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骨》 第1章 河畔浮尸 初秋的风裹挟着雾气,池墨头倚着冰凉的车窗,闭着眼,睫毛在颠簸中微微颤抖,眉心紧蹙,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石铮正跟着车载音乐摇头晃脑,吹着口哨。余光一瞥,见身边人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浓浓的担忧在心底弥漫开。 关停音乐,拿出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小池,你去后面躺着休息一下吧,机器放前面不会有事的。”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俊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池墨睁开眼,转过头,安抚地拍了拍放在肩上的手,“我没事,石哥。专心开车。”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却不娇媚,反而透出一股疏离,此时因为晕车,眼里沁出了泪光。 “那你再撑撑啊,马上就到了。”石铮收回手,换了一首舒缓的音乐。神色专注盯着导航,但细看他深锁的眉宇,还是藏着化不开的忧虑。 “真不知道老大怎么想的,你这刚康复没多久就派你来这鬼地方。”石铮比池墨大七八岁,一直把他视作自己的亲弟弟,所以对组里这次的安排十分不满。可没办法,他自己就是个纯牛马。想到这儿,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气。 池墨淡淡一笑,抽出纸巾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今年23岁,前阵子刚从康复中心出来。三年前,一场车祸,池墨成了植物人。 那段时间,他像被关在一个没有边界的黑盒子里,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脑子里充满了雾气——过去、现在、未来全都交织在一起,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不过池墨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一年前,他醒了过来。池父池母激动地拥住他,温热的眼泪滴在他的手上,落在他的肩上。啊,太好了,自己还活着,真切的想法时至今日每每想到,他的心尖还是会忍不住泛酸。 调理好身体后,池墨进了这家“明察新闻”的媒体公司,前不久刚刚转正,就被指派了这次的任务——调查青石镇浮尸案。 青石镇面积不大,一条河就将镇子与外界隔开几分。河流像一条碧绿的罗带,轻轻拥抱着青石镇,因此得名青罗河。 镇上的发展比较滞后,好在环境宜人。前些年政府想在后山打造度假山庄,以此发展旅游业,可谁想到,地基刚打好,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将所有的希望烧成了泡影,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这也让本就不富裕的财政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镇长和镇民代表们不甘心,毕竟隔壁镇成了旅游热点后,来往游客络绎不绝,带来的经济效应着实令他们眼馋。某天,一个代表灵光一现,山上不好搞,那就搞河啊,清理干净河道,宣传可以边划船边欣赏水乡美景,再配上每年青石镇的传统节日——鱼灯节,肯定很热闹。 想法一提出,很多人都积极响应。于是挨家挨户抄起网兜,开始清扫河道。直到那一天…… 傍晚时分,结束一天劳作的几个人捧着饭碗,要么站着,要么蹲着,围在一起闲谈。然而,一个叫老李的突然死死盯着远处的河面,仔细辨别过后大叫一声“啊!”猛地后退几步后硬生生把自己绊倒了,手狠狠压在已成碎片的碗上,汩汩鲜血流了出来。 他却全然不知疼痛。一边颤颤巍巍举起手臂指向远处,一边整个人还蹭着地面往后退,“死,死人啦!” 河面之上,一具尸体随着水流移动着,镇上力气大的尝试打捞。胆子大的凑上前看看是哪家的人,胆子小的就躲在后面窃窃私语。 “这谁家人啊,咋就活不下去了呢。” “哎呦,真够缺德的,这水以后谁敢用啊!” “是啊,真够晦气的,那谁不是说要发展什么划船业,这以后谁敢来。” “那叫旅游业,划船是里面的一个项目。” “是是是,你最懂,也没见你读个初中文凭出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渐渐有演变成争执的趋势。旁边的和事佬赶忙上前拉开两人,避免事态严重,毕竟都是街坊邻居,有什么好吵的呢。 “哎呦他大爷的!”听到前头传来这么一句,瞬时好奇心胜过一切,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时好的跟姐妹花一样,拉扯着对方的手臂就往前面挤。 透过人群缝隙看去,一具穿着衣服的白骨放在地上,旁边有个木板,木板上那层皱巴巴的是啥啊?两人又往前挤了挤,眼睛睁得像铜铃。 “诶,你看最靠边那块,少了几个洞,像不像……”她没敢再说下去。 “不会是……呕~”另一个人没能说下去,拿手死死捂住嘴巴,甩开姐妹花的手,撞开后面的人,扶着最近的墙角吐了起来。 木板上挂着的,是一张完整的人皮。 池墨看着这份独家资料,疑惑万千。 警察到达后很快封锁了现场,挨家挨户进行问话,按道理消息是封锁的,他们的老板是怎么拿到这一手材料的? 更奇怪的是,浮尸顺着河道漂下时,衣着完整,面容安详,可当几个镇民合力将她拖上岸,刚一离开水面——女尸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迅速干瘪,最后只留下一具惨白的骨架。 短短数秒,尸体就变为白骨,这不符合科学原理啊。 资料上还显示,女尸是躺在一块木板上,稳稳当当,人和木板没有捆绑的痕迹。以及木板的反面,一张完整人皮被钉子牢牢固定在四个角,上面还有数条被石头刮出的划痕和不计其数的鱼的咬痕。与木板上的尸体比起来,死状可谓惨不忍睹。 信息截止目前只有这么多,池墨二人要做的就是去青石镇挖掘出更多真相,做成报道发表出来。池墨内心鄙夷,合着拿他俩当侦探使呢,无良老板。 “池记者,看出什么门道了?”见池墨气色好了不少,石铮不禁打趣。 “能看出门道的话我还当什么记者啊,干脆改行做道士好了,到时候给你免费卜卦。” “那感情好啊,到时候池大师可要给我指条能发大财的明道,哈哈哈!” …… 终于,历经几个小时的车程,池、石二人抵达了青石镇。 车子不能开进去,二人收拾一番,各自背上大背包,拿着装备步行进了镇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宽阔的河流,配上周围的白墙青瓦,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池墨身着白色衬衫,衣服版型利落,肩线贴合,衬得他清瘦的身形愈发挺拔。记者证的蓝色挂绳为他添了一抹恰到好处的色彩,一个黑色领夹麦克风夹在衬衫领口,金属夹子闪着冷光。 二人沿着河道走,扛着摄像机的石铮还给河水来了几个特写镜头。这一路上他们都没碰到什么人,而且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大门紧闭,池墨鼓足勇气上前敲门也没得到回应。 “诶,你看,是不是人都在那儿。”石铮单手托着设备,指着前方的人群。“怎么全围在一起?”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猛地转过头,和同样震惊的池墨视线交汇,异口同声说道,“又有新的浮尸了!” 第2章 流言藏秘 石铮扛着机器,不好再往里面挤,毕竟这是他吃饭的家伙,弄坏了得赔。所以,在他充满“加油,你可以的”的注视下,池墨像只小泥鳅,一股脑的扎进人堆,拿着手机自带的相机记录。 “咳咳,”一阵风吹过,池墨吸了一大口的臭气和腥味,清清嗓子后,压低声音问着旁边的人,“诶,大哥,这怎么又有新的了?” “嗐,见怪不怪了都,这是这个月的第八具了。”大哥瞥了瞥他,仿佛在嘲笑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第八具,可是那份资料上第一具尸体的出现也才过去了七天,好家伙,合着一天一具呢!池墨内心大惊,面色维持着冷静,如果忽略他有些微微颤抖的指尖。 见大哥热闹快要凑够准备走时,池墨抓紧问道:“没有人来认尸吗?” “没有。都化成骨头了,谁能认得出来。”大哥的眼神愈发鄙夷了起来。 “那……”话还没说出口,大哥“暖心宽慰”着他,“放心好了,警察都搞不定的事,你和我这种普通人看看热闹得了,别真把自己当成福尔摩斯了。”说完,大哥挥挥手,头也不转的离开了。池墨忍住了竖中指的动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又问了一圈,没有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池墨作罢退了出去。石铮已经架好三脚架,正低头调试着设备,旁边围着几个大爷大妈。见他走过来,石铮抬起头,笑吟吟说:“怎么样,问到啥有用的了?” 池墨摇摇头,旁边大妈一把拉住他,眼里闪烁着精光,“小伙子,你们是电视台的啊,采访能拿钱吗?” 算盘打得震耳欲聋。池墨扯出袖子,露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鸡蛋可以吗?” 大妈的目光立马鄙夷,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跟菜市场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就盯着鸡蛋? “那20块?”石铮在旁,单手比了个“2”。 “还不如鸡蛋呢!蒜鸟蒜鸟。”大妈撇撇嘴,作势要走。 “那这样,50块,如果信息有用就再加。”池墨开口了,毕竟她摇摇脑袋,旁边的大爷大妈都露出惋惜的表情。合着这是个横店分点呢,谁说没有好演员,这一周全是演技派。 此话一出,大爷大妈展露笑颜,石铮却闭上了双眼,小池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我先说我先说,”大妈一马当先,“我听说是河上流的养老院,里头老人得病死了好几个,管事的不舍得花钱埋,把人丢河里,前几天发了大水,这才冲了到我们镇来。” “等等,合着您是听说啊。” “小伙子,你别听她瞎说。”穿军绿外套的大爷把池墨拉到自己跟前,“我跟你讲,是上游山坳里的老坟被盗墓贼给挖了,遇上发大水,翻出来的骨头啥的连带着棺材板一起下来。” “哪能啊,老张,那压根就不是棺材板。我看就是他们想修水渠结果弄坏了福脉,把土地神给弄生气了。”旁边一个大爷梗着脖子说着。 之前说养老院的大妈嗤了一声,“净扯封建迷信,还土地神,我还说我是王母娘娘呢。” “我这怎么是封建迷信啦!”大爷急红了脸。 几人七嘴八舌争论起来,理由从仇家泄愤到水鬼现世,半点靠谱的依据都没有,甚至一度因为认为对方的太离谱而吵起来。 池墨耐着性子劝了半天,后面干脆倚着墙发呆。等大爷大娘们吵得口干舌燥后,喧闹声停止,池墨一抬眼,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眼冒绿光。 最开始的那位大妈,熟练打开收款码,微笑着举到池墨眼前,“小伙子,可不兴赖账啊。”求助的眼神被石铮无情地挡了下来。已经见识到大爷大妈们战斗力的池墨默默掏出手机,扫了200元出去。 正准备付下一个时,大爷搓了搓手,表情有点不太自然。难不成有其他信息或者不要钱?!池墨心跳加快,小心翼翼问着,“大爷,怎么了?” “那啥,小伙子,能给现金不?” “噗!哈哈哈哈,”在旁看热闹的石铮不仁义地笑了出来。 拿到钱后几人说说笑笑离开,池墨低头呵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 “石哥,老大那边能报销吗?”卑微小池在线发问。 “当然……不能,你没开发票。”石铮弯着嘴角,肩膀微微颤动,他在很努力地憋笑。 池墨心里那点期待瞬间破灭,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人生啊,就是吃得苦中苦,服务其他人。 