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溱小涣》 第1章 第 1 章 “杀了她!” “暴君,真该死!” “杀!杀她、快杀了她!” 醴朝,冬月二十,天大雪。 城墙下,几乎是满城的百姓皆来围观这场盛大的“弑君壮举”,他们高昂着,兴奋着,举起右手,乐此不疲地奋力将手举过头顶,边喊边舞动胜利的手臂。 狭窄的城墙上,晨雾里,霜雪簌簌而落。 蚂蚁似的乌泱泱一片人,皆持戈披甲,操持武器对准面前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姑娘。 燕溱望着朦朦胧胧的前方,苍白的脸略显病态,血痕点点的脸颊上黏着几缕碎发,长发随风飘散,杏眸里布满哀怨,嘴角却始终含着一抹笑容。 站在禁军中央的男子扬声道:“皇妹,束手就擒吧!” “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本王赏你个全尸……” 燕溱勾起一丝冷笑,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晶莹剔透的泪珠宛如转瞬即逝的流星,洒在茫茫雪地上。 她轻轻地叹气,众叛亲离的下场,该是她的谢幕,却不禁感叹:“成王败寇,朕死不足惜,可是燕祁,你赢得不够光明磊落,你又怎知背叛我的人不会背叛你呢?他们可都是朕曾经最亲近信任之人!” 只思索一瞬,燕祁咬牙厉声:“果真恶毒,人之将死,还不忘离间本王与诸位好汉?” “燕溱,你为虎作伥的这些日子,天底下数不清讨伐你的人,他们都是被你祸害的穷苦人家,我们都是义士,为还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义士!” “助我登基,尔等皆该论功行赏,与本王坐拥万里江山!” “好笑,虚伪,冠冕堂皇!”燕溱忍不住发笑,却见从前保护她的禁军侍卫皆被燕祁一番话激得更加振奋,对准她的刀剑更是坚定。 毒药在口腔里蔓延,紧接着又咳了一口黑红的血,滴落在银白雪地,燕溱笑了笑,曲中痴人,怎配笑人傻? 她仰天抹泪长笑,抬手捋了捋发髻松散的垂发,众人却以为她又在耍花招,燕祁做了个手势,一群蚂蚁便扬着刀剑占尽残雁的“领地”,几乎是一刹那,无数支利器便刺进她的五脏六腑,残食她最后的血肉。 他们拔出名为正义的武器,朝后一退,给燕祁让路,他走向这只残雁,扶着她的肩膀,耳边低语:“阿溱。”口吻十分温柔,像从前还是好哥哥时的模样。 “你虽恶毒,可御驾亲征大败蛮夷,他们起码百年之内不敢再侵犯我朝,那些愚蠢之人却因此对你口诛笔伐,为所谓的和平宁愿乞讨过活,说实话,我真为你感到惋惜,虽然你可恨,我却真心舍不得你死,”燕祁说,“阿溱,可惜啊,只有我理解你,感激你。” “你安生去吧,我会坐享你的功劳,好好做一个仁义明君,当然,你死后,我会给你公主的名号把你葬在皇陵,供后人祭拜。”温声的嗓音,实在毒辣。 漂亮的眼眸凝视燕祁,竟落下一滴血泪,燕溱朝这张同她有六分像的脸庞吐了一口污血,眼神是无尽的不屈与倔强。 燕祁恼怒,拿着手帕给自己擦拭污血,却又想起自己立即便能得到整个天下,便止不住兴奋,连对她的怒意也减轻不少,只是松开燕溱,漠然地盯着她。 风雪如同侩子手,侵蚀燕溱挺拔的脊梁,整个身体被寒风推了一把,终于,她在一双双哀漠的注视下斜着倒地。 雪粒纷纷然落在脸颊边,跃上睫毛,旋即融化。雪水沿着泪痕落下,眼皮似垂非垂,光线被裁地越来越窄。 黯淡的眸色直视前方,落在人群中鹤立的冷傲少年,他一手抓着左腰斜挂的剑柄,一手攥住革带上挂着的玉佩——一枚莹白似雪的暖玉。 视线像是被一层很深的雾气遮掩,燕溱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便觉得胸腔欲裂,如同细针钻心。 燕溱抬手摸了摸那道逐渐模糊的重影,为何,为何……我会独独记不起他? 没有答案。 手臂软绵绵地坠在雪地,风一吹,扬起雪花,要为她盖上一层浅浅的白鹅棉被…… 至尊至贵的女帝燕溱如此狼狈地死在这样一个寒雪中,久久地,深深地,将她的名字嵌上暴君的名头,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魂魄不知在天地间飘荡多久,只是看着日月逆行变幻,燕溱连同人的记忆越来越薄弱,最终,为帝这一年的记忆裁成影像,只有零星碎片。 