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梅一直在解谜》
1. 久别重逢
牧晓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半个月前,她跟莫老先生出去采药,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原本不会有任何事。可惜刚好被她的未婚夫接住。
而她的未婚夫,在此之前已经死了整整三年。
他的死还疑似是牧晓亲哥哥的手笔。
更不巧的是,牧晓身边有她哥派来保护她的暗卫。
现在,牧晓和她诈尸的未婚夫苏墨清,在她哥的威逼利诱下已经踏上秘密进京的旅途。
·
月黑风高,沉重的车轮碾过路面石子,发出咔咔两声闷响。
马车里内没有点灯。只有牧晓和苏墨清两人。
牧晓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刀,抱手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叹息道:“我的未婚夫,别装傻了,我们来好好谈谈吧。进京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苏墨清端坐在黑暗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已经这样看了牧晓一路。
刚开始,牧晓还担心他这三年是不是把头摔失忆,或者变哑巴了。不过根据她一路上对自己这位小竹马的暗中观察,苏墨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你……”苏墨清骤然开口,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没问,而是定了定神,换成他认为更重要的问题,“我们的婚事还在?”
牧晓笑了。不过是被气笑的。
她在和苏墨清谈生死攸关的问题,苏墨清问她婚事。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确保回京后不被我那杀人不眨眼的皇帝哥哥砍头吧。”牧晓笑着说完这句,目光变得锋锐起来,“你担心婚事却不担心你亲族的安危,难道是因为这三年你有别的信息来源?你所在的山谷那样偏僻,竟然还能传递消息?”
苏墨清垂眸:“谈不上传递,只能说略有耳闻。现在再问三年前的事,也已经太迟。”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吗?”牧晓听到后笑意陡然蒸发,冷下脸,“我不这么觉得。”
黑暗反衬得两个人的目光更明。
牧晓放下手臂坐直身子,直视着自己这位青梅竹马的眼睛,垂下的手有节律地缓慢敲击着椅子表面:“我不仅不觉得问三年前的事情迟了,很多事情——十多年前的,六年前的,我都想讨个答案。”
她放慢语速,目光更深一层,继续说:“如果无人给我答案,我会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苏墨清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着,眼底一片平静,没有牧晓预想中可能的紧张、担忧或是愧疚,似乎有一丝忪怔和出神。
这和她皇兄倒是完全不一样。牧晓心里一松,慢慢收回目光中的压迫感,若有所思。
车厢内恢复了寂静。
从车帘外透进来侍女芒夏赶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随行马匹的哒哒声。
穿过这片树林,很快就是京城外可供歇脚的客栈。
秋夜的风划过林梢,带起轻微的沙沙声。
树叶沙沙的响动越来越大。
牧晓没有掀开遮窗帘去看,也没有询问马车外的护卫,而是镇定自若地攥住了腰间的刀柄。
从小到大一直陪着牧晓的侍女芒夏,停止赶车,刀光闪烁挡住树林里射来的穿云一箭,同时吹出几声尖锐的哨音。
整个车队一致停下,反应速度飞快,以马车为中心,井然有序地排成防御阵型,与树林里冲出的黑衣人展开搏斗。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截杀。也是场早被预料到的截杀。
车内不点灯的原因就是这个。
苏墨清听着外面的声响,轻轻蹙眉。
谁要截杀他们?
他自己当下应该没有任何身份和价值才对,截杀大概率不是冲着他来的。
京城近在咫尺,天子脚下,还有人敢截杀当今皇帝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昭灵公主?截杀昭灵公主除了引来杀身之祸和诛九族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墨清思绪纷杂的同时,马车外刀剑乒乓声逐渐稀疏,几声哨音响起。他猛然一惊,下意识伸出左手,单手接住牧晓抓出来扔给他的一把剑。
牧晓深深看他一眼,丢下句:“待在这里,别再死了。”然后提刀飞身出去。
苏墨清低头看向手里的剑,却看不太清。车内太黑,他只能凭着触觉辨认。
剑身剑鞘很显然都被精心保养过。原本已经碎裂的玉牌也被补了起来。
玉牌上的裂纹斜斜穿过三个字的剑名——不平事。
人间太多不平事。说不清是为自己不平,为他人不平,还是人间本就不平。
这是他的剑。三年前本该遗落在西南战场,那个改变了他们和许多人一生的地方。
苏墨清摸着玉牌上的裂纹,一直平静的面容也出现一道裂痕。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弯腰起身,长发顺着肩头滑落,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神色。
马车外已经安静了下来。车队慢慢点起一盏盏灯火。
苏墨清下车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战况其实并不激烈。
昭灵公主和她的卫队如砍瓜切菜般拿下了这群“劫道人”,并且没有下太狠的手。
火光侧映在牧晓带着冰冷笑容的脸上。她正用滴血的刀尖挑起瑟瑟发抖的俘虏的下巴左右端详,瞥见苏墨清下车了,收了收略带讥讽之意的笑,随手掏出一块黑色的帕子擦干刀刃上的血,利利落落收刀入鞘,接着快步走到苏墨清身前。
她的侍女加亲卫队指挥芒夏,偷偷往马车方向看了一眼,轻咳一声,提醒她周围还有很多不该出现的人在场。
牧晓在众人隐隐探究的目光中,抬手一刀柄轻敲在苏墨清脑门上,轻呵道:“外面凉,不是让你好好在车上待着吗?怎么,你肩能扛手能提吗?几年前伤得不够重,现在又想帮我砍人了?”
苏墨清被这一敲敲回神来。这一记力道刚刚好,打散了苏墨清有些阴郁的神色,也打散了两人之间许久不见的最后一丝隔阂。
牧晓在说话间越贴越近,最后左手给芒夏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处理好现场后继续赶路,右手自然地牵起苏墨清,把他拽上马车。
芒夏瞪大眼睛,有点激动又有点震惊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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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主子的背影。
要是现场有瓜子和西瓜就好了。芒夏一脚把地上扭动成蛆想逃跑的劫道者踹晕,略带遗憾地想。
·
第二日。
天色微明,城门渐开。
几名官员快马从城内飞驰而出,直奔京郊客栈,半路上正遇车队。
牧晓掀开车帘,见几位官员都是老熟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为首官员:“我真够有面子。这位是礼部的姚尚书吧?姚尚书别来无恙?能骑快马,看来这几年我不在京城碍您老的眼,日子舒心不少。”
接着,她转头看向左侧官员:“段御史,我在西南时久闻您初心不改,依旧不断上书弹劾我。”她礼貌微笑,抬手抱拳,“感谢您的教诲。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几位官员下马后,还未曾出言,便在行礼时听到这熟稔的话语,嘴角微抽。
唱完先声夺人这一出,紧随其后的是先礼后兵。
牧晓给苏墨清打了个不要下车的手势,自己从车上缓步而下,话锋一转:“此次进京有皇兄手谕,车马并未逾制,沿途并未声张,还拿下了劫道贼人。不知二者前来,所为何事?耽误了行程,可不好向皇兄交代。”
姚尚书正色上前一步:“遵圣上旨意,特请昭灵公主与驸马从东城门入京。文武大臣已在道旁等候多时。宫内也已设宴,静待二位入宫。”他并未管车上不曾下车的另一个人。
居然不是来找麻烦的。牧晓略感意外。
密诏中原本要求秘密进京,现在倒好,面上说迎公主和驸马,实则是以迎亲王的规制大张旗鼓,极尽重视。然而,明明有更和善的人选,却派几位与她有过节的官员相迎。
牧晓眸光一动。看来自己这位皇兄又有新打算。
她按规矩接旨行礼后,把旨意在心里嚼几遍,想到什么,笑着询问姚尚书:“驸马?皇兄承认车里坐着的是我的正牌驸马了?”
