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造反的正确道路上》 第1章 第 1 章 顺昌二十年。 正是东风变梅柳之时,上巳节将至,温府上却出了件大事。 中书令大人温正则的长女急病,连夜从宫中请来了太医。 “混账!” 忙了一夜,天边已翻起鱼肚白,院内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却打碎了朦胧的睡意。 仆从们心中一凛,皆敛声屏气,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顷刻聋了瞎了才好。 “你自己不中用还罢了,”只见二老爷温灵均指着跪在堂前的儿子,气得胡须乱颤、面红耳赤,“你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也敢领她往那腌臜地方去,简直荒唐至极!孽障,今日若不好好管你一管,往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 “行了!”温正则赶紧喝住弟弟,“越说越不像!月奴,起来!” 正是一片混乱之际,里间走出一人,众人忙迎上去。 裴君行抹了把额间冷汗,拱拱手,道:“下官给温姑娘施了针,现下高热已退,还请大人宽心。” “裴大人,我们家阿酉一向身体康健,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忽然这样呢?” “这……说来也怪,二公子方才说,温姑娘先是在席间毫无征兆地喊起了疼,之后便昏迷不醒,如火烧般起了高热。这症状并不像中毒或风寒,却似惊厥。” “惊厥?小女今岁已经十六,怎会得这种小儿常见的病症?”温正则愕然。 “这一点,下官也想不通。自学医以来,还是头一次见这等怪状。” 一听“怪状”二字,二夫人卢雪垠才放下的心再次提至嗓子眼,忍不住追问:“那依大人之见,这病是否会……” “夫人放心,未见其他病状,退了热便无碍,明日自可转醒。” 听了这话,温家众人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终于长舒出一口气来。 * 屋外众人如何,深陷梦魇的温酒却全然不知。 耳边是疾风骤雨。 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扯断了珠帘,豆大的雨滴伴着狂风砸在地砖上,溅起恼人的杂音。 浑浑噩噩中,听见一道陌生而急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娘娘素日待奴婢不薄,如今叛军入京,陛下出逃,奴婢便是死,也要护您周全!” 须臾,另一人应道:“这枚玉佩是我外祖家传的,你拿着它去扬州,求萧家人庇佑,今后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别再回来了。玉竹,你随我多年已是不易,我不能再连累你为我送命。” 温酒愕然:这是……是她的声音! 怎么回事? 她努力地睁开眼,所见之处却是一片混沌。 “咻——” 不知何处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这一箭有穿云破雾之势,直将面前的虚空破开,教她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纵使相隔数尺,仰面倒在殿前石阶下,身披帅袍的男人的脸还是清晰地映入眼底。 那是一张面目扭曲、死不瞑目的脸,射箭者准头极佳,应是一击毙命。 “随我登楼!活捉温后!斩首示众!” 温酒尚未消化面前这一幕,便闻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喊。视线收回,见长弓在握,才发觉那一箭出自自己之手。 然而梦中的“温酒”并不受自己所控。 只见她转过身,引烛火、点箭矢。 正是此刻,温酒才觉香气扑鼻:箭上所绑的麻布团应在宫中女子常用的茉莉花油中浸过,顷刻便燃。 一连数发,身后藏书、玉石阶前、宫门两侧及宫墙角落。 原来地上闪烁的水光并非昨夜残雨。 只听得“噌”一声,四下蹿起冲天火光。浓烟滚滚,再次吞噬了面前的一切。 “尔等乱臣贼子,今日随我葬身此地,也算是我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 温酒猛地睁开眼,胡乱拨开纱帐,趴在榻上大口喘气。 额上的帕子摔进铜盆,水花溅在脸上,终于将她理智唤回。 还好,只是梦。 温酒掬起一捧水,洗去前额和颈间的汗珠,用帕子随意一擦,倒回床榻。 她下意识抚向颈间,昨夜慌乱,自小戴着的麒麟玉环已被妥帖摘下,安置在枕下。 温酒将它攥在手中,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一连串的动静将门外的人惊了进来,顷刻间,耳边炸开一声雀跃的低呼:“海月姐姐!姑娘醒了!” “快去回两位老爷和夫人!” “让厨房送些米粥来——油大的荤腥一概不要,记住没?” 窗外,侍女们你推我搡地出了门。 荷风苑的掌事丫鬟海月将毡帘一掀,走进门来。 “姑娘醒了?” 温酒应了声,喉咙滚了滚,却觉干涩异常。 海月示意旁人将帐子撩起来,捧上一盏温热的汤药:“裴医正交代了,晨起须得先将这碗药喝了。” 温酒接过碗,一饮而尽,这才开口:“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便是辰时了。”海月说完,又将昨日裴君行所言一一交代。 “惊厥?” “是,”海月见她皱眉,忙追问道,“可是还有不适?” 温酒心中虽觉得奇怪,但裴君行少年天才,十岁便能随父出诊,遂不疑有他,摇摇头,道:“昨夜我与二哥厮混,叔父必然大怒,待爹爹下朝,你请他做主,派人去叔父面前求个情,把二哥从祠堂放出来吧。” 海月对她的神机妙算毫不惊讶:这是二老爷对付她们二公子一贯的手段,雷打不动,阖府上下早已习以为常。 她再倒来一盏温水,递到温酒面前:“姑娘放心,昨夜我让蝉衣偷偷去送护膝,正巧撞上夫人院里的紫黛姐姐。说就是挨的一巴掌重了些,其余倒不打紧。” “咳咳……”温酒险些被水呛住,“妆匣里那一盒玉露凝肤膏,你一会给婶婶送去,代我赔个不是,是我连累二哥哥了。” “姑娘放心。” 海月应了声,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守在门边的丫鬟打起毡帘,有一人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冲向床前。 “阿酉!” 原来是昭宁公主李鹭引。 温酒酉时出生,“酉”本是母亲萧兰音拟的名字。但她幼时体弱,外祖母在扬州找人一算,那老道说名字里须多多地带水,这才改了“酒”字。从此阿酉便作小名。 可是,除却家人,她的乳名再无外人知晓,纵然公主平日与她交好,却又从何得知,将其唤出? 温酒尚未完全清醒,脑袋不免转得慢了些。回过神时,屋内的人已跪了一地。 “殿下怎么来了?” 待要起身,却被李鹭引牢牢按住。 公主平日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时竟蓄有泪光,似乎还闪着几分狂喜:“乐之,乐之,我还以为……” ——乐之。 是了,这才是公主平日对她的称呼。方才许是自己噩梦将醒,一时听岔了。 温酒还未放下心来,却听得李鹭引哽咽一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呢……” 她在说些什么? 温酒不解地蹙起眉,而后又了然:殿下的亲兄长——先太子殿下,便是因病逝世的。 “这病来得是急了些,却并非疑难杂症,”她反倒拍拍李鹭引的肩膀,劝道,“殿下不必担心,我病得并不重。” “……” 久等不到对方回答,温酒心下一紧,再抬眼,却见公主盯着她,语气十分急切:“你……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吗?” 温酒一愣,回想着这几日二人的相处,却并未察觉不妥,便道:“望殿下明示。” 李鹭引似大失所望,半晌,才自嘲般叹了口气:“也是,有我一个已是奇事,怎会……” 见温酒再次面露不解,李鹭引勉力笑了笑:“没什么,是我记错了。只是昨夜睡得不大安稳,晨起又听见这样的事,一时心慌,才冒昧登门打扰。” 果然如此。 温酒看着她眼底的淡淡乌青,心疼地握住李鹭引冰凉的双手:“怎是打扰?殿下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又半开玩笑道:“时辰还早,若殿下现下动身,还能赶在夫子之前到明馆。今日我已告了假,若殿下也不去,我这几日的功课可就真没着落了。” 再次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听见她温柔的话语,李鹭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猛地扑进温酒怀中,紧紧抱住对方:“乐之,公主府即将建成,我马上就要出宫,你答应我,定要来我府上做女官……” “殿下?殿下,我要透不过气了!咳咳……请先放开我……”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眨眼便是三月三。 