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第1章 Chapter1 1940 我醒了,这里是1940。 距离战争爆发已过去两年,法兰西这片乐土也终于被血色浸染。 我叫莎乐美·方丹。 或者说,在父亲死后,母亲给我取了个她故乡的名字。 解白薇。 解是我母亲的姓氏,白薇是药材。 父亲是法国人,参军后死在了敦刻尔克。母亲是中国人,留洋大小姐,最后选择嫁给父亲成方丹家的女主人。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房子被征用了。 “上帝啊!莎乐美,快下来……” 母亲挥手让我从楼梯上下去,我还穿着睡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丹夫人,这位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上级突击队中队长,他会…他会暂时征用您的房子里部分房间。” 镇长搓着手。一脸局促地看着母亲,镇长似乎也看见了我,朝着我点点头。 我无视了大人们的争吵,看向玄关处。 一双黑色的马靴在喧闹时踏了进来,随后,一个金发的男人进来了。金黄金黄的头发,像融化的金子,应该打了发胶,整齐梳在额头。 随后,那双眼睛抬了起来。 不是看向镇长,不是看向母亲,是看向我的。 我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赤着脚,头发想必也是乱糟糟的。在这样一副规整的画面里,我该是个格格不入,需要被立刻清除的瑕疵。 然而,在他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审视、不悦或者冰冷的漠然。 我看到他握着佩剑剑柄的手指,松动了一下。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像隔着层水。但我什么都听不清——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突然抬起的眼睛。 灰蓝色的,像拂晓时分敦刻尔克的海。 母亲还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镇长不安地搓着手。而我站在楼梯中央,赤脚踩在冰冷的木阶上。我该感到羞耻,该立刻逃回房间。但在他目光的笼罩下,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目光从我的脸轻轻扫过,将我草草打量一遍后,收回了那炽热的目光,转而看向母亲。 “打扰了,夫人。” 他微微偏了下头,一缕金发从整齐的发型中逃脱,落在眉际。 我忽然想起诗集里的一句话。 “爱在相遇前就开始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终于移开视线转向母亲,用带着德语口音的法语说出“夫人”时,声音比应有的要轻柔。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他重新握紧剑柄的手指间,还残留着半丝半缕的迟疑。 母亲拉过我,把我挡在身后。 而我站在这里,赤着脚,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瑕疵。 而是被看见的,一个完整的人。 阿德勒先生的视线掠过了母亲的手臂,我的头也从母亲身后探了出来。再次,四目相对。 镇长清了清嗓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阿德勒中队长只需要使用二楼的东侧客房和楼下的小书房,夫人,这并不会过多打扰您和小姐的生活……” 阿德勒先生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短暂却沉重。然后,他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们会保持整洁,尽量不打扰您的清净,夫人。” 他的话是对着母亲说的,但那眼角的余光,似乎又拂过了我赤着的双脚。 母亲的身体依然紧绷,但我能感觉到她挡在我身前的手臂的力道稍稍松懈了一些。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在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如何为我们争取最大限度的安全和空间。 “我希望如此,中队长先生。” 母亲的声音恢复了部分镇定。 “莎乐美,回你的房间去,换上得体的衣服。”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然后转身,赤脚踩过冰冷的楼梯,跑回楼上的安全地带。 跑到楼梯拐角,我忍不住停顿,侧身从栏杆的缝隙向下望去。 正好看见阿德勒中队长微微侧身,示意他的士兵将行李拿进来。阳光透过门廊的窗户,恰好照亮他一半的脸庞,将那金子般的头发渲染得更加耀眼。 我很好奇他。 就像他好奇我。 我随意套了件碎花裙子,又一次忘记穿了鞋子就跑下楼。 母亲的声音还在身后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可我早就径直冲下了楼梯。脑子里全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和那一缕不驯的金发,脚下竟又一次忘了该穿上鞋子。 就在楼梯的拐角,我莽撞地转身,一心只想更快地奔向厨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个能让我从这令人窒息的紧张中透口气的地方。 却迎面撞进了一个带着冷冽气息的坚硬怀抱。 羊毛军装粗糙的质感瞬间贴上了我的脸颊,冰冷的金属纽扣和勋章硌得我生疼。一股淡淡的、属于陌生男性的凛冽气息,猛地将我包裹。 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显然也猝不及防。我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住的抽气。他大概正要去往书房,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些文件。在我们相撞的瞬间,他本能地,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扶住了我的肩膀,稳住了我踉跄的身形,也避免了更狼狈的碰撞。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他低垂的目光。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睫的颜色,比头发稍浅,像染了阳光的麦芒。那灰蓝色的瞳孔在近距离看更像笼罩着晨雾的海,深邃忧郁。他的眉头因这意外而微微蹙起,但其中似乎并无恼怒。 他手掌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裙衫,灼烫着我的肩头。 他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像被火烫到,恢复了那属于军人的刻板姿态。 “请原谅我的冒失,小姐。” 他的德语口音在说法语时,此刻听起来有些生硬,或许是因为这意外,或许不是。 我局促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仅衣衫不整,还行为莽撞。 “是我太匆忙了,先生。” 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有些羞赧。 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我的赤脚,又回到我的脸上。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身,为我让开了通路。 我差不多是逃也似地从他身边掠过,跑向厨房的方向。直到转过走廊,依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 肩头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时间对我而言很好打发。一眨眼就到了晚饭时间。按道理阿德勒先生会和我们共进晚餐,果然一到点他就来了。 我是最先来的,他后来。 母亲还在楼上忙活自己的事情,客厅里,一时间只有我和他,空气异常安静。 我并不敢开口说话。 长久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只有壁炉台上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难堪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觉得他或许也能听见。 终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在如此不安的时局下,还能保有共进晚餐的礼仪,是件幸事。” 他开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一个不至于冒犯,也不至于太过亲密的切入点。 然后,他看向我。 “我注意到,镇长和您的母亲,对您的称呼似乎并不完全一致。”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们有时叫您‘莎乐美’,有时……我似乎听到另一个音节优美的名字。或许冒昧,但我能否知道缘故?”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莎乐美……是我父亲取的名字。” 我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另一个名字,叫解白薇。是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为我取的。白薇,是她故乡的一种药材,解是我母亲婚前的姓。” “解白薇……”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中文想必是从未学过的,发音有些让我想笑——是的,很糟糕很蹩脚的发音,但我忍住了。 “很美的名字。” 他评价道,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 “那么,拥有这两个美丽名字的小姐,今年多大了?” 我笑了一下。 “不巧了,阿德勒先生,我前天刚过完十六岁生日,要是您早来几天说不上可以赶上我的生日。” 他似乎很惊讶,挑了挑眉毛。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巧合,方丹小姐。” 他稍作停顿。 “如果我说,我们共享同一个生日,并且,不多不少,我恰好比你年长十二岁。就在前天,我度过了我的二十八岁。”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该如何回应。壁炉台上的座钟滴答作响,填补着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啊哦,喔…!那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我一时间语无伦次。 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白薇?” 是母亲。 我立刻止住话头停止了这个话题。 “哦,是的,我在。” 母亲走到餐桌边,朝着阿德勒先生点点头表示晚上好,便入座开始了晚饭。 而我,低头看着瓷盘里金黄的烤苹果,心里却反复回响着那三个被他用生硬语调念出的汉字—— 解、白、薇。 第2章 Chapter2 一级恐惧 晚上。 走廊的光暗得让人昏昏欲睡,包括我也是。 母亲让我去她房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说。 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摩挲着一只首饰盒,那是我从未见过她拿出来的东西。镜子里映出她忧心忡忡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把门关上,白薇。” 她轻声说,声音有些疲惫。 我依言照做,房间内顿时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以及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她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她的双手冰凉,紧紧攥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汲取些力量。 “薇,我亲爱的孩子。” 她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许久。 “有些事,我本希望永远不必告诉你,或者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是关于你的父亲。” 她收回目光,重新凝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的家族……方丹家,并非纯粹的法国血统。你的奶奶,是个犹太人。” 我怔住了,仿佛有冰冷的雪水沿着脊椎缓缓淌下。 “犹太人……” 这个词在1940年的欧洲,在纳粹的铁蹄踏破法兰西的此刻,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身份。它是厄运的烙印,是死亡的宣判。 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是的,你父亲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连家族里知道的人都不多。你奶奶很早就改信了天主教,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本该是个被时间掩埋的过去。” “但现在不同了,白薇。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他们正在搜寻、登记……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犹太血脉,无论它隐藏得多深。” 她猛地将我拉近。 “所以,听着,我的孩子,你必须,必须离那个德国人远点!离克里斯托弗·阿德勒远点!” “他不是我们能够靠近,甚至不应该与之对视的人。你的好奇,你任何不恰当的关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在他面前,你必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普通,像墙纸上的花纹那样不惹人注意。你明白吗,薇?你的生命,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可能系于你的谨慎之上。” 我望着母亲因恐惧而苍白的脸,父亲那模糊而温暖的笑容在记忆中闪过,随即被“犹太人”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冰冷现实彻底覆盖。 原来,在我流淌的血液里,不仅仅有法兰西的浪漫和来自东方的神秘,还潜藏着一道足以将我们拖入深渊的被冠以罪恶的血统。而楼下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睛、与我共享生日的男人,他所代表的势力,正是这道血脉的追索者和终结者。 “我明白了,妈妈。” 我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母亲的话语让我喘不过气。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犹太人”三个字和克里斯托弗·阿德勒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复交织,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噩梦。 第二天清晨,我以探望好友多洛莉丝为由,逃离了那座如今令人窒息的房子。 母亲没有阻拦,只是用那双盛满忧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无声的吻。 通往巴黎城区的路途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战争的痕迹在这里愈发明显,街角张贴着德语的告示,穿着灰色军装的身影在曾经充满浪漫情调的街道上穿梭,像是不和谐的灰色音符。 多洛莉丝在荣军院区(7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打工。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咖啡和烤面包的温暖香气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一些我周身的寒意。店里人不多,几个熟客安静地读着报纸,留声机里播放着皮亚芙的歌声,咿咿呀呀地吟唱着战前那遥不可及的岁月。 “莎乐美!” 多洛莉丝一眼就看见了我,她围着白色的围裙,手里端着托盘,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她快步走过来,将我拉到角落里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 她压低声音。 “我听说你们家……也被征用了?” 我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多洛莉丝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她性格爽朗,家境普通,但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她面前,我无需伪装。 “是的,一个德**官,叫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我低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桌上铺着的红色格纹桌布。 多洛莉丝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上帝!他……他可怕吗?有没有为难你们?” 我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松开我肩膀时略显仓促的手。 “不,他……看起来很规矩。” 我顿了顿,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母亲那惊恐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我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多莉,我妈妈告诉我……我奶奶,是犹太人。” 多洛莉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手中的托盘差点滑落,我连忙用力抓住。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我们,才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因为刚才端着热咖啡而有些潮湿温热。 “莎乐美!你确定吗?这太危险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难以置信和惊惶。 “现在那些人在到处查这个!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那个住在你家的德国人!” “我知道……” 我感到一阵无力,将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让我离他远点,越远越好。可是多莉,他就住在那里,每天都会出现,我该怎么办?” 多洛莉丝紧紧握着我的手。 “听着,莎乐美,你妈妈是对的。你必须小心,像一只在猫身边走路的老鼠那样小心。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不要和他说话,如果他看你,你就低下头。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你的妈妈。” 她的话简单直接,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是的,保护。