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定死对头后我怀了座厂区》 第1章 第 1 章 九八年的沈阳铁西,空气是用钢厂烟灰、煤渣子和家家户户的油烟炝出来的。吸一口,辣嗓子,却也带着一股子粗粝扎实的人间烟火气,让你知道自个儿还活着,脚踩在实地上。 车辆厂大院最把头的三楼,住着俩冤家,对门儿—— 梁峥阁和汤九珩,打穿开裆裤就认识,也打那时候起就开始较劲。明明同年,却像是八字犯冲,五行相克。梁峥阁月份小,按理该叫汤九珩一声哥,但这崽子个头蹿得猛,才上初中没多久,身板已经拔了起来,肩膀有了硬朗的轮廓,像头还没完全驯化、但已初露爪牙的东北豹。 汤九珩则不同,他随了他妈,生得白净,眉眼清晰得像是用工笔细细描画出来的,小时候因为这过于漂亮的长相,没少被院里孩子起哄叫“小媳妇儿”。如今大了,那股子漂亮劲儿没散,反倒沉淀下来,淬进了一层冷意,看人时习惯微垂着眼睑,从下往上那么一瞥,自带三分不耐烦七分疏离,像谁都欠他钱。 中元节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透雨,废弃厂区里的野草喝饱了水,疯长得瘆人,绿得发黑,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天擦黑时,阴得像口倒扣的巨大生铁锅,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 梁峥阁穿着一件领口都快洗垮了的旧汗衫,下身是条沾了泥点的运动裤,趿拉着塑料凉鞋,咣咣咣地砸对面那扇绿漆剥落的木门,力气大得像是跟门有仇,恨不得把它卸下来。 “汤九珩!死屋里孵蛋呢?胖头他们蹲点儿了,老铸造车间那边那个破山神祠,晚上他妈闹鬼!是爷们儿就跟我去瞅瞅!”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汤九珩冷清清的脸在门廊的阴影里半明半暗。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胸口,眼神跟冰碴子似的刮过梁峥阁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的脸颊。 “不敢。滚。”声音没什么起伏,跟他的人一样,透着凉。 “操!你就装吧!”梁峥阁浑劲儿上来,一只脚毫不客气地卡进门缝,防止他关门,“是不是怕了?我就知道!跟个小姑娘似的,胆子比针鼻儿还小!晚上不敢出门尿尿吧?” 这话精准地戳到了汤九珩的肺管子。 他猛地一下把门彻底拉开,身体绷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要在他身上扎出几个洞: “梁峥阁,你嘴欠收拾是不是?” “说你怎么的?小姑娘!汤九珩就是个不敢走夜路的小姑娘!” 梁峥阁梗着脖子,下巴微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得意。 他自个儿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就特别喜欢看汤九珩这副被惹毛的样子,那层仿佛万事不入眼的冷冰冰的壳子裂开,底下翻涌出真实的怒气,才让他觉得眼前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精致却没温度的瓷娃娃。 汤九珩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几秒后,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狠劲的弧度: “行,梁峥阁,你最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别到时候怂得往回缩。” 他回身,从门后的挂钩上扯下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外套,朝屋里喊了声“妈我出去一会儿”,也不等回应,直接摔上门,力道大得门框都震了震。 他越过像根桩子似的杵在门口的梁九阁,肩膀故意撞了他一下,径直往楼下走。 梁峥阁被他撞得晃了一下,不但没恼,反而在后面得意地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快步跟上。 “哎,等等我啊!走那么快,投胎啊?” 俩人前一后,像较着劲的火车头,闷声不响地钻过厂区边缘那道被他们踩塌了不知多少次的铁丝网破洞,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这片属于他们童年的“荒野”—— 废弃的厂区。 脚下是硌脚的碎石和雨后软烂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腐烂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巨大金属体冷却后散发出的冰冷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磨蹭啥呢?怕黑啊?用不用哥哥拉着你?”梁峥阁故意落后半步,拿话一下下地刺他,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带着回响。 汤九珩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过来,依旧冷淡,却带着锋利的边角: “省省吧,留神脚下,别一会儿踩水坑里摔个狗吃屎,我还得去捞你。” “放屁!老子闭着眼睛都能在这片儿跑八个来回!” “那是,你属耗子的,就爱钻这种黑咕隆咚的地儿。”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戗着火,谁也不让谁,走到了那片最为庞大的老铸造车间。车间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钢铁巨兽骨架,穹顶破了几个不规则的大洞,残存的天光惨淡地漏下来,照亮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废弃铸模、铁链和不知名的机器零件,一切都蒙着厚厚的、如同尸布般的灰尘。 胖头和他那几个跟班小子,正缩在车间尽头、那个依着斑驳山墙搭建起来的小小祠庙门口,探头探脑,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阁子!九珩!快点儿!里头……里头刚才好像有动静!吱吱嘎嘎的!”胖头缩着脖子,压低声音喊道,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梁峥阁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那扇歪斜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陈年的霉味、香烛熄灭后的冷灰气息,混合着更浓郁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祠庙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破洞投下的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轮廓。正中间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石像,残破不堪,半边脸都塌了。 石像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石碑,材质不明,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和纵横交错的划痕,隐约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如同火焰又似藤蔓的符号。 “瞅瞅!啥玩意儿没有!净自己吓自己!”梁峥阁大失所望,抬脚踢飞了挡在面前的一块碎砖头,砖头滚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汤九珩却没像他那样毛躁。他蹙着眉,走到那块石碑前,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石碑中央部分的浮尘和部分湿滑的苔藓。 石碑露出更深沉的青黑色,那些符号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愈发古老诡秘,中央有两个清晰的、如同被手掌摩挲过无数次的凹痕。 “誓魂石……” 他几乎是无声地低语了一句,眉头锁得更紧。 他姥姥是满族,早年还信萨满,小时候哄他睡觉时,提过几句老辈子的传说。这石头,据说是用来缔结“血盟”的,极其古老,也带着说不清的邪性,轻易碰不得。 “啥石?你说啥?”梁峥阁凑了过来,好奇地弯下腰,几乎把脑袋搁在汤九珩肩膀旁边,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耳侧。 汤九珩被他靠得极不自在,猛地直起身,拉开距离,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跟你说了也不懂。没啥好看的,走了。” 这明显敷衍、甚至带着点轻视的态度,瞬间就像火柴,擦燃了梁峥阁那点混不吝的脾气。他一把拽住汤九珩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他生疼: “哎,瞧不起谁呢?一块破石头,还能蹦出个孙悟空来?”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事儿不大的劲儿彻底占了上风。他弯腰,从旁边的瓦砾堆里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锈铁皮,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那种汤九珩极其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和挑衅的笑容。 “咋样,汤九珩,敢不敢?”梁峥阁把铁皮尖儿对准他,又指向石碑,“咱俩也在这上头结个盟!就跟老辈子人拜把子一样,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咋样?是爷们儿就别怂!” 汤九珩看着他那副跃跃欲试的蠢样子,心里一阵烦躁,更多的是荒谬。 “你虎逼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信这封建迷信?这玩意儿是能随便玩的吗?”他试图甩开梁峥阁的手,却被攥得更紧。 “咋的?就是不敢呗!”梁峥阁逼近一步,几乎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少年人灼热的、带着点汗味的气息笼罩过来,“怕跟我绑一块儿甩不掉了?还是怕……以后你得跟我‘有难同当’,吃亏了?”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介于恶意和某种朦胧试探之间的东西。 这话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汤九珩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他讨厌梁峥阁这种自以为是的靠近,讨厌他总能轻易挑起自己的情绪,更讨厌此刻心底那丝因为对方靠近而莫名泛起的、让他感到羞耻的心慌。 “谁怕谁?”汤九珩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开了刃的刀,冷笑一声,主动将右手伸到梁峥阁面前,摊开手掌,露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来啊!梁峥阁,今天谁怂谁就是孙子!我倒要看看,这破石头能把你怎么样!”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谁后悔谁是孙子!”梁峥阁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激起了火气,不再犹豫,一手死死攥住汤九珩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那锈铁皮,飞快地在他食指指腹上一划! 刺痛传来,汤九珩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梁峥阁铁钳般的手死死固定住。鲜红的血珠瞬间从细小的伤口沁出,汇聚成饱满的一滴。 梁峥阁看也没看,如法炮制,也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狠狠划了一下,血立刻涌了出来。然后,他抓着汤九珩的手,将两人都在流血的手指,并排着,狠狠地按进了石碑中央那冰凉的手掌形状凹槽里! 冰冷的石头触感瞬间透过皮肤传来,激得两人都是一颤。 手指紧紧挨着,温热的血液涂抹在冰冷的石碑凹槽内壁,触感粘腻而诡异。 梁峥阁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近在咫尺的汤九珩。祠堂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灼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冲动、不肯服输的倔强,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将眼前这个总是冷冰冰的人彻底拉入自己世界的、近乎凶狠的认真。 他看着汤九珩因为吃痛和愤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股莫名的热血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扯着脖子,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带着所有蛮横和挑衅的腔调,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听来的、早已忘了出处的老话,朝着汤九珩,也朝着这祠堂里不知名的存在,吼了出来—— “白山黑水——!同气连枝——!福祸共之——!死生随之——!”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寂静里的石头,带着少年人嗓音特有的清亮和破音,在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撞出回响。 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祠庙外毫无预兆地卷起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风声凄厉,如同鬼嚎,吹得破败的门窗疯狂开合,哐当乱响!外面的野草被成片压伏在地,尘土和枯叶被卷上半空!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幽蓝色的、绝非闪电的、如同地下深处瓦斯被点燃般的诡异光芒,猛地从祠堂墙角一道不起眼的地面裂隙中窜出,像一条有生命的火蛇,倏地一下,精准地没入了祠院中那棵枯死多年、枝桠狰狞的老槐树树干! “嗡——轰——!”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嗡鸣与轰鸣混合在一起,猛烈炸开!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翻身!头顶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瓦。 两人按在石碑上的手,被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电流般的剧烈麻意狠狠贯穿!那感觉尖锐无比,瞬间冲过手臂,窜遍四肢百骸,直抵天灵盖!仿佛灵魂都被这股力量强行拽出体外,又粗暴地塞了回去,还与另一个陌生的部分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啊!”胖头和他那几个小伙伴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狂风骤停,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 祠庙内,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寂静。只有彼此粗重、混乱、带着惊恐的喘息声,以及因为心脏狂跳而鼓噪不休的耳鸣。 梁峥阁和汤九珩同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石碑上抽回了自己的手!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是残留在身体里的、那种过电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痹感,以及……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多了点什么、又被强行塞进了什么的充盈感和……连接感。 梁峥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汤九珩。昏暗的光线下,汤九珩的脸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和他一样的惊疑、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侵入领地的、本能的愤怒。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根看不见的、带着刺的纽带,就在刚才那地动山摇的诡异瞬间,被强行铸造而成,牢牢捆住了他们。 福祸与共,死生相随。 古老的誓言如同烙印,刻进了灵魂深处。 是诅咒?还是宿命? 此刻,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妈了个巴子的,这鬼地方真邪门! 以及,对眼前这个“共犯”,那更加复杂、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糅合了极端厌恶和某种诡异牵连的…… 烦! 梁峥阁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发紧,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这座让他心底发毛的破祠庙。这一次,他甚至忘了再去等那个他平时总是要戗几句的、对门的死对头。 汤九珩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他看着梁峥阁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的黑暗中,又缓缓低下头,凝视着石碑上那迅速变得黯淡、几乎与青黑色石质融为一体的、属于他们两人的血迹指印。 指尖的微小伤口传来清晰的刺痛。 但比这刺痛更清晰的,是残留在身体血脉里的、那种过电般的麻痹感。 以及,更荒谬的是,他仿佛能隐约感觉到,那逃走的家伙心里,此刻正翻涌着的、与他如出一辙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慌和……操蛋感。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祠堂里冰冷污浊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股外来的、属于梁峥阁的情绪波动从自己身体里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 他知道,梁峥阁这个混账王八蛋,这次可能真的惹上了一个天大的、甩都甩不掉的麻烦。 而他汤九珩,也被这个蠢货,彻底拖下了这摊浑水。 那根无形的、带着荆棘的纽带,从此以后,将把他们两人的命运,死死地捆在一起。 第2章 第 2 章 从那个邪门的山神祠回来,梁峥阁做了半宿噩梦。梦里不是鬼怪,而是汤九珩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盯得他脊梁骨发毛。早上醒来,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右眼皮还跳个不停。 “妈的,晦气。”他嘟囔着爬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水房洗把脸清醒一下。 刚拉开家门,对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汤九珩走了出来,脸色比昨天更白,眼底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两人在狭窄的楼道里打了个照面,空气瞬间像是凝固了。 梁峥阁下意识地想刺他两句,问问他是不是吓尿裤子了,可话到嘴边,看着汤九珩那副明显睡眠不足、却依旧强撑着冷傲的德行,莫名又咽了回去。他哼了一声,别开脸,抢先一步往水房走。 汤九珩也没理他,沉默地跟在后面。 水房是公用的,水泥池子,长满青苔的水龙头滴滴答答。 梁峥阁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冰凉刺骨的触感让他激灵一下,清醒了不少。可就在这时,他左边小腿肚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抽痛,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站稳扶住水池。 “操……”他弯腰揉着腿,这抽筋来得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刚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的汤九珩,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旁边的墙壁,虽然很快站直,但那瞬间身体细微的僵硬,没能逃过梁峥阁的眼睛。 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进梁峥阁的脑子。 