半年前倾珞将他从寒山寺接回将军府,就没让他染过一丝风雪,吃过一点苦头,像花一样不着风雨地养在锦绣堆里。 如今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不在那精心呵护的将军府好好待着,跑来他这军营重地做什么? 尤其是,一想到倾珞回京后,不顾及利害关系,不惜与权倾朝野的镇国公萧燚正面冲突,也要力保容郁这个容太傅府唯一的遗孤。 那楚倾珞还被这病秧子勾得昏了头,不知死活在萧燚庆功宴明目张胆地给他送钟,与萧燚那老匹贼彻底撕破脸,被明里暗里针对。 甚至极有可能,倾珞正是因此才在北境落入这等死局! 一想到这些,裴琰心头的火气就忍不住往上窜。 “容公子?” 裴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躯带着武将特有的压迫感,语气冷淡得能结冰,“真是稀客。不知何事,竟劳动你踏出将军府,亲临我这军营?” 他的目光刻意扫过容郁比往日更显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添烦躁——就是这样一副被倾珞小心翼翼供养起来的脆弱模样,才总是让她不得不分神庇护,甚至因此涉险! 容郁仿佛没有感受到他几乎凝成实质的排斥,他步履比平时略显急促,呼吸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紊乱,显然是这趟出行对他而言已是负担。 但他脊背挺直,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因焦急和虚弱而沙哑:“裴将军,北境急报,珞……楚将军她在落鹰峡一带,遭萧燚暗中支持的部落联军重兵围困,已……已失联逾十日。” 裴琰瞳孔一震,心脏像是骤然停住! 他猛地扭头看向地图,落鹰峡那险恶的地形仿佛化作吞噬一切的巨口。 他拳头瞬间握紧,骨节发出咯咯声响。 “消息来源?”他声音低沉,带着风暴前的压抑。 “我的人,拼死送出的最后一道消息。”容郁语气斩钉截铁,“北境官道被萧燚势力干扰,军报难通。若等朝廷决议,一切都晚了!” 晚了!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裴琰心上。 他当然知道晚了意味着什么! 裴琰胸口剧烈起伏,他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死死凝视在容郁脸上,那里面翻涌着焦灼、愤怒,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迁怒: “你为何来告诉我?!”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若不是因为你,倾珞何至于与萧燚如此快便势同水火!她军功赫赫,本可稳坐镇北军,何至于让他如此急切地设局除之!你好好待在将军府,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这话语尖锐无比,直接将楚倾珞陷入险境的原因归咎于对容郁的庇护。 容郁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似乎更加苍白,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上裴琰的目光,那双向来显得温顺柔和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般的冷静与决绝: “是,因为我。” 他直接承认,声音低沉却清晰,“所以,我更必须来。因为只有裴将军你能以最快速度,调动边防驻军,强行撕开包围圈。京城这边,萧燚所有的注意力,我会用我的方式牢牢牵制住,让他无暇他顾,无法操控北境,也无法在朝中给你设置障碍。” 他向前微不可查地踏出半步,尽管身体看似摇摇欲坠,眼神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我知道裴将军厌我、恶我,认为我拖累了她。但此刻,救她为重!任何个人恩怨,我容郁皆可抛却!我只要她平安归来!”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耗尽了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念。 裴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倾珞密不透风地保护了半年、此刻却展现出惊人魄力和冷静的少年。 厌恶吗? 是的,他觉得容郁是倾珞的软肋,是负担。 可此刻,看着容郁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敢于利用自身作为诱饵的狠劲,裴琰心中那团怒火竟奇异地被压下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小子,对倾珞的执着,倒是真的……而且,并非全无用处。 半晌,裴琰猛地一拳砸在地图旁的桌案上,震得笔架乱颤,他几乎是低吼着做出决定: “好!我即刻点兵,连夜出发!” 他看向容郁,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带着警告,“京城,交给你。若因你这边出了岔子,导致倾珞有任何不测,我裴琰第一个不放过你!” “分内之事。”容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那单薄的背影依旧,脚步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 裴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依旧不喜欢容郁,不喜他引得倾珞过分关注,不喜他那份藏在柔弱下的算计。 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被倾珞养在温室里的少年,为了她,竟敢主动踏入风雨,甚至不惜以身作饵。 为了救倾珞,他们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被迫站在了一起。 第11章 容郁那小子快把天捅破了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容郁一人。 他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剧烈的头痛让他眉心紧蹙。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疲惫与痛苦,但更痛的,是那颗仿佛悬在深渊之上的心。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身上那件玄色披风的一角,将冰凉的脸颊埋入其中,深深地呼吸,试图捕捉那几乎已经淡不可闻的、属于楚倾珞的冷冽气息。 “珞姐姐……”他如同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呓语,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与依赖,“求你……一定要活着……” 窗外,乌云压城,山雨欲来。 复仇的大幕尚未完全拉开,而守护他、也是他唯一依附的那棵大树,却可能先行倒下。 这只精心算计的笼中雀,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灭顶之灾,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楚倾珞于他,早已不仅仅是复仇的利器,更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不能失去她。 绝不。 北境,断魂崖一带,风雪比上京凛冽百倍,裹挟着冰粒,砸在脸上如同刀割。 楚倾珞率领的孤军,已被围困在此整整十五日。 原本的突袭计划因一份被刻意泄露的假军情,变成了自投罗网。 敌军如潮水般从三面合围,凭借地势,将他们死死压在崖底这片狭小的区域内。 箭矢早已用尽,粮草所剩无几,连战马都被宰杀充饥。 将士们依偎在临时挖掘的雪坑和岩石缝隙里,靠着一点残存的意志和对主将的信任,苦苦支撑。 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冻霜,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带着狼一般的凶悍,望向那个始终挺立在最前方的身影。 楚倾珞的情况并不比任何士兵好。 她的玄甲上布满了刀剑划痕和凝固的血迹,左肩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只是用从战袍上撕下的布条紧紧捆扎着,动作间依旧会渗出血水。 连日苦战和严寒消耗了她大量体力,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冰冷的计算。 她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任凭风雪吹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敌军的调动。地形图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破绽。 “将军,东面的敌人似乎又在增兵!”副将王智拖着一条重伤的腿,踉跄着过来汇报,声音嘶哑。 楚倾珞抿紧唇,东面是敌军主力,持续增兵,是想将他们最后的生路也彻底堵死。 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紧握兵刃的将士,心沉了下去。 不能再等了。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在风雪中依旧清晰,带着一种稳定军心的力量, “把所有能动的弟兄集合起来,清点剩余所有武器,哪怕是断刀残矛,也给我握在手里!” 她跳下岩石,走到士兵中间,目光如同最温柔的刻刀,细致地扫过每一张年轻却坚毅、写满风霜与故事的脸庞。 