初春,天气还有些寒冷,冬日的霜雪融成一滩滩水,树枝上的残留被阳光照着,时不时便顺着枝叶落在地上,软趴趴成一团。 今早皇帝雷霆之怒,许多人惴惴不安,京都晏河中金碧辉煌的一座画舫内,众人更是急得团团转。 “——公主殿下。” 弥漫着价值千金瑞香的屋内,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原本宽大冷清的地方变得闷热。 “公主殿下醒醒啊……陛下召见,殿下却迟迟不醒,这可怎么办呐……” “御医!御医怎么还没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公主殿下若是有丝毫闪失,把你们全部都剁碎了喂狗!” 耳边炸炸哄哄的,好似许久都没听见人的声音了……燕溱合着眼,泪珠落在金丝枕上。 骨头疼得要散架一般,浑身软绵绵的,非常不得劲,燕溱捂着胸腔,迷迷糊糊睁开眼。 还来不及环顾四周打探如今情形,便看见一个小姑娘满脸焦急,正抱着她的手一边搓一边吹气,像是在给她暖手,再抬眼,一屋子的长相各异,却个顶个俊美的男人立在床边关切地看她,有几个人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唇印。 “公主……醒了。” 小姑娘竟是喜极而泣,“殿下您终于醒来了……吓死奴婢了……” 似曾相识的一幕。 燕溱看清这个丫头,是自幼跟着自己贴身伺候的婢女徐阿宁,可……可她不是为了救自己早便死在刺客手中了吗? 燕溱伸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花,然后撑着床,爬起身,慢慢吐露一句:“这是哪儿?” 游荡那么久,终于也是入了地府吗? 可是,看起来好像仙境啊,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棉被,还有从前府上的人对着自己温声细语……总不至于是场黄粱一梦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徐阿宁用袖子模糊地擦掉泪珠,还带着一丝哭腔,“公主忘了么,昨夜公主十分高兴,喝了很多酒,便宿在画舫了……” “方才裴公公传旨要公主进宫……” 徐阿宁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燕溱呆住了。这好像是一年前的光景,那时候她还是安国公主。 燕溱有些迷糊,怅然道:“原来……我还没死啊?” “呸呸呸!”徐阿宁皱眉,小脸又怒又认真,“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要活到几百几千岁呢!” 看她说得那么笃定,燕溱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慢悠悠地说了句:“活那么老,太遭罪了!” “哎呀!公主殿下……”徐阿宁急了。 燕溱点了下她的额头,跟人打趣片刻,记忆才逐渐回拢。 原来,从前她喜欢的琴师上官敬遭到顾府二公子顾遇的羞辱,说他看似清贵豁达,实则抵不住诱惑,早便委身于公主,成了公主府的面首,燕溱的男宠。 燕溱素日确实行为放浪,爱好俊男英雄,一介女流,多情程度不亚于男子,故遭到许多文人墨客明嘲暗讽,不过她只管自己逍遥,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与评价,一直都未理会这些事。 可上官敬却实实在在的清白公子,是天下著名的琴痴,曾经放言“只为懂琴之人弹奏,不为音盲之辈倾折”,有不信邪之人只是因为这句话花千金求一曲,竟遭到他傲慢拒绝。 顾遇此人隔三差五便暗骂她风流跋扈,不成体统,分明自己成天寻花问柳,燕溱不明白他有何脸面骂别人,更可恨的是,倒是无人谴责他的不是。 男人做得光明磊落,凭何女子不成?燕溱不服气。 故而,燕溱早便想找个机会狠狠地揍他一顿,昨日当场听见他羞辱上官敬,脾气蹭的一下便上来,不听人劝阻,抓了顾遇便绑着他纵马游街,好一顿羞辱来给自己出气。 她是尽兴了,可此后谣言更是乱草杂生——琴痴自甘堕落,甘当人宠,公主气急败坏,为爱癫狂…… 而且她还那么招摇,羞辱完人不知道避祸,竟在画舫夜宴府中面首,还宿醉在一堆俊男身上,简直是……脑子被门挤了! 