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 第1章 第 1 章 几只鹭鸟低低划过水面,扑扇着洁白的羽翼飞入湖心岛,钻进树丛中,扰得树叶一阵扑簌。 又是一天倦鸟还林时,半江瑟瑟半江红。 身后响起轮椅滚过木栈道的声音,秋澄勾勾唇角,回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嗨,裴先生,又来等你的戈多啦?” “秋小姐,又见面了。”来人坐在轮椅上,笑容和煦。 “嗨,徐伯。” 和推轮椅的管家也打了声招呼,她说:“今天天气很好呢,看,晚霞多美。” 停顿两秒,又补上一句:“哦,但愿不会突降暴雨。” 他抬头看她,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回想起第一次说话,是春末夏初,秋澄闲来无事,散步到湖边赏景。 大雨来得毫无预兆,上一秒还是晚霞漫天,转眼就乌云密布。 内心暗道不妙,她从长椅上起身,后面一阵手杖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听着有些急促,而后响起一个男声:“女士,请留步。” 回过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扶着一个撑着手杖的英俊男人。 男人递过一把伞,眸色清亮:“马上要下雨了,带上伞吧。” “啊…不用,我家离这儿不远。”她连连摆手,下意识拒绝。 正说着,暴雨倾盆而下。一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她连忙接过伞撑开。 打脸来得太快,气氛略显尴尬,秋澄摸摸鼻翼,清清嗓子说:“咳…嗯…谢谢您。这伞,怎么还给您呢?” “明天,咳咳…我也会来。”说完,男人轻轻咳嗽起来,手按着胸口呼吸微乱。 打在地上的雨点溅起水花,沾湿几人的裤脚,秋澄看见他的腿掩在裤管下细细颤抖。 “那麻烦您了,雨太大,二位也请回吧,明天见!”她不再磨蹭,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转身跑开了。 跑了几步回头,才发现那位先生还站在雨幕中,目送她离开。 好周到有礼的绅士啊,她想。 第二天,秋澄早早来了,伞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有等到好心的先生,只等到了管家徐伯。 徐伯言辞诚恳:“女士,抱歉,先生今日身体抱恙,不便出门,怕您等,托我来取伞,顺便和您说一声。” 难道是昨天淋雨生病了? “他…还好吗?”她犹疑着问,语气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心。 徐伯笑容里有一丝不忍:“老毛病了,慢慢养着,会好的。” “嗯…那烦您转达感谢,劳他费心了,要保重身体。” “好,我一定带到。” 那场雨过后一个月,秋澄再见到他,便是坐轮椅的模样了。 第2章 第 2 章 其实更早些时候,秋澄就注意到了这个谦雅清俊,撑着手杖的男人了——这样气质出尘的人,很难不被注意到。 他时常在日落前来,天黑后回去,身边总是跟着管家,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长椅上,神色悠远,望着湖面和飞鸟远山,察觉到她的目光,会遥遥投来一缕浅笑。 朗目疏眉,淡然温煦,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她看着脸热,快要犯花痴。不知这样好看的公子会是谁家的郎君呢,好羡慕。 托这场及时雨的福,二人熟络起来。 再见到他,秋澄主动上前打招呼:“嗨,好好先生,我叫秋澄,秋天的秋,澄澈的澄。谢谢您的伞,还不知先生名讳。” “免贵姓裴。秋澄万景清,好名字。”他缓缓答。 声音也很好听,不似一般男性那样中气十足,有些低弱,却淡淡的,柔和清浅,像山泉溪涧,潺潺流淌。 秋澄低头,看见他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我曾经有一个未婚妻。”他说。 “好巧,他们说,我曾经也有过一个未婚夫。” “他们说?” “我弄丢了记忆。”她笑,食指点了点脑袋。 他似乎觉得有趣,修长细白的手指转了转戒指,嘴角一撇:“好巧,我弄丢了她。” 话匣子被打开,秋澄兴致上来:“看来裴先生来这湖边,是来找人呢。” 他笑看她,目光温柔如水:“嗯,算是吧,秋小姐是来找记忆吗?” “我?”秋澄停顿片刻,深沉开口:“我呀…来看风景。” 故弄玄虚惹得人哈哈大笑,一口气没喘匀,又急急咳嗽起来。 吓得她再不敢逗他。 后来再见面,彼此都心照不宣,聊些闲散的话题,像多年老友那般漫漫而谈,又并不多了解对方。 就比如,秋澄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唤“裴先生”。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秋之后,天气转凉,裴先生来湖边的次数少了。 又是半个月没见到他了,秋澄不由挂念,心上有一块地方好似被不断拉扯着,不痛,但怪怪的。 是不是又病了? 她很想问一问,提醒他注意身体,家里人会担心。拿起手机才发现,两人并没有联系方式,除了那声“裴先生”,再没有更多关联了。 回想起来,他总是面色苍白,那场病后,再也没见他站起来,坐在轮椅里,穿得比旁人都要厚实,却还总是轻声低咳。说话慢声细气,讲多了快了,就需要按着胸口喘息一会儿,才有力气接着说。 徐伯寸步不离跟着他,有一次难受得紧,从轮椅袋里拿药服侍他吃下,秋澄瞥见那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制氧仪。 