这些人,不仅仅是她的兵,更是与她同生共死的兄弟。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个脸上带着刀疤、左臂吊着的老兵身上——前锋营队正,赵铁柱。 她记得,出征前,这个寡言的汉子难得喝醉了,拉着同袍念叨,说他家乡未过门的媳妇还在等他,等他回去就办喜酒,请全营兄弟喝个痛快。 此刻,赵铁柱迎上她的目光,重重捶了一下胸膛,虽无言,却已表明一切。 她又看向旁边一个嘴唇干裂、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士兵——辎重营的李大虎。 她记得,突围前最后一次收到家书时,这小虎子拿着信又哭又笑,说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还没见过一面,天天揣着那封皱巴巴的信,说回去要教儿子骑马射箭,还要和儿子吹嘘一下自己在战场英勇杀敌的伟绩。 此刻,李大虎死死攥着那封已被血浸透的信,眼中是为人父的牵挂与决绝。 她的视线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那个总说打完仗就回去伺候老娘、给娘买个大宅子的憨厚汉子王福贵; 那个才十七岁、偷偷告诉她最大愿望就是活着去看看江南杏花烟雨的娃娃兵孙小意,看到孙小意,楚倾珞想到了十七岁的自己,想到了自己也想去的江南; 还有那个箭法超群、梦想着回去开个武馆娶个漂亮媳妇的弓箭手钱小六…… “弟兄们,”她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被围困于此,粮尽援绝。害怕吗?” 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风雪的呼啸,和压抑的呼吸声。 害怕,怎能不怕? 他们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心愿,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 楚倾珞缓缓拔出腰间那柄已经砍出数个缺口、甚至微微卷刃的长剑,剑锋直指敌军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对这些兄弟最深沉的理解: “我不怕吗?! 我也怕! 我怕喝不到赵铁柱的喜酒! 我怕小虎的儿子问起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怕王福贵的老娘等不到儿子尽孝! 我怕孙小意永远看不到江南的风景! 我怕钱小六的武馆开不成,媳妇娶不着!” 她每说一句,被点到名字的士兵身体就微微一震,眼圈瞬间泛红。 将军…… 将军她竟然都记得! “但我更怕像猪狗一样被他们困死在这里! 怕我们所有人的念想,都变成这悬崖底下的孤魂野鬼! 怕我们的血白流,怕我们的家人永远等不到一个交代!” “我楚倾珞的兵,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绝不能窝囊地冻死、饿死在这悬崖底下!” “看看我们脚下的血,那不只是敌人流下的,那还是我们的忠烈同伴们淌下的! 想想为了给我们报信,孤身引开追兵、被万箭穿心的斥候营兄弟小石头! 想想为了省下口粮给我们、自己活活饿死的辎重队少年阿禾! 想想为了保护军旗、被马蹄踏碎胸膛却至死不肯倒下的掌旗官老周!” “我们能走到现在,是各个兵营的团结守卫! 是斥候营的兄弟用命换来的情报! 是辎重营的兄弟省下的每一粒粮! 是前锋营的兄弟用血肉撕开的口子! 是弓箭营的兄弟射尽的最后一支箭!” “是大家的浴血奋战! 我们绝不能让那些牺牲的弟兄们的血白流! 也绝不能让我们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就这么断了!” 她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与每一双燃烧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对视: “敌军以为我们已是瓮中之鳖,但他们忘了,困兽犹斗! 忘了我们心里还揣着要回去见的人,要完成的愿!” “今夜子时,我们将从西侧那条被积雪覆盖的险峻小路突围!那是一条死路,也可能是一条生路!一条能让我们回家,能让我们实现那些狗屁倒灶却又比天还大的愿望的生路!” “愿意跟我楚倾珞,为了心里那点念想,再搏一次,杀出一条血路的,拿起你们的武器!”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左臂用布条吊着的老兵猛地举起手中卷刃的战刀,他是前锋营的队正,赵铁柱,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 “将军!我赵铁柱和前锋营剩下的十二个兄弟,愿为将军开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我赵铁柱!要回去成亲!愿为将军开路!” 刀疤老兵赵铁柱第一个嘶吼出声,战刀高举! 紧接着,又一个眼神凶狠的士兵举起了一柄断矛,他是阿禾生前最好的朋友,辎重营的李大虎,他红着眼睛吼道: “为了给阿禾报仇!为了将军!为了回去看我儿子!辎重营还能动的,跟我上!” “弓箭营,虽已无箭,但还有短刃!还有牙齿!我孙小意!要去看江南!愿随将军死战!”手指因连续拉弓而血肉模糊的弓箭手孙小意,咬着牙喊道。 “斥候营就剩俺一个了!但俺认得路!俺给将军带路!” 一个身材瘦小、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斥候王狗儿挤到前面,他正是小石头的同乡。 “我王福贵!要回去给老娘买大宅子!” “我钱小六!要开武馆娶媳妇!” “愿随将军死战!” “誓死追随将军!” 一声声带着家乡口音、带着最朴素愿望的怒吼,接连爆发出来,汇聚成一股悲壮而不可阻挡的洪流! “愿随将军死战!” “杀出去!回家!” 残存的将士,无论来自哪个营,无论伤势轻重,此刻都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他们举起手中一切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眼中燃烧着对生的渴望、对承诺的坚守,以及破釜沉舟的决绝! 楚倾珞看着这群被她记住了每一个故事的兄弟,胸腔中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和巨大的责任感填满。 她重重颔首,剑指西方,声音穿透风雪: “好!都是我楚倾珞的好兄弟!今夜,我们为了回家,同生共死!杀——!” 楚倾珞那番掷地有声的呼喊还在风雪中回荡,靠近岩壁的一个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忍着痛楚,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 是副将王智。 他的左大腿外侧包裹着厚厚的、被血污和泥泞浸染的绷带,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而行。 就在他咬牙试图站稳时,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数日前,他被敌军骑兵重创,倒在尸山血海之中,眼睁睁看着敌刀朝着自己脖颈砍下,自忖必死无疑的瞬间。 那时,他心头甚至掠过一丝荒谬的念头,若是就此战死,或许也好过被那个…… 被朝廷派来的、据说靠未婚夫裴琰才坐上镇北将军位置的“女流之辈”指挥,憋屈地死在北境。 他王智从军十几年,靠的是真刀真枪的军功,内心深处,对这位空降的楚将军,并非没有过质疑和隐隐的轻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 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格开了致命的敌刀。 他艰难地抬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位同僚猛将,而是那个他曾经暗自腹诽的“一介女子”——楚倾珞! 她一身银甲染血,脸上沾着灰烬,眼神却冷静得骇人。 在乱军冲杀、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刻,她竟冒着极大的风险,亲自带着两个亲兵,硬生生将他这个沉重的伤号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那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臂,牢牢架住了他,一路躲避着流矢和刀剑,将他带回了相对安全的临时阵地。 那时他的左大腿血流如注,让他失去了战斗力。 在混乱的战场上,这样的重伤员往往意味着被放弃,尤其是在这种突围无望的绝境。 但楚倾珞没有。 在缺乏药物的情况下,她亲自用雪水为他清洗伤口,将自己珍藏的、本就不多的、用于危急时刻的伤药几乎全数用在了他身上。 她用烧红的匕首谨慎地处理碎骨和腐肉,甚至撕下自己内衫最干净的布料为他包扎固定。 在断粮最艰难的时候,是她亲手宰了自己的战马,将最能补气血的马心汤强喂给他,将烤熟的马肉一点点撕碎,确保他这位重伤员能维持住生机。 正因为她这般不惜代价的照料,王智的腿保住了,没有恶化至残废。 但重伤未愈,失血过多,加上严寒侵袭,他此刻极其虚弱,左腿只要稍稍承重,便是钻心的疼痛,走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而行,速度缓慢,在需要急速行军或激烈战斗时,无疑是个明显的拖累。 此刻,他依靠着岩壁和手中那杆紧紧握着的、破损的“楚”字军旗旗杆,努力支撑着身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处。 他尝试迈出一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一晃,但他咬紧牙关,硬是踉跄着,站稳了身形,尽管姿态狼狈,却带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倔强。 