顾遇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自幼养尊处优,遭到这种奇耻大辱,却无法拿公主泄愤,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竟在家里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若不是丫鬟及时发现,恐怕今早尸体都冷透了,这点事一下子传遍京城,弹劾公主的折子堆成山,皇帝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即派人将燕溱绑去皇宫领罪,还是被人劝住,才仅是下旨要燕溱进宫问话,结果太监传旨来的时候,燕溱还躺在男宠身上睡大觉,喊都喊不醒。 唉! 燕溱脑子十分混乱,一方面喝太多酒,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又听了徐阿宁的话,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那个梦? 或许并非是梦,是她的前世,亦或是她未来的预兆。 燕溱理不清那一段记忆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一切都是她的亲生经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悲欢离合,不是假的,众叛亲离,爱人背叛,是真真切切让她痛苦不堪,像数万蚂蚁在啃食五脏六腑,变得阴暗**。 一个梦哪里有这种魔力,真假难辨? “公主……”见燕溱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徐阿宁晃了晃燕溱的手,小心翼翼地说,“裴公公还在外面候着呢……” 燕溱回过神,做了个手势,“你们都先出去吧,阿宁,替朕……” 燕溱微微一愣,指甲嵌进掌心,“替本公主更衣。” …… 因为梦的缘故,她竟然形成习惯唤自己为“朕”,父皇还在世,她还未登基,怎可大逆不道说这种词? 父皇还在世,对,父皇还在世! 暂且当那一切是梦吧,燕溱心想。 她劫后余生般地喜悦,眼眶却不自觉染红,分明在笑,脸色却十分凄凉,梦里面,一直疼爱她的父皇将在半年后便因病痛折磨而亡,死相惨烈,燕溱一直怀疑这其中定然有人做手脚,可直到她死都没找到父皇真正的死因。 不过,还好,燕溱心想,一切都还没发生那便是有逆转的希望,一切都还能逆转……她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些话。 “公主?”徐阿宁伺候完她穿衣打扮,见公主自醒来便一直怪怪的的,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 直到唤了第三回,燕溱才看向她,“怎么了?” “公主,奴婢已为您更衣着毕,是否即刻起行?” 燕溱看着这个乖巧的丫头,想起梦中她身死前夕,用瘦弱的身躯为她挡住刀剑,一边哭一边为她擦拭眼角的泪花,沙哑着喉咙一直不停地说:“公主殿下……公主不哭,奴婢不疼……” “为公主殿下而死,奴婢死得其所,心甘情愿。” “公主不要哭……”她嘴里溢出鲜血,自己泪流不止,却劝她不哭,从前手被玻璃碎片扎到都嚷嚷着好痛的丫头,却摸着腹部那么大的口子说不疼。 燕溱那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何因为一个小小的婢女落泪,她更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何有那么大的勇气为主子挡无影刀剑。 毕竟,每月发给婢女工钱,命她们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于她们而言,这只是一份养活自己的行当啊,实在不值得为此丢掉宝贵的性命。 若燕溱变成伺候人的婢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主子死,不为了活命拿主子挡剑便算她善良。 