好奇、那些莫名的悸动,在生存面前,都显得如此奢侈和愚蠢。 “我明白。” 我抬起头,努力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我只是……需要听听你的话。” 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铃铛清脆作响。几个穿着德国空军制服的身影走了进来,谈笑声打破了店内原本略显沉闷的宁静。我和多洛莉丝同时瑟缩了一下,迅速分开了交握的手。 多洛莉丝立刻站起身,恢复了女招待应有的姿态,低声对我说。 “我得去忙了。莎乐美,记住我的话,一定!” 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走向那群德**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感**彩的笑容。 留声机里的皮亚芙还在唱着,歌声婉转,却再也无法让我感受到丝毫暖意。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巴黎街道。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 它存在于征用令和军靴踏过的声音里,更已经渗透进我的血脉。 与多洛莉丝的会面非但没能让我轻松,反而让心头的石头更加沉重。 离开咖啡馆时,皮亚芙的歌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带着不合时宜的凄婉。我不想那么早回到那座气氛凝重的房子,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塞纳河右岸,朝着相对安静,以富裕和文化气息著称的帕西区(16区)走去。 或许,只有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才能暂时涤荡那份萦绕不去的恐惧。 帕西区的街道比城中其他地方显得整洁些——毕竟是巴黎最干净的区之一。 战争的创伤似乎也被小心翼翼地掩藏在了那些古典雅致的建筑立面之后。 我常光顾的那家书店还在营业,橱窗里依旧摆放着精心挑选的新上书籍,只是旁边多了一张印着鹰徽和卐字符的官方通告,内容不言自明。 推开书店厚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内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位顾客在书架间默默浏览。 书店老板莫里亚克先生站在梯子上整理高处的书籍,听到铃声,他低头看见是我,灰白的动了动,随即露出温和却带着些许勉强的笑容。 “方丹小姐,下午好。” “下午好,莫里亚克先生。” 我轻声回应。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 有些区域明显空荡了许多,尤其是那些涉及政治、哲学或是被列为“堕落”文学的书籍。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轻轻扫过书脊。 我需要的或许不是某本特定的书,而是这个过程本身,是这种沉浸在人类智慧与想象构建的世界里,暂时忘却门外现实的感觉。 我抽出一本波德莱尔的诗集,又看到了本关于东方草本植物的图鉴,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和我的中文名字“白薇”。 我母亲的名字也是草药名,母亲叫“白芷”。 正当我犹豫着该选择哪一本时,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铜铃轻响。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帽子。 骷髅徽。 ……是党卫军的人。 我抱紧了怀里的书,心沉到了肚子里。 说真的,在这种时间遇到党卫军的人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是危险的。可命运就要这样折腾我这个可怜的女孩。 然后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怎么会在帕西区的书店?这和我映像中刻板的军人形象不符…莫不成他是跟踪我出来的?万一他偷听到我和多洛莉丝的聊天内容我可就完蛋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 他脱下军帽夹在臂下,他似乎没有立刻看到我,目光先是扫过整个书店,像是在评估环境,然后便径直走向了历史类书籍的区域。 我松了一口气,本能地侧身,将自己藏匿于两个高大的书架形成的阴影里。 他不是来跟踪我的就好,或许只是军务路过。 母亲和多洛莉丝的警告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躲开他,远离他。 我屏住呼吸,透过书册之间的缝隙,能窥见他的侧影。 不过,他也会来这样的地方?一个纳粹军官,在占领区的书店里,寻找什么?历史?还是其他?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波德莱尔诗集,书皮的硬角硌着掌心。我必须离开,在他发现我之前。 我缓缓移动脚步,试图从另个方向绕到柜台结账。 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但我没敢确认,只是加快了脚步。 走到柜台前,莫里亚克先生已经从梯子上下来。他接过我递出的诗集,沉默地为我包上棕色的厚纸。他的动作慢得出奇,仿佛在刻意拖延时间。 上帝啊!杀了我吧。 我将双手放在胸前做着祈祷。 就在他系好纸绳,我将硬币放在柜台上的那一刻,一个低沉、带着德语口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近得几乎让我惊跳起来。 “波德莱尔,《恶之花》。”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他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那本被包裹起来的诗集上。 “下午好,方丹小姐。” 我全身瞬间僵直。 第3章 Chapter3 上尉先生 “阿…阿德勒先生。” 我收起书,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不敢回头看他。 我的耶和华啊,耶稣啊,圣母玛利亚啊!命运女神啊!您们何苦为难一个这样可怜的女子? “我的军衔在国防军里应该是上尉,叫我上尉便好。” 他在我身后踱步,我能感受到他刀子一般的目光在我身上刮来刮去,仿佛他是厨子,而我是案板上的鱼,需要被剃光鱼鳞。 “您很害怕我吗?方丹小姐?” 他轻声问道,却比任何盖世太保的话更令我胆寒。 “上尉先生,我不知道您——” 我试图辩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回答我的问题。” 他提高了音量,这和他昨天示人的形象完全搭不着边。 书店里仅有的几位顾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兀的紧张气氛,纷纷低下头,或者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本,连莫里亚克先生也垂下了目光,默默擦拭着柜台。 “是……是的,上尉先生。”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他的追问更让人难熬。我仿佛能听到他军装布料因细微动作而摩擦发出的窸窣声,能想象到他灰蓝色的眼睛正如何审视着我僵直的背脊。 然后,他绕到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靠得很近,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但那种自上而下的、属于军人和征服者的姿态,依然让我感到无比渺小。 “为什么?” 他问,语气平静了些,却依旧让人感到害怕。 “因为我是一名德意志军官?还是因为你听到了某些关于我们如何对待法兰西,以及…某些特定人群的传闻?” “特定人群”这几个字被他用轻柔带上哄骗的语调说出,却又万弹齐发打中我脆弱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在那片灰蓝色的海洋里,我再也找不到丝毫晨雾的柔和。 母亲苍白的脸,多洛莉丝惊恐的眼神,还有那冰冷的“犹太人”三个字,在我脑海中疯狂叫嚣。 我想我即将要脱口而出一些愚蠢的、为自己辩白的话。 但残存的理智像一根细丝,勉强拉住了我。 我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我……我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尤其是军人打交道,上尉先生。” 我避重就轻,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单纯的羞怯和不安,而非有所隐瞒。 “战争……让每个人都有些紧张,不是吗?”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我,我想是在判断我话语中的真实性。 终于,他微微动了一下,盛气凌人的气质少了点。 “紧张。” 他重复了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嘲讽。他没有再追问。 “那么,我不打扰您了,方丹小姐。” 他微微颔首。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离开了书店。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声音清脆,却带着挥之不散的刺骨寒意。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我才感觉那扼住我呼吸的无形之手稍稍松开。双腿一阵发软,我不得不伸手扶住柜台边缘才能站稳。 “小姐,您还好吗?” 莫里亚克先生担忧地看着我,递过来一杯水。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只是将怀里那本《恶之花》抱得更紧。波德莱尔笔下那些颓废与罪恶的意象,此刻竟比不上现实万分之一的残酷。 他刚才的追问,是例行公事的威慑?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关于“特定人群”的暗示,是泛泛而谈,还是意有所指? 