第3章 第 3 章 第一场小雪降临的时候,裴先生来了,半躺在轮椅上,椅背放得很低,除了徐伯,身边还有一个护工。 他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腿上盖着保暖的绒毯,连脚尖都没露出来,唇色快要和雪一样白,只是一双明眸仍旧熠熠生辉,温柔澄澈朝她笑。 秋澄看着难受,一股心酸涌上鼻尖,鼻音浓重问:“裴先生怎么了?” “心脏问题,已经住院一段时间了,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徐伯说。 裴先生缓缓开口,声音低弱暗哑,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咳咳咳…抱歉…秋小姐,会不会,吓到你。” “别这样想,能见到你我很开心。只是你还病着,该好好休养,还下雪天跑出来受这寒气。” 秋澄心里好难过,只是不好哭丧着脸,用尽量松快的口气开玩笑:“还好我不是医生,遇到你这样的病人,真的会气死喔。” 他笑弯了眼睛,慢慢说:“唉,在医院…被念,出来…咳咳…也被念。” “好好好,我不念你,但是你不要逞强,累了就回去,行么?” 他不说话,只笑眯眯点点头。 他精力不济,秋澄便捡些有趣的话题絮絮叨叨说给他听,鹭鸟都飞去南方啦,前面有棵树上来了个小客人,是只大尾巴的松鼠。 正说着,树上蹿出个小小的黑影。 “看,它来了!”她兴奋地指给他看。 顺着手指的方向,他真的看见一只松鼠,尾巴毛绒绒的,三两下蹿到地上捡了个果子,又蹿回树上。 她语气里都是羡慕:“哇…我这么久就见它一回,你一来它就出现啦,运气真好,裴先生是有福之人呢。” “咳咳…咳咳咳…”他想说话,张口却是一阵咳嗽,有气无力又绵延不绝,掌根无力的抵住胸口,护工忙上前来轻轻替他按揉,喂药喂水。 缓过这阵难受,他明显体力不支,身子不住往旁边歪,半阖双目,脑袋都快要撑不住。 徐伯不忍,轻声提醒:“先生,该回去了。” 他强撑着拨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费力看向秋澄,深喘了几下,勉力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只剩下气声,秋澄不得不矮身去听。 他说:“秋小姐,抱歉…不能,陪你更久。” “没关系的,好好休养,我还在这里等你哦。”她心里酸涩难忍,这样美好的一个人,被病痛折磨至此,上天何其残忍。 “再见…”他说,而后又开阖两下霜白的唇瓣,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实在太轻,还没传到秋澄耳朵里,就消散在了寒风中。 她望向那双深潭似的眼眸,眼底有极浓烈的、她读不懂的情绪流转。 “再见,裴先生。” 徐伯和护工推着他走远了,两行脚印,两行轮胎印,慢慢消失在视线尽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想刚才的口型,秋澄总觉得最后两个字说的是——澄澄。 整个冬天,再没见过裴先生,白雪皑皑,遮盖昨日一切痕迹,他好像从未出现过。 第4章 第 4 章 桃月,绿意绵绵。 徐伯来了,一袭黑衣,胸前一朵白花。 月余未见,他一下苍老了许多,银丝满鬓,开口也是沙哑的:“秋小姐,先生…走了。” “什么?怎么…”秋澄大惊,才说了几个字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新雪还见面,怎么就…不在了… 徐伯声音艰涩:“一个月前病势加重,心肺衰竭,没能撑过去…” 泪水布满眼眶,再多一分就要决堤,秋澄发狠似的瞪大眼睛,用力攥拳,指甲毫不收敛地往掌心抠,胸腔像是被人攫住,吸不进气,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依旧难以置信。 “秋小姐,别难过太久。” 徐伯用手帕擦掉眼泪,从口袋掏出两张卡片递上前:“先生说,相识一场,一见如故。若是日后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困难,请联系裴家的律师,也可以联系我,我会尽我所能,不负先生所托。” 她接过卡片,其中一张有一个私人号码,是徐伯。另一张是集团的名片,公事公办的规格,左上角一个外方内圆的拓印logo。 “先生还留了句话给您。”徐伯代为转达:“秋小姐,向前走吧,不要做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而后,他欠身颔首,转身离去。 环顾四周,春和景明,万物复苏,老人在垂钓,年轻人在健身,孩子笑闹,恋人絮语。 秋澄心里一阵空茫,像是身体破了一个大洞,暖融春风吹过身体,化作冽冽冰刀,一刀一刀往心口上扎。 泪水无声又迅疾地一颗颗往下落,砸在木栈道上,发出“啪”的轻响。 好好先生,和漫天飞雪一起消逝在了冬天里,没能等到春暖花开。 秋澄开始无端做梦,梦境纷繁无序,都是些毫无逻辑的碎片,看不清人脸,看不清场景,一切都是模糊凌乱的。 唯一清晰的是,每一次梦里总会有个好听的声音,遥遥唤她澄澄,澄澄。 “澄澄,你上次是不是说南门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我今天下班早,一起去吃好不好?” “澄澄,莫奈的画展最后一天啦,逃课吧,我陪你去看。放心,包在我身上,这事儿我有经验!” “澄澄,我们去hiking,带你去看日出云海,很美很美的喔。” “没有没有,绝对没和别人去过,只有你!” “澄澄,你怎么这么可爱,我好爱你呀。” “澄澄,嫁给我,好不好?” “澄澄,澄澄…” 梦境总是戛然而止,在一片血色之中,她浑身冷汗,窒息着醒过来。 