况且……燕溱做人坦坦荡荡,却一直不愿回往那一天,一旦想起来,她便清晰地看见自己虚伪丑陋的嘴脸——若徐阿宁不自愿赴死救主,她原本就打算舍弃掉这个奴婢! 跟着自己十多年,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的奴婢,燕溱只是短暂地可惜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决定牺牲她。 相比起来,她实在可耻可恨! 思及此,燕溱扶起徐阿宁的手臂,心疼地看着她,拔出发髻的几支珠钗插在她素净的头上,又将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给她戴上。 徐阿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待遇吓傻了,愣愣地满脸通红,竟突然跪下磕头,嘴里还诚惶诚恐地说:“奴婢是做错了什么嘛,公主殿下不要赶奴婢走。” “谁说要赶你走?你做事体贴入微,这是送给你的,”燕溱从地上把她拖起身,“阿宁,你从小便跟着我,于我而言,是比别的丫头更特别亲近的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不用以‘奴婢’自称了。” “奴……我……”徐阿宁低下头,不知所措。 “好了,”燕溱抱着她肩膀,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我是认真的。” 公主身边不起眼的丫头戴那么艳丽的首饰,太过招摇反而不好,燕溱接着说:“记住我的话,我送你的发簪镯子,便是你的,你可以任意处置它们,给自己添几件新衣首饰……” 眼前的婢女徐阿宁,在燕溱眼中,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人可以荒唐风流,却不可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燕溱只觉得给这些首饰还不够,不过来日方长,从前亏欠的人还可以弥补,一切都很好。 打理好一切,燕溱便跟着裴公公一道入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宜人舒适,燕溱一路哼着歌谣,一蹦一跳,左顾右盼,仿佛要将从前没仔细瞧过的街景铭记于心。 “公主殿下何事如此高兴?”裴公公跟在身后,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燕溱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父皇身体还康健吗?” “陛下一切都好,就是国事繁忙,常常要为一些琐事忧心,公主殿下跟陛下说话和气一些,陛下一向疼爱殿下,哪能真跟公主生气呢?” 裴公公十几岁时便被送进宫伺候人,这么多年来,勤勤恳恳,到老也是一副衷心慈祥的模样,父皇死后不久,他也卧病不起。 燕溱看向他,松了口气,“本公主明白了,裴公公,我心底里一直便敬重你,只是从前并不表露。” 话锋一变,燕溱笑着说:“不过,我要提醒你,父皇的吃穿用度,丝毫不能出差错,若是有什么人胆敢做点手脚,你可逃脱不了干系。” 比起父皇的安危,燕溱对旁人的敬重也无足轻重了。总归,燕溱对他们的死皆有存疑,提醒提醒他,总是没错的。 裴公公明白燕溱说的动手脚指什么,不卑不亢地表达完衷心后,又问:“公主殿下可是有什么怀疑?” “无事,我自是信你,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语毕,两个人已经走至御书房,裴公公了然于心,给燕溱行礼退安,燕溱昂首挺胸地踏进去。 御书房里,一进门便看见皇帝面色平静地批改奏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父皇不过是不惑之年,两鬓却已斑白,乌黑的发丝里总是掺着几缕白色,岁月在他脸上添上大大小小的痕迹,他却始终从容,不减威严。 说起来,父女二人昨日才见过面,燕溱却觉得自己已经小有半年不曾见过父皇,以至于如今才发现,父皇比记忆中的样子苍老不少。 做子女的天生便不愿意看见父母年迈的痕迹,那似乎意味着陪伴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少,见一面便少一面。