小池记者陷入自闭,用手指在墙上不停画着小圈。 “那个采访拿钱的活动还有吗”一个瘦弱男人朝他们走来,脚步虚浮,有些踉跄。 “有的,但是我们得先听听。”池墨长记性了。 “我怀疑啊,是恶鬼报复。”男人压低声音,语气神秘,手配合着音量搭在嘴边。 据他所说,青石镇后山有座被烧毁的村庄,叫敬德村。四周山清水秀,镇上的人起了歪心思,想把村庄铲平在上面建个山庄,结果地基是搭一次烧一次,最后那次火势最大,活活烧死了两个人。 敬德村,池墨默默记下,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中。 “我觉得就是因为他们动了人家的地盘,这阵子才发生这么多怪事。” “可是那不是几年前的事吗,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报复?”石铮插了一句。 “老一辈说,得有‘引子’,鬼才能出来作祟。这阵子镇上修河道,这水就是从后山流下的。” “而且啊,那村子也邪乎的很!”男人愈发激动,声音压都压不住,“唯一能进去的就只有一座桥,结果被烧没了。施工队想进山,修路搭桥,都没用,第二天全没了。最后是绕了远路才进去的。” “没别的了?” 男人老实点点头。 池墨熟练地翻出钱包,犹豫着是给五十还是一百时,男人一把薅走他手里的两张钞票,像飞人一样冲了出去。你他妈不是跛脚吗? 留下在风中凌乱、钱包空空的他和目睹一切、笑得四仰八叉的石铮。 晚上回到民宿,昏暗的灯光在狭小的房间铺展开,两张单人床占据着一大半的空间。 石铮坐在桌前整理视频素材,池墨则盘腿靠在床上,腿上放着笔记本,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目光专注,眉头微蹙。 网上有关敬德村的文字叙述很少,也没有照片。池墨内心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时间进山看看。他隐隐觉得,敬德村像一张巨型的蛛网,浮尸案和背后的真相被蛛丝紧紧缠缚在网上,自己会是下一个猎物吗? 想着正出神,旁边的手机亮起,池墨解锁查看。 [画饼大师]:明天可以采访警察,已经打点好了。 [画饼大师]:我看好你们哦~加油! [吃饼专业户]:收到。 信息同步给石铮后,二人简单洗漱准备休息。 两张床中间的小台灯亮着。 这是池墨康复后的小习惯,只有借助光亮,他才能安稳入睡。哪怕光再微弱,他也不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池墨蹭蹭枕头,将半张脸埋进被子,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困意袭来,呼吸趋于平稳,一夜无梦。 第3章 异兆初现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后离开民宿。 “阿嚏,阿嚏,”池墨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接过石铮递来的纸巾,用力地擦了擦,鼻头瞬间红了。 “是不是着凉了,”石铮皱眉,“刚刚应该让你再加件外套的,穿这点怎么行……” 不一会儿,石铮已经从穿着唠叨到饮食了。 池墨真没觉着冷,只是刚刚突然打了个寒颤,而且总感觉有人在看他,还不止一个。可环顾四周,大清早的没什么人。 二人交换了位置,石铮让池墨走里道。外道旁就是青罗河,河面上弥漫着氤氲水汽,湿冷的风裹着河腥味,铺面而来。 “呕…”石铮强忍住不适,池墨也不好受,胃里在翻江倒海。 二人不语,只是一味地加快脚步。终于抵达了街道办事处。 门口正蹲着一个玩手机的青年,穿着警服,左手夹着一根烟,时不时来上一口。 听到靠近的走路声,青年抬眼朝前看去,见到是他们二人,赶忙起身,顺带灭了烟,右手还在空中挥了挥,散去烟味。 “怎么是你!”靠近看见青年的脸后,池墨震惊之余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你不是在市局吗,张大警官。” 青年面容硬朗,身姿挺拔,语气里带着熟悉的调侃:“哟,池大记者好!” “介绍一下,这位是石铮,我的同事兼好大哥。石哥,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张朗星。” 石铮率先伸出手,张朗星回握,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打了招呼。 “所以你就是我们老大打点好的警察?” “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小喽啰,领导让我来我能拒绝嘛。” 三人边聊边走进会议室。由于这次案件的性质,所以今天的采访采取原始的纸质记录。 池墨一边摊开笔记本,一边顺手打开录音笔,姿态轻松,“开始吧,警察同志。” 张朗星的神情却严肃下来,“总的来说,情况比较糟糕。” 因为镇上缺乏符合标准的医疗及尸检设施,且案情性质恶劣,所以这八具——不,准确来说是十六具尸首连夜被带回市中心的法医鉴定处。 路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运送尸骨的车辆刚离开青石镇,一股浓烈刺鼻的恶臭味在车厢内弥漫开来。司机靠边停车,随行的警察顺着气味,打开收尸袋检查,眼前的景象令他不寒而栗:原来洁白光滑的尸骨快速变黑,表面甚至爬满了暗绿色的霉斑。几张人皮开始腐烂,密密麻麻的蛆虫正在疯狂啃食着…… 池墨记录的笔停下,面露难色,一定要调查报道这个案子吗? 石铮递给他一杯温水。池墨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至身体各处,抿了一口后,低声道:“谢谢。” “那我继续了?”张朗星没有立刻开口,等池墨缓过神点了点头后,他才往下补充。 尸骨抵达后,法医第一时间投入工作。他们小心提取着人皮与尸骨上的微量证据,通过DNA比对和骨骼形态分析得出:所有的人皮均为男性,尸骨全为女性,且年龄集中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 通过进一步的尸检发现,这些女性生前或多或少遭受过折磨和虐待,甚至一部分成为了她们的致命伤。八具中有五具的头骨曾遭到钝器击打,几乎每具尸骨的身上都布满了深浅不一、呈重叠状的刀痕。 张朗星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深深呼出一口气后,缓缓开口:“法医通过对骨骼等综合分析,初步判断这些尸骨恐怕…恐怕是来自百年前。”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听到的时候也惊了。”本想稍微活跃一下气氛,可是他连苦笑都做不到。 石铮嘴巴张了又张,“这,这不可能吧。” 池墨早已停止手中的记录,回过神后,他毫不犹豫将录音笔中的谈话内容全部删除。 三个人就这样在会议室里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张朗星率先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说他有事得先走。正准备推门离开时,池墨开口问道:“朗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 张朗星动作僵在原地,石铮猛地转头看向池墨,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但几秒过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我是警察。” 已经是下午了,明明没有吃中饭,但池墨他们并不觉得饿。折返途中,池墨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池墨停住脚步,转过头,那个方向好像是…… “怎么了?” 池墨摇摇头,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石哥,我想进山看看。” “行啊,去瞧瞧呗。”石铮伸出胳膊牢牢环住他的肩膀,“你石大哥罩着你!” 上山的路不好走,碎石和湿滑的苔藓铺满小径。南方的秋天来得很慢,大部分树木仍披着浓绿的外衣,枝头上只有几片调皮的叶子,偷偷换上浅黄或淡红的新衣。 一开始二人有说有笑,石铮分享着他刚入行闹出的笑话。可随着深入,他渐渐有些呼吸不畅。突然,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拦腰截断的树干一样,直直往前倒去。池墨眼疾手快,堪堪拉住他的胳膊,却被对方沉重的身体带得打了个趔趄。 池墨来不及多想,背起石铮就往山下赶去。崎岖的山路此刻变得格外漫长,他咬紧牙关,汗水浸透了后背。等赶到卫生院时,石铮已经发起了高烧,意识不清,嘴里说着胡话。 池墨守了他一夜,也想了一夜,他敢断定,那座山和里面的村子一定有问题,可为什么自己没事?这点他没想明白,但他也没有中二到觉得自己是拥有主角光环的天选之人。 池墨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早上八点了。吊了一晚上的水,石铮高烧已经退了,但人还在昏睡。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交好费用后,池墨给石铮留下一张字条,便带着食物和充满电的手机再次进山。 望着眼前焦黑的木桥——木梁已经扭曲变形,他嘴里嘟囔着:“不是说没有了吗?这能走吗?” 安全起见,池墨在旁边找了个分量不轻的石头,往桥的中间用力砸去,木桥只是轻微晃动。他又伸出一只脚踩在上面,双手握住单边绳索,用力晃了晃。确定能走后,他才放低重心,脚步轻缓地挪过了桥。 脚下变成坚实的土地后,池墨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下来。此时眼前赫然立着一块巨大石头,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但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很多已经看不清了。池墨凑上前仔细观察,除了“敬德村”三个大字之外,只能依稀辨出一句“尊崇德行”。 “你在看什么?” 身旁突然传出声音,毫无防备的池墨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脚下一滑。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下方轻轻托住了他的身体,不轻不重地放到地上。 诶,怎么回事?池墨感受到了那股力量,带着凉意,透过他的工装裤传到他屁股上。 面前的人蹲下,朝他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池墨心想,真有人能这么白吗? “摔疼了吗?”男生紧张询问,“能站起来吗?” “阿哥,你没事吧?”站在他身后的女生声音发颤。 第4章 结伴同行 池墨摆摆手,自己撑着腿站起来后,又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站着一男二女。池墨毫不遮掩地打量着他们。 男生头发偏长,脑后随意扎了个小辫子,几率碎发垂在额前。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锋利的下颌线勾勒出少年的英气。细看下来,眼神却意外的澄澈,引用石铮的话,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站在他身边的女生,散着头发,个头小巧,像一颗圆润饱满的苹果,刚刚说话的应该就是她。此刻正噘着嘴巴看着池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另一位女生长相清秀,眉目温柔。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小苹果”挽着自己手臂的手,算作安慰。 三人年纪看上去都不大。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出现在池墨的身边,不可思议!