他举起那根无刃的旗杆,旗杆下端插入雪地,成为他额外的支撑。 他的声音因虚弱和疼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将军!”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佩与担忧。 王智环视周围兄弟,最后看向楚倾珞,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获救的感激,有成为拖累的愧疚,更有拼死报答的决绝: “我王智这条腿,差点就交代在战场上了!是将军您,没有嫌我累赘,硬是把我从死人堆里捞出来,这十日来,我喝的是您战马的心头血!用的是您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保命药!没有将军,我王智早就成了一堆烂肉,哪还能站在这里喘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走路都晃荡,是个拖累。 但正是这份“拖累”的经历,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位女将军是何等人物!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随即化为更坚定的力量: “我王智不怕死! 但更怕辜负了将军这番救命之恩,像个废物一样窝囊地躺在这里等死!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走路都晃荡,真打起来就是个活靶子,只会拖累大家……” 他话锋一转,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双手死死握住旗杆,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但我王智不是孬种!将军您不弃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我挥不动刀了,但我还有这双手,还能为将军您,为咱们镇北军——挥起这面旗!” 他拼尽全力,双手死死握住旗杆,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出咯咯声响,手臂上肌肉绷紧,拼尽所有力气,将手中那面残破却依旧带着凛然之气的“楚”字军旗,高高地、尽管因为身体的摇晃而显得有些飘忽地,举过了头顶! 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展开,发出猎猎声响,旗帜在风雪中顽强飘扬,那被鲜血模糊的“楚”字,此刻,如同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只要这面旗还在飘!只要我王智还有一口气在!镇北军的魂就散不了!” “将军!王智请命!让我为兄弟们指引方向!旗在,人在!魂就在!” 他踉跄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巍然,在风雪中铸成一座不朽的丰碑。 那杆无刃的旗,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潮澎湃! 那面残破的旗帜,是绝境中不灭的信仰! 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点燃热血! 刹那间,所有士兵,包括那些曾经或许也对女性主帅心存疑虑的人,此刻都被深深震撼。 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鼻尖发酸,喉咙哽咽,胸腔里却仿佛有团火在烧! 他们看着王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缩影,看到了被楚将军的人格与行为彻底折服的过程。 楚倾珞看着王智,看着这个跟随她多年、总是与他作对却无比可靠的副将,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决绝,明白这不仅仅是对于救命之恩的报答,更是一个骄傲的老兵对她这个主帅的彻底认同。 她重重颔首,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托付: “好!王智!我的军旗,交给你了!” “让你的旗,告诉所有人,我们镇北军,万众一心!指引我们杀出去!回家!” “愿随将军死战!!” “誓死追随将军!!” 怒吼声再次震天响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无畏! 王智那踉跄却坚定的身影,那面高高飘扬的残旗,成了所有人心中最耀眼、最不容摧毁的灯塔! 楚倾珞剑指西方,凤眸含煞,声震四野: “全军听令!以王智将军的旗帜为号!今夜子时,突围!杀——!” 楚倾珞一马当先,亲自率领一支精锐死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摸向西侧那条几乎垂直的峭壁小路。 下面是万丈深渊,上面是敌军巡逻的火把光亮。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冰冷的岩石,湿滑的积雪,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伤口在攀爬中崩裂,鲜血染红了身后的雪径,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咬着牙,向上,再向上。 就在他们即将被山顶巡逻队发现的关键时刻—— “杀——!” 震天的喊杀声突然从敌军侧后方响起! 火光骤然亮起,映照出无数奔腾的黑影,如同神兵天降,狠狠撞入了毫无防备的敌军阵营! 是裴琰的私兵! 他们穿着与北境守军截然不同的轻甲,打法悍勇刁钻,如同一把尖刀,瞬间将敌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混乱中,楚倾珞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厉声喝道:“就是现在!冲出去!” 绝境中的将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撕开的口子奋勇冲杀。 楚倾珞冲在最前方,长剑挥舞,所过之处,敌军纷纷倒地。 她看到了那个在乱军中同样奋力向她靠拢的熟悉身影——裴琰。 他一身风尘,脸上带着血污,眼神却亮得灼人,隔着混乱的战场,与她的目光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里应外合,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残存的部队终于成功突围,与裴琰的援军汇合,撤向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临时营地里,楚倾珞几乎脱力,靠在一块岩石上喘息。 裴琰大步走来,将水囊递给她,看着她苍白脸上那道新增的伤痕和肩膀上渗血的绷带,眉头紧锁,最终只化作一句低骂: “……你就不能小心点!” 楚倾珞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感受着喉咙被滋润的刺痛,这才抬眼看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疲惫却真实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 “京城收到军报断绝的消息,容郁那小子快把天捅破了。” 裴琰语气复杂,“我再不来,怕你真成了这断魂崖的孤魂野鬼。” 听到“容郁”的名字,楚倾珞眼神微动,随即归于平静。 她望着来路的方向,那里,留下了太多忠魂。 “他还好吗?”她轻声问。 裴琰哼了一声:“好的很,正摩拳擦掌准备跟萧老狗拼命呢。”他顿了顿,看着楚倾珞,“你这边……到底怎么回事?” 楚倾珞眼神骤然冷冽如冰:“有内鬼,泄露了我们的行军路线和计划。这次围困,是冲着全歼我楚字旗主力来的。” 她的话,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场死里逃生,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和这片雪原之上,悄然酝酿。 而那块被她遗落在战场、染血的玄铁令牌,此刻正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成为压垮容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烛火在容郁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面前依旧铺着北境的舆图,只是那朱笔圈画的动作已然停滞。 指尖无意识地在“断魂崖”三个字上反复摩挲,几乎要将那处的纸张磨破。 没有新的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影卫带回的染血令牌和“未能找到”的回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越收越紧。 他试图维持冷静,分析局势,调动资源,可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片被大量敌军围困的绝地,浮现出她可能血染雪原、孤身奋战直至力竭的画面…… “一切安好,勿念。” 那封信上的字迹,此刻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她总是这样,将最凶险的境况轻描淡写,独自承受。 可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全然庇护在羽翼下的病弱少年了,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噬骨的担忧,以及……一种比仇恨更让他恐慌的、即将失去什么的空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不能乱,他告诉自己,他必须成为她在京中最稳固的后方,在她归来之前,守住这里的一切。 