燕溱忍不住掩面抹泪。 沾着墨水的笔靠在砚台,皇帝正要把那些骂燕溱的折子甩给她看看,听到抽泣声,不由愣住,心也软了几分。 “朕还没教训你,你哭什么?” “只是看到父皇生了白发,孩儿想代替父皇白头……”见到父皇,那些忧心的事情仿佛也被阻断在外,席卷而来的是满肚子委屈。 皇帝一愣,笑了一声,又是一脸严肃,“少嬉皮笑脸,朕还不知道你?你最是坚强,在外飞天跋扈,怎么,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 “哼!”他吹胡子瞪眼,“是啊,没人欺负你,是你整天跑去欺负别人。” “我哪有啊。”燕溱两只手掌摊开,抹去脸颊的泪痕,小声嘀咕,“若他不羞辱我,我怎会计较呢?” “你呀!”皇帝气不打一出来,方才的心软也被理智掩盖,“别的朕都可以置之不理,毕竟人有七情六欲,朕本想着,待你成婚,你也就定心了。” “可是,你未免太过不羁?顾遇的父亲是肱骨大臣,他这儿子虽然不成器,却也是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原本对你行径不满之人,这会全都拿到你的把柄,你说,朕是偏袒你好,还是打你一百大板比较好?” 燕溱自是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想说自己甘愿领罚一百大板,可那么粗的棍子打下去,她恐怕命都丢了。 可若是让皇帝偏袒自家女儿,这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来骂一骂,这个皇帝是昏庸老儿吗? 两者都是燕溱绝对不想看到的,便说:“父皇,你且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后再论功行赏好不好?” “论功行赏?” “呃,孩儿的意思是,我若是能让局势逆转,三日后,该赏该罚,悉听尊便,”燕溱眸光坚定,“到那时,孩儿都无怨言。” “你想做什么?” “父皇只说答不答应我?” “不行,朕给你拖几日,可遭不住这几日的口水沫子。”皇帝十分严肃,看向燕溱的眸色却异常温和,“有人给朕出了个主意……” 他犹豫片刻,继续道:“你认为顾家大郎如何?” “顾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跟他弟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为人过于迂腐木讷,”燕溱实话实说,“父皇为何突然说起他来?” “若是让你与之结秦晋之好,你可愿意?” “啊?” “阿溱,你向来知晓,朕对你寄予厚望,”皇帝不怒自威,“朕观察他很久了,此人各方面皆符合你的喜好,与顾家联姻,稳固你在朝中根基,百利无一害啊,你好好考虑吧。” “不用考虑了,我不愿意。”燕溱抗议,“嫁入顾宅,那父皇便是把小白兔送入狼窝啊!” 皇帝冷厉,“你已成年,也该收收心,别以为就你不愿意,这京城的好人家谁愿意娶你!” 皇帝根本不担心燕溱会因为嫁给不爱之人便郁郁寡欢,因为她惯会给自己找乐子,两个人联姻,当狼的是燕溱。 “父皇!我有那么不堪吗?”燕溱生闷气,察觉到皇帝不是一时兴起,更加感到烦闷。 “你回去吧,把朕的话记在心上,去顾府负荆请罪,先堵住悠悠众口。” “绝不可能,我没错为何道歉!” “君子能屈能伸,做错了事,便要勇于承担,”皇帝说,“若今早抬上宫门的是顾遇的一具尸首,你当如何?现如今未酿成大祸,你该知足!” 燕溱知道此事她做的太过分,可若重来一次,她大概是找个麻袋,先盖住顾遇的身子,再狠狠地拿棒槌敲打他装满浆糊的头颅。 “父皇,若顾遇当真自戕而亡,那只能证明他是个草包,与我有何干系?”清脆的嗓音响彻宫殿。 “昨日我抓他之前,先问过他是否愿意道歉了结此事,他却说大丈夫不跟小娘子计较,他身子骨太弱,我连帮手都没找,一对一抓的他。” “多次出口伤人的是他,打不过我受完欺负,当缩头乌龟要死要活的还是他,现下却要我去负荆请罪,这是哪来的道理?就因为他看起来更可怜,便要我跪着求他原谅,让他找回失去的尊严?” “那我且问,大丈夫的尊严价值千金,小娘子的尊严便不值一提吗?” 