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男生诚恳道歉。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苔藓,”见几人没有恶意,池墨语气放软,“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露营探险。” “来这里?”虽然浮尸案目前没有被新闻正式报道,但青石镇附近的流言蜚语可不少。这时候进山露营,到底是心大还是另有企图,池墨面上不显,心里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对,听说附近空气好,风景也不错。”男生有问必答,眼睛亮亮的,似乎期待池墨能一直问下去。 可对方听完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有继续的意思。 他不想让对话就这样草草结束,率先伸出手,声音清亮通透:“你好,我叫林砚,砚台的砚。” 苹果妹妹秒跟团:“阿哥好,我是阿沅,她是小禾。” 池墨短暂犹豫后,抬手回握。嘶,手好冰,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一下。唇角勾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你们好,我叫池墨,墨水的墨。” “我们很有缘啊,我是说名字,”林砚望着池墨,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连带着整个人变得鲜活又热烈,“你也要进山?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保障。” “是啊是啊,阿哥,和我们一起走吧,免费提供聊天服务哦,”阿沅加入游说小队,身旁的阿禾同样期待地看着池墨。 深思熟虑后,池墨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耶!”阿沅龇着虎牙,开心地牵着小禾在原地蹦蹦跳跳一会儿后,停下立正,脆生生喊着:“报告队长,四人小分队集合完毕!” “啊?我、我是队长,”池墨被她的脑回路可爱到,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林砚,对方心领神会,“队长好”。 “好的,那我们出发吧!” 一路上,阿沅尽职尽责,和池墨聊个不停。大部分时间是她一个人在疯狂输出,池墨不觉得吵闹,反而是打心底的开心。 “池阿哥,我可以叫你阿哥吗?”话虽这么问,但其实已经喊了一路。 “可以的。”池墨笑着点头。 “那阿哥,你喜不喜欢和我聊天呀!”阿沅面向他倒着走,双手张开以保持平衡,笑盈盈的眼睛里盛着揉碎的星光。 “好好走路。还有,你话太多了,安静一点,”林砚冷酷发话。 “我在问池阿哥,又没和你讲话。阿哥他酸我了,你才没有嫌我吵,对不对!” “对的,和你聊天很开心。”这也是池墨的真心话。 得到肯定答案,阿沅害羞地低下头。实在架不住兴奋,她选择在林砚面前显摆“池阿哥说他喜欢和我聊天哦”,吃了好几记眼刀。 进村的路并不好走,泥土路,坑坑洼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越靠近村子味道越重。 放眼望去,大多数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 此时已经中午了。好在林砚眼尖,找到了一处损坏不太严重的房子当作落脚点。不知道他从哪儿翻出的小木凳,和落满灰尘的小桌一起被擦干净。林砚拍拍手上的灰,从背包里翻出食物,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一切后,才伸手招呼池墨过来坐,让他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池墨拿了一个奶油面包,味道意外不错,“要尝尝吗?” 阿沅跃跃欲试,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最后摇摇头拒绝了,小禾摆摆手表示不用了。 “分我一点吧,我想试试,”林砚开口,池墨很大方给了他一半,他大口吃着,嘴巴里面塞的鼓鼓囔囔,含糊不清说着“很好吃。” “贪吃鬼!” 见气氛不错,池墨开启聊天模式,“你们关系这么好,是兄妹?” “如假包换的亲兄妹,”阿沅挺了挺胸脯,很骄傲的样子。 “同父异母,”林砚毫不犹豫拆台。 “那小禾呢?” “小禾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我最喜欢小禾了,”阿沅边说边倒进小禾怀里,二人很快打作一团。 “可你们看上去年纪都不大,父母放心让你们自己出来旅游吗?” 此话一出,几人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好在林砚很快恢复过来,回答说:“放心的,而且我们年龄挺大的了。” “是吗,那你多大啊?”池墨接过他的话茬。他目测林砚二十左右,阿沅和小禾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 “118岁了。” “多、多少?” “我的话,应该是115岁,”阿沅掰着手指算着,小禾则是用手比了个“116”。 “行啊,深藏不露,合着你们仨全是我祖宗辈啊,”池墨只当几人在开玩笑。 “哈哈哈…”这句话莫名戳中了阿沅的笑穴。 小禾默默从随身携带的、纹着荷花样式的小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在上面窸窸窣窣写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张纸递到了池墨面前,写着“你有来过这里吗?”字迹清秀工整。 细细想来,自己没有关于这里的记忆。但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曾在这里生活过,“不清楚,可能来过,但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林砚专注看着他,从那一口面包后,他就什么也没吃了。 “前些年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两年,醒来之后发现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池墨忆起往昔,不免惆怅,“我也是够倒霉的,大白天碰到酒驾。” “一切都过去了。” 池墨避开林砚的眼睛,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那种心疼的、难过的眼神。 下午,四人小队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池墨拿着手机这里拍一张,那边也不放过地拍两张,乐此不疲。反观其他三人对周遭一切兴致缺缺。 这时,池墨被一口井吸引住了,那口井上压着块大石头。 靠近查看,石头完全将井口封住了,用力推也纹丝不动。 这一圈走下来,房子残骸里几乎没有见到水池,说明全村人的水源是来自这口井,为什么要封起来?而且这个村子是被大火烧毁的,会不会和封井有关?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池墨思索着转过身,除了林砚,两个女生都站得远远的。 “怎么了,”林砚见他眉头紧锁,赶忙走到身旁。池墨问出自己的疑惑,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会给他答案。 果不其然,林砚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可能是怕什么东西跑出来吧。” “什么东西啊?” “谁知道呢,”林砚不想继续和他聊这个,转移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嗯?下山吗?待会儿吧,我再拍点,毕竟来都来了。”池墨没打算久留,他就带了白天的干粮。 “可是现在天气不太好,”林砚话还没说完,池墨脸上滴到了雨,“要下雨了,下山会有危险。” 池墨抬头看看天,明明方才还万里无云,现在已经灰蒙蒙的,天气变化快得诡异。 四人原路返回,天很快黑了下来。找东西小能手·林砚又翻到几根蜡烛,几人就着微弱的烛火,简单吃了晚饭。 阿沅和小禾吃的很少。经过一天的相处,池墨已经将二人视作自己的亲妹妹,不免有些担心,他似乎体会到石铮每次劝他加衣服和多吃饭的心情了。 第5章 睡前故事 “怎么吃的这么少?”池墨斟酌着语气问。他没有兄弟姐妹,身边也只有石铮这个例子。偷偷观察着二人的反应,心里嘀咕:我应该没有很唠叨吧。 小禾摇摇头,再次递上纸——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哑禾?”池墨瞥见纸的左上角,两个字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但不好看。 “小禾的大名,”林砚低声解释。 难怪今天一整天都没听到小禾讲话,池墨还以为是人小姑娘内向呢。 把纸还给小禾,他说“我今天很开心,真的。” 外面雨势渐小,池墨在门口举着手机来回走动,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信号,赶忙发消息给石铮报平安。 发送键按下去的那一刻,心里松了口气,兴致也跟着来了。池墨干脆搬了张小木椅坐到门前,开始欣赏起雨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索性眼一闭,听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宁静。 饭前,林砚从屋里找出一个木盆放在外面接雨,待晚饭后,盆里已经盛了满满的水。他走到厨房,用阿沅找到的旧报纸和小木柴点燃炉火,开始烧起热水。 水烧开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干净毛巾,浸湿、拧干,走到池墨身边递过去,声音轻柔:“敷敷膝盖吧,会舒服些。” 池墨愣住,林砚怎么会知道…… 车祸导致他的腿骨骨折,以至于每次遇上潮湿天气,他的膝盖就会隐隐作痛。可这件事,除了自己和父母,几乎没人知道。 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林砚解释,说他家里人也骨折过,一到雨天伤口处会痛,所以认为池墨可能也会这样。 接过热毛巾,暖意顺着皮肤缓缓流淌,驱散了雨夜的寒冷。 晚上,林砚分给池墨一只睡袋,仔细铺放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见他似乎有些怕黑,还特意在旁边点了只蜡烛。 许是太累了,雨声落在屋檐,敲在地面,滴答滴答,节奏舒缓,像极了催眠曲,池墨很快有了睡意。 后半夜,池墨睡得不太安稳。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内的蜡烛突然熄灭。池墨呼吸一紧,眼睛不受控制地望向不远处的窗外——“啊!”一声惊呼之后,他迅速把头埋进睡袋,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林砚刚躺下不久,就听到旁边传来的动静。他心头一紧,立刻爬起来,快速靠近,重新点燃蜡烛,半跪在地,紧张地查看池墨的情况:“怎么了,池墨,池墨!”怕他闷坏,林砚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池墨的脑袋捞出来,手在睡袋上轻拍“没事了,我在这里,小宝别怕……” 林砚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他为什么会叫自己小宝,这想法刚浮现在脑海中,但很快便被方才那一幕代替了。 “外面、外面有好几双眼睛……”池墨伸出被吓得毫无血色的手,颤颤巍巍指向窗户的方向。 林砚面无表情凝视着窗外,眉目间染上了几分冷冽的怒意,此时窗外已经恢复原样。转头面对池墨时,他眼底的锋芒立马收敛,口吻温柔:“是不是看错了?外面什么也没有,刚才可能是避雨的动物吧。” 