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他总在装乖》
1. 化形
叮当——
沈渡执笔的手一顿,墨迹在账本上洇开一团混沌。
又来了。
他下意识望向窗外。院中那株海棠开得正盛,赤色花瓣在风中轻颤,簇簇花影摇曳生姿,仿佛在无声轻笑。
每年春日,这只有他能听见的铃声总会如约而至。今年尤为清晰,几乎贴耳作响,如同某种刻入骨髓的召唤。
他厌烦这无休止的幻听,心底却隐隐期待——仿佛铃声另一端,系着一个被他遗忘的约定。
笔搁在砚台,他起身步入庭院。
十年的光阴,当初那团簇拥的小花球已亭亭如盖。见他走近,花枝摇曳得更欢,簌簌清响中,红艳花瓣落了满身。
沈渡慢条斯理地捻起衣襟上的花瓣,和往常一样,将散落的花瓣仔细拢起,埋回树下。
这株来自灵山的海棠,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当年新来的伙计抱怨院内的花瓣落的难打理,并打算将那丛海棠一并铲掉——
向来温润的公子倏地抬眼。那双碧色眼眸里像是骤然结了冰,寒意刺骨。伙计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只觉得有股杀气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那根本不是孩童该有的眼神,倒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再一看时,沈渡神色如常,温润道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伙计连连道歉,沈渡飘然去为海棠浇水,仿佛刚刚的胆寒是伙计的错觉。
杨总管知道后,把伙计狠狠训斥了一顿:“那是公子生母从故乡带来的念想!以后再敢碰这海棠,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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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皮!”
自此,院里再没人敢动这株海棠分毫。
每日清扫落花,侍弄花草,成了沈渡雷打不动的习惯。指尖拂过枝叶的沙沙声,总让他想起给狸猫梳毛的触感。这是他在漫长孤寂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此刻,他俯身埋好最后一片花瓣,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碧色眼眸在春光里流转如星河,连摇曳的花枝都静止了,仿佛看痴了。
“母亲,”他对着海棠轻声道,“您总说,要虔诚信奉那位神明。”
微风拂过,花枝轻颤。
“您是对的……祂真的存在。”
他抬手捂住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是祂究竟何时才愿意现身?”
“我快撑不下去了。”
2. 化形
午后的阳光逐渐西斜,山雪茶坊内已是人声鼎沸。
作为京城唯一的御赐戏曲茶楼,此刻正迎来它最尊贵的客人。达官显贵们鱼贯而入,偌大的戏楼很快座无虚席。华美的戏台坐落中央,而正南方特设的观戏台上,鎏金座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是专为王族准备的席位。
自新皇登基,每年寿昌节在茶楼观演人偶戏已成定例。只因太后酷爱人偶戏,以孝道闻名的景阳帝便将此定为节庆重头戏,意在为太后祈福。
须臾间,鼓乐声起。
景阳帝身着轻便黄袍,缓步登上观戏台。百官们慌忙起身行礼,年轻的皇帝随意摆手:“今日寿昌节,众爱卿不必拘束。”他笑得恣意,眉宇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官战战兢兢地落座,再无人敢畅饮谈笑。
太后在皇帝身侧坐定,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逡巡。
“人偶戏即将开演,母后似在找什么人?”景阳帝把玩着手中玉扳指,笑盈盈地问。
“本宫不过是瞧着戏台热闹,一时新奇罢了。”
“原是如此。”皇帝指节轻叩鎏金扶手,“内务府若短缺人手,倒显得朕不孝了。”
他突然侧身,声音压得极低:
“母后在找朕那个好哥哥?您且看着,他没几日好活了。”低哑的笑声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恶意。
太后面色不改,袖中的手却已攥得发白:“陛下想做什么?”
“母后稍后便知。”
母子二人笑语承欢的表象下,暗流在台上无声奔涌,无人知晓。
台下却焦灼沉闷,仿佛一场烈火在肆虐。
“木偶被窃,戏演不成,咱们全都得掉脑袋!”杨总管瘫坐在椅上,面如死灰。
有伙计急道:“分明一个时辰前还在帷幕后备好的!小林被厂公叫去给皇上换茶,回来就不见了!”
被点名的小林低着头,一副吓傻的模样。
一片混乱中,沈渡缓步走出。他神色平静得可怕,碧色眼眸深处是一片死寂:
“不必找了。他是冲我来的。”
他闭了闭眼,声音淡漠:“我去向陛下请罪。茶楼……就此解散,你们领了银钱,各自谋生去吧。”
绝望如潮水般蔓延。就在众人心如死灰之际,一道清越的嗓音突兀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谁说演不成了?”
众人惊愕四顾,却发现彼此都听到了这个声音,而戏楼其他宾客却毫无反应。
沈渡黯淡的眼眸倏地亮起,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戏台后方那道水红帷幕,袖中的手激动得发颤。
“你们看,台上那是什么!”
随着一声惊呼,台中央缓缓落下一具提线木偶。
玄衣红袍,金线绣制的蟒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张黄金四目面具,在光影间流转着非人的威严。
它静立台上,明明是死物,却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神秘气息。
杨总管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奏乐!”
“可、可那不是我们的人偶……”小林颤抖着低语。
*
半时辰前。
戏一直不出,台下已起骚动。
皇帝慵懒地品着酒,太后脸色越来越沉。
“本宫劝陛下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安分坐着皇位,莫要节外生枝。”
“母后还想威胁朕?”景阳帝低笑,“您还不知道吧?宣政王已站在朕这边了。”他放下酒杯,语气转冷,“茶坊御前失仪,这个罪名给他,母后可还喜欢?”
太后脸色骤变。
皇帝懒懒的将酒杯放下,贴身太监来喜见状,正要奉命拿人之际,台上落下一木偶。
这下轮到皇帝阴沉皱眉,冲来喜喝道:“怎么回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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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抖着跪下,明明茶楼里的人偶他是清清楚楚跟派去的奸细确认过都清理干净了,还未答话,铜锣轻敲,鼓点渐起,台中央的木偶动了。
它双手抚胸,如祈祷般缓缓起舞。玄色长袍在光影间流转,每一个动作都与《祈神》分毫不差,甚至更添几分超然灵气。
「吾祈请,吾迎神灵降凡尘——」
清越的戏腔响起时,太后浑身一震。这分明是灵山的人偶戏!
她强压激动,含笑看向皇帝:“原来这就是陛下给本宫的惊喜?”
景阳帝面色阴沉地盯着戏台,闻言勉强笑道:“确是绝妙。不知可否请这位大师一见?”
幕帘微动,正要有人走出,沈渡却已抢先一步登台:
“回陛下,是微臣偶遇一位民间人偶师,特学了这祈神舞为太后祈福。”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沈渡平静的碧眸对上皇帝阴鸷的黑瞳,暗流汹涌。
“难得沈卿有此孝心。”太后适时开口,“陛下,该赏。”
景阳帝指尖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温和:“母后说的是。这祈神舞着实精妙,朕竟不知沈卿有这等手艺。”
他话锋一转,语气玩味:“只是方才没看仔细,实在可惜。不知朕可有幸再看一次?”
沈渡躬身一礼:“若这是陛下的心愿,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好!”皇帝抚掌大笑,眼底却淬着寒冰,,只想狠狠羞辱眼前的人。“朕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的琼庭宴,朕要看你当众献艺!”
龙袍一摆,天子起身。百官齐刷刷跪倒恭送,唯有太后回头深深看了沈渡一眼。
待銮驾远去,沈渡恍惚间又听见一声铃响。
他猛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帷幕最后一角飘落。
台上空空如也,唯余那具戴着黄金面具的人偶静静伫立。
那个救场的神秘人偶师,已不知所踪。
3. 化形
月光从阁楼木窗的缝隙间漏下,将庭院染成一片银白。那株海棠在夜色中静静绽放,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映着月光,像是洒落的胭脂泪。
沈渡遣散了所有伙计,独自跪坐在海棠树下。他仰起头,月光顺着他优美的颈线滑入衣襟,在他手中那柄短刃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映出他决绝而平静的脸。
“母亲……”他轻声低语,“与其连累整个茶楼,不如让我一人承担。”
“恕孩儿不孝……”
他低声诀别,就在他即将引刃的瞬间——
“叮铃——”
一声清越的银铃骤然响起,不似人间声响,倒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那声音带着涤荡神魂的力量,让他手中的动作猛地停滞。
更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他手中的短刃竟无风自动,挣脱他的掌控悬浮在半空,随即“铮”的一声被甩出,深深插入一旁的青石板地。
月光如水银泻地,一道绯色身影在海棠花影间缓缓凝聚。
那是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女子。红衣似火,却比最轻薄的鲛纱还要飘逸;黑发如瀑,衬得眼角那抹红纹愈发妖异。
她在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中凝实身形,赤足轻点地面,降临在他面前。
她低头,黑曜石般的眼瞳纯净如初生神明,静静地注视着他。
“信徒沈照雪之子。”她的声音空灵如玉磬相击,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为何要轻掷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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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渡仰望着她,所有的绝望与决绝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从未想过,母亲日夜供奉的神明,竟真的存在于世,更在他最绝望的时刻降临。
他喉头干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您是?”
绯偏了偏头,如羽毛般俯身靠近,冰凉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来海棠与檀香交织的奇异香气。
“吾乃灵山神使,应汝母沈照雪夙愿而来。”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方才握刀的手上。那柄插入青石板的短刃,竟在月光下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消散。
“你的命,”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神明的威严,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从此刻起,由我接管。”
4. 化形
绯很急,从未如此急过。
她眼睁睁看着沈渡举起短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笨蛋,怎么就想不开呢?
当她还是一株海棠树时,就看着这孩子从蹒跚学步长成翩翩少年。他向来温和知礼,虽有些寡言,却从不见这般绝望。莫非是太过思念母亲了?
眼见利刃即将见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刚刚化形得来的百年神力,在这一刻尽数耗尽——但她别无选择。
作为灵山新生的海棠妖,抑或是神,她与这世间所有妖族一样,与人族立下过古老的契约:人类信奉妖为神,妖以信徒愿力为系;作为回报,成为神明的妖需为信徒还愿,但绝不可在凡人面前显露神迹,否则神力将大打折扣。
这一切,都是为了维系人妖两族的平衡。
沈照雪是她的信徒。当年她还只是一株未化形的小海棠,被沈照雪从灵山带回,种在这茶楼后院。那位温柔女子的心愿很简单——愿儿子一生平安。
可现在,她唯一的儿子竟要寻死。
绯又气又急,却见眼前的少年正偷偷抬眼瞧她,那眼神小心翼翼,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戏台上她本要现身与皇帝对峙,却是沈渡抢先一步,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这个人啊……明明自己处境艰难,却总想着护住旁人。
心头的火气顿时消散,她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劝解:“你母亲那般爱你,盼你平安喜乐,你怎能轻生?这茶楼上下都敬你重你,太后也关心着你。是因为那个皇帝吗?他确实讨厌你。不过说来奇怪,你们身上怎会有相似的气息?”
