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走科考这条歪路啊》 第1章 好心办坏事,倒霉! 秋闱一过,天气就逐渐转凉了。 秦伯呈路上带来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他作了几幅字画,和横墨拿到街上去卖,可等了半天,一幅画也没卖出去。 他等的有些饿了,又无聊得很,就去街上闲逛,这春熙路果然是江陵府最繁华的街道,一路上小贩叫卖声清脆悠长,此起彼伏,个个儿叫人看花眼。 他停驻在一间饼子铺前,踟蹰着要不要买。这时“扑通”一声,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被人丢在地上。 秦伯呈扭头看去,一群穿着光鲜的公子小姐围了一圈,一侧的轿撵写着“廖”字的名号。 他们把乞丐围在中间,其中一个身着蓝色衣裳的俏公子撸起袖子正要上去揍他。 秦伯呈不由得心生怜悯,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人,却只看这乞丐被人欺负不敢吱声,难道这就是江陵城的风度吗? 他忍不住上前制止:“公子且慢!” 廖策光看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他的仆从着急地开口斥道:“你这穷书生,多管什么闲事。我们小爵爷要教训人,轮的着你插手?”说完看了眼那被称为小爵爷的公子,神气凛然地对秦伯呈冷哼一声。 秦伯呈听着有些生气,却碍着身份不能说什么,硬着脖颈试图讲道理:“你们一行这么多人,怎能这么欺负一个乞丐,难道你们还有理么?” “我们有没有理,这位公子倒不如听他自己讲讲,他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秦伯呈话刚说完,那小爵爷就开了尊口,眉宇间满是狂放,听得他气势又弱了几分。 “再者,公子连买一块饼子都思虑再三,现在却来管我的闲事,倒是叫本公子刮目相看。” 一旁围观的群众原本还想拍手叫好,再一听廖策光的话,立马作鸟兽散了。 “我……你!”听他言语间满是揶揄,秦伯呈窝窝囊囊地憋了一口气,只好先蹲下扶起那乞丐,“你怎么样?” 问过他好,后又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乞丐”垂着头,哆哆嗦嗦地,躲闪着不敢看他,又小声哀嚎着不敢言。 正要同情,那仆从又抢了话权:“切,他当然不敢说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乞丐,这就是个好色贪财的赌鬼!这回倒好,贪到咱家小姐头上来了,看我家公子不扒掉他一层皮!” 说完,又满面得意的样子。这下叫秦伯呈真是出糗了。 这人绰号痞子张,平时做事不靠谱,最好赌钱,没钱了就搞些小偷小摸的,要是碰到是个女人就顺便揩个油。今天刚巧输了钱,正愁没钱填饱肚子,迎面碰到这些少爷小姐逛街市,于是乎小眼珠子滴溜一转,没忍住手痒,悄摸下了手,偷了钱不说,还想上手往她腰肢儿上摸了一把,正正好被人逮住。 这痞子眼看没了出路,只跪地连连磕头求饶。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冒犯的是廖家小姐,一时迷了心窍才——啊!” 廖策光上前狠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闭嘴!登徒子胆敢!” 总算知晓了事情原委,秦伯呈再也没脸皮子说下去,鞠躬向一行人赔罪。 “无事,不知者不罪。”那廖小姐开口,竟是温文尔雅的女子,言语间的客气给他留足了体面,“也要多谢这位公子肯直言发话,否则我们要被误以为是恃强凌弱了。” 她微微笑着,秦伯呈虽是惶恐不已,旁边的一行人却很是不爽,尤其是廖策光,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着什么。 怕人听到一样,随后他又欲盖弥彰地大声嚷嚷:“喂!我是说你小子!买你的饼去吧,马上人家要收摊了。” 顺便再附赠一道冷傲的哼声,双手揽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掠过。 