因皇后设宴芙蓉园,一大早,京中女眷们便起身梳妆打扮,争相入园踏青。 温酒几日未去上学,刚进园中便被团团围住。 “乐之,你腰间这个细柳叶的香笼编得好灵巧,怎么做的?改日也教教我。” “乐之,我前日送去府上的插花你收到没有?”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温酒在香风阵阵中头晕目眩,忙引开话题:“我几日不来上学,可有什么趣事没有?” 众女忙道:“自然是有的!上巳节休沐后,阳平公主就要入学明馆了!” 阳平公主?温酒一怔。 这位小公主的母亲澜妃是当年随甪丹使臣来朝进献的舞姬,传闻容貌极盛,入宫时也曾万千宠爱于一身,风光无限。 只是好景不长,李香栾五岁时,适逢边境动乱,有大臣上奏弹劾,直言澜妃是甪丹派来的细作,并在其宫中搜出来往书信。 皇帝雷霆震怒,一尺白绫赐下,自此,小公主便成了宫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公主,为何忽然要入学明馆? 女孩们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温酒面上神色自若,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群中某个粉衫女子,将她衣袖悄悄一扯。 二人有意无意地与众人拉开距离,行至一株桃树下,沿着溪水慢慢地走。 “怀卿,宫中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明馆原是大周专设给女学子们入仕的学堂。 当年高祖领兵北上起义,恰逢乱世,广宜公主李凤仪随其父在练兵场操练,习了一身好武艺。史书有载,高祖于扬州受困时,正是公主率兵救驾,是以名扬天下。 后改朝换代,立大周,公主上书请办女学,待继承大统,又于每年的六月六日举行女子科举,称为“四月试”。 其后继位的长安郡主,虽仅在位三年,期间亦大兴女学:不论是京中还是地方,女子满九岁可参加入学考,十六岁行及笄礼、参加四月试,年至十八方可谈婚论嫁。 只可惜,此后大周历十代帝位更迭,皆为男君,如今女学虽仍旧兴办,女子政途却已大不如前:每三年的四月试,中选女子只能留侍诸位后妃公主,不得入前朝议政。 此前,除去丹阳长公主和自请入学的李鹭引,其余公主皆在宫内受教。 “还不是因为光华?”粉衫女子冷笑一声。 这位小字“怀卿”的女子名唤薛思靖,是礼部侍郎之女,亦是当今皇后的亲侄。 而她口中的光华公主李犀月,则是盛宠的郑贵妃所出,是今上最宠爱的女儿。 薛思靖一向讨厌她,怒气冲冲地向温酒讲述了真相。 五日前,她入宫给皇后请安,却和李鹭引撞见李犀月命人将李香栾推至水里,讥讽她无父宠爱、无母庇佑。 “无母庇佑?”那日,李鹭引笑盈盈地一脚将推人的宦官踹进莲塘,又亲自将李香栾从水中拉出,“皇妹许是昏了头了,忘了谁在这宫中才配称作‘母亲’。还是贵妃娘娘有心,想要为中宫分担一二?” 说罢,也不管宫人如何辩驳,转身便以“言行无状”为由,将此事告到皇帝面前。 李犀月被罚禁足一月,风口浪尖上,贵妃求情不得,又抹不开面子,这几日干脆也称病不出了。 “殿下不放心阳平,便请旨将她接到了瑶华宫中亲自照顾,还送她去明馆进学……”薛思靖见前头有宫人迎来,止住话头,挑眉,“不提这个了。一个月后便是四月试,与其担忧旁人,不如想想如何在术数上胜过我?” 温酒闻言,轻笑一声:“好啊。” * “扑通。” 今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午间日光大盛,值守的小宫女久闲无事,在贵人们的谈笑声中慢慢阖目,却忽地被石子入水的声音惊醒。 仓皇回头,却见昭宁公主正倚着栏杆,托腮远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所在的凉亭坐落于临湖的假山之上,乃是整个芙蓉园中视野最开阔之处。贵妇人们却忙着交际,满园春光无人赏。 李鹭引轻轻一叹。 阳平同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斗草去了,明馆的同窗们正围在一处喝酒行令,唯有她一人未得母后首肯,不得离席。 正是此时,一位宫人拾阶而上,径直走到皇后面前。 “娘娘,凉州传来捷报,青将军一举剿灭山匪,不日即将返朝。” 亭中静了一瞬。 而皇后只是微微一怔,片刻后,脸上便浮起笑容,向西举杯:“好!陛下必当欣喜,咱们也理应同贺。”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李鹭引僵在原地,心神震动:她分明记得,青将军剿灭山匪的消息是在重阳时才传入京城的,那日她设宴公主府,乐之因醉留宿,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何以提前了半年? “……回娘娘,是萧小将军率精兵几十人突袭霄云山,青将军才得以清灭连脉的几处余匪,如今贼人已悉数交给官府处置。”传话宫人的答话声传来。 李鹭引眉头蹙得更紧:前世似并无此事。 下一刻,她却眸光一凛,想到另一种可能:除非……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萧小将军真是少年英雄。”此时,有人忍不住赞叹道,“温家不愧为簪缨之族,祖上出过两相一将不说,温大人如今简在帝心,子女更是个个出类拔萃。” 似有一人才入京不久,追问道:“怎么这小将军姓萧,却是温府的人?” “你刚进京,不知道内情。这温大人的夫人是扬州有名的才女萧兰音,当年她考进京城,与长公主同在明馆进学,并称‘双姝’,斗得那叫一个厉害!” “斗?怎么斗?” “自然是争第一啊,她们两个谁也不服谁,常常当着夫子的面就争得面红耳赤。”说到这,那妇人忍不住一叹,“可惜天妒英才,不到三十的年纪,二人竟双双早逝。” 说罢,又意识到自己似乎跑偏了,这才将八卦幽幽道来:“这个萧小将军呢,便是萧兰音的长子。萧家也是扬州有名的世家,先祖曾是教习长安殿下的帝师。萧兰音又是家里独女,因此这个儿子就记在了萧家的族谱上。” “这……这如何使得?”刚入京的妇人瞠目结舌。 这便惹了笑话:“哎哟,如何使不得?这样的事自古难道还少了么,却也不怨妹妹,你若在京城待得长久一些,兴许便不见怪了。” “你……!”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萧小将军的妹妹温酒今日也在席上,这姑娘像极了她母亲,当真是才貌惊人,文武双全、六艺俱佳,京城哪个没听过她的大名?我指给你看。”眼见争端将起,另一人急忙打断她们,“喏,就是那个。” 李鹭引随之望去,只见温酒正被一众姹紫嫣红的女孩围在中央,手持一把木弓,正搭弦对着面前的一盏倒扣的瓷杯。 下一瞬,木箭离弦而发,正中瓷杯。 温酒上前,举起一枝雪白的桃花。 似是猜对了谜题,李鹭引远远便见她挑眉微笑,十分开怀畅意。 她今日着绿衫,虽未施粉黛,笑时却如春桃落雪,晚春的日光穿过叶隙洒在她周身,晃眼一看,好似神妃仙子下凡。 “母后,”李鹭引顺势上前一步,“乐之想必还不知此事,我应同她庆贺一杯才是。” 皇后唇角的笑意淡下,微微颔首:“去罢。” * “殿下来了。”李鹭引甫一走近,温酒便注意到她,和薛思靖一左一右挽住她的手,将她推上前,“咱们正猜花玩,殿下也来试试?” 李鹭引却反手拉住温酒,笑道:“我是来报喜的——青将军一行人已剿灭了山匪,不日便将返朝了。” “当真?!”温酒眼睛一亮。 哥哥居然要回来了! 虽说自从萧芃离京后,自己每月都要去信一封,可他们毕竟自幼朝夕相处,一个最亲密的人骤然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怎能不失落呢? “这还有假?” 薛思靖反应最快,当即斟了满满一盏佳酿,递到温酒唇边:“恭喜恭喜,乐之,你兄长即将凯旋,你该饮一大杯才是!” 温酒怒嗔她一眼,却不得不接下。 女孩们纷纷效仿。 连喝了几盏,李鹭引终于看不过眼了,伸手替她一拦,边笑边劝道:“诸位待萧将军回京了再敬不迟,今日且饶了她罢。” * 是夜,凉州。 萧芃的近身侍卫乐愚正翻箱倒柜地寻着什么,急得满头大汗:“公子,真没有!依我看,您早不知把它丢哪去了,您好端端的突然要这玩意做什么?” 他好好地收着东西,谁知萧芃如往常般翻看家书,忽然不知抽什么风,非要他把当初姑娘离京时塞进箱里的冰肌玉容膏找出来,说要好好地敷一敷脸。 萧芃置若罔闻,执起一面铜镜,借着烛火端详片刻,心中后悔不迭:为何前世他从未发觉,自己此时竟晒得这般黑了? 正当此时,一人将帐帘掀起,阔步而入。 “子韧。” “将军。”萧芃“啪”地将铜镜反扣案上,回身行礼。 青次并未察觉不妥:“明日一早便动身?” “是。” “怎么这么急?”青次道,“你伤口才愈,实在不宜赶路。” “昨日收到家父书信,才知舍妹于月前病了一场。虽现已大愈,我与家人将近两年未见,却也放心不下。” 青次见萧芃眉间仍有郁色,忍不住笑了笑:“唉。我老头子孤家寡人一个,倒是忘了捷报入京,家中必盼你早归。”说罢,他拍拍萧芃的肩,“去罢。” “待将军返京,定设宴聚仙楼,给将军接风洗尘。” 青次大笑:“好小子!现下你饮不得酒,待回了京,可就别想再跑了!” “必当敬将军两大白,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青次走后,帐中复归寂静。 