沈渡垂首聆听,姿态恭谨:“神使教训的是,是沈渡错了。”他顿了顿,眼中泛起微光,“不知神使可否愿意在此落脚?”可随即又低声道,“只是我终究会牵连他人,还是死了好。”
“说什么傻话!”绯急忙打断。
看来她得好好看着这个一根筋的信徒,非得把他这寻死的念头扭过来不可。
“既然说了要管着你,本神使说到做到。”
“不知……可否请教神使尊名?”
“吾名绯。”她轻声答道,月光在她眼角红纹上流转,宛若神迹。
*
暮春时节,山雪茶坊因一场御前献艺声名大噪。
寿昌节那夜的神秘人偶戏震动京城,连陛下都破例下诏,命茶楼在即将到来的琼庭宴上为诸国使节献艺。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位独居后院十余年、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茶楼主人沈渡,竟破天荒让一位红衣姑娘住进了东厢。
“是家母故交的民间人偶师,前来探望。”沈渡批阅账本时轻描淡写,恰好印证了御前的说辞。
杨总管乐得合不拢嘴,特意开了窖藏三年的雪顶含翠招待。
“难怪公子总问有没有听见铃铛声......”几个伙计躲在廊柱后窃窃私语。新来的帮厨小林正哆哆嗦嗦往铜盆里撒糯米,桃木剑从厨房门边探出半截。
一阵银铃轻响,廊角转出一抹绯色。
少女提着裙摆穿过朱漆回廊,发间银蝶步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尽管绯对茶楼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毕竟她曾在这里以海棠树的形态生活了十余年——但以真身行走其间,感受还是截然不同。
这里与她生长的灵山截然相反。那是东方最古老的玄门圣地,族人供奉海棠神明,以人偶通灵,以愿力为系。而这座茶楼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每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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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透着凡尘的热闹。
她强压下想要四处探索的冲动,端着神明的架子,步履端庄地走在回廊间。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扫过每一处熟悉的景致——原来从这个角度看,茶楼竟是这般模样。
“得稳重些,”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尤其是在信徒面前。”
想到那个让她操碎了心的信徒后人,绯不禁轻叹。人偶失窃一事,沈渡始终避而不谈,那副不欲追究的模样,倒让她疑心是不是被误会成了窃贼。
“我知是姑娘助我,绝不会误会姑娘。”沈渡总是这般温声细语,“至于偷窃者,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这傻孩子,心肠也太软了。绯望着他清瘦的侧影,眼神愈发怜爱。想来正是这般柔软的心性,才会在遇到困境时,宁可自己承担一切,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
“等护着他渡过眼前这关,就回灵山去。”她暗自盘算着,却又忍不住担忧——她这位新任神明离山已久,不知族人可还安好。
眼下最要紧的,是三个月后的琼庭宴。谁都知晓茶楼以人偶戏闻名,却不知这位茶楼主人从未亲手操控过任何人偶。
想到这里,绯再也坐不住了。她提起裙摆,快步往厨房走去。
正在指挥厨子备菜的杨总管一见到那抹绯色身影,圆润的脸上立刻堆起殷勤的笑容:“姑娘可是要找公子?老朽这就……”
“不必,”绯打断他,眼角红纹在灶火映照下格外明艳,“我是来取回我那具人偶的。”绯歪着头,“怎么了杨伯?”
“这就去取!”杨总管忙不迭引路,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对了,可否劳烦姑娘向公子要一下厨房的采买账本?”
爽快应下后,抱着那具华丽的祈神人偶,绯轻快地踏上通往阁楼的阶梯。
5. 化形
她记得这个时辰,沈渡一定在阁楼抚琴。作为海棠树时,她最爱在窗外听他弹完整首曲子,再看他细心收拾她不小心抖落的花瓣。
“沈渡?”她在门前理了理衣襟,矜持地叩门。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瘦弱身影慌慌张张地溜了出来。
小林?
绯心生疑虑,推门而入。阁楼内书架林立,窗边古琴安然摆放。小林来书房做什么?
她将人偶放在椅上,指尖结印。意识瞬间没入那具金面人偶,而她的真身则软软倒地。
人偶轻盈地跃上枝头,借着风势在巷弄间穿梭。它跟踪着改换装束的小林,看着他驾驴车绕进皇宫侧门,跟着太监步入深宫。
偏殿窗外,人偶隐藏在廊柱后。
“陛下恕罪!”小林跪伏在地,“那人偶师来得诡异,茶楼上下都没见过这般人物!”
“一个大活人,你们会不知?”把玩玉扳指的声音不紧不慢。
“小人怀疑......怀疑是女鬼作祟!”
“女鬼?”皇帝几乎气笑,正要发作,忽听得窗外细微响动。自己是习武之人,听觉早被磨练的极为敏锐,不可能出错,他抬手示意。
*
绯气得想跺脚——堂堂神灵被唤作女鬼!一时不察留了点破绽,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人偶已被侍卫团团围住。
神规森严,她只得僵立原地。
“这不是朕那好哥哥的人偶么?”年轻帝王俯身端详,俊美面容因嫉妒而扭曲。人偶精美不似凡物,金面微微闪烁跟戏台上一样耀眼夺目,皇帝一眼就认了出来,刺的内心抽痛,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一阵大力中,绯感到自己的手被狠狠扯断。
剧痛之下,那耀眼的明黄与皇帝眼角的红翳杂糅一处,最终被铺天盖地的血色坠灭。
“碍眼的东西!”
她堕入了无边黑暗。
“绯!”
沈渡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左臂剧痛难忍。
“人偶坏了,”她强撑着笑,“得重做一个了。”
沈渡却不放心,轻轻掀开她的衣袖。指尖抚过光洁无痕的手臂,他低声问:“还疼吗?”
绯别过脸去,耳根通红。这般狼狈模样真是头一次被信徒看见,实在有损神明威严!
丢脸、太丢脸了!
尽管她再三保证无事,沈渡还是请了大夫诊脉。确认无碍后,他才稍稍安心。
“真的没事。”绯眼神飘忽。
说不心疼那个人偶是假的。可皇帝看上去那般变态癫狂,人偶落在他手里,怕是被撕个粉碎了。
自从知晓沈渡与皇帝的渊源,她更下定决心要护他周全。
院外传来杨总管的嚷嚷:“小林采买个柴火,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绯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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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既是采买柴火,为何要去书房?”
沈渡神色骤变,立即召集人手搜寻。绯适时补充:“我瞧见他往皇宫方向去了。”
待众人散去,沈渡忽然问道:“他去了书房,然后你便晕倒......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绯一时语塞。在灵山时信徒无不恭顺,哪会有这么多问题!她本能地想要编织谎言,却在撞见沈渡目光的瞬间溃不成军。
那双碧眸中翻涌着太多情绪:歉疚、痛苦、决绝......像濒死的飞鸟眷恋着最后的温暖。
“没、没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不小心睡着了......你家书房地板挺舒服的。”
“对不起......”他喃喃低语,周身笼罩着令人心惊的毁灭气息。
绯伸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
“沈渡,听好:”她一字一句道,“我昏倒与小林无关,人偶是我自己弄坏的。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为了证明,她故意活动着手臂:“你看,不是好好的?”
沈渡的视线胶着在她手臂上,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细节。良久,他才像是大梦初醒,深深吸了口气。
绯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走,教你做人偶去。”
“人偶?”
“不是说想报答我吗?”她别过脸,唇角却悄悄扬起,“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会做人偶,才是成为我族信徒的标准。”
6. 化形
暮色四合,直至天光尽敛,小林依旧不见踪影。
“明日报官吧。”沈渡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茶楼众人分头寻人。他指令清晰,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杂务。
绯静静望着他,不过几个时辰前那个在院中失魂落魄的沈渡早已无影无踪。她暗自叹了口气——以她对那位皇帝短暂的印象,小林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绯......”沈渡忽然唤她,这个称呼似乎仍带着几分生涩,让他一贯冷静的声线里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几日,你都跟紧我。最近京城......不太平。”
“嗯,知道了。”她没有追问缘由,心下却已明了——沈渡多半是知晓自己与皇帝的亲缘关系,怕这层牵连会波及到她。
“我可是神使,好歹有些防身的本事。”她轻声宽慰,又将话题引回小林身上,“别太担心了......说不定他只是临时有事。”
至于皇帝与沈渡之间更深的纠葛,她决定暂且按下不表。毕竟是神明,总不能追着自己的信徒刨根问底。
沈渡垂眸颔首,神情间对小林的生死似乎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却始终落在绯的身上。
“不知我是否通过了神使的考验?”他忽然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那位神明可有尊名?在何处立有庙宇?是否需要供奉香火?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禁忌?”
绯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尾轻扬,笑意如涟漪般从唇角漾开。她本想爽快应答,转念又想起神明的架子该端一端,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
“学得倒快,这初阶试炼,便算你通过了——不过,琼庭筵才是真正的考验。”晚风恰好拂过,撩起她几缕垂落的发丝,她指尖虚虚一拢,眼波流转间闪着细碎的光,“届时,便要看你登台献艺的表现了。我族的神明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唯独钟爱人偶戏。”
她故意顿了顿,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尾音:“至于神明的尊讳、庙宇所在嘛......等你通过了正式试炼,再说不迟。”
*
自那日后一个月,沈渡除了照料海棠,更多了做人偶和苦练人偶戏一事。
绯斜倚在桌前,指尖虚虚点着他的手背:“这儿,指节再抵着关节些,加些力道——”
沈渡垂眸应声,修长指节抵着木偶雕琢,白木屑簌簌落在玄色衣摆上。他手上厚茧是常年侍弄花草的印记,执起刻刀时,手背因发力绷出青筋,与手捧海棠花瓣的优雅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间,绯看得入了神。这双手粗粝与优雅交织,竟比灵山那群小辈们还要灵巧几分。
人俊体健,性子软和,还颇会来事。除了心思细得需要时时哄着,简直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完美信徒。绯心下颇为满意,恨不得将他拐上灵山做大祭司。
“呀,你这做的真不错?确定是第一次做木工?”见沈渡手中的人偶已初具雏形,绯忍不住惊叹。
“小时候常看戏班师傅们制作木偶,偶尔也跟着摆弄过几次。”沈渡执刻刀的手指骨节分明,“掌握了要领后倒也不难。只是那时年幼,常磨得满手水泡,杨伯见了心疼,便不许我再碰这些了。”
绯托着腮,眼前仿佛浮现出个执拗的小小身影,脱口而出:“你小时候很可爱。”
话一出口,她便对上了沈渡意味深长的凝视,慌忙找补:“我是说......你小时候应该很可爱。”
不对不对,这话怎么越描越黑?
“绯呢?”沈渡轻笑,目光温润如春水,“绯这般厉害,小时候定然比我更惹人怜爱。”
厉害和可爱有什么相干!绯只觉耳根发烫,急忙清了清嗓子:“身为神使,厉害不过是分内之事。你既追随我族神明,自当护你周全。”
“若能常伴神使左右,”沈渡垂眸浅笑,“沈渡求之不得。”
这人说话......怎么这般动听?
绯只觉脸颊发烫,再不敢多看那双含笑的眼,转身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绯姑娘!”