一行人随后紧跟过去,秦伯呈听着一声又一声冷哼,隐隐头疼。 人群外,有一道身影向他奔来,扬着手冲他喊:“少爷!” “少爷你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我等好久了。”原来是横墨,等半天不见人回来坐不住也跑了过来,见这边人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跑过来大口喘着气,“少爷你没事吧,刚刚怎么了?” “我…” 他刚要说话,横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毫发无伤,就紧接着又说道:“先不说这些,少爷,那边有个公子,求少爷帮忙写封信,酬劳给一锭银子呢。” 于是秦伯呈见到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拉走了。 另一边,廖岳瑜正教育着那桀骜不驯的小爵爷,什么出门在外行事莫张狂啦,什么要与人为善啦,反正廖策光也是插不上一句嘴。 秦伯呈接了写信的活儿,美滋滋收下了这好不容易开张的一锭银,拿去钱庄换了两贯钱,先买了五斗米,四斤麵,又差人送到家门口去,一番下来,又不剩不多少钱了。 秦伯呈原本家在江陵府下辖的莫(mù)县,也是富甲一方的人家,此番是来城里赴秋闱,特意赁了间屋子。 屋子坐落在城东边儿的花明巷,那里往来稀少,虽说是旧了些,但好在是个小庭院,院外约莫二三里有一方赏花园,景色好,这地段也不嘈杂,适合读书人住,据说周遭住了不少文人墨客。 邸店的伙计说,这房子放在市面上租不出去,便宜点儿按每月十银子赁给了他,秦伯呈哪懂这些,被忽悠着赶紧赁了一年。 后来打听附近的人说,那伙计对来往的赁客都是这般说辞。 回到家,新雇来的厨子已经在做饭了,横墨安置好东西便开始研墨,秦伯呈自小养成的习惯,每日傍晚都要作一副画,或写一幅字,每月都能留下厚厚一沓,横墨每一张都好好收着。 来京数十日,秦伯呈将景色已经画无可画,今日实在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忽然想到傍晚遇到的那几人,问横墨:“廖家有个小爵爷,你知道不知道?” “少爷问这做什么?”横墨压上镇纸,有些疑惑,“自然是知道的,江陵城庆昌伯爵府廖家,家主廖彦青,当今圣君唯一一个亲封的伯爵,膝下育一女一儿,那小姐我倒不知,只知小儿子叫廖策光,可是声名在外呢。” 好一个“声名在外”,秦伯呈心里有了数。 “你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夸奖。” 横墨嘴角憋着笑,驳道:“本就如此。” 江陵府大街小巷谁人不知这廖家小公子,可是个活脱脱的纨绔。 不过可没有人知道,纵使在外头是那么声名大噪,在家里也只有受姐姐的训教的份儿—— “说好了,今日外出陪我采买,你我二人便够了,怎的浩浩荡荡一行人不说,竟把那周文定也叫来了,你明知我不喜他。”刚和一行人分道扬镳,廖岳瑜便忍不住数落自家弟弟。 “我…是他自己要跟来的,你知道的,他本来就好就跟个臭虫似的粘着我…”方才傲气十足的小爵爷,现在像只战败的公鸡,冠还傲然挺立着,气势却败了下来。 廖岳瑜恨铁不成钢,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家伙野心不小,总之离他远点就是了。” “再说,你都多大了?再过几个月你就及冠了,还不长点心眼儿。” 廖策光心虚地笑了笑。 要说这纨绔,论周文定第二,那整个江陵城绝无第一了。 想起他当初言语轻佻地向她求娶,廖岳瑜就厌烦得不行。 “就算天底下好儿郎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他!” 看姐姐实在愤懑,廖策光眼下只好先认错。 “都是弟弟的不是,我早知他是居心叵测却不阻拦,有愧于阿姐的教导。” “好啦阿姐,原谅我吧。”廖策光上前殷勤地给她揉肩,“今晚吃什么?我都要饿死了!” 谄媚的样子看得廖岳瑜禁不住笑。“今晚吃羊方藏鱼,东厨从北边儿新学来的菜,届时尝尝鲜。” “好嘞!”廖策光呵呵笑着,俩人并肩廊上走。 “今日你倒是挺威风,长大啦。” “哪里哪里,我不过借着长姐的威风而已。” …… 入夜。 