燕溱眸光异常坚韧,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么一大串话,她看起来还十分有理,乍一看还挑不出错。 “父皇,我只是不愿做阴损的勾当,才当街羞辱他,这分明是一报还一报。他失去自尊心,这只因他无能,却怪罪在我头上。若我亲眼见证他羞辱我,却还不知反抗,那是为大局容忍吗?不,”燕溱摇摇头,随后认真地说:“父皇,那恰好证明,我是个草包公主,证明我们软弱可欺……” “阿溱!” 燕溱突然跪地,仰着头,“孩儿也在乎尊严啊,为了短暂的平静,便牺牲掉它,那实在不值得。” “我也不愿为自己的鲁莽找一大堆借口,做错事确实应该承担,我也不愿父皇为难,”燕溱伏地叩拜,“所以父皇,还是打我板子吧。” 她再次仰头,眼神中充满坚定和无畏,皇帝睫毛微颤,良久才说了一句:“阿溱,你长大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是认同燕溱的话,可他是皇帝,有太多东西需要顾及权衡,所以燕溱不得不罚。 虽然是罚,可一百大板太重了,皇帝心疼自己女儿,便从一百大板减到了三十大板。 烈阳高照,燕溱伏在凳子上,想想三十大板便觉得心颤,可自己自幼习武,身子骨硬朗,也就咬紧牙关,便什么也不怕了。 一群奴才都是人精,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自然不可能用力,也就是做做样子,看起来打得很疼而已。 只是奴才再轻,三十大板也够呛,没多久燕溱的背部便溢出鲜血,染红衣裙。 说来也是好笑,梦境中,她曾经御驾亲征,原因和此刻受罚如出一辙。 那时候她刚刚登基不久,蛮夷仗着自己复兴,大约轻视女人为帝,便屡次侵犯边境,久而久之,百姓苦不堪言。 派出去的军队还惨败而归,朝中大臣便上言求和,燕溱知晓百姓皆不愿打仗,爱护和平,便应允了,派出使臣求和。 他们约谈几日后,告诉燕溱,为了和平,必须要割地赔款,每年上供黄金丝绸,还要嫁过去一个公主和亲。 简直欺人太甚! 燕溱忍无可忍,撕毁条约,招募兵马,决心御驾亲征,当时朝中几乎人人都在反抗她,整日便说:陛下九五至尊,万万不可折损自身性命。 私底下,他们更是无法理解燕溱为何非要逞能,引发这场战争。 以至于开战后,蛮夷轻敌,铩羽而归,这些大臣却不依不饶地劝她借此机会求和,减轻国家伤亡,占得更多利益。燕溱只说,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活。 后来,燕溱大败蛮夷,乘胜追击,收回失去的领土,却也有太多无辜生命死在这场战争之下。百姓对她怨声载道,无人理解她不折的风骨。 燕溱却从不后悔,跪着求来的和平固然能解一时困境,却也告诉敌国,他们全是软骨头,国家无人能用,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风暴。 皇帝站在可以看见燕溱挨打的高楼上,深深地长叹,满脸心疼,命奴才把宫里顶好的药全拿去公主府,还派御医前去看看公主伤势,千万不能留疤。 燕溱是被人扛着回府的,她平日虽然不拘小节,这次却是伤在背部臀部,红着脸把要给她看伤的御医和面首全赶走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擦药。 才掀开衣服一角,却听见窗户外面有什么动静,快速拨开一枚发簪,朝那处飞去,“唰”的一下插在雕花小窗,同时,房门被人敲醒。 “谁?”没人回应,燕溱慢悠悠走至房门,打开门,眼前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桃花眼,高鼻梁,唇红齿白,饶是见过数不清美艳的脸,燕溱依然被他迷住了。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想来便是如此。 只可惜…… 燕溱将目光停留在他的双腿——这个男子正坐在一个带轮子的椅子,大约是个瘸子。 他样貌绝艳,天生透出一股高贵的傲气,仰着头,丝毫不减其气质,可惜的是,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若他是女娲娘娘的艺术品,那唯一的残缺便是双腿不便。 “你谁啊?”燕溱终于问道。 “公主忘记我了么?” 