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第1章 定安 怜玉目光呆滞地随着众人向前走,不敢让自己思索哪怕一件小事。 她身旁所有的女子皆是同样的装束:手脚上栓着铁链,上身的衣裳被扒下,仅剩一件小衫,勉强挡住胸前的风光,肩上被粗暴地裹上一张生羊皮,甚至还有着没散尽的血腥气。 她们脚上精致而繁复的绣鞋已然满是尘灰,几欲磨破;发髻脏污凌乱,不知有多久没有打理过了。往日无论多骄矜的女人,此刻都无比失魂落魄。 押送的军士毫不掩饰的目光令怜玉心中极度不适,但面上丝毫不敢显露。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已经不再是九妃之一的云昭仪,又怎能着求俘虏她们的人能给予她们半分尊严。 “跪——”一阵威严的怒喝自前方传来,容颜美丽的女子们麻木地跪下,她们需要手脚并用,爬完最后的半里路。 队伍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有人哭了。军官的鞭子立即毫不留情地抽了下来:“嚎丧什么!贱人!”吓得众女子都不住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草根的老茬扎得怜玉膝盖生疼,手心也隐隐有了红痕,她垂眸,数着自己按过的草稞子,直至队伍停下。 高位上的男子百天聊赖地下令:“开始吧。” 她听见自己的夫君——亡了国的倒霉皇帝哽咽着读降书,恳求强大的霸主容许他在异族的统治之下苟且偷生,毫无一国之君的气度。 怜玉曾读过无数史书,她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除却皇后或许可与亡国君主一月住进软禁失败者的小院子,其余妃嫔,不可能逃过受辱的宿命。 无所谓了,大不了一头撞死。 男人念完降书,卑微地俯身,高位上那人未发一语,倒是下首的年轻男人很是放荡地开了尊口:“皇兄,这江南的水土就是好啊,养出的美人儿个个水灵,这倒霉东西以后怕是受用不了,不如皇兄赐臣弟几个?” “老八,你还尚未及冠,这般耽于女色可不成。”又是一道没正经的声音响起,怜玉强作冷静,将头埋得更低。 “哟,七哥也想要?求皇兄让我们慢慢挑不就好了?”那先发话的年轻男人索性从高台之上踱步而下,像是挑选猎物的狼一般径直走入了队伍。 男人的靴子在怜玉面前停下,如死神一般的判决响起:“小美人儿,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怜玉闭了闭眼,缓缓抬头。 她这张脸生得过于姣好,令母亲起了送她入宫的心思,令好色的皇帝一年之为封她为昭仪,也令她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男人炙热的目光扫过怜玉全身,怜玉双眼无波,向高台之上的主位望去,等待最后的判决。 “八哥,多大的人了还如此不知礼数,阿七都看不下去了呢。”一道娇俏动听的女声抢在主位之人前开口,随之而来的是硬物破风的声音,那只挑起怜玉下巴的手被一枚栗子打到了一边。 那道雪色的身影自主位之旁一跃而下,翩然落在怜玉身前。少女发间缀着的银铃叮当作响,一身狐裘之下是以红宝石点缀的绸制华服,一双小手洁白如玉,扼住了男人的脖颈。 “八哥想要这位美人姐姐吗?”带着几分青涩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天真的神色,细看又有些骇人,卷曲的睫毛之下,一双纯黑的眸子深遂而狠毒。“不巧呢,阿七也很喜欢她。” 男人喘息的声音渐渐加剧,小女孩轻笑一声,收回手,转身蹲下,旁若无人地自衣袖处摸出银针,手指翻飞,“咔嗒”两声解开了锁链。 怜玉怔怔地看着女孩将沉重的铁锁随手抛向一边,从身上解下白狐裘,轻柔地披在自己肩上。 “姐姐,愿意同阿七回府吗?”带着稚气的语音钻入怜玉的耳朵。 怜云呆楞地回道:“为何?” 小姑娘像是意料之中那样温柔地笑了笑:“姐姐让我想起阿娘了。” “定安!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八哥我好,是吧?连女人你都和本王抢,你带个女人回去能做什么!你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领个女人回府,能有什么鬼用!你存心跟我添堵是不是?”终于喘过气的男人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怎么会呢?八哥,阿七也是为你好啊。”