马车内的苏墨清听到此话骤然睁开眼,缓缓扭头看向车外声音来源的位置。
姚尚书面不改色:“先皇密旨,昭灵公主可自主婚嫁。这份旨意公主自己早已声张过,何必再问老臣。至于当今圣上的意思,臣不敢妄加揣度。”
“姚先生。念在我们曾经的师徒情谊上……”牧晓收敛笑意,斟酌称谓再次开口。
“实在不敢当。当今朝野,谁敢自称昭灵公主之师。”姚尚书弯腰行礼,在牧晓上前扶她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他叹口气,眼神往段御史的方向一滑,又装作无可奈何、受宠若惊的样子摇摇头。
牧晓读懂了这份暗示,不再强求,沉默地转身上车。到车内总得和苏墨清先解释一番,免得他一头雾水。
没成想,她还没开口,苏墨清倒是先压低声音开口打趣:“所以我现在的身份,原来明面上是驸马,实际上是王妃吗?牧二小姐好生厉害。”
牧二小姐,这个十多年前闻名京城的称呼,放在现在于礼不合但听起来倍感亲切。十几年前的牧家就不是男女分序,而是混序。只有大少爷和二小姐。十多年来事过境迁,这个称呼早已掩埋于京城烟云,不再被经常提起。
2. 家宴
牧晓着实没想到,他的接受速度能这么快。
经苏墨清这么一打趣,气氛缓和许多。牧晓扑哧一声笑出来,摆摆手,轻描淡写道:“还不至于。不过是在西南略有功绩,朝廷又一时间没掏出合适的人选,才这样惺惺作态。这些事你慢慢就会清楚,不急在这时。”
“说好的秘密进京,现在却百官相迎。”苏墨清挑眉看向今早身上就穿好的驸马服制,又看看牧晓身上的公主觐见服制,“你早就预料到了?”
“我哪有那么料事如神?况且我皇兄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透呢。”牧晓的手指绕着腰上的玉佩玩,“不过我能猜到,今日皇兄迟早是要见我们的。用这两身衣服摆出明面上的身份,要是他还想因为三年前的事杀你,我也有话好应对。”
牧晓坐到苏墨清的身边,玩心大起,申手勾住他的下巴:“看,我为保住你的命如此殚精竭虑,怎么回报我?以身相许怎么样?你是愿意当我的公主驸马,还是回去当你的苏大公子?”
苏墨清看着她的眼睛,坦然回答:“要我选,自然是你的驸马。这个问题,我早就答了数遍。答案始终如一,到现在也不曾改。”
牧晓听到心脏咚咚跳了两声。先出手调戏的人是她,但苏墨清每次都如此直接,到最后先脸红的也还是她。
牧晓用手背试了试自己发烫的脸颊,同手同脚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决定无视苏墨清唇角那压不住的笑意。
马车外芒夏又干咳两声。
离马车最近的姚尚书已经在吹胡子瞪眼了。
走在前方的段御史什么也没听到,听到姚尚书的粗重呼吸声,本着对同僚的表面关心和尊老爱幼的基本道德询问:“尚书大人是否需要问路旁农户讨口水喝?别在半道突发恶疾误了时辰。”
姚尚书听到这话,倒是习以为常:“御史大人,是否需要我家工匠帮忙?墨水瓶子漏了,溅自己和旁人一身可不雅。最好把口拧紧些。”
两位大人都轻哼一声,不再与对方交谈。
牧晓和苏墨清都不太在乎旁人的看法。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早就习惯了。在车里久违听到两位官员的斗嘴,好笑之余,多了些儿时的亲切感。
京城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真真实实的故乡。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试图离开这里,又在外乡的狂风暴雨中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离开。
虽说京城势力纷繁复杂,但到底是谁的主场,还不一定呢。牧晓发出一声轻笑。
觥筹交错,阴招绊子,往事秘闻,浮名浮利。一桩桩一件件,他们早就验证过,不去主动探究,也会被命运迫不得已追到跟前。这次不如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牧晓当初离开京城,和她皇兄算是不欢而散。
不知道皇兄现在如何?身心可皆安否?
是想继续利用她这个妹妹,还是把她收回笼中?
东城门缓缓出现在视野之内。
天已大亮。
二人下车,在众位官员一下子炸开锅,在姚尚书的主持下又安静下来。
在所有人的隐隐打量与小声议论中,他们并肩坦然进城。
最没规矩、还有能耐有背景的二位,终是回来了。
“公主殿下圣安。”文昌帝身边的纪公公来迎,“皇上已经在家宴上等候多时了。二位,请吧。”
·
“臣妹/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万安;参见皇后娘娘,恭请娘娘万安。”
说是家宴,竟然真的只是家宴。与东门外的大排场不同,这场宴会并不铺张,没有把所有皇亲国戚三宫六院都聚在一处,而是只有文昌帝和余皇后两人。
就像从未有过这几年的分别,牧晓顺顺利利与苏墨清完婚,在平平常常的一日,选择入宫与皇兄皇嫂小聚一般。
“坐。先吃饭。”文昌帝和余皇后都没有多说什么,态度也和善。
就是这样,才让牧晓如坐针毡。当年牧府还在,牧晞还是她值得信任的好兄长,余长欣还是能陪她上蹿下跳斗嘴耍宝的余姐姐。她太了解他们了。按他们的性格,应该不能轻轻揭过自己三年前闹的那场才是。现在越平静,等会真的算起账来可能越难过。
而且牧晓隐隐觉得,在吃饭前漏了什么步骤。
在场的三人谁都能察觉出她的局促。这几年离经叛道、凶名在外、上天入地的昭灵公主,抛开朝局权谋,在他们几个这里,本质上都是牧府中那个娇生惯养的妹妹。
但她的这份局促没有持续多久。大家都在沉默吃饭的时候,牧晓想通了。
既然现在不涉朝堂也没有别人,凭什么不安的是她?
在座的各位,身边这个死而复生、功过难料、身份成谜;堂上的两位,一个杀父杀母杀弟妹杀大臣,一个前朝旧臣之女,论起离经叛道来牧晓得称一句师傅。而她,望门寡远赴边疆守国守城,京外还能遭遇截杀,实在是全场唯一正道。怎么看该愧疚的都不该是她才对。
牧晓把自己哄安心,再回过神来,饭已吃完,碗筷都已撤下,纪公公带着所有太监宫女无声出了殿门。
该来的还是要来。总不能躲一辈子。
牧晓觉得还不是和文昌帝谈三年前老话题的时候。这次见面她一定要把苏墨清安全带出去,就当过明路。于是她率先开口,试图把氛围拉回正轨:“臣妹在京郊遭遇歹人截杀。恳请陛下彻查。”
坐在高位上的牧晞没有看她,拿起茶盏平静道:“抓到的人移交刑部,明日朝会,特许你上朝,到时候再议。在京期间,正事按亲王规章走,私事直接和皇后说。你三年前问的那些,许你放手查,分寸你知道。查到什么都不能透露出去,直接来问我,否则后果自行承担。”
“皇兄……哥。”牧晓错愕起身,忘了谢恩。这四句话直截了当,解决了她许多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
许多年前,她会认为这种求仁得仁是理所应当,她这辈子都会那样顺风顺水。
这些年一路失去,一路跌撞,早就学会自己筹谋算计。再遇到这样熟悉的顺利,反倒生出一丝惶恐。
“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当年不是告诉过你,男女性别、贵贱出身都无妨,唯能者居之。你在西南做得不错,断没有因为是我亲妹妹就被克扣功劳的道理。”牧晞抬手示意她不用谢恩,好好坐着就行,缓缓转头看向苏墨清,“今天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
牧晓绝望闭了闭眼——还不如谈三年前的老话题。
牧晞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现在没有旁人。就当在场没有皇帝,还在牧府。苏大公子,说说吧,怎么回事。不是三年前的战场,是你和我妹妹,现在怎么回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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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有什么想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牧晓和苏墨清互相交换眼神,从对方眼中看到肯定的答案。
在这件事情上,牧晓从未和她的兄长直接谈过,只是开开心心接受家里的一切安排。可能是妹妹的态度很明确,所以作兄长的从不在这件事上逼问妹妹,要为难永远都是为难苏家人。现在也一样,只让苏墨清表态。
苏墨清斟酌开口:“我一心爱慕牧二小姐。如有条件,愿入赘牧家。”
余长欣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打圆场:“我就说,你们家鸳鸯谱点得好。他们一直都这样,还问什么。现在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直接赐婚好了。”
现在世上只有牧晞和苏墨清,完完全全知道十多年前定这门亲事的原因。牧晓应该早就对当年的事有所猜测,只是一直未明言;余长欣作为旁观者,或许当初就看透,但当年她自身难保,现在过尽千帆,觉得只要两情相悦,这点小事无所谓。
在世人看来,当年的订婚是引爆牧家造反的导火线。没有牧晓和苏墨清两人不懂事的情投意合,牧家和苏家也不会被逼得联手造反。