可那紧握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风暴。 北境,临时军营。 篝火噼啪。 简陋的军帐内,楚倾珞卸下了染血的玄甲,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 左肩的箭伤暴露在空气中,皮肉外翻,周围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她坐在简易的行军榻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裴琰半跪在她身前,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他手里拿着干净的布巾和金疮药,动作看似粗鲁,手下却放得极轻。 他用烈酒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周围的血污,每一下擦拭,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但她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忍着点。”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看着那白色的粉末迅速被渗出的血水染红,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在那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念头——以楚倾珞的脾性,若他再来迟一步…… 这念头如同冰锥,刺得他心口一窒,被他立刻强行挥散。 包扎好伤口,他又拿起另一块湿润的布巾,目光落在她沾满尘土和干涸血渍的脸颊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布巾一角,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拭去那些征战留下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战场上悍勇形象截然不同的专注。 指尖偶尔擦过她脸颊的皮肤,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楚倾珞能感觉到他指腹粗粝的茧子,以及那动作里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 这感觉陌生而突兀,让她心头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楚倾珞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但终究没有避开,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动作。 连日征战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似乎稍稍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歇的支点。 在他轻柔的擦拭下,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刹那的松懈,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短暂地靠了一下岸。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重伤后的错觉。 帐内很安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容郁在京中……很担心你。” 裴琰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复杂。 他看着她闭目隐忍的侧脸,心中那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心疼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为了那个小子,她几乎把命都搭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心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晦暗不明的涩意。 楚倾珞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我知道。” 她低声道,“所以他更不能有事。” 她的回答迅速而坚定,将那片刻的松懈与陌生涟漪彻底压下,重新锚定在责任与承诺之上。 裴琰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所有想说的话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收起布巾,站起身,恢复了往常的语气:“好了,这几天别乱动,小心伤口崩裂。我去巡查营防。” 他转身走向帐外,在掀开帐帘的刹那,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句话,似乎不仅仅是战友之间的嘱托,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超越界限的牵挂。 但它消散得太快,如同帐外呼啸而过的北风,瞬间了无痕迹。 楚倾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肩膀上被妥善包扎好的伤口,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他擦拭过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同于北境风雪的、短暂的暖意。 但那暖意如同冰雪上的呵气,存在过,却也飞快地消融在现实的严寒与责任之中。 她知道京中那人此刻定然忧心如焚,她也知道身边这人沉默下的关切。 肩上的伤很痛,前路依旧未卜,但至少在此刻,她还活着,她的将士们大部分也还活着,并且,等到了援军。 这就够了。 足够她积蓄力量,去面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也足够她……去兑现对京城那个人的承诺。 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尽快肃清内鬼,然后,回去。 回到那座同样暗流汹涌的城池,回到那个将她视作唯一依靠的少年身边。 那片刻间悄然滋生又迅速湮灭的微妙情愫,未曾言明,也无需言明。 它只是这残酷战争与冰冷权谋中,一道短暂划过、不足以照亮前路的星火,很快便沉寂于两人各自更为沉重的背负之下。 作者含泪完成,有灵魂的配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容郁那小子快把天捅破了 第12章 容郁!你胡闹什么?!你疯了不成?! 当第十五日依旧杳无音讯时,容郁再也等不下去了。 恐惧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毙。 他无法再安坐于那看似安全、实则令他焦灼万分的书房。 他必须去,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危! 他将后续几项关键的、针对萧燚党羽的布局细节写成密信,交给韩青,严令其按计划执行,不得有误。 韩青试图劝阻,言及北境危险,公子身体孱弱,恐有去无回。 容郁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若她不在,我活着,与死了何异?”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依旧罩着那件玄色披风,仿佛这是他的铠甲。 带上必要的药物、防身匕首以及楚倾珞留下的部分信物,在一队死士的护卫下,悄然离京,直奔北境。 路途的艰辛,远超想象。 春寒料峭,北境更是风雪未歇。 容郁的身体本就如风中残烛,连日颠簸,风餐露宿,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咳嗽日益剧烈,咯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脸色苍白得如同鬼魅,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执拗的火焰,支撑着他不敢倒下。 越靠近边境,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废弃的营寨,烧焦的旗帜,以及……那些来不及收敛、散落在雪地与泥泞中的尸体。 有些是边境部落的骑兵,有些是镇北军的将士,更多的是分辨不出身份的残肢断臂,被野兽和秃鹫啃噬得面目全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气息。 “分头找!沿着落鹰峡可能的撤退路线找!” 容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阵阵眩晕,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身的山谷、林地。 他的死士们四散开来,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区域进行着地毯式搜索。 容郁自己也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与血污之中。 