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鳞赋》 第1章 楔子 “野孩子!” “没爹的野种,也配同我们在一处读书!” 也是初春,飞霰砸落在面颊上,冰冷冷的,与之同时袭来的,还有坚硬的小石。 李撷霜终于停住脚步,用纸伞挡下了那些可笑的“弹丸”。 “你……你这野种,想干什么?” 带头闹事的那小纨绔比他还矮半个头,见他要动真格了,声音有些发虚,却又不愿认输逃跑。 “干什么?”李撷霜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拳,掌心被手中的石子刻下深深的红痕:“当然是——揍你一顿!” “小霜儿,别与人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扯住了要冲上前同人厮打的少年。 来人身着圆领紫袍,身量不高,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啊——母老虎来了!” 那小纨绔再不敢硬撑下去,与那帮被他纠集起来的皮孩子一哄而散。 李撷霜看着他们的背影,紧握的拳渐渐松开,石子落在地上。 大约是掌心被石子硌得破了皮,有些微微的刺痛,他不住屈了屈五指。 “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李撷霜听见她关切的声音。 “小霜儿,你记住,不要同那帮乌合之众计较,也不要……永远不要因为他们,伤了自己。” 她的话里除了关切,不知道为什么,李撷霜总觉得自己还听出了微微的愧疚。 …… “我记下了……母亲?” 李撷霜只觉眼前的人影一晃,不见了。 意识回笼时,他眼前是月白的软帐。 又是这个梦,这是——记不清多少回了。 李撷霜蹙了蹙眉。 看来,忙完了科举这一阵,是得寻个吉日,去趟玉虚观了。 第2章 春霰 薄暮冥冥,春霰打在玉虚观的青瓦上,击出脆响。 山门之下,马儿的鼻息声隐隐传来,透过了风雪。 牵马的人身形高挑,墨发在风中微微舞动,还沾了零星的几丝在白瓷似的面颊上,当真似一幅画卷。 他那双和山下璃水河般明亮的桃花眸微闪,长睫轻颤,随即温声向送行人道:“观主,不必远送。” 山门之内,身着青灰道袍的道人闻言,顿住脚步,捻须注视眼前之人,忽然道:“李君,此去天黑路滑,下山千万当心。” 他只当是寻常叮咛,闻言仅是薄唇微勾,绽出一抹浅笑,轻声道:“多谢观主提醒。” 道人不再多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二月雪中。 “师父既要提点,缘何不明言示警,方才李郎君显然并未听出师父的意。”方才一直静静立在观主身侧的小道士见李撷霜走远方按捺不住,将疑虑问出了口。 道人又望向李撷霜离去的方向——那里如今只剩飞霰:“他既生于红尘,又心向红尘,便由他去吧。罢了,回去吧。” 小道士见状,不再多言,跟上了道人,重新回了观内。 渐渐地,狭窄悠长的山道上,只余下风声,和观内隐约传来的钟鸣。 李撷霜自城外玉虚观回来,已近宵禁时刻。 只是今日城内比往日热闹不少。 他揽辔徐行,四下打量许久,才缓缓对着身旁的柳焱道:“今日,可是放榜之日?” 柳焱愣了愣:“似乎是的,阿兄可是,有什么打算?” 李撷霜只轻轻摇头,轻轻踹一下马腹:“不——也快宵禁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横竖放榜一事,与我也没什么相干。” “今日阿兄要去秦王府?”柳焱打马跟上,追问。 李撷霜微微颔首:“前些时日忙,二郎总要怪我,今日得空,正好去他府上。” 柳焱没说话,只是偷偷撇了撇嘴,面上是酸掉了牙的神情。 “你先回去,不必跟着了,以免一会儿宵禁了,你不好离开,又觉着在王府拘束。”李撷霜没在意他这神情。 柳焱一怔,随后道:“好吧,我这便走,阿兄保重。” 话毕,他便调转马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李撷霜见他背影远去后,才又夹了夹马腹,缓缓朝皇城去了。 皇城之内自是又比内城繁华许多,虽说路上行人更少,但总能听见路旁的宅院之内传来丝竹之声。 春霰仍旧不停飘落,天色也愈发晚了,像李撷霜这般还在匆匆行路之人,已不多见。 眼见的确要宵禁了,李撷霜便赶了赶,到了秦王府门前。 府门同往日并无不同,至于守在门外的亲卫,李撷霜说不上来他们的名,可他们总归是认得出李撷霜的。 见李撷霜骑马前来,为首的那个早就做好了准备,李撷霜下马时,他便立即上前,行了一礼:“李统领。” “二郎可在府中?”李撷霜微微颔首,随即询问来人。 几名府卫面面相觑一阵,随即为首之人朝李撷霜拱了拱手,道:“大王今日入宫,如今还未归府,现下已是宵禁时刻,还请统领入府。” 入宫未归? 李撷霜闻言蹙了蹙眉,心中生出几分忧虑。 他自小也算是在宫中长大的人,鲜少见皇帝将人留于宫内。 至于他见过的,几位皇子若是这般被留在宫中,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李统领?”