他猛地直起身,也顾不上腿疼了,死死盯着汤九珩: “你……你腿也抽筋了?” 汤九珩拧开水龙头的动作停住,水哗哗地流着。他没回头,背影僵硬,只有冷硬的声音传过来:“关你屁事。” 这话无异于默认。 梁峥阁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昨天祠堂里那诡异的感觉再次袭来,比当时更加清晰,更加……具体。福祸共之?这他妈抽个筋也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也顾不上洗脸了,转身趿拉着鞋就往楼下跑,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汤九珩听着他仓促远去的脚步声,直到消失在楼梯口,才缓缓关掉水龙头。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那双难以掩饰惊疑的眼睛。 他慢慢卷起左边裤腿,小腿肚上,肌肉果然还残留着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与梁峥阁位置一模一样的抽痛感,虽然此刻已经缓和,但那滋味,真实得可怕。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是错觉。那个该死的“血盟”,真的开始生效了。 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测一千米。梁峥阁仗着身体素质好,一开始就冲在前面,跑得飞快,把大多数同学都甩在了后面。跑到第二圈的时候,他感觉状态正好,呼吸顺畅,步伐有力,正打算最后冲刺一把,破个记录爽爽。 突然,一股强烈的、如同浪潮般的疲惫感和肺部火烧火燎的窒息感毫无预兆地淹没了他! 那感觉来得如此凶猛,仿佛他刚才不是只跑了一圈多,而是已经负重跑了十公里!腿像灌了铅,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眼前甚至开始发黑。 “呃……”他速度瞬间慢了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 “阁子!咋了?”跟在后面的胖头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 梁峥阁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股突如其来的虚脱感让他几乎站不稳。他艰难地抬头,在跑道上寻找那个身影。 果然,在队伍的最后面,汤九珩正慢吞吞地跑着,步伐沉重,脸色同样难看,额头上全是冷汗,正扶着膝盖弯腰喘气,显然也到了极限。 又是他! 梁峥阁心里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要不是这混蛋体质这么差,连累了他,他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他挣开胖头,踉跄着走到跑道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恶狠狠地瞪着远处那个同样狼狈的身影。 汤九珩似乎感受到了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抬起头,隔着大半个操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恼怒,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同样的憋屈。他很快又低下头,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 最终,梁峥阁的成绩勉强及格,汤九珩则毫无意外地挂了科。两人被体育老师留下来单独“加训”,围着操场又走了两圈。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前一后,隔着十几米远,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都他妈怪你!” 梁峥阁终于忍不住,回头吼了一嗓子,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 汤九珩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因为缺氧而泛红的脸上满是讥诮: “怪我?要不是你像个疯狗似的在祠堂里乱吼,能有这破事儿?” “放屁!要不是你先激我,我能跟你玩那玩意儿?” “我激你?是你自己蠢,像个山炮一样往上冲!” “你再说一遍?!” “山炮!梁峥阁你就是个虎逼山炮!” 两人就这么在空旷的操场上,顶着夕阳,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小公鸡,互相瞪着,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根该死的、让他们一起丢人现眼的无形纽带。 然而,骂得越凶,那种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憋闷感和无力感就越发清晰。 这绑定的滋味,真他妈的……糟透了。 但这还远不是最糟的。 真正的考验,发生在几天后的数学课上。 数学老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活阎王”,手段狠,要求严。那天他搞突然袭击,发了一套极难的卷子当课堂测验。 梁峥阁看着卷子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复杂的图形,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他理科本来就不行,尤其是数学,看到数字就头疼。他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旁边胖头的卷子盯出个洞来。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斜前方的汤九珩,背脊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稳得像焊在桌子上,只听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流畅而迅速。偶尔遇到难题,他会微微蹙眉,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思考,那专注的侧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仿佛镀了层浅金,竟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沉静。 梁峥阁看得有点出神,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他自己的……笃定和清晰的思路感?那感觉像是一缕游丝,抓不住,却又切实存在,仿佛他混沌的脑子里,被强行塞进了一点不属于他的、条理分明的东西。 他甩甩头,试图把这诡异的感觉驱散,肯定是昨晚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就在这时,“活阎王”踱步到了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几乎空白的卷子,又看了看他魂游天外的样子,脸色一沉,手中的教案卷成筒,毫不客气地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 “啪!”一声脆响。 “梁峥阁!你瞅啥呢?!啊?卷子是你相好的啊?瞅它能瞅出花来?!” 后脑勺火辣辣地疼。梁峥阁“嗷”一嗓子,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边肩膀靠近脖子的位置,也传来一阵沉甸甸的酸痛!那痛感甚至比后脑勺的更清晰,更尖锐! 他猛地扭头,看向斜前方的汤九珩。 只见汤九珩写字的动作骤然停顿,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又揉了揉自己左边肩膀靠近脖子的位置,那姿态竟有几分可爱。 虽然他很快放下手,继续若无其事地答题,但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咬住的下唇,没能逃过梁峥阁的眼睛。 左肩!梁峥阁猛地想起,早上他听见对门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还有汤九珩一声极低的抽气。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肯定是这家伙又一个人逞强,不知道在搬什么鬼东西把肩膀给弄伤了! 梁峥阁捂着后脑勺和仿佛也在隐隐作痛的左肩,看着汤九珩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愤怒?有。因为这无妄之灾。 荒谬?更有。这他妈连挨打都要一起?!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被他立刻压下去的……类似“幸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倒霉”的诡异平衡感?甚至还有一点点……因为看到对方也吃了瘪而产生的、难以言说的……暗爽? 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 梁峥阁烦躁得想砸桌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汤九珩,这两个从小打到大的死对头,从那个该死的中元节晚上起,就真的被绑在了一根绳上。 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福祸共之,死生随之。 这绑定的滋味,不仅仅是疼痛和疲惫的共享,更是这种无孔不入的、强行将两人命运糅杂在一起的、令人窒息又无可奈何的纠缠。 他看着汤九珩依旧挺直却莫名显得单薄的背影,第一次没有涌起想要冲上去跟他再干一架的冲动,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琢磨不明白的情绪。 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梁峥阁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了一声沉闷又绝望的哀嚎。 而前排的汤九珩,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感受着后脑勺那残留的、与梁峥阁同源的刺痛,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烦躁,以及一丝……同样无人可诉的茫然。 这绑定的滋味,才刚开了个头。 第3章 第 3 章 日子像松花江的水,看着平缓,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推着人往前,没法回头。 “白山血盟”这事儿,成了梁峥阁和汤九珩之间一个心照不宣,却又绝口不提的秘密。像鞋子里一颗硌脚的石子,刚开始疼得龇牙咧嘴,时间久了,好像也磨出了茧子,习惯了那点无时无刻不在的、别扭的存在感。 磕磕绊绊中,初中生涯算是囫囵个儿混完了。中考像一道粗糙的分拣线,把大院里一起掏鸟窝、弹玻璃球的半大小子们,甩向了不同的方向。 梁峥阁靠着体育特长和临阵磨枪,勉强擦着边儿,挤进了市里一所不算拔尖、但也说得过去的高中。汤九珩则毫无悬念地以高分考入了省重点,成了家属院里大爷大妈们教育自家孩子时,嘴里那个“看看人家对门老汤家小子”。 高中不在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刚开始,梁峥阁还觉得挺美,总算不用天天对着汤九珩那张冷脸,也不用再被他那变态的好成绩衬得自己像个榆木疙瘩。他甚至暗暗希望,那该死的“绑定”会不会因为距离远了,就自动失效? 可惜,现实给了他结结实实一闷棍。 失效?想得美。 不过是换了一种更隐晦、更折磨人的方式。 比如,某个晚自习,梁峥阁正跟哥们儿猫在操场角落,偷偷摸摸地点燃人生第一支烟,呛得眼泪直流,心里还带着点混不吝的兴奋。 突然,一阵尖锐的、如同刀片刮过喉咙的剧烈咳嗽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呛得他肺管子都要炸了,比他自己吸进去的烟厉害十倍!他弯着腰,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烟都掉了。 旁边的哥们儿吓一跳,赶紧给他拍背: “我操,阁子,你这……烟劲儿这么大?” 梁峥阁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明镜似的—— 肯定是汤九珩那小子,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被什么玩意儿呛着了!妈的,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 再比如,期中考试,梁峥阁对着天书一样的物理卷子,正打算破罐子破摔,胡乱填满选择题就交卷睡觉。 就在他神游天外,想着晚上去哪家游戏厅的时候,一股极其清晰的、带着焦躁和高度专注的情绪波动,像细微的电流一样,顺着那根无形的线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些破碎的、他完全看不懂的公式和图形,如同浮光掠影般在他混乱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鬼使神差地,抓起笔,凭着那点模糊的“感觉”,在几道他原本打算放弃的大题下面,胡乱写下了几个步骤和答案。 成绩下来,他那惨不忍睹的物理,竟然破天荒地没挂科,甚至还蒙对了几道难题的步骤分! 物理老师拿着他的卷子,啧啧称奇,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他“开窍了”,“知道用功了”。 梁峥阁坐在下面,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他妈算怎么回事?沾了对门那家伙的光?这比考零分还让他觉得憋屈。 他宁愿自己是那个实打实的零蛋,也不想靠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进步”。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试图捕捉、甚至干扰那种来自汤九珩的“思维杂音”。有时在课堂上走神,他会拼命集中意念,试图传递过去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比如游戏里的BOSS,或者隔壁班花的大腿。 结果往往是徒劳,换来的要么是石沉大海,要么是对方那边传来一阵更强烈的烦躁感,搅得他自己也心神不宁。 这种单方面的、无法控制的“连接”,让梁峥阁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像是个被强行塞了另一个灵魂信号的收音机,无法关机,无法调台,只能被动接收,偶尔还能被对方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发现自己对汤九珩的“感知”,似乎越来越清晰了。不仅仅是疼痛和情绪,有时甚至能模糊地“嗅”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书卷和干净肥皂混合的味道,或者“听”到他翻动书页时,那特有的、细微的沙沙声。 这太他妈诡异了。 相比之下,汤九珩显得“淡定”很多。他依旧保持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学习成绩稳居年级前列,是老师眼里沉稳靠谱的好学生。 他似乎找到了一种与“绑定”共存的方式,或者说,他在努力地“筑墙”,试图将那来自梁峥阁的、嘈杂的、充满荷尔蒙和叛逆气息的干扰,隔绝在外。 但梁峥阁知道,那堵墙并非坚不可摧。 有一次,他在篮球场上跟人起了冲突,双方推搡起来,火药味十足。就在他攥紧拳头,准备不管不顾冲上去干架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心悸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动作硬生生顿住。 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汤九珩那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焦急的吸气声。 那一刻,梁峥阁心里莫名地一松,随即又是一阵无名火起。 他松的是,那堵墙还在,汤九珩还能“感觉”到他,甚至……在担心他? 他火的是,自己打架,凭什么要受他管着? 这种矛盾又别扭的心态,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心。 高中的时间像是被按了快进键。懵懵懂懂间,就到了高三。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渴望通过独木桥的学子心头。汤九珩的目标明确,是国内那几所顶尖的工科院校。而梁峥阁,看着自己那不上不下的成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前途的迷茫。家里意思,让他试试体育单招,或者干脆找个专科念算了。 某个周末的傍晚,梁峥阁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不知不觉,竟然骑到了汤九珩学校门口。省重点的校园,看着就比他们学校气派,门口进出的学生,也都带着股说不清的学霸气质。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掉头离开,却看见汤九珩从校门口走了出来。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戴着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生。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题目,汤九珩微微侧着头,神情是梁峥阁很少见过的专注和……平和。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清俊的侧脸镀了层柔和的轮廓。那画面,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梁峥阁扶着自行车,脚撑在地上,一时间忘了动作。 就在这时,汤九珩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 四目相对。 梁峥阁看到汤九珩的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淡,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悦。 那个跟在汤九珩身边的女生也注意到了梁峥阁,好奇地看了一眼。 一股说不清是尴尬、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猛地冲上梁峥阁的头顶。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蹬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车流里。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噪音,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风吹在脸上,带着晚春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那股邪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汤九珩那冷淡的眼神? 是因为那个看起来和他很搭的女生? 还是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在刚才对视的那一瞬间,通过那该死的绑定,从汤九珩那边传来的,除了冷淡和不悦,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主人都未必察觉的……慌乱? 这绑定的滋味,到了青春期的尾巴上,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 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喘不过气。 梁峥阁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感觉,统统甩在身后。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而那根绑住他们的线,也正在被越来越大的、名为“现实”和“未来”的力量,拉扯着,发出令人不安的绷紧声。 裂痕,或许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 第4章 第 4 章 高三下学期,沈阳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吸进肺里都带着粉笔末和铁锈混合的颗粒感,沉甸甸的。教室后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的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铡刀,缓慢却不容置疑地落下。 梁峥阁的体育单招有了准信儿,沈阳体育学院,运动训练专业。通知书虽还没到手,但基本算是板上钉钉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偶尔逃课去游戏厅,表面上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精力过剩的浑小子,但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听着窗外火车驶过铁西区的汽笛长鸣,心里也会冒出点对未来的、模糊的躁动。 