池墨怎么可能分辨不出,那几双分明是人的眼睛,但听林砚这么说,他还是鼓足勇气再次看去,没有眼睛了,没有带着恨意的眼睛了。 “没事了,我在这儿陪着你,安心睡吧。”林砚抚平他乱糟糟的头发,细软的发丝从他指缝间滑落,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根羽毛,拂过池墨的心尖。“我会一直在的。”只不过这一句,他没说出口,而是化作了指尖更轻的触碰。 “睡不着的话,林副队长可以给你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池墨闷在睡袋里轻笑。不可否认,从见到林砚的第一面起,只要他在,池墨就觉得很安心,他想,他们的故事,或许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在我这里,不是小朋友也可以听故事。” 林砚娓娓道来,声音低沉而舒缓。 “从前有一只小刺猬,天不怕地不怕——哦,不对,他还是怕刺猬妈妈的……” 有一天,调皮的小刺猬按耐不住玩耍的心,决定偷偷溜出去。路上,他遇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鸟。看着小鸟湿漉漉的眼睛,小刺猬的心立马变得比他的肚皮还软。他把小鸟带回了家,小鸟和小刺猬的家人、朋友相处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小鸟。小刺猬悉心照料着小鸟,他希望未来有一天,小鸟能重新飞向蓝天。 “中间的情节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小鸟获得了幸福”。 “那小刺猬呢?”池墨的声音带着睡意,越来越轻。 “小刺猬……小刺猬经历了很多痛苦,但他都忘记了。他只记得,只要小鸟幸福,自己也就幸福了。” 听着身边人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林砚不自觉地靠近。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凝视着池墨的睡颜,不肯放过一处,从舒展的眉毛、紧闭的眼睛到鼻尖的小痣。 林砚神情专注,目光贪恋。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果是为了这一刻的重逢,那么他愿意。 当视线落在那柔软的唇瓣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几秒后,他轻轻取下脖子上的玉石项链,放在唇边碰了碰——就当是吻过他了。 晚安,池墨…… 门外,阿沅小禾面露鬼相,脸上盘踞着几条黑色可怖的纹路。地上趴着几道扭曲的黑影——一群不知死活的恶鬼。林砚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其中一只恶鬼的脑袋上,用力撵着,声音冰冷:“你们吓到他了。” 远处,一个无头男匆忙赶来,走进才发现,原来脑袋被他稳稳抱在怀里。 “对不起,阿砚哥,我被偷袭了。”看见已经倒在地上的恶鬼,无头男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踩了几脚泄愤,又觉得不过瘾,把自己的头放在地上,开始对恶鬼拳打脚踢。 “不知道我胆子最小了吗?让你吓唬我,让你砍我脖子……” “可以了,竹子,”林砚喊停他,淡淡问:“头安不上了吗?” “嗯……”提到伤心事,叫竹子的男生重新抱起脑袋,暗红色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两条刺目的红色泪痕,空出的手还不忘倔强地替自己擦拭眼泪。 小禾和阿沅不忍直视他这副蠢样子,纷纷别过脸,一副“我不认识他”的模样。 林砚毫不客气地伸手拎着他的头发,不顾对方“轻点轻点,疼疼疼”的哀嚎,将头颅一把按在没有血肉的脖子上,另一只手覆在断处,指尖溢出一团细如丝线的黑气,如活物般缠绕着脖子。片刻后,黑气散去,头颅竟严丝合缝地安好了。 林砚随手一挥,地上的几个恶鬼便在惨叫声中魂飞烟灭。 “今晚你们几个守在附近,别再让任何不干净的东西靠近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都见过池哥了?我也想和他打招呼!”竹子兴奋地说,两只手不忘摸摸自己刚安好的脖子。 “不行,”林砚态度坚决,“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哦……”竹子立马蔫了下去,乖乖应道。而后又重新振奋起来,和阿沅的声音重叠在一块:“知道!” 屋内,池墨难得做了一个美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小鸟,一只有着强大羽翼的小鸟,载着他的小刺猬,飞越山川湖海,看遍了世界上所有的风景…… 第6章 旧梦·初织(一) 林砚跪在院子里,这是第三天了。不过今天不太一样,旁边多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阿沅。 “嘻嘻,林砚,你怎么还跪着啊?膝盖痛不痛啊?” 沉默。 “林砚,林二娘今天包了可好吃的饺子,哎呀可惜你没吃到。”阿沅还配合着咂咂嘴,像是在回味。 依旧沉默。 “林砚,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好的很!”他猛地抬头,眼神凶巴巴的,“林沅你别忘了我为什么被罚跪。” 这次轮到阿沅沉默了,而后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心,她小声嘟囔了句“明明你自己也同意了。” 前几日他嫌头发太长太碍事,阿沅主动请缨,说可以替他剪短些。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林砚答应了。 他告诉阿沅,自己只打算剪短半个手掌的长度,阿沅拍拍胸脯,说:“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自信拿出从小禾那里借来的剪子,咔嚓咔嚓一个下午。 原先及腰的长发,已经剪到胸口处了,长短不一,像被老鼠啃的一样。 “好看!”操刀的阿沅很是得意。 “好看!”跑来围观的竹子瞎起哄。 小禾重重点头,一脸认真。 林砚一把夺过剪子,看着抱团的三个人,气得胸口直发闷。 望向铜镜里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头发,林砚眼角微红。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出去打算散散心。 他没想下山——他当然知道村规。 现在的敬德村,是前任村长为躲避战火,带着几十户村民迁来的。敬德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村民不得下山。说是外面战火纷飞很危险,加之这里土壤肥美,依山傍水,村民们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不想出去了,毕竟他们经历过山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 春去冬来,几十年转瞬即逝,敬德村仿佛被时间遗忘在群山的缝隙中。 而今,十八岁的林砚正是贪玩的年纪。站在村口,望着眼前的木桥,他总是想:只要跨出这一步,就能去到外面的世界,那里会是什么样子的?那里会有像竹子家门口那么多那么高的槐树吗?他们会坐马车还是牛车? 头发被剪毁的那天,林砚本想就着这一肚子的火气冲下山,但他放弃了——村里人都说,出了村子落不得好下场。 所以他拐入一条没人的小道,冷静过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后面,平时这里没什么人,几棵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正当林砚准备回去时,村长凭空出现了。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旁边是悬崖。 林砚带着疑问,趁对方没有发现自己,躲到了大树的背后,大气都不敢出。等确认对方走远后,他才挪到刚刚村长出现的地方,眼前一幕让他震惊——原来村子的后面,还有一条下山的小路! 所以平时大部分时间找不到村长是因为他会偷偷下山?可不是说下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吗?村长既然没事,那是不是代表他也可以出去? 林砚跃跃欲试的心砰砰直跳。他正想得出神,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林砚,你干啥呢?”猛地转过头,来人是面色阴沉的林二娘。 林二娘刚从菜园地回来,半天找不到林砚,几番打听,才有人告诉她看到林砚往村子后的方向去了。 林二娘是林砚的亲生母亲,也是他爹林胜的二房妾室。她快步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便一眼瞧见了那条石头小道。 “娘,刚才我看到村长从这里上来,他会不会……” “住口!”林二娘厉声打断他,“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要往外说,你也给我忘了!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兔崽子。”她一把抓着林砚的手臂,连拖带拽回到家,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三天。 时间一到,林砚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腿就跟灌了铅一样。 他瞥了眼旁边坐着嗑瓜子的阿沅,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就当是给我可笑的头发赔罪吧。 “诶,我娘让你……”林砚故意拖长声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啊?啊!药膏!我忘了,我现在回去拿。” 林砚狂喜,笨蛋阿沅,又被他猜中了。 “你坐着吧,我去拿。” 不等对方反应,林砚拔腿就跑。 “林砚,方向错了,药膏在我家,”阿沅朝他跑走的方向大声喊着。这个笨蛋林砚!等等,药膏自己昨天分明已经给过了啊,那他去拿什么? 林砚什么也不拿,他一路小跑,见距离差不多了,才放慢脚步。一路上,他要么跑树上摘野花,要么蹲地上看蚂蚁搬家,玩的不亦乐乎。 突然,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哪儿来的声音?还断断续续的。 林砚从小就眼睛尖,耳朵灵,惹得村里的小朋友很是羡慕。 顺着微弱的呼吸声找去,拨开半人高的草丛,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一条腿扭成奇怪的角度。林砚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青年,呼吸一紧。 利落乌黑的短发,看得出它的主人有在精心打理着,脸上灰扑扑的,穿着奇怪的蓝白条衣服,前襟的扣子断了两个,宽大的领口敞开着,脖子上还挂着一枚玉石项链,两端以红色的朱砂作配,衬得那人的皮肤格外洁白。 林砚走上前,先是用手指探探他的鼻息,指尖温热,还活着。继而戳了戳他的肩膀,“喂,醒醒!醒醒!” 年轻人似乎听到了声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后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林砚抬头,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咬咬牙,下定决心,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他会冻死的。 于是三下两除二脱下自己的粗布外套,小心包裹住他,然后弯下腰,打横抱起他后就往家里赶去。 “好轻啊,”林砚下意识颠了两下,结果低头就看见怀里人眉毛一皱,像是被颠得不舒服。