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牧二小姐和苏大公子的具体年岁。他们当时还太小,不过是整场造反中最后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两个小棋子、小借口罢了。
他们到了适婚年纪还真的情投意合,才是三年前最大的麻烦问题。
也是当年困扰苏墨清的“不平事”之一。
当初还是糊涂得要命的年纪,过了这三年,两人已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牧晞听到回答后倒是显得饶有兴致,拍了两下手,对这对小鸳鸯的情比金坚给予鼓励:“好。我不在婚事上为难你们。你们具体以什么身份地位大婚、什么时候大婚,你们自己准备。御史什么时候参你们、参到什么地步,看你们本事。”说罢,他缓缓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在场其余三人还没松口气,只听嘭的一声,文昌帝抬手把茶盏摔得四分五裂,门外的太监宫女进来,跪了一地。
牧晓意识到,终究是自己想少了。能成功把死而复生的苏墨清带出宫不算什么难事。三年前因苏家父子相继身死而烟消云散的战场细节,定会旧事重提。
离开西南战场,京城还有数不清的战斗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送客。”文昌帝冷冷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离去。
余皇后顿了顿,眼神安抚他们后,也转身离席。她清楚,文昌帝与其他人说话,从不说得这样明白。显然,他根本没有动怒,还起了培养这个妹妹的意思。故意松松态度漏个空子,给昭灵公主搅浑水的机会。
牧晓在宫人进屋时踉跄一下,仓促跪地间,听到腰间刀鞘撞击地面的声响,猛然抬头看向文昌帝和余皇后离去的方向,眼中的迷茫和愣怔一扫而空。
她记起了。
进宫前漏掉的步骤,是搜身和存放武器。
即使上次见面她大闹一场、不欢而散,多年未见,她入宫依旧可以光明正大佩刀。
她这一跪,不是给皇上的,不是给兄长的。
应是给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
她想起启蒙先生姚尚书的话“当今朝野,谁敢自称昭灵公主之师”。
有的。
正坐在高堂之上。
3. 两府
从长阶上缓步而下,被日头一晒,牧晓觉得身上阴冷沉重的负累都可以先放一放。
她眯起眼睛享受着大好阳光,想到明天还要上殿舌战群儒,决定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炸过百官,见过皇兄皇嫂……姚姨那边我早就送过信啦,你母亲说很快就能到京。”牧晓一项一项数着。
“先去公主府换下这身正装,然后,要不要去你家看看?”牧晓想到了这个很有趣的地方,狡黠一笑,“不用和我说,我知道你名义上的家里现在没你在乎的人。有你那后母和异母弟妹在,你家这几年比京城哪条街都好玩。不好奇?”
昭灵公主府就是原本的牧府。先皇特赐。
在里面呆久了,往事就会扑面而来。
她这几日思考往事有些疲惫,现在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
苏墨清看出她脑子累了,怀念起动手的乐子,点头同意,但笑不语。
芒夏就在宫门口候着,见公主和驸马一起出来,而且心情还不错。她快步迎上去,故意压低声音说:“殿下,不用我帮忙抢人了?”
牧晓下意识上前,想捂住她的嘴,嘴里小声说:“姐,芒夏姐,算我怕你。没事就不提这个。宫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府换衣服,然后去苏家。”说完,她和钻地缝似的快步走上马车。
坐在马车里,苏墨清投去询问的目光。
牧晓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路上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皇兄看到我们,一言不合就暴怒想砍了我们,我也得想想办法、做好防备。”
“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牧晓扶额揉揉眉心,“我知道,皇兄的有些话可能只是帝王之术。但单凭结果,确实是我误判。这下不用着急,一步一步来吧。”
公主府的位置实在便利,马车没行几步就到了。
和芒夏同批的侍女露秋,早年受过重伤,在昭灵公主离京时便没有跟随前往西南,而是留在京城府中充当管事的角色。
府内早已准备妥当。露秋许久不见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和同期姐妹,更别说小姐还成功带回了心上人。公主府在她的张罗下,外部看不出,内部和张灯结彩过年没什么区别。
牧晓和苏墨清二人更衣后,默契地不再谈论任何朝堂有关问题,也没有闲下来,而是在牧晓和露秋保证一定回去用晚膳后,按照计划前往苏家。
说是苏家,匾额上其实是延国公府。
不过,自从延国公,也就是苏墨清的父亲苏老将军三年前离世后,延国公府里便没有了延国公。
苏老将军原配姚夫人身体欠佳,生下嫡长子苏墨清时年纪已然不小。姚夫人在苏老将军获得延国公爵位没几年,就因不明原因与他和离。
苏家是嫡庶男女皆分序。与原配和离后,苏老将军扶正了有庶长子苏墨淳和庶长女苏沁的孙氏。
苏墨清三年前死在苏老将军前头,延国公的爵位本该由已是嫡子的苏墨淳世袭。
但不巧的是,孙氏在当年被扶正后有些飘飘然,拿自己儿子苏墨淳的妻子小妾摆婆婆的款、作威作福习惯了。牧晓有次独自溜来延国公府找苏墨清,孙氏顺手也想修理这个她一直看不惯的准儿媳。
在孙氏眼里,虽然她和她儿子见到苏墨清就发怵,但不论是谁家的女儿,和延国公府的小辈定了亲,日后都得尊她为婆婆。
昭灵公主又怎样。婆婆管儿媳,天经地义。
未曾料到,没捏到软柿子,捏到了流星大铁锤。
牧晓当天本就心情不佳,刚开始听到三从四德什么的还在走神,后来孙氏忘乎所以,越骂越难听,又想动手又想罚她的时候,她也回过神来,各种怒火燃起,直接把孙氏和在一旁为孙氏加油助威的一双儿女都给打了,上来试图拉扯她的丫头婆子也没放过。
昭灵公主在愤怒之余还保持了一丝理智和习武人的优雅,自己一根头发丝都没乱,来者不分身份,一律痛打,专打疼却不会留太深痕迹的地方。
到最后,孙氏满院的人咿咿呀呀躺了一地,延国公府不是孙氏院里的人也不敢动昭灵公主,所有人目送着打完人消了气的昭灵公主甩甩手,扬长而去。
孙氏自己吃了亏,最后还要被各方斥责惩罚,险些被休。
最开始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得罪了昭灵公主,就是苏家人死绝了,爵位也没孙氏儿子的份。
要把爵位给其他人,孙氏又不同意。
延国公的爵位就这样空下来,暗合多方意。
·
当初的牧家离苏家着实不远。牧晓和苏墨清没走几步就到。
昭灵公主的令牌一闪,家丁管事都知道两家渊源,无人敢拦,只是飞奔进去通报,一路试探性地问:“旁边这位,真是苏大公子吗?活的?”显然,上午进城时,苏墨清死而复生的消息就被有心人传遍全城,绝对不会落下这个没有延国公的空壳延国公府。
与最早知道消息、张灯结彩的昭灵公主府不同,延国公府外围的气氛堪称披麻戴孝。
牧晓第一次和孙氏结梁子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来这边。
不过三年前,她倒是常来。
这几年延国公府在孙氏的管理下,上上下下都有点不太机灵的意思。
比三年前的延国公府好玩太多。
顺着廊道走,后院就显得不同凡响起来。唱戏杂耍的,斗蛐蛐的,跳舞的,演奏乐器的,围着花坛叮叮咚咚来了一圈。
花坛中央空出一圈,摆着整个延国公府最喜庆的花哨大椅子。椅子旁边站着一个不停说话的小厮,椅子上躺了个醉醺醺正在喝酒的人,是苏墨淳。
苏墨淳趁着酒劲,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漂亮姑娘路过,刚想问问是哪位,揉揉眼睛再看,酒都被吓醒了,咚的一声从椅子上掉下来,瘸着腿爬不回去。旁边说话的小厮想扶却扶不起来,只能干着急。
苏墨清扫了几眼,有种事不关己的闲适。牧晓仔细端详着周围的卖艺人,自始至终没给苏墨淳任何一眼。
周围的音乐和嬉闹声一下子停了。
最好的卖艺人都被苏墨淳抓来了。表演停下,牧晓没心情在这个院里停留,继续向前走。
走进有炉子的茶室,牧晓示意苏墨清稍坐片刻。她转身去隔壁,拿了什么木质的牌子东西丢进火里。
整套烧东西的动作行云流水,应该这样做过无数次。
牧晓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再次烧掉那个木头牌子。看热闹只是顺便。
做完这件事,牧晓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她也坐下,神秘地笑了笑,开始倒数:“三,二,一”
“她是不是又来了?说话呀!”孙氏歇斯底里询问女儿苏沁的声音由远及近,但在看到屋子里坐着的两个人后,像是被夹住了脖子,一下子没了声音。
“今天心情好,你们几个也学乖了。我谁也不打。”牧晓对着手抖如筛糠、快要背过气去的孙氏,笑得更灿烂,“不用再自欺欺人了。那块东西别再做。浪费。不如自己去药铺抓把药治治脑子。”
苏墨清看着自己在火中燃烧的牌位,若有所思。
火越烧越大,完全吞没了那个牌位。
他看着看着,嘴角不住上扬。
牧晓其实什么也没问,但他已经猜出她想知道什么。
苏墨清起身,快步牵起牧晓的手往外走:“苏家我不管。我不是为了这些回来。走,我们回家。”
他们把整个面目全非的延国公府抛在身后,十指相扣从灯火阑珊走向灯火通明。