离开这片看惯了的老旧厂房,去市里,哪怕只是从铁西到浑南,也算是一种“出去”了吧。 汤九珩则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得令人窒息。 家,学校,两点一线。他瘦高的身影总是裹在宽大的校服里,背着一个沉甸甸、塞满了试卷和参考书的书包,步伐很快,低着头,像是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只有梁峥阁,通过那根该死的、甩不掉的线,能隐约“嗅”到他身上那股近乎燃烧生命般压榨出的专注,以及深藏在专注底下,一丝被过度透支的疲惫。他依旧是年级红榜的钉子户,名字后面跟着的分数高得让人绝望。可那成绩,像是用他眼底越来越浓的青黑和愈发尖削的下巴换来的。 两人住在对门,却像是活在两个平行的时空。 楼道里狭路相逢,眼神仓促一碰,便各自错开,连以往那种针尖对麦芒的互呛都省了。那根无形的纽带还在,却仿佛浸在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僵硬,冰冷,失去了所有弹性。 裂痕,往往始于无声之处。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四月傍晚,距离高考不足五十天。 汤九珩的父亲,老汤师傅——厂区里最后一个能仅凭耳朵听出大型龙门刨床哪个齿轮“不得劲”的八级钳工,在给一台早已停产多年、但被他视若老伙计的旧式铣床做例行维护时,脚下那块锈蚀严重的钢格栅平台,毫无征兆地塌了。 人从三米多高的地方仰面摔下来,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让人牙酸的钝响。 当时还有几个老工友在旁边闲聊,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尖叫和慌乱的脚步声。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的涟漪,摧毁了汤家所有的平静和规划。 梁峥阁那天刚在体院加练完力量,浑身肌肉酸胀,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家属院楼道。一股强烈到几乎将他灵魂撕裂的恐慌与剧痛,毫无预兆地、如同高压电流般顺着那根线猛击过来!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扶住斑驳的墙壁,才没让自己跪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地拧了一把,窒息般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对门的哭声,压抑的,破碎的,像受伤野兽的哀鸣,穿透薄薄的门板,钻进他的耳朵。邻居们压低的、带着惋惜和惊恐的议论,也断断续续地飘来。 “……完了,老汤这下……” “……早就说那平台锈透了,不让上,他非不听……” “……九珩怎么办?眼看就要……” 梁峥阁僵在自家门口,手握着冰冷的钥匙,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门之隔,汤九珩就在那里。那个总是冷着脸、仿佛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优等生,此刻正被巨大的、黑色的绝望浪潮淹没,那浪潮通过绑定,汹涌地拍打着梁峥阁的意识边缘,让他手脚冰凉,喉咙发紧。 他想做点什么。推开门,哪怕只是说一句“别怕”?或者,像小时候打架那样,挡在他前面? 可他凭什么?他们之间,除了那该死的、不由分说将两人绑在一起的“血盟”,除了多年来无休止的争吵和对抗,还有什么?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连自己都理不清的关心,在这样天崩地裂的变故面前,算个屁?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近乎狼狈地拧开了自家的门锁,闪身进去,将门轻轻带上,试图隔绝那令人心碎的声响。可灵魂层面的共振无法隔绝。那一整夜,他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清晰地感受着对门传来的、那种如同溺水般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和无力感,一夜无眠。 老汤师傅的命,算是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但颅脑损伤严重,醒来后,认知世界碎成了一地拼不回的碎片。他的记忆固执地停留在了八十年代末,厂里机床轰鸣、人声鼎沸的黄金时代。现实里的妻儿、破败的厂区、即将高考的儿子,对他而言都成了陌生而混乱的符号。厂子的荣光和他作为技术之王的尊严,一同被锁死在了那场坠落里,再也无法醒来。 汤家的天,塌了。 汤九珩请了长假,医院和家,成了他全部的活动范围。他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那张清俊的脸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鲜活气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梁峥阁偶尔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或者清晨的楼道里看见他,他总是抿着苍白的嘴唇,脊背挺得异常笔直,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和秩序。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那片荒芜的空茫,骗不过梁峥阁。 高考,像一列无法阻挡的火车,依旧轰隆隆地逼近。 一个闷热的夜晚,梁峥阁晚训回来,走到三楼,就听到对门传来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执。是汤九珩和他母亲。 “……妈,我不考了。”汤九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斩钉截铁的平静。 “你疯了!”汤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尖叫出来,“你成绩那么好!就差这最后一步了!你爸……你爸要是清醒着,能让你这么胡来?!” “爸躺在那儿!”汤九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我走了,您一个人怎么办?爸的这些图纸,这些他当命根子的老伙计,怎么办?就让它们真的变成一堆谁也不要的废铁吗?!” “那些机器比你一辈子前途还重要?!” “妈——!”汤九珩的声音里带着撕裂般的痛苦,“那不是机器!那是爸的魂!是这片厂子最后那点热气儿!总得有人记得!总得有人……守着!” 门外,梁峥阁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蔓延开。他清晰地听到了汤九珩话语里,那份与他父亲血脉相连的、对这片行将就木的工业废墟近乎悲壮的眷恋与责任。 他忽然就全明白了。汤九珩,飞不出去了。不是翅膀不够硬,是根在这里,扎得太深,断了,就连着他父亲未竟的念想,一起死了。 而他梁峥阁,是要走的。他的路在跑道、在球场,在沈阳体院,在未来或许更远、更亮的地方。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有对汤九珩选择的难以理解和一丝“恨其不争”的恼怒,有自己即将逃离的、隐秘的负罪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比下去了的憋闷和……恐慌。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慌?还是对即将失去某种重要连接的恐慌?他说不清。 最终,汤九珩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高考的考场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大院。 惋惜声,叹息声,不解的议论,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汤家周围。那个曾经承载着无数期许的“别人家的孩子”,仿佛一颗流星,在即将绽放最耀眼光芒的时刻,毅然决然地坠回了生养他、也即将埋葬他青春的铁西区,这片巨大的、沉默的工业坟场。 梁峥阁的录取通知书,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送到了他手里。沈阳体育学院,运动训练专业。鲜红的印章盖在纸上,确认了他离开的通行证。他捏着那张纸,感觉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离别的气氛,因为汤家的变故,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阴翳。 离校前的最后一天,手续都办完了,梁峥阁心里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片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废弃厂区深处。在老铸造车间后面,那堆如同史前巨兽残骸的旧设备旁,他看到了汤九珩。 他蹲在那台比他们年纪还大的、通体红锈的C620车床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扳手,正对着一个锈死的卡盘,一下一下,固执地用力。夕阳的余晖穿过破损的屋顶,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悲壮的金边。 听到脚步声,汤九珩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梁峥阁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那台除了怀旧毫无价值的机器,喉咙有些发干: “……弄它干啥?还能转起来?” 汤九珩没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拧着扳手,手臂的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绷紧,骨节泛白。扳手与锈死的铁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这单调而固执的声音,像是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遗忘。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梁峥阁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汤九珩才极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台沉默的机器倾诉:“……总得试试。”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砸进泥土里的力量: “不能让它们……就这么哑了。” 这话很轻,落在梁峥阁心上,却重得像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汤九珩低垂的、被汗水打湿的脖颈,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与这庞大废墟几乎融为一体的、孤绝的背影,一股混合着愤怒、不解、酸涩和……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 “就为了这些?!”梁峥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和失望,“为了这些早就该进博物馆的破铜烂铁?为了守着你爸这点念想?汤九珩,你他妈是不是脑子也摔坏了?!外面世界多大你不知道吗?非要烂死在这堆废铁里?!” 汤九珩猛地停下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转过来,看向梁峥阁。夕阳的光线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冰冷的、近乎破碎的光芒,像是冻结的湖面被石子砸开了一道裂痕。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 “对。”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就烂在这儿了。” 他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点怜悯地看向梁峥阁。 “梁峥阁,你是要飞出去的人。” “天高任鸟飞。”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梁峥阁,投向车间外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破败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很快就会散掉的风。 “我们……就到这儿吧。” 说完,他不再看梁峥阁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和机油壶,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车间更深处、那片被更多机器残骸阴影吞噬的黑暗中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挺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注一掷的苍凉。 梁峥阁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灵魂的泥塑。 他看着那个身影决绝地融入黑暗,感觉那根连接了彼此整个青春期的、别扭又牢固的线,在这一刻,被汤九珩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从他那头,轻轻放下了。 没有争吵,没有恶言。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就到这儿吧”。 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告别,都更让人无力,也更让人……绝望。 梁峥阁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想冲上去揪住他,把他从那个该死的、自我牺牲的悲情里拽出来,他想吼叫,想质问…… 可他凭什么? 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只是站在原地,直到夜幕像墨汁一样彻底浸染了天空,直到车间里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铁锈味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慢慢地转过身,离开了车间,离开了厂区,走向那个即将告别、也注定要变得陌生的家。 他知道,这一走,有些东西,就真的被留在了这个傍晚,留在了这片沉重的、无声的工业废墟里。 再也,回不去了。 第5章 第 5 章 日子跟生锈的传送带似的,嘎吱嘎吱,一拽就是七年。 梁峥阁在沈阳体院混到毕业,正赶上南方沿海城市大搞建设。他师兄在深圳接了活儿,说那边钱像流水,催他赶紧南下。梁峥阁琢磨着,沈阳到深圳,够远了,远到能甩开铁西区这身洗不掉的铁锈味儿,远到能让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彻底晾干。 他走那天没告诉多少人,就跟他妈说了声。他从小就没爹,是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在厂里干最累的活,给他挣出学费和一身硬骨头。火车是半夜的,绿皮车,咣当咣当,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他靠窗坐着,看着窗外沈阳城最后几点灯火消失在黑暗里,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边锁骨下面—— 那儿没伤没痛,但就是感觉缺了啥。他知道,这是那操蛋的“绑定”在作祟,离汤九珩越远,这灵魂像是被橡皮筋拽着,绷得越紧,隐隐作痛。 深圳那地方,跟沈阳是两个世界。楼高得吓人,街上人都小跑着,说话又快又急,像打仗。梁峥阁凭着在沈阳攒下的那点经验和一身胆气,从给包工头当马仔开始,慢慢摸清了门道。 他发现自己挺擅长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在酒桌上能把合同谈下来,在工地上能镇住闹事的。他跟着师兄搞过几个城中村改造,后来又独立接了几个小厂的搬迁评估活儿。 钱是赚了些,日子稍微稳当点,他头一件事就是把他妈从铁西接了出来。老太太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咳嗽少了,脸上也见了点肉,就是总念叨着想老邻居,惦记对门汤家那爷俩。梁峥阁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不接话茬。他在公司附近给妈租了间敞亮的公寓,自己依旧住工地、跑项目,西装革履穿上了,手表也换成了带钻的,人模狗样。 可夜深人静,躺在出租屋里,听着楼下大排档的喧闹和远处货轮的汽笛,他还是睡不着。 南方的潮湿闷热,黏在身上,不如北方干冷的风来得爽利。有时候应酬喝大了,被扶回住处,他会对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吐着吐着,就感觉胃里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痉挛—— 那不是他喝多的反应,是绑定传来的、属于汤九珩的、过度饥饿或者吃了冷硬食物后的不适感。 “妈的,阴魂不散。” 他骂一句,用冷水冲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泛红、带着几分陌生戾气的自己。 他不是没想过打听汤九珩的消息。有次听他娘给老家朋友通电话,那边絮叨说对门老汤师傅情况还是那样,认不得人,整天对着空气比划修机器。又说九珩那孩子是真倔,厂里看他家困难,给安排了个去技校当老师的闲职,他不去,非守着他爸那个快黄摊子的“启明技术咨询”,捣鼓那些老掉牙的机器,挣不了几个钱,对象也不找…… 梁峥阁听着,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他仿佛能看见汤九珩穿着那身洗褪色的工装,蹲在昏暗的小门脸里,对着台破机器一忙就是一天,清俊的侧脸上沾着油污,眼神还是那么又冷又倔。 “各有各的活法。” 他最后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匆匆挂了电话。 在深圳的第五年,梁峥阁碰上个机会。一个港商看中了珠江口一片废弃的老船厂,想改造成高端酒店和艺术中心。梁峥阁的公司参与了竞标。那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带着团队测数据、做模型、写方案,几乎住在办公室里。 就在最终汇报的前一晚,他在公司熬夜修改PPT,凌晨三点多,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起身去冲咖啡,刚走到茶水间,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头痛猛地炸开! 那感觉,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在他太阳穴上打孔,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眼前一阵发黑,他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 这不是他的疲惫!是绑定!是汤九珩那边传来的!是那种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精神体力透支到极限后,身体发出的强烈警告和抗议! 梁峥阁扶着冰冷的墙壁,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后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头痛里裹挟着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持。 “王八蛋……你不要命了?!” 他咬着牙,对着空气低吼,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那股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慢慢缓解。梁峥阁瘫坐在茶水间的椅子上,浑身脱力,咖啡也没心思喝了。他看着窗外深圳依旧璀璨的夜景,心里头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飞回沈阳的冲动。他想揪住汤九珩的衣领,问他到底在折腾什么?想把他从那个自我毁灭的轨道上拽回来! 可他凭什么?他以什么身份? 最终,他只是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电脑前,继续修改那份关乎他公司未来命运的方案。 船厂项目他们中标了。梁峥阁在深圳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公司规模扩大了一倍,换了更大的办公室,名片上的头衔也变成了“总经理”。 可他心里头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却没被这些成功填满,反而越来越大。 