萧芃将手边匣子打开,厚厚一沓信件,最上的一封,熟悉的笔迹在封口处写着四个飞扬的大字。 “兄长亲启”。 第3章 第 3 章 上巳节过后,众人终于在明馆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阳平公主。 小公主才十二岁,生得精致漂亮,眉眼略有些深邃,瞳色如琥珀,笑容腼腆。 她的颈上挂了一只璎珞,当中嵌着一颗黄澄澄的瓜形宝石,颜色鲜亮,打日头下走过时,经阳光一照,清透如水,一丝杂色也无。 “你看见阳平戴的那只璎珞了么。”薛思靖悄悄和温酒咬耳朵,“听说是康王昨日送去的赔礼。” 皇帝共三子三女,原先的太子行二,去岁病重而逝,剩下一长一幼:长子康王乃贵妃所出,年已弱冠;三皇子生母是宫女出身,现今才九岁。 如今储位空悬,康王党和三皇子党正争得不可开交。 “那上面的宝石,我好似在哪里见过,”薛思靖继续道,“是不是……” 她才说到一半,却听得一声怒喝自身后响起:“薛怀卿!你和温乐之鬼鬼祟祟在编排什么呢?” 原来是郑贵妃的外甥女——郑云岫。 她心中仍记恨着姨母和表妹被罚的事,听见薛思靖嘴里说什么“康王的赔礼”“上面的宝石”云云,当下便认定二人正在议论贵妃,一时不忿,无视旁人劝阻,冲上前来。 薛思靖莫名其妙地和温酒对视一眼,满脸的“她又发什么疯”。 “我们好好地说着话,何时编排什么了?” 郑云岫双颊涨得通红:“还说没有?你敢说方才不是在议论贵妃?” “无稽之谈!”薛思靖也不是任由自己被无端冤枉的软柿子,当即便一拍桌子,“我们不过在讨论玉石,何曾提过娘娘半个字?” 争论涉及贵妃和皇后两派,众人都不敢相劝,唯有李鹭引上前:“吵什么?” 郑云岫冷笑一声。 只消片刻,温酒便猜到郑云岫在想什么了。 阳平公主璎珞上镶嵌的宝石乃甪丹特产的丹石,这种宝石,颜色越红、越鲜亮剔透,便越贵重,又因质地极脆而十分难得,一斛便值千金。 前些年甪丹进贡过一块屏风,屏风上“蝶戏牡丹”的景象皆以丹石雕就,花心当中则饰夜明珠。 使臣命人熄灭殿内大半烛火,屏风流光溢彩,有如花魅,当真是“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1]”。 贵妃素来喜爱牡丹,当日伴驾君王身侧,阖宫上下都以为这份赏赐必然非她莫属,然而,因太子的一首《牡丹吟》,这块屏风却被送入了皇后宫中。 怪道郑云岫大动肝火。 温酒目光忽地落在郑云岫鬓间。 只见她今日梳的发髻中簪着一支金钗,尾部是一小簇桃花,花瓣的颜色玲珑剔透、深浅错落,灵动又精巧。 又是丹石? 温酒顿了顿,方开口道:“我与怀卿并非是在议论贵妃娘娘,只是看阳平殿下的璎珞样式新奇,不似内造之物。” 这话一出口,郑云岫身侧的女子有些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那是郑家在豫州的旁支的一个女孩,名叫郑云熙,字霞君。 此女勉强算是郑云岫的堂妹,年岁与她一般大,自九岁考入京城便借居郑府,平日为人十分低调,总跟随郑云岫出入,说是她的影子也不为过。 李鹭引瞥了郑云熙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讽意。她随即转向温酒,笑了笑:“亏你眼尖。那璎珞上嵌就的竟是丹石,我还想问皇兄从何处寻得呢,逸君可知?” “丹石?是那个一斛值千金的丹石吗?” “想不到康王殿下这样大手笔。” 窃窃私语在堂中响起,郑云岫僵住,半晌,才冷哼一声:“这是表哥送给阳平殿下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都聚在一起说什么呢?”正是此时,教书画的夫子江碧凝已抱着书卷匆匆踏入门中。 众人各自归座,堂中瞬时静下,江碧凝却将几日前批的画卷一发,说自己家中有急事,需告假半日:“诸位自去庭院寻一处景色,明日每人交来一幅春景图。” 不用上课,女孩们自然欢天喜地,纷纷拿上纸笔,三三两两地往园中凉亭而去。 “殿下今日脸色似有不好。”温酒见李鹭引眼底淡淡乌青,不禁问道,“可有哪里不适么?” 李鹭引惊讶于她的敏锐,叹了一声:“连日多梦少眠,白日难免困倦。” 实则自重生归来,她常梦见前世惨状,连着几日半夜惊醒,精神自然不济。 “我前些日子得了本香谱,其中一方有助眠之效,可调与殿下一用。” 同窗中一位叫孟绾的女孩与温酒颇为要好,闻言,却仔细将李鹭引打量一番,转而谈起一位近日云游入京的大师。 “这位若水师傅的师傅是前朝高僧,不知隐居何处,轻易不见人的。他却自云无清修之慧根,如今行游各处。此番进京,是为寻访旧友而来。据说他解梦解签十分准,这几日慈恩寺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孟绾的父亲在司天台做官,因此十分相信鬼神天命之说。 “我观殿下愁云满面,若实在烦心,不妨去慈恩寺解上一签,兴许解开心结便好了。” 薛思靖闻言,兴致勃勃地附和:“这多有趣。实在不行,殿下去烧柱香也是好的。乐之,你想不想抽个签,看看四月试能不能夺魁?” “我不想抽。但你若去了,我必能夺魁了。”温酒轻笑一声。 薛思靖面露不解。 温酒眨眨眼,笑得促狭:“问卜者往往有所惑,有所求。怀卿若足够自信,又何必去问呢?” “你!你!”薛思靖气鼓鼓地瞪她一眼,赌气道,“我也不去了!” 李鹭引笑得伏倒,趴在温酒肩头久久不能起身。 前世,四月试中夺魁的确是温酒。 薛思靖虽于术数一科强人百倍,射御二术却远不如温酒。 谁知今岁试题竟将射御合并,放出活兔供她们射杀。 正正撞上她的短处。 但此事不可说,说了也于事无补:薛思靖一向不精于此道,哪怕一个月不吃不喝住在马背上,也断不能练就百发百中的功夫。 更何况…… “久坐也无聊,咱们不若来玩飞花令?”见气氛松快,便有人提议,“今日无酒,接不上的就自罚一杯茶。” 这下可是一呼百应了。 “再好不过了,”待烹好茶水,便有人来请李鹭引,“殿下来当令官吧。” 李鹭引点点头:“既如此,我就来起个头——谁家玉笛暗飞声。须得吟出愁绪,不拘什么愁。”说罢,点了几人,温酒最末。 下家的女孩子只沉吟了片刻,便接了下去:“为谁流下潇湘去。” “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后与谁同把酒!” “锦瑟年华谁与度。” “不知秋思落谁家。”薛思靖不好好作画,正伙同一旁的同窗捏糕喂鱼,闻言,胡乱应付一句。 “不遇山僧知问谁。”温酒说罢,耳边笑闹声依旧,她却与李鹭引同时一怔。 不遇山僧知问谁? “这可巧了,缘分二字也不过如此。”片刻,温酒笑道。 李鹭引也勾起唇角:“看来,今日这慈恩寺我是非去不可了。” * 说来也巧,自李鹭引去过慈恩寺后,若水师傅不日便离开了长安。 清明过后,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直到谷雨这一日,太阳云出,院中一片灿灿。 即将入夏,海月将衣衫通通从箱子中取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晒在院子里。 温酒支起窗子,看风动裙动,皂角香气也一并拥入屋内。 今日天气晴好,昭宁公主与诸位同窗相约东苑,一道打马球赛。 温酒换上一身骑装,蝉衣替她束发,又箍上云纹抹额。 温酒揽镜自照,十分满意。 不多时,一道身影骑马自温府侧门而出,正与前来扣门的车队错过了。 原是萧芃今日归京,一早先入宫复了命,将十几个箱子先运回了府上。 温家上下顿时忙活起来,箱子分去哪个院子各有章法,一时间,竟谁也没想到给离家的温酒报个信。 直到萧芃出现在荷风苑门口,海月才一拍脑袋,连声道歉。 萧芃只好亲自寻去。 刚进马球场,便见分别着红绿两色骑装的女子鏖战犹酣,士气竟不输阵前。 萧芃一眼便看见了温酒。 她身穿一件青碧色骑装,头发紧紧地盘成一个发髻,额前束着一条比衣裳颜色更深的抹额,十分利落。正一手拽着缰绳,俯身带球越过对方夹击。 球杖一挥,沙地上那只朱红色的小球扬起一片薄尘,飞入球门。 “好!”女孩子们欢呼起来。 萧芃的眼神紧跟着温酒: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正和身侧的同伴击掌。 仿佛心有灵犀,温酒亦在此时回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哥哥!” 愣神之际,温酒已惊喜地喊出一声。她将手中的球杖抛给小厮,一夹马腹,晃眼便出现在他面前。 萧芃却并未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细细地打量着她。 久别重逢,他简直快忘记她十六岁是什么样子了,忘记她曾经是怎么用这样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汗珠从她瓷白的脸上滑落,仿佛有雨落下,一点点冲刷去他模糊的记忆。 面前仍是她,却鲜活而真实,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朦胧的残影。 “怎么了?”温酒见他眼底微红,眼中似有几分痛色,心中惊讶不已,不由疑心他是否受伤,说着,便翻身下马。 萧芃这才回神,笑着拦住她:“我没事。” “怎么,一年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萧芃却怔然。 