玄柒用帕子擦拭着怜玉脸上的污泥,有几分漫不经心,“八嫂还有月余便将入榆王府,今日之事如若传出去,岂不落了元家的面子。” “本王养个美人也是他们能管的?定安,你就是存心不让本王好过!” “唉”,小姑娘将披风的带子仔细在怜玉颈前系好,将她打横抱起,怜玉瞳孔下意识骤缩,双手环住少女纤弱的肩膀。 “八哥便是这般想阿七的吗?”玄柒摇了摇头,抱着那腰肢盈盈一握的女人起身,足尖点地,跃上高台,“皇兄,你评评理呗。”是撒娇的语气,却如少女本身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玄肃捏了捏眉心,心中大骂榆王没脑子,面上却无奈地开口:“小七,你八哥的确性子差些,可你何必老和他过不去呢?”玄柒脾气喜怒无常,纵使他看着小丫头长大,却还是摸不准这个手段颇深的妹妹的心思。 “那皇兄是宠八哥还是宠阿七?”玄柒将怜玉放在交椅上,不依不饶地开口。 “你呀,天下谁人不知联最宠你定安长公主?就是.....你领个女人回府做什么?你一个女子,总不能是像哥哥们一般纳妾。”君王的威严全散,怜玉隐隐感到救她的少女绝非只是受宠那样简单 榆王气急败坏地从台阶下方冲上来:“皇兄!您便由着定安这般任性?” 玄肃头疼至极,简直想把老八扔去嘉屿关吃沙子,“阿七任性?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多大的人了,成日里作作呼呼,还比不上定心那个九岁的小头!” “阿七,给皇兄个过得去的理由,这女子你便是领去放了都无妨,只莫让她惑了你兄弟们的心神。”玄肃看向那楚楚可怜的女人,心中厌恶更甚,直觉送到定安府上再好不过,这般祸水,若入了宗室子弟后院还不把他的江山搅乱? 小姑娘闻言,凤眼一弯:“阿七想让她陪我玩儿,算是正当理由吗?” 玄肃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算是同意。 “那臣妹便先行告退了,皇兄接着看这无聊透顶的仪式吧!不必管阿七。” 怜玉便这般糊里糊涂地被带出了围场。 “好啦,没事了,不用板着张脸了。”少女将怜玉带上马,扬鞭冲向燕州城,很是讨喜地将把搁在怜玉肩上,“放松些嘛,姐姐,我又不会吃了你。” 怜玉已从先前几人的对话中猜到了这少女的身份,叹了口气,轻声回答:“公主,妾身只是从未骑过马。” 玄柒笑起来,笑声比发间的银铃更脆:“倒是我疏忽了。江南的女子大多温婉,得罪姐姐了。” 怜玉缩了缩身子,无法设想自己日后会过怎样的日子。 好在,落入的是女子手中。这位公主殿下便是将她当成是奴婢使唤,也好过被她的兄弟们折磨。 定安,公主之中算是最高一等的封号,她想干什么,又为何一时兴起救下自己,于怜玉而言,都是一片迷雾。 第2章 身孕 银色的骏马自官道驰入城门,无人阻拦,城中百姓似也不在意少女的骑马飞奔,神色自若地避让,只有几个眼尖的老人瞧见马上还带了人,摇头嘟囔一句“胡闹”。 定安长公主府在皇城外三里的城中央,老嬷嬷一见玄柒入府便斥道:“不可疾行!七公主,老身都训了您六年了,这脾气也半分未改!” 玄柒毫不在意地冲嬷嬷说了一句“知道,知道,”便抱着怜玉走向内院厢房。 怜云后背刚沾上床塌便欲起身,被玄柒一把摁回去:“别动,你身上有暗伤,等我先仔细瞧瞧。”怜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如何“瞧瞧”,僵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玄染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针包,点起蜡烛消毒:“那群莽夫不知事,如姐,你腰眼往上半寸之处可是扯得紧?” 怜玉一动,还真是。她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少女娇小的身躯,感觉这位公主身上有很多她看不透的东西。 三根银针浅浅刺入腰侧,怜玉不大敢动,就这么半侧着身打量少女已然初具美艳的小脸。 鹅蛋脸,柳叶眉,凤眼含情,梨涡浅浅,一张小嘴抿起,倒颇有几分可爱。 “我好看吗?”女孩笑着问道。 怜玉有些不大造应北地女子的豪爽,不知该说什么,呆呆地盯着那双墨色的瞳仁。 “必然没有姐姐好看。”小姑娘收起脸上的笑,拉过怜玉的手腕:“我来替你把把脉,看看还有哪些暗伤。” 怜玉的脸红了又白:“公主还会医术?” 玄柒眉眼弯起:“当然,我会得可多了。”她将三根手指搭上怜云腕间,又想到了些什么:“莫叫我公主,叫我阿七般可。” 怜玉有些奇怪:“皇帝唤公主阿七,是因为公主排行第七,可妾身……又何德何能?” 玄柒神色渐渐严肃,眉头皱起,换了一只手把脉,“阿七是我小名,直到五岁父皇为我赐名之前我都只有这么一个名字。” 