今年年初,沈阳市里放出风声,要对铁西区一片核心老工业区进行大规模的整体规划和改造,打造一个标杆性的“工业遗产活化”项目。消息传到深圳,梁峥阁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招标公告,看了很久。 那片厂区,他太熟了。是他和汤九珩从小撒野的地方,有那个破山神祠,有老铸造车间,有他们当年“结盟”的那块誓魂石……也有汤九珩死死守着的、他父亲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启明技术咨询”。 回去? 意味着要直面他努力逃避了七年的一切。 意味着可能要亲手规划、甚至拆除承载着汤九珩所有执念的地方。 意味着……要再次见到那个,让他心烦意乱、又割舍不下的人。 团队里的人劝他,说深圳发展势头正好,没必要回东北蹚那浑水。梁峥阁没说话,只是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他摸了摸左边锁骨下方,那里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悸动。 “准备标书。” 他转过身,对助理说,语气不容置疑。“这个项目,我们必须拿下。” 竞标过程异常激烈。 梁峥阁带着团队回了沈阳,亲自坐镇。他拿出了在深圳打磨出的全部本事,方案做得既专业又接地气,对那片厂区的理解远超竞争对手。 最终,他们成功了。 签完合同那天晚上,沈阳下了场春雪。梁峥阁没跟团队去庆祝,一个人开着租来的车,在铁西区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雪不大,细碎的,落在老厂房的屋顶和锈蚀的管道上,像是给这些沉默的巨兽盖了层薄薄的纱。街道比记忆中整洁了些,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工业气息没变。一些地方被围了起来,里面传来挖掘机的轰鸣,预示着变革的到来。 他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家属院的小巷口。他没进去,只是把车停在阴影里。 巷子深处,那个“启明技术咨询”的牌子还挂着,旁边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卷帘门关着,但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光,里面隐约传来金属敲击的叮当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 梁峥阁坐在车里,没开暖气,任由车窗外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来。他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能感觉到,那扇门后面,汤九珩就在那里。通过那该死的、斩不断的绑定,他能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混合着疲惫、专注,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的情绪波动。 和他这边觥筹交错后的空虚,形成鲜明对比。 一支烟抽完,他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那扇卷帘门突然“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推上去一截。 一个身影弯着腰从里面钻了出来。 是汤九珩。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外面套了件半旧的军大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沾着油渍的毛衣领口。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工具箱。他站在门口,呵出一口白气,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似乎刚完成一项繁重的工作。清瘦的身形在昏黄的灯光和飘落的雪花映衬下,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他似乎没注意到巷子口阴影里的车,只是抬头看了看飘雪的天空,微微蹙了下眉,然后拎起工具箱,转身,打算把卷帘门再拉下来。 就在他侧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巷子口。 动作顿住了。 梁峥阁坐在车里,隔着挡风玻璃和飘飞的雪花,对上了那双七年未见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汤九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刹那极其细微的瞳孔收缩。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纤长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他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随即,像是被冰雪覆盖的湖面,迅速恢复了那种梁峥阁熟悉的、却又比记忆中更深沉的冷寂与疏离。 他的目光在梁峥阁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滑过他身下这辆陌生的、价格不菲的SUV,最后,落在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戴着名贵腕表的手腕上。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故人归来的欣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警惕与冷淡。 梁峥阁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带着冰碴子的情绪波动,顺着绑定传来,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汤九珩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一个表示认出了梁峥阁的动作。 只是像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走错路的陌生人,漠然地收回了目光,继续手上的动作,用力将卷帘门“哗啦”一声彻底拉下,锁死。 然后,他拎起那个沉重的工具箱,转身,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步履沉稳地,消失在了小巷另一头的黑暗中。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梁峥阁独自坐在车里,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车窗外的雪还在下,一点点覆盖住刚才汤九珩站立过的地方,也覆盖住了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什么的火星。 只有左边锁骨下方,那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与汤九珩断骨处隐隐共鸣的微弱痛感,提醒着他—— 这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而汤九珩,用最彻底的沉默,给了他回家的“见面礼”。 这沈阳的雪,看着轻飘飘的,落在身上,还真他妈凉。 梁峥阁嗤笑一声,挂上档,方向盘一打,车轮碾过积雪,驶离了这条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小巷。 第6章 第 6 章 项目组占的是老厂办幼儿园,墙上的米老鼠褪色褪得跟得了黄疸肝炎似的。梁峥阁往小塑料椅上一坐,两条长腿憋屈地蜷着,听手下人汇报进度。小王指着图纸叨叨咕咕,说这片产权复杂那片清运成本高,梁峥阁的指关节在旧课桌上敲得梆梆响—— 这动静跟他小时候在这间教室里罚站时用指甲抠桌面的节奏一模一样。 "特别是老铸造车间周边,"小王推推眼镜,"零散作坊太多,都是硬骨头。" 梁峥阁的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图纸某个点上。不用标记他也知道,那儿蹲着个"启明技术咨询",里头猫着个比老王八还犟的汤九珩。 "这疙瘩我亲自啃。"他撂下话,抓起车钥匙就走。 巷子里的雪被碾成了埋汰的冰碴子。梁峥阁把越野车怼在巷口,降下车窗点烟。对面那扇蓝色卷帘门关得严严实实,跟他妈保险柜似的。烟圈撞在冷空气里碎成雾,他眯着眼,能"尝"到门缝里漏出来的铁锈味,还有绑定时不时传来的、汤九珩捣鼓机器时那股子较劲的动静。 烟屁弹进雪堆,"刺啦"一声。梁峥阁踹开车门,军靴底子碾得冰碴子咯吱响。他抡起拳头砸门,铁皮震得山响,惊飞了屋檐下蹲着的麻雀。 里头叮叮当当的声儿戛然而止。 静得吓人的几秒钟后,插销"咔哒"一响,卷帘门哗啦啦升起半截。汤九珩猫腰钻出来,工装袖口蹭得油亮,额发湿漉漉贴在眉骨上。看见梁峥阁,他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活像看见个找不着厕所的醉汉。 "哟,这不梁总吗?"汤九珩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迷路了?" 梁峥阁被他噎得喉结一滚,硬邦邦甩出官腔:"工业遗产活化项目,找你谈搬迁。" "活化?"汤九珩嗤笑,嘴角扯出个冷峭的弧度,"你们管把机床大卸八块叫活化?那屠宰场早该评非遗了。" "少扯犊子!"梁峥阁把图纸拍得哗哗响,"白纸黑字规划好了,你这破铺子正好卡在要害上!" "破铺子?"汤九珩眼神倏地冷了,手指划过身后蒙尘的机床,"梁总现在眼睛长头顶上了?也是,深圳湾的海景房看多了,哪还认得这些老伙计。" 巷口突然杀进来辆渣土车,喇叭按得震天响。梁峥阁下意识侧身避让,再回头时,正撞上汤九珩洞悉一切的眼神—— 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梁峥阁早不是这疙瘩的人了。 "行啊。"汤九珩突然笑了,笑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你们尽管活化。等把这些铁疙瘩都熔成咖啡杯,把厂房改成网红书店——" 他猛地拉下卷帘门,最后半句话从铁皮缝里砸出来: "记得给我留本《工业毁灭指南》!" "哐当!" 铁门震落的灰尘扑了梁峥阁满脸。他抬脚狠踹在雪堆上,飞溅的泥点子沾脏了锃亮的皮鞋头。里头却传来更响亮的敲打声,叮叮当当的,分明是抡着锤子往他心口上砸。 门里的汤九珩攥着刚修好的齿轮,掌心被毛刺扎得生疼。胸口阵阵发闷—— 那是绑定时传来的、梁峥阁的暴躁情绪在作祟。他抡起锤子继续敲,砸得比先前更狠。铁器相撞的脆响在逼仄的空间里炸开,震得梁架上锈屑簌簌往下掉。 有些东西就跟这些老机器似的,看着锈死了,敲打敲打,指不定哪个齿轮又他妈咔嗒一声—— 咬上了。 项目组的推进,像台生锈的老机床,嘎吱作响,进展缓慢。 梁峥阁连着好几天,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手下人汇报工作时都提着小心,生怕触了这位老板的霉头。他知道问题卡在哪儿—— 那片零散分布的、像汤九珩那样死守着不肯挪窝的“钉子户”。 尤其是汤九珩。 那天的闭门羹,像根鱼刺,卡在梁峥阁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梁峥阁在深圳什么难缠的客户、刁钻的官员没对付过?偏偏在汤九珩这儿,他那套喝酒拍肩膀、利益交换的手段,全成了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憋屈得很。 更让他心烦的是那该死的绑定。自从那日隔着卷帘门不欢而散后,他总能隐约感觉到汤九珩那边传来的、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拼命,又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无声地较劲。 这天下午,梁峥阁决定换个思路。他没再去“启明技术咨询”那个小门脸碰钉子,而是带着两个助理,直接去了那片厂区的核心—— 老铸造车间。他记得图纸上标注,那里有几台建国初期从苏联引进的大型机床,算是有点“文物”价值,是他规划中打算保留下来做展示的。 车间大门虚掩着,推开时,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里面空间巨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损的屋顶投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陈年油脂和潮湿霉菌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助理小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梁峥阁却没什么反应,他对这味道太熟悉了。他的目光在车间里扫视,很快锁定了那几台蒙着厚厚灰尘、如同史前巨兽般沉默卧着的旧机床。 然而,就在其中一台最大的龙门铣床旁边,他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身影。 汤九珩。 他蹲在机床庞大的底座旁边,身边放着那个熟悉的黑色工具箱,还有摊开的一堆图纸和工具。他正仰着头,用手电筒照着机床内部复杂的传动结构,另一只手拿着个小本子,快速地记录着什么。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梁峥阁的脚步顿住了。 他示意助理留在门口,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还是引起了注意。汤九珩记录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目光扫了过来。看到是梁峥阁,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像是看到了一只误入的流浪狗。 “你怎么在这儿?”汤九珩合上本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今天穿了件更旧的工作服,肘部磨得发亮,膝盖处沾着大块的油污。 梁峥阁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指了指那台庞大的龙门铣:“你在这捣鼓什么?这玩意儿也是你的‘业务范围’?” 汤九珩没理会他语气里的那点嘲讽,只是淡淡地说:“记录数据,检查结构状况。” “记录这个干嘛?”梁峥阁皱眉,“这厂子都快没了,这些老家伙迟早要被拆掉运走。” 这话像是戳到了汤九珩的某根神经。他猛地转过头,盯着梁峥阁,眼神锐利: “拆掉?运走?梁总,在你们这些搞‘活化’的人眼里,是不是只有推平了盖楼,或者把它们当成背景板拍拍照,才叫有价值?” 梁峥阁被他问得一怔,火气也上来了:“不然呢?留着它们生锈?当废铁卖?汤九珩,你醒醒吧!时代变了!没人需要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了!” “没人需要?”汤九珩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手指猛地指向那台龙门铣床身上一个模糊的铭牌,“你看清楚了!这是五三年沈阳第一机床厂仿制的第一代龙门铣!它的齿轮啮合精度,它的导轨淬火工艺,里面有多少老师傅的心血和智慧?这些数据,这些结构,拆了,就永远没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回响,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透过绑定,梁峥阁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捍卫某样珍贵东西的急切和被人轻蔑对待的痛楚的情绪,扑面而来。 梁峥阁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苍白的嘴唇,心里头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放缓了语气,试图讲道理: “汤九珩,我理解你的感情。但现实是,保留这些需要巨大的成本。我们得考虑经济效益,考虑城市发展……” “经济效益?”汤九珩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梁峥阁,你眼里只有经济效益吗?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在这些机器底下钻来钻去的事了?你忘了它们轰鸣起来,整个铁西区都在震动的样子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失望: “你忘了……当年在那山神祠里,你说‘福祸共之’的时候,脚下踩着的,就是这片厂区的地脉了吗?” 这话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梁峥阁。他愣在原地,看着汤九珩那双仿佛能看透他灵魂的眼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记忆碎片,伴随着绑定传来的、对方心底深沉的眷恋与痛惜,一起涌上心头,让他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助理小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梁总,规划局李处的电话,问咱们方案进展……” 梁峥阁猛地回过神,像是找到了一个逃离这令人窒息对话的借口。他深吸一口气,避开汤九珩的目光,生硬地说道:“我的工作就是确保项目顺利推进。你的这些……情怀,改变不了什么。”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大步朝着门口光亮处走去。 汤九珩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匆忙逃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重新冷寂下来,像燃尽的灰烬。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的小本子,和眼前这台沉默的、布满锈迹与灰尘的庞然大物,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能感觉到梁峥阁心里那瞬间的动摇和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逃避。绑定这东西,有时候真他妈残忍,把对方那点不愿承认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光束重新打在机床内部那些精密的构件上。 至少,在这些东西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下来。 车间外,梁峥阁坐回车里,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规划局李处的电话他根本没心思接,让助理去应付了。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汤九珩最后那句话,还有通过绑定感受到的那份沉重的失望。 “福祸共之……” 去他妈的福祸共之! 他现在只想把这该死的项目搞定,拿钱走人,回他的深圳去。这沈阳,这铁西,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人和事,他一天都不想多待! 他发动车子,猛踩油门,越野车咆哮着冲出了厂区。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老铸造车间里,汤九珩在记录一台老式牛头刨床的数据时,右手小拇指不小心被一个锋利的金属毛边划了一下,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正要找东西擦拭。 几乎同时,已经开车行驶在快速路上的梁峥阁,猛地感觉自己的右手小拇指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方向盘差点打滑。 “操!” 他低骂一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脸色难看至极。 这绑定的滋味,隔着距离,隔着时间,隔着冰冷的钢铁与滚烫的争执,依旧他妈的存在感十足。像这东北春天化不开的冻土,硬,冷,底下却还藏着点不为人知的、蠢蠢欲动的生机。只是不知道,破开这冻土,需要多大的力气,又会露出怎样的一片狼藉,或是新绿。 第7章 第 7 章 梁峥阁这礼拜跑断腿,专挑软柿子捏。跟小作坊主们斗智斗勇,好话孬话说尽,总算撬开几条缝。这会儿正在个热处理车间改的五金厂里谈判,满屋子淬火油混着切削液的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老板是个老油条,咬死补偿款不松口。梁峥阁烦得掏烟,打火机刚凑到嘴边,左手背突然窜起一股钻心的疼—— 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个正着! "我操!"他手一抖,打火机砸在地上。手背明明光溜得像剥壳鸡蛋,可那股灼烧感真真切切,连皮肉焦糊的幻觉都来了。 绑定了!汤九珩出事了! 梁峥阁脸唰地黑了,撂下句"你们先谈",撞开椅子就往外冲。 小王在后面喊"梁总",他全当耳旁风。掏出手机按号码,听着漫长的忙音,他急得直踹轮胎。 "接电话!汤九珩!"他吼得嗓子劈叉。 那头静了几秒,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滚。" "你他妈是不是烫着手了?!"梁峥阁自己左手都在抖。 "……嗯。" "在哪儿?!" "……铺子。" 电话一撂,他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在积雪路上甩着屁股狂奔。