实在是阔别已久。 “清减了不少。”温酒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可回府报平安了?” 萧芃微微颔首,便见她终于撑不住笑出声,双手捧住他的脸:“我说什么来着?果真黑了不少。” 柔软的指腹贴上面颊,肌肤有如火烧,将他从荒诞的游离中抽离。 “……”萧芃侧过脸去,一时无言,片刻后,却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可见你那个冰肌玉容膏,半点用都没有。” 原以为涂上会转白,结果还是像前世一样,又被她笑话一次。 “谁知道你涂得对不对?”温酒不乐意了,叉腰道,“我这方子人人都夸,怎的到了你这便成了无用之物?我让你每日晒后就涂,你有没有?” 当然没有,距离她对自己说这句话已经过去太久了。 萧芃脸色一僵,不等补救,身后的乐愚已经发出一声怪笑。 温酒顿时了然,拽着萧芃的手臂,伸手便捶:“把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还倒打一耙说我的东西不好呢。” “嘶——”萧芃一时不察,让她进攻得逞,却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皱起,似在隐忍。 “怎么了?”温酒眉头一拧,便要去撩他衣袖。 萧芃立刻拦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已经好了,我……” “扭捏什么?别捣乱。”温酒拍掉他试图阻拦的手,专心致志地沿着小臂向上检查。 萧芃正盯着她低垂的睫毛瞧,却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抬首回望,却是昭宁公主李鹭引正在不远处看着二人,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 “……” 莫名不爽。 “还说没有!”温酒已找到他左臂缠绕的绷带,仰头瞪他,“这是什么?” “这是半月前伤的,早已愈合了。”萧芃一面说,一面抓住她的手掌,“我要回府,你也一起罢?好歹想个方子帮我遮掩一二,我可不想一直这么黑黢黢的,有损我名声。” “呸,”温酒啐他,又道,“等我与殿下说一声,更衣了便来。” 萧芃面色一僵。 “乐之寻我?”李鹭引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殿下,我……”温酒立刻挣开他的手,“兄长今日归来,恕我失陪了。” 李鹭引见她已笑得眉眼弯弯,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十分善解人意道:“乐之与萧将军一年未见,多陪陪家人是应当的。” 温酒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朝用于更衣的小院走去。 却不知自己走后,李鹭引攥紧缰绳,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萧芃,语气微讽:“萧将军怎么一人先行返京?不与青将军一道?” “昭宁殿下,”萧芃行了一礼,“听闻舍妹前些时日急病,心中放心不下,又兼与家人一年未见,故心急回京,殿下见笑了。” “将军为国效力,我心中佩服,何来笑话一说?”李鹭引眯起眼睛看他,忽道,“前些时日,乐之饮醉留宿我府上,兴至吟诗一首,我却只记下前半首,不知将军是否知晓后半首。” 府上?虽然记得不太真切,但前世这个时候,公主应还在宫中居住才对。 萧芃顿了顿,心中忽地泛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殿下请说。” “秋窗风细雨如帘,芭蕉新叶卷珠圆。”李鹭引微笑道,“如何?将军可听过?” 萧芃猛地抬眼看向公主。 是了,秋窗。 上一世,自己是入秋后才返京的。后来李鹭引组了个诗社,在搜集旧诗时翻出这一首来,还向自己好一阵炫耀。 ……这副面孔真是和前世一样令人讨厌。 “原来殿下也是有缘之人。”萧芃冷笑一声,咬牙道,“醉后幸逢容榻处,与卿共枕听雨眠。不知对否?” 李鹭引抚掌而笑,十分畅快:“不错!正是这两句。” [1]引自白居易《牡丹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夜里的荷风苑,凉风习习,侍女们在檐下挂起两盏灯笼,庭中四角焚上香丸,便悄悄四下散去了。 院中安置一张竹榻,一人坐一人卧,坐着的那个正替另一位吃果子的打着扇子,好不悠闲。 “你是说,霄云山上的匪首,私下里竟然是个盐枭?”温酒本半卧在榻上享受,听到这,终于肃然坐了起来。 “此人行事诡秘,狡兔三窟,从不在同一处逗留,稍有风吹草动就走,几次叫我们扑空,突袭霄云山那次,她命亲信为引,自己则往反方向下山,不知逃往何处去了。”萧芃将她按下,一只手仍替她轻轻打着扇,“不过我想,她应当会回扬州。” “你怎知她一定会回扬州?你不是说从未与她交手吗?”温酒看他。 “自然是从那些俘虏嘴里撬出来的——但他们与她共处多年,也只知她姓韩,是扬州人士。” “今日入宫,你可将此事向陛下禀明了吗?”温酒问。 “没有。”萧芃不假思索地说。 “没有?你要私下去查?”温酒扭头看他。 “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我们手中掌握的证据只有几袋落在寨中的盐,光凭这个,如何判定此人与甪丹勾结?” “可甪丹虽也自产湖盐,迁都后经济亦有所发展,器用之物毕竟不比大周,制盐技术更是落后,产量供不起百姓吃用。凉州与甪丹仅有一山之隔,百姓又多有往来,除了甪丹,这些盐销往何处最能获利?不过说起甪丹,近日还有一事颇为蹊跷,也与之有关……”温酒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萧芃一怔,目光闪了闪,却没有移开,说话时却仍带着笑:“我怎么了?” “少明知故问。”温酒狐疑地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萧芃否认,又问,“何出此言?” “答话太快,必定有鬼。”温酒合上他手中的扇子,盯住他的眼睛,“你定是有事瞒着我。” 萧芃轻笑一声:这家伙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旦怀疑某人,就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劲地瞧,好像眼睛会说话似的。 转念一想,却不由相信,在她眼里,眼睛兴许真的会说话。 不然她如何次次都能猜中? “你爱说不说。” 温酒见他垂眸不答,气哼哼地松开手,扭头去端水晶盘:“前些日子,因光华公主冲撞了皇后娘娘,殿下将阳平殿下接到了瑶华宫。之后,康王殿下便送给阳平殿下一顶璎珞作为赔礼。” 听见“康王”这两个字,萧芃脸色变了变。 温酒瞥他一眼,继续道:“那顶璎珞上有一块黄色丹石……” 萧芃闻言,忽地轻嗤一声:“看把他穷酸的。伸手。” “什么?” 温酒下意识把手递了过去。 一个匣子拍进手心。 揭开,竟是一只由血红色丹石打磨而成的玉韘。表面雕着狐狸,两只兽耳处分别开孔,穿着细绳。 温酒震惊,将玉韘自匣中取出,迫不及待地将它套在拇指上。 烛火下,红色的玉石盈盈如水,流转出点点星芒。 “你从何处得来?”温酒死死盯着玉韘,难得看起来竟有些呆傻。 萧芃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市集上偶有小贩带来一些未开采的石头,十分抢手,当地人都称为‘赌石’,寻常人家若是开出一颗丹石,哪怕颜色不那么纯粹,也保管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凭着上辈子的记忆,从一个连赌中两颗丹石的甪丹人手中,提前将这块石头买下来了。 甚至还颇有些可惜:另一块的个头看着虽然要比自己买的这块小一些,但丹石的品质却更为上乘。自己这块几处都带有杂色,他原本打算做两个和温酒凑对,最后只得作罢。 “我替你把系带束上,你戴上它,拉弓试试,如何?” 温酒就等着他这句话:“海月!海月!快取我的弓来!” 萧芃刚抬眼,院中忽地便挤满了人:抬靶子的抬靶子,拿弓的拿弓…… 温酒急得跳脚,萧芃好容易替她绑上系带,手腕便如银鱼般从他掌心脱出。 少顷,少女在庭前站定,凝眸、搭弦、拉弓—— 三箭齐发,箭矢破空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瞬凌厉的光,再听得一声闷响,箭头已穿透红心。 “全中!”侍女们小声尖叫。 温酒回头望向萧芃,只见他立于众人之外,正微笑看着自己。 温酒细细将他打量一番。 怪道京中流行上元节安排男女相面。 灯下看郎子,就是再五大三粗、沉郁阴暗的面孔,也能借烛火的光晕平添几分柔和。 此去凉州,萧芃确是消瘦不少,那张脸原本说不出的风流多情,倒减去四五分,只觉欺霜赛雪,凛凛不可犯。 如今站在灯下一看,又颇有几分从前的影子了。 不禁在心中暗道:纵然冷面公子有冷面公子的好,这张脸毕竟与自己朝夕相对了十几年,果然还是更好看一些。日后少不得下些功夫,将他调理回来才是。 