恐惧如同杀人的藤蔓,沿着我的脊椎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书店,怀里的《恶之花》像一块灼热的炭,紧贴着怦怦直跳的心口。 帕西区的街道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阿德勒上尉——我必须记住这个称谓——他那致命的审视,那句关于“特定人群”的暗示,如同鬼魅般在我脑海中盘旋。 回到那座如今变得陌生的家宅时,已是傍晚。 我放轻脚步,是屏着呼吸推开的大门,奢望着能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不必再面对那双蓝色的眼睛。 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戏弄我。 就在我踏上楼梯,准备快步上行时,一个身影从二楼的书房方向走了出来,恰好与我迎面相遇在楼梯口。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我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快从我的喉咙里跳出来了!我甚至怀疑他能听见我心跳的声音。 母亲惊恐的叮嘱在耳边尖啸,书店里他那冰冷的追问再次浮现。 我该低下头,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快速溜走吗?还是该勉强维持礼节,打个招呼然后逃离?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晰。 “方丹小姐。” 他称呼我的法文姓氏。 我的喉咙发涩,只能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似乎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目光在我紧抱着的、包裹着棕色厚纸的书本上停留了一瞬。 “波德莱尔。” 他再次念出这个名字。 “希望他的‘恶之花’,没有太过扰乱一位年轻小姐的心绪。” 这话语本身带着文学评论的意味,但由他说出,在这个情境下,却充满了审判般的意味。 是讽刺?是警告?还是仅仅是一句客套? 我无从分辨。 他并没有等待我的回应,只是侧了侧身,为我让出了通往楼上的通道。一个绅士般无可指摘的姿态。 “请。” 他简单地说。 我贴着一侧墙壁,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直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才敢大口喘息。 那一夜,睡眠成了一场漫长的刑罚。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最终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赤着脚,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 走廊的墙壁是家里熟悉的鸢尾花壁纸,但那些花朵却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身后,规律而沉重的马靴声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嗒,嗒,嗒……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我一直在跑,一直再在跑。 直到在梦中筋疲力尽。 可那马靴声越来越近,仿佛我无法逃脱这场噩梦,我注定要被杀死。我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我。 马靴声停了。 随后我听到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似乎要在我的体内炸开。 窗外,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离黎明尚远。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双肩,指甲掐入臂膀,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现实之中。 恐惧,那杀人的藤蔓,不仅缠绕着我的脖颈,此刻更仿佛扎根进了我的骨髓里。 我再也无法入睡,只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那规律的马靴声,真的在走廊尽头响起。 第二天早上,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黑眼圈。 自从惊醒后,我便再也没入睡,而是就那样看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整晚,直到窗外传来鸟鸣,天空的角落变成蓝色。 我在厨房搅拌着麦片。 马靴声。 我又回想起了那场骇人的梦。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的目光在厨房内扫过,掠过正在灶台前忙碌、背影瞬间僵硬的母亲,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碗里那团糊状的麦片。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像无形的探针,试图刺探我内心的惊惶。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向咖啡壶,母亲默默地向旁边让开了一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边缘。 厨房里只剩下咖啡注入杯中的声音,以及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压迫感。 他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离开。空气死般寂静,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方丹小姐。”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却让我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我不得不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您似乎没有休息好。” 他陈述道,目光掠过我眼下的青黑。 我有些发不出声音,最后支支吾吾道。 “……还好,上尉先生。” 他微微颔首,呷了一口咖啡。 “夜晚有时确实漫长。” 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扫过我苍白的脸。 “尤其是当心中有所挂碍的时候。” 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他是否看穿了我的恐惧,看穿了我那源自血脉的秘密? 母亲在一旁屏住了呼吸。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勺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尽管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一句随口的评论。他转身,马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厨房。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猛地松懈下来。碗里的麦片已经彻底凉透,凝结成令人毫无食欲的一团。 我回想着他最后那句话。 挂碍? 我的挂碍,就是您啊,阿德勒上尉。您和您所代表的那把,悬在我们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里斯利剑。 噩梦,从未结束。 它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上演。 [化了]好累,让我吐槽一下好不好这两天写小说写得作息颠三倒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3 上尉先生 第4章 Chapter4 无所遁逃 我不该一个人出门的,更不该愚蠢地走这该死的小巷子。 因为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正跟着我。从我六点洗漱打扮开始那双眼睛便无处不在。 我下楼时,他也假装刚起床,开始洗漱。 我泡咖啡和麦片的时候,我看得到,他就站在厨房的帘子后面,那抹灰色太刺眼了,我怎么敢忽视? 出门时我看到了他也要出门,我原本以为他是要去总部办事,或者和我顺路。 可是……越走约不对劲。 过了三四个街口,他仍然像狗皮膏药那样粘着我,仿佛他是我的影子。 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我的全身。 我加快了脚步,小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这条我知道的连接着两条主路的小巷,奢望能借此摆脱。 巷子又窄又深,两旁是高耸斑驳的砖墙,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烂的酸气。我的皮鞋踩在坑洼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然后,那另一道沉稳的、属于马靴的脚步声,也清晰地跟了进来。 我的心跳像是要停止了。 我猛地回头——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就站在巷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模糊,堵死了唯一的出口。他不再掩饰,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视线虎视眈眈地锁住我,像是饥肠辘辘的狼在看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羊。 