饭桌上一家人言笑晏晏,最后廖母周氏突然提到城东老宅的事儿。 “咱家旧宅闲置了七八年了,前日听邸店的伙计来信儿说已经赁出去了,此事你可知晓?” 廖岳瑜今年开始学着执掌中馈,这事儿她有所了解,应到:“是的母亲,已经赁出去了,前日那伙计送赁银来,说那租户定了一年,我想着老宅年久失修,正准备差人去把屋子修缮一遍呢。” 廖彦青点头,对她的安排很满意,一字一叹道: “乐之长大了。” 周氏也深表欣慰:“我原本想着,这宅子赁不出去就罢了,年底翻新当作你的嫁妆,若你不要,就给策儿作婚宅也不错,不成想居然赁出去了。” “也好,明日策儿你便带人去帮着看看哪里需要修缮的,有问题就让你姐替你拿主意。” 廖策光艰难理着鱼刺,正大口扒着饭,就听到母亲派发给自己的任务,随意应了声好。 想到当年每次老宅被赁出去后他总是扮神弄鬼吓唬人,致使这些年来再也无人敢赁那屋子,廖策光心里一阵虚,筷子一扔就往外跑:“我吃饱了,这就去安排明日修缮之事。” “别着急,你慢点儿!”周氏操心不已。 看着这目无规矩的逆子,廖彦青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小子,都被惯坏了。” 第2章 他好奇怪 翌日,廖策光起了个大早,抓着无患就往城东去。 一行人大摇大摆走上街,这里薅两张饼子,那里顺几根簪子,一副泼皮无赖相,这些小摊贩都习以为常,只心里默默记着账。 一路顺到旧宅,廖策光啃着果子,抬头看了看原本字都快掉色了的匾额,这会儿竟被人重新题了一遍。 他嗤笑一声,能这么有热情的,估计也就只有昨儿那白净书生一般的人了吧。 廖策光打了个手势,无患直接箭步上前叩门,动静大得像是土匪头子来打劫,把正在扫地的横墨吓了一跳。 “谁呀?怎么回事?”秦伯呈刚着好衣裳便听见一阵喧闹,忙推门出来问。 横墨摇摇头,嘘声道:“我也吓一跳,这架势,像是上门要债的。” “少爷,邸店那伙计说这屋子不好赁不会是因为这吧…” 二人小声谈论着,一直不开门。 廖策光等得不耐烦,果核一扔,拍了拍手,砰的一脚踹在门上。 这门年久失修,果然不堪重击,瞬间四分五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跟你们拼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横墨你快跑!去报官!” 廖策光刚看见门内景象,便见一人持棍朝自己奔来,瘦削的身子,堪他大手一握,就被桎梏住了。 秦伯呈被反身禁锢在“歹人”腰际,手中的棍子也被夺去了,翻眼看墙上挂着的人被对方小厮拽落下来,心道完了,下一瞬他就被丢在地下,摔了个底朝天。 廖策光这才看清二人的面目,居然正是自己方才所想,不禁有些好笑。 “是你?!”秦伯呈被摔得有些疼,好不容易站起来,看见来人是这家伙,更是一阵愤懑,“你做什么毁了我宅门,你,我昨日是对不住你,可你也不能、不能…” 缘着这人的身份,昨天的事又确实理亏,即便自己是受害方,他这会儿也没什么说话的底气,只说了一半就噤了声。 想到昨天他那么方正不阿,今日却这般局促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廖策光心下竟生出了逗弄他一番的想法。 “谁让你开门这么慢,不够赔,就只好抓你下狱咯。”廖策光挑着一双瑞凤眼,好整以暇看着他。 秦伯呈果真被他无赖的样子气到,脸色通红,一双桃花眼此时瞪得浑圆。 “哈哈哈哈哈…”看他这模样,廖策光忍不住大笑。 却一不小心对视上那双幽怨的眼眸,他蓦地一阵心颤。 好奇怪的感觉。 随之感到一阵不适,便也不再逗他,直言明来意:“这宅子原本就是我家的,毋须你赔。” “我家老宅年久失修,奉家母之命过来管理修缮一事,这原本就要拆了,不过早晚的事。”说着,一挥手,后面的人便带着工匠陆陆续续进了院,“这里,还有屋顶、砥柱、窗桅都给我好好修整一番,叫这小少爷住的不舒服了,拿你们是问。” 廖策光说到后面,目光扫了秦伯呈一眼,眼神似是不屑,又像是别有深意。 秦伯呈愣了愣,面色稍缓和了些,他扑了扑身上的灰,朝廖策光拱拱手。 “那便,多谢小爵爷了。” 扭身又向横墨道,“去备茶。” 宅院内外匠人忙进忙出,秦伯呈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修缮灰大,屋子里人进认出也不是待客之道,于是二人寻了个安静的去处喝茶说话。 