第5章 第 5 章 房东大姐的儿子要结婚了,房子打算收回来做婚房,不租了,秋澄得尽快搬走。 她边找房子边收拾行李,东西不多,该丢丢,断舍离,和那段出走的记忆一样。 正吭哧吭哧把书往箱子里塞,有一本不慎掉出来,是大学时候的专业书。她抬手往废书堆里丢,一页纸飘飘荡荡从《生态工程学》里飞出来。 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手绘logo,外方内圆,下面端端正正签着两个名字:秋澄、裴知彧。 这是什么? 秋澄盯着这张稿子,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凝眉思索半刻。 对了,那张名片。 将徐伯给她的名片找出来,果然如此,左上角的拓印logo和这张手绘稿如出一辙——那方形的一个尖尖缺了一角,大约是画的人一时手抖。 眼前又闪过那片熟悉的血色,随之而来是剧烈的撞击声,和冲破耳膜的爆鸣。 秋澄难耐地闭上眼睛,头痛欲裂,纷扰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接踵而至,砸得她头晕目眩,脑子里好多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在说话,她瘫坐在地上,恨不能晕死过去。 澄澄,怎么还不带我去见你爸爸,我这么拿不出手嘛? 才没有啦!你这样好,我想等稳定一点嘛,省得爸爸说我空手套白狼,嘿嘿嘿~ 澄澄,秋澄,嫁给我吧。 小澄,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不好…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活不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秋澄!你走!越远越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澄澄,别怕,没事的,我在,我在…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原本和睦的家庭因为爸爸成为了瘾君子而分崩离析。 债主追到家里来,事情不得已被撞破,秋澄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爸爸已然是个无可救药的亡命之徒,精神迷乱之际竟开车撞向那些人,打算同归于尽,而后调转方向盘加速朝他们撞过来,血红的一双眼睛说着疯话“小澄,爸爸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受苦的!” 可惜,她没死成,裴知彧用尽全力将她推开,又在爆炸之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替她承受了这一切。 浑身多处骨折、外伤,脏器多处损伤,大出血,最严重的是爆炸碎片扎进了心脏,一度心力衰竭,差点没抢救过来。 而她,中度脑震荡。 裴家人找上门来,愤恨骂她,哭着求她走。那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恣意洒脱,倜傥俊朗的裴小少爷,如今生死未卜的躺在病床上。 债主也找上门来:“早知道未婚夫是裴二公子,我们还大费周章去围那个穷鬼老匹夫做什么?” 要到了足够的钱,心满意足潇洒而去。 她在一片混乱中再次失去意识,醒来一切如常,独独缺失了一段记忆,忘记了一个人。 第6章 第 6 章 八年前,裴知彧刚回国,打算在自家集团下另开一条分支,万事俱备,logo却一直敲不定。 秋澄出谋划策:“阿彧,你看,你的‘彧’字方方的,我的Q圆圆的,那就把Q放在方形里,嘿嘿,你中有我怎么样~而且啊,古人常说规圆矩方,也能提醒我们行事有法度,不忘本心是不是?” 小鬼头天马行空起来居然还能头头是道。 裴知彧一把将人揽到怀里:“澄澄,你干脆来我的企划部好了,比那些阿猫阿狗想破脑袋的想法好多了,就用这个!” 两个人郑重其事的在Logo下签上了大名,一致通过。秋澄也没想到,偌大的裴家产业,最后都改用了她的手绘稿。 如今,这张稿纸被攥得皱了,眼泪新旧交叠落在上面,秋澄倏地回过神,抽纸来擦。 来不及了,墨迹已经晕开。 她无声抽泣着,肩头耸动,哭得不能自己。 阿彧,你知道吗? 这是我们第一次把两个人的名字签在同一张纸上,也是唯一一次。 她抖着手去找徐伯的电话,指尖颤得几次拨错号码。 “徐伯,我是秋澄。” 对面像是早料到了一般:“秋小姐,我等您很久了。” “秋小姐,请进。” 这栋宅子是裴知彧为她准备的,原本打算作为婚后的幸福小窝,可事事难料,只有他一人住进来了,在这里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主卧在三楼,采光极好,视野极佳,美中不足的是,这里住着一个病人,各类医疗器械齐全,少了烟火气。 徐伯递给秋澄两个文件袋:“秋小姐,先生留给您的东西都在这里,这些文件如果没什么问题,您可以直接签署,律师就在楼下。” “还有先生留给您的私人物品,我先回避,就在门外,有需要随时唤我。” 他叫人送来一杯热茶,礼貌欠身退出去。 秋澄打开第一个袋子,无外乎是些财产赠与、股权转让之类的,还有一张数额不明的黑金卡。这人是有多害怕她穷死啊? 第二个袋子明显轻不少,她拆开它,眼泪瞬间决堤,好像有只不知好歹的野猫在挠抓着心脏,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也没有停下,将那心头肉一片一片撕扯下,丢入深海。 袋子里有三样东西,一枚戒指、一张照片、一本日记。 戒指是一对儿的,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纹样,她的那一枚,躺在床头柜里。 