府卫见他愣神,不住上前询问。 李撷霜这才回神:“你可知他留在宫中是为何事?” “卑职,不知。”府卫不敢看他,低着头,似是希望他不要再问。 李撷霜见此,也不欲再多说什么,只把缰绳交与下人,轻车熟路地踏入府内。 甫一入府,未走几步,他便见一身形高大的青年迎上前来:“李郎君。” “孙早早?”李撷霜看清来人,却有些诧然——孙早早平素皆是随侍在秦王身侧,今日秦王还在宫中,他竟已到了府上,不知是何道理。 孙早早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李撷霜入内,边走边说:“主子还在宫内,打发卑职回来,叫你不必挂心,他晚些会出宫。” “究竟是何事?”李撷霜皱眉追问。 孙早早顿了顿,随即面露忐忑,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只是先请求了一句:“卑职若告诉了郎君,郎君万勿生气,否则,主子非扒了卑职的皮不可!” 李撷霜闻言,忍俊不禁:“你说便是,我几时成了那般易怒之人了?” 孙早早听了,面上忐忑不减,却还是乖乖说:“主子今日原是入宫议政,午后陛下娘娘又留了主子用膳,黄昏时本要出宫,只是——只是那位颜小郎君病了,主子说瞧瞧他去,这才没有立即出宫,打发了卑职来此候着郎君。” 李撷霜闻言,脚步一顿,面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过很快,朱色的薄唇又扬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近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明容自幼体弱多病,这样的气候最是容易感染风寒,二郎既是他表兄,前去探望,倒也是该的。” 孙早早眼神有些飘忽,面色尴尬地笑了笑:“郎君,请——请——” 李撷霜不再多言,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前院,到了正院,才停住脚步:“你先下去吧,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来。” “啊?”孙早早回了神,有些不解:“郎君要做什么?” “你只管去便是,横竖我不会将这王府拆了。”李撷霜眼眸微弯,像是在玩笑,只是那眼底却如冬日的冰一般,没有多少热意。 “是。”孙早早不敢再多问——他在王府多年,早就知晓李撷霜有时虽笑着 却未必是真心欢喜,因而只敢立即按他的吩咐去做,不敢问缘由。 很快,孙早早便将人找了来。 李撷霜依旧不曾多说,只是叫他退下,又令小厮进了他平日若留宿王府会住的东厢。 孙早早心中疑惑,仍不敢多问,只偷偷退出正院。 他恰好碰见府中的女使清涟,便住了脚步,四下张望一番,悄声唤道:“清涟姐姐——清涟姐姐——” 清涟停了步,头上的珠钗晃了晃,也跟着停了,随即柳眉微蹙,转身查看,好一会儿才看见了暗处的孙早早。 她轻轻一笑,柔声道:“阿早,躲在那里作甚?” “姐姐,你来——”孙早早探出整个脑袋,偷偷摸摸地喊着:“我觉着大事不妙了!” 清涟有些疑惑,却还是笑着过去:“什么不妙了?” “主子啊!”孙早早见她过来,提高了些语调,“李郎君素来与颜小郎君有嫌隙,这平日里他公务繁忙,今儿好容易才回来一趟,主子又留在宫里陪着颜小郎君,这……这……李郎君只怕又心中不快了,方才他叫我调来几个小厮,在东厢房内,关起门来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李君又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在这里忧心什么?”清涟微微一笑,看着他。 话音刚落,一阵嘈杂声便从正院东厢房那边传来。 二人齐齐抬头去看,只见方才孙早早叫来那几个小厮正搬着些箱笼出门。 “这下真出大事儿了!”孙早早看着那几个小厮,急得要跺脚,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怎么回事儿——李君这是,要将自己的东西搬出去?”清涟轻轻踮脚,躲开了孙早早的身形,往那处望去。 “昨儿还听主子说,廉统领要归京了。”孙早早急得团团转,“今日就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李郎君该不会气得要‘回娘家’了吧!” 清涟闻言,“噗嗤”一笑,玄即又忙用手掩住了唇,道:“瞧你急得,不知道的,还当是你娘子叫你气成了这般。” 孙早早闻言一愣,接着眼神就飘向了别处,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你……你别拿我打趣儿,我这是真为主子忧心呢,你瞧瞧,郎君都搬了多少东西出去了,瞧着当真是气得不轻。” “好了,阿早,他们的事,轮不着我们来说——再者说了,你瞧,这不是搬完了,李君向来会记下潜鳞卫办案时的那些趣事,说是廉统领虽已致仕,却喜欢看这些解闷,想来是廉统领回京,李君为人子的,自然要去府上孝敬孝敬,将那些东西搬了去给她。”