萧芃如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道:“以此玉韘添个彩头,愿阿酉四月试夺魁如探囊取物。” “谢谢哥哥!”温酒闻言,好不感动,抛开弓便几步小跑,扑进萧芃怀里。 萧芃下颌猝不及防被她一撞,二人连退几步,双双倒在竹榻上。 “姑娘!” “大公子!” 萧芃一手按在温酒腰侧,另一手朝正要上前的侍女挥了挥。 温酒撑着他坐起来,抢着要帮他揉。 萧芃岂会拦着,由着她在面前大献殷勤。 他心情转好,这才想起正事:“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是要告诉你,”温酒接过海月递来的冰凉的湿帕子,按在他撞红的下颌处,又将他推了推,自己也坐上竹榻,“不仅阳平殿下的璎珞上缀有丹石,郑云岫头顶的簪子亦是。且二人首饰上的玉石颜色都不够纯,定非宫中内造。我和怀卿连着逛了几日,京中首饰铺多以玉石为饰,并不见丹石所制。” 萧芃敛了笑,正色道:“你是说……” “我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便是郑党一派的手中有一批丹石。”温酒道,“你方才又提起私盐之事……” “我问你,郑党中是否有人任转运使一职?” 萧芃与她对视一眼,半晌,点点头:“有,此人名叫赵韦忠,是郑国公的门生,曾任盐州刺史。” 温酒沉思片刻,揪住他的袖子:“哥哥,此事关系重大,我想与殿下言明,你意下如何?” “自然,我也会着人再细查一番,看看这批丹石藏在何处。” * 三日后。 聚仙楼最末的雅间,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手执一把蒲扇,看侍女烹一壶清茶。窗子半开,身后水声潺潺、流云过往,衬得她更如闲云野鹤般,飘然出尘。 “吱呀”一声,门忽被推开。 侍女将茶汤注入茶盏,默然退了出去。 “千彩阁的眼线,都安插进去了?” “这点小事,殿下还无需担心。”萧芃淡淡道。 前世,在千秋宴上,郑贵妃便是以一套丹石头面出席,艳惊四座,引来京中女子纷纷效仿。 当时京中生意做得最大的首饰铺子,便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彩阁。 “那你提前会面,是想说什么?不是约好半个月见一次?”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韩希光?” 室内一片寂静。 “若是连杀了自己的凶手都不记得,岂非白活一世,浪费这天赐的机缘?”李鹭引寒声道。 茶盏升腾起水雾,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耳边回响起厮杀声,箭矢如雨一般落在城墙、刺进将士们的铠甲中。 “誓死守住城门!” 自己的咆哮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 可是紧接着,面前闪过一道银光。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中了!韩将军射中了长公主!众将士们!随我再攻!”城下,庆贺声山呼海啸般向她袭来,她却失去睁开眼睛的力气。 鲜血堵住喉头,一阵阵的干呕中,她似乎将心肺都吐了出来。 四肢逐渐冰冷僵硬,痛感也慢慢消逝了…… “殿下。殿下!”萧芃的呼唤将她从恐惧中拉回。 李鹭引回过神,呼吸稍缓,伸手便要端起面前的茶盏。 萧芃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殿下,前尘过往皆云烟。”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可知,前世阿酉她……” “我知道。”李鹭引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轻声说道,“我都知道。” 前世死后,她的魂魄不知为何没有消散,只是飘离了肉身。 她看见城墙上的女将们一个个倒下,城门攻破后,近侍南星伏在自己身上大哭了一场,自刎于她身侧。 李鹭引凄然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却无法阻止。 之后,她想起温酒,便立刻赶向未央宫。 东襄王李玄越亦在此处。 殿中好似空无一人,一个纤瘦的身影着白衣却在东襄王下令左右搜殿之时,出现在小楼之上。 “温皇后,久别重逢啊。”触手可得的荣耀似乎令李玄越心中飘然,他只注意到面前的美人形销骨立,以为这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心碎绝望的女子。 李鹭引却一眼看出了温酒眼中玉石俱焚的疯狂。 她飘向小楼,却见温酒已抬起弓,毅然决然朝李玄越地射出一箭。 一击即中,顷刻毙命。 来不及反应,温酒已侧身点燃了箭矢上的火引,再次发出数箭。 火舌窜天,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宫殿。 “不要!”李鹭引愕然,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已然成为了魂魄,扑上前去阻拦。 却从好友的身体中穿过。 魂魄与身体相触的那一刻,温酒冰冷的嘲讽声在咫尺间响起:“尔等乱臣贼子,今日随我葬身此地,也算是我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鹭引僵在原地,心中不禁一片荒芜:乐之啊乐之,倘若你知我此时已经死了,是否会徐徐图之,另扶明主呢?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只见温酒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内,将案上花瓶砸碎,执起一块碎瓷,横向颈间—— 鲜血染红衣衫,蜿蜒流向桌案。 魂魄没有眼泪,李鹭引清晰地看见案上铺开一张纸,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5章 第 5 章 “原以为没了李玄越,韩希光定会取而代之,她却撇下唾手可得的皇位,从此销声匿迹。”从回忆中抽离,李鹭引淡声道。 “怎么,你竟有她的消息?” 萧芃微微颔首:“当日突袭霄云山,匪首弃寨而逃,其亲信被俘后皆自尽而亡,余下山匪皆道她姓韩,是扬州人士。” 霄云山易守难攻,前世他们与山匪周旋数月,攻上山时,那匪首早已料理好了一切,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逃之夭夭。 一年后,东襄王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 东襄王起兵后,人人皆知韩希光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传闻说她原是扬州境内的山匪,因受东襄王赏识,率寨中几百号人投入其门下。 李鹭引轻轻打起蒲扇:“扬州……只怕你我身在京城,鞭长莫及啊。” “先太子在世时,曾与陛下和家父提及,欲收集地方舆志,编成一书,”萧芃沉思片刻,道,“今岁千秋宴,东襄王入京贺寿,殿下不妨趁此时提出与其一道南下,完成先太子遗志。” 李鹭引抬眸看他一眼,唇边笑意渐冷:“借先太子行事?你好大的胆子。” 萧芃神色不变:“‘讬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则可以水绝江河之难’[1],既有捷径,殿下何不用之?” 李鹭引轻哂:“你可知我母后最忌讳旁人提及皇兄的死?” 萧芃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戏谑:“臣听闻,昔年时常初入公主府中的许大人曾是太子近臣。” 他口中的许大人名唤许文朗,幼时便是有名的神童,十岁入京,待制弘文馆,后得太子李岩赏识,任崇文馆学士。 前世康王登基后,许文朗官至大理寺卿。后因徇私枉弊被贬江州,卒于任职途中,时年二十六岁。 李鹭引面色一僵,随即便怒将手中蒲扇掷出:“萧子韧!你放肆!” “旧人既用得,旧事为何不能重提?”萧芃抬手捉住直直朝脸飞来的扇柄,语速飞快,“殿下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娘娘岂会对您不利?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扬州自然要去,”李鹭引心中虽有气,却不得不承认萧芃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待我与乐之细谈一番再做打算。” 说罢,便阖目不愿再看他:“滚吧。” * 很快,女学子们便迎来了四月试。 考学分为两日,首日考经史、书画、术数;次日考礼乐、骑射。 往年射、御二术往往分开,今岁不知何人进献良策,竟将二者合为“骑射考”:即在禁苑放出上百只活兔,一人十支箭,计算半柱香内中箭的兔子数量,倒吸引了城中一众无事可做的贵族前来观看。 光华公主久闷宫中,刚解了禁,也拉着康王来凑热闹。 康王对兄弟姊妹一向维持着温和宽厚的形象,见了李鹭引,不免寒暄几句。 李鹭引自然也摆出一张笑脸,微微颔首:“听闻皇兄近来奉父皇命,兼领雍州牧一职,还不曾道贺。” 