照片是从远处偷拍的,就在前不久,某个雪天。远远的,是她坐在湖边长椅上的侧脸和背影。 日记…日记是他们重遇的那个初夏开始写的。 第7章 第 7 章 6.13 晴 澄澄,抱歉不能去湖边陪你,这破身体又病啦~^_^~ 外面阳光这样好,我止不住期待快点好起来,掰着手指头数着能见到你的日子。 喔,对了。虽然你不说,但我就是知道,你也在想我。 7.19 晴 澄澄,我终于出院了,开心*^o^* 此次出院喜提新座驾——纯黑碳纤维轮椅一台,很帅拉风的。 明天就开出去给你看看。 不许偷偷哭哦。 8.5 雨 雨天总是不适·‘-’· 郭医生说,叫我与疾病为友,好吧,所以我现在多了个朋友。 该说不说,我还是态度很积极的病人,只是不忍心看家人强颜欢笑的样子,所以我要偷偷搬走,都说距离产生美,是不是? 澄澄,我要搬回我们的爱巢咯。 遗憾的是,你从未来过。 9.13 阴 月余未见,甚是想念Y^^Y 我的澄澄,从来都是美丽,鲜活的。如果可以,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情,不要被过往所困。 可我又想,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而我又不在了,你会不会怨我,只言片语都不留给你? 还是写信吧,机会寥寥。 9.28 阴 入秋了,身体也想降低功耗,我越来越难启动它。 人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忆从前呢?我想,大约是今日乏善可陈,未来又日暮途穷的时候吧。 所以,澄澄,我开始细数我们的从前了,好像有许多愿望还没来得及陪你实现。 没关系,先写下来,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 10.2 多云 -你爱的动画剧场版上映了,连续三部我们都没看 -南门新开了火锅店,澄澄说想吃 -陪澄澄去看有云海的日出 - hiking -采蘑菇 -去找夏天的第一波萤火虫 -看南美的流星雨 -听午夜的大本钟声 澄澄,你的愿望真的好多,我都写累了,明天再写吧——如果没被护士发现的话。 相识多年,细算起来,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早年分别在外求学,回来以后,又忙着工作事业,等一切步入正轨,终于谈婚论嫁,生活却戛然而止,徒留长长的愿望清单。 整个十月,裴知彧都在孜孜不倦地书写他们的愿望,满满当当好几页,大几十条。 唯独一条在后面打了个小小的勾:陪澄澄在湖边发呆,什么也不做。 第8章 第 8 章 到了十一月,日记越来越少,字迹越来越潦草。 11.16 雨 澄澄,我的身体每况愈下,郭医生已经勒令我住院,禁止外出了。 好希望你能在身边,一时半刻也好,澄澄比一切良药都管用。 12.7 雪 我“越狱”了,医院太无聊,虽然爸妈和哥哥已经尽量把它装饰得温馨。 我没力气去见你,也并不想你看见我如今的模样,在车里远远看看,就够了。 我让徐伯拍了张你的照片,澄澄真美,像雪地里的精灵。 我想,自己应该没力气再出来一次了,就让我睹物思人吧。 原本苍劲磅礴的字迹,到后面几乎潦草到无法辨认,还有许多凌乱的线条,看起来像是神思昏聩之际无力控制笔触画上去的,很显然,字迹主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 秋澄心痛到麻木,她不敢想这人是如何拖着残破的病躯,耗着虚弱的心神,一字一句写下这些肺腑之言,她看着都觉得,太辛苦了。 她的阿彧,太辛苦了。 秋澄想起,这人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主,仗着自己品学兼优,翻墙逃课,带头闯祸,坏事没少干。 老了老了,怎么还干这事。 她又笑又哭。 1.20 雪 快过年了我回到了我们的小窝 大家都来了 过年就该热闹谁想在医院 1.27 晴 澄澄还有好多话想说可实在无力 护工帮我抬手 拢住手指勉强可以握笔 对不起要食言了没能完成的愿望你替我完成好吗? 2.2 雪 澄澄新年好 乖别怕 我爱你 这是最后一篇日记。 纸面上有几缕被擦拭过的淡粉色痕迹,字迹虚浮混乱,轻得几乎难以辨认,可最后一笔收笔却很重,仿佛耗尽了主人最后一滴心头血。 秋澄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浑身的血液都流回心脏,那个器官现下跳得快要冲破胸膛。 她眼眶胀痛得通红,独独没有眼泪,就这样安静、长久地坐着。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不消多时便银装素裹,遮住了这世间一切丑陋与不幸,仿佛世界原本就是这样洁白无暇。 雪总会停的,可她不会好了。 都说,爱人的离世是一场漫长的潮湿,没有暴雨兜头,却永远走不出来。 第9章 第 9 章 又一个春末夏初,层绿交叠之际。 秋澄重新戴上戒指,一个戴在手上,一个穿上链子戴在脖子上,开始给愿望清单打勾。 说来好笑,这些本是她随口一提的小愿望,如今却成了他的遗愿。 她去看剧场版,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只有她哭得像个傻子。 她去hiking,还采了各种各样的蘑菇,也不知道有没有毒。 去找夏天的第一波萤火虫,去南门吃一直没吃上的火锅。 火锅店已经倒闭,被别人盘走,正在装修。 她蹲在一片狼藉的工地里嚎啕大哭,怎么办,怎么办,阿彧,我好没用,连你的遗愿都没法完成。 梨花带雨把工人给吓傻了,扶着她在路边坐下。 她断断续续抽泣了好久,像一只没人要的湿漉漉的流浪狗。 