于是他赶紧放稳脚步,后面的路程更是抱得十分谨慎。 回家走的是一条十分隐蔽的小道——是林砚偶然间发现的,正好可以避开村里人,不能让他们知道他的存在。村里不允许村民出去,自然也厌恶外人的到来。 在林砚小的时候,就有一户人家想进村以避开仇敌,被村长无情拒绝,双方甚至动了手。结果可想而知,村长人多势众,对面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丢在村口,不知生死。 到家后,他刚把怀里的人放到自己的床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转过身便看见林二娘正手握擀面杖叉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身后还有个小脑袋在张望。 “你个臭小子,跪上瘾了是吧?又是下山又是带坏你妹妹。”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林砚的耳朵,疼得他是龇牙咧嘴。 突然,她脸色一变,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落在床上的年轻人身上,“这……这谁啊?林砚,我现在是真管不了你啊,出门这么一会儿还给我带外人回来!” “娘,疼,你、你先松手。我没下山,真没下山!”林砚痛得直跺脚,“我是在村口碰上他的,当时人都快死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娘,我真错了,你快松手。” 林二娘看着床榻上那张虚弱苍白的脸,她到底还是心软了,松开揪着林砚耳朵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沅从她背后绕出来,伸长脖子,大眼睛亮亮的,“二娘,这阿哥好白啊啊!”语气里满是兴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村子以外的人。 “诶,林沅,”林砚抓住机会,凑到她身边,“这么久了,我都没听过你喊我哥。” “就不叫你,略略略,”阿沅吐舌挑衅。 林二娘懒得听他二人幼稚的争论,从厨房打了盆热水回来,拧干毛巾,轻轻给他擦了擦脸和手。 青年姣好的面容显露出来,柔顺的眉眼,小巧的鼻头以及毫无血色的薄唇。 林二娘用自己温热粗粝的双手轻握住他冰凉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快醒来吧,孩子…… 第7章 旧梦·初织(二) 池墨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体每处都像被车碾过一样,又痛又麻。头往旁边一歪,反而和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对视上了。 下一秒,少女清脆又急促的声音在池墨耳旁炸开:“你醒了!”手上还未完全拧干的毛巾“啪”地一声掉进铜盆里,溅了池墨一脸。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只觉得头疼欲裂。 池墨想坐起来,刚一动弹,右腿传来钻心的痛,他倒吸一口凉气,费力掀开被子的一角,艰难抬起头往身下看去,右腿被两块大木板绑着,手法有些粗糙。喃喃自语道:“我的腿不会断了吧?” 这几天,阿沅没事就来屋里守着池墨,也因为她,小禾和竹子都知道林砚捡了一个外乡人的事。不过他们答应会保守秘密,而且都对这个外乡人表现出了出奇一致的好奇。 今天,林二娘打算包猪肉白菜饺子,照顾池墨并给他擦脸的工作自然而然……交给了阿沅。其他人纷纷表示:他好惨。 阿沅端着热水,轻手轻脚地将铜盆放在床头,正要拧毛巾,就撞上池墨睁开的眼睛。这也算躲过一劫吧。 “你、你醒了!”还没等池墨反应过来,少女已经跑到门口,双手拢在嘴边,声音仿佛要穿透整个院子:“快来快来,他醒了!” 池墨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顺势按了按自己的耳朵,想稍微挡挡那震得人耳膜发疼的喊声,却丝毫不管用,少女好嗓门! 他撑着床沿,慢慢起身,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深蓝色配着其他颜色的布料被东一块西块拼成的被罩,身下是硬邦邦、用砖头砌成的床。房子面积不大,木制的,偶尔几处有泥土的痕迹,屋内除了身下的这张床和旁边的木柜,就只剩放中间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 仔细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还有食物的香味。 池墨微微晃晃脑袋,里面空空的,他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是哪儿,他如果不在这儿那应该在哪儿。 嘶,头疼又开始了,正按揉着太阳穴。突然,屋内猛地涌进了三四个人,眼睛全齐刷刷盯着他看。 池墨不自觉地摸摸脸,纳闷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怪东西。 为首的女人围着粗制的围裙,手里还拿着筷子和面皮,面容和善,小心翼翼问着:“小伙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记得自己叫啥名吗?” “还行,记得,我叫池墨,池水的池,墨水的墨。”他开口回答,声音沙哑,掩盖不住的虚弱,“谢谢你们、帮了我。” “池墨……”林砚嘴里过了一遍他的名字,又在心里默念一遍,不禁笑出声来——池是水,墨是木,自己的“砚”又是研墨的石台,可真有缘啊。 “那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林二娘追问。 池墨摇摇头,眼里满是茫然。林二娘叹气,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对不对,可这个孩子和林砚他们差不多大,受了那么重的伤,穿着那么单薄人还倒在村口外,怕是外面逃难来的可怜人吧,她实在于心不忍。 林二娘刚想说什么,突然想起她锅里煮的饺子,风风火火跑去厨房。 屋内瞬间安静,只留下四个乖乖坐着或站着的少年面面相觑。 “池墨对吧?我叫林砚,树林的林,砚台的砚,这是阿沅和小禾,他是竹子。”林砚往前走了几步,主动介绍着自己和其他三人,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池墨的脸上——他长得可真好看啊!等等林砚,你在想什么! 阿沅一把推开傻愣愣的林砚,拉着小禾坐到池墨的床边,笑盈盈说着:“池阿哥,我是阿沅,她叫小禾,禾苗的禾,以后我就叫你阿哥,好不好?”脸颊上两个浅浅酒窝特别明显。 也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阿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记不太清了。”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村子外面?”竹子好奇追问。 “我不知道。” 见池墨脸色越来越白,林砚上前打断他们,“行了行了,人家刚醒,问这多干什么。”又递过去一杯适口的温水,“喝点吧,不烫。” “谢谢。”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池墨面露窘色,低声道:“我饿了。”话音刚落,一阵咕噜声恰到好处的响起。 …… 小禾主动拉着阿沅,表示要去帮林二娘的煮饺子,这样可以早点开饭, “我也去我也去,我也想包饺子。”竹子激动地跟着她们跑出去,“我一定能包出整个村子最好看最好吃的饺子!” “那你干脆改名叫饺子得了,笨竹子!” 吵闹声远去,只留下林砚和池墨两人。 “那个啥,我去外面坐坐,你要是想上茅厕或者哪里不舒服就喊我,我能听见。”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屋外的阳光从敞开的门扉斜斜地洒进来,地上扬起的尘埃在光照下起舞。原来这一幕可以这么美吗? “我也想晒太阳。” 林砚望着那只手,耳边是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的脑袋仿佛生锈一般,一顿一顿点着头。 晒太阳就晒太阳,撒什么娇啊,心里这么想着,耳尖还是染上一抹薄红。 他俯下身,伸手穿过池墨的膝弯,稳稳将人打横抱起。 池墨很自觉地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青草的味道。” “淡淡的药味。” 两人各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林砚嘴上絮絮叨叨:“今天天气虽然好,但你刚醒,不能吹风,晒一会儿就得进屋,不然会着凉……” “嗯。”池墨乖乖应着。 将人放进竹椅后,林砚还贴心拿了个小木凳给他架起受伤的脚。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就算开太阳,还是有些冷,所以他又转身回屋,抱出一叠被子,盖在池墨身上,掖了掖边角。 “你想压死我还是闷死我?”池墨望着正在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冷静问着。 “太厚了吗?好像是有点。”林砚自问自答后,立刻换成薄被子,这次被子轻轻搭在池墨的身上,既不会着凉,他也不会难受。 林砚自己搬了个小木墩,挨着竹椅坐下。他侧过头便瞧见池墨原先没什么血色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此时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你在笑什么?”池墨不知何时也转过头,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映着林砚的脸庞,红红的,很傻气,很可爱。 “没,没什么”林砚慌忙移开视线,看着厨房,语气尽量自然:“再等等,马上就能开饭了。” “嗯。” 见对方转过脸,不再那样直直盯着自己,林砚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脸上洋溢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今天的阳光可真舒服啊! 松烟墨:以松木燃烧后产生的烟灰为主要原料,松烟墨的墨色黑而不亮,沉稳内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旧梦·初织(二) 第8章 旧梦·避祸 好在池墨的腿没多大事,绑了几天木板后,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走路了。 山里的气温总是低的,池墨身上穿的是林砚的衣服。刚换好衣裳走出房间,又被林砚半推半抱回到屋内,加了一件厚厚的羊毛外套。 看着滚圆的池墨,林砚眉梢带笑:“嗯,不错!可以出去了。” “不要,不好看。”池墨抗议。 “好看。”抗议无效。 “和你的头发一样?”池墨打趣道。 听他这么说,林砚登时陷入自闭,林二娘有给他修剪,但效果一般。他扭过头,不再看池墨。 身后传来闷闷的笑,那人伸手戳了戳自己的手臂:“好啦,我穿着就是,吃饭吧。” “哼。”林砚轻哼一声,还是乖乖跟着,同池墨一起慢慢挪到餐桌旁。 这段时间以来,池墨恢复的不止身体,还有部分记忆。 “多吃点,好得快,你太瘦了。”林二娘边说边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又为他舀了一碗汤。 “谢谢。”池墨低头吃着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菜。昨晚睡前,他特意捏捏脸颊和肚子,明显感觉自己真长胖了不少,整个人不像之前那般病恹恹了。 “小墨啊,这段时间你就先安心住下。”林二娘放下筷子,满眼的心疼和犹豫,“等伤养好了,我让林砚想办法把你送下山。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 池墨放下筷子,“没关系,谢谢云姨。” 