闯了两个红灯,轮胎碾过冰碴子发出惨叫。脑子里就剩汤九珩那声带颤的"嗯",还有自己手背上火烧火燎的幻痛。 车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冲到卷帘门前猛地往上一抬。铁门哗啦啦惨叫着重见天日,里头汤九珩正龇牙咧嘴地用镊子夹着棉球,左手肿得像发面馒头,亮晶晶的水泡排成队。 "谁让你……"汤九珩话没说完,梁峥阁已经夺过镊子,瞥见旁边还在冒烟的焊枪,火气直冲天灵盖:"你他妈八级钳工证是掏钱买的?焊枪回火不知道躲?" "用你管?"汤九珩想抽手,却被攥得更紧。梁峥阁拧开烫伤膏,动作粗鲁得像在刷油漆,可药膏抹上去时力道却轻得像羽毛。冰凉的膏体触到伤处,汤九珩倒吸冷气,脖颈绷出青筋。 逼仄的铺子里只剩两人喘粗气。 梁峥阁攥着那只手,指尖下的触感复杂得让他心头火起。这手小时候能解最刁钻的奥数题,手指头跟玉箸似的,现在却布满陈年伤疤,虎口还咧着道新鲜的裂口,血珠子混着黑乎乎的油污,看得他太阳穴直跳。 他蘸着冰凉的药膏,动作粗鲁地往伤口上抹,故意用了点劲儿,汤九珩疼得倒抽冷气,眼尾瞬间泛红,却硬是没吭声。灯光下他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冷白的额角,那双总是清冷的丹凤眼因为忍痛蒙上层水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梁峥阁看得喉头发紧,正要再骂,目光却猛地钉在对方小指外侧—— 那儿有圈淡白的戒痕,像枚褪色的烙印。 操,是当年在山神祠里,那块破铁片划的。 "这疤……"梁峥阁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那道痕迹,嗓音突然沙哑,"还他妈在啊?" 汤九珩别过脸去,脖颈绷出倔强的弧度: "比不上梁总在深圳镀的金身。"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梁峥阁心头火起。他猛地拽过对方手腕,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七年光阴把这双手折磨得不成样子,指节粗大,掌心的茧子厚得硌人,只有那圈戒痕还顽固地留着少年时的印记—— 正如他自己小指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疤。好像他们的人生,从那个中元节晚上起,就被打上了同一个该死的钢印。 "修什么宝贝玩意儿这么拼命?" 他闷声问,嗓子眼儿像堵了把砂轮机磨出的铁渣。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陈年的白痕,感觉绑定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试图抽离的力道,被他更用力地攥住了。 汤九珩偏过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工作台。昏暗的灯光下,躺着个铜质叶轮,锈迹斑驳里透着手工锻造的细腻纹理,每一片叶片的弧度都优美得像朵即将绽放的金属花,带着一种被时光淬炼过的、沉默而骄傲的美。 "1958年,沈阳风机厂的试样,"汤九珩的声音有点发虚,带着失血后的疲惫,"全世界…就剩这三个了。" 梁峥阁没接话。他盯着那叶轮,又看看汤九珩手上为了修复这破铜烂铁添的新伤,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直冲脑门。他扯出随身带的真丝手帕——这是在深圳被环境改造出的穷讲究,动作有些暴躁。可当真丝碰到对方皮肤时,他放轻了力道。 "疼死你活该。"他嘴上骂着,包扎的动作却异常小心。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汤九珩凸起的腕骨。就那么一下,明显感觉掌心里的手抖了一下。绑定立刻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战栗,像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一台年久失修、内部锈蚀严重的变压器,激起一片混乱的火花。 他飞快地系了个丑兮兮的蝴蝶结,活像只被打残了的蛾子。退后两步,强装镇定地打量自己的"杰作":"三天别沾水,别他妈瞎鼓捣。感染了烂肉截肢,可别赖我。" 汤九珩没看伤口,却盯着那个丑陋的结,看了好几秒。然后,他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却带着钩子的弧度: "梁总这手法……在深圳没少给小姑娘包礼物吧?" "放你娘的屁!"梁峥阁耳根瞬间烧透,一把将人抵在工具柜前,"老子这辈子就伺候过你一个祖宗!" 铁柜被撞得哐当作响。在弥漫着机油和薄荷药膏味的空气里,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只有绑定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梁峥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耳根子唰地红透,几乎是落荒而逃。铁门被他拽得"哗啦"一声巨响,重重落下,隔绝了内外。但就在铁门彻底合拢前,他清晰地听见里面飘来一句又轻又哑的话: "手帕…洗了还我。" 巷子里的夜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梁峥阁背靠着冰凉的铁门,缓缓摊开自己的左手。那阵因为对方烫伤而产生的、火烧火燎的幻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他摸出烟盒,想点一支,却发现自己的指尖还沾着半凝固的、透明的药膏,凑近了闻,一股薄荷的凉意混着铁锈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这绑定的滋味,真他娘的邪门。明明隔着七年互不搭理的光阴,隔着几千里的山水,可汤九珩手背上燎起的那几个水泡,烫在他自己皮肤上的幻痛消失了,却好像在他心尖最软的那块肉上,烙下了一个对称的、更深更疼的烙印。这烙印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真实的伤口都更难愈合。 他烦躁地把烟塞回嘴里,却没点燃,只是狠狠地咬着过滤嘴,仿佛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品尝那混合着药味、铁锈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汤九珩的干净皂角气的复杂滋味。 第8章 第 8 章 梁峥阁这几天睡觉总攥着左手,梦里全是烫伤膏的薄荷味儿。白天看着项目进度表,那根代表"启明技术咨询"的红线就像汤九珩手背上鼓胀的水泡,明晃晃地扎眼。 "梁总,西区仓库今天拆吗?"王助理捧着日程表问。 "拆个屁!"梁峥阁把报表摔得啪啪响,"没看见正在核算保留价值?" 他现在看啥都像文物—— 昨天对着个生锈的齿轮研究了半小时,把施工队整不会了。 沈阳的春天跟闹脾气似的,刚化两天的雪又冻上了。屋檐下挂满冰溜子,长的都快杵地了,亮晶晶像倒挂的刺刀。 梁峥阁带着人查看附属仓库,挖掘机一铲子下去,铁皮屋顶跟撕纸似的哗啦啦响。他摸出烟,还没点着,心口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绑定时传来强烈的失重感,混着汤九珩那边炸毛的愤怒。 "操!"烟掉进雪里,他扭头就往老铸造车间跑。王助理在后面喊:"梁总!这还拆不拆了?" "拆你大爷!"梁峥阁头也不回,"都给我停手!" 拐过最后一个弯,看见俩穿拆迁公司制服的混球正把汤九珩堵在配电室墙角。 瘦猴似的那位用手指头戳人家肩膀:"给你脸不要脸是吧?" 汤九珩后背紧贴砖墙,左手缠着梁峥阁给的手帕,右手攥着个大扳手,关节白得吓人。 "我说了,不搬。"汤九珩声音不高,但像淬过火的钢钉。 矮胖子伸手要夺扳手,梁峥阁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那腕子,劲儿大得对方嗷嗷叫。"干什么呢?"他眼神扫过去,那俩货顿时矮了半截。 "梁总,我们就是……谈谈……" "谈你妈!"梁峥阁甩开矮胖子,把人搡得趔趄,"滚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再玩这套下三滥,以后沈阳的活儿你们别想沾边!" 等那俩孙子连滚带爬跑了,梁峥阁转身看汤九珩。这人还攥着扳手,胸口起伏得像拉风箱,绑定时传来的情绪乱七八糟—— 有惊魂未定,有怒气未消,还有丝被撞见狼狈的羞恼。 "没事吧?"梁峥阁嗓子发干。 "你怎么来了?"汤九珩眼里的困惑明晃晃的。 "顺路。"梁峥阁瞥见他手帕渗出的血丝,火气又上来了,"你就不能小心点?" 汤九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轰鸣的挖掘机,冷笑: "小心什么?小心看着它们被大卸八块?" 梁峥阁被噎得说不出话。阳光照在汤九珩脸上,他这才发现对方睫毛上结着细霜,是刚才情绪激动时呼出的白气凝的。真他妈…… 扳手"哐当"掉在地上。汤九珩弯腰去捡,起身时低声说:"谢了。" 这回的道谢没那么扎耳朵了。梁峥阁看着那人走回铺子,卷帘门罕见地留了条缝。他摸出烟点上,抬头看屋檐的冰溜子。这绑定现在灵敏得像老式警报器,不光疼能感应,连炸毛都门儿清。 下午去街道办,刘主任的大茶缸子冒着热气。 "梁总啊,"她嗓门亮得能震落墙灰,"九珩那驴脾气跟他爹一模一样!社区给他爹申请了残疾补助,他愣是给退了,说''我爸是技术工人,不吃白饭''……" 梁峥阁摩挲着茶杯沿儿。他记得汤叔以前最爱在厂庆时拉二胡,汤九珩他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整个礼堂房顶都要掀了。 从街道办出来,他鬼使神差拐进工人村。赵大爷正跟几个老伙计在墙根晒太阳,脚边搪瓷缸里的茶垢厚得能当墨镜。 "呦嗬!这不是要给咱''升级换代''的梁总吗?"赵大爷缺了颗门牙,笑漏风,"准备把咱们这些老骨头升级成啥?扫地机器人?" 梁峥阁递烟赔笑:"哪能啊赵大爷,您这八级钳工的手艺,机器人哪比得上。" "九珩那小子倒是个真传!"旁边胖老头拍大腿,"前儿我家老三八大杠自行车散架了,他拿铁丝愣给攒巴好了!" 正说着,梁峥阁突然胸口发闷,绑定时传来剧烈的咳嗽冲动。他蹿起来就往回跑,老人们在身后喊:"跑啥?挖掘机撵屁股啦?" 梁峥阁像头发疯的豹子冲回巷口,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只见汤九珩整个人几乎挂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白皙的脖颈涨出狰狞的青筋,单薄的脊背在破旧工装下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梁峥阁冲上前,下意识伸手要拍他的背。 汤九珩却像受惊的猫,猛地侧身躲开,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呛出的生理泪水,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呛了点……机油烟……死不了……" 梁峥阁的手僵在半空,心头那股火蹭地冒起来,又在对上对方泛红的眼尾时硬生生压下去。他这才看清铺子深处的小坩埚正冒着刺鼻的青烟,显然是在进行什么危险的金属熔炼。 他烦躁地靠在对面的门框上,摸出烟盒叼了根烟在嘴上,却只是狠狠闻了闻烟草味,又泄气地塞了回去—— 想起这人咳成这样,终究没点。他盯着地上两人被阳光拉长的影子,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刚才……赵大爷他们夸你呢。" 汤九珩正用长钳小心翼翼调节着坩埚的火苗,闻言,戴着厚手套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回头。 梁峥阁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语气故意带上几分戏谑:"说你帮老李头修自行车,三块钱的零件死活不肯收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哼。" 汤九珩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驳。坩埚里暗红色的金属溶液咕嘟冒了个泡,映得他专注的侧脸明明灭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这通窄拥挤的空间,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沾满油污和锈迹的地面上,光与影切割出斑驳的轮廓,像一幅沉淀了太多故事的工业版画。 就在这时,梁峥阁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汤九珩的耳后。那里,一道淡白色的、细长的疤痕,沿着发际线蜿蜒没入汗湿的衣领。 是初中那次,他在车间里瞎胡闹,踢飞了一个锈蚀的螺丝钉,直奔他面门而来。是汤九珩想也没想就扑过来挡了一下,螺丝钉擦着他耳后飞过,留下了这道口子,当时流了不少血,把梁峥阁吓得脸都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疤还在。 梁峥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边锁骨下方—— 那个与汤九珩灵魂绑定后,时常会莫名作痛的位置。这道耳后的疤,和他心口这无形的烙印,一明一暗,一旧一新,倒像成了他们之间一对遥相呼应的坐标,无声地标记着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与现在。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点强装出来的痞气和不耐烦瞬间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难以名状归属感的情绪,在胸腔里缓慢地涌动。 巷子里的穿堂风卷着铁锈味掠过,梁峥阁看着汤九珩被汗水浸透的后颈,突然伸手扯下自己脖子上灰扑扑的毛巾,粗鲁地塞进对方手里: "擦擦,脏得都没法看了。" 汤九珩握着还带着体温的毛巾,指尖无意识蜷缩。绑定传来细微的悸动,像淬火时金属的收缩。他抬头看向逆光而立的梁峥阁—— 七年光阴把少年锋利的轮廓打磨得更加硬朗,下颌线绷紧时带着商场上淬炼出的压迫感,可那双总是灼灼逼人的眼睛此刻却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暴风雪来临前的松花江。 "看什么看?"梁峥阁被他看得不自在,喉结滚动,"老子脸上有图纸?" "有灰。"汤九珩突然抬手,沾着机油的手指掠过他眉骨,"刚才撞门框沾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两人都僵住了。梁峥阁闻到他指间熟悉的松节油味,混着灼热的铁水气息,像把钥匙突然撬开了记忆的锁。他猛地攥住那只手腕,发现对方瘦得腕骨硌人。 "你……"梁峥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落在他起皮的嘴唇上,"这几天是不是又光啃馒头了?" 汤九珩试图抽回手,反被握得更紧。绑定传来紊乱的波动,像老机床失控的转速表。"管好你的拆迁方案就行。" "我偏要管!"梁峥阁逼近半步,阴影完全笼罩住他,"赵大娘说你这周去她家蹭了三顿饺子——" "——因为某位总裁把食堂改成了沙盘模型。" 呛声在狭小空间里碰撞出火星。他们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错间能数清对方睫毛上的金属碎屑。梁峥阁突然发现汤九珩瞳孔里映着的自己,竟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汤九珩。"他连名带姓地叫,指腹摩挲着对方腕间跳动的脉搏,"你他妈……" 话被巷口传来的吆喝截断:"九珩!铸造车间那台老冲床又闹脾气了!" 汤九珩猛地后退,像是从一场迷梦中惊醒。他转身收拾工具,背脊重新绷成拒人千里的弧度:"梁总请回吧。" 梁峥阁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发旋,突然从裤袋掏出个东西拍在工作台上—— 是盒印着深圳字样的胃药。 "记得吃。" 他转身走得又快又急,工装外套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直到拐出巷口,绑定才后知后觉传来汤九珩捡起药盒时,指尖轻微的颤抖。 暮色渐浓,梁峥阁在报废的龙门吊下点燃一支烟。 猩红火光里,他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那个白衬衫扣到第一颗的少年,在锻压机轰鸣声中对他说: "梁峥阁,我们会长成很厉害的大人吧?" 而今铁锈斑驳,他们散落在时光的两岸,唯有绑定仍在灵魂深处灼灼发烫。 当晚梁峥阁做了个怪梦。 梦见他和汤九珩变成两台老机床,绑定的红线是串联的输油管。汤九珩那边漏油,他这边压力表就乱跳;他这边齿轮卡壳,汤九珩那边电机就异响。 惊醒时手机在震,王助理发来消息: "梁总,拆迁队问明天还干不干?" 梁峥阁走到窗前,看见远处"启明技术咨询"的灯还亮着,在夜色里晕出团暖黄。 他回复: "全部暂停。把1958-1985年的厂志找出来,我要看原始设备清单。" 放下手机,他碰了碰左手——烫伤幻痛早消失了,但当时包扎时触碰到的脉搏跳动,好像还黏在指尖上。 这绑定的滋味真他娘邪性。以前是疼了才吱声,现在倒好,连对方咳几声都要在他心口敲锣打鼓。像这满屋檐的冰溜子,看着梆硬,太阳底下却悄悄化水,一滴一滴,专往缝里渗。 第9章 第 9 章 梁峥阁现在进项目组办公室跟做贼似的—— 那箱刚运到的厂志档案堆得比人高,他得侧着身子挤进去。 王助理抱着保温杯欲言又止:"梁总,施工队都歇三天了……" "歇着好!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得劳逸结合?" 梁峥阁踹开挡路的纸箱,抖开张泛黄的设备清单。灰尘在晨光里扑簌簌飞,他连打三个喷嚏,震得墙上的米老鼠挂画直晃悠。 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规律的锉刀声,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自打拆迁队消停后,这声音平和得让人心慌。梁峥阁叼着烟在图纸上画圈,1978年引进的德国坐标镗床被红笔圈出花来—— 他记得汤九珩上周修的就是这玩意的丝杠。 "王助理!"他突然吼一嗓子,"去档案室把B区7柜的牛皮纸袋拿来!" 小王连滚带爬去了,十分钟后哭丧着脸回来: "梁总……档案室锁着,说是汤工特意交代的……" 梁峥阁把烟头摁灭在易拉罐里。好你个汤九珩,在这等着我呢? 档案室铁门挂着老式将军锁,梁峥阁抬脚要踹,绑定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锐响—— 是锉刀打滑的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 他收住脚,扭头朝巷子方向喊:"汤九珩!滚过来开门!" 锉刀声停了。片刻后,汤九珩拎着扳手从巷口转出来,工装蹭满油彩,像棵移动的迷彩树。 "梁总现在都改明抢了?" "少废话!"梁峥阁指着门锁,"这厂子还没改姓梁呢!" 汤九珩从裤兜摸出串铜钥匙,叮叮当当挑出根磨得锃亮的:"1958年档案柜钥匙,当年我爸配的。" 锁舌弹开的响动惊起梁峥阁一身鸡皮疙瘩,和他梦里机床启动的声音一模一样。 档案室像座纸张坟墓,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梁峥阁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绑定那头立刻传来汤九珩压抑的闷笑。他恼火地拽开最近的文件柜,牛皮纸袋雪片似的往下掉。 "你他妈……"梁峥阁手忙脚乱去接,某个袋子破裂,飘出张手绘的变速箱图纸。 汤九珩突然蹲下身,指尖拂过右下角铅笔签名:"这是我师爷画的……" 梁峥阁凑过去看,签名旁还有斑驳的茶渍。 "赵大爷的杰作?" "嗯,他当年总端着茶缸子审图。"汤九珩抽出另几张图纸铺在地上,"你看这个,苏联专家改的齿轮参数,德国原版设计,最后用沈阳自产的钢……" 两个脑袋越凑越近,梁峥阁突然发现汤九珩后颈沾着片铝屑,在昏暗光线下像碎钻。他鬼使神伸手去拍,碰到皮肤的瞬间,绑定传来细微的战栗。 "你干什么?"汤九珩猛地直起身,后脑勺撞到文件柜,震落更多图纸。 梁峥阁举着沾铝屑的手掌:"……有虫子。" "放屁!"汤九珩耳根泛红,"冬天哪来的虫子!" 梁峥阁举着沾着铝屑的手掌,理不直气也壮:"就……就是一种专吃图纸的银壳虫!" "胡诌八扯!"汤九珩揉着后脑勺,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连那粒朱砂痣都显得更艳了。绑定传来又羞又恼的情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当这是热带雨林?" "那可说不准。"梁峥阁顺势逼近,把他困在文件柜和自己胸膛之间,指尖还捻着那片亮晶晶的铝屑,"这老档案室什么宝贝没有?嗯?"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能看清汤九珩睫毛上沾着的灰尘,能闻到他衣领间混合着机油和皂角的干净气息。绑定那头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分不清是谁的。 汤九珩别开脸,伸手去推他胸口,掌心却像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起开!压到图纸了!" "哪张?"梁峥阁非但不让,反而得寸进尺地又靠近半分,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上,"我看看,是这张传动机床的,还是……" 他故意停顿,气息拂过对方泛红的耳廓:"……你师爷画的那张?" "梁峥阁!"汤九珩猛地转回头瞪他,眼尾因为羞恼染上一抹薄红,在冷白肤色上格外明显,"你……你到底还看不看图纸?" "看啊。"梁峥阁答得理所当然,目光却依然黏在他脸上,"这不正看着呢么?" 他意有所指,伸手从汤九珩肩头捡起另一片飘落的铝屑,"你们修精密仪器的,都这么……亮闪闪的?" 汤九珩被他这混不吝的劲儿气得想笑,绑定传来一阵无奈的涟漪。 他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梁峥阁小腿上: "滚蛋!