少年扬起漂亮的弧度,抬眸,“在下,名叫江焕玉。” 第3章 第 3 章 江焕玉是谁? 燕溱想不起来。 这实在很古怪,纵使多情风流,不过就眼前这人的样貌气质,在任何地方大约都是拔尖的存在,燕溱不可能会忘记。 “我不认识你。”燕溱说得理直气壮。 江焕玉眉眼弯了下,温柔地笑道:“真巧,在下也是初见公主殿下。” “你耍本公主?!” “公主殿下切勿动怒,”他和煦一般地笑,眼睛十分漂亮,太能蛊惑人。 江焕玉说:“在下是来给殿下送药的。” “伸手。”他语气澈耳温声,让人不由自主听从,才伸出手一瞬,燕溱反应过来,竟然不由生出一丝毛骨悚然,若对方对她不怀好意,她恐怕在劫难逃。 好在江焕玉只是从袖子里拿出几只青色瓷瓶,放在燕溱的手掌上,一一介绍它们的用处,都是一些上等的膏药,治疗伤口颇有成效。 他夸得天花乱坠,仿佛只要燕溱今晚涂抹,明日就能痊愈。 “你方才在窗外鬼鬼祟祟做什么?”燕溱收起瓷瓶,质问道:“偷看本公主换药,还是心怀鬼胎,想……趁我不备,刺杀我?” 燕溱说得笃定,话说到一半时手突然用力靠在那把带轮椅子的扶手,两人的距离倏地贴近,锋锐的目光扫视他的双眸,没有别的动作,强势的欺压油然而生,分外凌厉,再也不敢产生任何不轨。 江焕玉始终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嘴角带着儒雅的笑容,“在下腿脚不便,如何生出不敬之心?许是方才路过窗外,让公主产生误会吧。” “这药是总管大人命我送来,在下祖上是医药世家,虽然逐渐没落,可祖传的药却真有奇效,”江焕玉双手一屈,颔首低眉,“公主殿下可还有何吩咐,若没有什么事,在下便走了。” 医药世家……哦,燕溱想起来这个人了。 江焕玉,字洧之,长陵人。 听说从前是一位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富家少爷,只可惜束发之年,家道中落,父亲在他年幼时便为了外室抛妻弃子,外室病逝之后,他竟剃发出家,彻底不管孤儿寡母。 他的母亲一人将他拉扯长大,多年操劳,身体每况愈下,而今缠绵病榻,不见转好。 至于他如今为何在公主府,这便是燕溱做的荒唐事之一,她前些日听说长陵有件神物,看似是普通水盆,可在双耳处摩擦,水却能咕咕沸腾。更有甚者说,此物通灵,只有天命帝子才能任其喷射水花。 她醉酒时戏言,说若是能得到此物,摩擦生出水花,此生无憾。 每年她的生辰便许多人借此机会送礼行贿,现如今都得知她的喜好,各路人前往长陵找寻此物,正巧这神器出自医药江家,江家公子还是个顶天貌美的少年,便连人带盆一道抓来送给燕溱。 听说他的腿便是因为不从不饶被人打伤的。 如此说来,江焕玉不应该十分怨恨她吗?怎么可能面对罪魁祸首,还一脸笑意温柔?燕溱暗想,此人城府深,忍辱负重,必然留不得! …… 夜晚,身体太疼痛疲惫,燕溱早早便睡下了。 “燕溱,我真恨你,是你毁了我!” 入梦之后,耳边轰然炸响一道冷冽十足的醇厚磁音。 少年双眼圈红,藏着无尽的克制,直勾勾地望着她,寒光迸射。 “燕溱,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全家……” 一触即碎的少年与死前注视的男子相重叠,他们都同样带着哀怨的眼神望着她,目光凄然,压得胸腔喘不上一口气。 猝地,燕溱被惊醒,捂着胸口好半晌也没止住虚汗。 可醒过来,她又忘记那个人的样貌,或许,他只是前来寻仇之人。 燕溱记得,那个梦中,她虽然是因皇兄篡位,禁军群杀而亡,可在这之前,她服下的毒药,却是这个仇家强行喂进的。 若不遭遇最后那样的围攻,她原本是中毒而亡。唉,不过都是狼狈身死,又有何不同? 长夜漫漫,她却再无睡意。 江焕玉夸得天下第一的药,被燕溱随手放置在一边,说起来,江焕玉也可以是“寻仇之人”,谁敢用他的药? 燕溱一大早便顶着黑眼圈,把公主府的总管和府中医师喊了过来。 她们三人皆为女子,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便随燕溱在房间商量事情。 燕溱先问总管,“江焕玉的腿伤,你检查过吗?” 总管道:“检查过。他的筋骨是被人挑断的,恐怕很难痊愈了。” 燕溱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又让医师分辨江焕玉给的药是否动了手脚。 