云英,是林二娘的本名。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如果不是池墨提起,可能她自己也要遗忘了。 “以后你就和阿沅他们一起,叫我林二娘吧。”林二娘满目都是对眼前少年的喜爱。 池墨没立刻答应,而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我想叫您云姨,我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他从林砚那里打听到的,也是从他口中,知道了村子的规矩。所以他得快快养好伤,绝不能拖累他们。 几年前,云姨带着年幼的林砚搬出林家,住到这间偏僻的外房。林胜脾气暴躁,常常动手打骂家中妻儿,阿沅的母亲深受其害,最后逃跑下山,直今也没有消息。 而林胜很少来她这儿,这段时间村子里都在传他和一个寡妇厮混在一起。 “人呢!都给老子滚出来!”院子大门陡地传来哐哐的砸门声。 听到声音,云姨脸色大变,捧着碗的手猛地一抖,赶忙推着林砚,让他带着池墨躲起来。 林砚一把拉住池墨,将他带回房间,塞进墙角的木柜里。关门前,林砚紧握住池墨的手,大拇指轻轻刮过他的皮肤,“没事,我出去看下,你绝对不要出来。” 池墨点点头,林砚转身离开,柜门被关上,只留下一道狭小的缝隙。 外面很快传出激烈的打骂声,还有碗碟摔碎的声响。 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人闯进屋了。 池墨死死盯住柜子缝隙,双手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周遭好像安静下来了,只剩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你是不是背着我藏人了!”男人粗粝的吼叫声在屋内响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白脸,敢偷老子的人!” “林胜,大白天你少耍酒疯!”林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柜门忽然被打开,露出一双怒目圆睁的眼睛,林胜面颊通红,一股恶臭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盯着池墨,咧开嘴:“还真有啊。” 说着,他一把薅起池墨的领子,用力将他扔到地上,“还真是个小白脸。” 池墨双手死死抱住右腿,额头冒着冷汗,抬起头,眼神凶狠。 林胜眯着眼仔细辨认着他的脸,忽的笑出声:“你们胆子是真大啊!藏的还是外人。” “林胜,给我滚出去!”云姨冲过来,挡在池墨身前。 “啪——”巴掌落下,云姨脸上很快显出一个掌印。林砚见状,用力推开他,又迅速扶起池墨,转身护住云姨,眼里凶光毕露。 “好,我滚,”林胜被推的踉跄几步,“我先滚到村长那儿,我看你们咋办,等着沉井吧!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完,踹门离开,留下满室狼藉。 林砚扶起地上的池墨,转过身询问:“娘,你没事吧?都怪我太没用了。” 云姨顺顺他的头发,又拍去他衣服上的灰,“没事,不怪你。我去外面收拾一下。” 池墨屈起右腿,一蹦一蹦坐到床上。云姨离开后,林砚立刻走过去,蹲在他脚边查看他受伤的脚踝,“伤的有点重,肿起来了。” 池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犹豫开口:“沉井?” “嗯,”林砚撩起他的裤腿,用指腹轻柔地揉着,“就是把人绑着投井里去。” “很可怕吗?”池墨语气担忧。 “嗯,很可怕,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样做,人泡在井水里,三魂七魄升不上去,也沉不下来,只能永远被困在井里。”他顿了顿,“没事,我会保护好你和娘的,别怕。” 池墨不害怕,他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牵连云姨和林砚。 夜幕降临,远处传来吵闹声,一大片火光朝院子靠近。池墨抿紧嘴唇,林胜那个畜生,真去通风报信了。 大概是白天没找到村长,不过来得也比预想的快。 光膀子的,或只套件褂子的男人们举着火把,把他们的家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的是青布白衫,留的是八字胡,穿着得体,面容和善,来人正是敬德村村长——林立德。 他的目光环视一圈,最后锁定池墨,林砚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将他和云姨挡在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村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耐心提问。 “池墨。”池墨绕过林砚,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畏惧。 “我都听说了,你也是个可怜孩子啊。”村长叹了口气,商量道:“这样吧,你可以留下。不过,等你离开村子的时候,要提前和我说,怎么样?” “村长,这、这不和规矩啊!”林胜从人群里冒出个脑袋,出声反对。众人窃窃私语,对这个决定也有些不赞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村长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 林砚想不通,村长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这其中绝对有诈。可不管怎么样,池墨能留下来了,能光明正大留在他家。我可以带他去采桂花,可以带他去捉鱼,可以带他做好多事,林砚心里猜想着各种可以的事情。 “可以。”池墨率先开口:“但是,你不能反悔,”他停顿片刻,看向一旁脸色十分难看的林胜,继续说道:“还有,那个人打了云姨,让他道歉。” 池墨用脚趾也能猜到,这个村长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想耍花招,可以,自己奉陪到底。 “嘿,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命令老子!”林胜撸起袖子作势要冲过来。 林砚上前一步,伸手挡在池墨面前。池墨则转过头,安抚着云姨:“没事。” “林胜,道歉,”村长开口了,“打人是不对的,更何况她是你媳妇。” “道个屁!”林胜气急败坏,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他既不愿意,那就我替他道个歉吧。林二娘,他喝了酒,性子又冲,你比我更了解,今天这事,就这么过去吧。”村长说这话时,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淡的仿佛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可偏偏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歉意。 未等云姨表态,村长挥手驱散人群,“行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早点回去歇息吧。”临走之前,他深深看了池墨一眼,这具身体,他很满意…… 第9章 秘闻·村长 黑袍下,青灰干瘦的手指在温润的红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击着。 林立德这才回过神,慌忙站直、作揖,“抱歉,左仙长。” “坐吧,”左上人不紧不慢提起茶壶,为自己和林立德各斟了一杯茶,漫不经心说道:“这外面变化真大啊,你觉得呢?” “当然,当然。”林立德拿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 这次林立德下山,碰巧遇上青石镇上的富商嫁女,又赶上一年一度的鱼灯节,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好生热闹,他哪见过这阵仗。 青石镇的地主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他们通过钱财打通了周边军阀,连带着镇上的百姓们也能安稳度日。 “他叫什么来着,林…”左上人拉长语调。 “林守。”林立德立刻接话。 “对,林守。他一开始找到我,不过是想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可结果呢?”左上人睨了他一眼,继而说道“结果是,他的**越来越大,最后竟妄想当皇帝,甚至不惜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几十年前,彼时还是村长的林守,为保村子,几番打听左上人,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帮他实现愿望。 而后,敬德村搬至青石镇后山,山中封闭,以至于村中大小事物由他全权掌握,俨然成了个土皇帝。 **促使着林守再次找到左上人,他想要更大的力量,更多的权利,为此愿意献祭全村人。只是这番话,恰好被跟着他偷跑下山的林立德听见。年轻的他一时冲动,抓起路边的石头将他砸死。 “可笑至极,最后竟被你给杀了,头都被敲烂了,”他忽然大笑,五官扭曲如同鬼魅,眼神戏谑,打量着林立德,“你和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啊,妄想长生。” “仙长,我…”林立德脸色一白,咬咬牙,下定决心,眼神变得狠厉:“你别忘了,是我救的你。” 明明是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孔,可喉间溢出的笑声苍老沙哑,林立德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腿也止不住发抖。 “是啊,你救了我。”左上人冷然道。 那时,林立德打算下山私会他的情人。他对外称村长私自下山,而后惨死,尸体被扔在村口,惨不忍睹。又主动替林守料理后事,之后自然而然成了敬德村新任村长,算的上兢兢业业。 只是这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特别繁华,林立德攀附上了几个青石镇的富商,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美人在怀,比山上无趣的生活舒服多了。 可惜以他的年纪,想建功立业有些晚了,如果能活得久一些,自己一定能立一番伟业,到时候也不用看其他人的眼色生活——那几个老不死的,总是取笑他,折辱他,若自己得势,一定也要让他们尝尝屈辱的滋味。 林立德嘴里哼着前阵子从歌女那儿听来的小调,欲往山下走。定睛一看,地上倒了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和记忆里的人重合上。捡起树枝挑开帽子,满脸血迹。 观察好一会儿,林立德后退两步,果然是和林守合谋,要献祭全村的人。只是细看他的脸,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一点没变,样貌反而更显年轻。 犹豫再三,林立德将他拖了回去。不过两天,这人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奇迹般痊愈,甚至没有留下痕迹。 林立德愈发笃定,这个人不简单。 左上人是被脚步声吵醒的,睁开眼时,一个人在他床边来回踱步,他闻到了贪婪的味道。欲起身下床,才发现手脚都被麻绳捆住,打的还是死结。 “你、你醒了。”林立德勉强稳住身形。 明明他是被绑住的人,为什么自己浑身不自在。 “你想要什么。”左上人语气平淡,姿态悠闲,不打算和他兜圈子。 “我想和你一样,变得和你一样。”林立德的呼吸急促,目光贪婪,像一只喂不饱的野狗。 “哈哈哈!”