刚踏出阁楼,一个熟悉的身影怯生生地上前。是常日在回廊值守的阿柳。她见绯望向自己,目光顿时羞涩地闪烁起来。
“你好呀~”绯朝她莞尔一笑,“有什么事吗?”
阿柳的耳尖霎时红了,声音细若蚊蚋:“花、花宵节就快到了......公子命我为姑娘添置几身新衣,姑娘若得空,请随我来——”
花宵节?新衣?
绯尚未理清思绪,身后便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是在下唐突了。”沈渡清润的嗓音如玉磬轻叩,“想着使者久居茶楼或许烦闷,恰逢花宵节将至,便想邀您同游街市,一睹京城夜景。”
绯惊喜地回身。只见沈渡静立在两步之外,廊下的灯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他眸底含着浅淡的笑意,那目光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不着痕迹地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三人静立于海棠花影下,夜色温柔。绯不经意瞥见他衣摆上还沾着些许木屑,心头没来由地一动。这满院清雅的海棠香气,怎么竟比阁楼里更让人心慌?
*
暮色华灯初上。两道身影穿行在浮动着各色面具的人潮中。着粉裙的少女好奇地左顾右盼,裙裾翩跹,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清响。蝶翅面具在流光映照下,仿佛粘着流萤般闪烁跃动。
少年一身月白长衫,身形修长挺拔。狐形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独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身侧那抹活泼的粉色。
“你们这儿的习俗,与灵山确实很不一样。”绯轻抚脸上的蝶面,“在我们那儿,面具是族中已婚的祭祀才能佩戴的,意为‘向神明借取岁月’。你们倒好,人人都能戴上面具,在这节日里尽情欢闹。”
“哦?”沈渡微微侧首,“不知灵山的祭祀,又是何等光景?”
绯轻轻哼了一声:“祭祀可不是游乐。届时族中小辈都要演绎人偶戏一较高下,选出最得神明青睐的担任大祭司。”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若是跳得汗湿额发,粘上了飘落的香灰,那便是神明赐下的祝福了。”
她抬眼望向满街璀璨的灯火:“不过你们这花宵节,倒是比灵山的‘神祭’还要热闹上几分。这般浓郁的烟火气息,怕是连神明都要忍不住偷偷溜下山来瞧个新鲜呢。”
“那......”沈渡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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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试探,“灵山的神明,也会下山来瞧么?”
绯像是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我族神明......自然是要恪尽职守的!哪会这般游手好闲?还愿的信徒一多,光是处理祈愿都忙不过来呢。”
沈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前方人潮忽然一阵汹涌。他迅速侧身,下意识地想将绯护进臂弯之内——然而人流太过密集,终究未能将她完全圈入怀中。
他听见绯低低地“呀”了一声,低头看去,一个戴着狸奴面具的小孩子抱着一大捧鲜花,灵巧地钻过人群,一头扎进了绯的怀里。
“对不起!”孩童抬起脸,瞧见绯身旁气质清贵的沈渡,眼睛倏地一亮,“哥哥姐姐买花吗?”
“你这么小,人太多太危险了。”绯弯下腰柔声叮嘱,“下次可莫要挤到这种人多的地段来卖花了。”
她身旁的沈渡也跟着半蹲下来,月白的衣摆拂过地面。他展开手臂,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大一小护在身前:“这些花我们都要了。听话,这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
*
“谢谢哥哥姐姐,祝你们幸福!”小孩紧紧攥着银锭子,开心地摆手离去。
绯低头打量着怀中的花束,那些娇艳的花瓣形态陌生,却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这就是灵霄花?早听阿柳提起过,说人们常在花宵节用它来求缘。”她轻声说着,眼底映着街市的灯火与怀中的花朵,晕开一片柔和的光晕,“真漂亮,倒比灵山的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沈渡垂眸凝视着她被灯火柔化的侧脸:“没有海棠好看。”心中却悄然补上一句:但这花,与你很相衬。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随人潮走到湖畔。但见湖面上漂着无数花灯,盏盏明辉将墨色的水面点缀得如同碎裂的星河。
沈渡转身走向花灯铺子深处去取预先订好的灯。就在此时,绯骤然察觉到三四道隐秘的视线如芒在背,牢牢锁在了自己身上。
她面不改色,步履从容地走向灯铺,指尖虚虚点向一盏精致的莲花灯:“老板,您这花灯做得可真别致。”
“姑娘好眼力!”老板热情地介绍,“我这莲花灯不仅样式好,许愿更是灵验得很——”
绯适时地露出苦恼神色:“哎呀,我家公子去取另订的花灯了,我的钱袋竟也没带在身上。”
老板立刻会意,想必是方才那对小夫妇暂时走散了。他正要开口圆场,绯已举起那盏莲灯:“这灯我要了。您看这样可好?我用这蝶面暂作抵押——”她将面具递出,银质的面具边缘镶着细碎金边,在灯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若您见着一位戴狐面、着月白长衫的公子,只需拿着这蝶面对他说‘那位姑娘爱这花灯爱得紧’,他定会如数付清。”
老板瞥见她面具下半掩的精致容颜,心下了然,爽快应下。
绯这才安心,提了那盏莲花灯,转身不紧不慢地朝人迹渐稀的湖岸走去。
十步......五步......
她学着先前看到的游人模样,将写好心愿的花灯轻轻放入水中,任由波光托着那点暖光悠悠漂远。而后直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浅淡一笑:
“承蒙几位阁下这般惦记。不知专程寻来,所为何事?”
7. 化形
尽管猜到跟踪自己的多半是宫里的人,甚至怀疑过是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毕竟她的出现,确实搅乱了他针对沈渡设的局。
但绯着实没想到,此刻端坐于画舫深处的华服女子,竟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对方唇畔的笑意温软如春水,绯却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暗藏的算计。
竟是太后?
绯在记忆中飞快搜寻,确信自己与这位深宫之主从未有过交集。那日观戏时,太后对沈渡流露的关切不似作伪,应当并无恶意。
无数疑问在胸中翻涌,绯却不动声色地扬起唇角,眼底流转着一丝玩味:“这位姐姐是何意?我们似乎……素未谋面?”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太后,倒要看看这出戏要如何演下去。
“大胆!竟敢冒犯——”侍女的呵斥甫一出口,便被太后抬手止住。
月光漫过太后雍容的鬓角,在她眼角勾勒出几道极浅的纹路,却未曾折损她眉眼间沉淀的艳色。只是那笑意太深,深得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我瞧着姑娘便觉投缘,心急想结识一番,行事唐突了,姑娘莫要见怪。”太后的声音温和依旧。
“结识?”绯挑眉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用得着派人跟踪,还将我逼到这湖心画舫上来?”
“姑娘误会了。”太后缓步走近,镶玉的指套若有似无地擦过绯的肩头,目光如细密的网,从她鸦黑的发间游走到纤细的腰际,“我听说茶楼里藏了位美人,被主人护得紧,舍不得让外人瞧见……我呀,只是好奇,想亲眼看看是何等绝色。”
“既然您认得沈渡,”绯不退反进,迎上太后审视的目光,“就该知道若我凭空消失,他定会心急如焚。”
太后的眼神让绯感到不适——那目光像是在细细啃噬着什么,明明面容慈和,可在惨白的月色下,竟显出几分阴森。
“沈渡是我姐姐临终托付的孩子,”太后突然敛了笑意,指尖狠狠掐住绯的下巴,“他从小在我跟前长大。不过一段时日未见,他身边竟多了个姑娘,叫我如何能不担心?”她语气忽又一转,变得慈爱软糯,“所以特地请姑娘来船上坐坐,邀你进宫学些规矩礼数……也算全了我姐姐盼着他成家的心愿。”
“停!”绯忍不住笑出声来,指了指自己,“您该不会以为……我和沈渡?”她和沈渡,分明是纯洁的神明与信徒关系。
到底是谁在瞎传?
“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太后截断她的话,指套冰凉的边缘刮得绯下巴生疼,“他连花宵节都肯陪你出游,姑娘难道不知这节日的含义?”
绯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觉得好笑。人类的心思,当真是复杂得很。
“我们当真不是那种关系。”她无奈道。
太后却蓦地松开手。“本宫不管这些。”她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宫里,你是去,还是不去?”
话音未落,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响起。绯偏头望向窗外——画舫早已离岸数里,岸边灯火化作模糊的星点。
她心念电转,既然太后主动递来这个机会,不如顺势而为。正好借此查探皇宫虚实,会一会那位皇帝。
“我答应便是。”她故作不满地撅起嘴,“但我有个条件。”
*
太后的威吓如同昙花一现,船一靠岸,她便恢复了那副悲悯高贵的神态。
绯被引至一处僻静的偏殿。鲛绡帐,紫檀木妆奁,青玉雕成的笔山……满室陈设华贵精美,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疏离感。
令人惊奇的是,宫殿附近竟栽种了许多海棠。夜风卷着花瓣轻扑在薄如蝉翼的绡纱上,像一声声无声的叹息。
她望着那些海棠出神。希望沈渡已经发现了她面具留下的传音,那个笨蛋可千万别又做什么傻事。
想到太后对沈渡的过度保护,这般看来,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太后的用心。
然而这份“理解”在次日清晨便烟消云散。
教礼嬷嬷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她屈膝的弧度,太后竟亲自坐在一旁观摩,不时旁敲侧击地探问她的来历。绯不仅要应付繁复的礼仪,还要时时提防自己说漏嘴。
唯有在听到“灵山”二字时,太后眼底掠过一丝经年旧事般的柔光。可当绯凝神细看时,对方脸上又挂回了那副和善却不容侵犯的端严笑容。
待到午后太后移驾,绯才得以瘫在软榻上稍作喘息。人间的礼仪,当真比修炼还要累人。
殿里的宫女个个低眉顺目,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不禁怀念起茶楼里那些鲜活的面孔。
看太后的样子,沈渡应该是无事。
等她查清皇宫里的秘密,要回去好好检查他的功课。若他偷懒,定要让他知道神明可不是好糊弄的。
*
“我有一件银饰好像掉在路上了,”她对着守候在外的宫女露出苦恼的神情,“能帮我找找吗?”
待宫女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绯立即转身回房,将那些叮当作响的银饰尽数解下,轻巧地翻出窗外。
神明怎可沉溺声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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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
太后虽允诺她可在宫中自由行走——除却前庭与内廷,唯独不得踏出宫门。
但她发现身边到处都是宫女跟着她,显然太后没那么好心。
反正只要她不出宫,不去前庭和内廷,去哪都可以,躲过眼线而已,也不算违反约定。
*
她记得嬷嬷曾无意间提过藏书阁的方位。这偌大的皇城于她而言全然陌生,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些线索。
宫中的回廊千回百转。为避开耳目,她专挑狭窄的夹巷行走。就在她准备翻越又一道宫墙时,一阵凄厉的呜咽猝然刺破宁静。
绯循声望去,只见数名太监正举着石块,狠狠砸向一只瘦小的狼崽。那幼狼浑身血污,前爪已扭曲变形,在围攻下拼命躲闪,喉间溢出破碎的哀鸣。
一位华服妃子瘫在侍女怀中,鬓发散乱,尖声嘶喊:“快打死这孽畜!”