憨厚的大叔陪她坐着,安慰她:“哎,小姑娘啊,别哭啦,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看开一点。” 她还是哭。 怎么可能过去呢? 大叔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挠挠头说:“我一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啊,日子总要过下去,喏,就像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是不是?” 多么直白简单的道理。 秋澄想起,那人曾经说过:“澄澄,不要沮丧,每当你感到难过,就想一想,太阳总会升起,又会是新的一天呢。如果还感到难过,就再想一想,新的一天,你的阿彧依然爱你哟~” 好吧,阿彧,你看不到的东西,就让我来替你看个够。 她攀上山顶,看到了有云海的日出。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秋澄抚过脖子上的戒指,放到唇边,虔诚的亲吻。 阿彧,早上好,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天我也依然爱你。 第10章 第 10 章 一室黑暗静谧。 床边制氧仪指示灯在闪烁,机器工作时发出微弱的嗡鸣声,雨点打在窗户上,声音格外清晰。 秋澄缓了好久,摸到满脸几乎干透的泪痕,才意识到是何时何地。她大口呼吸,平复着心绪,慢慢将眼前的片段拼凑完整。 梦里,自己似乎过完了一生,漫长的、孤独的、极寒的一生。 是那样绝望看不到尽头。 耳畔响起低软疲弱的轻唤:“咳咳…澄澄?” 她连忙回神,寻到身侧的手,掌心一片潮湿。 “把你吵醒了,不舒服吗?我开灯了?” “嗯…没有。”刚转醒,他心跳又轻又快,按着心口虚喘。 秋澄反手旋开自己这侧的小灯,将灯光调暗,观察枕边人的脸色,唇色淡薄,额上一层薄汗。 今日暴雨,他身上不会好受。 擦掉冷汗,慢慢将床头升高一些,扶人靠稳,又去调氧流量,探进被子去摸垫脚的小枕头有没有移位,顺便按揉一下睡僵了的腿脚,睡了一晚,还是凉的。 “要不要翻个身?” 他轻轻笑了:“嗯,要面向你。” 慢慢扶着人肩膀和腰背抬离床面,将枕头垫在他身后,稍稍往右侧向自己,不要压迫到那个脆弱的器官,又调整了一下被蹭歪的鼻氧管,才乖乖在人身边躺好。 他扭头抽了张湿巾,指间微颤,泛着青白,理顺她鬓边的碎发,擦掉爱人脸上交错的泪痕,柔声说:“做噩梦了…是不是?” 简单一句话,秋澄嘴角往下一撇,眼泪就掉出来,滴在嶙峋的胸口上,带着滚烫炙人的热度。 “不怕,我在,咳咳,梦里都是反的。” 他知道,多年前那场无法痊愈的重病害她惶惶不可终日到现在,至今还时常会被噩梦惊醒,醒来时满头冷汗比他这个病猫还多。 听见柔柔一声劝慰,人哭得更凶了,小声抽泣呜咽着。 胸口突如其来一阵钻心闷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陷在情绪里的人没有发觉。 他蹙眉,咬牙忍着没出声,极力调整呼吸,挨过这阵难受,云淡风轻地给爱人一下一下顺着后背:“好了,不哭,咳咳…咳…澄澄,你一哭,我心慌得厉害。” 这话特别管用,秋澄立刻收住眼泪不哭了。 “裴知彧。”她瓮声瓮气喊他。 “嗯,我在。” “你会陪我很久,对吗?” “会的。” 裴知彧裴先生,年逾不惑,和秋澄女士育有一子一女。 “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了,知道吗?” “咳咳…傻瓜,别咒我呀。”他轻轻笑,胸腔随之微微震动。 “只说答不答应?” 片刻,额头被微凉的薄唇轻吻:“知道了…谨遵,夫人教诲。” 秋澄被哄好了,目光切切仰起头看着爱人。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了一脑门虚汗,探手到他后背,果然一片湿冷。 唉,总是不说,只会叫人心疼。 裴知彧自知瞒不过一心都在自己身上的人,捏捏她手指讨好看她,眼神乖顺得像只萨摩耶。 秋澄哪还有什么怨言,起身拿了干净的睡衣,走到他身边:“换一下吧?这样睡会难受。” 他乖乖配合着抬手抬头,也不说话,只一味看着人温温柔柔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换好了衣服,秋澄又扶着他的膝弯,小心帮伶仃的腿脚换了个姿势垫好,暖水袋放在脚下。 “澄澄,辛苦。” 裴知彧精力衰微,醒来这会儿人又有些昏沉,迷朦地眨眨眼,拍拍身侧的床垫说:“睡吧,别关灯…我看着你。” 她不敢压着他,心脏动力不足,血液循环不好,他的四肢总是胀痛麻木,只能尽可能靠近,听着这颗不乖的心脏,发出比一般人清浅的跳动声,稍稍安心。 “晚安,裴先生。” 没有回应,病体难支的人已然沉睡。 但她知道,他在。 第11章 愿望清单-上[番外] 一夜暴雨,转天却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晚上睡得不好,裴知彧早上昏沉着醒不过来,秋澄在身边陪着。 大半个脸被氧气面罩遮住,白雾随着清浅的呼吸起起伏伏,睫毛无力轻颤,连眼睑下方那颗红痣都失了血色,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消散。 她心里酸疼得厉害,梦境里那些无比真实又令人心碎的画面还残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天知道她有多害怕失去眼前这个苍白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挠动,秋澄看过去,漂亮的桃花眼正以缓慢的速度开阖,眸中是初醒时的茫茫雾气。