左上人笑的肆无忌惮,他站起身,手腕处的麻绳断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立德,“好啊,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说着便要离开。 “那我、我去哪里找你?”见对方答应,林立德迫不及待,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青石镇,聚福楼。”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聚福楼,雅间。 “想好了?”左上人专注把玩手上的瓷杯,茶香四溢,眼神痴迷。活得越久,能见到的好东西就越多,也越想得到。 “当然。” “好啊,将手伸出来。” 林立德依他所说,伸出左手。左上人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银制匕首,在他手臂上刻下一串符文,皮肤上渗出的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全部渗透进刀内,“想要长生,你还得找到一具身体,一具合你眼缘的身体。” “眼缘?”林立德皱眉,表示不解。 “嗯,只要瞧上一眼,能让你产生出强烈渴望的身体。吸食七日那人的心头血后,他的身体包括寿命就都是你的了。” 左上人的话一直回荡在耳畔。这几十年以来,林立德是苦苦找寻,可每次那种强烈的、异样的情绪出现只一瞬,马上就会消失。这些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 心中愤懑越积越多,难以发泄,最后,他将这份膨胀扭曲的**发泄在无辜者身上,十二个人,十二具尸体,死状凄惨,抛尸山野,成为野兽的盘中餐。 林胜那个蠢东西过来时,他在处理第十三个失败的试验品。 真恶心,为人傲慢,明明就是个臭杀猪的,竟敢瞧不起自己,林立德面无表情地处理着被剁碎的肉块,一想到为了这种人,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恨不得再杀他一遍,不,杀三遍。 听到声音,林立德简单洗了手,摘掉围裙,身上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如果不是那个人迟迟不肯出现,他怎么会,怎么会惹得满手血腥。 平复心情后,他缓缓拉开门,表情严肃,“怎么了?” “村长,林二娘那个贱人,她、她在家里藏了外乡人,胆子好大啊。” “外乡人?”林立德隐隐觉得,他等的人可能来了。 林立德匆匆赶去,林胜那张嘴,闹得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 越靠近,心跳越是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直冲脑门。拨开里三层外三的人群,他一眼就看到了池墨。少年身形清瘦修长,站得笔直,丝毫不畏惧周遭一切。林立德内心狂喜,这么年轻漂亮的身体,得到了,自己就能活得再久些,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下一个。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人啊!池墨,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一定不会辜负你,我会长生不老,我会扬名立万,我会好好对待你的身体…… 第10章 旧梦·小确幸 村长遵守了承诺,林胜也没再来闹。 那晚阿沅他们被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第二天一早结伴跑去云姨家,纷纷表示:“要是我们在,一定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们。” “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欺人太甚!”小禾半拥着阿沅,轻轻拍着她的背。明明自己也在深呼吸,脸颊通红,一看就知道被气得不轻。 “就是就是,下次一定让他们知道阿沅大王的厉害。”林砚附和着她,双手抱胸,频频点头。 “太过分了!”竹子叉着腰,嘴巴都要翘上天了。 云姨脸上的掌印消了大半,细看之下,还是有些肿胀。竹子看见后,用力擤着鼻子,憋着一股气。 云姨瞧他那模样,哭笑不得,摸摸他的小寸头,顺顺毛,不气不气。 池墨一睡醒,见着这一幕,不觉好笑。这群人,怎么这么有意思? 这是敬德村第一次来了外乡人,大伙儿对这个小娃娃实在是好奇,纷纷借着上门借油或者送菜的名义,只为瞧上池墨一眼。 名字已经在全村人嘴里过了一遍的池墨,丝毫不在意自己成为饭后谈资的事情。毕竟这几天,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从那天被林胜这么一甩,池墨的脚又崴了,肿的跟个馒头一样,竹子说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大的馒头,最终成功收获了池墨的“馒头”攻击。 池墨再次开始养伤、吃饭、指挥林砚扶他出去晒太阳的日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遇上阴天,阿沅会拉着小禾,约着竹子,一起去找林砚,再带上池墨,几人摘柿子或是挖红薯。 池墨腿还伤着,不能爬树,所以他在树下接柿子。 林砚个子高,三两下就能爬到树上。池墨仰着头,指挥着他往左看看,往右移移,挑颜色好看又饱满的柿子。双手撑开外套,一边防着砸到自己,一边得稳稳接住。忙活一圈下来,完好无损的柿子不过七八个,一人一个,剩下的都给云姨。 挖红薯也是门手艺活。在错跟复杂的茎叶里找到红薯藤蔓,接着顺着藤蔓找到红薯的根部。先用锄头一点点翻开旁边的泥土,待红薯露出脑袋后,从底部撬起,不能用蛮力,否则红薯会被掰断。这股巧劲,池墨掌握不好。 所以几人里,除了小禾,属他的红薯个头小,数量少。竹子仗义,把自己最大的大红薯给了池墨。 他挠挠脑袋,扬着笑,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说:“这样,我们每个人就都有大红薯了。” 一切都好极了,池墨心满意足。 要说唯一不习惯的,就是睡觉。 云姨搬出林家,住的这间小院子除去厨房,只有两个房间,所以池墨得跟林砚睡一张床。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和别人睡一块。 林砚表示“谁不是呢!” 两人睡前约定楚河汉界。 那晚池墨是被热醒的,林砚是被冻醒的。 池墨迷迷糊糊,感觉身边有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动动身子,发觉身上很重。睁开眼,身边人夹着他的腿,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肩窝处还有滚烫的呼吸,偏偏还挣脱不开。 林砚是被冻醒的,夜里猛打寒颤,睁开眼睛,先是和一双满是怒火的眼睛对上,再一看,那人半边身子在自己怀里,吓得一松手,而后发现自己身上就只剩被子的一角。 为此,两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争昨夜到底是池墨先踢的被子,害得林砚冷所以抱住他。还是林砚先越线抱住他导致池墨很热,所以才踢得被子,让林砚没有被子盖。 “没想到啊池墨,你长得这么乖,合着骨子里都是、都是…”林砚被池墨的伶牙俐齿气得开始结巴。 “都是什么,你说啊!”池墨叉着腰,也不服气。他的一只脚还瘸着,为了不输气势,他将受伤的腿跺在木墩上,力气使大了,脚底板一阵发麻。 “邪恶!”林砚一只手拍在桌上。 “幼稚!”池墨两只手拍在桌上。 二人眼神在交锋,战况十分焦灼。 “行了行了,都起开,挡着我放盘子了。”云姨面无表情推开三只手。 起先她还是会拉架,劝完这个劝那个。谁知道这俩人是无时无刻都会争起来,为的还是这点芝麻大的事。 渐渐的,云姨学会了熟视无睹,偶尔还能当作下饭菜。 得知他俩吵架,阿沅他们第一时间搬个小木凳,坐在旁边当起判官,竹子特意备了瓜子。 “我觉得……”阿沅尝试发言,被池墨的眼神逼退。 “其实吧,我是觉得……”竹子接过话茬,听到林砚“嗯?”一声后,手动将嘴巴闭上。 留下小禾左顾右盼,这天可真蓝啊。 哎,一想到这儿,云姨心里在检讨,怎么看着精明的两个孩子,到她手里养一遭,就变傻了呢? “娘,你评评理。”自己嘴笨说不过他,林砚只得求助云姨。 “云姨,你不能偏心,我们讲的是公平!是正义!” “嗯,确实。我突然想起来,我厨房里还有菜没炒。”云姨转身向厨房走去。 “林二娘,我们帮你…不对,我们陪你。”阿沅连忙挽着小禾跟上。 “还有我,还有我。”竹子的速度最快,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 留下的两个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直到晚上,池墨在衣柜旁换衣服时,几本书掉落在地,捡起后发现是几本小说,全都是繁体字。 “怎么了?”见池墨一动不动,林砚以为他又伤到脚了,急忙上前查看,全然忘记了白天的争锋相对。 “你哪儿来的书?” “哦,这个啊,之前有户人家想躲村子里,结果被赶走了,当时他们的东西啥的全在地上,”林砚接过书,左右翻了翻,继续说:“这些他们都没拿走,我就捡回来了,但是除了上面的画,其他我都看不懂。” 话锋一转:“你能看懂吗?” “应该可以。”池墨简单翻了几页,有部分故事他以前看过,有点印象。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池墨的记忆也逐渐恢复、清晰,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你给我讲讲呗,我保证,我今天肯定不会过线,但是你也不准踢被子。” “哼!”看着林砚眸中的期待,池墨拿着书坐到床边,两本是外国名著的译本,另外三本里,一本民间志怪小说和两本批判性文学作品,池墨内心暗道,这户人家来头不小啊。 池墨鬼点子生成,拿出志怪小说,“我给你讲这本吧。” 只是一篇故事还没讲完,林砚扯扯他的袖子,“换一个吧,好吓人” “后面就不可怕了。”池墨低沉着嗓子,幽幽说着:“女妖怪伸着长长的指甲,插进负心汉的胸膛,一把掏出他的心脏,嘴里念念有词‘萧郎,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哦’” 被子里没了动静,袖子也被松开。池墨掀开一角,又被窝着的人狠狠拉上。 “这些都是假的,最后女鬼被道长收了。”池墨觉得自己玩的太过火了,有些赧然。 低头,林砚终于肯露出脑袋,眼里满是哀怨。 “那今天池墨阿哥勉强借你一只手指,握着吧。” 林砚背过身,装作没听见,最后想想,还是平躺着,闭眼。如果池墨能忽视被握紧的手指的话,还真以为他不害怕了。 第11章 旧梦·死蝶 第一场雪落下时,池墨还窝在被窝里。 林砚早早醒来,先是烧壶水,找了个铁罐罐,装上热水,拿衣服裹住,轻手轻脚放进脚边的被子里。 原先他是打算将院子里的雪全部扫净。可此刻,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想堆雪人,打雪仗。 和林砚同频的,还有三个被衣服裹成圆滚滚的球——阿沅,小禾和竹子,冬天的风刮人最是难受,鼻头都被吹得红红的。 “嘘,小声点,池墨还在睡觉。”林砚急忙稳住兴奋的阿沅。 “行,”阿沅从背后掏出小铁桶和小铁锹,眼睛弯弯,“那我们先堆雪人。” 池墨洗漱完,院子里已经有了六个小雪人,云姨贴心送来胡萝卜,让小雪人有了鼻子。池墨转身回屋,从他刚来时穿的衣服上拆下纽扣,让小雪人有了眼睛。 不过纽扣数量有限,所以只有林砚和池墨的小雪人有眼睛,是通过石头剪刀布,公平竞争得来的。 池墨正专心装扮着自己的雪人,后颈一凉。 “阿沅!”池墨迅速站起反击,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团成球,向她砸去。阿沅轻松躲过,雪球直直打在竹子的身上。 “哎呦!”受击的竹子不甘示弱,两手都抓着雪球,大喊道:“池哥,接招吧!” 一间小小的院子,云姨驻足,眼眸如同冬日暖阳,明亮而柔和,一群人,三两成队,在雪地里撒欢,无忧无虑。 这个冬天好像暖和了些。 混战结束后,几人来到厨房,乖乖喝着云姨准备的姜汤。云姨下了死命令:“必须全部喝完,一滴不剩。” 小禾点点林砚的手背。 “怎么了?” 