不看就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梁峥阁挨了一脚,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终于退开半步,弯腰捡起散落的图纸,状似无意地嘟囔: "行,我看图纸。某些人可别到时候又藏着掖着,好东西不给我看。" "爱看不看!"汤九珩抢过他手里的图纸,背过身去整理,只有微微发红的耳尖暴露了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档案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胜有声的、黏稠得化不开的暧昧氛围。 他们在图纸堆里扒拉出半瓶八十年代的蓝墨水,汤九珩手指蘸着在墙上画示意图: "当年热电厂的蒸汽管道是从这走的……" 梁峥阁摸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刹那,他看见对方虽不卷翘但长而浓密的睫毛,直愣愣地在颧骨投下细影—— 像精密仪器的游标卡尺。 "等等!"汤九珩突然按住他手腕。 绑定传来电流般的刺痛,梁峥阁低头看见自己差点踩住某卷绢布—— 展开是幅刺绣的厂区全景,线脚泛着暗金色。 "我妈的作品,"汤九珩用袖口轻拭灰尘,"1985年厂庆献礼。" 绣面上女工们的红头巾像跳动的火苗,梁峥阁突然想起刘主任说,汤九珩他妈当年绣完这幅就病倒了。 绑定那头泛起潮湿的涩意。 梁峥阁摸出烟盒,想起在档案室又塞回去: "……绣得挺好。" "梁峥阁,"汤九珩突然连名带姓叫他,"你要真敢把绣线改成网红灯带……" "我就把赵大爷的茶缸子焊死在厂门口!"梁峥阁截过话头,两人同时愣住。 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发誓,一个说"要是骗人我就吞螺丝",另一个接"你吞螺丝我喝机油"。 日头西斜时,他们清出三摞关键图纸。梁峥阁瘫坐在纸堆里啃面包,绑定传来汤九珩胃部痉挛的微痛—— 这人肯定又没吃午饭。 他把剩下半块面包抛过去:"毒不死。" 汤九珩接住面包,从工具袋摸出个铝饭盒:"赔你的手帕。" 打开是洗得发白的真丝,叠得方方正正,边角还缀着枚生锈的齿轮纽扣。 "这什么丑玩意儿?"梁峥阁拈起纽扣。 "1956年第一台C620的备用件。"汤九珩咬了口面包,"不要还我。" 梁峥阁把纽扣揣进兜,起身时带倒整摞图纸。纷扬的纸页里,他看见某张设备清单背面有小孩的涂鸦—— 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头发炸成扫把,一个脸蛋涂得通红。 "我画的。"汤九珩突然说,"你非说咱俩是双胞胎机器人。" 梁峥阁想起来了。那年他八岁,汤九珩用偷来的蓝墨水给画上的自己添了副眼镜: "我才是哥哥!" 暮色透过铁窗棂,把图纸上的小人染成淡金色。梁峥阁摸到兜里的齿轮纽扣,棱角硌着掌心。他抬脚轻踢汤九珩的小腿:"锁门,傻子。" 当晚施工队收到新指令:所有拆除作业继续暂停,全员学习《工业遗产保护条例》。 梁峥阁在办公室墙上贴满档案室找来的图纸,王助理盯着那枚钉在正中的齿轮纽扣欲言又止。 绑定那头,汤九珩的锉刀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轻快的节奏。梁峥阁把烟蒂按熄在赵大爷送的旧茶缸里,觉得这档案室的灰大概有毒—— 要不他怎么看见图纸上那两个蓝墨水小人,正隔着二十年光阴朝对方咧嘴傻笑? 第10章 第 10 章 开春头场雨来得邪性,砸在铁皮屋顶上像一万个敲锣的。梁峥阁在办公室对着雨水发愣,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搬动重物的闷哼,这人肯定又在漏雨的仓库抢救他那些"老伙计"。 "王助理!"梁峥阁把钥匙串甩得哗啦啦响,"带人去老锅炉房支雨棚!" 小王抱着雨衣懵逼:"梁总,锅炉房不在规划保留范围啊……" "现在在了!"梁峥阁踹开门冲进雨幕,"那屋里1958年的手烧锅炉是全东北最后一个!" 雨水顺着脖颈往脊梁沟里灌。他跑到锅炉房时,正看见汤九珩在雨帘里蹦跶—— 这人抱着半人高的齿轮箱往干燥处挪,工装裤湿透后紧贴腿线,每步都踩出啪叽水声。 "撒手!"梁峥阁夺过齿轮箱,沉得他龇牙咧嘴,"这破铁疙瘩比你命金贵?" 汤九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笑出虎牙:"梁总,这是第一台自动送料机的核心部件。" "我管它送不送料!"梁峥阁把箱子撂到干草堆上,绑定传来对方手腕扭伤的刺痛。他抓过汤九珩的右手,虎口裂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你他妈……" "你□□开线了。"汤九珩突然说。 梁峥阁低头,看见高级西裤从大腿根裂到膝盖,露出里面的秋裤—— 红底配大黄鸭,王助理昨天刚送的生日礼物。 绑定那头传来压抑的噗嗤声。 梁峥阁黑着脸脱外套系在腰间:"笑屁!老子这是行为艺术!" 锅炉房最终支起临时雨棚。梁峥阁拧着湿透的衬衫,看汤九珩蹲在锅炉前掏碎煤,手法熟练得像掏自家灶坑。 "这玩意还能烧?" "去年冬天还通过暖。"汤九珩划亮火柴,煤块噼啪作响时,绑定传来满足的暖意。梁峥阁盯着跳跃的火光,想起小时候常溜进来烤土豆,有回汤九珩的棉鞋差点烧穿。 现在这傻子把最后半袋煤倒进炉膛,火苗舔上他睫毛时,梁峥阁下意识伸手去挡。 "干什么?"汤九珩往后仰。 梁峥阁的手僵在半空,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汤九珩往后仰的动作顿住,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格外亮,里面清清楚楚映着梁峥阁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略显慌乱的神情。 "干什么?"汤九珩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有蛾子。" 梁峥阁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讪讪地收回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睫毛擦过皮肤那瞬间的、细微的痒意。绑定清晰地传来对方陡然加快的心跳,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鼓膜,跟他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冬天哪来的蛾子。" 汤九珩垂下眼,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煤块,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有绑定那头传来的紊乱波动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温暖的蒸汽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寒意,也模糊了两人之间些许尴尬的气氛。梁峥阁那条骚包的黄花秋裤在热气熏陶下开始冒白气,显得更加滑稽。他有些不自在地想并拢腿,结果裂口刺啦一声,又撕开了些。 汤九珩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从那个百宝箱似的工具袋里摸出了针线包。那针线包也是旧的,军绿色,边角都磨白了。 "脱下来。" 他言简意赅,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动作熟练得像操作精密仪器。 "在这?!" 梁峥阁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抓紧裤腰,眼睛瞪得溜圆。虽然锅炉房里就他俩,虽然小时候确实没少光着屁股在厂区河里扑腾,但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小时候光腚打架少你了?" 汤九珩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耳根在炉火映照下,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他拉过梁峥阁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让他转过身去,"转身!别乱动。" 梁峥阁只能硬着头皮,别扭地转过身,把那个破洞和半拉屁股蛋子暴露在对方视线里。冰冷的空气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针尖穿透厚实布料的那一刻,绑定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牵引感的触觉,仿佛那根线不仅缝在了裤子上,也轻轻牵动了他自己的某根神经。 他的目光落在被炉火投在墙上的两人影子上。汤九珩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缝补着,侧影轮廓清晰而安静。当他需要断线时,很自然地凑近,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 那个低头的动作,影子投在墙上,恰好落在梁峥阁后腰伤疤的位置,恍惚间,竟像一个轻柔的、无声的亲吻。 那块疤,是初中时替汤九珩挡那根意外扫过来的钢管留下的,缝了七针,像个张牙舞爪的蜈蚣趴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平时早就忘了,此刻却被这缝补的动作和墙上的影子唤醒,皮肤下的旧伤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挠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只小蚂蚁在那里缓缓爬行。 他能感觉到汤九珩温热的呼吸,偶尔会拂过他后腰的皮肤,比炉火更灼人。绑定那头异常安静,不再有杂乱的情绪传来,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专注,像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暖流。 "……还有别的破洞吗?"汤九珩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 梁峥阁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 "……没,就这一个。" "嗯。"汤九珩应了一声,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腰侧的皮肤。两人同时微微一颤。 锅炉里的煤块噼啪作响,蒸汽车头般轰鸣着,将这一方天地的暧昧水汽,烘烤得愈发滚烫浓稠。 汤九珩利落地打了个结,用牙咬断线头,指尖不经意擦过梁峥阁后腰的疤痕。两人同时一颤,绑定传来细小的电流。 "缝好了。"汤九珩的声音有点哑,"转过来验收。" 梁峥阁梗着脖子转身,一把兜好裤子:"针脚歪得跟蚯蚓爬似的!" "嫌歪你自己缝?"汤九珩把针别回线包,"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开线,偷我妈的缝纫机把裤腿缝成麻袋。" "放屁!那是老子创新设计!" "创新到露着半拉屁股翻墙?"汤九珩挑眉,"要不是我把我爸的工装借你,你能穿着开裆裤回家。" 梁峥阁耳根通红系裤带,绑定传来对方压抑的笑声。他猛地凑近,把汤九珩逼到锅炉前: "笑什么笑?当年要不是你非要爬通风管,老子能扯破裤子?" 蒸汽氤氲中,汤九珩的睫毛沾上水珠:"某些人自己平衡能力差,倒会甩锅。" "我差?"梁峥阁伸手撑在锅炉上,把他圈在方寸之间,"要不要比比谁先爬到龙门吊顶?" "比就比。"汤九珩仰头迎上他目光,"输了的人穿这条黄花秋裤去文化厅开会。" "成交!"梁峥阁磨着后槽牙笑,"到时候可别哭着求饶。" 锅炉突然发出呜咽,压力表指针剧烈晃动。 汤九珩脸色骤变:"快松手!安全阀要爆了!" 梁峥阁反而收拢手臂,在喷薄的蒸汽里咬住他耳尖:"求我啊。" 汤九珩抬膝顶向他腹部,在漫天白雾中喘息:"求你去死!" "那也得拉着你一起。"梁峥阁笑着松开,看对方像受惊的猫跳开。水珠顺着汤九珩的锁骨滑进衣领,梁峥阁喉结滚动,把冒烟的秋裤甩上肩头: "走,现在就去爬龙门吊。" "你他妈……"汤九珩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绑定传来两人同样急促的心跳。他抓起扳手跟上去,在机床轰鸣声里咬牙:"等着穿开裆裤开会吧!" 王助理送干衣服时,看见梁峥阁正趴在锅炉上看图纸,汤九珩坐在煤堆上啃烤土豆,腮帮鼓得像仓鼠。 "梁总……施工队问雨停了能不能……" "不能!"梁峥阁抓过土豆咬了口,"让他们来锅炉房上课!学不会司炉工统统扣钱!" 汤九珩被土豆烫得直抽气,绑定传来舌尖的麻痛。梁峥阁把自己那瓶矿泉水递过去:"饿死鬼投胎?" "比不了梁总,"汤九珩灌着水笑,"吃个土豆还要配依云。" 入夜时雨停了,锅炉房变成临时指挥部。梁峥阁把规划图铺在炉盖上,汤九珩用煤块当镇纸:"保留这排蒸汽管道,改造成暖廊。" "你要在沈阳搞热带雨林?"梁峥阁红笔圈出隐患点,"结构荷载……" "1959年加固过。"汤九珩从锅炉后摸出本笔记,"我爸记录的。" 翻开的纸页里飘出干枯的玉兰花瓣。梁峥阁记得这棵树,当年他们偷花被保卫科追,汤九珩把花塞进他裤兜,结果两人摔进煤堆,变成黑白双煞。 现在汤九珩指着某页数据:"你看,当年苏联专家说这锅炉能用到二十一世纪……" "他们没说能用到网红世纪。"梁峥阁突然拍桌子,"有了!把锅炉改造成沉浸式体验馆——让那帮小年轻来烧锅炉!" 汤九珩眼睛亮了:"用全息投影还原1958年的工作场景……" "参观者亲手添煤!"梁峥阁抓过煤块在图纸上画,"搞个能源转换装置,烧锅炉发的电直接供文创街……" 月光爬上锅炉时,梁峥阁在方案稿上签完名,发现汤九珩靠着煤堆睡着了。绑定传来平稳的呼吸频率,他鬼使神差伸手,摘掉对方发间的煤渣。 汤九珩忽然睁眼: "你当年为什么走?" 梁峥阁的手指僵在半空。锅炉发出沉闷的呜咽,像头被惊醒的钢铁巨兽。 "深圳……有项目。" "撒谎。"汤九珩眼底映着余烬,"你是怕绑定。" 梁峥阁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淡疤: "这玩意提醒我,咱俩连打喷嚏都要同步!" "现在呢?" "现在……"梁峥阁把方案稿拍在他胸口,"现在老子要让你这破锅炉烧出外汇!" 汤九珩看着稿纸上潦草的"双人司炉体验区",突然把煤灰抹在梁峥阁脸上: "签字画押。" 梁峥阁反手抹回去:"谁反悔谁是小狗!" 清晨工人来上班时,看见两个满脸煤灰的人蹲在锅炉房顶。汤九珩举着望远镜报坐标,梁峥阁往瓦片上贴彩色胶带—— 晨光里那些标记像给老厂房扎了满头小辫儿。 王助理在底下喊:"梁总!文化局的人来了!" "让他们等着!"梁峥阁甩着胶带卷,"没看见正给工业遗产梳妆打扮?" 汤九珩在绑定那头笑,胸腔震动顺着钢梁传过来。梁峥阁低头看掌心,昨夜沾到的煤灰在纹路里皴出山水画,像他们刚涂鸦的未来。 第11章 第 11 章 文化局的人顶着鸡窝头离开时,梁峥阁正把第八版方案摔在桌上,纸页哗啦啦像受惊的鸽子。 "狗屁不通!谁说工业风就得是水泥地配钨丝灯?那帮人是不是从《装潢大全》1998年版穿越来的?" 王助理蹲在角落捡文件,突然举起张泛黄照片,相纸脆得直掉渣: "梁总,这泥猴是不是您?龇着豁牙举铁扳手那个?" 照片上两个黑乎乎的小孩跨在锈迹斑斑的铸铁管上,背景是荒废的旋转木马,其中那个稍矮的正试图把扳手塞进传动轴缝隙。 梁峥阁愣怔片刻,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被呛到的咳嗽—— 这孙子肯定也在翻旧物,指不定正对着某张糗照运气。 "哪儿刨出来的?" "锅炉房检修口夹层,裹在1959年的《安全生产守则》里。"王助理神秘兮兮捧出个饼干盒,"还有个铁皮盒,锈得都开花了……" 梁峥阁夺过照片冲出门,绑定牵引着他像被无形绳索拽着,七拐八绕直奔厂区最深处的废弃游乐园。那架1959年从捷克斯洛伐克进口的旋转木马锈得五彩斑斓,汤九珩正蹲在传动轴旁边,脚边铁皮盒里露出玻璃弹珠的彩光,还有半包结块的大大泡泡糖。 "你他妈……"梁峥阁喘着气举起照片,"就为把这破管子改造成''秘密基地'',硌得我蛋疼三天!" 汤九珩用扳手敲敲生锈的梅花鹿,鹿角应声落下一片铁锈: "是谁非要比谁尿得远,把传动电路给浇短路了?" 绑定同时传来两人膀胱的幻痛。 梁峥阁捂着隐隐作痛的膀胱,龇牙咧嘴地扑过去抢铁盒: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倒记得清楚!" 汤九珩迅速把手举高,磨旧的工服下摆随着动作扬起,露出一截紧韧的腰线。当年替梁峥阁挡钢管留下的疤痕弯成一道淡白的月牙,印在沾着机油的皮肤上,在斑驳的光线下格外扎眼。 "还我!" 梁峥阁够不着,整个人几乎压到汤九珩身上。两人踉跄着撞上身后锈迹斑斑的旋转台,腐朽的传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缓缓转动起来。整座木马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带着他们开始缓慢地摇摆。 绑定瞬间传来失控的眩晕感,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他们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初夏,也是在这吱呀作响的木马上,为了争夺最后一块山楂糕扭打在一起,黏糊糊的糖渣糊了满手,谁也不肯先松口。 "你耍赖!" 梁峥阁在晃动的木马上稳住身子,就着旋转的离心力再次去够铁盒,"当年明明是你先尿的!" 汤九珩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生锈的铁马上,绑定传来闷痛。他顺势扣住梁峥阁的手腕,眼角瞥见对方裤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突然笑了:"梁总就一点不惦记缝裤子这个情?" "少转移话题!"梁峥阁就着被抓住的力道往前一顶,膝盖卡进他双腿之间,"把铁盒还我,里头还有我半包唐僧肉!" 旋转木马越转越快,破旧的彩漆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汤九珩在晃动中艰难地保持平衡,举着铁盒的手故意晃了晃: "想要?求我啊。" "我求你个大头鬼!"梁峥阁趁机一把搂住他的腰,借着旋转的力道把人按在中央的柱子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当年尿裤子的事广播全厂?" "你去啊。"汤九珩仰头瞪他,绑定却泄露了一丝慌乱,"看谁先丢人。别忘了某人在锅炉房..." 话没说完,木马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停顿又剧烈晃动。梁峥阁下意识收紧手臂,汤九珩的鼻尖撞在他锁骨上,绑定同时传来酸涩的痛感。 两人在骤然停歇的寂静里气喘吁吁地对视,童年记忆混着铁锈味在空气中发酵。梁峥阁忽然发现汤九珩的睫毛上沾着刚才震落的锈屑,像给他的眼睛镀了层金粉。 "……" "……"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旋转木马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彻底停摆。梁峥阁仍然保持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掌心下的腰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那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唐僧肉……分你一半。" 汤九珩别开脸,绑定传来心跳失序的震动:"……早过期了。" "没事。"梁峥阁低头,鼻尖几乎蹭到他的额发,"吃坏肚子我背你去医务室。" "用不着。"汤九珩把铁盒塞进他工装口袋,动作快得像是烫手,"……当年也是我背你去的。" 斑驳的梅花鹿注视着这对在废墟里重温童年的成年人,锈迹簌簌落下,像一场迟来了二十年的雪。 铁盒"哐当"翻倒,1988年的期末考试卷雪花般飘出来。 梁峥阁举着59分的数学卷狂笑,纸张脆得快要碎裂:"汤大学霸也有今天!这附加题答案抄错行了吧?" "总比你强。"汤九珩抽出张画满红叉的作文纸,《我的理想》标题下,梁峥阁歪扭的字迹写着:"要开比旋转木马还大的挖掘机,把学校操场挖成游泳池。" 绑定传来羞恼的热度。梁峥阁把作文纸塞进裤兜,布料撕拉一声又裂开半尺:"现在老子开的是推土机!" "推土机司机,"汤九珩用卷成筒的《机械原理》教材敲他额头,"解释下为什么在锅炉房方案里写''保留童工记忆''?你当这是万恶的旧社会?" "童工个屁!"梁峥阁指着木马中央的铸铁柱,那上面还留着模糊的刻痕"梁汤联盟","这玩意是1959年用未爆弹壳改的,当年咱俩……" "别说了!"汤九珩突然耳根通红。绑定传来某种滚烫的局促—— 梁峥阁这才想起,他们十三岁那年曾躲在柱子后面偷尝过人生第一口啤酒,两个小醉鬼抱着柱子吐成喷泉,最后被巡逻的赵大爷拎着耳朵揪回家。 市政的人举着规划图找来时,看见两个大男人正在锈蚀的木马群里上蹿下跳。梁峥阁骑在掉漆的铁马上报数据:"梅花鹿左耳缺损3厘米,鬃毛第三缕有焊补痕迹!" 汤九珩蹲在转台上画速写,小指沾满铁锈:"是你当年非要证明''大力出奇迹''掰断的。" "放屁!明明是你爬上去够鸟窝摔下来砸的!" 戴着金丝眼镜的官员清嗓子,皮鞋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锈片: "梁总,这些游乐设施不符合工业遗产保护标准……" "现在符合了!"梁峥阁甩出档案室找来的图纸,泛黄的蓝图飘落在对方皮鞋上,"看见没?1960年苏联专家设计的液压减震装置,比现代游乐园先进二十年!这技术后来用在长征火箭运输车上!" 汤九珩配合地掀开地基保护罩,露出密密麻麻的齿轮组。官员凑近观察时他突然合闸启动备用电源,锈蚀的传动轴发出巨龙苏醒般的呻吟,整座木马群徐徐转动,某只铁马的尾巴"咔吧"掉在地上。 "天啊……"官员扶住摇晃的斑马,"这简直是……工业奇迹!" 梁峥阁在绑定里听见汤九珩得逞的偷笑。他趁机递上方案,纸页还带着锅炉房的煤灰味:"我们准备复原整个童工……咳,童年记忆区,让游客体验重工业时代的浪漫……比如在这个炮弹壳改的柱子上刻''到此一游''。" 暮色把锈迹染成暖金色时,他们坐在旋转台边缘对账。