玄色披风的下摆早已沾满泥浆和暗红的血渍,狼狈不堪。 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以为楚倾珞已遭遇不测,心如死灰之际,一名死士匆匆赶来,低声道: “公子,东南方向三十里外,一处隐蔽的山脚,发现有军队驻扎的痕迹,戒备森严,看旗号……是镇北军!” 容郁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带路!” 当他们终于抵达那处隐秘的山脚营地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残雪和疲惫的将士们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 营地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士兵们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秩序井然。 而当容郁被死士搀扶着,跌跌撞撞闯入营地核心区域时,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楚倾珞正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军帐前,与身旁一人说着什么。 她一身银甲染血,鬓发有些凌乱,下颌那道疤痕在暮色中愈发清晰,脸上带着鏖战后的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初。 而她身旁那人,身形高大,墨蓝色战袍同样沾满征尘,正是——裴琰! 裴琰似乎比楚倾珞早到几日,此刻正拧着眉,指着地图在分析局势。 他们……在一起。 裴琰来了,他救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容郁的喉咙,带着血腥气。 “珞……姐姐……”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 楚倾珞和裴琰同时转头看来。 当楚倾珞的目光穿过暮色,落在那个被死士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上时,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那是……容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里! 她先是难以置信地怔住,随即,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纵容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滔天怒火!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被她小心翼翼护在京城、连杯热茶都怕他烫着捧着的人,此刻正站在北境荒凉血腥的土地上。 顾不上身旁的裴琰和周围的士兵,她几个大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容郁几乎站立不稳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他痛得闷哼一声。 她的视线死死锁住他虚弱至极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不再是平日的沉稳,而是拔高了音调,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容郁!你胡闹什么?!你疯了不成?!” 楚倾珞的声音是容郁从未听过的严厉,带着后怕的惊怒,“谁让你来的?!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该来的吗?!你不要命了?!” 北境风雪、路途颠簸、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镇国公的人若知道容郁敢离京,在半路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韩青呢?那些护卫呢?就没人拦着你?!他们怎么敢放你出来!你……你怎么敢拿自己的命这样冒险?!这是找到我了,要是没找到我,你要是……要是倒在半路……”她哽住了,那个“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心脏就像被生生撕裂。 这个她放在心尖上,连风大了都怕吹着了的少年,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容家孤雏,竟然敢独自闯入这尸山血海! 楚倾珞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的手都在发颤,脑海中全是他在路上可能遭遇的险境,“萧燚的爪牙无处不在!从京城到北境,千里之遥,风雪交加,你这身子……你怎么敢?!” 她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 这个她放在心尖上,恨不得替他承受所有病痛风雨的少年,这个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孱弱得需要她精心呵护的人,竟然敢独自闯入这修罗场! 怒火烧得她眼眶发红,那是被巨大恐惧挤压出的暴怒。 她的视线贪婪又恐惧地扫过他全身——那件她亲手为他系上的玄色披风,此刻沾满泥泞与暗沉的血渍,破烂不堪;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嘴唇干裂,唇角还残留着未拭净的血痕,单薄的身躯因剧烈咳嗽而不住的颤抖,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唯有那双望向她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让她心胆俱裂的、不顾一切的执拗。 看着他的狼狈,楚倾珞的心像是被箭忍刺穿渗出血来,又疼又怒! 他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他这副身子,来这里跟送死有什么分别?! 一旁的裴琰,眉头紧紧蹙起,正是容郁的密信,才让他得以及时赶来救援。 但此刻,看着楚倾珞这副前所未有、近乎失控的模样——即便是刚才面临绝境,她也未曾如此失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闷堵涌上心头。 他认识楚倾珞十多年,是背对背的战友,是青梅竹马,更是被默认的未婚夫妻,但他何曾见过她为谁这般惊慌失措、厉声斥责? 这斥责里蕴含的,是远超寻常的关切和后怕。 他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难辨。 容郁被她吼得愣住了,长睫颤抖,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一样,露出委屈脆弱的神情,可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让他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盛怒的脸,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皱着眉、神色复杂的裴琰。 是啊,裴琰来了,他救了她。 他们才是并肩作战、旗鼓相当的一对。 自己这般狼狈地闯来,算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助和不安攫住了他,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更加冰冷。 裴琰……他永远那样挺拔,健康,充满力量。 他可以身着轻甲,在万军之中驰骋如风;他可以在她深陷绝境、命悬一线时,如同神兵天降,第一时间赶来支援;他可以与她背靠着背,挥剑斩敌,成为她战场上最可靠、最无需担忧后背的助力。 他是阳光下的参天大树,根基深厚,枝繁叶茂。 而自己呢? 容郁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 苍白,瘦削,指节分明却缺乏血色,带着一种久病的脆弱。 这双手,能执笔写下诛心的文章,能于方寸棋盘间谋划千里之外的杀局,却连最普通的强弓都拉不开,甚至连长时间站立,都需要倚靠外力。 一个病骨支离的罪臣之后,一个连行走都需要人搀扶的累赘。 除了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机、那些在黑暗里滋生的算计和所谓的、无法当剑使也无法当盾用的才华,他一无所有。 他甚至……连想凭自己的力量,走到她面前,亲口说一句“安否”,都如此艰难。 一股深切的、从未有过的自卑与酸楚,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伪装。 如果…… 如果他也有裴琰那样健康的体魄,如果容家没有倒,如果他仍是那个光风霁月、可于清谈会上引经据典、可于御前从容奏对的太傅独子…… 是不是,他也能像裴琰一样,不必依靠算计和怜悯,不必伪装脆弱与依赖,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 可以与她并肩,而非成为她冲锋陷阵时还需要分心回护的拖累? 这念头如同最锋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窒息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若不是那场三年前的变故,若不是这自幼便如影随形、啃噬着他生命的病弱……站在她身旁,与她光芒相映的,合该是他容郁! 凭什么…… 凭什么裴琰可以轻易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健康、家世、以及……或许还有她更多的信任与并肩? 