怜玉愕然,正欲开口,小姑娘轻声叹了一口气:“姐姐,你有已两个多月的身孕,自己竟从未知晓吗?” 怜玉脑中一片空白,如遭五雷轰顶。 玄柒叮嘱怜玉好生躺着,转身出了房门,唤来待命的待女。 “阿珍,去备热水,还有,让阿环把我药房里最里面那个柜子中第七格的药浴包拿一份过来。告诉宁叔,让他再去采买一些温补安神的药材,我有用。” “明白!公主,可需阿珍侍侯?”杏眼圆溜溜的小丫头歪头问道。 “不必。快去备水!”玄柒有些急了,阿珍忙一溜烟跑没了影。 玄柒返回厢房之中,取下怜玉腰间的银针,在怜玉背脊上轻轻刺了几下。 怜玉顿觉身子舒畅了不少,却还是浸在怀孕的事情中回不过神。 国都亡了,这个孩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初为人母本该有喜悦,可怜玉却对腹中的孩子充满了歉疚。 “姐姐?为何这般伤怀?当年阿娘怀弟弟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欢愉的呢。”玄柒收好针包,有些疑惑地托腮看向怜玉。 “公主还小。”怜玉自知无法向这个小姑娘诉说自己的伤怀,只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 玄柒闻言笑得张扬:“姐姐还未知晓我究竟是谁吗?这般玩笑话竟也说得出来。” “妾身的确不知公主姓名,但能得新皇如此宠爱,先皇在时,与主身份必定尊贵,无忧无虑地长大,公主的母妃亦不会像我这般悲观。“怜玉因光扫过玄柒身上价值连城的华服,心道:“毕竟还是个孩子。” 玄柒收了笑,转身在书案上与下自己的名字。“倒是阿七糊涂了。我大名叫玄柒,父皇起的。” 七,柒。怜玉看着那刚劲的字体,心道这名字起得也太敷衍了些。 “对了,姐姐似乎也并未告知阿七名字呢。”玄柒收笔,凤眼中流出好奇的神色。 “妾身名唤怜玉。”怜玉回道。 “姓氏呢?姐姐莫要欺负阿七不知事。”玄柒在榻边的小几上不知捣弄起走什么,不依不饶地追问。 “云,云怜玉。”怜玉无奈地说道。 玄柒笑眼盈盈,走到榻边坐下,拉过怜玉的手心开始仔细地抹药膏:“姐姐,我们倒是真真有缘分。我的封号唤作‘燕云’,恰好与姐姐的姓氏相重呢。” 燕云,燕云十六州。怜玉惊住,下意识问出口:“公主不是定安长公主吗?” 玄柒塞好药瓶:“定安是皇兄加的尊号。父皇在时,曾以燕云十六州为我封邑,故而我的封号是燕云。可惜,后来皇兄收了一半回去,这名号便也不大站得住脚了。” 以排行为名,却又得了十六州封邑,怜玉觉得玄柒身上的迷雾更浓了。她究竟是个只受宠的长公主,还是有更为凌历的手段? 她并无半分公主的坏脾气,可若她当真荣宠至此,便定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又为何会救一个素昧平生的敌国女眷?又为何对待怜王这般温柔细致? “姐姐让我想起阿娘了。”这一句看似无心而敷衍的话,在怜玉脑中炸开。 “公主......妾身斗胆相问,公主的母妃......现下在何处?“怜玉头皮发麻,隐隐猜到些什么。 “母妃?呵,阿娘至死也没能捞到一个嫔位。”玄柒解下发间银铃,瘫在榻前,“大雍律法,嫔以下宫人育有皇子,去母留子。” “姐姐,你知道吗?今日你望向皇兄的眼神,像极了阿娘最后看我的那一眼。”玄柒凤目似深渊般黑沉,嘴角却是挑起的,就这么仰面看着向榻上的女人。 怜玉觉得通体生凉,撑着榻边小几便欲起身,“公主恕罪,妾身……” 玄柒一把将人按回去:“别叫我公主,也不许再自称‘妾身’。” “这……坏规距了。”怜玉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规矩?我去他个大头鬼的规矩。”玄柒从地上跳起,“依着自己想做的样子来,我这公主府,没那么多规矩。” 北地女子倒的确心直口快,怜玉被小公主的张扬晃了一下眼睛,垂眸抚了扶自己的小腹。 孩子,为娘会有那么幸运吗?幸运到遇上一个善良而深不可测的人。 门口传来小丫环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怜玉向外张望,见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搬着一大桶水进了屋,后面一个年岁稍长的姑娘手中执着烧开的药汤。 “公主,备好了,若无其他事,我们使先回前院了,皇宫那头送了许多东西来,宁叔忙不过来。”那个圆脸的小女孩甜甜开口,并无半分奴颜卑膝,倒是格外爽朗。 “去吧,莫忘了备饭,让阿策滚回书房习字,我待会儿过去查。”玄柒将汤药缓缓加入水中,顺手带上了房门。 “姐姐,来,好好洗洗。先泡上半个时辰,我去看看小弟的功课,再去替你找上几身衣裳。”