我转身想跑向巷子的另一端,却发现那尽头是堵无法逾越的墙。 居然是死胡同。 绝望瞬间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哒,哒,哒…… 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的脸逐渐从阴影中浮现。 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的是什么。 那不是母亲父亲教过我的东西,不像我从书本里学过的任何一个词,它像渴望,又像祈求。 可这些词都不再正确。 我想,这或许就是—— **。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刮胡水味,冰冷而陌生。 我想他有六英尺左右,甚至更高。(186cm )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投下的阴影将我彻底吞噬。 冰冷的砖墙硌着我的脊背,无路可退。 这不是我认知里的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不是那个严谨的军官,而是一个剥去了部分伪装,流露出本能的男人。 “害怕我吗?薇。” 他低声问,用的是母亲故乡赋予我的那个名字,那个只属于最亲密之人的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却沾染了**的色彩。 我浑身僵硬,想否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抬起手,没有触碰我,只是用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我耳际的一缕乱发。 “您为何逃窜呢?”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梦魇中的絮语。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我面前奔跑……难道不知道,这只会让猎手更加……”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角。 “……兴奋。” 最后一个词语落下,如同最终判决。 然后,他俯下了头。 那片阴影彻底覆盖下来。 他唇是微凉的。 我想他或许是情场老手?他知道怎样让一个女孩羞涩,如何在他的吻下彻底沦陷。 我应该是哭了,因为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占据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他掰过我略微侧过的脸,用那头金子般的头发蹭了蹭我的脸颊,在换气的过程里呼唤着我的名字。 有时是“薇”。 有时是“莎乐美”。 我无处可逃。 可此刻我只感觉…… 我不是莎乐美,也不是解白薇。 而是他目光下的猎物。 在未来,我或许还有个更加不堪,但也更加“响亮”的名字。 德国上尉的女人。 他的唇短暂离开,给了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但那双翻涌着**与某种更深沉东西的灰蓝色眼睛,依旧牢牢锁着我,不容我逃离分毫。 “为什么……”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是我……阿德勒上尉?”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没有离开我的脸颊,他擦了擦我的眼泪。 “为什么?” 他重复,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或者说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从你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赤着脚,像只受惊却故作镇定的小动物站在楼梯上那一刻起,你就该问这个问题了,莎乐美。” 我才发觉,他是个强势的男人。 “你以为那是什么?偶然?巧合?” 他逼近一步。 “我看着你,在那片混乱中,你站在那里,头发乱糟糟,眼睛里却有不属于这个肮脏时代的东西。一种让我想立刻摧毁,又想拼命抓住的东西。” “我握着剑柄的手指松开了,不是吗?” 他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那双眼睛依旧没有放过我,那滚烫的视线将我灼伤。 “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一个我无法忽视的、美丽的麻烦。一个让我想起战争之外还存在其他东西的幻觉。” 他抬起另一只手,撑在我耳侧的墙壁上,彻底将我困在他的领地之内。 “你说你害怕我?”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唇瓣。 “你当然应该害怕。因为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打算放过你。不是以德**官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从湿润的眼睛到微微颤抖的唇。 “你问我为什么是你?” “因为是你站在了那里。因为是你让我在那一刻忘记了职责,只记得自己还是个会被美丽和脆弱打动的男人。因为你的恐惧,你的挣扎,你试图逃离我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最烈的酒,让我只想更深入地品尝。” 他的额头抵上我的额头。 “所以,别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了,薇,或者莎乐美……无论你叫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从你闯入我视线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属于我。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征询。” “这是注定。” 我有些衣衫不整地走出小巷子,阿德勒整了整衣领继续跟着我。 “您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为何还不离去,上尉。”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去往书店的路上,阿德勒紧紧跟着我,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贴着我的。 “叫我克里斯托弗。” 他微微弯腰在我耳边说道。 就这样,我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一前一后——几乎可以说是并肩,但他始终落后半步,以一种占有的姿态紧随——走进了那家帕西区的书店。 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 书店里依旧安静,莫里亚克先生抬头看到我们——看到我微红的眼眶、略显凌乱的头发,以及身后那位存在感极强的德国上尉——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随即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目整理。 我能感觉到店内其他零星顾客投来的目光,好奇、畏惧、或是隐含的鄙夷,像细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我差不多能想象出他们在想什么:看啊,那个和德**官纠缠不清的法国姑娘。 克里斯托弗——我必须在内心如此称呼他了。 他似乎完全无视了这些目光。他的注意力只在我身上,那种专注带着可怕的排他性。 我径直走向文学区,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让书本暂时充当我的屏障。他却不容我逃避,跟了过来,就那样站在我旁边,目光扫过书架,仿佛在陪我挑选。 “还想找波德莱尔?” 他低声问。 上帝!瞧瞧!多无辜的语气!仿佛刚才在小巷里那个强势掠夺的人不是他! 我没有回答,视线无意识地扫过一排书脊,却连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干扰源,搅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他随手抽出一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德文原版。 “或许你可以试试这个,” 他将书递到我面前,仿佛他是我的家庭教师。 “比起法兰西的颓废,德意志的浪漫同样深刻。” 我没有接。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他并不在意我的抗拒,反而向前一步,将我逼退到书架与他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里,重复着类似在小巷中的压迫感。 但是这次,在公共场合,更加隐秘,也更加令人难堪。 “拿着,薇。” 他命令道。 或者,你需要我在这里,再次提醒你谁说了算?”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 屈辱和羞耻席卷了我。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间安静的书店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完全可能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该死的疯子。 我无奈,只得颤着手接过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 他满意地微微勾了下嘴角。 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从我刚才看过的那排书架上,抽出了那本我原本想拿的东方草本图鉴——那本让我想起“白薇”的书。 “这个,也不错。” 他将那本图鉴也放在我手里。 我抱着两本截然不同的书。 