医师打开瓷盖,将药粉倒在桌案上,手腕一挑,看了片刻后,煽风来闻以此辨认,查看另外一瓶时,还放入嘴里嚼。 片刻后,她回道:“殿下,这药没什么不对,只是市面上很常见低价的治伤之药。” “就是如此简单?”燕溱深感怀疑。 总管道:“公主会不会多虑了,江公子若想对殿下不利,何至让自己陷入险境?只是他实在过分,拿普通药粉糊弄人。” “他倒是清闲!”燕溱不信有人会这般幼稚,严肃地开口:“你再仔细瞧瞧,有没有混入别的东西,难以察觉之物?” 医师又拿着辨认一遍,这次还用水泡,用火烧了一下,蹙眉道:“唯一和普通药物不同的是,其中混入少量的竹节乌头,又用血竭粉掩盖,所以最初不曾发现。” “若说它的害处,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会导致伤口剧烈疼痛……” 燕溱挑眉,“所以他只是报复本公主咯?” 总管低头谢罪,“都怪属下不察,竟给歹人有机可乘,请公主责罚。” 燕溱摩擦下巴,一个心机深沉之人,也会犯此等小错吗? “好了,”燕溱扶起她的手臂,“你不必妄自菲薄。先把他给本公主关起来,哦,还有那个将他送进府的人……” “殿下预备如何处置他们?” “抢占人家宝物,又被当做礼物送给荒淫的公主,还怕他反抗,挑断筋骨,昔日的富家少爷变成低人一等的公主男宠,”燕溱淡淡一笑,“不怪人家下药。换作任何人,怨恨都是正常的情绪。” 如此想来,她真的很可恨,旁人没有冤枉她。 燕溱双脚相搭,抱胸靠在桌台上,“先关几日吧,按时送水送饭,我现在没空管他们,唤阿宁过来陪我一块去趟戏园子。” “对了,不要亏待江焕玉,只是软禁。”燕溱冷肃道,若把人逼急了,即使是软弱的兔子,也会张开獠牙拼死反抗。 燕溱目光澄澈,却带着赫赫威仪,她向来高傲,自幼便拥有恰似皇帝的龙章凤姿,自昨日醒来,她身上却好似增添更多的凛然鹤骨,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帝王之气。 不过,几乎无人察觉出她的变化,总管更是因为燕溱的一句“去趟戏园”,便觉得公主始终都是孩童心性,贪玩好动,嘴上说没空管他们,倒是有空去看戏游玩? 不过燕溱还真不是为了玩乐才前往戏园子,她是要去处理一些事,毕竟,她可是生生挨了三十大板,这口气岂能不出? 她只找父皇要三日来逆转局势,眼看时间快速流逝,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梦里,她明白一件事,闷头做事,不管做得多好,若不造势,功劳迟早被人抢走,在做大事之前,起码要人知道,你是真心在做利他们而言的好事。 她现在就等同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因为大部分人都只知道她荒唐跋扈,羞辱顾遇分明是好事啊,可就是因为局势不利己,老派的思想根深蒂固,好事便成了公主荒淫的罪证,她要三日之后,所有人都认定,她燕溱才是替天行道的正派,收拾顾遇是利民的益事。 燕溱将京城几乎所有戏园子都看了个遍,并给予重金利诱,约定好日期,大致商量了一下她要编排的戏,一趟下来,已经是傍晚。 两个姑娘饿得饥肠辘辘,从最后一班戏园走出,闻着街道美食的芳香,飘着魂朝香气游走,然后便很不幸运地遇到了挡路人。 四个影子勾肩搭背,模糊地混在一处,四人皆潦草地行礼,其中一人问:“公主殿下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 “哦,这里是戏园。” “公主殿下又看上哪位优伶,好说出来让我们日后关照一二?” 素日骂她的人虽多,可从未有人不知死活地舞到她眼前,是认为她被皇帝打了,失势,好欺负? 燕溱抬起疲惫的眼眸望了过去,四人之中仅有一人是她认识的,那是顾遇的好哥们,常常一块寻欢作乐,不学无术。 此人家境不显,却因为妹妹进宫为妃,生下麟儿而随之一道高升,仗着皇亲关系,耀武扬威。 “好狗不挡道,没听说过吗?”燕溱并不想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那人伸手拦住燕溱的去处。 “公主,阿遇病了。”他说。 “公主伤了人,便打算置之不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