与站在门口的孙氏和苏沁擦肩而过时,孙氏下意识往旁边一缩。
看着自己牌位被烧还笑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真是活的?不会是恶鬼借尸还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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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原本和恶鬼也没差呀。
直到听苏墨清说不管苏家,孙氏恍惚之余,喜上眉梢。
这是好事。
这下,延国公府也要开席了。
·
昭灵公主舟车劳顿,明日又要上朝。公主府内便没有闹得太厉害。
公主府的侍从很多都是当年牧府旧人。
体谅公主和驸马要早些歇息,两人也肯定有许多话想私底下关起门来说。
想亲眼见见公主和驸马的丫头婆子管事小厮们,聚在一起一合计,决定摇筒抽签。
于是,在牧晓视角里,就成了门外一阵一阵飘过一个一个熟人。
他们看似有的手里端着东西,有的扫地,有的擦窗台,有的给花浇水。
实际上,为了偷偷向里面望一眼,端的东西洒了,扫地的出场;扫地的一头撞在窗台上,又跳出来一个擦窗台的;擦窗台的碰掉了一片花叶子,跑出来一个给花浇水的。
“这些招式还是我当年教他们的。”牧晓托腮微笑点评,“叶子掉了来浇水,有点刻意。”
“西南会安生一段日子。我会在京中多待些时日。来日方长,用不着和我只在这里住一晚上似的。”牧晓侧头和公主府管事露秋说。
牧晓知道,为了让府里热闹些,露秋默许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
如果是平时,她会和他们玩上一玩。
但明日朝会还得做些准备。
“我和苏大公子有要事相谈。清一清屋子周围的人。”牧晓吩咐道。
“是。”露秋正色。这是要把明里暗里的人都清退的意思。
两声特制轻哨,周围骤然寂静。
“按皇兄的意思,明日朝会主要解决那场截杀,但保不齐会有人因你的归来重提三年前的玄岳关之战。”牧晓指节轻敲桌面分析道。
“今日你看到了。我无意瞒你任何事,也无意把你藏起来。即使这样做能省去很多麻烦,我也确实想过。”牧晓抬头,坦诚且认真,“若你有什么一定要瞒着的,给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我也不介意。”
苏墨清平静地开口:“我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但很多事现在只是我的猜测,我还需要更多京城之中的细节。玄岳关之战,与真相有关的信息,我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即使我是局中人。”
“不过我可以保证,我的死亡非我策划。后续的假死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推测按主谋的意思,我本该真的死在西南。”
玄岳关之战,胜了,也败了。
重创西南入侵部族,大周自身伤亡人数不多,本应是场大捷,能保西南边境多年和平。
但在班师回朝时,出现了问题。
第一日,捷报传到京城,朝野振奋。
第二日,苏小将军身死的消息到京,朝臣还能痛惜天妒英才,计划替代人选。
第三日,苏老将军身死的消息到京,朝内一片哗然。
西南边防军中威名赫赫的苏老将军和苏小将军,在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捷后相继死去。千里之外的京城和西南当地一时骇浪滔天。
最初,朝内虽然震惊,但认为苏氏父子并非不可替代。
但当最精锐的将领无法从别处调离,朝中能派出的将领竟只能顶住一时。
西南顷刻间失去了核心凝聚力,不再是铜墙铁壁。
短时间内还算平静,但明眼人都清楚,长此以往定会出现问题。
牧晓轻敲桌面的手,沉默地攥紧成拳。
思索片刻后,她道:“那明天我去上朝处理京郊截杀,你先梳理玄岳关的事。京中事问露秋,我在西南查到的事问芒夏。你知道,她们不是普通侍女。要是漏了什么,我回来补上。”
苏墨清没有任何异议。但想到京郊截杀,他话锋一转:“对于京郊截杀,你好像提前知道,也并不担心。”
4. 第一朝
牧晓顿了顿,耸耸肩:“看起来像是提前预料,实际上是因为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太多,有备无患罢了。我其实没料到会在京郊出事,只是习惯保持警惕。”
“而不担心,是因为我不觉得皇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他本来就想处理谁,还想试试我身边的实力,一箭双雕呢。”
“意识到了吗?”牧晓笑眯眯问,“现在待在我身边可不安全得很。妖女魔头,牝鸡司晨,扰乱朝纲,礼乐崩坏,三不从四不德。打着正道旗号,想清除我的可不少。”
“现在京城里,你死而复生的消息,百官被胁迫以亲王礼迎公主进城的消息,皇兄见我们后震怒的消息,大概都已经传开了。”
“说不定在别人眼里,你是被骄横女魔头强抢进门的可怜小白花呢。”
牧晓畅想一通,直觉自己的想象力应该还是不够。
街头巷尾应该有更好玩的流言。
苏墨清轻笑:“荣幸之至。求之不得。”
牧晓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这三年到底想通了点什么?我怎不知流落乡野还有这种奇效。我怎么记得……”
“在京城时,觉得世间不过这么大,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一掂量,发现得不偿失;在西南时,觉得世间太残忍,刀光剑影杀来杀去,明明双方都是为了活下去。”苏墨清轻描淡写,“真到了另一种境遇,才会后悔。后悔自己在意的事情太多,瞻前顾后束手束脚,该珍惜的不够珍惜,该放手的没有放手。”
“思考来思考去,还是觉得你当初说得对。”
“平生事只三件 —— 风动,心动,行动。”
牧晓听后失笑:“我都不记得我说过。苏小将军,我观察了你几天,现在觉得你入错行了。当初怎么当武将,没去科考?”
“昭灵公主这几年在西南屡立奇功,怎么当初没自行师从武者、习读兵书,而是在姚先生门下昏昏欲睡?”苏墨清微笑反问。
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家学渊源,长辈教诲,门楣责任。
他们过去被困在不同的四方天中,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在父辈划定的车轨上合辙前进。
可惜时移势易,造反起业的两家人都忘了,反骨丛生才是烙印在自家血脉中的最深特质。
命运颠碎他们身上的枷锁,时局扬走火堆中不燃的尘沙。
强弱斗转,胜负未分,唯进者不败。
他们终将劈出属于自己的路。
“各自歇息吧。明日可是入京以来的第一场仗。”
牧晓起身开门。
门外,清风明月如期而至。
·
钟鸣鼓和,文昌帝已至奉天殿。
牧晓在西南时预感到,她总有一天会站在朝堂之上,因此特意习过上朝流程和礼仪。
但礼官教的与实际情况总有不同。
比如,先帝的其他子女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人有上朝的权利;而当今皇帝的皇子还未成年。
没有一个真正的亲王可以给牧晓提供参考。
她独自站在丹陛之下的东侧,文武百官之前。
从她入列时,身后的嘈杂的议论声就未曾止息,背后各色目光似要将她灼穿。但站在如此靠前的位置,那些非议流言根本听不清,亦无人敢上前质问她。
上朝流程始,全场噤声,再也无人议论;文昌帝驾到,避君之目的礼制让所有人俯身低头,粘她身上的目光也彻底消失。
牧晓机械地行跪拜礼,血液上涌,耳膜隆隆作响。
她儿时与母亲一同在夏日树荫下乘凉,听到几位夫人互相分享自家夫君讲述的朝堂小趣事,和自家孩子一起发出咯咯笑声。
他们当时在笑寒门出身的泥腿子武将,第一次进京上朝,玉带笏板不正、紧张咳嗽、跪拜节奏与百官不同步、入场时踩到前官员的朝服下摆等等小事。
他们的笑里其实没有嘲讽,只是把这当茶余饭后活跃气氛的轻松话题。
但牧晓的母亲,楚岚骁楚夫人没有笑,而是轻轻把她抱得远了些。
母亲一直告诉牧晓,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先例可循,出错在所难免。这再正常不过,不好笑,也不应被当作他人谈资。
“允许犯错“四个字就像一张丹书铁券。它的作用其实不是在犯错后保命,而是在紧张彷徨时给人坚定自己选择的勇气。
跪拜礼结束,牧晓从地上站起。耳中血液奔流的聒噪已然消失。
她从未这样冷静和清醒。
现在她在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站位,仅仅因为她是皇亲国戚。
丹陛之上俯瞰众生的,让人避目不可直视的,令天下人跪拜臣服的,不是她的兄长,而是皇权。
她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皇权的耀目。
议事流程的前几件与牧晓无关。她用心记下,准备回去后再细细揣摩。
正当她准备出列奏报京郊之事时,她听见右佥都御史参她身为女子无故抛头露面上朝议事,谏言皇帝允许身为公主的皇妹用亲王规制有违宗法礼制等等。林林总总,用词激烈,就好像昭灵公主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牧晓捏紧笏板。
文昌帝看向牧晓:“昭灵公主可认罪?”