清涟摇摇头,笑了笑:“他不过搬了三两箱,哪里再不回来的样子?” “这倒也是。”孙早早收回目光,“只是都这个时辰了,主子怎么还没回来。” 清涟闻言,抬眼看了看漆黑的天幕,此刻飘了半日的雨雪总算停了,连那云雾也被吹散了,一轮玉盘高悬着,显得四下都明亮了不少。 “嗯,是不早了,许是——又叫颜小郎君绊住了脚了。”清涟收回望月的目光,意味深长道。 恰好此时,东厢的动静停了。 清涟轻轻摇了摇头:“阿早,他不搬了,你快去侯着,瞧瞧他还有什么交代吧。” “那我这便去了。”孙早早点点头,就要过去。 忽听得,府外一阵车马声。 孙早早停了脚步,面上竟生出几分安心之色:“主子终于回来了——” 第3章 还家 秦王府外,一架奢华非常的车马缓缓靠近,稳当地停在了府门前。 不多时,车帘挑起,自上走下一身形高挑,容姿清隽的凤眸男子。这人不过二十来岁,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同龄之人难以比肩的高贵。 他下车时,墨色披风下随之而动的赤紫色衣袍宛若暗夜之中绽开的一朵花,同他的容貌一样惹眼。 孙早早方才听见了动静,早就迎了出来。 见文和光已经下车,便立即疾步上前行礼:“主子。” 文和光停了脚步,示意他免礼,又问:“他可来了?” 孙早早一愣,李撷霜摆在院子里要搬走的那几只大木箱恍若就在眼前,倒叫他觉着有些心虚了。于是孙早早支支吾吾一阵,才道:“郎君来了。” 文和光似乎心情舒畅,又习惯了孙早早的马虎,并未在意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径直入府了。 前些时日正值科举,城中外乡之人比往日不知多了多少,鱼龙混杂,最易生事,潜鳞卫素来有护卫皇帝之责,又何况其余事务也一并不能松懈,故而李撷霜比往日忙了不少,便是文和光想,也未必能见他,今日李撷霜休沐,终于能回来相见,想到此处,文和光再压抑不住,脚步快了许多。 孙早早疾步跟上,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又想到李撷霜那个冰冷的笑,心中直打鼓,以至于有些不太想跟过去了。 文和光走得飞快,早了好些便一个人进了正院。 孙早早赶到之时,只见文和光一人呆立原地。 正院没有一间屋舍点了灯,黑漆漆一片,院内还摆着几只上了墨漆的木箱,活像是被抄了家的模样。 “这是——”文和光蹙眉,看着屋门紧闭的东厢:“他要做什么!” 孙早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李郎君一回来就叫卑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随后好一通搬,搬出这么几箱东西,活像要出远门,卑职不知他要做什么,不敢阻拦啊。” 文和光沉默半晌,大约是在压抑着什么,待到真平复了,才沉声问:“他现在何处?” “啊?”孙早早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现下在何处?”文和光面色微沉,又问了一遍。 “卑职,也不知啊——”孙早早低了头,心中暗想:主子啊主子,我这不是出府接您了吗,这李郎君在哪里,我又怎会知晓——再说了,这人就算是气跑了,那不也还是您自个儿干的好事吗? 这边主从二人尴尬地沉默着,廊下忽然响起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 文和光听着觉得熟悉,猛然抬眸,果真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寒之!”文和光顾不得孙早早了,只把孙早早撇在原地,自己有些不顾形象地上前,迎着缓缓走来的李撷霜。 李撷霜早换下了去玉虚观上香时沾了湿寒之气的衣裳,现下只着一件月白寝衣,青丝披散,还带着些许水汽,应是吩咐完小厮整理搬运那些木箱后,便先去沐浴了。 李撷霜看见文和光时,显然身形一顿,不过很快又勾起唇角,面露微笑地上前,柔声道:“二郎回来了?” 方才他眼底隐约可见的寒冰,恍惚间似乎都消融了一般,像是只余下一湾温柔的春水。 文和光不由晃了神,意识回笼时,那画中仙似的人儿已经到了眼前。 “可是累了,怎么不说话?”李撷霜声音不大,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恍若珍珠般砸落在文和光心上。 日思夜想之人如今这副模样站在自己身前,还如此温柔关切,文和光觉着自己大抵是有些迷醉了:“今日公务不多,不累的。” 在李撷霜面前,他总是这般,容易显得有些傻气。 李撷霜闻言,笑意不减,却不再问文和光,只是道:“今日似乎又有些凉了,白日里看雨中似乎还夹着雪,现下又有风,二郎不若还是先进屋吧?” “如此,也好。”文和光见他身上衣裳单薄,立刻点头应允,一时都忘记了问那几口箱子的含义。 李撷霜请他先行,自己跟随,与文和光一同进了正屋。 