康王推说“不必”:“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而已。” “皇兄何必谦虚?”李鹭引又召李香栾上前,“三妹妹前些日子得了皇兄那只璎珞,也喜欢得不得了,日日都要戴着。” 李香栾跟在她身后,神色仍然怯怯,康王心下好笑,不由得逗了她一两句。 三人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刺在李犀月眼中,却十分扎眼。 “皇姐今日是来看温乐之和薛怀卿的吧,”她偏要扯住兄长的衣袖,将他一径拽离二人,又指指远处的郑云岫,故意要问,“久闻温乐之于射箭一道颇为精通,哥哥你要不要猜,今日究竟是温乐之夺魁,还是云姐姐更胜一筹?” 康王不置可否,只笑道:“你自己不下场,才念起别人的输赢。” 李犀月扬起脑袋:“若我下场,她们个个都不是我的对手。”顿了顿,又推推康王,“日头怪晒的,那夫子叽里咕噜地罗唣什么,为何还不开始?哥哥,你让人下去问问吧,让她们快开始。” 康王无奈,只得与近侍耳语几句。 李鹭引心中嘲讽,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召来近侍:“南星,去将萧将军请上前来。” * 另一边,当夫子终于结束了连篇累牍的开场白,一众身着胡服的女郎们如释重负,退回阴凉处,稍作休整。 “多亏康王殿下来问,不然还不知要念到几时。”女郎们用帕子轻轻拭着汗,不免抱怨,“害我出了一身的汗。” 其中一位打趣道:“康王殿下为何来问,还不是因为逸君在这?” “行了,你们别这么说,表哥也是关心大家嘛。” “光华竟然带着康王一起来了。”闻言,薛思靖扭头一看,又瞥了一眼被几个女郎簇拥在中央打趣、笑容羞赧的郑云岫,撇撇嘴,“瞧郑云岫那副德行。” 她与郑云岫一向不对付,温酒已经习惯了。 孟绾闻言,却忽地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贵妃有意想让康王与自己家里结亲。” “怎么会呢?”薛思靖下意识否定道。 “怎么不会呢,”孟绾却说,“贵妃曾悄悄往司天台送过两个八字,都说那位郑家女与康王再合不过的。” “哪位郑氏女?”二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郑云岫和她身侧的郑云熙身上。 郑家已势大至此,皇帝真的会允许自己膝下仅剩的其中一位皇子,娶外戚之女为妻吗? “这却不知是哪位了……咳咳,不过,不管哪位郑氏女,皇子的亲事嘛,自然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孟绾说完,又悄声道:“今日考礼乐时我与霞君一组,不知为何,她发挥竟远超平日,一曲《白雪》引得俞夫子连连称赞,不瞒你说,乐之,她琴技兴许不在你之下,我也听痴了。可惜啊,就算这样,她也注定当不了光华公主的伴读的。” 众人皆知,昭宁公主去岁已行及笄礼,就等生辰后开府出宫了。依循旧制,公主开府,府中官制皆由女子任职,如今职位皆已选定,只余司邑令和文学两个空缺。 而光华公主听闻姐姐要选女官,也掺和了进来:此次四月试亦要为她选一位伴读。 光华公主自幼备受宠爱、眼高于顶,亲口立下伴读标准:要求自己的近侍女官需在考学中取得四个甲等。其中射、御二项,必有一个是甲。 郑云熙体格纤细,素来不擅长此类运动,这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装也装不来。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温酒方笑着开口:“说起这个,我倒要问问你,怀卿,今晨俞夫子问你弹《幽兰》还是《阳关》,你为什么选了《幽兰》?我在外边候着,竟听你错弹几处。” 薛思靖双眼紧闭,猛一摆手:“我哪知自己就这样好运!竟然撞上了这首曲子,心中激动,不由得便说岔了,害我战战兢兢,挨了一顿好骂。” 孟绾便道“不打紧”:“公主府上的文学一职,经史、书画、礼乐三项都需得甲等,但司邑令掌公主财货、仓廪等事,只作术数这一门的要求。” “这倒也是。”薛思靖复又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来,谈起前一日的试题。 讨论起试题,女郎们的态度又一转,十分慎重较真,不多时,三人身边竟聚集了半数的学子,分为两派,就粮税一题争执不下。 孟绾一向不善此道,听得满头大汗。 一道锣鼓声却在此时救她于水火。 众人纷纷噤声,四下散开,待宫人将她们各自的马牵了上来。 温酒的马是一匹白马,背上有一点细细的杂色,像一弯被遮在云雾后的、朦胧的弦月。 故名“驰月”。 萧芃的马与她的驰月是同一匹母马生的,起名“逐风”。 温酒摸摸驰月的鬃毛,翻身上马,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 “喂,温乐之,平日听说你骑射不错,今日可敢与我一较高下?”这时,郑云岫隔着一个人冲她喊道,语气十分挑衅。 温酒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并不十分将她放在眼里的姿态:“尽管来试。” “好!”郑云岫斗志昂扬,铜锣再次敲响,便一扬马鞭,第一个冲进了林子。 众人自然不甘示弱地跟上。 唯有郑云熙一人落在大家身后,慢悠悠地拽起缰绳。 旁人看她,她也只是柔柔弱弱地一笑,解释道:“见笑了,我自幼不精于此道,马跑得快一些就心脏疼,因此只能放弃这一门了。” * 山坡上,一对兔子正伏在草丛间啃食嫩叶,浑然不知不远处的少女已将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挽起弓箭。 “嗖——” 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开,箭矢脱弓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 “铮!”却不知被何处飞来的另一支箭打偏,插入土中。 随即,那个方向再放出一支箭,却因为心急而准头不足,只贯穿了其中一只白兔的后腿,惊走了另一只灰兔。 被人截胡,截胡之人的水平竟还这样差,温酒不免感到不悦。 她抬眸望去,笑中带嘲、语气微讽:“郑大小姐的狠话放得不免早了一些。” 郑云岫原本只是偶然撞上温酒,心里有意捣上一乱,不防那窝在草丛里的兔子竟然有两只,倒叫自己颜面大跌。 “哼,我不过耍你玩一玩,”她面皮薄,口中更是不饶人,“这只兔子送你了。”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温酒已再次抬起手中弓箭。 “是么——那就要多谢逸君了——”少女语气中仍然同往常一般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然而她的动作却教人胆战心惊。 她竟侧身,将箭矢朝向郑云岫所在的方向。 郑云岫吓得瞪大了眼睛,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握住缰绳的手却忍不住打起颤来:“温……温乐之!你疯了不成?!我警告你!我姨母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我,我…” “闭嘴!聒噪什么?”温酒喝道。 她的眼神仍然戏谑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见郑云岫竟被吓得乖乖照做,不禁勾起嘴角:“放松,千万别乱动——” 下一瞬,那只紧紧拉着弓弦的手便在郑云岫惊恐的注视中猝然松开。 “啊!!——” 郑云岫忍不住尖叫,却听得一道凌厉的箭风擦着耳廓刮过,插进身后的树干。 树皮碎裂,似乎还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耳后。 郑云岫魂飞魄散地扭头去看,原来是一只松鼠被钉在了树干上。 “温乐之!你竟敢耍我!”郑云岫横眉倒竖,脸颊气得通红,看起来恨不得当即便要驱马上前,与她撕扯一番。 温酒却已下马走到兔子面前,拔出尚在挣扎的猎物身上的箭矢,刺进它胸口。 一箭毙命后,她一手拎起兔腿,扫了眼自己那插在土中、只剩半截的箭矢,捡起草丛中的另一支,连同手中那支箭一并收回弓囊中。 “可惜,断了一支箭,猎物也伤了一条腿……”她再次翻身上马,冲惊魂未定的郑云岫笑了笑,“不过,礼尚往来,我也理应送逸君一份回礼,对不对?” [1]出自《韩非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真是岂有此理! 郑云岫气得胸口起伏,好一阵都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传来马蹄的“哒哒”声。 片刻后,只见郑云熙的身影破开身后的灌木丛,出现在二人面前。因急着赶来,还在微微喘着气。 待看见温酒与郑云岫,她似乎怔愣一瞬,却又很快调整表情,驱马上前,关切道:“云姐姐,我方才听到你尖叫,可是出什么事了?——呀,姐姐,你怎么流血了?”说着,便持缰再往前,递出自己的帕子。 许是在原地逗留太久,郑云岫的马忽地深深喷出一阵鼻息,脑袋不耐烦地胡乱甩了甩。 