梁峥阁把计算器按得啪啪响,液晶屏映出他鼻尖的锈斑: "修复费用够买十台新木马,够在深圳搞个虚拟现实体验馆。" 汤九珩晃着生锈的铜铃铛,铃声沙哑像患了支气管炎:"你小时候不是发誓,等有钱要把这儿包下来转三天三夜?" 绑定传来遥远的心跳。梁峥阁抬头看对方,晚霞正给汤九珩的睫毛镀上金边,像童话书里即将融化的锡兵。他忽然发现对方右眉梢沾着片孔雀蓝漆皮,是木马眼睛上剥落的彩漆。 "现在能转多久?"汤九珩突然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铁盒里干枯的狗尾巴草。 梁峥阁猛踹脚边启动杆,木马在刺耳吱嘎声中加速。离心力把两人狠狠甩向彼此,梁峥阁结实的胸膛撞上汤九珩的肩胛骨,绑定同时传来肋骨的闷痛。生锈的梅花鹿在急速旋转中发出濒临散架的哀鸣,震落的铁屑像星尘洒满他们肩头。 "你他妈……"汤九珩在风声中咬牙,"要把这老骨头折腾散架?" 梁峥阁就着旋转的力道收紧手臂,鼻尖抵着他后颈呛咳:"不是你要试的?" 绑定传来对方加速的心跳,混着当年偷喝啤酒时共享的麦芽香气,此刻都酿成了陈年的醉意。 木马突然倾斜,汤九珩整个人倒进他怀里。干枯的狗尾巴草从铁盒震落,黏在汗湿的颈间刺得发痒。梁峥阁顺手摘掉那截草茎,指腹无意间擦过颈侧跳动的脉搏。 "看见没——" 他在轰鸣中贴着他耳廓喊话,热气蒸红了一片皮肤: "比小时候...转得快多了!" 汤九珩反手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指甲掐进工装布料: "……慢点!赵大爷在下面骂街了!" "让他骂!"梁峥阁大笑,带着他往更高的离心力里坠,"当年咱俩偷骑他三轮车的时候,骂得比这难听——" 旋转台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绑定同时传来失重的恐慌,梁峥阁猛地收紧手臂把人按在怀里,用后背撞向吱呀作响的铁柱。十几年的老锈簌簌落下,在斜阳里下成一场金色的雨。 等木马终于喘着粗气慢下来,他们才发现彼此的手指早已死死绞在一起,掌心的铁锈和汗水糊成了深褐色的泥。梁峥阁低头去看怀里人乱翘的发旋,忽然发现对方耳后新沾了片孔雀蓝的漆皮—— 是木马眼眶上剥落的颜色。 "喂。"他用下巴蹭了蹭那块皮肤,"漆掉了。" 汤九珩喘着气推开他,绑定却诚实地传来战栗:"……早晚被你害死。" 梁峥阁咧嘴,从裤袋摸出那半包唐僧肉,拆开递过去一根。辣条早已硬化成棍,两人却就着满嘴铁锈味咔嚓咔嚓嚼得起劲,像在分食什么稀世珍馐。 暮色渐浓,报废多年的旋转木马在废墟中央投下悠长的影子。那影子渐渐融成一体,再分不清谁是谁。 月光照亮检修日志最后一页,汤九珩的钢笔尖停在某行字上:"传动轴轴承磨损超限,建议更换。" 梁峥阁抢过英雄616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不准换,这是历史见证。" 就像他锁骨下的绑定印记,就像汤九珩腰间的疤痕,就像这座永远吱呀作响的旋转木马—— 有些东西生锈了,反而在岁月里楔得更深。 夜风掠过荒草,某只铁青蛙存钱罐突然从木马肚子里滚出来,1996年的分币洒了满地。梁峥阁弯腰去捡,后颈忽然贴上冰凉金属—— 汤九珩把铃铛按在他皮肤上,绑定传来青铜震动的酥麻。 "听见没?"汤九珩说,"和二十年前一样响。" 第12章 第 12 章 雨水在凌晨三点钟砸下来,跟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敲着窗。梁峥阁从床上弹起来,心脏跳得跟打鼓一样。不是吓的,是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那边屋顶漏水的滴答声,每一声都砸在那人紧绷的神经上,震得他太阳穴直跳。 "操!"他骂了句,抓起车钥匙就冲进雨幕。越野车在积水里犁出浪花,雨刮器拼命摆动也赶不上雨势。街道两旁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像极了小时候他们躲在树底下偷吃冰棍的光景。 "启明技术咨询"的卷帘门半敞着,里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梁峥阁冲进去,正好看见汤九珩踩着摇摇晃晃的梯子,踮着脚用搪瓷盆接水。雨水顺着破洞哗哗往下淌,把他工装裤腿全打湿了,在地上积起一滩水。 "你他妈不要命了?"梁峥阁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梯子,夺过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盆,"这破房子比你那些老伙计还金贵?" 汤九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下方一台罩着塑料布的设备:"1947年的泰克示波器,全国就剩三台能亮的。" 绑定传来心脏揪紧的痛感。梁峥阁把盆塞回他怀里,转身冲进雨里。十分钟后拖着防水布回来时,看见汤九珩正把自己的工装外套盖在示波器上,自己只穿着湿透的背心,冷得直打哆嗦。 "逞什么能!"梁峥阁把防水布甩上房梁,钉子砸得火星四溅。绑定那头传来对方打喷嚏的共振,震得他手滑砸中拇指,疼得龇牙咧嘴。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小,满屋仪器都罩着五彩斑斓的塑料布,看着跟雨后的蘑菇似的。汤九珩蹲在角落修被淋湿的电路板,电烙铁的焦糊味混着雨腥气,在晨光里袅袅盘旋。 梁峥阁盯着漏水处突然灵光一闪: "把屋顶改成玻璃的!让游客看雨水顺着旧管道跳舞!" "然后淋坏更多设备?"汤九珩头也不抬,手里的烙铁稳稳地点在电路板上。 "蠢货!"梁峥阁抢过电烙铁,"装双层夹胶玻璃,接导流槽汇入老锅炉,正好演示工业水循环!" 绑定传来对方豁然开朗的悸动。汤九珩突然用烙铁在木桌上画示意图,焦痕勾勒出蜿蜒管道:"把排水系统和1958年的消防管网联通……" "就能复原当年的水压报警器!"梁峥阁抓过烧焦的木板,"让游客按按钮看喷泉!" 文化局副主任来考察时,正撞见两人在漏雨的屋顶上较劲。梁峥阁抓着汤九珩的裤腰防止他滑下去,自己半个身子悬在檐外:"松手!那截雨水管是苏联原装!" "掉下去砸穿的是你的蠢脑袋!"汤九珩反手拽他皮带,两人在湿滑的屋瓦上摇摇欲坠。 副主任扶了扶眼镜:"看来梁总在……实地测量?" "我们在重现工业抢险现场!"梁峥阁就着姿势演讲,"看见没?这种危急时刻的团队精神……" 话音未落皮带扣崩飞,两人滚作一团压垮了临时梯子。绑定传来相同的尾椎骨剧痛时,梁峥阁趴在汤九珩背上吼:"这破房子必须改造!" 副主任看着满地狼藉,突然笑了:"这才像话。工业遗产不是摆在玻璃柜里的标本,是该有这般烟火气。" 深夜的维修现场飘着泡面香。 梁峥阁把火腿肠掰半截扔进对方碗里:"吃完干活。" 汤九珩从工具袋摸出个铝饭盒,推过来是切得整整齐齐的酱牛肉: "赔你的皮带扣。" "谁要这破铜烂铁……"梁峥阁拈起那颗刻着厂徽的扣子,突然愣住,"这不会是……" "第一代劳保用品,1978年停产。"汤九珩低头吸溜泡面,"我爸的遗物。" 面汤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梁峥阁把扣子攥进掌心,金属棱角硌着当年结盟的伤疤。绑定传来陈旧的悲恸,像锈蚀的齿轮缓缓转动。 窗外,赵大爷打着手电经过,看见灯光便探头进来:"俩小子又熬夜?九珩,明儿来家拿点酸菜,你婶新腌的。" "谢赵叔。"汤九珩应着,顺手把梁峥阁偷摸伸向最后一块酱牛肉的筷子拍开。 "小气劲儿!"梁峥阁缩回被拍红的爪子,绑定传来对方得逞的偷笑。他恶狠狠咬了口火腿肠,含糊道:"赵叔,酸菜多捞点,这有人属貔貅的——光进不出!" 汤九珩在桌下踹他一脚,绑定同时传来小腿骨的闷痛。 赵大爷举着手电晃他们:"还闹!当年你俩在食堂为抢肉包子打翻一锅汤,现在为口牛肉还要掀我老头子的酸菜缸?" 梁峥阁趁机抢走最后一片酱牛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嘚瑟:"这能一样?当年是饿的,现在是……" 他突然卡壳,绑定传来心虚的电流。 "是什么?"汤九珩挑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铝饭盒边缘。 梁峥阁瞥见他泛红的耳尖,突然把那个皮带扣"啪"地按在桌上: "是讨债!这破扣子够赔我那条爱马仕皮带?" "爱马仕?"汤九珩嗤笑,绑定传来翻白眼的冲动,"就你深圳地摊买的假货,掉色染得满裤腰都是蓝道子。" "放屁!那叫复古做旧工艺!" "做旧到把秋裤都染蓝了?" 赵大爷突然把手电光往梁峥阁裤腰上打:"我瞅瞅!哎呦真是蓝汪汪的!" 梁峥阁蹦起来抢手电,绑定传来汤九珩终于憋不住的笑声。三人在车间里追作一团,手电光柱劈开夜色,惊醒了梁上打盹的麻雀。 等赵大爷笑呵呵走了,梁峥阁突然把汤九珩抵在铣床前。冰凉的机身硌着后背,绑定传来细微的战栗。 "小骗子。"梁峥阁用皮带扣轻刮他下巴,"这根本不是你爸的。" 汤九珩别开脸,喉结在阴影里滑动:"……是你的。" "当年你输给我的赌注,说好将来拿金扣子来换。"梁峥阁逼近,鼻尖蹭到他额角的机油渍,"结果就这破铜烂铁?" 汤九珩突然仰头咬住他衣领,绑定传来尖锐的委屈:"……找遍了全市旧货市场才找到同款。" 泡面汤早已凉透,凝结的油花像琥珀封存了这一刻。梁峥阁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淡白的印记,把皮带扣重重按在上面: "现在物归原主。" 金属硌着旧疤,绑定传来跨越二十年的刺痛与滚烫。汤九珩抬手抚上那枚扣子,指尖在厂徽的齿轮纹路间徘徊,忽然笑了: "利息呢?" 窗外曙光微明,早班工人的自行车铃叮当作响。梁峥阁抓过对方沾满机油的手,将皮带扣牢牢合进掌心: "赔我一辈子秋裤。" 改造方案通过那天下着太阳雨。汤九珩站在新装的玻璃屋顶下,看雨水在管道间折射彩虹。梁峥阁突然打开消防阀门,1958年的喷头在展厅中央划出银弧。 "你疯了!"汤九珩冲过去关阀门,两人在水幕里扭打。绑定传来畅快的战栗,像童年踩水坑的雀跃。 梁峥阁抹着满脸水珠大笑:"看见没?这才是活着的工业遗产!" 汤九珩甩着湿发指向某处:"你的策划案泡汤了。" 飘在水上的图纸墨迹晕染,方案标题化作靛蓝的云—— 《漏雨纪念馆可行性报告》。 刘主任撑着伞站在门口直摇头:"你俩啊,凑一块就没消停时候。" 雨停了,阳光透过玻璃顶洒下来,在水洼里映出晃动的光斑。梁峥阁弯腰捡起泡胀的图纸,突然发现背面有汤九珩新添的铅笔字: "建议增加互动环节:让游客体验抢修漏雨屋顶。" 他咧嘴笑了,把湿漉漉的图纸塞进对方怀里:"成啊,到时候你演示怎么用脸盆接水。" 绑定传来对方无声的笑意,像春雨渗进冻土。 第13章 第 13 章 开春后的第一场大雾笼罩了厂区,老机床们在白茫茫的水汽里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的巨兽。梁峥阁在办公室对着新出的预算报表直嘬牙花子,王助理战战兢兢地提醒: "梁总,旋转木马的修复费用超支了……" "超就超!"梁峥阁把报表拍得啪啪响,"那木马上头还有1959年上海机械厂的手工铸件,现在你上哪找这工艺?" 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规律的锉刀声,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这声音最近总是莫名让他心安,比什么白噪音都管用。 他抓起外套往外走:"我去现场看看。" 老铸造车间里雾气更浓,汤九珩正在打磨那个炮弹壳改的旋转木马主轴。梁峥阁凑近了看,发现他左手还缠着纱布,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逞能?"梁峥阁夺过锉刀,"手不想要了?" 汤九珩抬眼瞥他:"总比某人在档案室被纸划伤嚎半天强。" 绑定传来细微的刺痛——是昨天梁峥阁整理图纸时确实被纸边划了道口子。他悻悻地把锉刀扔回去:"你这绑定是装了个雷达?" "彼此彼此。"汤九珩继续打磨,锈红色的碎屑纷纷扬扬,"上周三下午两点,你在会议室偷吃泡面,辣油溅到领带上了。" 梁峥阁下意识摸向领带,突然反应过来:"你他妈……" "绑定传来的。"汤九珩嘴角微扬,"辣得我胃疼。"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雾气,在车间里投下斑驳的光柱。梁峥阁靠在老刨床边修改方案,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锉刀声此起彼伏。偶尔绑定传来对方专注时的平静,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这儿,"汤九珩突然用沾满油污的手指点了点图纸,"把解说牌放在液压装置旁边,游客能看清传动过程。" 梁峥阁抬头,发现不知何时两人挨得极近,汤九珩的呼吸轻轻拂过他耳畔。绑定传来一瞬的慌乱,像受惊的鸟扑棱翅膀。 "……嗯。"梁峥阁往旁边挪了半寸,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傍晚时分,赵大爷拎着保温桶溜达进来:"九珩,你婶炖了排骨,趁热吃。"看见梁峥阁也在,老爷子眨眨眼:"哟,梁总也来体验民间疾苦?" 汤九珩接过保温桶,自然地分出一半推到梁峥阁面前:"他肠胃娇贵,吃不了工地饭。" "放屁!"梁峥阁抢过筷子,"我在深圳啃过半年盒饭。" 绑定传来对方无声的笑意。三人围坐在工具箱拼成的餐桌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俩啊,"赵大爷嘬着牙花子,"小时候为抢块糖能打翻天,现在倒能分食了。" 梁峥阁咬着排骨含糊道:"谁跟他分食,这是战利品。" 汤九珩突然把最大那块排骨夹到他碗里:"闭嘴,吃你的。" 梁峥阁盯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酱排骨,绑定传来对方强装镇定的心跳。他故意用筷子尖戳了戳饱满的肉块:"下毒了?" "毒死你正好清净。"汤九珩低头扒饭,绑定却泄露了半分紧张。 赵大爷突然敲饭盆:"九珩你咋专挑带脆骨的夹?这小子小时候换牙就是啃脆骨崩掉的门牙!" 梁峥阁差点被米饭呛住,绑定同时传来汤九珩被说破心事的羞恼。在赵大爷促狭的目光里,他恶狠狠咬向那块排骨,脆骨在齿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慢点嚼!"汤九珩突然伸手抵住他下巴,"别又崩着牙……" 三人同时愣住。梁峥阁感受着下颌传来的温热触感,绑定炸开滚烫的涟漪。赵大爷突然起身盛汤,老旧的铝勺碰得锅沿叮当响:"哎呀汤烧干了!"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让气氛更加暧昧。梁峥阁就着对方没收回的手,故意用犬齿磨了磨他指尖:"放心,现在牙口好得很。" 汤九珩触电般缩手,绑定传来慌乱的电流。赵大爷背对着他们哼起荒腔走板的《甜蜜蜜》,佝偻的背影在夕阳里轻轻摇晃。 "赵叔。"梁峥阁突然喊住要溜的老人,把最后一块排骨夹进他碗里,"明儿让婶子教我做酸菜炖骨头。" 汤九珩震惊地抬头,绑定传来难以置信的波动。赵大爷笑得满脸褶子开花:"终于开窍了?九珩就爱吃这口,他妈当年……" "赵叔!"汤九珩急忙打断,耳根红得滴血。 梁峥阁在桌下轻轻勾住他小指,绑定传来七年里所有深夜想念的共鸣。当暮色彻底吞没车间时,他借着工具箱的掩护,将那个皮带扣悄悄塞回对方工装口袋。 汤九珩突然僵住。在口袋深处,他摸到枚温热的齿轮糖——用厂里老工艺做的山楂馅,正是小时候他们偷学过配方的味道。 夜幕降临时,车间里只剩他们二人。梁峥阁在检查新安装的照明线路,汤九珩在给旋转木马做最后调试。当彩灯亮起的瞬间,绑定同时传来两人心跳加速的震动。 锈迹斑斑的木马在暖黄色灯光下仿佛重获新生,斑驳的漆面闪着温润的光泽。梁峥阁下意识去摸烟,却摸到兜里那枚齿轮纽扣,不知何时又被还回来了。 "试试?"汤九珩突然指向最大的那匹铁马。 "幼稚。"梁峥阁嘴上说着,却利落地翻身上马。 木马缓缓转动时,他看见汤九珩站在光影交界处,暖黄的灯光将他工装上的油渍都镀成了星屑,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疏离的丹凤眼此刻漾着粼粼波光,眉眼柔和得不像话。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额角,衬得冷白的皮肤几乎透明,连颈侧那粒朱砂痣都显得温润起来。 绑定传来某种温热的涌动,像解冻的春水。 梁峥阁别开脸,指尖无意识抠着马鞍上的锈迹:"那什么……下周要去省里汇报,你跟我一起去。" 汤九珩抬手调整灯架,腕骨从磨旧的袖口露出来,在灯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以什么身份?"他的声音混在齿轮转动声里,像远处飘来的手风琴。 "技术顾问。"梁峥阁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尖,"或者……合伙人。" 木马转过半圈,梁峥阁看见灯光在汤九珩睫毛下投出细密的影子,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那双总是紧抿的薄唇此刻松缓着,唇角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雾气不知何时散去了,月光清澈地洒下来。旋转木马吱呀呀地转着,像首老旧的童谣。 梁峥阁感觉绑定那头传来很轻很轻的叹息,带着暖意,落在他心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老茧,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印下了与对方相同的纹路。 汤九珩向前半步,伸手扶住晃动的马头。梁峥阁看见他虎口的新伤覆着旧疤,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岁月的年轮,记录着他们错过的七年。当木马再次转向光明时,他清楚地看见,那人眼底映着旋转的彩灯,也映着他的身影。 第14章 第 14 章 省里汇报前三天,项目组乱成了被捅的马蜂窝。梁峥阁在临时指挥部——也就是原来的厂办幼儿园里来回踱步,踩得米老鼠地砖都快褪色了。 "灯光调试谁负责?模型运输安排好了吗?演示文稿最后校对完成没?" 他每问一句,王助理的脖子就缩一寸,最后差点把脑袋塞进文件夹里。 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平稳的锉刀声,像在嘲笑他的焦躁。梁峥阁抓起对讲机:"汤九珩!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对讲机滋啦作响,传来淡定的回应:"在修旋转木马的传动轴。" "都什么时候了还修那破玩意儿!" "某位合伙人说要原汁原味展示。"汤九珩的声音带着细微的笑意,"还是说梁总打算用PPT糊弄省领导?" 梁峥阁气得直磨牙,绑定却诚实地传来一丝愉悦。他摔门而出,直奔老铸造车间。 车间里灯火通明,汤九珩正趴在旋转平台底下调试齿轮。梁峥阁走近时,看见他工装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紧贴着清瘦的脊梁。 "起来。"梁峥阁踢了踢他的鞋底,"让我看看。" 汤九珩从平台下滑出来,脸上沾着机油,像只花猫。梁峥阁下意识伸手想擦,又在半空停住,转而去检查传动装置:"这玩意明天能保证正常运转?" "比某人的演讲稿可靠。"汤九珩从工具袋摸出保温杯,自然地递过来,"喝点?" 梁峥阁接过杯子,发现是小时候常见的军用水壶,壶身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梁"字—— 分明是他当年弄丢的那个。绑定传来温热的悸动,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竟是熬好的冰糖雪梨。 "……哪来的?" "赵大娘送的。"汤九珩低头继续调试,"说某人小时候一紧张就咳嗽。" 梁峥阁握着水壶愣神,壶身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这时刘主任风风火火闯进来:"两位祖宗!文化厅的领导提前到了,正在去招待所的路上!" 招待所会议室里,梁峥阁对着投影仪调试设备,汤九珩在角落检查要展示的文物零件。文化厅的孙副厅长突然推门而入,两人同时僵住。 "这位是孙厅长。"刘主任急忙介绍,"厅长,这就是我们的项目负责人梁峥阁,和技术顾问汤九珩。" 孙副厅长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目光锐利地扫过汤九珩手中的零件:"1958年产的滚齿刀?" 汤九珩略显惊讶:"您认得?" "我父亲当年就在这厂里当技术员。"老厅长接过零件,指尖轻抚上面的编号,"这把我见他用过。" 绑定传来汤九珩罕见的情绪波动。梁峥阁趁机展开规划图:"我们计划完整保留老车间的生产动线,让游客能亲手操作这些设备……" "操作?"孙副厅长挑眉,"你们知道这些老机床多珍贵吗?" 汤九珩突然开口:"机床的价值在于运转。放在玻璃柜里,它们就死了。" 老厅长沉默片刻,指向图纸上的旋转木马:"这个呢?也是工业遗产?" "是童年遗产。"梁峥阁接话,"我们要保留的不仅是机器,还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的记忆。" 绑定传来赞许的暖流。梁峥阁偷偷瞥向汤九珩,发现那人正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 深夜的车间格外安静,只有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梁峥阁在检查明天要展示的老照片,突然听见绑定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怎么了?"他扔下照片冲过去。 汤九珩坐在工作台前,左手虎口渗着血珠——是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伤了。梁峥阁抓过他的手腕,发现伤口颇深。 "你是傻子吗?"他边骂边翻找医药箱,"这种活不能戴手套?" 汤九珩任他包扎,突然轻声说:"想起小时候你帮我包扎的样子。" 梁峥阁动作一顿。 绑定传来陈旧的画面:两个小男孩蹲在厂区角落,一个龇牙咧嘴地举着流血的手指,一个笨拙地缠着脏兮兮的手帕。 "那时候……"汤九珩的声音更低了,"你说要当医生,这样就能永远给我包扎伤口。" 梁峥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仔细系好绷带,指尖无意间擦过对方腕间脉搏。绑定传来同步加速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后来我发现当医生救不了你这找死的心。" 汤九珩低笑出声。