玄柒从后窗翻出厢房,留下一脸呆滞的怜玉。 怜玉轻轻走到热气蒸腾的浴桶前,用手试试水温,不算太烫,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气。小公主心思挺细腻,还让人备了茶放在一边。 怜玉轻吐一口气,将先前玄柒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小心脱下折好,褪下穿了十多日的裙裳,把自己埋进温暖的水中,闭上眼。 公主府库房,阿珊领着几个小丫头正满头大汗地整理那些绫罗绸缎,宁管家望着堆积成山的名贵药材,古董珠玉,盘算着怎么劝公主别又随便把东西卖了买换成钱财。独孤嬷嬷核对着礼单,觉着自家小公主可能给皇帝灌了**汤。 先前大太监命人把东西抬来时公主府上下全都被惊得说不出活。皇上打南梁带回的绫罗绸缎、霓裳羽衣竟有三成送到了定安长公主府,本应尽数充入太医院的珍稀药材亦是被抽出两分送进玄柒的药庐,更莫说一箱又一箱的瓷器、珠玉宝石、半人多高的血玉屏风……定安长公主风头本就极胜,现在这般荣宠加身,免不了惹人惦记。 玄柒闪电般从库房门口晃进又晃出,宁叔还没回过神,便见玄柒拎着三株老参逍遥而去,从风里飘来一句“阿珊去找几套你还没穿过的衣裳!”,独孤嬷嬷气的把礼单一摔,迈着小碎步便追出了库房。 “七公主!礼仪!”那道夹杂了愤怒与无奈的苍老女声阴魂不散,玄柒一刻不敢多留,拿着药材先去药庐配药,包好后又把药包扔给阿环下了密室。 怜玉对屋外的热闹全然不知,在一片热气蒸腾中安祥地养着神,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第4章 繁华 怜玉便这般在公主府住下了,每日除却教习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王爷诗书礼易外便无大事需做,倒也清闲,白日里无事时还陆陆续续翻完了阿玲从阁楼里搬出的那堆画本子。 玄策同新夫子相处得十分融洽,大有依着汉人的礼义廉耻变成谦谦君子的势头。玄柒白日里不会到前院或是厢房来,整日在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忙碌,三天两头跑进皇宫,在城内到处奔波,太阳不下山不回府,一回府便逗弟弟玩儿或是故意惹嬷嬷生气。 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淡得怜玉除却在偶然感到腹中胎儿动手动脚时有几分对往日时光的怀想外,竟是几乎完全适应了现下的生活。 转眼,南梁国灭已近半年,怜玉在公主府也住了有三个多月,了。北地已是深冬,雪落得纷纷扬扬,天地万物皆披上了一层薄纱,洁白而肃穆,是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美。 玄柒十三岁生辰将至,皇帝的意思是要大办,又不便折腾本已被年末祭祀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礼部,于是司礼监除掉执掌宫廷事务的几个大太监还带着徒子徒孙处理宫内大事外,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公主府帮忙布置,公主府内,除却独孤嬷嬷与宁管家从中协助外,竟是无一人需为此操持。 生辰宴前日,玄柒难得在午后便回到府内。 怜玉身孕重了,学生的功课倒是尚未停止。玄策不愧是定安长公主的亲弟弟,亦是一股子年少老成劲儿,八岁的小王爷玉雪可爱,被圣贤书荼毒了几个月,性子也磨平了些,听着前厅的喧闹而心无旁骛,坐在小凳子上安静地默书,甚是养眼。 “阿策,今日先到这儿好吗?姐姐带你出去玩儿。”玄柒风风火火地跑进书房,手法诡异的夺去弟弟手中的羊毫笔,笑得天真可爱。 怜玉忙欲起身见礼,小公主身形一闪便到了她身侧,“又来!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可不想你这么折腾自个儿!”怜玉无法,微微颔首以示礼数。 玄策端庄稳重地合上书册,对着没个正行的姐姐长叹一口气,问道:“阿姐又想去干什么坏事了?” 玄柒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回身便去揉弟弟的头发,小王爷苦着一张小脸躲避,怜玉坐在一边的交椅上,忍不住笑出声。 果然还是两个小孩子呢。 姐弟俩闹了一会,玄柒正色道:“好啦,我认真的,难得今天悠闲下,我们带怜玉姐姐出去一趟吧,来燕京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闷在府里。