狼崽琥珀色的眼底闪过一丝狠绝,它不顾一切地朝妃子扑去。妃子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将身前的侍女拽过来挡在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未发生。
一袭红裙如烈焰般拂过,稳稳接住了那只发狂的幼狼。
“没事吧?”清凌凌的嗓音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小侍女战战兢兢地抬头,只见那凶性大发的小狼已被红衣少女牢牢抱在怀中。它仍在挣扎,一见她的手臂便狠狠咬下!
绯痛得倒抽冷气,手臂上已然见血。她却并未松手,反而忍痛抚过它颤抖的脊背:“别怕,没事了。”
奇迹般地,那幼狼竟渐渐松开了口,竖起的尖耳也耷拉下来。
“你是何人?”妃子惊魂未定地厉声质问,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艳与妒意,“愣着做什么?这人十分可疑,还不将她和那畜生一起拿下!”
“娘娘,这或许是个误会……”小侍女试图劝解。
“闭嘴!”妃子反手便是一记耳光。
绯蹙紧眉头:“我只是路过,万物有灵,并非只有人类才尊贵。”
“畜生就是畜生!”妃子轻蔑地冷笑,“拖下去,杖毙!”
太监们步步紧逼。绯抱紧小狼,冷静地后退几步。如非必要,她实在不愿对凡人出手。
“皇上来了!”她忽然扬声。
就在众人惊慌回望的瞬间,她已抱着小狼,轻盈地跃向远处的园林。
太监们显然没料到有人被下令处死竟敢直接逃跑,一时愣在原地。
“追!都给本宫追!”妃子气急败坏的尖叫在身后回荡。
8. 化形
自绯踏入园林的刹那,左臂便泛起细密的刺痛。
起初她并未在意,可越往深处走,那痛楚便如附骨之疽般疯长,渐渐与记忆中手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重叠。她猛然意识到——本命人偶就在附近,可这一次,与它之间的通灵竟无法切断。
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用新的痛觉压制这蚀骨之痛,可身体仍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抱不住怀中的小狼。
小狼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极轻地呜咽一声,湿漉漉的鼻尖轻轻蹭过她颤抖的手臂。
身后太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所幸园林中草木疯长、假山错落,她与追兵尚有一段距离。剧痛让绯眼前阵阵发黑,她瞥见假山后一道隐蔽的缝隙,不及细想便抱着小狼钻了进去。
背靠着冰凉的石壁,她胸膛剧烈起伏,幼狼的心跳如擂鼓般敲击着她的掌心。她强忍剧痛侧耳倾听,外头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那些人似乎对这片园林心存忌惮,始终不敢踏入,只在四周徘徊。
绯刚松了口气,那蚀骨的剧痛便如海啸般吞没了她的意识。
小狼急得用脑袋轻撞她的下巴,又舔了舔她煞白的小脸,可她的呼吸微弱如游丝,怎么都唤不醒。它哀叫几声,突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狠狠咬下绯的一角衣摆,从她怀中跳了出去。
它循着那气息一瘸一拐地找寻,终于在园林深处见到了那个人。小狼警惕地竖起耳朵,冲着他发出奶声奶气的低吼。
“陛下小心——”侍从慌忙拔刀。
那人却饶有兴致地挑眉:“这不是朕养过的那只小狼么?怎么狼狈成这样。”他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侍从们慌忙跪地请罪,半晌才意识到皇帝骂的是狼。
小狼听不懂人话,喉咙里泄出更凶的嘶吼。皇帝眯起眼,这才注意到它嘴里叼着一缕红色纱条,显然是从什么人的衣物上撕下来的。
看着小狼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皇帝忽然下令:“跟上去。”
绯在剧痛中半昏半醒,被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拽回现实。她费力地睁开眼,正思索着自己身在何处,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原来这里藏了只狸奴。”
她猛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陌生的宫殿中。侍女见她醒了,匆匆出去禀报。
绯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着活动手臂——许是远离了本命人偶,那蚀骨的疼痛已经完全消失了。
小狼见她苏醒,亲昵地蹭到她的手边。
“是你救了我吗?”绯抱起小狼,眉眼弯了弯。洗净血污后,它露出一身漂亮的银白色皮毛,连受伤的后腿都被细心包扎好了。
小狼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尾巴无意识地轻摆,像是在撒娇。
“醒了?”
这个声音……
绯转头望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竟是皇帝?
她想找机会接近皇帝,却没料到机会来得这样突然。想起附身人偶时那噬骨的幻痛,身体本能地绷紧戒备,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臂。
“嫂嫂这么戒备做什么?”楚逖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朕又不会吃了你。”
绯皱了皱眉:“我不是你嫂嫂,陛下莫要乱说。”
楚逖似乎没料到她这般大胆,闷闷地笑了声。那笑声让绯心里发毛,她暗自握拳,头一次生出想违反原则揍人的念头。
“不是嫂嫂?”他语调愈加轻浮,”那姑娘是因何进宫?莫非是宫里幻化的精怪?看姑娘喜欢藏在假山里,怕不是只狸猫变的吧?”
见皇帝越说越离谱,绯直接打断:”陛下若真想知道原因,不妨去问问太后,是她''请''我来的。”
说罢便要起身:”谢陛下相救,告辞。”
见绯竟真的打算离开,楚逖收起兴味的神情,语调骤冷:”这么没规矩,确实得好好调教。母后做得没错,不然娶了你,我那哥哥怕是要吃尽苦头。”
绯自动过滤他的废话,只抓住重点:”哥哥?你当真是沈渡的弟弟?”
楚逖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像是吞了什么脏东西,眼底闪过嫌恶与杀意。
“他现在是,但很快就不是了。”他捏住绯的下巴,恶意满满地道,”给嫂嫂句忠告,趁早离开我那哥哥,免得日后成了寡妇,可怜兮兮地四处流浪。”
他那欠揍的语气让绯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给他一拳。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些话陛下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楚逖脸色骤变,也跟着咬牙切齿:“他是老实人?连你也这么觉得?”
绯直接无视他,起身便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腰。
“这里是我的皇宫。”他恶狠狠道,“你想去哪?”
幼狼察觉到不对,奶凶地扑上来想咬他的手,反被楚逖一把攥住后颈,狠狠甩向石柱。
绯来不及阻拦,焦急地看向小狼,挣扎着要扒开皇帝的手臂。这皇帝的力气大得惊人。
“你干什么!”
她越是挣扎,楚逖越是恼怒,将她反手按在榻上。
她心道这下可怪不得我了,正当防卫总不违背原则。抬腿利落一踹,正中楚逖小腿。皇帝吃痛闷哼,手上力道骤松。
绯顺势退开,指尖优雅地撩过微乱的额发,轻哼一声甩给他个眼风。那眼神里三分讥诮七分傲然,倒让惯常跋扈的帝王破天荒怔在当场——这女子竟敢用看顽童似的目光睨他?
她正要抽身而起,不料这凡人帝王倒是能忍痛,铁臂倏然收紧,竟又将她拦腰箍回怀中。
“住手。”
殿门在此刻被推开。
是太后。
绯被太后撞见这般情景,脸上不免有些尴尬——前脚刚见过太后,后脚就跑来找她儿子。
皇帝顿了顿,仍不肯放手。
太后像是见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画面,手指微微发颤:“楚逖!别忘了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皇帝脸色阴沉,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这小子力气真大!绯被他掐得生疼,总算重获自由。她心疼地抱起小狼,不想多看这对母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殿外。
幸好小狼皮实,挨了皇帝那下狠摔竟没伤到骨头,此刻正蔫蔫地舔着伤口,喉间泄出委屈的呼噜声。绯轻轻按了按它发抖的后腿,确认无碍后,决定带它离开。这皇宫连一只幼兽都不肯放过,若是留在皇帝手里,小狼怕是活不过今夜。
她想用神力为它疗伤,却发现突然使不上力了。
她立刻想到了那只本命人偶。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左臂——人偶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她必须想办法取回修好,不仅是为了恢复神力,更因为这蚀骨之痛不知何时就会发作。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沈渡和皇帝之间确实有着某种联系。而楚逖这个名字……她默默思忖,楚替?
这皇宫里的秘密,当真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次日破晓,教礼嬷嬷的脚步声如同报时的更漏般精准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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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平板着嗓音,将“相夫教子、三纲五常”拆解成条条框框往绯耳朵里灌:“嫡庶尊卑如天堑,晨昏定省是铁律,女子当以夫为天、以子为纲……”
绯起初还听得新鲜,后来越听越困惑。在灵山,男女若两情相悦,便会对着星空许下誓言,携手游历山海,从未有过这些繁琐的规矩。京城人活得可真累。
“嬷嬷,”她终于忍不住打断,“若两人真心相爱,为何要分什么嫡庶尊卑?”
嬷嬷眼尾都没抬一下,只将《女诫》翻得哗哗作响:“姑娘既入了宫,便该守宫里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
待嬷嬷走后,绯本以为太后会因昨日的事发难,可太后面色如常,只是又多派了几个宫女跟着她,不准她独自溜出去。而那个被她遣去找银饰的宫女,自此不知所踪。
皇帝也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但绯能感觉到,跟踪她的眼线又多了几个。
本以为会遇上那个追杀她的妃子,却始终不见踪影。她问宫女,宫女也只道不知。
又过了几日,见小狼的后腿彻底消肿,绯决定动身去寻找她的人偶。
*
站在园林门口,她深吸一口气。这几日她一直在练习忍耐疼痛,做足准备后,她毅然踏进了园林。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她在园林中四处寻找,连假山缝隙都一一探查过,却丝毫不见人偶的踪迹。
小狼紧跟在她身后,爪尖抠进泥土里。它记得这里是绯昏迷的地方,毛茸茸的耳朵始终警惕地竖着,不曾垂下。
该不会是被丢进水里了吧?
绯走到水池边,池水清澈如镜,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着,她将手伸进水中轻轻搅动,它们误以为是食物,立刻围了上来。
看来也不在水里。她失望地缩回手,没注意到小狼突然绷紧脊背,对着假山后发出既凶狠又恐惧的低吼。
“又见面了,小狸奴。”
绯脸色不佳,但还是依礼作揖:“参见陛下。”
楚逖一身玄色常服,靴跟碾过满地落花,慢慢朝她靠近。“果然学了点规矩,看来母后的调教卓有成效。”他突然倾身,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发顶,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哼笑,“不过还是之前的你更有趣些。”
绯不想理会。她没有找到人偶,心情愈发烦闷。
“敢用这种眼神盯着朕?”楚逖挑眉,“看来规矩还没学透。不如来朕身边,让朕替哥哥好好调教调教。”
绯想了想,忽然道:“好啊。”她已经习惯自动屏蔽皇帝那些没营养的话了。
人偶不在这里,藏书阁也一无所获,太后那里又套不出话……这皇帝虽然疯癫,但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说不定真能从他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楚逖明显愣住了。他嘴角扬起,难得褪去了帝王的威压,泄出几分少年般的明朗。他眸光暗了暗,像是重新审视什么珍稀物件般,细细打量着她。
绯暗自腹诽:这母子俩的眼神怎么总是怪怪的。
“既然要到陛下身边学规矩,”她试探道,“总该给我谋个职位才合礼数。”学了这么久的礼仪,她总算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有了名分才好行事。下次若是再遇到哪个妃子为难,她也能以官职辩驳一二,不必总是躲避。
楚逖却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绯起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在笑什么,后来见他越笑越夸张,不由得恼羞成怒:“你到底给不给?”