剧烈的情绪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心脉,一阵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绞痛猛地从心口炸开。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额角瞬间沁出大量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原来,比仇恨更摧折人心的,是求而不得的妄念,和深刻入骨的自惭形秽。 他连嫉妒……都显得如此无力。 “我……我只是担心……我等不到你的消息……我……我怕……”怕你也像容家的所有人一样,消失在烈火与血色里,让他在这世上,彻底孤身一人。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连解释的立场都如此苍白。 “怕你就可以跑来送死吗?!”楚倾珞又急又痛,厉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回去!立刻给我回京城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一旁的裴琰,将楚倾珞这前所未有的失态尽收眼底,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容郁那一闪而逝的黯淡。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容郁及时传信的感激,更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不悦,以及看着未婚妻为另一个男子如此失控的酸涩。 他薄唇紧抿,最终只是沉声开口道:“倾珞,此地不宜久留,斥候回报附近还有残敌游弋。”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楚倾珞的理智。残敌!容郁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 “回去!”她不再看他那让她心碎的眼神,狠下心肠,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马上!给我回京城去!这里没有你任性的余地!” 容郁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连站立都耗费了所有力气,但他固执地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依赖,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不……珞姐姐……” 楚倾珞怒气未消,看他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对身旁亲卫道,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准备马车,派一队精锐,连夜送容公子回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再踏出将军府半步!” 容郁被她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刺得浑身一颤,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他弯下腰,痛苦地蜷缩着,像一片秋风中被肆意摧残的落叶。 他想说什么,想告诉她他无处可去,想问她是不是厌烦了他的拖累……可是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咳声和无边的凄凉。 他真的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灵,都已到达极限。 “珞姐姐……”容郁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衣袖,指尖却因为脱力和冰冷,只堪堪擦过她的臂甲,留下一道无力的痕迹。 楚倾珞看着他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真实无比的受伤与酸楚,心头怒火莫名地被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但她硬起心肠,此刻北境未稳,危机四伏,他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容郁!”“回去。”她放缓了语气,却依旧不容置疑,“好好养病,等我回来。” 她猛地转身,对容郁带来的死士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送公子上马车!把他平安送回京城!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容郁没有力气挣扎,或者说,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在见到她安然无恙、在看到她与裴琰并肩而立、在她冰冷的驱逐声中,已经消耗殆尽。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楚倾珞心头一悸。 他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人偶,转身,任由两名死士搀扶着他,踉跄着朝着准备好的马车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满是战争疮痍的土地上,那裹在沾满泥污的玄色披风里的背影,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孤寂,仿佛随时会被这北境的寒风吹散。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片充满血腥与杀伐的营地,也将容郁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碾碎在北境冰冷的尘土里。 裴琰走到楚倾珞身边,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难得地没有出言嘲讽,只是叹了口气:“你把他吓坏了。” 楚倾珞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她何尝不知他是担心自己?可正是这份担心,让她更加后怕。若他在路上出了事……她不敢想。 她收回目光,强行将心头那丝莫名的抽痛压下,重新看向地图,眼神恢复冷厉:“继续。刚才说到哪里了?” 只是,那抹孤寂落寞的背影,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马车里,容郁蜷缩在角落,用那件早已失去她温度的破烂披风紧紧裹住自己冰冷的身躯,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 他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的北境景色,眼角,终是滑下一行冰凉刺骨的泪。 健康,家世,与她并肩而立的资格……这些他曾经拥有或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认知,比北境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 第13章 她没有推开他。 楚倾珞的目光凝聚在地图上,思绪却荡漾在营帐外那消失的远方。 裴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分析着敌我态势,那些线条和符号在楚倾珞眼中却仿佛扭曲成了容郁离去时那双黯淡绝望的眼,和他单薄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背影。 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骤然一缩,慌乱与不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过了所有对军情的筹谋。 她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得她心头一凉。 他千里奔赴,拖着那样一副破败的身子,穿越她可以想象的尸山血海,历尽艰辛,或许几度生死徘徊,只是为了亲眼确认她的安危。 他所有的“不听话”、“任性妄为”,背后藏着的,不过是那颗因她可能陨落而惶然无措、紧紧系在她身上的心。 而她呢? 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后怕攫住,率先涌上的,竟是掌控局面失控的怒火,是对他可能陷入危险的焦躁。 她用冰冷的质问、强硬的命令,去回应了他那颗捧到她面前的、满是裂痕却依旧炽热的心。 她甚至……没有先问一句“你可安好?” “这一路是否艰难?” 她忘了,他从来不是裴琰,不是那些她麾下皮糙肉厚、经得起摔打的将士。 他是容郁,是那个需要在炭火边仔细将养、吹阵冷风都可能病倒的容郁。 他踏出京城,来到这血肉横飞的边关,需要鼓起何等惊人的勇气,又付出了何等痛楚的代价? 一股深切的懊悔,混合着后知后觉的心疼,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想起他昏睡前提到的“寒山寺的雪夜”,想起他平日里小心翼翼藏起的依赖。 她承诺过不会让他再冷,可方才她的言行,与那彻骨的寒冷,又有何异? 是了,是她不好。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可以替他背负所有黑暗,却忽略了他那颗敏感而骄傲的心,也需要被妥帖安放,细心呵护。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庇护,更是理解,是确认自己在她心中,并非全然是累赘和负担。 