出院落右行一里有一方花园,名叫慎园,也是廖家的,准确地说,是皇帝赐给庆昌伯爵府的。 入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回形长廊围着的小院,中心设有一亭,回廊两侧均有角房通楼阁,一名摘星楼,一名避月阁,正面走出小院才是花圃,还有一湖可供泛舟游赏。 秦伯呈到此半月有余,竟不知还有这般美景趣处。 他先是跟着廖策光将这园子转了一圈,直到茶煎得咕嘟咕嘟冒着泡,才回亭中休憩。 许久也不见那位要说什么,秦伯呈揣测他此番应当不会找自己麻烦,只怕是心里还在介怀昨日之事。 看水温差不多了,他亲自倒了茶,奉到廖策光面前:“这是蒸青玉露,小爵爷愿否品尝一二,权当我为昨日莽撞赔礼。” 廖策光看着他眉目低垂,不敢正眼看自己,好似怕被生吞活剥,不免觉得好笑。 正要接过,恰恰无患这不长眼的过来直言讥讽道:“可不是什么贱茶都能入我家小爵爷眼的,唯有陛下赏赐的蒙顶甘露,那才是一绝呢!” 一句话将好不容易打破的尴尬又回到原点,廖策光侧目剜了他一眼,却也没再接下。 无患收了高高在上的做派,恭恭敬敬地向廖策光汇报院内修缮进展。 秦伯呈局促地抿了一口茶,抬眸瞟了无患一眼,才认出他是昨日那张扬的跟班,原来是小爵爷的近仆。 他不做回应,反而横墨还记着先前一扥之仇,耐不住性子。 “小爵爷是枝头凤凰,自然不是什么都能放在眼里,却不知这池鱼抓住凤尾什么时候竟也是一飞冲天了。” 秦伯呈被他一番骇住,抬头见廖策光无甚波动,才稍稍放下心来,斥道:“你这刁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下去。” 横墨努努嘴退下,颇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轻声碎碎念道: “嘁,待我家公子一举高中,看你还得意什么。” 无患倒是并没有反应过来他那番话是在骂自己,还以为是在捧自家少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只有廖策光一直是散漫的样子,好似方才的战火与他无关。 “公子,您要觉着闷,我去找人给你在这儿搭个戏台子,或者去问月楼喝点小酒…”无患在他耳边碎语,“寻花弄月,好比在这儿陪这书呆子强。” 廖策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要是太闲,就下去和胡伯一起修修花枝。” 秦伯呈忍住笑意,那边训完话,破天荒地开始和他搭茬。 “相识一场,还不知足下名讳,先前是我治下无方,见谅。” 忽然这么正经,秦伯呈倒是有些不适应了,一番体面话说得他讶异一瞬,才回道:“秦伯呈,这是我的名字。 小爵爷客气了,原是小人招待不周,小爵爷宅心仁厚,不和我见怪。” 廖策光淡淡笑着,反复咀嚼他的名字:“秦伯呈、伯呈…” “这不是不成的意思吗。”他问道,“怎么起了个这种名字?如今年岁几何?可有什么表字?” “是、是,他们都这么说。”秦伯呈讪笑着附和两声,又说,“家里叫我为珘。” 他心里感觉不大对劲,怎么像在查户籍似的。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报上名来。 他是十四岁做了秀才,是莫县最年轻的秀才。而后两次乡试却落了榜,大家都说是这名字取得不好。伯呈伯呈,那不就是“不成”吗,怎么能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于是待他及冠那日,族亲又琢磨着给他拟了个表字叫为珘,曰: “顽石不成器, 千秋笃作珘。” 到今年是第三个年头。 秦伯呈道完缘故,廖策光听完悠悠开口:“美人不识玉,顽石苦作珘。没想到你还大我几岁。” 秦伯呈大惊,脸色涨的通红:“小爵爷慎言,天子脚下切勿妄语。” “我本也不是什么美玉。” 秦伯呈越说越小声。 看他满面慌张,廖策光放声大笑,笑完却说:“胡诌罢了,我只是个纨绔,有些话不必放在心上。” “时间不早,我便先回府了,阁下若喜欢这园中景色,请自便。” 廖策光一掸衣袖,先行一步。 无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过了很久才问:“方才少爷为何同那书生说那番话?” 