一本代表他的意志,一本牵连我的根源,感觉它们沉重得像两块烙铁。 “现在——” 他直起身。 “我们去结账。” 他这不是提议,是宣告。 他要把他的印记,连同他允许我保留的那点微末的自我,一起买下来,钉在我的生命里,我的血液里。 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跟在他身后走向柜台。莫里亚克先生沉默地为我们结账,甚至不敢抬头多看我们一眼。克里斯托弗付了钱,然后将两本书都塞进我的手里。 “走吧。” “我送你回去。” 走出书店,阳光依旧,我却觉得周身冰冷。他走在我身侧,不再是紧贴,但那无形的绞索已经牢牢套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抱着书,指尖冰凉。一本歌德,一本草木图鉴。 一个是他的世界,一个是我残存的根。 离家越近,脚步越是沉重。 我该如何面对母亲?如何解释我与他的同行?如何掩饰我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和可能残留在眉眼间的狼狈?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我们刚推开家门,母亲的身影便立刻从客厅里闪了出来。她显然一直在等待。她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我全身——掠过我可能尚未完全抚平的裙摆,我微肿的嘴唇,我躲闪的眼神,最后,落在我怀里那两本格格不入的书上,以及……我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但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属于女主人的礼貌。 “薇,你回来了。阿德勒上尉,你们……这是一起出去了?” 她的问题看似平常,但那怀疑而紧张而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不许我有丝毫的隐瞒。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小巷里那些混乱、强势、令人窒息的画面再次涌现,混合着书籍的油墨味、他刮胡水的冷香、以及砖墙的潮湿霉味。 我张了张嘴,却感觉声音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克里斯托弗上前半步,微微颔首。 “方丹夫人,” 他的视线扫过我,随后看向我母亲。 “只是在街上偶遇了方丹小姐,顺路一起回来而已。” 母亲的目光立刻回到我脸上。 “哦?是吗,莎乐美?” 她呼唤着我的法文名字,像是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份。 所有的委屈、恐惧、屈辱,在此刻将我淹没。我想扑进母亲怀里,哭诉一切,寻求庇护。 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出真相,只会带来更无法预料的灾难。 那个关于血脉的秘密,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头顶,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执剑者之一。 “是的,妈妈。什么都没发生。”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 它否定了小巷里的纠缠,否定了书店里的压迫,否定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将那个危险的秘密,连同刚刚发生的逾矩,一起埋进了沉默的深渊。 我说谎了。 对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用最苍白无力的语言,掩盖了正在侵蚀我的风暴。 母亲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我低垂的头顶,充满了不信任和更深沉的忧虑。 她不会相信的,我知道。但她同样明白,有些真相,无法在此时此地被揭开。 克里斯托弗没有再开口,他似乎很满意我的“配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们母女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打扰了。”便转身回他的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空气凝固,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我始终不敢抬头看她,抱着那两本如同罪证的书,快步走向楼梯,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的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 “白薇。” 她用的是我的中文名。 我僵在原地,背对着她,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缠绕在我的脊背上。 她没有立刻说什么。 过了几秒,她才开口。 “晚上,来我房间。”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我感到沉重和不安。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应。 我知道,这是山雨欲来。 [摆手][摆手][摆手]听着《Hush》(音乐)写的,很有手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4 无所遁逃 第6章 Chapter6 我在堕落 天色刚刚擦黑,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却异常急促的敲门声,不是正门,是通往后面小花园那扇不常使用的侧门。母亲正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餐,听到声音,她浑身一颤,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 她与我对视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她对我做了一个绝对安静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向侧门,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贴着门板,用气声问道。 “谁?” 门外传来不成调的女声,说的是带着口音的法语。 “伊丽莎白……是我,蕾切尔……” 母亲脸色骤变,猛地打开了门。 那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那是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裹着一条破旧的深色头巾,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身上穿着不合时节的厚外套,却依然能看出她在瑟瑟发抖。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伊丽莎白……救救我……他们、他们在抓人……把我丈夫带走了……我无处可去了……” 蕾切尔语无伦次,泪水混着污渍划过脸颊,她抓住母亲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认得她,蕾切尔·布卢姆,是母亲多年前就认识的朋友,一位温和的钢琴教师。我记得她有一个同样温和的丈夫,是个钟表匠。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们是犹太人。 母亲迅速关上门并反锁,脸色并不比蕾切尔好看多少。她紧紧捂住蕾切尔的嘴,阻止她发出更多声响,眼神紧张地扫过厨房窗户和通往客厅的门廊,确认没有任何异状。 “嘘——蕾切尔,安静!听着!” 母亲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在这里,那个德**官,就住在楼上!” 蕾切尔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母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做出了决定。 “跟我来,快!” 她拉起虚脱的蕾切尔,示意我跟上。 我们屏住呼吸,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储藏室门口。母亲挪开堆放在角落的几个空木箱,露出了地板上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地板融为一体的活板门。 这是房子早年建造时留下的用于储藏酒类的小地窖,非常狭小,后来几乎被遗忘。 母亲费力地拉开活板门。腐木气息扑面而来。下面是一片漆黑。 “下去,蕾切尔,躲在里面。绝对,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无论听到什么!” 母亲的声音严厉,但我知道,那里面包裹着怎样巨大的风险和不忍。 蕾切尔没有任何犹豫,滚落了下去。母亲迅速将她的那个小布包也塞给她,然后合上了活板门,我和她一起,费力地将那些空木箱重新挪回原处,掩盖住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母亲靠在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她看向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薇。” 她抓住我的肩膀。 “你看到了,你也参与了。从现在起,忘记你看到的一切。无论在房子里,还是在那个男人面前,都要表现得和往常一样。蕾切尔不存在,明白吗?她的生命,我们的生命,都系于此。” 我重重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如同毒液,瞬间浸透了我的四肢。 我们藏起了一个犹太人。 而在我们头顶,仅仅隔着一层地板和一个天花板,住着一个纳粹上尉。