明日我生辰又要好一番折腾了,今天好歹出去散散心。” 怜玉有些惶恐,犹豫着说道:“公主,怜玉本为被俘姬妾,怕是不可肆意在京中自由行走,公主若带怜玉出府,只怕又会无故生出些事端来,便不必了吧。” 玄柒嗤笑一声:“放心,现下没人有心思盯着我这儿,御史们的眼睛都长在八哥身上呢,我领府上人出去玩一趟算不得什么的。今日雪也停了,集市现下正热闹着,逛完还能到皇叔那里赏上一会儿腊梅,姐姐还未见过北地的园林吧?” 玄策亦点头道:“夫人的确该出去走走,不过阿姐,九皇叔自己都不在京城,他那院子就不必去了,早些回吧,明日烦人的仪式有一堆,您还得应付客人,今晚早些休息为妙。” 怜玉无意识地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很是不安,却在抬眸看到小公主那双单纯水灵的黑眼睛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在地暖将庭院里的空气都变得热乎的公主府中尚不觉得,踏出府那一刻,北地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怜玉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有些哆嗦。 早已有侍女从马厩中拉来两匹俊俏的白马拴好了马车,阿珊在厢内放了两三个暖炉,先把小王爷扶上了车,又转头,冲怜玉笑了笑:“夫人当心,这雪虽停了,可这石板铺的街道委实有些滑。” 玄柒披了一件纯白的狐裘,轻巧地从门槛上跃出,发丝间落了些雪花,倒更显得小公主玉雪可爱的脸蛋红彤彤的,像个糯米团子。 “愣着干嘛?上车呀,姐姐。” 怜玉扶着阿珊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玄策早已在软垫上坐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卷书,仍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玄柒最后一个跳上车,带着一身清冽寒气,发间沾着的雪花遇热即融,化成细碎水珠,缀在她浓密的睫毛上。 “走吧,”玄柒对车夫吩咐道,随即挤到怜玉身边坐下,很是自然地将手覆在怜玉微隆的小腹上,感受了片刻,仰脸笑道,“小家伙今日倒乖。” 怜玉早已习惯了小公主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只微微颔首。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嘎的轻响。她忍不住掀开车窗厚重的帘幔一角,向外望去。 燕京城的街市与她熟悉的江南水乡截然不同。建筑厚重恢弘,屋檐宽阔,覆着皑皑白雪,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虽是深冬,街上行人却不少,叫卖声、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烤馍、羊肉汤的香气,还有某种凛冽的、属于北地的气息。马车驶入燕京最繁华的御街,喧嚣声浪混合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怜玉指尖挑着帘幔,目光所及,活脱脱是一幅与江南清雅秀润迥异的、充满北地粗粝生命力的《燕京岁寒图》。 但见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望子高悬。那卖熟食的铺子,热气蒸腾,新出笼的羊肉馒头肥白可爱,伙计拿着铁筷,正从油锅里捞起炸得焦黄的鹌鹑、馉饳儿,香气霸道地弥漫开,与旁边摊子上堆叠如山的脆梨、冻柿子的清甜气混在一处。又有那卖“扫晴娘” 布偶与“雪柳” 假花的货郎,担子前围着几个衣著厚实的孩童,叽叽喳喳。 街面宽阔,虽积雪清扫不及,被人马车辆碾得坚实溜滑,却丝毫不减行人兴致。戴“裁帽”、穿各色皮毛领子棉袍的男子,与头上戴着“卧兔儿” 暖额、身着窄袄长裙的妇人摩肩接踵。偶有骑著高头大马的军士或富家子弟驰过,便引得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旋即又汇入人流。 道旁还有不少固定摊贩,支着硕大的布伞,伞沿下挂着冰棱。一个老者在卖“冰雪冷元子” ,用杓子从木桶中舀出混了冰屑的糖水圆子,盛在粗瓷碗里,递给冻得鼻尖通红的顾客。旁边是卖“澄沙团子” 的,那团子用红豆沙做馅,糯米皮子晶莹,在蒸笼里挤得满满当当,看着便觉暖甜。 