在他看来,这书生除了长得十分秀气,没有半分用处。 况且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变得这么正经了?! “你懂什么。”廖策光斜睨了他一眼,用不知何时折来的树枝敲他的头,笑道:“小小穷秀才,有何值得我另眼相看?” 他大步流星走远,轻飘飘一字字传入无患耳中:“隔墙有耳,蠢货。” “少爷,他们都走远了,我们也回吧,该用午膳了。”横墨见二人走远,上前收拾物什。 一边收拾一边嘟囔:“这小爵爷好生奇怪,作甚说那些,虽是夸赞之话,恐平白为少爷你招来祸端。” 秦伯呈囫囵吞了一盏茶,才压住心中惊惧,他总觉得方才小爵爷话里有话。 恐怕这里不是他好待的地方。 他扭头四处张望一番,才说:“快回去吧。” 第3章 你来干什么 九月授衣。 放榜的日子近了,周夫人风尘仆仆送了些仆从来,还带了些厚实的衣裳,便是同意秦伯呈留京了。 马车停在门口,周夫人最后递过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不少银钱。 “爹娘都替你打点好了,倘若中了,那你便在京城安安心心准备来年春闱。若是没中…”周夫人沉默片刻,接着说,“我已托了关系,为你寻了份好差事,若是不中,届时自会有人来寻你。” “八月十五都没一起好好过,元日也要分开过了,又没个体己人在身边伺候着,你怎么经受得住这种日子。”夫人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娘不在,好好照顾自己,银子家里有的是,别担心。” “孩儿知道了,娘。”秦伯呈温良恭谦地弯着腰,静静地听母亲说完,唤随从叮嘱了几句,目送车马远去。 送走母亲,秦伯呈还是和横墨日复一日上街作画,不过他并非书画大家,并没有多少人买账,只偶尔有求代写书信的,到底是入不敷出。 愁闷多日,转眼就到了放榜之日。 总算等到今天,秦伯呈带着横墨兴冲冲前去贡院照壁榜上寻自己的名字。 他们来来回回看了五遍,始终没看到一个姓秦的人。 “好吧,意料之内。”秦伯呈安慰自己。 说着,便拉着横墨回去了。 想来他秦伯呈十四岁就做了秀才,人人皆道他乃莫县第一神童,一晃如今已经九年过去,他依然是个秀才,心里不禁一阵幽怨。 不过他面上总是一番淡淡的模样。 回去路上他总能听到处处有道贺声,不过都与他无关,只觉得甚是嘈杂。 好不容易到了家,还未松下一口气,忽然紧随着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呀?” 横墨开门去看,是隔壁一户人家的小厮,主人家姓谢。 今日放榜,他家老太公的孙子中了举人,正张罗着小小设几桌晚宴,邀请他前去热闹热闹。 秦伯呈本想推辞,却抵不住人家的热情,还是应了邀。 那小厮前脚刚走,外头就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他心里估摸着这应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否则应宴请的是些权贵才是。 带着这个想法,第二天他便独自一人赴宴去了。 谢宅门前新挂着红绸,地上残余的爆竹无一不透露着喜气。 迎客的是位白衫公子,穿着简朴,与寻常布衣无他,若非其他来恭贺的人言明,秦伯呈自认为自己还真可能闹出笑话。 “听闻谢公子高中举人,特来道贺。”秦伯呈最后赶着上前作揖,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谢环回礼,仪态大方地邀着他进去。 “秦公子请。” 谢公此次仅设宴两桌,来的也大都是些老者,虽然他们看上去都平平无奇,不过听他们谈话之间,秦伯呈能确定这都不是泛泛之辈。 这顿饭吃得是坐立不安。 “秦公子不必忧心,只是寻常客宴罢了。”谢环敬完酒,来到了他左手边坐下,宽解他道。 秦伯呈回以微笑,这话他是半点都不信。 这一桌上只坐了几个年轻人,应该都是谢环的朋友,看上去也都是些饱学之士。 他们都各自聊着自己的,只有秦伯呈缩在一边正吃得自在,祈祷这些公子千万不要和自己搭话。 “秦公子也是秋闱考生吧。”临近散场,谢环冷不丁问道。 