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第二天清晨。 我依旧一夜未眠。 母亲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她的眼下有着比我更浓重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她的眼神却时刻留意着楼梯方向的动静。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寡淡无味的麦片粥,味同嚼蜡。 我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延伸到了脚下那块地板——那个阴暗、狭窄,此刻却承载着性命的地下空间。蕾切尔阿姨还好吗?她是否发出了声响?她是否……还活着?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踩在我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走进了餐厅。 “早安,方丹夫人,方丹小姐。”他微微颔首。 “早安,阿德勒上尉。” 看得出来母亲说话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但被她完美的礼仪掩盖了过去。 他在我对面落座,女佣为他端上早餐,他礼貌地道谢,然后开始用餐。 餐桌上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刀叉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翻阅随身带来的一份德文报纸时,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这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们三人之间,越收越紧。 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紧张,我也能感觉到阿德勒那看似专注于报纸,实则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这异样的沉默?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突然,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目光转向母亲。 “方丹夫人。” 他开口。 “昨晚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您注意到了吗?” 我的心里一惊。母亲握着咖啡杯的手紧了紧,但她脸上的表情却维持着那副人畜无害的困惑。 “声响?” 她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 “或许是风刮过窗户,或者是野猫跑过屋顶?近来夜里总是不太安静,上尉先生,您知道的。”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声音甚至带着被打扰睡眠后的疲惫。 阿德勒的目光在母亲脸上停留了几秒,那蓝色的眼眸像大西洋的海水,深邃无情,却看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我身上。 我立刻低下头,盯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麦片粥,感觉自己像个正在被审讯的囚犯,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出卖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没有再追问,重新拿起了报纸。 家中窒息的空气让我没有义务待下去,我又去了书店。 或许只有沉浸在油墨和纸张的世界里,我才能暂时忘却脚下隐藏的秘密和那个无处不在的男人。 然而,我早该知道,在这被阴影笼罩的生活里,纯粹的逃避只是天真又可怜的奢望。 就在我穿梭于书架之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本据说描绘了战争另一面的《西线无战事》时,来自地狱的声音却在白日里出现。 “在找什么书,莎乐美?”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就站在那里,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军装领口处的金属徽记。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跟了我多久?他像一道灰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却总能捕捉到我的踪迹。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只是一个随口的询问。但我知道,这绝不是偶然。 《西线无战事》——一本由德国作家撰写、描绘战争残酷、后来在德国本土被禁的书!如果让他知道我在找这个……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像是打了结。 “我……只是随便看看。” 我垂下眼睑,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随便看看?” 他重复着我的话,好像并不相信。 他微微偏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玩味。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逼近,只是开始缓慢地踱步,以我为中心,像一头审视猎物的豹子,不疾不徐地绕行。 马靴踏在书店老旧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但这寂静中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恐惧害怕到极致而有些衰弱的神经节拍上。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平静的注视,而是有了审讯犯人般的怀疑和杀气,从我的双手,游移到我不自觉抿紧的嘴唇,再落回我因紧张而低垂却试图强装镇定的脸上。 他围着我走了一圈。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剃须水和皂角的味道,此刻却如同毒药般侵蚀着我的感官。 “随便看看……” 他再次重复这三个单词。 “在如此敏感的时期,一位像您这样出身良好的小姐,会‘随便’在**区附近徘徊?” 我的心凉了半截。 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我刚才目光流连的方向! 他围着我走了第二圈。 他的视线扫过我刚才无意间用手拂过的书架,那里确实摆放着一些可能被视为“不合时宜”的文学作品。 “你的眼神,莎乐美,可不像是在寻找波德莱尔或者歌德时的模样。” 他停在我身侧,一只手撑在我身侧,动作暧昧不清,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里面有急切,有渴望。你在渴望读到什么?读到那些被禁止的真相?读到对帝国的诋毁?” “不!不是的!” 我脱口而出引得远处一个正在选书的顾客侧目,但对方一接触到阿德勒那灰色的背影,便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去。 “哦?” 他正面对着我,彻底挡住了我可能逃离的路线,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那是什么?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书?”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但那双眼睛里的压力却如同实质,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落。 撒谎?在他这般要人命的审视下,拙劣的谎言只会让情况更糟。 说实话?承认我在寻找那本《西线无战事》,无异于将自己和母亲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我的沉默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恐惧让你沉默,是吗?”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 “还是说,你寻找的东西本身,就是你的另一个秘密?” “另一个秘密”。 他是在指书店里的追问?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关于地下室?关于蕾切尔? 恐慌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在他面前,我仿佛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书店老板莫里亚克先生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远远地、小心翼翼地开口。 “上尉先生,您是否需要……” 阿德勒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极其简短的制止手势。莫里亚克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断了喉咙。 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等待着我的回答,或者,等待着我的崩溃。 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度过眼前的危机。 就在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绝望时刻,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忽然动了。