楚逖止住笑声,眼神变得奇异:“既是嫂嫂的要求,朕当然给。”
9. 化形
得楚逖允诺后,绯思忖片刻,终是决定往慈宁殿走一遭。
太后虽强留她在宫中学礼,这些时日却未曾真正为难。除不许出宫外,任她在宫中行走,吃穿用度皆按最高规制。这般既优渥又疏离的软禁,饶是绯再不通人情世故,连学多日礼仪后,也品出了几分不寻常。
担心小狼惊扰太后,她先将小家伙安顿在寝殿,独自往慈宁殿去。
暮色渐沉,慈宁殿外的海棠开得正盛。落英缤纷,将青石小径染作流动的绯色溪流。绯暗忖:若非身负使命,在此修炼倒是一处宝地。
行至湖畔,一缕纸钱焚烧的烟味幽幽飘来。
眺望过去,果见有人临湖焚纸,跳跃的火光将孤影投在幽暗湖面上,摇曳如鬼魅。
“你来得正好。”
太后似早料到她要求,火光映出姣好侧颜。今日她未着宫装,一袭素衣更显眉眼清冷。绯注意到那双凤眼眼尾微挑,不笑时威严难近,含笑时却透出几分温柔——莫名有些眼熟。
未及细想,太后已抬手示意。绯垂眸上前,安静跪坐其侧,看纸灰随青烟袅袅升起,最终飘散在湖面,沉入浓郁海棠香中。
“同我讲讲灵山吧。”太后忽然开口。
绯抬眸,见对方难得露出不带掩饰的笑,眼尾细纹也柔和许多。
“我知道,那个人偶师是你。”太后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那般精妙的人偶戏,唯有灵山能得见。”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灵山的地藏经上,可曾记载‘沈照雪’这个名字?”
绯心尖猛地一跳:沈照雪?这不正是她那信徒的名讳?太后为何问起?
她望向那堆未燃尽的纸钱,某个线索骤然贯通。是了,那份熟悉感——太后的容貌神态,竟与沈照雪有着说不清的相似。莫非……
“我不知道,”绯斟酌道,“已很久未回灵山了。”
太后轻轻拨弄香灰,火星溅上指尖却浑然不觉:“原来如此。”
绯沉默以对。
“皇帝性情乖戾,我快要制不住他了。”太后忽抬首,冰凉手指抚上绯的脸颊,眼神变得黏稠如蛛网,“但你说不定可以。”
未等细想,太后已收回手,恢复威严模样:“不是要去他跟前当差么,去吧。”
翌日破晓,叩响殿门的非是教习嬷嬷,而是捧着鎏金托盘的掌事宫女。
绯随她穿过九曲回廊,在新居所安顿下来。此处比太后偏殿稍小,却布置得格外精致温馨。桌角堆着五彩丝线与话本,檀木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备,软帐旁半开的小窗外,一方池塘中锦鲤偶尔跃出水面,漾开圈圈金波。
她不免有些遗憾,又想起偏殿窗外那几株繁茂海棠。
*
彼时太后派人往皇帝处传话,言语间带着几分警告。
楚逖指尖捏着朱笔,在奏折上洇开个血红的“准”字,忽地轻哼:“做我嫂嫂?这女官之位,倒也相配。”
宫女上前点香,他却不知怎的想起那小狸奴躲在假山里的可怜相,像根针扎进思绪,搅得奏折墨字都扭曲起来。
他烦躁掷笔:“来喜!”
“奴才在。”
“她到了没有?”
“已到了,正随女御长学规矩。”
“朕不是说这个,”楚逖皱眉,“她看了屋子,可有什么反应?”
“姑娘在窗边多停留了片刻。”
皇帝低笑:“朕就知道。猫儿都爱看鱼,她定然喜欢。”
来喜垂首不敢接话,没提绯看到鱼池时遗憾的表情。
“去跟掌事说,教规矩时留点神,别教得不亲人了。”
来喜心下了然,躬身退出后,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疾步至尚仪宫时,女御长正为绯讲解宫规。来喜在一旁静候,目光如尘,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新晋女官:一身新制女官服衬得她身段窈窕,听讲时眉眼专注,猫儿眼般清澈的眸子随话语轻转,眼尾红纹平添几分娇憨,却在流转眼波间,洇开一片清艳绝伦的气度。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待女御长讲解毕,来喜碎步上前,未等引见便赔笑道:“奴才来喜,奉陛下旨意传话——姑娘不用学太多,就当在宫里自由玩耍便好。”
绯听了心头火起,只觉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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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刺眼。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更觉这皇帝阴阳怪气故意膈应她。
她缓缓屈膝,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宫礼:“臣女绯,谢主隆恩。”
语调平稳,姿态端庄,看不出半分情绪。
来喜本欲传达皇帝关切,顺带让绯明白陛下待她不同,谁知竟是这般反应。他只得讪讪维持笑容,躬身退下。
女御长得了暗示,自不敢多加约束。见绯有些怏怏,轻声安慰道:“陛下这是喜欢您,想必是想亲自教导。”
绯只敷衍点头。她实在不解为何旁人总将“喜欢”二字轻易挂嘴边。灵山的男女之情,是两心相悦后的坦荡直抒,彼此平等尊重。可那皇帝的态度,分明是戏耍多于尊重。
除了沈渡。沈渡待她倒是真心敬重。人类当真是分不清情爱。
绯回到住处时,小狼正安静趴在小窝里,一见她便竖起耳朵,欢快地摇尾蹭来。
她将小狼抱起,感觉它又沉实了些。宫人将它照料得很好,银白皮毛越发油光水滑。小狼似感知到她低落的情绪,温热的鼻尖轻蹭她的脸颊。
“吱呀——”门被推开,一名小丫鬟在宫女引领下走进来,说是安排给她的贴身侍女。
小丫鬟怯生生行礼:“梧桐拜见女官。”
绯连忙扶起。待小丫鬟抬头,两人皆是一愣。
这不是她救下的那位小侍女吗?
梧桐睁大眼睛,眼眶瞬间红了,又要跪下:“多谢恩人当日救命之恩!”
绯急忙拦住:“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梧桐抽噎着讲述前因后果。她原服侍郎中令之女姜佑,那位贵人性情跋扈。皇帝春猎得了一只小狼,随意放养在宫中,不慎惊扰姜贵人,这才惹出祸事。
“自恩人离开后,贵人就被陛下下旨关起来了,我们这些下人都被遣散……因我年纪小,分配得晚,说是来服侍女官,没想到竟是恩人!”
梧桐抹了把眼泪,激动起身:“我给恩人倒茶去!恩人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绯连忙拉住她:“别再叫我恩人了。私下里,唤我绯就好。”
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来,坐下跟我讲讲宫里的事。”
10. 化形
楚逖登基尚不足两年。先帝一生专情,后宫空置,唯娶皇后一人,也只留下楚逖这一脉子嗣。
“你可知楚……陛下有没有表兄弟或堂兄弟?”
“这却不曾听闻。"梧桐轻声答道,"太后娘娘是先皇从宫外带回来的,听说是温陵县人士。”
“温陵”二字在绯心间轻轻一颤——那是灵山脚下的一座小城。
“那……太后可有亲姐姐?”
梧桐警惕地四下张望,凑近压低声音:“这事我也只是耳闻。当年先皇从温陵带回来一对姐妹,可不知怎的,后来只剩下一位。
另一个……”她声音几不可闻,“外头都说是染病早逝了。”她摇摇头,眼底掠过一丝惧意,“这宫闱深处,多少隐秘都掩在锦绣之下。姐妹反目、骨肉相残,在这里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绯眼前浮现出太后在袅袅纸烟后那双美丽的眼睛,与她记忆中海棠花雨下那位女信徒柔情的眸光重叠。那样温柔澄澈的目光,怎会和亲人反目成仇?
绯顶着女官的名头,手上分配的事情却并不多。膳食有人精心准备,起居有人周到伺候。梧桐虽是她的贴身侍女,却也要时常听从大宫女调遣。
闲暇之余,起初她还时常去池塘边喂鱼。那些锦鲤见人便聚拢而来,红白相间的身影在碧水中摇曳生姿。后来连池塘也少去了,她便逗弄那只小狼解闷。可惜没过多久,小狼因怕误伤宫人,被送往御林苑交由驯兽师专门照料。绯见它日渐长大却总懒洋洋地趴在窝里,便点头应允了。
送走那日,小狼似有所觉,倔强地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松口。绯蹲下身,轻抚它额间那撮白毛:“去吧,那里天地更广阔。”小狼呜咽一声,湿热的舌头舔过她的掌心,终于一步三回头地随着内侍离去。
小狼走后,初夏的暑气便一日盛过一日。绯作为海棠花妖,最是畏热,终日慵懒地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屋里虽置了冰鉴,凉意沁人,她却始终提不起精神。
这日梧桐回来见她这般,笑着指向案头:“这些丝线都要积灰了,要不要一起打络子?”
绯这才注意到那些五彩丝线。她强打精神坐直身子:“络子?”
梧桐见她慵懒中透着好奇的模样,不由莞尔:“络子讲究可多啦,有一柱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要是配上黑珠儿线,一根一根拈上,编出来才好看呢。绯若喜欢,我给打给你瞧瞧。”
她手法灵巧,不一会就打了许多,大红配着墨黑,纹样十分漂亮。见绯看得专注,梧桐便将打到一半的络子递过来,轻声说:“绯也试试?”
绯身为技艺精湛的人偶师,平日里操纵千百根细若游丝的钱都不在话下,此刻学起打络子来自然得心应手。梧桐睁圆了眼,连声赞叹:“太厉害了!要不要试试最难的‘攒心梅花’?”说着她又懊恼地蹙眉,“可惜我不会……我这就去请教宫女姐姐!”