他轻轻合上门,将门外的寒风阻隔在外。 回头时,文和光已将屋内的灯点起了些,只是那烛火不亮,是昏黄的。 李撷霜转身,轻轻朝他身边去,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熟稔地抬手扯松了文和光披风前的绸带。 衣料散落时,他抬眼分了文和光几寸目光。 不过很快,李撷霜又垂眸,专心去将那薄绒披风收在自己臂弯中。 叠起那块名贵的布料时,李撷霜在昏暗的烛火下依稀瞧见了几块斑驳的暗痕,暗痕之上,似还能闻见淡淡的药香。 李撷霜折叠披风的动作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与还在盯着自己的文和光对视,低声问:“今日在宫中,二郎过得可还舒心?” 他手上的披风遮住了掌心,旁人瞧不见他的指尖此刻正触着那片尚还冰凉的药痕。 “你这般问,可是又在生气?”文和光沉吟片刻,忽然笑着问,还上前了一步,无比认真地看着李撷霜:“他这回当真病得有些重,我只是去瞧瞧他。” “二郎说笑了,我有何可生气的。”李撷霜面不改色,依旧笑着:“此乃施恩于外家贫孤,敦睦宗室的善举,凭谁来了,都无可指摘不是?” 文和光被他噎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竟不住一笑:“你……” “怎么,二郎可是觉着,我说得不对?”李撷霜依旧浅笑着,将那披风轻轻搁在一旁,话锋一转:“这披风脏了,若要留,便等明日叫人看看上头的药渍能不能洗净吧。” 文和光半晌没回话,李撷霜也不去看他是何神情,只是兀自走过他身旁,去将窗关上。 “数月不见,你就一定要这般冷言冷语么?” 文和光的声音在李撷霜身后响起,李撷霜正铺床的手一顿,也是过了许久才道:“二郎一回府,我便笑脸相迎,一句重话都不曾说,究竟是哪里像是冷言冷语了?” “你……”文和光疾步走到他身边,面色有几分不虞:“七年了,难不成我还不知道你这般模样是什么意思么?每每你心中有气,便要拿这等谑语来搪塞,不是么?” 李撷霜干脆全然停下了手上的事,面上温和的笑也烟消云散:“心中有气?原来,你也是可以想见的……” “自小,我便一向对他有些不大喜欢,你也不是不知道。”李撷霜垂眸,“适才你也说,我们许久未见了,为何偏偏是今日,你要在宫中留得这般久——为着他。” “他哪日病,又不是我说了算,只是碰巧今日在宫内,便顺道去瞧瞧罢了。”文和光见此,也沉下声音:“你为何总要如此?” 李撷霜沉默片刻,合眼不看他,过了良久,才低声道:“罢了,今日我有些累,这才……只是,他风寒之时,能得亲王亲奉汤药,叫我有几分艳羡而已。” 他说话时,已然又睁了眼,却始终低垂着头,大约是不愿意再与文和光这般争辩下去了。 文和光原已是有些恼了,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猛然听见李撷霜这句话,气焰却顿时消了下来,反倒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然一抽:“去年你护驾受伤一事,我早已知晓,你是不是在怨我,那时没有……” “我岂是那般不讲理之人——你领兵平定西南边陲,是为大瑞往后千秋万代的安宁,我怎会怨你。”李撷霜轻轻摇头,再次抬眼时,面上已然又重新覆上了那抹温柔的笑意。 他这般,真叫文和光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寒之……你……”文和光语塞了半晌,却始终是吐不出一句安抚来,只得大步上前,坐在李撷霜身侧,拉过了他的手。 “嘶——”李撷霜微微蹙眉,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寒之,怎么了?”文和光自是发现了不对,不肯放开他,只是手上的力道轻了不少。 李撷霜只轻轻摇头:“不提这些扫兴之事了——闹了这么半宿,我险些就忘了,还有正事儿,要同你讲。” “什么正事,你先从实说来,你这手腕,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和光阻了他说“正事” ,只是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无事,想来是前些时日磕着了。”李撷霜的笑容淡了些,随即轻轻抽开了手,道:“当真不碍事的——我真的有正事同你讲。” 文和光知道,李撷霜这般模样是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暂时作罢,收敛点起杂乱的思绪,也尽量地柔声道:“好,寒之说,我听。” 李撷霜见此,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不日便是陛下寿诞,我母亲也回京了,这段时日,兴许我要到她府上去,你放才应当也瞧见了,我已收拾出了些东西,明日坊门一开,我便先回府上预备着迎她回来了。” 文和光眸色一沉,心中暗想: 哪次廉统领回京,他要像此番这般亲力亲为地回府布置,这只怕就是在置气,才找了这样的由头! “二郎,你可听见了?”