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 他猛地向前半步,那只原本撑在书架上的手瞬间扣住了我的后颈,另只手则攥住了我试图推开他的手腕,将我的反抗扼杀在萌芽中。 “唔!” 我所有的惊呼和恐惧都被堵了回去。 他俯身,再一次吻了我。 他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我的感官,那冰冷的剃须水味,那些气息如同最烈的酒,呛得我头晕目眩。 我僵硬地被他禁锢在书架和他的身体之间,我还能听到他近在咫尺且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我徒劳地挣扎了一下,手腕被他攥得更紧。 时间仿佛在这此刻变得粘稠而漫长。远处,莫里亚克先生和其他顾客想必早已惊恐地别开脸,或者悄然逃离。在这寂静的书店里,只有我们两人,以及这令人窒息充满权力不对等的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唇瓣分离时,带起一丝暧昧的银丝。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微微喘息着,灰蓝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他掰过我的头,强迫我看着他。 “现在。” “你不需要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了。”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因为从此刻起,你只需要寻找我允许你寻找的东西。” 我并没有犯过罪。我不曾向神撒谎,不曾玷污圣堂,不曾心机恶毒,不曾堕落…… 可如今,我感到我在下坠,我在堕落。 我无处可逃。 我是土狗我爱看强取豪夺[好运莲莲][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 我在堕落 第5章 Chapter5 万箭穿心 看母亲的眼神,她肯定已经猜到了一切。 “你和他一块出门了。” 她背对着我,似乎是在看书。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母亲手中书页边缘被她无意识捻动的细微声响。她没有回头,那句话却像一块冰,直直砸在我心上。 “你和他一块出门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裙边,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被我藏在枕头底下,但它带来的灼烧感却挥之不去。我知道,任何掩饰在母亲此刻的洞悉面前都苍白无力。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水位,淹没到我的喉咙。 我终于无法再承受这令人窒息的重量。 “是……” 我的苦笑两声。说出来这些,仿佛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是…他是跟着我出去的。”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 “妈妈。” 我抬起头,尽管她背对着我,泪水还是模糊了视线。 “他……他好像……看上我了。” 最后几个字轻如蚊蚋,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承认这一点,如同承认我们正被无法抗拒的洪流卷向深渊。 母亲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停住。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惊骇,却又像她早有预料。 她几步走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 “听着,白薇!你给我听清楚!” “我不管他是什么眼神,做了什么!你可以怕他,可以虚与委蛇,甚至可以为了活下去被迫顺从他!” 她黑色的瞳仁死死盯着我的双眼,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我的骨头里。 “但是,不要走心!绝对不要爱上他!” “他是德**官!是占领我们家园的人!他的手下可能就有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他们正在追查像你奶奶那样的人!他对你的‘看上’,是这世上最毒的药,最利的刃!” 她猛地摇晃了我一下,试图震醒我可能存在的任何糊涂念头。 “一旦你对他动了心,你就完了!我们可能都完了!你明白吗?!” 母亲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别被他那些表象迷惑,薇……我的孩子……在那身军装下面,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血和铁。他可以今天对你说尽甜言蜜语,明天就把我们送进集中营!这种故事,在欧洲这片土地上,还少吗?!” 她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保护好你的心,比保护好你的身体更重要……无论如何,不要爱上他……答应我……” 我感到阵阵无力。那无力感攀上了我的心头,掐住我的咽喉,钻入我的脑海,让我不得安生。 我仿佛万箭穿心。 又是一夜无眠。 再次彻底清醒过来,我已坐在花园冰凉的石凳上,看着一只蝴蝶在花丛间蹁跹,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这片刻虚假的宁静里。 然而,那熟悉的脚步声还是打破了寂静。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停在我身侧不远处,他没有穿常服,军装与这生机勃勃的花园格格不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我身上,审视打量着我。 “早晨凉爽,适合阅读。” 他忽然开口。 “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还合心意吗?” 我沉默着,手指揪弄着裙边的流苏。 他也不在意我的沉默,踱步到一丛开得最盛的玫瑰前,伸手,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丝绒般的花瓣。 “玫瑰很美,但也带着刺。”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就像一些故事里的女人,美丽,却危险。” 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再次看向我。 “比如,与您同名的那个莎乐美。” 莎乐美。 七重纱舞。 他向我走近两步。 “王尔德的《莎乐美》。” 他缓缓说道,笑意盎然,像是只是在讨论一个文学话题。 “一个执着的公主,为了得到施洗约翰的一个吻,不惜用舞蹈换取他的头颅。” “那么,告诉我,莎乐美。” 他停在我面前,微微俯身。 “在你这出戏里——” 他像是要蛊惑我。 “我,会是你的施洗约翰,还是希律王?” 啊…他想必是想蛊惑我说出那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施洗约翰,是她不顾一切渴望得到,最终却亲手毁灭的“爱欲对象”。 希律王,是那个赋予她权力,纵容她的**,最终也因她而陷入混乱与恐惧的“统治者”。 这问题本身就是陷阱。无论我回答什么,似乎都意味着我承认了我们之间这扭曲的关系,承认了那存在于他臆想中、由他主导的戏码。 他不仅在审视我,他似乎也在定位他自己。 在我这“莎乐美”的故事里,他究竟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猛地抬起头。他站在玫瑰丛旁,眼睛里是玩味般的笑意,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像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之上。 莎乐美。七重纱舞。用舞蹈换取爱欲对象的头颅。 “我不是她。” 我试图在这言语的陷阱边缘站稳脚跟。 “我也不会跳那种舞。” 他笑了一声,仿佛我的反驳早在他意料之中。 “是吗?” 他语调轻扬。 “可你已经在跳了,莎乐美。从你赤着脚站在楼梯上,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时候开始……你的舞蹈就开始了。” “你每一个惊慌的眼神,每一次试图逃离的脚步,甚至此刻你强装的镇定……” 他微微俯身,如同魔鬼的絮语。 “都是在我面前展开的,一重又一重,诱人深入的面纱。” 又来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像故事中的梅菲斯特那样蛊惑我。 我被他话语中那**裸将我的恐惧和抗拒都曲解为引诱的意图所震撼。 “至于我。”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全权是掌控者才有的傲慢姿态。 “我既不是那个拒绝你、最终身首异处的先知约翰……” 他顿了顿,挑了挑眉毛。 “也不是那个被你迷惑、昏聩愚蠢的希律王。” “我是为你搭起舞台的人,莎乐美。是坐在唯一包厢里的观众,也是……” 他声音放缓。 “最终决定这出戏何时落幕,以及以何种方式落幕的人。” 他抬起手,摩挲着我的下颌。 我的直觉告诉我,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绝不真的爱我。 他只是爱上了征服猎物的过程,只是爱上了掌控一切的愉悦,只是爱上了居高临下的快感,只是爱上了“莎乐美”这个名字。 他收回手,仿佛刚才那个近乎狎昵的动作只是我的幻觉。 “所以,不必急于告诉我答案。” “我期待你最耀眼完美的舞姿,莎乐美。” 说完,他不再停留,留下我一个人僵坐在石凳上,周身冰凉。 我是莎乐美,而他做着希律王,却想成为我的施洗约翰。 [闭嘴]水水的很安心,这里有伏笔和典故哦 以后男主的形象就是希律王和施洗约翰的结合体——一面昏聩暴戾一面又是“爱欲”的对象,即使白薇(莎乐美)并不爱他,但他妄想白薇也能像故事里的莎乐美公主那样病态地爱他……[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5 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