郑云岫冷不防险些被它晃倒,忙猛地一拽缰绳,才稳住身形。 她自觉又失了面子,不免将怒火全都转到了郑云熙身上,劈手将面前的帕子打落,怒瞪她一眼:“惺惺作态!谁要你的帕子?” 说罢,一夹马腹,策马向山坡下奔去。 “……” 温酒冷眼看着郑云熙怔在原地,咬着唇,一副十足可怜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掉头往反方向而去。 分道扬镳后,温酒又陆续遇见了几名同窗。 不多时,林间传来一声鼓鸣,几人遂结伴而返。 将猎物交上,女郎们便三三两两地返回高台上等候结果去了。 温酒刚落座,便有宫人端了铜盆上前替她净手,奉上茶点。 四月,樱桃正当季,小巧玲珑的果子在冰里湃过,个个冰凉可口。 温酒坐在薛思靖和孟绾的中间,捧着盘子与二人分食。 “乐之,你何时换了玉韘?”这时,薛思靖忽然握起她的手,端详片刻,瞪大眼睛,“这不是……” “呀,这是上好的丹石料子做的,一准是萧将军从凉州带回来的,是不是?”孟绾也凑上前看,十分羡慕道,“怀卿,你也有哥哥。要是我也有一个哥哥就好了……” 想起自家兄长,薛思靖眼睛一翻:“有个哥哥简单,有个这样的哥哥却是千难万难。” 前座的萧芃闻言,忍不住勾起唇角,身侧此时却传来煞风景的窃笑声。 原是温其光今日千求万求央得母亲把自己放了出来,正和镇北侯世子头对头地凑在一起,不知笼袖在悄悄看着什么。 萧芃凉凉斜去一眼:“你嘴里生疮了?抽噎什么?” 温其光轻咳一声,低眉顺目地拉着镇北侯世子坐正。 他神色分明有鬼,温酒眯起眼睛,扒住椅背问道:“二哥哥,你袖里鼓起来的是什么?” 温其光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一个笑脸来:“没什么,没什么。” “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又弄鬼!”温酒怎会看不出,手掌朝上一摊,道,“趁早拿来,别累我亲自动手!” 二人好一番拉扯,萧芃才忆起,前世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温酒在寄给自己的书信中提及温其光趁四月试外出,将叔父的宝贝蛐蛐拿来炫耀,回去险些被打个半死。 只是,那封书信中还写了另一件事…… 他心头一滞,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李鹭引。 只见她正凭栏而望,与方才召自己前去时的神情并无二致。 也是这样俯视林间,而后高深莫测地同他说了句:“好戏开场了。” 这就是她说的好戏? “哥哥?”温酒察觉到萧芃走神,正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萧芃却抬手将温其光一拽,正正好遮住她的视线。 温其光吓得大叫:“诶!诶!我的亲哥!你别抢——别——” 却在这时,场下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众人皆止了笑,惊疑不定地互相看向对方。 “场下何故鸣哨?”不远处,李鹭引皱起眉,“南星,你着人去问一问。” 不多时,一个小内侍满头大汗地从台阶滚上来,连顺了两口气,才惊惶道:“回禀殿下,方才鼓鸣三声仍不见郑姑娘归来,奴婢们便往林间找去,才在山坡下寻见了她……” 李犀月闻言,四下一望,果真不见郑云岫、郑云熙姐妹的身影,脸色一白,胸中心跳如鼓,不由失声打断他:“你说什么?!” 那小内侍吓了一跳,脑袋垂得更低:“奴婢等不知是马发了凶性,还是什么旁的缘故,郑姑娘竟从马背上摔下来,昏……昏迷不醒。太医已赶过去了,还望诸位殿下前往定夺。” “这……”李鹭引快速地瞥了康王一眼。 康王只觉额角狂跳,接下话茬,语气不免带了几分厉色:“说清楚!哪个郑姑娘?” “回殿下,是,是……郑云岫姑娘……” 承恩侯夫人瞬时便晕了过去。 李犀月更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盘中樱桃“骨碌碌”滚了一地:“岂有此理!父皇养你们难道是来吃干饭的吗?!连几个女郎的安危都看护不了!云姐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个个都要砍头!” 说罢,顾不上磕头求饶的小内侍,气冲冲地领头往台阶走去。 李鹭引却将眉头一皱,问道:“郑云岫受了伤,郑云熙为何也不知去向?” “回殿下,正是郑二姑娘久等而不见郑姑娘,才疑心她是不是出了事。”那小内侍道,“说起来,人还是这位二姑娘找到的呢。” “你方才说人是在山坡下寻得的,是哪个山坡?”温酒忽道。 “就是林子东面,靠近竹林的那个陡坡。” 康王刚着人安置好承恩侯夫人,闻言,目光不由得落在温酒身上:“温姑娘何出此言?” “回康王殿下,”温酒不疾不徐道,“我与郑云岫在林中有一面之缘,分别之时,她便是沿东面的山坡而下,当时郑云熙也在场。” “带路吧。”李鹭引看向仍在地上跪着的小内侍,又道,“萧将军久在军中,想必十分熟悉马的秉性,你与乐之也随我一道前往罢。” * 事态远远比温酒想得还要严重。 一行人走到山坡下,郑云熙正跪在李犀月面前,不知说些什么。 因郑云岫不便移动,内侍们便在山坡上暂搭起一个棚子,棚内一个小童正蹲在炉旁煎药,而一位年轻太医则跪在她身侧,替她处理伤口。 当看见郑云岫被刮出丝丝血痕的脸和包裹起来的右眼,温酒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后背却被稳稳扶住。 萧芃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身前,低声道:“若是害怕就别看。” 感受到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源,温酒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摇摇头。 任谁看见一刻钟前还颐气指使地同自己说话的人,此刻却这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也会感到心惊。 萧芃心中却一阵酸涩:前世他远在凉州,温酒寄来的书信里多半都是和他分享一些趣事,关心他的近况,极少提及自己的烦恼。 唯有这一件事不同。 她在信中写道,承恩侯独女在四月试中出了意外,因右眼受损,不能受日照刺激,从此深居简出,不再出门了。 她说,“原来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只因名利相争,变成这个样子。” 萧芃不清楚内情,而如今身在局中,却也看出这场意外来得蹊跷。 只是心中不免恼怒李鹭引的隐瞒。 “裴太医,如何?”另一侧,康王强压下胸中烦躁,开口急切道,“可有伤到要处?” “回殿下,郑姑娘摔断了一只腿,需得一些时日精心调养,恢复却不难,”裴君行一向直言不讳,“脸上的伤也不要紧,就是这右眼恐怕从此……” 正在这时,李犀月忽然冲上前来,口中嚷着:“温乐之!你好歹毒!” 她掌中握着一支马鞭,抬手一扬,那长鞭便要向温酒当头落下—— 温酒躲闪不及,一只有力的手臂却拦住她的腰,往自己怀中一带,侧身避开。 睁开眼,便见萧芃左手横在她面前,稳稳将鞭子攥在手中。 他面色沉沉,语气带着愠怒:“公主这是何意?不分青红皂白便挥鞭向臣的妹妹,岂非折辱?” 李犀月想扯回鞭子,却动弹不得,不禁更加恼怒:“她害了云姐姐,我还打她不得了!” 康王箭步上前缴了妹妹手中的鞭子,喝道:“光华,休得胡闹!”又转向萧芃,“萧将军见谅,光华自幼与逸君感情极深,方才想必是一时情急才做出此等举动,还请……” “好一个一时情急。” 萧芃气极反笑,目光渐冷。 前世,康王也是顶着这一张温文尔雅的脸,放低亲王的身段,登门求娶温酒,在父亲和自己面前保证发誓会爱重妹妹,护她一世安稳,结果呢? 他为国镇守边疆,多次请旨皆不予归,最后等来的却是叛军破城的噩耗、妹妹的死讯! “看来光华禁足一月,还未静下心来,”此时,却见李鹭引上前,“今日骑射考是为后宫遴选女官,若乐之有错,自该当罚;若她果真清白,公主却当众鞭笞了朝廷命官之女,岂非令父皇蒙羞?还请皇兄秉公处置。”说罢,握住温酒的手,将她拉近自己身边。 温酒朝李犀月福了一福,不卑不亢道:“光华殿下指认臣害人,敢问凭据何在?” “好,你既然要凭据,我也叫你死个明白,”李犀月一把将郑云熙拽上前,“你来说!说清楚你都看见了什么!” 郑云熙似乎被这一番争执吓得不清,声音细若蚊呐:“回殿下,方才我在林中,忽闻姐姐远远传来一声尖叫,赶到时,便看见姐姐在与温姑娘争执,二人脸色十分难看……我本想上前劝阻,姐姐却将我斥责一番,掉头往山坡下而去……” “我素来知道姐姐秉性,便不敢再跟。分别不久,我听见鼓鸣,便向场外赶去,在一旁等候姐姐。谁知半晌不见姐姐身影,我才觉得不好,赶紧遣人随我去寻,果然在山坡下看见姐姐……”说着,郑云熙啜泣一声。 “我与郑云岫争执不假,只是她离开后,我便往西侧湖边而去了,之后遇上了自明和令仪,一同猎了几只兔子,闻得鼓鸣便离开林间。我自问心无愧,可敢问郑二姑娘,你与郑云岫分别后,又去了何处,遇见了什么人?” 温酒说罢,轻笑一声,眼神落在郑云熙身上:“毕竟我与郑云岫之间,似乎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不是吗?”