李撷霜见文和光没有反应,就凑到了他眼前轻声询问。 李撷霜挨他很久,说话时温热的气流就直接拂在了他面颊上,还有他身上的温度,似也穿过了薄衣。 文和光只觉呼吸都有些凝滞,心中被轻挠般,痒痒的。 “等等……寒之,太近了……” 第4章 流言 “是吗?”李撷霜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笑着,眼睛似弯月。 “咳!方才不是说,要谈正事吗?”文和光先败下阵来,缩了缩脖子,悄悄拉开些距离。 “这正事,已经说完了。”李撷霜敛起笑意,不再逗他:“明日一早我便要走的,只怕是得早些歇下了。” 文和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李撷霜,活像一只叫人惹毛了,炸了毛的大鸟。 李撷霜见状,只是凑上前去,将他揽过,轻轻抚了抚脊背安抚,随后又将他往外推了推,戏谑道:“不是不回来,只是出去几日,先前我也不是没有回自己宅中住过——你这般模样,难不成,是终于觉着有些心虚了?” “谁心虚……”文和光移开目光,“不过是关心一番——你要走也成,先说你那腕子是怎么回事,方才本王分明瞧见,你手腕处并无淤青,何来‘前日磕碰’一说?你是不是何时又伤筋动骨了?还当本王是小孩子不成,以为这般可以搪塞过去?” 李撷霜微不可察地一愣,随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终是道:“你当真多虑了——好啦,时辰不早了,今日,不沐浴了?” 说着,李撷霜抬手点了点文和光的衣襟。 文和光感受到那不痛不痒的触感,下意识低头,却觉得恍惚间闻见一股药味,心中不由没了底——不过是在明容那儿待了两个时辰,怎么沾了这样重的药味? 他猛然抬头,正巧对上了李撷霜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可此刻,却不敢多看。 “沐浴,自然是要沐浴的。”文和光退开几步,“连带这沾了……沾了药气的衣裳,通通丢出去。” 李撷霜见状,轻笑一声,没有再提这茬,只是柔声道:“那二郎去吧,给你留着灯呢。” 文和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色尴尬地来回踱了好几步,随后丢下句“你先歇着吧”,便匆匆出了屋。 李撷霜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关闭的房门,面上的笑容终于彻底黯淡下去。 他究竟,是怎样地去探望,才能沾上这样一身药味…… 李撷霜垂眸,轻轻叹了一声,随后抬手扯落了床帐,没等文和光回来,便自己窝在床榻里侧熟睡了。 翌日,文和光醒来时,身旁已经一片冰冷,凉得叫他差点忘了,自己如今已从西南边陲,回京小半年了。 他有些昏沉的向里翻了个身,只觉自己像是被被褥困住,这才清醒过来。 李撷霜早就不在身边了,不过大约是他走之前,将文和光的被角掖得紧紧的。 文和光不禁一笑:他一直这般,虽说有时冷语相待,却终归还是放不下的。 只是,再怎么样,也改不了,李撷霜已经离开许久的事实。 毕竟,文和光如今盖着被子都能感到,身边冰凉得不像是活人睡过。 “真走得这样早?”文和光皱了皱眉,猛然起身:“孙早早!” 外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过了不久孙早早便咋咋呼呼地推门而入:“主子!” “你如今也及冠了,合该稳重些。”文和光按了按眉心,却也没苛责他。 “嘿嘿……是,卑职记下了。”孙早早憨笑一下,“主子,什么吩咐?” “寒之何时离开的?”文和光问。 “啊……一早。”孙早早愣了一下,“总之,坊门一开就走了,还叫属下们别吵醒了您——卑职悄悄看过了郎君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走前,还朝着属下们笑呢,不是那种笑,是那种,不生气的那种。” “他几时生气了,你们少在背后胡乱猜测。”文和光严肃道,“罢了,反正那东厢还没搬空呢。” “是,是。”孙早早移开目光,面色说明他显然不信。 文和光没计较,只是又问:“廉统领,哪日到京城来着?” “就是今日吧?”孙早早思索片刻,“也难怪郎君走得急了——指不准,是要去城外接人呢!” “接人?”文和光神色一动,“廉统领外出之时,一向轻车从简,有时更是一匹良驹代步,有什么需要寒之亲自去接的?” “啊——主子,您竟没听说么?”孙早早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听说什么?”文和光蹙眉。 李撷霜,你是不是真的瞒了我许多事? “主子,那您说,这……卑职要说吗?”孙早早吞吞吐吐。 “怎么,如今,你连本王都要隐瞒了?”文和光打量了他一眼。 “不不不,绝对没有!卑职决计不敢忤逆主子。”孙早早连连摇头,“其实这事儿说大,它也不大。