牧晓出列朗声答道:“臣不知何罪之有。臣自三年前于西南封地镇守戍边,不敢提有功之言,但自认无渎职之过。本朝祖训中从未提及女子不可为国效力。女子于边境战场抛头洒血,黎民百姓视为佳话;于朝野上参政议事,却被右佥都御史因称作抛头露面而视为异端。在场各位都是饱读诗书、一心为国为民之人。二者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心中自有定夺。”
“至于亲王规制,乃是圣上恩典。何为亲王?亲国亲民亲天下是谓亲,为圣上守一方国土护一方黎民是谓王。圣上不拘一格任用天下贤士,有错必罚,论功行赏,才有我朝人才济济、繁荣兴盛。”
“男子勇毅该赏,骏马冲敌该赏,忠犬厮杀该赏,难道独女子有功不能赏?”
“山匪立功可从良,囚犯立功可遇赦,俘虏洗心革面可重获新生,难道独皇妹立功就应遮遮掩掩、抱头鼠窜?”
牧晓简单驳完前几点,调转话锋:“此番上殿并非无故,确有要事相奏。臣妹回京途中于京郊路遇劫道者。劫道者服装齐整、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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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有素,不似流匪。若不是陛下特赐的府兵护卫,臣妹恐命丧当场。”
牧晓说完,深深下拜:“俘获者皆已在昨日移交刑部。臣妹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
兵部尚书侍郎、五军都督、顺天府尹等有关官员跪了一地。
无人再提及右佥都御史参昭灵公主的罪状,也无人有机会再反驳昭灵公主的自辩之言了。
昨日入城时朝中许多官员都在。昭灵公主从容不迫,随从也齐齐整整,怎么都不像是刚遇劫的模样。
刑部昨日接到文昌帝的口谕,也是无人声张。
此时,刑部尚书出列:“启禀陛下。昨日昭灵公主府送来的人犯均已加急审问。”
“劫道者确实并非流匪。”
“据供述,人犯均曾在一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旗下任职。此次也是受他指使。”
“这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名叫——”
“苏墨淳。”
正是苏墨清那个每日醉醺醺的同父异母弟弟。
牧晓捏紧笏板猛然一震。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原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纠缠不清的昭灵公主府和延国公府,此刻直接被串上烤架。
她和延国公府原本的恩怨过节,不过限于儿女情长和小打小闹,无关痛痒。
现在这一出后,所有是非都得明明白白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主使既已查明,按流程走便是。”文昌帝扫过高台之下的群臣,“急事已妥,其余细务可具本奏来。退朝。”说罢,起身离开。
“鸣鞭!”鸿胪寺官员唱赞,“众卿退朝!”
文昌帝一走,即使众位官员心中再不满,牧晓是现场理论上品阶最高的,需先行离场。
她在文武百官的侧目中缓缓走出奉天殿。
耳畔只余风声呼啸而过。
·
清风穿过坤宁宫廊下的风铃,留下一串叮咚脆响。
“陛下,怎样?昭灵公主没把朝会掀了?”皇后余长欣急切地询问。
“还算规矩。至于其他,双十的小丫头,能说出些什么。还是太性急。”文昌帝牧晞哼笑一声。
余长欣听后放松笑道:“看来表现还可以。拿笏板的手没抖,没做错事,还能说出话,这就很好了。陛下又没找人带带她。”
牧晞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书翻了翻,一句一句道:“那点车轱辘话,作武将还将就。当年读的圣贤书,看来是忘得差不多了。”
“从根上说,她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定是被苏家那帮子人带坏了。”
“看她那么爱玩苏家剩下的那几个人,那刚好一次玩个够。”
随口几句后,牧晞放下手中的书:“多少年了,还是这本。你要是真想知道牧晓在朝上说了什么,等会叫人誊一份过来,看着解闷就是。想找她叙旧,日日招她进宫也无妨。”
余长欣不理会对方对她案头书物的评价,把书抽走:“我就不在这时候让她来陪我了。那些问题够她脚不沾地处理很长一阵。空闲的时间,就让她和苏大公子好好叙旧吧。”
“我猜他们现在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5. 大相径庭
蜜里调油暂且存疑。
牧晓的脑中现在是烈火烹油。
她活到现在鲜少后悔,此刻却忍不住冒出个想法:三年前怎么就只让苏墨淳断了腿,没直接灭了这个麻烦呢。实在是失策。
今日起得太早,最近脑中的弦又绷了太久。牧晓现在头重脚轻,瘫院中摇椅上,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在她暂时放空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指节搭上她发烫的两边额角,轻轻揉了揉。
指节触碰到她的刹那,牧晓的心脏像受到了记重击,轰然炸开,血液倒涌,四肢瞬时一凉,以惊人的速度一个激灵翻身跃起,退开数步,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刀柄,却摸了个空。
院里明里暗里的守卫颇多,实在安全。她早就把佩刀解下来了。
她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发现那个站在摇椅后的人同样一惊。
但那人一步也没有后退,惊了一瞬便定了神,垂下手,头微侧低下,没有看她。
显然在愧疚。
“抱歉”“对不起”苏墨清和牧晓的声音前后响起。
他们两个的反应把树上的芒夏也吓了一跳。芒夏急忙跳下来,单膝拱手,半跪在牧晓身边。
牧晓扫一眼就明白过来。芒夏从不会不通报,只是自己大概又没听见。
她拍拍芒夏的手臂,把人拉起后笑着说:“我的错。别动不动就跪,多累啊。姐,去找秋姐玩去吧。这里有我的准驸马保护我呢。”家宴那天确定皇兄的意思是让他们再大婚一次后,苏墨清又变成了准驸马、未婚夫。
芒夏应声后,牧晓走到摇椅上重新坐下,仰靠在椅背闭上眼,随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别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下次找我通报都不必,直接进。”
那双如玉的指节重新搭了上去。
“知道了?京郊的蠢事现在掉到苏墨淳头上了。”牧晓很满意头上的力道,放松地说。
“那就处理他。”苏墨清略微拖长音,淡淡道。
牧晓笑出声:“别闹。问题根本不在于到底是不是他,一拍脑门想杀我们。别的不说,我是真看不出来他有那份魄力。他在那个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位置上,最多走马观花溜达过几天,怎么能真调得动人?谁能让他调走人?”
“不过,”牧晓敛了笑,沉下心,“确实不能轻敌。就算他真的只是明面上的靶子,也必然有自己的过人特质。除了能让我们两家更剪不断理还乱之外,还有什么?我们昨日去苏家,我不曾关注苏墨淳见到我们的具体反应。你还有印象吗?”