还没完全清醒人就开始笑,眼尾弯弯,温柔极了。 “阿彧,醒了?”她轻声问。 陷在软枕里的人脑袋轻蹭,对她眨眨眼,似乎是对哪里不满意。 秋澄在心里默默叹气,摘掉面罩:“难受要说。” 没了充盈的氧气,裴知彧呼吸稍急,重新闭上眼睛喘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轻咳几声,再睁开眼目光清明几许,声音低弱却和暖,浅浅笑道:“…早。” “不早啦,大懒虫。” 她扶着人肩膀,将床头升高,又调整一下身后的靠枕,将床头柜上的淡盐水拿过来,喂人慢慢喝了几口,凑过身去替他揉太阳穴:“昨晚没睡好,会不会头晕?” 裴知彧目光如水,跟随着爱人熟练又小心的动作:“我还好,别担心。” 明明自己也没睡好,却只顾着担心他。 哎,他在心底默默叹息,有时候真希望小丫头没有这样爱自己。 他用指腹摩挲她下眼睑淡淡的青色,眼里满是心疼:“傻瓜。” “嘁…你不懂,我这叫大智若愚。”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狡黠又调皮。 裴知彧不再说话,勾起唇角享受着温香软玉的舒适按揉,像只翻着肚皮晒太阳的猫。小憩了一会儿,终于赶走了恼人的低血压。 “喊小袁过来吧。”他说。 秋澄按了呼叫铃,等护工小袁过来接替,才起身去洗漱。 其实状态好的时候,他一般会借着这段时间自己撑着床边坐一会儿,等她拾掇好自己,再回来扶他坐到轮椅上。 但前阵子,有天早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刚坐没两分钟就开始头晕胸闷,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糟糕。 裴知彧只来得及在心里念了一声,身体就被地心引力拖拽着不由自主往下栽。 不过十来分钟,秋澄再回来只见人神色痛苦倒在地上,艰难喘息,像一只搁浅的鱼,手指紧紧攥住胸前的衣服,几乎昏迷。 她吓得魂都飞走了,赶紧兵荒马乱送去医院,又住了小半个月才回家,从此再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郭医生很早就说过了,心脏问题是颗不定时炸弹,除了和自己和解,与疾病共处,没有别的办法。 正值暑假,一双儿女早早去了爷爷奶奶那里,家里清净不少。又是周末,秋澄难得赋闲在家,陪裴知彧一起做康复训练。 他心脏负荷重,身上没力气,常人轻而易举的日常琐事于他而言都难如登天。手能拿,但拿不动,拿不住。腿能走,却走不快,走不远,行止坐卧都需要小心谨慎,精心呵护着那个脆弱的器官。 今天状态算不上好,一两个小时训练下来,裴知彧精疲力尽,任由小袁抱他坐上轮椅,推回房梳洗收拾。 秋澄心疼,想着下午无事,陪人在家好好休息,可他再出来却换了身外出的衣服,简单的衬衫配棉布裤,清爽舒适。 面色是一贯的苍白,心情却肉眼可见的好,目光盈盈看着她笑:“澄澄,去吃南门的火锅好不好?都开好久啦。” 她打着商量:“明天,换家餐厅,行吗?” 昨晚没休息好,而且火锅重油重盐的,店里空气也不会好,还嘈杂。 眼前人眨巴几下无辜清澈的大眼睛,楚楚可怜说:“可我就想今天去,就想吃火锅…澄澄,你知道的,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刻,就不想做了…” 说完还咳嗽两声,好像秋澄怎么欺负他了似的。 她无奈叹气,妥协一步:“那坐轮椅。” 裴知彧沉默两秒,而后开始胡搅蛮缠:“…澄澄,你看,学校门口人来人往的,你名气又那么大。万一遇上认识你的校友,看见旁边竟然是个坐轮椅的男人,多没面子啊,是不是?” 若说当年,秋女士在学校里确实是才貌双全,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对象,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还会记得她? 编故事也不知道编个靠谱点的。 秋澄不为所动,冷着脸抱臂看着这人还能找出什么借口。 裴先生终于装不下去了,用上目线看她,小小声嘟囔:“…我也是要形象的好不好…” 裴家二少天之骄子,从小全家人惯着长大的,纵使四十好几,又久病,性子依旧散漫不拘,孩子气得很。 秋澄简直要被气笑了,强压着嘴角严肃说:“裴知彧,你不要得寸进尺。” “…” “要么坐轮椅,要么哪儿也别想去。” “…那还是轮椅吧。”识时务者为俊杰,某人妥协得很快。 二少爷自我纾解能力极强,才推他出门,刚才抗争失败的小插曲已经抛诸脑后了,自己把电动轮椅开得飞起,屁颠屁颠到车旁边,仰起头满目期待等小袁把他弄上车。 秋澄有种很真实的错觉,别人的时间都在向前走,在她家先生的世界里,时间在后退。 异常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吃完火锅回到家,原本在回程车上已经扛不住睡着的人,在被小袁抱到床上的同时,愣是撑开沉重的眼皮,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捞过小日记本翻开,珍而重之的、乐乐呵呵的、在愿望清单上又打一个勾。 这才心满意足地脑袋一歪,安心沉入黑甜的梦乡。 第12章 愿望清单-中[番外] 23:17。 裴知彧忽然浑身一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裴先生?”小袁的声音从床边传来,随即床边的落地灯被旋亮。 他拧着眉竭力呼吸,按住突突乱跳的心脏,缓过一阵窒息和闷痛,低声问:“几点了?” “刚过十一点。”小袁照实回答,后又补上一句:“夫人还没有回来。十点钟的时候来过电话,说路上堵车了,会晚些到家,让您宽心。” 照顾多年,他很是贴心,知道自己的雇主在挂心什么。 裴知彧眉心微蹙,闭着眼暗自思忖。 