小禾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着他,是在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昨天听池墨讲故事,睡得比较晚,”林砚眼神有些躲避,才不是因为昨夜风吹窗户的声音让他害怕,做了噩梦。 “故事?我也要听,阿哥,我也想听。”阿沅眨动着大眼睛,鼻子一耸一耸的。 池墨欣然同意,林砚眼神示意别讲鬼故事,他打着口型:“知道”。 “我叫池墨,是村子里最年轻最富有的人……”池墨为了代入,特地用了第一人称,配合着夸张的表情,一开口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那天,我经过花田,看到了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她太美了。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得到她。 几经波折,我终于把她带回了家。她的房间是我精心派人给她修筑的,外面的阳光可以透过窗户洒进来,她可以躺在屋里晒太阳。 相处中,我的甜言蜜语让她沉沦,她有些离不开我了。可时间一长,她还是变坏了,开始怀念外面的生活。 我用名为爱情的丝线束缚住她。不管用,竟然不管用!她说我的爱冰冷刺骨,让她悲伤。她想要外面的阳光,想要河水落花,想要离开我! 我怎么能允许呢?所以,我把她美丽但不安分的翅膀剪了下来,放在她每天抬眼就能见到的地方,我是想警示她,她却认为我在威胁她。 没了翅膀,她就手脚并用,在爬出房间只剩一步的时候,我回来了。我特地外出,为她带回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花,可她竟然试图抛弃我,抛弃我们之间的一切。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翅膀的旁边又多了一对手脚。 她终于肯消停了,愿意陪着我,我们一起赏花,听鸟鸣。她虽不能再起舞,但是,我也付出了很多啊,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爱…… 渐渐的,她越来越虚弱。我很担心,直到我看见她开始吐丝,慢慢化成了一颗洁白的茧。 不愧是我的蝴蝶,她还想长出美丽翅膀。但她太年轻了,为了不让她再犯愚蠢的错误,这次我会陪着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茧越长越大,屋内弥漫着奇怪的臭味,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终于,茧上开了条缝隙,她要出来了。我抚摸着缝隙,她引诱着我,试图将我拉入其中,我就知道她离不开我,我接受了她的引诱。 里面好热、好闷,我呼吸不上。我想出去,可来时的缝隙已然不见。我那愚蠢的小蝴蝶,想用这种方法留住我。好啊,既然这样,那就一起死吧。 “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池墨喝完最后一口姜汤,故事结束了。 “池阿哥,最后呢?蝴蝶最后怎么样了?” “是死了吧。”云姨收走空碗,猜测道。 “怎么可以这样!”竹子愤愤不平,双手紧握成拳。 听完故事后,连一向稳重的小禾,眼中也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嘴唇更是抿成一条直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在花田里跳舞而已。”阿沅眼角泛起泪花。 第一人称的确很代入,不过听者似乎更沉浸其中。 “是啊,她没有做错。”美从来都不是罪。池墨安慰她:“别想太多了,这只是个故事。” “也许现实中的蝴蝶们已经逃跑成功了。”林砚眼帘低垂,但是话里充满希望。 “我以后再也不捉蝴蝶了,我就看看,我保证。”阿沅用脚轻轻拨弄着地上的沙砾,语气难过。 “我也不捉了,我捉蜻蜓。”竹子小声附和着。 回去路上,阿沅牵着小禾,认真而恳切:“小禾,我不会困住你的。” 还没等小禾给出同样的答案,阿沅忽然松开手,飞快向前跑去,然后一个侧踢,前面原先半蹲的人往前一栽。 大吴缓过神,生气地想看看是谁打的他,见是阿沅,伸出的手立马缩回,放到身后揉揉自己的屁股,委屈巴巴道:“阿沅大王,你打我干啥?” “不准捉蝴蝶!” “啊?”尽管摸不着头脑,但大吴还是应下了,“那蜻蜓可以吗?” “随便。”说罢,又跑回小禾身边。 这个夜晚注定难眠。云姨望着窗外,明明没有月亮,她的心却亮得跟明镜似的。池墨那个故事,她听了,很喜欢。不过她可能不是什么蝴蝶,她只想做一朵野花,平凡而自由。 第12章 旧梦·逃离 得益于阿沅的大力宣传,林家小院多了一个固定节目——故事会。听众多是村中劳作之后的妇女和跑来凑热闹的小孩儿。 黄昏时刻,大家都自发带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熙熙攘攘,左右谈天说地。 每次故事会,王婶和她的女儿囡囡最热情,坐的几乎都是前排。 某天结束后,池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大家一起排一场戏。 几人纷纷赞同。 演戏嘛,要有演员和剧本。演员有现成的——林砚等人外形条件都很不错。至于剧本,由于池墨的妈妈是位话剧演员,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很快拿定了主意。 从厨房里拿一个木炭,在屋后找一块空地。只是写了没一会儿,池墨白净的手上、脸上变得黑乎乎。他似乎没有察觉,又抬手蹭蹭发痒的鼻子。 云姨叫他时,已经活脱脱成了一只小花猫。她只能边笑边拿围裙干净的一角给他擦着脸,嘴里念叨着:“哪里来的小花猫?” 隔天,林砚做了只木炭笔给他,方便写字。池墨在地上奋笔疾书时,林砚蹲在他身边,静静看着。 看不懂,但很漂亮。 “你想写吗?”林砚看得认真,池墨将木炭笔递到他面前。 “不会写字。” “那我教你。” 林砚握着笔,池墨掰开他的一根根手指——劲儿还挺大,调整成正确的握笔姿势,手覆在他手上,林砚的手比他大,包不住。 “手放松。” 横,撇,竖…一笔一画。 “砚,林砚的砚。”池墨松开手,抬头看向他,“你耳朵怎么这么红!不会要长冻疮了吧?” “没、没事。”林砚急忙撇过脸,反倒是把绯红的耳朵露个彻底。 池墨的手,暖暖的。明明没有自己的手大,还是用力包住,手背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心跳开始加快。 余光里,地上“砚”字旁多了一个清秀的字。 “墨,池墨的墨。”池墨眼含笑意,对着林砚轻轻颔首。 “池墨”,林砚小声嘀咕。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地面,跟着字迹的轮廓写。 “池墨,你真厉害…”我也要变得厉害。 林砚拿手肘轻轻杵了下他,眼睛一瞬不瞬盯着。 两天后,剧本完成了。池墨自封池导,有模有样。 竹子举手提问:“池导是什么意思?” “笨竹子,池导肯定是老大的意思。” “嗯,不错,阿沅很聪明。”池墨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听到夸奖,阿沅朝竹子挑挑眉头,样子很是神气。 接下来就是分配角色,而台词,池墨决定让他们自由发挥。 这场戏,总共三个角色。丈夫,丈夫的朋友,妻子。大致是妻子相伴丈夫多年,得知丈夫自私的本质,毅然决然带孩子离开所谓“家”的故事。 小禾主动举手,她想饰演妻子。 “好耶,小禾肯定能演得特别特别好!”阿沅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这还是第一次,小禾愿意主动表达自己,阿沅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排练期间,云姨常常跑来,时不时来上一句称赞,弄得一向大方的竹子也害羞了。 终于,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 丈夫深情表白妻子,油嘴滑舌说着:“我的心在你身上,要是你走了,我的心也就跟着走了。” 妻子眼泛泪花,将手缓缓搁在丈夫的掌心,二人相视一笑。 婚后,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叙旧宴上,朋友调侃丈夫:“你的妻子可真无趣。” “她很听话。不然我怎么会留下她。”丈夫趾高气昂,仿佛谈论的不是和他日夜相处的妻子,而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 丈夫得意的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省心:家有哑妻,没有脾气,不会啰嗦。 只是这番话被找来给丈夫送衣裳的妻子听见了。 深夜,望着熟睡的女儿,摸摸自己有了岁月痕迹的脸,妻子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可悲的男人。 当她收拾行李准备走时,被回到家的丈夫发现并质问。 “你离开我?你能活得下去吗?” 妻子不能说话,但她决绝的表情给出了答案:为什么不能!我一定能活的更好! 丈夫挡在她身前,妻子狠狠将他推倒在地上,擦干泪水,不理会身后的咒骂,奔赴崭新的生活。 “好!!”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干得漂亮!” 故事结束后,他们面向观众,弯腰鞠躬。 池墨抬起头,第一排的囡囡目光灼灼,激动地鼓着掌,笑容纯粹。 那天之后,池墨没再见囡囡和王婶的身影,来的人也越来越少。 池墨问阿沅,对方面露难色,不肯开口。问林砚,同样的结果。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嘴角的肌肉却僵硬的抽搐着:“到底发生什么了?” 林砚喉咙滚动,伸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用指甲掐着掌心的肉,轻柔摩挲着,“池墨,囡囡要嫁人了。” 池墨愕然失色,反手抓住林砚的手,“嫁人?她才十六岁,嫁什么人啊!” “嫁…死人。”云姨声音哽咽,缓缓闭上双眼。 囡囡被她父亲许配给了村里头的一家办冥婚。 借着月光,囡囡坐在床头,那身艳丽漂亮的婚服立在旁边,面料是她这辈子穿的所有衣裳里顶顶好的。 她笑不出来,也睡不着。起身,透过直棂窗看着外面的小小天空。 直到中午,她才找到已经喝的酩汀大醉、倒在院子外的父亲。 囡囡说:“爹,我不嫁人。”回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和辱骂。 “你说不嫁就不嫁,你算、算个什么东西!”林丰打着酒嗝,满脸不屑,又想到什么,补了几脚。 动静太大,王婶从屋内跑出来。一眼看见被摔在地上的女儿,她什么也顾不上,扑上去紧紧护住她。 “娘,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嫁人。”囡囡环住母亲,泪水打湿了头发,黏在脸上。 王婶的心要被女儿的泪水淹没了,委屈的,苦涩的,绝望的。 她那双常年务农已经粗糙的手拂过囡囡的脸,拨开脸上的头发,擦去眼角的泪,而后猛地转过头,直视他,“林丰,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把囡囡送去给死人做新娘的。你想要她的命,就先拿走我的!” 我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她是自由的鸟儿,她值得一切,而不是在恐惧无助下,被塞进黑漆漆的棺材里,把青春和性命都搭进去。 “冥婚?!”池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心猛地一沉,松开握着林砚的手,“一群疯子!我要去找他们理论。” “你要找谁理论?” 冷不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池墨一顿,转过身,林立德背手站在门前,神色平静。 “闹剧该结束了,池墨。这个故事会,以后都不准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