“扫了一眼。惊讶居多,没什么恐惧或忐忑。”苏墨清判断,“如果这三年间他没有很大长进,不论截杀失败的消息有没有传到他那里,他都不会有心情在院里开小宴。”
苏墨清指节力度不停,但话语顿了一下后继续:“我觉得他不像主谋,最大缘由倒不在他有没有这份魄力,而在于他、苏沁和孙氏三人,自然而然做的恶事数不胜数,但鲜少有意作恶。”
“嗯?这我倒是没注意。”牧晓睁开眼,抬手扣住苏墨清的手腕,把他带到石桌旁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双手一撑石桌边斜坐上去,“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怕,自己作恶会牵连到另外两人一起受罚。”苏墨清轻笑。
“那就先排除掉他真是主谋这一点,再看这件事。”牧晓指尖叩着石桌面,“人犯证词若是假,有问题的不是主审犯人的刑部,就是提前编好想嫁祸苏墨淳;证词若是真,就是有人在暗处以他的名义组了人,或者他被什么人忽悠了。”
牧晓停下的片刻,苏墨清接上:“还有一种情况。就像我刚才所说,他们有意作恶不多见,但无意之恶不胜枚举。在这种情况下,又牵出一个新的问题。”
“因为一眼看出那些人不似流匪,我们又身份特殊。所以一直以来的思路都建立在,截杀是冲着我们而去的基础上,并且想分辨出到目标到底是你,是我,还是我们两个。”苏墨清想到一种新的可能,仰头看向牧晓,“要是劫道者根本不是冲着我们两个……”
“可他们的口供里明知是我们。”牧晓提出质疑。
“人犯是昭灵公主卫队抓到的。最先知道这点的,不是刑部,而是人犯自己。”苏墨清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唇角上扬,摇摇头,“所有的这些都只是推断而已。事实说不定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牧晓坐在石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哦,对。我现在也发现了些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事。”
苏墨清略一歪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比如,我以为你今天会好好待在家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再随手梳理点案情,等我回来;或是出门逛一逛,看看街景、找旧友聊聊天也行。”牧晓向前倾身,离他更近了,像是在他耳畔低语,“不过,真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牧晓抬手轻捏一下他的左臂,果然试到包扎处理的痕迹。
“我的未婚夫,我没让人和我报备你任何行程。现在只好劳烦你亲自解释一下。怎么几个时辰未见,又是这样可怜?”牧晓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肩上,缓声问。
石桌与石凳的距离不宽,高度正好。
从远处看上去,牧晓就像坐在他怀中;而实际上,这份居高临下相当有压迫感。
苏墨清呼吸一滞,尽力放松保持不动,也缓声:“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我本想找百听阁的闻阁主一叙。不巧,段三公子也在。”
“闻玄机和段弈哲?”牧晓若有所思,搭在他右肩上的手松了些。
·
段三公子段弈哲,是在城外与姚尚书一同迎他们回京的段御史之子。
牧晓和苏墨清曾与段弈哲当过几日同窗。当时关系尚可。
段弈哲的长兄段弈钧,年少自愿入军,从普通兵卒做起,稳扎稳打一路晋升,调至最精锐的军中,前途一片大好。
段弈钧当年的所在的那支军,正是西南边防军。
在玄岳关一战中,负责断后的,除了苏墨清,也有段弈钧。
原本两方谁都没有回来,牧晓和段家人,悲痛之余也算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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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段家人的态度很快就变了味。
他们不知从何处听闻,是苏小将军强留下段弈钧一同断后,且段弈钧听从的最后一道军令,恰是苏小将军发出。
段家人也明白,且不说这些传闻的真假,就算传闻是真,只要朝廷调查下来,苏小将军的军令没有问题,他们于情于理都无法把罪责归到他头上。
但人心波澜不是“于情于理”四个字可以抚平的。
三年间,事情逐渐演变为,在西南,牧晓以皇帝至亲和小将军遗孀的双重身份收拢人心、屡立奇功;在京内,段御史履行职责,不断上书弹劾其中事急从权、越权跨职、有违礼制等不合规之处。
不论段御史这样做是真的公事公论,还是因长子之死夹带私心,在京城风闻中,段家和昭灵公主早就结下梁子。
风吹久了,风中之人再温暖的手也会被吹冷。
段弈哲自幼便亲近段弈钧这个长兄。更何况他与牧晓相比都小了好几岁,这些年正是年少迷茫的时候。
如今,眼见苏墨清安然无恙归来,与昭灵公主百官相迎、大张旗鼓从东城门入京。段弈哲一时心中颇多滋味无法言明也无处安放,又骤然迎面撞上当年的苏小将军,各种愤懑、酸楚、失落在心头翻涌,如鲠在喉,一时失态。
段弈哲在这种情况下会找苏墨清麻烦,牧晓一点都不意外。
但不代表她认为这是有理的。
在牧晓眼中,她和段御史之间所谓的“梁子”,不过是两方都在恪尽职守,甚至搭台唱戏罢了。朝堂,这个天下最繁复的舞台,从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老生常谈的戏目唱多了,总会出现新东西,推动时局向前。
更何况,这种明面上所谓的“针对”,且不说有没有意义、会不会真的带来麻烦,其实从本质上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保护”。曲高和寡,水清无鱼,名声太完美,反倒容易一朝成为众矢之的,顷刻崩坍。
不过在段弈哲这个年纪,这些道理还只存在于师长口中、圣贤书里。
他只知道,只有他——至少在表面上——只有他的心仍在为长兄的离去而呼啸,真实地痛苦着。
“我和闻玄机闻阁主倒有些交际。虽然闻玄机本人在京时日更多,但百听阁在西南势力更大些。”牧晓知道,苏家几代在西南主军但不干政,对这些小机构的形势不太了解也正常。
百听阁无伤大雅的讯息可以用钱和物交换,但约见阁主本人,只能用秘闻换秘闻,还得由阁主定夺。
不论哪个身份,闻玄机会当场同意见如今只是一介白衣、正在风口浪尖上的苏墨清,再正常不过。
但会见年纪尚小的段三公子段弈哲,就有些奇怪,更别提段御史朝中职务的特殊性。段三公子这个举动往大了说,足够段御史参自己一本。
“至于段弈哲,”牧晓眯起眼,“你故意的?我不曾听闻段家还让段弈哲习过武。你前几年伤得再重,现在只要能行走,不可能连个半大孩子的剑都躲不过。”
“更别提段弈哲算不上朽木不可雕。他自己,未必就那样坚定。”
6. 恩怨两消
苏墨清的沉默,在牧晓眼里就是默认。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既然绝大多数官员默认段家和昭灵公主、苏小将军有仇怨,提请重探玄岳关真相这件事大概率会被默认让与段御史。
不论今日早朝段御史有没有找到机会提请重审,不论段三公子这一剑有没有实在地伤到筋骨,段御史到头来总会矮上那么一寸。
在平日生活里,牧晓和苏墨清对旁人非议视若罔闻,但在朝堂争论中,道义制高点实在好用。
一位自诩两袖清风者,清廉十年,若兜里出现一块被查实的有污点铜板,清廉的名声便会崩塌;一位御史,大义凛然刚正不阿谏言数十载,若是被查实自己治家不严且包藏私心,被他参的人就不会显得那样最无可恕、死有余辜。
朝堂上能抓点对方的小把柄,谁都不嫌多。
牧晓的样子像是想再给他一刀柄,但又摸了个空。
看来以后这刀在府中也不能摘。
有用得很。
牧晓清楚这种做法的用意,但觉得还不到这一步。
“伤口真的处理好了?没大问题吧。有问题记得和我说。”牧晓用手背轻试他的额头,又左右看看他的脸色,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后,啧了一声,“你是怎么想的。找闻玄机问事情,真不如直接问我;真想找他可以直接把他叫到府上来。我和他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牧晓说到这里,自觉还是有点限制他自由的意思,避开他的目光说:“算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和段弈钧的事我不清楚,和段弈哲之间的恩怨也自己来吧。”
她跳下石桌,微麻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
“还有一件事。”苏墨清像是松了口气,再次开口道,“我回来时遇上姚尚书。他说处理完事务就送人来你府上。”
·
姚尚书脾性和善、学识渊博,当年给京城许多高门子弟当过启蒙师傅。
但正儿八经的女学生,只有牧晓一个。