知道他不能熬夜,秋澄就算有应酬,也不会超过十点回家。 现在都这么晚了。 “扶我起来。” “先生,夫人应该快要到家了,您…” “咳咳…小袁。”他冷声打断,自己撑着床要起身,无奈胸口发闷,身体才略微动了动,就忍不住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吟。 小袁忙上前扶住他:“先生,慢点。” “咳咳…他们在哪?” 包厢里觥筹交错。 比原定时间晚太多了,秋澄苦恼着该如何脱身。 今天确实意料之外,下午签完了合约,双方曾多次愉快合作,说一起吃个便饭,她也不好拂了面子。原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没成想桌上还有别人,一推门,看见两幅副谄媚迎上前来要握手的陌生面孔。 秋澄没有理会,转头问:“覃总?” “啊,这是我的两位好友,仰慕秋总已久,央着我说今日一定要带他们来见见裴氏的实际掌权人。”覃铭胁肩谄笑?解释着。 她皱眉,立刻就想走。 相伴这些年,秋澄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把裴知彧手上的事务都接过来,逼迫自己强大,让他能够少些烦忧,安心休养。 因为这事,两个人很是闹了一阵不愉快,奈何他当时心力衰微,知道的时候人已经辞掉了工作,跟着大哥潜心学习了小半年。裴知彧只能被迫接受现实,手把手教她。 秋澄很聪明,学得也很快,不出两年就能够独当一面,杀伐果决,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很多后来的合作单位,都只知秋总女中豪杰,不知小裴总当年挥斥方遒。 可覃铭不应该不懂,摆明了拉高踩低,阿谀奉承,她并不想与这样的人为伍。 思忖片刻,却停下了脚步。 上次刚掉了一个项目,对方也是实力雄厚的老牌企业,见裴家竟派一届女流和他们谈,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内心带着成见,结果自然是没谈拢。 这些事秋澄没和裴知彧说,只是暗下决心要把损失在下个项目里拿回来,忍下了这顿乌七八糟的饭局。倒也没喝什么酒,自是有人挡着,只是不好离席,这叫她无比烦躁。 正想着要不要给小袁再发个消息,包厢门被推开了。 “阿彧?”她惊得瞪圆了眼,“蹭”地站起来小跑过去,扶住那个撑着手杖的苍白男人,又用眼神询问小袁:怎么回事? 小袁摇摇头,不敢说话。 裴之彧何许人也,饶是久病不理窗外事,扫一眼便也猜到了七八分。 他冷着脸,声音不大,威压却极强:“覃总,我爱人心慈念旧,给贵公司多次合作的机会,这绝非您得陇望蜀的理由。格局如此,这点蝇头小利不要也罢,裴家没有落魄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结交攀附。” 说完又转头看一助:“项目部是怎么做的评估?风控不考虑吗?和这样的企业合作,声誉都不要了?” 一众人被这几句声量不高却不容置喙的话震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裴知彧气力不足,深夜起身本就勉强,还无论如何都不肯坐轮椅,强撑着过来,又说了这番话,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秋澄感觉到他在发抖,冷汗已经爬上了额角。 情绪波动之下,胸腔的窒闷之感再压不住,他急急咳嗽起来,声音艰涩抑郁,却又有气无力,身形骤然一晃,就要歪倒。 小袁忙上前一步,和秋澄合力稳住他。 她心疼极了:“阿彧,别动气,坐下来缓一缓好不好?” 裴知彧眼前忽明忽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却固执的不肯坐下。 他垂着头低低喘息一阵,而后牵起秋澄的手慢慢转身:“澄澄…回家。” 小袁亦步亦趋在另一侧扶着。 刚走到大厅,身后却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裴知彧,你横什么!一个病秧子,凭什么把自己当主宰者?!” 三人回头,说时迟那时快,适才酒桌上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秃头男人举着个木托盘朝他们砸来! 小袁眼疾手快,立刻抬臂挡了一下,却还是没完全拦住,托盘一角重重砸上了裴知彧后心处。 他哪里受得住,膝盖一软,身子就像秋风中的残枝一般猝然往下折倒,喉间的腥甜再压不住,一口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咳出来,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开出一朵明艳的血花。 第13章 愿望清单-下[番外] “阿彧!!!”秋澄骇得声音都发抖,立刻躬身,将他护在自己身下。 众人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应过来忙将人拉开制住。 覃铭吓得脸都白了,这可是裴家二公子啊!要是因为自己出了好歹,别说公司完蛋了,人能不能活着都两说,裴家非弄死他不可! “救…救护车!对!快叫救护车!”他语无伦次。 无人理会,小袁已经迅速抱起裴知彧大步往外走。秋澄站起身,面如寒霜,冷声一句:“覃先生,好自为之。” 而后转身快步跟上去。 裴知彧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又呕了血,昏迷过去,鲜红的血染在唇角和米白色的衣襟上,刺目得瘆人。 秋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铺天盖地的绝望袭来,她紧紧抱住这个瘦削湿冷的身体,连眼泪都不敢掉。 