就是说,卑职也是听闻的,没听真切,就是前些时日在酒肆听人说,廉统领这次回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一个人?”文和光蹙眉,面露疑惑,早春的天很凉,他说完这句话时,莫名感到鼻腔一阵痒:“阿嚏!” “主子,您先把衣裳穿上吧!”孙早早这才反应过来,自作主张跑下去拿来了外袍等衣物。 文和光颔首默许,也没忘问正事:“你接着说,什么叫不是一个人?” “说是,卑职真的只是听几个胡商说的,它未必就是真的。”孙早早忐忑道。 文和光勾唇,说:“你只管禀告便是,不必忧心,就算不是真的,本王也不会罚你。” “是。”孙早早听文和光这样说,再没了顾虑,思索片刻,缓缓开口:“听闻,廉统领还带回来个俊俏郎君。” “俊俏郎君?”文和光本自己系着衣带,闻言动作一滞,连衣带都松了:“多大的年纪?莫非是,是她在西域寻到了寒之的父亲?” “不是不是!”孙早早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传闻,像是没比李统领大多少的模样,当不了李统领他爹的。所以说,这些日子,那外城都传开了——其中,其中的确也有些难听的话,想来郎君也听见了,才想去城外亲眼瞧瞧呢。” “这,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市井小人,茶余饭后无聊至极地编排他人。”文和光蹙了蹙眉,对这些传言十分不齿:“只是他听见了,定然又要生好几日的闷气,你出门查查,廉统领究竟何时到京城,再下张帖。他既不来,那便去廉府拜访就是了。” “啊?哦哦,卑职马上就去办!”孙早早连连点头,立即退下出去办事了。 …… 日入时分,西市一间胡姬酒肆已然热闹非凡。 最是引人注目的西域乐舞已然开演,酒肆之中大多客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场上花簪金钿,艳丽非凡的西域舞姬身上。 往日到此时,堂内当早已有人开始评论今日作舞的美姬,不乏言语粗鄙者,亦有吟诗作赋的雅致之人。 只是今日,这样的声音似乎格外少。 大堂之内,某个往日总痴痴看着美人的纨绔子弟今日不知怎么着,眼也不直了,张口就来的艳词也不作了,只是眼冒金光地盯着身旁的友人:“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友人有意卖关子,不紧不慢地喝着酒说:“我那街坊家小姨子的表哥不是在开远门当差么,瞧得一清二楚。” 话毕,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半躺着,慵懒道:“那母老虎就是带了个男人回来,不过那男的却是女儿相,据说,明眸皓齿,面白无须,哦,对了,听说还瘦如柴鸡!还有还有,据说那人在城外风口上时还不断咳嗽,几乎快要断气,竟是个病秧子!” “哟,这像什么话,他遭得住吗?”纨绔面露邪笑,揶揄着。 “嗬,那谁知道了,不过足见,这廉照影的口味儿,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独特非凡呐哈哈哈!”友人毫不遮掩地鄙夷着笑了。 “哦?此话怎讲?”纨绔来了兴致,一时酒壶都丢了。 “你瞧她家里如今穿紫袍的那位,不也是娘们儿长相么?”友人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与纨绔说:“这母老虎长相平平,还面露凶相,那位能生得如此美艳,将秦王的魂儿都勾了去,多半是他那不知所踪的爹的功劳——可见,这母老虎二十来年都喜欢这个模样的!” “我看,也就是当年老统领只这么一个孩子,将她惯得无法无天,做下那等下流之事,老统领还不顾脸面给她铺路,如今她将那小野种送进了潜鳞卫,当真是越发的乌烟瘴气了,只可怜老统领分明有从龙之功,名声却要给这等无耻后辈败光了!”一旁一直在听的某个年长男子忽然捻须开口,“啧啧啧,可叹呐!可叹呐!” “老先生说得实在有理!”友人一拊掌,十分赞同。 “哦,竟还有我不曾听过的么?”那纨绔眼睛都亮了,“老先生,你可否再细说说这事儿啊?倘若你要酬金,我也是给得出的。” “哈哈哈,小友不必如此,老朽一介闲人,无须那么多黄白之物,不过闲来喜欢记载些奇闻趣事罢了,若是小友好奇,可到东市妙文斋瞧瞧,那里有大批的传奇,许多相似的趣闻,哦,当然,这妙文斋呢,乃是一友人经营,并非老朽产业……” 老头儿高深莫测地推广着“友人”的产业。 “哟,原来是妙文斋啊!”纨绔听见此话,也十分激动:“实不相瞒,在下对那些传奇,十分之喜爱啊,不知阁下可否牵线搭桥……” “好说,好说,此事好说啊,不提这些,这位小友——”老头儿把目光转向那纨绔的友人,“老朽冒昧再问一句,这,你那街坊小姨子表哥在开远门外,还看见些什么?譬如说,这廉照影她……” “啊——” 老头儿说到一半,忽地脖子一凉。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低头一看,只见一白花花的刀刃就这么架在了他脖颈上,凉飕飕地,带了几分恍如来自地府般彻骨地寒。 “住口!” “阁阁阁、阁下……这是何意啊?” 老头儿不敢转头,抖如筛糠:“此乃大庭广众之下,你你你怎敢公然,公然行此等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之举!” “我几时杀人放火了?” 身后的人声音温柔,却全是寒意: “老先生,我只是前来提醒你一句,你们这些话,穿紫袍的,不、想、听!” 第5章 酒肆 “什、什么?”老头哆哆嗦嗦,只觉得锋利的刀刃马上就要斩入自己的脖颈。 场下的乐工早被吓得停了歌舞,缩成一团,四下寂静无比。 “小霜儿,你这又是做什么?” 一道慵懒又带了几分威仪的女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死寂。 李撷霜轻哼一声,刀刃“锵”地一声归了鞘,又吓了那几个口若悬河嚼舌根的人一跳。 老头儿哆哆嗦嗦转身,就瞧见李撷霜与一身量不高,却十分有气场的中年女子站在一处——那女子便是廉照影,也就是被他这样的人当了二十来年谈资的人。 “与他计较什么,坏了兴致。”廉照影斜睨了战战兢兢的老头儿一眼,看向李撷霜:“喝酒去,不必理会。” “那怎么成。”李撷霜蹙了蹙眉,目光转向廉照影时,戾气已然无影无踪。 “年近而立的人了,别这样不稳重。”廉照影戏谑一笑,拍了拍李撷霜的肩:“走吧,霜霜,别把这老头儿吓晕了,麻烦得很。” 听见这个称呼,李撷霜整理袍袖的动作一顿,过了半晌,才闷闷道:“……别这么叫。” 廉照影闻言笑出了声:“害羞了?” 李撷霜闭了闭眼,没说话,耳根已然泛起了微红。 他不欲再多留,绕过了目瞪口呆的纨绔和哆哆嗦嗦的老头儿,径直走向了大堂一角的木梯。 “哎哟,霜霜,等等娘,哎,这小鬼!”廉照影压根没理那群被吓了半死的闲人,也是直接绕过,追了上去。 木梯又是“噔噔”一阵响,廉照影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了转角。 那些被惊吓的乐工还是最先反应过来,又奏起了风格迥异的西域舞曲。 楼上雅阁内,廉照影在李撷霜面前坐定,又找小二要了酒,小二出门后,她便十分放松随意地靠在了桌案上,环顾四周:“这地方看起来倒是新了些——还,方才若不是那般唤你,你只怕还轻易不肯上来吧?” “去年修缮过。”李撷霜还是端坐着,看了看廉照影,又别开目光,语里有几分无奈:“您也说了,我是年近而立之人,这么叫,回头又叫那些无聊之人传开了,我还怎么办差。” “好啦,下回不叫便是。”廉照影笑着看向双耳已然完全红透的李撷霜,眸中的慈爱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了。 “嗯。”李撷霜低哼一声,似是在说“这还差不多”。 “好了,乖乖,说正经的,方才带你看的那宅子,你觉得如何?”廉照影朝李撷霜昂了昂头。 恰好此刻,小二进来送酒,正好听见了廉照影的话,转头却又对上了李撷霜冰凉无比的眼神,霎时只敢抿着唇,强忍笑意放下了酒,落荒而逃。 “……乖乖……也不能叫。”李撷霜终于忍不住,扶了扶额,“母亲喜欢便好,明日就买下也成,只是,这西北的雪,会喜爱江南水榭么?” “他和那种漂亮的宅子,倒是十分相配。”廉照影轻轻一笑,这笑与她对李撷霜的笑全然不同:“你若是不喜欢他,往后不走动也没什么,横竖为娘这几年打算留在京城了,有什么事儿,叫下人来递个信,咱随便找个这样的酒肆谈,也是一样的。” “您要留在京城?”李撷霜斟酒的手一顿,猛然抬头,眼底是掩不住的惊诧。 “是啊。”廉照影倒是满不在乎地夹了一筷子酒菜,说:“他身子不好,不宜奔波,在京中留个一二年,顺便上太医署找老张他们几个给他瞧瞧。” “您高兴就好。”李撷霜未置可否,“我还道,您回京是同往年一样,只是为着陛下寿辰。” “啊?的确如此啊,不然说不准我们就在西域待到雪化了才回。”廉照影饮完一杯酒,又自己动手斟满一杯:“信都收了好几封,再不回来,圣上只怕是要下圣旨了,那可就不大好了——弄得人尽皆知的。” “陛下的信?”李撷霜闻言,眉头又要拧到一处,似是想起了什么。 廉照影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问:“长大了,开始学会瞎打听,是不是听见什么怪话了啊?” 李撷霜没否认,沉默着。 “嗐,我就知道当年那帮竖子老了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这么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能叫他们编排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似的。”廉照影言罢,又饮一杯:“你可别听他们瞎说,老娘当年,好歹也是跟着圣上在那腥风血雨里头拼杀出来的,论功绩,哪里就差过了他们现今吹捧的那几位!” 廉照影说着有些气上心头,不等李撷霜回话便又道:“什么跟皇上过命的兄弟,情同手足,就因着少了那么二两肉,我便不能算是了,平白无故叫那群王八羔子编排了二十几年了,想想的确真是他大爷的憋屈!” 