更有些挑担穿巷的小贩,声音悠长地吆喝着:“旋炒栗子——热腾腾的旋炒栗子嘞——” 或是“香饮子——梅花酒、姜蜜水——” 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鲜活的热闹。 怜玉默默看着这一切,北地都城的富庶、喧嚣,乃至这严冬里勃发的生机,都与她记忆中“故国”的凋零形成了无声的对比。这里的人们,似乎并未因远方的战火而减损半分生活的劲头。她轻轻放下车帘,将那满街的烟火气与寒意一同隔绝在外,车厢内暖香依旧,却仿佛已浸染了外间市井的鲜活气息。 “姐姐看那边,”玄柒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指向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那东西酸酸甜甜,你定然喜欢。”不等怜玉回应,她便扬声叫停了马车,亲自跳下去,不一会儿便举着三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回来,塞给怜玉和玄策一人一串。怜玉迟疑地接过,学着玄柒的样子轻轻咬了一口。冰凉的糖壳在口中碎裂,混合着山楂的酸意,果然生津开胃。她许久未尝过这般街边小食,一时竟有些怔忡。 同幼时在江南水乡足不出户度过的数个枯燥冬日相比,玄柒递过来的那串冰糖葫芦,红果耀目,糖壳晶亮,恰是这北地冬日街市最鲜明的一抹亮色。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一个热闹的杂耍班子,玄柒又拉着怜玉看了一会儿,见那喷火的艺人引得众人喝彩,她也跟着拍手叫好,眉眼间尽是纯粹的欢愉,仿佛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怜玉看着她,心中那点不安渐渐被这鲜活的市井气息冲淡了些。 玄策倒是始终安静,只偶尔瞥一眼窗外,目光沉静,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逛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玄柒虽意犹未尽,却也被玄策提醒着该回府了。 “皇叔的园子还没逛呢……”小公主嘟嘟囔囔。 “园子待那儿又不会跑,我的好阿姐,明日可是您的生辰!” 怜玉听着这姐弟俩斗嘴,嘴角微微弯了弯。 回程的马车上,怜玉静静靠着车壁,手中还握着那串未吃完的糖葫芦。灯火透过车帘缝隙,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她看着身旁靠在一起小憩的姐弟俩——玄柒的头枕在弟弟瘦小的肩膀上,玄策虽闭着眼,小手却稳稳地扶着姐姐的胳膊,心中一片宁静。 今日所见所闻,与她想象中的亡国俘囚生活天差地别。这短暂的出游,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马车稳稳停在公主府门前。玄柒立刻醒了,揉了揉眼睛,又恢复了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率先跳下马车,转身小心地搀扶怜玉。 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府门前的灯笼光芒柔和,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玄柒一边拍落肩头的落雪,一边侧头对怜玉笑道:“如何?姐姐,燕京的冬日,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怜玉望着她被冻得微红却更显生动的小脸,心中微动,终是浅浅一笑,轻声道:“嗯,很美。” 比她想象的,要温暖得多。“今日……多谢公主了。集市很有趣,怜玉很开心。” 玄柒闻言,眉眼弯得更深:“姐姐玩的尽兴就好!”小公主说着,绕过引路的阿珊抢先上前一步推开府门,温暖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安神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啦!”她清脆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惊起了檐上几只歇息的雀鸟。 府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隔绝。府内,温暖的灯火次第亮起,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