怒火已然散尽,只剩下满心的柔软与自责。 “停车!”楚倾珞猛地将手中的炭笔掷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裴琰的话。 裴琰愕然抬头:“倾珞?” “备马!”楚倾珞已豁然起身,一把抓起自己那件厚实的玄色大氅,一把抓起马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出去一趟!这里你先盯着!” 亲兵愣了一下,旋即领命。 不等裴琰回应,她已如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军帐,甚至来不及整理甲胄,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营地,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慌——她怕他真的心灰意冷,怕那抹孤影就此消失在茫茫北境,怕……失去他。 她必须追上他,必须告诉他,是她错了。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前行。 容郁蜷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玄色披风将他整个人笼罩,却隔绝不了那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他不再压抑咳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痛楚难当。素白的手帕上,猩红的血迹越发刺目。 他什么都没有了……家族、亲人、健康、尊严,乃至……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他只剩下她这一棵可以依附的大树,可这繁树,似乎也并不那么牢靠。裴琰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就在他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与自弃中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亲卫们惊讶的阻拦和一声清越的“停车!”。 马车猛地停下。 下一刻,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随之而来的,是楚倾珞带着急促喘息的身影。 她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脸颊因疾驰和寒冷泛着红,额角甚至带着细密的汗珠,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眸子,此刻写满了来不及掩饰的焦急与……悔意。 容郁怔怔地抬头,缓缓睁开眼,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唇色泛着青紫,泪眼模糊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楚倾珞,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微光,一时忘了反应,自以为是错觉,眼中的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 楚倾珞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他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以及他手中那方沾染着刺目鲜红的手帕,看到他这副模样,楚倾珞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她几乎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毫不犹豫地弯腰钻进马车,直接坐到容郁身边,伸出双臂,将他那冰冷得吓人、并且不断轻颤的身子,紧紧地、用力地揽入了自己怀中。 楚倾珞将带来的厚实斗篷抖开,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紧紧裹住。 “对不起……阿郁,对不起……”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带着清晰的歉意“是珞姐姐错了,方才不该那样吼你,是我的错……” 容郁没有抬头,担心着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僵硬地被她抱着,直到鼻尖开始萦绕着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风尘与淡淡血腥气的冷冽味道,感受着她怀抱的坚实和透过衣服传来的、并不温暖却让他无比贪恋的体温。 一直强撑的委屈、恐惧、心酸,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珞……珞姐姐……”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冰凉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肩头凉透的衣服,“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怕你不见了,怕你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我真的……好怕……”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真实的恐惧与依赖。 他紧紧抓住她腰侧的衣袖,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她低下头,下颌极轻地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嗅到他发间淡淡的药草苦香,混杂着风尘仆仆的血腥气息。 环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想借此将那份懊悔与重新涌起的怜惜,传递给他。 楚倾珞感受着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和崩溃的哭泣,心软得一塌糊涂,也更加懊悔自己方才情绪过激,口不择言的粗暴。 她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瘦削的背脊,一手握住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 “不怕了,不怕了……”她放柔了声音,像安抚受惊的幼兽,“是我不好,不该忽视你的心。最近身处险境,强敌环伺,我……我不敢分心,更不敢拿你的安危冒险。”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指尖感受到他皮肤冰凉的触感,心中懊悔更甚,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知道你这一路定然吃了很多苦。是我忽略了你的不安,是我忘了,你来到这里,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的阿郁,已经是个可以为了重要的人,豁出一切的男子汉了。对不起,容郁,原谅珞姐姐,好吗?” 听到“男子汉”三个字,容郁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容郁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氤氲着水汽,带着委屈、不安,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倒影和不容错辨的认真,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他声音依旧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温顺了许多。 楚倾珞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放柔了声音,保证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解决北境的事情,平平安安地回去找你。你回去,在将军府好好养着,等我,好不好?”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那里是你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归处。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累,你是我必须要回去的理由,明白吗?”“记住,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这句话,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容郁心底最后一丝阴霾和寒意。 她的道歉,她的温柔,她掌心传来的、固执的暖意,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瓦解着容郁心中那堵由自卑、恐惧和绝望筑起的冰墙。 容郁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歉意和承诺,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嗯。”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用力地摇头,又点头。 