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进来,把他的睫毛染成银白色。 梁峥阁突然发现,这人笑起来时眼尾会有细小的纹路—— 是他们错过的七年时光刻下的印记。 "是啊,"汤九珩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轻柔,"所以你现在改行当监工了?" 梁峥阁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绷带已经系好,但他没有松开。指腹下是对方平稳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隐秘的呼应。绑定传来温热的共鸣,不再是疼痛或焦虑,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心慌的共振。 "监工?"梁峥阁哼了一声,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绷带边缘,"我这是……售后服务。" 汤九珩没有抽回手。他的目光落在梁峥阁的脸上,月光勾勒出对方硬朗的轮廓,也柔和了那些因常年皱眉而刻下的浅痕。他忽然发现,梁峥阁左边眉骨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是小时候替他挡石头留下的。原来岁月也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了属于他的印记。 "梁峥阁,"他忽然叫了他的全名,声音很轻,"如果当年……" "没有如果。"梁峥阁打断他,手指微微收紧,"当年的事,扯平了。" 绑定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怅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车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隐约虫鸣,以及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梁峥阁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去收拾散落的工具,动作有些过于匆忙。汤九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说:"明天……我会在场。" 不是"去",而是"在场"。 梁峥阁背对着他,动作顿了一下。月光将他挺拔的背影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汤九珩的脚尖。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知道。你敢不来试试。" 这句带着威胁的话,却让绑定那头传来一阵轻快的涟漪。汤九珩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有些东西,似乎真的在慢慢改变,像冻土下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了春意的召唤。 凌晨两点,所有准备工作就绪。梁峥阁靠在老刨床边核对讲稿,汤九珩在最后调试旋转木马的灯光程序。当彩灯次第亮起时,绑定同时传来两人如释重负的叹息。 "喂。"梁峥阁突然开口,"要是明天汇报搞砸了……" "那就回来修机器。"汤九珩头也不抬,"反正你当年体育特招考砸时也是这么说的。" 梁峥阁怔住了。绑定传来遥远的记忆:十七岁的夏天,他坐在同样的位置,对来找他的汤九珩说"考不上体院就回来修机器"。 "你记得?" 汤九珩终于抬起头,彩灯在他眼中流转:"绑定又不管记性好不好。" 晨光微熹时,梁峥阁在检查最后一遍展品,突然在工具箱里发现个熟悉的铁皮盒。他们小时候四处藏了无数个铁皮盒,每个盒子里都是不同的年龄记忆。这个是小时候他们藏"宝贝"的其中之一。 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泛黄的拍画、生锈的弹珠,还有张折叠的纸片。 展开纸片,是汤九珩工整的字迹: "合伙人协议:1.不擅自冒险 2.受伤要报告 3.永远……"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了,但梁峥阁仿佛能听见当年两个少年在车间里的誓言。绑定传来温热的共鸣,像历经岁月打磨的齿轮,终于再次严丝合缝地咬合。 他小心折好纸片,对着晨光轻声说:"……成交。" 第17章 第 17 章 暴雨过后,厂区弥漫着铁锈与湿土混合的气息。梁峥阁站在修缮一新的车间里,看着工人们安装保护罩。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梁总,"王助理小声提醒,"您已经盯着那台铣床看了十分钟了……" 梁峥阁回过神,发现自己在无意识模仿汤九珩检修时的动作。绑定传来轻快的共鸣,像有人在他心尖拨弄琴弦。 "今晚要试运行改造后的蒸汽管道。"他突然说,"让技术顾问留下值班。" 暮色四合时,汤九珩提着工具箱出现在车间门口。他换上了干净的工装,头发还带着水汽,颈侧那粒朱砂痣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合伙人就这待遇?"他指着角落里临时搭的行军床。 梁峥阁正给老式汽压表做校准,头也不抬:"爱睡不睡。" 绑定却诚实地泄露了他的期待。汤九珩轻笑一声,把带来的饭盒放在工作台上。打开是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捏成歪歪扭扭的齿轮形状。 "赵大娘教的。"他语气平淡,"说某人生日快到了。" 梁峥阁愣住。他自己都忘了这个日子。 车间忽然陷入黑暗,只有蒸汽管道发出嘶鸣。绑定传来短暂的慌乱,随即是汤九珩镇定的情绪波动:"备用发电机在配电室。" "待着别动。"梁峥阁按住他肩膀,"我去。" 他在黑暗中准确摸到配电室门把——绑定像夜视仪般指引方向。重启电闸时,灯光骤然亮起,映出不知何时跟来的汤九珩。 "说了让你等着!" "绑定没说不能跟着。" 两人较劲般对视,忽然同时笑出声。 梁峥阁伸手摘掉对方发间的蜘蛛网: "跟屁虫。" 子夜时分,蒸汽管道试运行开始。梁峥阁在控制台操作,汤九珩在管道间巡查。当压力表指针划过红色刻度时,绑定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 "第三节点泄漏!"梁峥阁对着对讲机喊。 "正在处理。"汤九珩的声音混着蒸汽嘶鸣。 梁峥阁冲过去时,看见汤九珩正用身体堵住泄漏处,高温蒸汽把他的手臂烫得通红。 "你疯了!"梁峥阁扯下领带缠住伤口,"这是饱和蒸汽!" "知道。"汤九珩疼得吸气,"所以不能让它喷到电机组。" 绑定传递着灼痛与固执。梁峥阁咬牙完成抢修,把人按在行军床上涂烫伤膏。月光从天窗洒落,照见对方锁骨下淡白的绑定印记,与他自己心口那个如出一辙。 "当年……"汤九珩突然开口,"你走后,这里疼了七年。" 梁峥阁的指尖停在伤疤上。绑定传来漫长的钝痛,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 "现在呢?" 汤九珩握住他颤抖的手,引导着抚过心口的印记:"在愈合。" 梁峥阁的掌心紧贴着那道绑定印记,绑定传来新旧伤痕交织的灼热。他忽然低头,用嘴唇碰了碰那道淡白的疤痕,像在亲吻一枚锈蚀的勋章。 "怎么个愈合法?"他的气息烫在对方心口,"是长新肉了,还是……"牙齿不轻不重地碾过疤痕,"又结了一层痂?" 汤九珩仰头撞在行军床的铁架上,绑定传来闷痛与战栗。蒸汽管道的余温在车间里弥漫,把月光蒸成朦胧的雾。 "你猜。"他忽然翻身将人压住,沾着药膏的手指划过梁峥阁心口对应的位置,"当年你在这儿疼的时候,我正把老车间的报废零件熔了重铸。" 梁峥阁抓住他作乱的手,绑定同时传来熔炉的滚烫:"熔了多少?" "够打一副镣铐。"汤九珩的膝盖抵住他腿间,绑定传来七年孤寂淬炼出的执拗,"把你栓死在厂区的那种。" 月光突然被飘过的乌云遮蔽,黑暗中只剩绑定传递着汹涌的浪潮。梁峥阁猛地咬住他衣领,在弥漫的药味里哑声笑: "早被栓住了……从你替我挡钢管那年起。" 烫伤膏在体温下融化,顺着紧贴的胸膛滑落。当月光重新洒落时,他们发现彼此的手指早已死死交扣,像两台老机床的传动轴,历经锈蚀仍顽固咬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靠坐在老机床旁分享一壶冷茶。梁峥阁忽然从口袋掏出个铁盒,里面装着七年里所有深夜通话的记录—— 汤九珩在每个日期旁都标注了对应的零件参数。 "航天用钛合金……"梁峥阁念着某条备注,"你就没想过我是在胡言乱语?" "你喝醉只会说真话。"汤九珩仰头饮尽冷茶,"就像现在。" 第一缕晨光穿透油污的窗玻璃,把蒸汽染成金色。梁峥阁看着光影中浮动的尘埃,轻声说:"搬来和我住吧。" 汤九珩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杯壁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以什么身份?" "合伙人。"梁峥阁扣住他的手,"以及……终生绑定对象。" 车间外传来早班工人的喧哗,老机床在晨光中苏醒。他们交握的掌心里,那两枚疤痕正随着绑定共振,像终于完美咬合的齿轮。 第18章 第 18 章 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屑的味道。梁峥阁正握着个年轻工人的手,带着他感受老式游标卡尺的微妙阻尼。"这玩意儿比电子卡尺靠谱,"他粗声指导,"别看它老,精度全在指尖的感觉里..." 话音未落,王助理举着快递袋火烧火燎冲进来,鞋底打滑差点栽进冷却液池:"梁总!深圳总部加急件!董事局直接下达的!" 梁峥阁皱眉接过文件袋,撕开封口时绑定突然传来金属落地的脆响。他猛地转头,看见汤九珩正蹲在工具箱旁捡散落的螺丝,侧脸绷得像淬过火的钢,连后颈都透着力道。 拆开文件是全英文的收购方案,要求他下周前必须赶回深圳主持并购谈判。 梁峥阁把文件重重拍在铣床操作台上,震得游标卡尺都跳了跳: "告诉他们,这边项目没完!" "可这是跨国并购……"王助理快哭了,"对方点名要您出席,说关系到集团全球化战略……" "全球化个屁!"梁峥阁一脚踢开脚边的废料桶,"让他们视频连线!老子没空伺候洋鬼子!" "梁总……"王助理压低声音,"董事会说,如果您拒绝出席,将考虑暂停对东北项目的资金支持……" 梁峥阁猛地攥紧拳头,绑定传来汤九珩那边螺丝刀砸在铁皮柜上的巨响。整个车间顿时安静下来,工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需要我现在订机票吗?"王助理小心翼翼地问。 梁峥阁看着车间深处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绑定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在他太阳穴上打孔。 他抓起那份收购方案,三两下撕成碎片,扬手撒进废料桶: "告诉董事会,要撤资随便!老子就是卖血也能把这项目搞起来!" 绑定那头传来工具箱被猛地推回原位的撞击声。汤九珩站起身,拎着扳手头也不回地往车间深处走,工装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 "都看什么看!"梁峥阁对着呆立的工人们吼,"继续干活!今天不把C620的导轨校准完,谁都别想下班!” 下午的车间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梁峥阁心不在焉地调整着机床参数,绑定不断传来金属被暴力拆卸的噪音。当第三次输错坐标值后,他狠狠踹了脚配电箱:"操!" 赵大爷拎着茶缸溜达过来:"跟机床较什么劲?要较劲找该较劲的人去!" "您少管!" "我不管?"老爷子嘬着茶垢笑,"当年你俩在锅炉房打架,要不是我拎着消防水管来劝架,早出人命了!" 绑定突然传来淬火时的嗤响—— 是汤九珩在给某个烧红的零件急速降温。 梁峥阁扔下扳手就往维修铺冲。 午休的厂区静得只剩知了叫。梁峥阁一脚踹开"启明技术咨询"的卷帘门,铁皮门哐当撞在限位器上发出惨叫。 汤九珩正给台老座钟上发条,眼皮都不抬:"梁总踩风火轮来的?" "那并购案……"梁峥阁卡壳了。 他看见工作台上摊着满是折痕的英文技术手册,《Industrial Heritage Conservation》(工业遗产保护)的标题下,页边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新鲜,显然是深圳那边刚寄到的资料。 汤九珩"啪"地合上手册,表针开始咔哒走动:"1958年咱厂援建坦赞铁路时,老师傅们三个月学会斯瓦希里语。现在有谷歌翻译,学这玩意儿很难?" 梁峥阁怔在原地。绑定传来熟悉的倔强,像初二那年,他因为数学不及格被体育队停训,汤九珩那时候还是个连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利索的傻子,愣是啃了三个月奥数题,半夜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刷题,就为了能帮他补课。 结果期末考他数学及格了,汤九珩却因为熬夜太多在考场上流鼻血,白衬衫染红了一大片。不过后来每每提起此事,都是梁峥阁跑到外面说汤大学霸的好成绩有他一半的功劳,再后来,便是物是人非。 "你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发干。 "你半夜说梦话都在背单词。"汤九珩扔过来个铝饭盒,里面码着切工的齿轮形三明治,"吃完滚蛋,别耽误我学''跨国并购''。" 绑定传来强压下的鼻音:"反正梁总随时要飞回温柔乡。" 梁峥阁抓住他沾着机油的手腕,发现对方在微微发抖。他掀开工作台旁的防尘布,底下露出捆好的英文原版书——《金属疲劳分析》《结构力学导论》……书脊都被翻出了毛边。 "汤九珩……"他喉结滚动,"你他妈……" "你他妈什么?"汤九珩抽回手,把三明治塞进他嘴里,"当年能为你学奥数,现在就不能学点别的?难道只有你梁总能进步?" 梁峥阁嚼着三明治,尝到芥末酱里混着的、只有他俩能品出的铁锈味。他突然把饭盒摁在工作台上: "给我三个月。" "什么?" "三个月!老子要是搞不定这帮洋鬼子,就把深圳公司注销了回来给你当学徒!" 汤九珩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从抽屉里取出本泛黄的奥数习题集—— 封面上还留着当年染上的血渍。 "这次要是再半途而废……"他指尖轻点那片褐色的痕迹,"我就把绑定切了。" 窗外有卡车驶过,震得老座钟发出嗡鸣。梁峥阁抓过那本题集塞进怀里,绑定传来七年未有的灼热。 三天后文化厅突击检查,孙副厅长带着外宾来看工业遗产。金发碧眼的考察团围着老机床啧啧称奇,汤九珩用流利英语讲解热处理方法,术语精准得让翻译失业。 梁峥阁正要上前,绑定突然传来示警。他箭步冲过去按住外宾的手: "不能摸!这设备还带电!" 汤九珩同时切断电源,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绑定传来后怕的震颤—— 方才但凡慢半秒,外宾就得体验1958年的工业电压。 孙副厅长深深看他们一眼,突然用英语对考察团说:"这里的灵魂,不在设备,而在守护设备的人。" 深夜的办公室飘着咖啡味儿。梁峥阁视频连线深圳团队,汤九珩在角落校对技术文档。当外国董事质疑设备价值时,汤九珩突然凑到镜头前:"需要我讲解硬质合金刀头的金相结构吗?" 屏幕那头静默片刻,爆发热烈讨论。梁峥阁咬着铅笔笑,在会议记录上画两个小人共扛齿轮的简笔画。 会议结束已是凌晨,汤九珩累得趴在图纸上睡着。梁峥阁轻轻拨开他额前碎发,发现对方手心里攥着张字条:"别走。" 绑定传来深睡的鼻息。 梁峥阁把深圳的加急文件折成纸飞机,嗖地投进废纸篓。 晨光熏微时汤九珩醒来,身上盖着梁峥阁的西装。那人正蹲在机床边,举着手机用东北英语视频:"See? This lathe can process aerospaceponents……"(看!这车床能加工航天零件) 屏幕里的外国专家眼睛发亮。汤九珩悄悄把"SB并购"的饼干泡进咖啡,绑定传来梁峥阁嘚瑟的心跳。 "醒了?"梁峥阁扭头,"刚给你谈成个新项目——以后老机床接国际订单。" "用东北英语谈的?" "管用就行。"梁峥阁把手机屏转过来,聊天界面满是技术参数和齿轮emoji,"他们夸咱的工业美学……对了,你昨晚说梦话让我别走来着。" 汤九珩耳根泛红,绑定传来慌乱的电流。 梁峥阁大笑着揉乱他头发: "傻子,我早把深圳办公室搬这来了。" 窗外,朝霞把老厂区染成暖金色。两个影子在机床前越靠越近,像历经磨合的齿轮,终于找到最舒适的啮合角度。 梁峥阁的手指还缠在汤九珩的发丝间,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机床壁上。绑定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深圳那边……"汤九珩偏过头,喉结轻轻滚动。 "王助理在打理。"梁峥阁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后颈的旧疤,"老子当年在那边拼死拼活,不就为了现在能说了算?" 车间外突然传来赵大爷的吆喝:"俩小子!省博物馆来车拉展品了!" 汤九珩猛地要起身,却被梁峥阁按回工具箱上。绑定传来细微的挣扎,像被逮住后颈的猫。 "急什么。"梁峥阁冲着门外喊,"让他们等着!工业遗产不得有点架子?" 汤九珩终于笑出声,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梁峥阁突然发现,这人右眉梢沾着星点铝屑,在晨光里亮得像碎钻。 "看什么?"汤九珩挑眉。 "看你脸上沾的……"梁峥阁俯身,用舌尖轻轻掠走那点铝屑,"……高科技。" 绑定瞬间炸开锅。汤九珩耳根红得滴血,一拳捶在他肩窝:"滚蛋!" 梁峥阁挨了一拳反而低笑,绑定传来对方羞恼的震颤。他握住汤九珩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拳头,指腹摩挲着关节处的老茧: "这就滚?"就着晨光细细打量对方泛红的脸颊,"刚缴获的战利品还没验收——" 说着突然凑近,鼻尖擦过汤九珩的眉骨,在铝屑曾经停留的地方落下一个带着机油味的轻吻。绑定瞬间传来过载的嗡鸣,像老车床突然飙到最高转速。 "梁峥阁!"汤九珩猛地后仰,后脑勺撞在龙门吊操作手册上,绑定同时传来闷痛,"你…… " "我什么?"梁峥阁得寸进尺地抵着他额头,呼吸缠绕间轻声说,"不是你说要验收?" 指尖划过自己刚吻过的地方:"现在干净了。" 窗外传来赵大爷故意的干咳:"那什么……省博的人说再等下去就要改签车票了!" 汤九珩趁机推开他,绑定却诚实地泄露了紊乱的脉搏。他抓起沾着铝屑的抹布甩过去: "把自己擦干净再出去见人!" 梁峥阁接住抹布,突然将人拉回来,就着拥抱的姿势用布料轻轻擦拭对方后颈。绑定传来细微的战栗,像精密仪器遇到静电干扰。 "晚上庆功宴,"他的嘴唇若有似无擦过发烫的耳廓,"穿我送你那件工装。" "凭什么?" "就凭……"梁峥阁把擦完的抹布塞回他工具袋,转身时工装下摆掠过对方膝盖,"某些人当年在我工装里缝情书的事,我还没找谁算账。" 阳光突然穿透晨雾,将铝屑化作他们之间闪烁的星尘。 省博的卡车堵在厂区门口,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搬运老机床。梁峥阁抱臂靠在门框上,看汤九珩给每台设备系上红绸带。 "整得跟出嫁似的。"他嗤笑。 "本来就是送它们去享福。"汤九珩给滚齿刀扎了个歪扭的蝴蝶结,"比在这吃灰强。" 绑定传来隐晦的不舍。梁峥阁突然抢过登记簿,在出馆日期栏龙飞凤舞写下"待定"。 "什么意思?"工作人员傻眼。 "租借展品不得留点余地?"梁峥阁把簿子拍回去,"万一咱这儿突然成世界遗产了呢?" 汤九珩低头整理工具包,绑定却泄露了笑意。 午后下起太阳雨,两人挤在传达室吃泡面。梁峥阁把火腿肠掰大半截扔进对方碗里:"吃完干活。" "又作什么妖?" "给你看个好东西。"梁峥阁拽着他冲进雨幕,直奔废弃的厂办大楼。 顶楼档案室尘封多年,推开门的瞬间,绑定同时传来震撼的悸动—— 满墙技术图纸在雨光中泛黄,中间挂着幅刺绣的厂区全景,针脚被细致修复,依然鲜亮如初。 "我妈的遗作。"汤九珩声音发哑,"我以为之前已经毁了……" 梁峥阁从柜顶抱下铁皮盒:"还有这个。" 盒子里是他重新收集和整理后的物品,装着童年全部家当:玻璃弹珠、铁皮青蛙、还有用作业本纸写的"梁汤联合工厂章程"—— 第一条就写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雨水敲打玻璃窗,像遥远的掌声。汤九珩突然揪住梁峥阁的衣领,把额头抵在他肩上。绑定传来滚烫的潮湿,比窗外的雨更汹涌。 "小傻子。"梁峥阁揉着他后脑勺,"在深圳那几年,我天天对着这破章程喝酒。" "你才傻。"汤九珩的声音闷在他肩窝里,绑定传来带着鼻音的抗议,"我比你大半年,按章程该叫我哥。" 梁峥阁捏住他后颈把人拎起来:"大半年嘚瑟什么?当年谁被六年级的堵厕所,还得我这个''弟弟''拎着板砖去救?" "那是某人逞能!"汤九珩耳根微红,绑定传来年少时的心悸,"最后还不是我背你去诊所缝针?"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细流,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梁峥阁忽然指着章程第二条念出声: "''技术入股占51%''——某些人从小就算计我。" "白纸黑字。"汤九珩夺过铁盒,绑定传来久违的得意,"当年你连游标卡尺都拿反,要不是我手把手教……" "教到把我俩绑一块儿?"梁峥阁突然扣住他手腕,绑定传来当年血珠滴在誓魂石上的刺痛。 铁皮青蛙突然从盒盖缝隙蹦出来,在积满油污的工作台上咔嗒作响。汤九珩弯腰去捡,后颈完全暴露在梁峥阁视线里,随着动作绷出脆弱的弧线。 "哥。"梁峥阁突然唤道。 汤九珩猛地僵住,绑定炸开一片混乱的雪花噪点。 "梁汤联合厂第一条补充条款……"梁峥阁就着他弯腰的姿势贴近,唇瓣擦过发烫的皮肤,"……弟弟有权以下犯上。" 老座钟突然敲响,震得玻璃珠在盒子里簌簌滚动。汤九珩反手扣住他脖颈,在陈年旧物与新鲜**交织的气息里咬牙: "等你赢过我再说。" 暮色四合时,他们在刺绣前接吻。老厂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给那幅绣品镀上流动的金边。绑定传来温存的共振,仿佛所有锈蚀的齿轮都在此刻焕发生机。 梁峥阁咬着对方耳垂含糊道:"合伙人,该签新章程了。" "第几条?" "就一条,"他的吻落在汤九珩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上,"绑定生效期,改永久。" 窗外,最后一台机床正被搬上卡车,红绸带在晚风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