下朝后,他本想叫住牧晓亲自和她说这件事。不成想,牧晓大步流星跨出宫门,半步不停走上马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姚尚书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不过,并无大碍。
谁还没有有第一次追不上别人脚步的时候。
姚尚书暗下决心,回府后定要多吃两碗饭、多打几套拳法。
而他要送来的人,正是他的堂妹——苏老将军的原配,姚千宁姚夫人。
也是苏墨清的生身母亲。
姚千宁进门后,抬眼看见死而复生的亲儿子,却没有像话本中常写的那样,母子相逢抱头痛哭。
她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儿子几眼,确定是个全乎人且有影子后,很满意又不太满意地拍拍儿子:“还活着。挺好的。但活着也不知道送个信,没教养;还未真大婚就住上公主府,没规矩。也就晓儿不嫌弃你。”
这话风实在熟悉。在姚夫人从前进府拽走赖别人家里不走的儿子时,牧府旧人都或多或少听过些类似的话。
姚千宁对这个儿子一直是半放养状态,向来是抓大放小。除了需要她当后盾的事,其他时候不干涉他的决定。不过赖在别人家不走,实在不好看。
“让母亲担忧了。”苏墨清恭恭敬敬地答道。
“不担忧,一点都不担忧。当年看起来死得干干脆脆,没什么担忧的余地;现在死而复生得明明白白,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忧的了。你一直挺让人省心的。”姚千宁随口几句回去,忽而觉得几年没见,儿子又死又活的,大概也经历了不少。还是应当温柔些,再给予他一点鼓励。
于是,她语气婉转下来,温柔地说:“你眼光和运气倒是真好。年纪轻轻就拐带到了晓儿。你没诈尸的日子,她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月一封信准时问候她姚姨。实在贴心。”
“谢母亲夸奖。”苏墨清深以为然且习以为常。
姚千宁年轻时就风风火火,缺乏瞻前顾后这项本事,说话习惯夹枪带棒,遍杀京城闺秀。年纪渐长,顾忌全消,实力没有丝毫减退,反而被岁月炼地愈发炉火纯青。
她玩得最好的闺中密友,是牧晓的母亲楚岚骁楚夫人。年少时,姚千宁冲锋在前,楚岚骁在背后暗暗学习并摇旗呐喊;姚千宁闯出祸事,楚岚骁从来和她同甘共苦,一起据理力争。两人多次被长辈评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的最佳典范。
面对牧晓,姚千宁总有种自己母子两个把她们母女两个全霍霍了,还死不放手的心虚。
不过今日,姚千宁前来,不只是想见儿子一面。
简单几句寒暄结束,姚千宁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意思。
她眨眨眼睛,笑着牵起牧晓的手,随手过了几个镯子给她:“给你们带了点见面礼。”
“哦,不是这几只破镯子。”
“这几只镯子只是和我干女儿今日的衣裳很配。手上这么空,和你母亲一点都不一样。岚骁看到会伤心的。”
姚千宁说完这句,转头看向门外,笑容微敛:“你们在京郊的事,我也知道了。苏墨淳那个蠢货已就被刑部收走。我冷眼瞧着,早觉这几年苏家有些反常事,但与我无关我也没细想。”
“我刚推说发现一张孙氏早年写给我的压箱底欠条,去了延国公府一趟。问出点有意思的东西,不知能不能帮到你们。”
“孙氏现在就在马车内,由信得过的侍从看守。账本我也从他们府里掏出来了。怕她脏了公主府的地,没直接带进屋。放心,带人过来用的正当理由,他们不敢声张。”
“你们现在方便当面听她说吗?我不太擅长分析这些。”姚千宁征询牧晓的意见。
过于礼貌往往显得见外。不论有没有她和苏墨清这层关系,牧晓都从不推脱姚姨给她带的小礼物。她笑着回握姚千宁的手:“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们现在正缺延国公府内的信息呢。镯子和礼物我都很喜欢。先行谢过姚姨。”
姚千宁定定受这一谢,心情更加愉悦,吩咐身旁侍女将人带上来。
孙氏没被绑也无人苛待,因儿子被刑部带走显得有几分憔悴。且因不在自己府内,她浑身不得劲。
孙氏身旁还跟着硬要紧黏母亲过来的苏沁。
孙氏也没心思管屋里坐着的到底是谁,垂头丧气地熟练念叨:“银两会还清,宽限几日吧。歹人陷害,我儿无辜。待他从狱中归来,我再求个差事给他,银两定会还上。现在就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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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刀万剐也没那么多钱。”
屋中几人翻着账簿,一时无人理会她。
孙氏茫然抬头,发现自己显然不在姚府。
姚千宁说“请她喝茶叙旧”,竟来到了昭灵公主府。
孙氏浑身一颤,膝盖一软眼看要跪倒在地,却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两个侍女顺势按到最近的圆凳上坐下,靠到身后的苏沁身上。
意识到女儿在身后,孙氏不跪了。她跪,女儿就要跪。
两个侍女暗中请示牧晓,是否允许孙氏继续说话。
牧晓示意他们不用打断,放下快速翻过的一本账簿,抬头看向孙氏。她想看看孙氏的真实反应。
孙氏咬咬牙坐直身子。在女儿身上靠的一下,仿佛给了她无形中的勇气。
她当真端出了几分大家主母的风范:“我儿墨淳少不更事,对二位多有得罪,但早就恩怨两消,这几年也算安分守己。”
“况且,延国公府早已衰败,消息不通。我是在二位回公主府时才得到的消息。墨淳更是在二位大驾光临时才知晓。怎有机会做出截杀这样的大事?墨淳没这个胆,府内也没这份钱啊。”
“恳请昭灵公主和苏小将军高抬贵手,放我儿一马。”
人在绝境果真会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
这样清晰的逻辑,牧晓不由得高看孙氏一眼。但现在人在刑部,又不在自己手里。人证物证齐全,事情闹上朝,已不是自己凉不凉解的问题。
现场在她说完后又静了几息。牧晓还在斟酌是继续套话,还是实话实说打发她走时,孙氏竟然直接崩溃了。
在孙氏眼里,现在的每一瞬都是那样漫长。牧晓不答话,便是回绝。
孙氏再也端不住了,失去所有力气往女儿身上瘫了一瞬,然后气急反笑,霎那间泪流满面,尖声大叫:“牧二小姐,当年都是我的错。得饶人处且饶人啊。什么恩怨两清,你害墨淳瘸了腿还不够吗……”
她出口几句字后,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孙氏的情绪实在不对。
但此时捂住她嘴的,竟然是她女儿苏沁。
苏沁的手瑟瑟发颤,小声说:“抱歉。我,我母亲实在是一时激动,才……茶我们就不喝了。我们这,这就走。”
牧晓结束和身边人的眼神交流,饶有兴致地看向这对母女,对苏沁道:“要不让你母亲说完吧。原来当年你和苏墨淳是这样和你母亲解释、编排我的?这就说得通了。”
孙氏还在挣扎,但幅度小了许多。
牧晓不理会苏沁恳切的眼神,继续道:“这个罪名我可不担。我三年前打断苏墨淳的腿,算得上事出有因。虽然有激奋之下一时失手的成分在,但力道我还是相当清楚,府医随手固定,养一养就能好。”
“所以,你们兄妹两个合计了什么呢?”
“我猜猜。是不是被当年苏老将军、苏小将军相继离世的消息吓怕了,听说瘸了腿,就永远不用上战场送命,可以待在府中醉生梦死一辈子了,对不对?”
“还是自己人狠。你们两人怕是鱼都没杀过,真下得去手啊。”
牧晓这番话说完,苏沁惊恐地看向母亲,抖得更厉害了。
孙氏彻底呆在原地。
7. 对峙
送走孙氏母女后,虽然牧晓极力挽留,姚千宁也坚持起身告辞。
姚千宁一直认为,和晚辈一起住是件很不自在的事。她有自己的宅邸,虽然明面上挂在姚家那里,但实际上房契地契什么的全在她自己名下,和姚家的大宅也不互通,门的开法开向也特意设计过。
牧晓跨过门槛,实在有些暗暗不舍,但表面上还是笑着把姚姨送了出去。
这座公主府在今日前,已很久没有“母亲”这种角色出现了。
更何况,牧晓和姚千宁心照不宣——她们有时就像楚岚骁留给对方的“遗物”。
早在先帝离世、楚岚骁作为先皇后也病逝的时候,她们的世界同时碎了一块,又同时默契地都想为对方缝缝补补。
而三年前苏墨清也走后,她们两人虽然见面不多,但一直书信往来从未断过。
每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的信,都似一扇纸蝶,轻轻罩在三年前那个寒风朔雪夜上,隔开一片当时的痛苦。
那个唯一的、爆发的,她们俩一同痛哭、一同取暖的夜晚。
剩下的日子,痛苦便绵长而孤独着。
品咂过这份苦涩的,又何止是在百听阁拔剑而起的段弈哲。
天色已晚。
“呼”侍女吹灭一盏烛火。
昭灵公主府陷入黑暗。
·
黑暗中,苏墨清对走进门来的人道:“闻阁主。不请自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顺路,顺路罢了。你终于说了句人话。对啊,不请自来可是什么好习惯。要不是你今早冷不丁登门,我又何必做贼似的大晚上偷摸来牧府,和昭灵公主唠今天的事。”闻玄机穿得薄,摇几下扇子装风流倜傥,把自己冻得浑身一哆嗦。
他有些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对恩人的正确态度吗?在西南是谁给你递的消息,告诉你昭灵公主位置的?没我,你们能这么快相遇?”