望着梧桐活泼的模样,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让绯恍惚间想起了阿柳。她轻轻摇头,压下心头的悸动,柔声笑道:“不必麻烦。找个现成的络子给我看看纹路就好。”
梧桐脆声应下,兴冲冲地跑了出去。绯低头继续编着手中的络子,许是太过专注,竟未察觉殿内已多了一道身影。
楚逖挥退宫人,静静立在门边。望着绯专注的侧影,连日来的浮躁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这些日子,奏折突然如雪片般涌来,且尽是些商事纠纷的弹劾——江南丝价、漕运关税、盐引分配,桩桩件件都像是被人精心编排过,偏又查不出幕后推手。楚逖捏着眉心,将又一封弹劾的折子掷在案上。
他登基尚不足两年,龙椅还没坐热,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太后垂帘听政多年,至今不肯完全放权;宣政王表面恭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他这个皇帝,说是九五之尊,实则处处受制。
最让他烦躁的是,连日来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奏折缠身,连去逗弄那只“狸奴”的闲暇都没有。
听说她终日与小狼嬉戏,他心头莫名发堵,当即命人将狼送走。后来探子回报,说她不再四处走动,整日待在屋里,他又担心她闷出病来,这才抽空亲自来看看。
此刻见她端坐窗前,纤指绕线,那专注的神情,竟让他想起从前养的那只狸猫逗弄毛球时的模样。
"这什么配色,真丑。"他故意挑剔道。
绯闻声抬头,这才发现楚逖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皇帝下朝后还未换下明黄朝服,眼下泛着青黑,眉宇间难掩疲惫,却偏要强撑着那副欠揍的表情。
“那陛下觉得什么颜色好看?”绯随口反问。
楚逖竟真的上前挑了两根丝线丢给她:“黄紫二色,天子与贵族专用。今日朕特许你用了。”
见绯沉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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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得意:“如何?这般尊贵的配色,可不是谁都能用的。”
绯实在受不了,将络子往旁边一搁:“陛下找我何事?”
楚逖轻啧两声,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看你这些日子过得太过清闲。即日起,便任你为近侍女官。”
见绯仍静立原地,他微微眯起双眼:“怎么?绯女官看着......似乎不太乐意?”
绯缓缓抬眼望来。楚逖心头一紧——又是那样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带着超然物外的淡漠,将他那些阴暗心思都看了个透彻,却浑不在意。仿佛他不是什么九五之尊,也不是那个靠着旁人施舍才坐上龙椅的替身皇帝。
而这荒谬的是,他竟为这样的眼神着了迷。
绯终于徐徐起身,衣袂轻拂间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宫礼:“臣女接旨。”
*
楚逖的旨意下达后,便有高阶太监前来交代近侍女官的规矩。梧桐回来得知消息,脸上还带着如梦似幻的神情,竟比绯还要激动。她既为绯高兴,又忍不住担忧:“御前当值一定要万事小心,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绯轻轻抚了抚梧桐的头发:“只是答应你的络子要晚些才能打好了。”
梧桐连忙摇头:“络子不过是小事,绯的事情才最重要。”
一股暖意漫上绯的心头。小狼、梧桐……能与这些温暖的生命相遇相知,她忽然觉得这一趟入宫并不算枉然。
翌日清晨,绯换上一袭崭新的女官服制,随着太监的引路缓缓而行。行至岔路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海棠木香气随风飘来,令她心神一振。
晨光熹微,道旁老樟树的枝叶将阳光剪成满地碎金。绯微微俯身,透过红伞向前望去,只见百官云集,那道熟悉的气息就隐没在人群之中,可日光晃眼,她怎么也辨不真切。
“绯女官,可有什么不妥?”领路太监恭敬问道。
“无妨,”绯收回目光,“许是我认错了。”
她随着队伍继续前行,而在那百官行列之中,一道身着深青官服的身影倏地顿住了脚步。
那人回眸望来,晨光恰好穿过樟树叶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金光,碧色眼眸中翻涌的暗潮,带着近乎灼人的执念。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去肩头的落叶,那片樟木叶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竟被无声地捻为碎末。
11. 化形
绯入宫已近一月,直到被任命为近侍女官这日,方才得以真正见识前庭气象。
晨光初透,金辉遍洒层叠的飞檐,雕梁画栋在朝阳下流转着璀璨光泽。汉白玉台阶如天河倒泻,依着山势蜿蜒而上,直通那九重宫阙。
她凝神静观,但见皇城上空紫气氤氲,天龙之气盘桓不散。这座皇宫的风水布局暗合周天星斗,形成一道无形的结界——难怪她在此神力受限,连与本命人偶的通感都难以切断。这般煌煌正气笼罩下,莫说寻常精怪,便是她这般正神至此,也要谨守分寸。
然而令她诧异的是,那本该凝聚如华的帝王紫气,此刻竟如流云般在宫阙上空飘忽不定,仿佛困兽挣扎,既想冲破某种束缚,又被无形牢笼所困。
绯收回目光,未再深究。这尚未成型的神格异动,不是她这个外来神明应当过问的因果。
*
随引路太监步入内殿,绯立时察觉到此处异于别处的氛围。若说太后宫中的侍从尚存几分鲜活气息,此处的宫人便如同披着人皮的偶人,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这位便是绯女官,陛下钦定的近侍。“
几个值守的太监宫女恭敬行礼,绯连忙还礼。
“陛下即将下朝,请女官在此静候。”
大太监交代完毕便躬身退下。绯随着其他宫人肃立两侧,倒觉得这差事不算难为——不过是扮演一棵树罢了,这对曾经在深山伫立百年的她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此刻的朝堂之上,楚逖正强压着心头怒火。
工部侍郎不知从何处得知姜贵人被禁足的消息,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施压。更棘手的是他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义子姜砚舟,一个凭借经商之才被举荐上来,竟揪着宫造司的账本纰漏不放,口口声声要求入宫亲自调查。最可气的是,满朝文武竟纷纷附和。
此人虽容貌陌生,但那碧色的眼睛,和那与他哥哥如出一辙的碍眼气质,令他陡生怀疑。
楚逖指节发白,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他登基尚不足两年,太后一党虎视眈眈,宣政王虽表支持却始终留有后手。此刻撕破脸皮为时过早,纵有千般不愿,也只得暂且应允。
“准奏。”两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冰冷的寒意。
更衣归来时,楚逖眉间阴翳未散。忽闻殿外通报:“灵山使节求见!”
"灵山"二字如石子入潭,绯在帘后倏然抬眼。
楚逖听到“灵山”二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晦暗的幽光。“准。”
但见那使节低眉顺目跪拜行礼,一身中原打扮毫不起眼。
绯凝神细探,却察觉不到半分族人的气息,记忆中灵山千百张面孔里,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她正思索间,楚逖发话了。“何事?”
“回陛下,按例交易的海棠木已送达宫造司,只是……”使节伏低身子,语气迟疑。
楚逖不耐地打断:“此事寻太后去。不是她要的那些破木头吗?”
使节压低嗓音:“宫造司此番纰漏,恐与海棠木干系甚大......需私下禀奏。”
此言一出,楚逖脸色骤变,非但未怒,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混合着兴奋与疯狂的弧度。“快说!”
使者这才敢道出原委。本来谈好后该如数入库的海棠木,宫造司竟无故拒收了部分数量。他欲据理力争,反被粗暴地驱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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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若不信,遣亲信往宫造司一探便知。若待那工部侍郎之子插手,只怕……一切就晚了。”使节一脸谄媚,心中却涌起报复的快意。宫造司那帮人不仅辱他,竟还曾对他痛下杀手!若非当时命不该绝,有人出手阻拦,他早已成了孤魂野鬼。
“哦?”楚逖笑盈盈地,“你立此大功,专程前来,想要何赏赐?”
使节未察觉到那笑容下的恶意与玩味,谦卑垂首:“外臣身为灵山使节,只愿灵山与贵朝两邦交好永固。只是宫造司的人如此对待我灵山使节,实伤两方情谊,必须严惩。而灵山向来注重约定,只求陛下依原约,将此次带来的所有海棠木交易清楚便是。”
“这讨的赏赐倒是不错,不过还不够。”楚逖脸上笑意蓦地一收,声音阴寒刺骨,“来人,将此獠拿下,押入天牢!”
使节惊恐万状,高呼冤枉,却被侍卫无情地拖拽下去。
他实在不解,自己的话应该是谨慎不出丝毫纰漏,不知戳了这阴晴不定的皇帝哪片逆鳞?
他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想起入宫前,守卫本已阻拦,却因一声突如其来的传唤放行……
原来自己早已被设计了!
是谁?
他目眦欲裂,然而所有的疑问,都已随他一同被投入那阴冷绝望的黑暗之中。
绯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灵山怎么会派这样一个人作为使节?
更蹊跷的是,灵山奉海棠为圣物,向来严禁滥伐,如今却大批量销往千里之外的京城,其中必有蹊跷。
事关族人,她眸光微沉,今夜势必要亲自往宫造司走一遭,看个究竟。
12. 化形
傍晚,宫造司。
库房深藏于地下。
绯借了点术法让守卫沉入梦乡,独自提着宫灯,沿着阴冷的石阶缓步而下。
甬道内光线晦暗,唯有手中宫灯散发出一圈昏黄光晕,勉强驱散前方一小片混沌。她全部心神都聚焦在光影边缘——她必须确认,那传闻中的海棠木是否真的来自灵山。
若果真如此,族人那边恐怕出事了。
正当她行至一个巨大的置物架旁时,脚步猛地顿住!
一股尖锐至极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左肩胛处炸开,仿佛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活生生要将她的骨骼与血肉撕裂!
“唔……”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冷汗,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下意识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她死死咬住下唇,将痛呼咽回喉咙。
“谁?”
不好!这个时辰,怎会有人?
剧痛让她思绪涣散,未能立刻分辨那声音的熟悉,只觉得双腿发软,沿着墙壁无力地滑落。
“绯?你怎么了?”
是熟悉的海棠花香。
绯勉力抬头,撞进一双盛满焦急的碧色眼眸里。眼前的男子容貌陌生,俊美非凡,但那双眼睛、那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是沈渡!
沈渡搂着绯蹲下身,急切地检视她的状况。只见她死死捂住左臂,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抽搐,面色惨白得吓人。在认出他后,她仿佛终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软软地靠进他怀里,目光却执拗地投向置物架的顶层。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具缺失了手臂、戴着黄金四目面具的华丽人偶,正静默地隐没在阴影中。
那地上倾翻的宫灯,微弱地映照着人偶玄色衣袍上以金线绣制的蟠蟒纹样,华美异常,却被那缺失的手臂打破了完美。神性的庄严与鬼魅的诡异在其身上交织,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祥。
沈渡立刻认出这是绯的本命人偶,结合她此刻的状态,心神电转间已然明了。
“是那只人偶在影响你?”他沉声问道,语气凝重。
绯强忍着蚀骨之痛,艰难地点点头。“快去……取下来……收好……”
尽管只是零星片语,沈渡立刻懂了。他将她轻轻扶靠在墙边,取过一旁的步梯便欲上前。
然而,他刚踏上梯子,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来,宫灯倏然熄灭!
与此同时,地道入口处响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银铃声。
还有人?
不待他细想,一道黑袍身影如鬼魅般闪入,目标明确地冲向置物架,飞起一脚!
“沈渡!躲开!”绯察觉到信徒身处险境,失声惊呼。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沈渡已心生警觉。他敏捷地向侧后方一跃,身形利落地避开。厚重的木架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尘埃。
沈渡想也不想便挡在绯的身前,形成保护的姿态。却见那黑衣人无意纠缠,身形一纵,直取架上人偶!
他的目标是这个!