摇头是否认需要她的道歉,点头是无声地祈求这份温暖不要离开。 他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怕醒来后依旧是彻骨的寒冷与孤寂,但他更贪恋此刻这真实到让他想落泪的暖源。 楚倾珞就这样抱着他,任由他哭泣,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肩头的衣料。 马车内一片寂静,只有他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抽泣声,以及她沉稳有力的、一下下敲击在他耳畔的心跳声。 这心跳声,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容郁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弱的、委屈的啜泣,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脱力般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只是手依旧紧紧抓着她腰侧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汹涌海浪中唯一的归处。 楚倾珞感觉到他情绪的平复,微微松开他一些,低头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泛红的鼻尖,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小动物。 她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听话,阿郁先回去,好好养着。”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温柔重复道“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很快就回去找你。”她顿了顿,望入他依旧带着水汽、却不再空洞的眼眸,郑重地承诺:“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去,嗯?” 容郁仰头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算计或阴郁的眸子,此刻被泪水洗过,清澈得能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他信她。 无论前路如何,他此刻选择相信她的承诺。 楚倾珞看着他这全然依赖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他私自前来而升起的气恼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再次揽入怀中,这次不再是激烈的安抚,而是一种宁静的、彼此依靠的相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充满保护欲的拥抱,第一次觉得,或许……这条复仇的黑暗之路,也并不全是冰冷。 他知道自己依旧病弱,依旧是她可能的拖累,但至少在此刻,在她温暖的怀抱和坚定的承诺里,他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为了终有一天,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她的身边。 楚倾珞松了口气,替他拢紧斗篷,仔细系好带子,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侵入。 “路上小心,按时服药。等我。” 就在楚倾珞掀开车帘,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的瞬间,一只冰凉得彻骨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绝望般的执拗。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向后拉去,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冰冷而单薄的怀抱。 紧接着,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容郁的脸庞在她眼前迅速放大,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蝶翼。 然后,一个带着泪的咸涩、冰冷而颤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称不上是吻,更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寻找回家的路那般绝望的确认着未知的方向,夹杂着无尽的恐惧、失而复得的惶然,以及某种孤注一掷的、破碎的情感。 他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沾湿了两人相贴的肌肤,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揉碎了楚倾珞的心。 楚倾珞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紧紧抓住她衣袖边缘的、指节泛白的手,感受到那唇瓣的冰凉和泪水的苦涩。 推开他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 她如何能推开? 推开这个刚刚被她厉声斥责、这个跨越生死来到她面前、这个仿佛将她视为全世界唯一光亮与依靠的少年? 那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入更深的冰渊。 可是……回应他吗? 楚倾珞的心底泛起一丝茫然。 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看他乖巧安静坐在窗边读书的样子,喜欢他偶尔展露的、带着依赖的浅笑,就如同喜欢春日枝头初绽的花,喜欢秋日旷野自由的风。 她呵护他,怜惜他,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甚至对他生出一种奇怪的、不愿旁人过多沾染的占有欲。 可这喜欢,是男女之情吗? 楚倾珞清楚地知道,不是。 她于他,或许是黑暗中的炬火,是绝境中的依靠,是他倾注了所有复杂情感的执念。 可她对他,更多是源于初见时那场雪夜带来的心痛与怜悯,是责任,是承诺,是强者对弱者的守护,是……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厘清的、超越了寻常界限的疼惜。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十年的光阴。 在她看来,容郁此刻汹涌的情感,或许更多是雏鸟情节,是极端依赖下产生的错觉,是她过往过于娇纵、未能正确引导的结果。 万千思绪在电光火石间掠过。 最终,楚倾珞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她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个带着泪的吻,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任由那冰凉的唇瓣贴着自己,任由那苦涩的泪水浸湿她的感官。 她的沉默和不回应,似乎让容郁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力道渐渐松了。 他缓缓离开了她的唇,睁开了眼。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带着一种被看穿心思后的狼狈、难堪,以及更深重的、仿佛要将他吞噬的无助和绝望。 楚倾珞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密密扎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为他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 “回去吧,阿郁。”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混乱,“好好照顾自己,等我。” 说完,她不再看他那双会让她心碎的眼睛,决然地转身,迅速下了马车,放下了车帘,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未解情愫的空间,彻底隔绝。 车帘落下的瞬间,楚倾珞背对着马车,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和泪水的苦涩。 乱了。 有些东西,似乎在那一刻,脱离了原本她以为的轨道。 马车内,容郁蜷缩在重新变得冰冷和黑暗的空间里,将身上那件带着她气息的斗篷拉得更紧,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湿意和深入骨髓的寂寥。 她没有推开他。 可她,也没有回应他。 这无声的答案,比任何直白的拒绝,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必须回去,为了不让她分心,也为了……等她回家,为了终有一天,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她的身边。 马车外,楚倾珞望着马车再次启动,缓缓驶向归途,握紧了拳。 她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纷争,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