秦伯呈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回答道:“是,是。” “不过虔心赴考,结果却不尽人意,不及谢公子万分才高。” 他一顿恭维,说完脸都想埋进碗里了,而谢环只是笑笑,摆摆手,说:“哪里的话,秦公子佳作,我有幸读过几句,何必妄自菲薄。否则祖父为何请你赴宴? 我朝人才济济,我也只是侥幸,才得了个举人,人外有人我又如何不知呢。” 谢家果真是礼数周到的,三言两语竟说得他心情畅通了许多。 情到深处,秦伯呈举起酒盅敬了谢环一杯。 原本来的时候说是以文会友,最后还是喝了不少酒,一来二去,秦伯呈渐渐融入了进去,也与同桌的几人说个有来有回,喝到最后差点走不动路,还是谢环差了人送他回去。 “少爷,怎么喝成这样?” 横墨从谢宅家丁手中接过自家醉醺醺的少爷,问道。 他心里默默叹气: “也好,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强。” 这边二人刚进屋,紧接着从暗处走来一人。 廖策光从远处一路跟来,看这二人往来密切的样子,差点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廖策光手臂搭上谢环肩头,满腔疑问:“输容兄和他认识?这是?” “祖父很喜欢他的文章。”谢环让小厮先行回去,再简单解释道。 廖策光明了点点头,二人一起走进暗处,消失不见了。 慎园内,摘星阁里烛光熠熠。 谢环斟好了茶,推到廖策光跟前,道:“说吧,干什么来了。” 廖策光手中摇着扇子,告状说:“还不是我那表哥,天天夜里要拉着我喝花酒,今天已经是连喝三日了,害得我整天被阿姐骂。” 想到被训诫的模样,廖策光摇摇头,撇嘴道:“我是怕了他了,就来输容兄你这儿躲躲清闲。” 听着外头蛙鸣混着阵阵的蝉鸣声,谢环蓦地笑了:“嗯,确实忒清闲了。” “诶,你先前是说老太爷欲用那院儿里住的穷书生?”廖策光没理会谢环的打趣,忽然想到先前他说的,问道。 谢环抿一口茶,眉头蹙着,想了一番说:“好似有这个意思。” “啧啧,奇了。”廖策光瘪了瘪嘴,一脸稀奇,“瞧着他酸腐模样,难不成真叫他中了?” “什么?”谢环对此不太感兴趣,依然蹙着眉。 “输容兄今日可有在榜上看到那人的名字?”廖策光没回答他的问题,进而追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叫秦——哦!秦伯呈!你有没有看到?” “阿策,你对他很感兴趣啊。” 谢环盯着他,虽是笃定的语气,也能知道其实他心里是疑惑。 “什么?不,不。”廖策光脑袋忽然空了一瞬,回想到先前,又说,“我惦记他什么,嗬,只有的他惦记我,有好大一个仇要来寻我哩!” 又耍无赖道:“没趣没趣,不说了不说了。” 廖策光自觉挺烦那姓秦的,巴不得用些无赖法子赶他走,不过每次看到他可怜见蹙着眉的脸,又有点心软,说不上来,没见哪个男人是这样的。 分明是个妖孽来的。 他心里忍不住骂道,不曾想竟然随着心直接说出了口,听得谢环糊里糊涂。 他摇摇头笑道:“你喝着茶,倒像是吃醉了酒。” 廖策光涨红脸,只觉得气涌心头,立刻起身告辞:“表哥寻我明儿去踢蹴鞠,去了去了。” 他洋装镇定摆摆手,说瞎话不打草稿,完全忘了今天是因为什么来的,立刻溜之大吉。 谢环没意兴久坐,便也打道回府了。 次日江陵府举办鹿鸣宴,于东园傲然亭宴请全城举子,与学官、豪绅共乐升平。 自此秦伯呈才知,昨日宴请他的竟是丞相府,不免一阵惊讶。 今日他也同样受邀去了那鹿鸣宴,面对他人恩惠他从来不扭捏,坦然承了这份情。 宴上,身为丞相长孙,而今又中了解元的谢环最是繁忙,且不说前来敬酒的人让他应接不暇,总是有人叫嚷着起哄要他赋新词才最是头疼。 “谢兄,今正值飒爽金秋,你看我们这…” 说话的人是全江陵最大富商之子,虽锦袍玉带在身,却实在腹内草莽,张口不成句。 廖策光此刻正倚着亭子的石柱,看那人接下来怎么说。 “额,这林中的鸟乱飞,叶乱落,还有溪边的游鱼、枯掉的荷花,谢兄能否由此作出诗来?” “丢人。”廖策光心想。 那人绞尽脑汁才想出题来,却刚说完就被人挤开。 “谢贤弟高中解元,可喜可贺。”来人不知何许人也,上来就称兄道弟。 “嗬,装模作样。” 廖策光发言依旧犀利。 忽然,一道身影从席面向他走近。 周文定靠近他,对他说:“数来现在谢环已经喝了四盏酒了,居然还没倒,还挺能喝。” 