沈渡深知此物对绯的重要性,立刻飞身上前抢夺。那黑衣人却不屑地冷笑一声,目光似乎极其复杂地深深看了绯一眼。
那眼神……激起了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让她不由得怔住。
就在沈渡指尖即将触碰到黑衣人的瞬间,对方抱着人偶诡异地向后一滑,铃声微响,身影竟凭空消散在黑暗中。
沈渡看着黑衣人消失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对这怪力乱神的景象接受得异常迅速。他立刻转身,大步奔回绯的身边,单膝跪地蹲下。
“抱歉,没能夺回来。”他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懊恼。
就在人偶与黑衣人消失的刹那,那折磨着绯的蚀骨之痛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虚脱感,脸色却好转了许多。
她喘匀了气息,开口便呵斥:“笨蛋!”
沈渡立刻认错:“我确实是个笨蛋,竟让贼人将神使的重要之物夺走。请神使息怒,莫要因此赶我走。”
绯气得伸手,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谁让你去追他了?你一个凡人,遇到真正的危险怎么办?本神使何时需要你来保护了?”
堂堂神明,竟沦落到需要信徒拼死保护的地步,真是奇耻大辱!这傻信徒还不顾自身安危去抢人偶,如此不爱惜自己,若在灵山,她定要托梦好好教训那群不知轻重的小辈!
沈渡捂着额头,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她。
“看什么看?知道自己笨在哪儿了吗?”绯没好气地瞪他。
“知道了。”他认错认得又快又乖。
见他这副模样,绯心头刚升起的那点怒气瞬间消散,化作一丝无奈的心软。然而,这心软下一刻就变成了惊愕——
这人竟俯身,一手绕过她的后背,一手抄起她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她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
清雅的海棠花香瞬间将她包裹,那是他自幼在茶楼院中,日复一日沾染上的、属于她的气息。
“你……”
她下意识地挣了挣,导致身体在他怀里有些滑落。沈渡非但没松手,反而顺势将她往上掂了掂,抱得更紧、更稳妥。
“绯,”他低下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声音放得极轻,带着点撒娇般的恳求,“能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吗?我想抱您出去。”
不等她回应,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语气转为严肃:“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动静太大,恐会引来守卫。”
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地闭上了。
她此刻确实虚弱,所剩神力无几。形势比人强,现在不是顾及神明面子的时候。
她终于放松下来,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完全倚靠进这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沈渡的怀抱很暖,脚步沉稳。在彻底的黑暗中,视觉失效,其他感官便愈发敏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有力而规律的心跳,嗅到那令人无比心安的海棠冷香。或许是太过虚弱,或许是这怀抱太过令人放松,绯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
梦境悠远,仿佛溯着时光长河而上,回到了千载之前。
“这是你的人偶?好漂亮!”约莫十一、二岁模样的小海棠妖,抱着一只华丽无比的人偶,爱不释手。
“……你喜欢?”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带着些许迟疑。
“嗯!”小绯用力点头,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这位她偶然救下、并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木妖前辈,总是一身玄色道袍,身形是挺拔的青年模样。他修为高深,见识广博,绯非常崇拜他,时常向他请教。这日她来找木妖玩耍,见他正对着这人偶出神,便好奇地讨要过来看。
木妖的肤色极白,是她从未在其他男子身上见过的雪白。面容清俊,狭长的眼眸像是用最浓的墨勾勒而出,而眉心那一点朱砂痣,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这本该是妖孽的容貌,却因他周身温润的气质与那身道袍,反而显得清冷而充满神性。
可不知为何,绯总觉得他身上始终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阴影,一种深植于骨的、被遗弃的哀伤。
“如今,也只有你会喜欢它了。”木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绯没听清,疑惑地歪着头看他。木妖见状,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它是用来演绎人偶戏的,想学吗?”
“想!”绯用力点头。只要是木妖前辈教的,她都愿意学!
……
“前辈!你要走了吗?”
木妖闻声回头。他的身形比她高大许多,她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他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蹲下身,将那个自他诞生起便相伴至今、承载着他半生印记的人偶,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送给你。作为离别之礼,也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绯接到人偶,两眼放光,但想了想,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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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依依不舍地递了回去。
“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我不能收。”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它会不舒服。”木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你就当是替我保管。从今往后,它的主人就是你了。”
绯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下了。木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欲走。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绯在他身后高声喊道。
木妖没有回头,只是停顿了一下,留下了一句她当时并不完全理解的话:
“若你真有再见我之日……便将它毁掉。因为那时的‘我’,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将它夺走。”
……
绯迷茫地睁开双眼。
真是好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她竟遗忘。
原来,她的人偶背后,藏着这样的过往。可她却如此不小心,不仅将它弄坏,如今更是彻底弄丢了。
她难得地感到一阵沮丧。
“绯,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沈渡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绯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信徒的怀里睡着了。她拍了拍沈渡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沈渡依言照做,动作间似乎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情愿。绯没有留意,随口答道:“笑话,本神使怎会做噩梦。不过是……梦到了一位故人。”
浅浅一觉,体力恢复了不少。她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沈渡的胸膛上。沈渡低下头,目光落在被她点过的地方,眸色微深。
“老实交代,为何易容成这副样子出现在此?说好了让你认真练习人偶戏,乖乖等我回来。”她一眼便看出那是易容咒,这小子从哪学来的旁门术法?不过她并不在意。如同她自身亦有诸多秘密,世间生灵皆然,她一贯看透却不深究,对信徒的隐瞒自然也无心追问。
“人偶戏我一直不敢懈怠,日夜苦练。”他的声音里似乎透着一丝委屈,“只是……我实在想念您了。”
“自从花宵节与您失散,我日夜难安,怕绯……就此丢下我不要我了。”
“我……不是在面具里给你留了传音吗?”
“我怕那是您为了安抚我,才留下的说辞。”沈渡说着,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绯正欲推开,却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动作顿时僵住。
她把……她的信徒弄哭了?
“我真的好怕……怕绯像娘亲一样,突然就……不要我了。”
绯那悬在半空、准备推开他的手,缓缓落下,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愧疚。她转而轻轻回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在她抱回去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到沈渡的身躯微微一颤。
“别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放软了声音,“即便要走,也会带你一起走。”
“真的?”沈渡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本神使一言既出,从不失信。”话一出口,她便想起那具被弄丢的人偶,顿时有些心虚。抱了许久,她渐渐觉得这黏糊的氛围让人脸颊发烫,轻拍的手改为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
“好了!再不放,以后真不许你跟着我了!”
这承诺并非敷衍。在宫中盘桓月余,她已看清京城绝非善地。太后底细不明,皇帝行事疯癫,加之沈渡疑似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更是危机四伏。
总不能让沈渡去推翻皇帝自己上位吧?神明不可随意干涉人间因果,再者,她看沈渡平日只爱莳花弄草,全然不似有那般野心。
沈渡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臂。绯仔细端详他的脸——她从未见过这孩子流泪,心中着实好奇。然而,在清冷的月光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莫说泪珠,连一丝湿意都寻不见,反倒是耳根透着一抹可疑的薄红。
沈渡被她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别开脸。
没找到预想中的珍珠,只看到他脸颊越来越明显的红晕,绯不由得有些失望。
13. 化形
沈渡抬手捂住半张脸,眼神游移,耳根那抹薄红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绯终于从“寻找小珍珠”的执着中回过神来,暗自腹诽自己怎么光想着看小珍珠了,竟差点忘了正事。
“沈渡,”她定了定神,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现在还不能走。”
沈渡闻言,也渐渐平复了心绪,放下手。“为何?”
“刚刚地下室那个人,”绯蹙起精致的眉,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他身上有灵山旧神的气息。”
“旧神?”
“嗯。”绯斟酌着词句,向他揭示神域隐秘的一角,“神并非都如我……我族现在的神明这般,依靠实现信徒的虔诚的愿望,换取纯粹的信仰维系自身与世界平衡。但有些神……祂们走了歧路。”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祂们通过散布灾厄、制造恐惧,来强行迫使人们信仰。方才那黑衣人残留的气息,属于数百年前灵山一位早已被铲除的恶神——木魔。祂竟重现于世,还出现在皇宫,绝非偶然,我必须查清祂想做什么。”
这意味着,她暂时不能离开皇宫了。
“我帮你。”沈渡毫不犹豫,声音低沉而坚定。
绯抬头,对上他低垂的碧色眼眸,那里面翻涌着不容置疑的执着。“你……”她想起他方才那番干净利落的身手和敏锐的判断,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疑虑,“你扮成这副模样,一个人潜入这深宫重地,就不怕被发现?”
沈渡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与他此刻易容出的温顺面容略显违和,却与那双洞悉一切的碧眼奇异地契合。
“自您入宫后,我便一直在设法周旋。”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宫中陛下与太后之争,早已不是秘密。我机缘巧合,救下了一位被宫造司追杀的、自称来自灵山的使者。”
绯心念微动,自称灵山的使者,正是早间楚逖接见的那个人。
“太后欲采买灵山海棠木,宫造司的人却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事情败露后竟想杀使者灭口。我暗中救下他,查明原委。恰逢陛下将工部侍郎之女姜才人关押,我便寻机与工部侍郎陈明利害。如今,我便是借了工部侍郎之子‘姜砚舟’的身份,奉命暗中调查宫造司贪污海棠木一案。”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同时,我已将那位灵山使者,安全送至陛下面前。陛下正愁抓不到太后的把柄,有此良机,自然乐见其成,也便给了我便宜行事之权。”
一番话娓娓道来,逻辑严密,布局深远。绯听得微微瞪圆了眼,沈渡侃侃而谈时,那份运筹帷幄的城府,与平日里在她面前乖巧温顺、甚至需要她安抚保护的少年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他平日那副纯良无害的模样,竟是装的?
沈渡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审视的目光。他低下头,方才那抹精明的神色瞬间褪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唤她:“绯……?”
“我……是不是做得不对?”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安,“我只是太想帮您,也想……保护好自己。陛下和太后……若是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定然不会放过我。我……我好害怕。”
方才那点疑虑,瞬间被他这番示弱击得粉碎。看着他微微发白的脸色和那双盛满“惶恐”与依赖的碧眸,绯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是了,他再聪慧,也还是个少年,身处这般龙潭虎穴,步步为营,怎能不害怕?
她立刻收起了那点探究,放柔了声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如同承诺般郑重道:“笨蛋,你做得很好。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出事。若是这里真待不下去了,大不了……我带你回灵山。”
她未曾看见,在她说完这番话后,沈渡将脸微微侧向阴影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得逞的、带着无限满足的笑意。
“嗯。”他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声音闷闷地,却充满了全然的信赖,“我相信绯。”
接下来的路上,沈渡仿佛要将积攒了月余的担忧与思念尽数倾泻。他与她,穿行在隐秘的宫道间,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絮语。
诉说他每日对着海棠树练习人偶戏时,总会想起她在一旁指导的模样;诉说花宵节那夜与她走散后,他寻遍长街的焦灼与恐慌;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如同被抛弃的小动物般的幽怨,低声嘟囔:“我还以为……绯是嫌弃我笨手笨脚,不要我了,去找……更听话、更厉害的信徒了。”
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海棠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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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缕缕拂过耳廓,他话语里浓得化不开的依恋,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温柔蛛网,将绯层层包裹。
她起初还试图维持神明的威严,反驳几句“胡说八道”,到后来,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失序,只能含糊地应着,被他这温柔黏人又委屈的攻势搅得心神不宁。
直到被他安全送回住处附近,看着他修长的身影融入夜色,绯独自回到寂静的殿内,靠在冰凉的门扉上,竟还有些恍惚。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信徒炽热的体温和清雅的海棠气息,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那些直白又缠人的话语。
那人……怎么变得这么……黏糊了?