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审问 “温乐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犀月厉声道。 郑云熙几分不可置信地抬头,泪凝于睫:“温姑娘难道怀疑我对自己的姐姐下手吗?” “可……”她又转眸看了一眼康王,似乎下了极大的勇气,才说道,“温姑娘方才说自己在姐姐离开后便也走了,的确不错;可云姐姐并非因外力才坠下马的。” 温酒皱起眉头。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李犀月的近侍宫女便上前来报:“殿下,几位大人检查过了,说栖霞全身上下并无外伤,是因呕吐痉挛致全身瘫软,才将云姑娘从背上甩下了。” “呕吐?”李犀月大惊,“这么说,莫非是有人给栖霞下药了?” “是,请殿下前去裁夺。” 栖霞,是郑云岫爱马的名字。 关于这匹马,温酒听过一个传闻。 听说当年郑云熙上京前,家中祖母已经为她拟好了字,叫霞君。谁知郑云岫这匹“栖霞”,是幼时皇帝给公主挑小马驹的时候,一道赏赐给她的。 既是御马,郑云岫又哭天抢地、硬是不让人摘下马厩上挂着的金牌改名,承恩侯不得已,只好委屈郑云熙和一匹马用同一个字。 温酒不动声色地瞥了郑云熙一眼。只见她正低着脑袋默默擦拭脸上的泪痕,表情看大不真切。 忽地听见一声轻嗤,原来萧芃不知何时又走到了她的身侧。 “你的手有没有事?”温酒伸手去拽他的袖子,“快给我看看。” “无事。在军中摔打惯了,早不比从前了,如今皮糙肉厚得很。”萧芃十分大方地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哪没事了?我都看着红痕了,真的不疼?”温酒不满地捉住他的手掌,细细端详一番,又忍不住去戳戳他指腹上的茧。 指尖颤了颤,萧芃几乎是下意识就蜷起手指,却正好将她的双手包进手掌。 温酒抬眼看他,萧芃却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廓微红。 “咳咳。”李鹭引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 二人不约而同地甩开手,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心虚。 “说正事,你是不是怀疑她?”萧芃将手松开,双手抱臂,微微侧过脸,几乎用气声问道。 温酒默不作声,扶住他的肩,将他轻轻一推:“站没站相,青将军看到必定罚你。” 萧芃十分不以为意:“不知是谁小时候被罚去扎马步,回来躲进被窝掉眼泪呢。” 温酒朝他飞去一个眼刀,快步走向李鹭引。 “安心。”李鹭引拽住她的袖子,将她牵到身侧,“一切有我。” 温酒便笑了:“殿下,我并不担心。” 几名兽医博士原本围着栖霞,见他们浩浩荡荡地上前,忙扭身跪下:“臣请诸位殿下就此驻足。” 康王也知道马的气味如今恐怕不大好闻,顿住脚步:“可查出这马因何呕吐痉挛?” “回殿下,臣等观其病症,将马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检查了一番,在其中发现了一些未消化的莽草叶片。”其中一位年岁较长的兽医博士道,“莽草的枝、叶、根、果均有毒性,春夏两季常生于林间,许是误食……” 禁苑中掌草木种植的副监脸色早已灰白,再听见“误食”二字,当即便跪伏在地,大喊“冤枉”:“王大人这话是要折煞下官不成!殿下明鉴,四月试是大事,禁苑上下早已将毒草除尽了,绝无误食可能!” “程副监不必担忧。”李鹭引道,“皇兄自然会秉公处理,若在林中彻查后确无莽草,定会还副监一个清白。” 话虽这么说,程副监神色间却难免晦气。 “这般慢慢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李犀月没耐性了,冷笑一声,目光有意无意擦过温酒,“依我看,是误食还是下药,一审便知,皇姐何必白费工夫!” “人自然要审,”李鹭引微笑道,“不光要审,还要审清楚——” “哼,皇姐知道便好。”李犀月面色稍霁。 “不过,只查这两个人可不够,”李鹭引话锋忽地一转,“皇兄方才既已叫人封锁了禁苑,不妨就令人把马厩来往的人,和与郑姑娘接触过的人都带来,分开好好审问。” “就按你说的办吧,”康王沉吟片刻,点点头。 “马厩来往人员杂乱,萧将军不若助皇兄一同前去审问罢。” 萧芃看了一眼温酒,见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事,方应承下来:“是。” 众人兵分两路,两位公主回到高台一番盘问,然而除了温酒和郑云熙,最后只找出了一位在林中与郑云岫有过接触的人——沈宜兰。 沈宜兰乃太仆寺卿之女,一向以才情闻名,素来与郑云熙交好。 李犀月心中一哂,语气便更加不客气:“皇姐与温乐之相熟,是否应避嫌一二?温乐之还是交由我来审问罢,皇姐,这两个人便交给你了。” 说罢,不等李鹭引说话,便令近侍上前,将人请进就近殿中的某间屋内。 李鹭引也不生气,转头命人将郑、沈二人分开,率先踏入郑云熙那间屋子。 * 另一边,李犀月已端坐上首,宫人们忙不迭地奉上茶点,又有二人在她身后打扇。 “说说罢,你在林中是如何遇上云姐姐的?又做了什么?郑云熙说自己在林中看你持弓对着云姐姐,是也不是?” 温酒便道:“臣本在林中猎兔,郑云岫出手射偏了臣的箭,又猎中一只白兔的后腿,说要将那只兔子赠与臣。郑云熙赶来时,臣只是在捕郑云岫身后的一只松鼠,作为回礼。” “可有证据?” 温酒微微一笑:“自然。殿下可遣人去问,我的猎物中,是否有一只后腿受伤的白兔。竹林前的山坡之上,是否能寻得一支断箭,而断箭处往南走出二十步的一棵树上,又是否有一只钉死的松鼠?” “证物倒是多。” 李犀月拈起一枚樱桃,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完,才开口道,笑中带讽:“可惜,一只兔子和一只松鼠能证明什么?如若是你自己射中了兔子腿,赖在云姐姐身上,又该如何查证?” “殿下不知,入场领箭时,每人的弓和箭矢上都刻着数,我是二十一,郑云岫是十五。我的箭矢损耗二支,当中又混有一支郑云岫的箭,此事我已禀明监考夫子,除开那只受伤的白兔不计入成绩中,余下兔子皆是一箭毙命。” 李犀月便板着脸令人去问,又道:“即便如此,你也仍不能洗脱嫌疑。” 温酒便笑了:“我何必与殿下说谎?我与郑云岫自相遇起,一直弓不离手,也并未靠近她一步。若我真在这件事上说谎,待她醒来,便可拆穿我了。” 她八风不动,李犀月心中的怀疑和怒火早已消了大半。 须臾,近侍果然捧着一只兔子、一支断箭和一只插着箭的松鼠上前:“殿下,监考夫子已证实确有此事,这是温姑娘上交的白兔,后腿受了伤,夫子说,温姑娘特地交代,不要将其计入成绩。奴婢也一一检查过了余下的兔子,共十九只兔子,诚如温姑娘所说,皆是一箭毙命,其中十三只为穿胸而死,剩下六只贯穿了头颅。” “这是按温姑娘所言,在山坡上找到的断箭和松鼠。” 李犀月几分惊奇地拎起那只被一箭贯穿脑袋的松鼠:“这是你射中的?” 她还从未猎过这样小的动物。何况松鼠行动十分敏捷,之前随父皇前去围猎,皇兄夸下海口说要猎下一只,最后只在树干上钉下一撮松鼠的尾巴毛。 “是臣射中的。” 李犀月心中微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我便暂且信你一回。只不过,云姐姐仍未清醒,你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洗脱,在她醒之前,我要你留在宫中。” 温酒神色不变,应道:“是。” 李犀月接过近侍递来的手巾,擦一擦手:“海棠,让人收拾出一间宫殿来。”又瞥了温酒一眼,几分玩味道,“要离瑶华宫远一些的。” “咱们这审完了,也该去看看皇姐审得如何?” 步入院中,几人却听见李鹭引不怒自威的声音:“沈姑娘,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认不得莽草,怎么看了这盏茶,又认得了?你究竟认得,还是不认得?” 原来是李鹭引问话后,命南星给沈宜兰和郑云熙分别奉上了一盏茶,里面皆浮着一片莽草叶。 郑云熙倒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认得莽草,还在纸上画了出来;而沈宜兰揭开茶盏,却当即白了脸,心神大乱。 李犀月见状,面露悔意,又隐隐有些恼怒:方才自己也应当用莽草来试一试温酒的。怎么她一张口,自己竟被牵着鼻子走了! 温酒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柔声道:“殿下是想知道我认不认得莽草?这却不必试探,我不仅认得,还知其药性,知道果壳毒性最烈。” 李犀月又是一声冷哼,只是人已往前走出几步,猛地推开了面前那扇门,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甚至几分上扬:“沈宜兰,你慌什么?” 沈宜兰又是一抖,颤颤巍巍地抬眼朝李犀月望了一眼,彻底瘫软在地。 “我说……我都说……”她忽然痛哭流涕出声,“我并非想要害死逸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