“还有,你装什么装。段三公子拿剑的手抖得可以炒菜了,你还往上撞。得逞了吧?昭灵公主心疼了吧?美得你不轻。”
闻玄机自己叮铃桄榔走进来,毫不见外地自己拉开凳子坐下:“别这样阴测测地盯着我了。和昭灵公主说的时候自然没有这些绝妙加工,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早就提醒你了,即使她不要求我透露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也得自觉来说。我们两个之间有点约定,我从不失信。”
把这两人放一个屋,好似让陶埙与唢呐共奏一首。画风实在不搭。
“看来你是不怕她知道,你不仅想查玄岳关时期京城中事,还对她的事相当求知若渴了。”闻唢呐自己就能把天聊下去,“你交换给我的信息说,那个暮药师,那个坊间传闻是出过女帝的、前前朝暮氏直系后人的那个暮药师,当真在西南?真在西南,我怎么能不知道?灯下黑啊。”
“你要是骗我,我下次和昭灵公主唠,可就加油添醋了昂。”
“当真。”苏墨清终于接了他的话,“就是他救的我。”
“天杀的,”闻玄机由衷发出一声赞叹,“你救命恩人也卖。”
苏墨清的面色略微古怪了一瞬:“暮药师的脾性,你找了那么久都不清楚么?”
“什么?什么脾气?世外高人的清高吗?”闻玄机有点疑惑,“你倒是直说呀,别除了在昭灵公主面前,剩下的时候都当谜语人。这样真的很讨打。”
苏墨清斟酌评价:“大概是,出其不意、睚眦必报、惊世骇俗。”
“比如,他偏好问遇到的每一个人,想不想当皇帝。”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嘶,听着有点耳熟……”闻玄机仰头看天,若有所思。
“百听阁的规矩,一条秘闻交换一条秘闻。闻阁主,我的已经说了。该你了。”苏墨清淡淡道。
“我什么时候……算了算了,我说。怕了你们两个还不成。”闻玄机被打断思绪也不恼,“很多问题你早些时候都问过了。现在,你没问具体问题,那我就随口说一个。”
“你应该也发现了。延国公府当今,没什么旧人。”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但对一个国公府人员更替来说,三年时间换这么利落,相当古怪。”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老将军当年是有几分仗义疏财的豪气,但留下的财产怎么都够苏墨淳挥霍许久。”
“他又有什么必要遣散旧人呢?新人和旧人有什么不同?”闻玄机神秘一笑。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查明也容易。换一个。”苏墨清不为所动。
闻玄机一噎,气笑了,脱口而出:“哦。换一个。好好好。”
“公主府内东侧有惊喜。你不知道,但全京城人都知道。”
闻玄机开始就想往东跑,但刚巧被路过的露秋打走了。所以这么晚,才摸到公主府西侧苏墨清住的地方。
说完,他看到苏墨清神色凝了凝,自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直接打开窗,摇摇扇子,脚一蹬走了。
“嗷”远处传来闻玄机的痛叫。
露秋一板子正拍到他头上。
敢在公主府飞檐走壁,实在是嫌自己命长。
·
苏墨淳从未在公主府飞檐走壁,但显然也是嫌自己命长。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一开始,竟然认了。
“昭灵公主车驾深夜京郊遭人截杀。当场俘获嫌犯头目供述,曾在你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时就职于你麾下,且与你熟识交好。此言是否属实?”刑部清吏司陶郎中在堂上问话。
“是。”苏墨淳萎靡道。
“案发当夜,是你指使他们于京郊埋伏?”
“是。”
坐在刑部公堂内侧边旁听的牧晓听到这个回答,啧了一声,和苏墨清小声感叹:“还真有他的一份。看不出来啊。”
“你当夜身在何处?在做何事?”问话继续。
“在家,喝酒。”
“为何不去现场亲自监督?”
“腿瘸了,行动不便。”
“你因断腿对昭灵公主一直怀恨在心?”
“……不是。腿是我自己弄成这样的。”苏墨淳经历过多番讯问,对这些问题早就实话实说。
“那你为何要截杀昭灵公主车驾?”
“我为……为钱。”
这个回答让牧晓有些诧异。为钱劫皇亲,怎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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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像为碗劫卖豆腐脑的。不是说没有,而是说为碗当然要劫卖碗的,为钱当然要劫商。
“这么简单?”牧晓现在觉得还是高估了苏墨淳的心智。要是为钱,倒不如问问她肯不肯花钱请苏墨淳院里的那些卖艺人。那些人可有几分真手艺。
“你是延国公府如今当家主母的亲子,怎会缺钱?”
“为了养……兄弟们。”
“兄弟?你除了有一个同母妹妹和……何曾有别的兄弟?”清吏司陶郎中说到一半,略卡,又自然接上。
“就是院里的手艺人和那些兄……凶犯。”
“你可知马车中坐的是谁?截杀皇亲国戚该当何罪?”
问到这个问题,苏墨淳一下子激动起来:“不知!我不知那是昭灵公主车驾,更不知苏……驸马也在里面。让他们在那埋伏,只因那条路多商贾经过。我只是为了钱,不曾想过谋财害命,更别提截杀皇亲国戚或是杀长兄。我,我没那个胆量。”
这段话终于答到点子上了。
牧晓微微坐直身,叩着扶手椅思索:“还是不对。我怕他们单纯只是皇兄拿来给我练手或是什么误会,所以只是拿下他们,没下狠手。但按照那群人的水平,这种程度确实是为命的意思。”
“与在场嫌犯供述不一。传在场嫌犯头目当堂对峙。”陶郎中早在案卷里见过这一点。
被当场抓获的头目名叫钱谦,原是五城兵马司中的一名普通兵卒。原有机会晋升,但遭人排挤,郁郁不得志。后来家破人亡,自己侥幸死里逃生,因在街头耍耗子耍得好,还被苏墨淳收入府中,吃穿不愁。
一旁的芒夏轻声提醒:“就是当时倒在地上想逃跑的那个。”那个扭动成蛆状,又被芒夏一脚踹晕的。
芒夏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牧晓。
点醒她的地方,不在那人是谁,而是钱谦当时的反应。
牧晓轻叩扶手椅的手骤然一顿:“他想逃跑?他在刑部说,苏墨淳指使他来截杀昭灵公主和自己长兄,干这种三岁小孩都知道会掉脑袋的事,在现场被活捉,下意识的反应不是绝望,而是试图在那么多亲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逃跑并非不对。只是,如盗贼被官府所拿,在第一瞬往往不会觉得自己有性命之危,因为官府并不能随意杀人。
她侧耳听了几句钱谦和苏墨淳各执一词的扯皮,认为钱谦的言语、行事其实比苏墨淳要有条理且成熟的多。
混乱者常做出乎意料的事,有条理者的目的,反倒好解密。
牧晓现在觉得,苏墨清那日有句话说得相当对。
她扭头看向苏墨清,发现对方已经在看着她了。
牧晓倾身过去,左手刚好搭在苏墨清的右手背上:“你那时说,事情发生后,最先知道我们是谁的,其实是被当场抓住的嫌犯?”
“你那时说,嫌犯的口供里明知是我们。”苏墨清顺着她的话,并把最后一个字咬得重些。
“在姚尚书他们到来之前,我们明明是秘密进京。我不算秘密,那个秘密是你。除了皇兄,知晓的人甚少。苏墨淳显然不在其中。”牧晓觉得事情更有意思了。
钱谦在刑部说了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