李撷霜饶是习惯了廉照影这么说话,还是不住地一怔,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自然地接过空杯,给廉照影斟满酒:“母亲,消消气。” “也罢,提这些扫兴的作甚,今儿安顿忙,刚才又出了那档子岔子,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近来怎样了?”廉照影抓过酒盏,转了话题。 “一切都好。”李撷霜轻声说着,没露什么情绪,只是面上瞧着冰冷如霜,看上去莫名有种不大愉快的模样。 廉照影也是不信,盯了李撷霜好一阵儿,道:“往年可没见你这样冲动,今儿一言不合就拔刀了,是前些时日忙着京中戒严,累着了,还是——秦王那边有什么叫你不快的事儿?” 李撷霜神色微变,却还是平静道:“没有。” 廉照影见状,也不戳破,只是意味深长道:“也是,你才不怕,手头上宅地不知道有多少,哪日真想躲清净,随便找一处,旁人都不知道的,方便得很。” 李撷霜微笑点头,揭过了话题:“这两年潜鳞卫办的案子,闲暇时我都记下了,今日搬去府上的那几箱就是……只是您如今,还要看那些解闷么?” 廉照影看穿他问的是什么,只勾了勾唇,说:“自然是要的,我这眼睛还没花,脑子也还没糊涂呢,改怎样过,不还是怎样过么,不过是添了种打发时间的法子,其余的都还是一样的。” 李撷霜见状,不再多说,默默倒酒。 “你今日喝的不少。”廉照影看着他,“方才可是没说真话?” 李撷霜倒酒的手僵了僵,随后浅笑道:“皆是真话,今日不是您要出来喝酒的,怎可不陪您饮到尽兴呢?” “哎呀……真是阿娘的好孩儿……”廉照影闻言十分愉悦。 二人一同饮酒,直至快要宵禁时,酒肆的掌柜慌慌张张上楼来,敲了敲雅阁的门。 “谁啊?”廉照影此刻不喝了,正倚着栏杆看楼下的美姬,骤然被打断,有几分不耐:“小……撷霜,看看去。” “好。”李撷霜放下酒盏起身,开了门,看见长相奇特的西域掌柜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廉统领!”这掌柜一头卷发,可是一口瑞国话却是字正腔圆。 “找我?”廉照影有些不快,“怎么着,是谁啊?” 李撷霜静静退到一旁,心中将廉照影那些旧日的同僚和好友都猜测了一遍。 “楼下来了位金发碧眼的公子,要见您,小人见他那个模样,倒的确像是您的熟人,便来通报一声。”掌柜的拱了拱手,轻声说着,不敢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 “啧,才离了多久,这便找来了。”廉照影轻轻摇了摇头,“你亲自带他上来。” 说着,廉照影赏了掌柜的一大块银,他欢天喜地地下了楼。 “他似乎不大会说瑞国话,母亲为何将他一个人丢在家中。”李撷霜看着虚掩的门,问。 “出来前我不是问了几句话,就是问他来不来,他说不喜太嘈杂的地方。”廉照影摊了摊手,“行了,今儿也说得差不多了,你若是想走,不如就走了,一会儿宵禁了,你不是从不在这种地方过夜吗?”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撷霜下意识看向门外,只见一个穿着薄裘的金发男子轻轻跨进雅阁,随后便可怜兮兮地看着廉照影。 廉照影也顾不得其他了,上前了一小步,问:“怎么了?” “我……怕……一个人。”他的确说不流利。 “咳。”李撷霜只觉自己不宜再待下去,颇有几分尴尬地轻咳一声,不高不低地说:“母亲,快要宵禁了,儿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去吧。”廉照影点点头,随后旁若无人地走到金发男子身边,温声用不知道何意的西域语言安抚着。 李撷霜难得撇了撇嘴,抬脚就往外走,经过掌柜身边,还提醒道:“看什么,还不下去忙你的。” 掌柜的如梦初醒,忙也下楼去了。 李撷霜出了雅阁,关紧了门,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下楼,无意扫过大堂,见方才那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倒是那纨绔极其友人似是已然忘了刚才的惊吓,又重新沉醉在舞姬曼妙的身姿上了。 李撷霜冷笑一声,绕过了他们,悄悄离开了胡姬酒肆。 酒肆外的天早已黑了,春寒料峭的天气,李撷霜刚从火热的酒肆中出来,只觉有些太凉。 他今日没带随从,便自己站在酒肆门口搓了搓手,随即若无其事地往酒肆旁的巷子中走去。 这巷子狭小漆黑,看样子不像是常有人走的模样,李撷霜倒是知道这是条回私宅的近路。 “嗯?” 还未走近,李撷霜就顿了脚,他觉着,这巷子之中,似乎是有人在交谈。 一般这种暗巷种,这个时候……李撷霜懒得多想,只立即放轻脚步,将身形隐在暗处,静静等待着他们离开。 巷子内,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银子在老地方……该加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