廖策光一看又是他那烦人的表哥,瞬间头又大起来。 不过也是,他伯爵之子受邀,那侯爵之子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酒过了三巡,他们竟是第一次碰面。 他应付着憨笑了两声,没说话。 “来年会试,想必他还是占尽风光,我都有些艳羡了。”周文定在亭内落座,也不管廖策光是否搭理他,自顾自说着。 廖策光心下一凛,突然想起来今年周文定也参加了秋闱,不过似乎同样榜上无名。 虽说周文定纨绔的名声在外响当当,却也是有些上进的,不像他只图花月闲情。念书?那是断不可能的。 正想着怎么宽解他一番,谢环也冲着他们过来了。 廖策光眸光轻动,瞬间放松下来。 “输容兄,怎的就脱身了?”他戏谑着问。 谢环冲他胸口来了一拳,快步上座,然而面上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母亲差人唤我,便出来了。”他拎起茶壶,自顾自斟了一杯又一杯,壶里是廖策光带来的解酒茶。几盅下肚,谢环感觉自己舒服了不少。“是你阿姐备的吧。那帮人跟疯子一样,我都应承不来,你也不帮我,在一旁看我笑话,不义!” 廖策光一脸没好意地笑着,目光稍移,见周文定靠着支柱睡了,他说:“走吧,女眷都在后边庙里歇着呢。” 灵光寺内—— 秦伯呈宴上吃多了梅子,肚子闹得正欢,已经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了就是找不到茅房。 走过几处长廊,前面好似是个花园,说不定穿过那边就是了。 如是想着,秦伯呈疾步向前走去。 忽然一阵风来,他被扯着衣领往后退。 “啊啊啊啊啊!!!”秦伯呈惊惧万分,还以为被打劫了,张开嘴大叫,却被勒得直干哕。 廖策光把眼前这个“登徒子”扔在地上,正要上前捉他衣领,看到正脸又呆了。 他蹙眉,质问道:“怎么又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找茅房…”秦伯呈还没缓过来,肚子一阵剧痛,哎哟哎哟地小声叫起来。 廖策光还没说话,谢环立刻接过话头逗弄他:“茅房在西园,你来后禅院做什么,里面都是女眷在歇息,莫非心有不轨?” “苍天明鉴啊谢兄!我真的只是想…想方便一下。”秦伯呈现在腹痛腚痛腰腿痛,却还在这里苦苦解释,人生最倒霉不过如此。 “好了输容兄,别逗他了。”总归是看不过去了,廖策光解围道,“你先去寻伯母,我随后就来。” 谢环笑容不减,落下句好便去了。 友人离开,廖策光踢了地上的人一脚:“喂,还不起来,要我扶你啊?” 秦伯呈这会儿是真不想起,也不说话,他感觉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他就要一泻千里了。 见他不动,廖策光还真上去扶他,一把将他扛在肩头,懒散道:“走吧,带你去茅房。” 秦伯呈实在是疼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搬去。 一直到他解手完才正眼瞧了廖策光一眼,直骂:“粗鄙,无赖。” 廖策光嗤笑一声以表不屑,二人互相不给对方好脸色。 “嘁,若非我乐行善事,你现在还能这般光鲜站在这儿?”廖策光无情扯下他的脸面在地上疯狂摩擦。 秦伯呈面皮薄,听他如此奚落自己,脸色霎时涨得通红。 “你说你非权非贵,况且你好似……”廖策光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故意拖长音说,“某人好似榜上无名哦。” “说,你怎么来的?”他问。 “是谢老太公邀我来的。”秦伯呈实在不想理他,可碍于身份,他只能回答。 “和你无关。”他理了理衣襟,说完又哼了一声,甩甩袖走了。 廖策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思。 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还未去寻谢环,一转身,才发现他已经在身后了。 谢环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唤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