急救室的灯亮到凌晨五点,裴知彧被推进了CCU,两天后送回病房,秋澄两天没合过眼。 直到指尖再次真切触碰到爱人的脸庞,她才敢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情绪,泪流满面让小袁去通知家里。 第四天下午,裴知彧终于悠悠转醒,照例是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开始笑,可看清眼前人之后,又笑不出来了。 短短几天,秋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吸光了,眼下青影极重,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拢在耳后,有些凌乱。 他隔着氧气面罩,勉强用近乎气声的嗓音说:“澄澄…辛苦。” 秋澄调皮眨眨眼,松着语调说:“唉~没办法啊,裴大侠要英雄救美,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身体力行,感同一二。” 他心上酸楚,想抱抱她,无奈身上疲软,手臂颤颤巍巍抬离床面十来公分,就脱力往下砸。 她忙将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托住,带到自己的脸颊边,感受熟悉的微凉体温和指尖触感:“好了好了,别再逞强。阿彧,快点好起来,我陪着你。” 他缓缓点了点头,安心阖目养神。 养病期间的裴先生尤其乖巧,秋澄说休息,他立刻闭上眼睛,无论是不是真的能睡着。她说吃多少,他绝不讨价还价。她说别问公事,他真的一句都不过问。连裴知谨来了都破天荒说一句“好弟弟,真乖”。 后来,秋澄了解到,那天饭局上两个人是经营不善的小企业老板,想要借机搭上裴家这条大船,分一杯羹。 又后来,覃铭带着挑事者来道歉,被她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二位回吧,想要既往不咎,不可能,想要道歉弥补,你们也补不了。我先生还在病床上躺着,想必二位也有家人,不妨换位思考,能忍与否。” 再后来,小企业破产了,覃老板一家,听说再没在这座城市出现过。 这是后话。 裴家二少真真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天之骄子,却又真真命途多舛,七灾八难的。 好在秋女士技术高超,名为爱的针线给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打了新补丁,能用。 出院时,已是深秋。 行道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完了,还有潦少几片顽强地滞留在树枝上,随着秋风扑簌。 病了一场,好容易积攒起来的薄薄的身体底子又归了零。纵使出院了,裴知彧精神依旧衰弱,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房里休息,偶尔去花园转转。 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欠秋澄一个正式的道歉,虽然她从未提及。 于是,在某个浓情蜜意的闲暇午后,二少爷搂着自己手感很好的小爱人,软着语调说:“澄澄,我错啦,再也不敢强出头了,别生气啦~” 两个月过去了,突然认错? 有诈。 秋澄直觉不对,瞪大眼睛看他。 他接着说:“和澄澄在一起的每一天,美得都像是偷来的时光,我不应该挥霍。” 她很费解:“阿彧,干嘛说这么煽情的话?” 他轻吻她的脸颊,声音温柔和润:“就是…突然很感恩,上天如此厚待我。” 秋澄又心疼了,这样好的人,愿望却如此简单,明明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他。将人抱得更紧些,她说:“可以挥霍的,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多久就过多久。” 听见这话,二少爷笑开了怀,立刻开始“挥霍”,他努努嘴,指使她将床头柜上的小日记本拿过来。 秋澄看着他熟稔地翻开其中一页,锁定一行字:拯救澄澄于水火。 而后扬起唇角,得意地打了个勾,还调皮的挑着眉毛睨了她一眼。 她哑然。 那是很多年前,二人还未正式确认关系,裴知彧约她看电影。 从影院出来,少女心泛滥的人天马行空地问:“阿彧阿彧,你说,会不会也有一个盖世大英雄,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拯救我于水火?”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当然不会。” “喂,阿彧!你要不要这么残忍啊,就不能让我保留一点幻想嘛?”她气急败坏。 彼时恣意桀骜的少年一把揉乱了她的发顶,声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因为…澄澄将不再遇到困难。” “嗯?”她不明白。 温软和煦的声音自头顶飘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澄澄。” 看着那双澄澈清亮的明眸,眼底流淌着蜜糖般的粘稠情意,秋澄下意识就点头答应了。 如此,经年。 日记本常年放在床头柜上。 秋澄知道,那里从第一页开始就满满当当记录着她的小愿望,如今打上的勾越来越多。 当然,也有她不知道的事——本子的最后两页,被粘在了一起,当中藏着裴先生的愿望。 小小的,一行:与澄澄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