疲惫与心绪的剧烈起伏,让她很快沉入梦乡。
然而,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安宁。
梦境光怪陆离地转换。她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座冰冷而熟悉的神台之上,四周缭绕着浓郁到极致的海棠花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侵略性。
手腕与脚踝上传来冰冷的触感,那不是凡铁锁链,而是由无数盛开到极致的、带着她本源气息的海棠花枝缠绕而成,美丽妖异,却坚不可摧。
一道身影逆着朦胧的光,缓缓走近。依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依旧是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碧色眼眸,此刻却如同噬人的漩涡,里面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浓烈到让她灵魂战栗的爱恋。
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如羽毛般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无限的珍视,可那眼神却如同最牢固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无处可逃。
“绯绯……”他低声唤她,声音喑哑,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与叹息,“终于……找到您了。这次,您再也无法离开我了。”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俘获了她微启的朱唇。
与她共享着同一源的海棠花香,此刻仿佛成了最烈的迷药,将她所有未出口的抗议与细微的挣扎尽数吞噬。
神明的威严在信徒偏执而炽热的爱意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在意识彻底沉沦、被卷入情潮漩涡的前一刻,她只看到他那双碧眸中,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意乱情迷的模样,以及他唇角那抹温柔到极致,却也危险到极致的笑意……
神台之下,鲜红的海棠花瓣,无声零落,铺满一地。
14. 化形
绯是惊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并非往常的清明,而是被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热感瞬间淹没。
她低头,看见寝衣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竟是被汗水浸透了大半。
这……这是……
冰冷的神台,妖异缠绕的花枝,那双饱含疯狂占有欲的碧眸,以及滚烫的吻……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绯的脸颊瞬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还未到海棠花期授粉之时,怎么会……怎么会做如此荒唐、如此旖旎的梦!而且对象还是……还是她一心护着的信徒!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席卷了她,比任何一次神力受损都要让她慌乱。她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尚且带着梦境余温的膝盖里,心脏狂跳不止,让她浑身发软,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她修炼出了岔子?还是……因为那人昨日太过黏人?
“绯,您醒了吗?该起身了。”门外传来梧桐轻柔的叩门声和问候。
绯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拉高锦被将自己裹紧,声音因心虚和残留的悸动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沙哑:“……醒了,但今日不必进来伺候了。”
梧桐似乎有些诧异:“您不舒服吗?”
“……嗯,”绯含糊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许是昨日有些累着了。梧桐,麻烦你帮我打些热水来,然后……去禀报女御长,就说我身子不适,今日无法御前当值了。”
门外的梧桐沉默了一下,显然是担忧的,但最终还是乖巧应下:“是,我这就去。您好好休息。”
听着梧桐离去的脚步声,绯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床榻上,望着精致的帐顶,眼神迷茫又混乱。她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心头一片纷乱。
梧桐将消息传递给女御长后,自然很快便传到了刚下朝的皇帝楚逖耳中。
“病了?”楚逖正由宫人伺候着脱下繁重的朝服,闻言动作微顿,狭长的眼眸眯起,“昨日见她还好好的,在朕面前溜得比兔子还快,怎么转眼就病了?”他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但眼底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回陛下,梧桐姑娘是这么说的,绯女官称只是累着了,需要歇息几日。”
楚逖轻哼一声,随手拿起一件常服披上:“摆驾,朕去看看这只病了的狸奴,又在耍什么花样。”
然而,就在楚逖的仪仗行至绯所居宫殿外的宫道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赶来禀报:“陛下,宫外有一位自称灵山使者的人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宫中假使者一案!”
楚逖脚步一顿,眉头蹙起:“灵山使者?又一个?”他语气危险,“让他去御书房候着。”
“陛下,”内侍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惶恐,“那人……手持先帝龙纹令牌!”
先帝信物,见之如朕亲临。
就在楚逖面色微沉,尚未发作之际,一个清朗悦耳、带着几分少年独有的飞扬与不羁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银铃撞击声,突兀地打破了宫廷的肃静,由远及近:
“不必麻烦通传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宫墙尽头,晨曦的金光勾勒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来人竟是一位少年。
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极具异域风情的傩服,以玄色为底,衣襟、袖口与腰封处皆以浓烈的朱红与耀眼的银线绣着繁复古老的图腾。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一束马尾,随着他利落的步伐在脑后晃动,显得肆意又洒脱。额间系着一指宽的红色抹额,正中镶嵌着一枚剔透的赤玉,与他眉眼间的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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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生机相得益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周身缀满的银饰。精巧的银片、细密的银链缠绕在衣摆、手腕、颈间,随着他每一步走动,便碰撞出一连串清脆空灵的铃音。
少年几步便已来到近前,无视周围侍卫瞬间警惕的目光和出鞘半寸的刀锋,朝着楚逖随意地抱拳一礼,动作洒脱,不见多少敬畏,反而带着天生的傲气。
他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被溪水洗过的宝石,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当朝天子,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审视。
“灵山少族长,朱,不请自来,还望陛下勿怪。”他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
然而,无人在意他那动听的嗓音。侍卫们个个面容扭曲,强忍笑意,肩膀微微耸动。一旁有个年纪小的小太监实在没憋住,“噗”一声漏出点气音,又赶紧死死捂住嘴。
声音很小,但朱耳力敏锐,那小太监一发声,他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瞪了过去,带着点被冒犯的恼怒:“喂!那边那个!我的名字很好笑吗?!朱者,赤色纯阳,至诚至烈!多好的字!”
小太监吓得缩起脖子,再不敢出声。只有楚逖面无表情地看着朱,他完全没懂笑点在哪里,只觉得面前这小子花里胡哨、吵吵嚷嚷,十分碍眼,尤其那身打扮,晃得他头疼。
朱见无人再接话,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说下去:“实在是事关重大,耽搁不得,所以我这才拿着先帝的令牌进得急了些。听说宫里混进了自称来自灵山的冒牌货?真是巧了,灵山也正在追查一来自中原的窃贼,盗伐了数百计圣木,我特来捉拿归案。”
他嘴上说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那座紧闭的殿门,琥珀色的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疑与困惑。
怎么这殿门内会有失踪多年的神女大人的气息?
15. 化形
灵山,乃玄门至高圣地,相传是世界初开时神明诞生之地。彼时人妖肆虐,祸乱苍生,直至神明降世,与人类定下古老的契约,妖族方才隐世,不再为害。
然总有背弃契约之妖,堕而为魔,肆虐人间。于是各地便有受供奉的神明,为护佑信徒而与魔抗争。那些最虔诚的信徒,便成了神的族人,世代守护一方净土。
各方势力自然不愿错过拉拢神族的机会,以求神明庇佑。先帝为表诚意,特赠龙纹令牌予灵山,执此信物入京,如先帝亲临。
楚逖见朱这一身花里胡哨的异域装扮,又手持货真价实的先帝令牌,确是灵山族人无疑。他帝位未稳,不便得罪,可对方那探头探脑、恨不得立刻钻进殿里的模样,实在碍眼。他硬声道:“竟有此事!此地非商谈之所,还请少族长随朕入殿细说。”
“可以是可以,”朱从善如流,琥珀色的眼珠却仍黏在紧闭的殿门上,“但能否先问一句,这偏殿内住的是何人?”
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召唤绝非错觉,他急切得几乎要按捺不住——若非眼前是当朝天子需给几分薄面,他早破门而入了。
楚逖见他这般执着,心头火起,咬牙阴沉道:“殿内是朕的妃子。怎么,少族长莫非连朕的妃子也感兴趣?”
朱闻言,脸上那副凝重的表情登时一变,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眼底精光一闪。
“哦?陛下这是……金屋藏娇,舍不得给人看?”他语调拖长,带着几分戏谑。
候在一旁的来喜暗自吐槽:什么不给看,其实陛下自己也想看,这不被你打断了吗。
见楚逖脸色越来越黑,濒临发作,朱见好就收,立刻摆出一副无辜模样,摆手笑道:“哎呀开个玩笑嘛!我在山里野惯了,不懂规矩,陛下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般粗人计较,不看便是,不看便是~”
心里却暗戳戳地想:等你一走,小爷我偏要看!你能奈我何?
楚逖冷哼一声,拂袖道:“请。”
朱状似随意地抱着后颈,琥珀色的眼珠却又不死心地往殿门方向溜了一眼,这才甩着高马尾,叮叮当当地跟了上去。
*
梧桐忧心忡忡。
绯已经连续两日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每次她前去叩门,绯都只将门拉开一道细缝,瞧见是她,才如释重负般松口气。
“快进来。”
梧桐一踏入室内,便被眼前景象惊住——美人榻上,各式各样的络子堆成了小山!一柱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琳琅满目,有她教过的样式,更有许多前所未见的新花样。绯这两日,竟是不眠不休地在编这些?
那条最难编的碧绿色“攒心梅花”才完成一半,翠绿的丝线缠绕出繁复纹路,中心坠着玉白的珠子,精致非凡。
可短短两日,竟多出这许多……梧桐看得眼花缭乱,半晌说不出话。绯拉过她的手坐下,眉眼弯弯:“来,随便挑,喜欢的都拿去。”
梧桐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却注意到这些络子里,无一丝绿色。
绯拿起那条未完成的碧绿络子,有些歉然:“其他颜色的线都被我用光了,只剩这绿的……不知你可喜欢?”她语气微窘。这两日她心绪不宁,怕出门撞见沈渡,便借编络子打发时间。不知为何,见到绿色便觉心头闷胀,故而刻意避开。谁料编到兴头上,待拿起最后这条“攒心梅花”时,才发现只剩下这抹翠色了。
梧桐脸颊微红,只拿起最初她与绯一同编的那条红黑相间的络子,摇摇头:“这些都是绯的心血,我有一条便心满意足了。”她忙道,“剩下的,我帮您用匣子收起来吧。”
绯嫣然一笑:“谢谢桐桐,那就麻烦你啦~”
梧桐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漫了上来,低头寻匣子去了。
待她收拾妥当回来,见绯又拿起那条碧绿络子编了起来,不由好奇:“绯是要将这条最漂亮的,送给殿外那位姜公子吗?……哎呀,怎么歪了?”
绯指尖一颤,低头看去,果然编歪了一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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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难得,她竟也会失手。只得轻叹着拆解重来。
“咳咳……他何时来的?”
“昨夜便在了。我问他有何事,他只说在等一个人。”
绯低头,声音闷闷的:“你跟他说,别等了……等不到的,让他早些回去。”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别瞎猜,这络子不是给他的。只是……只剩下绿色,我不喜欢绿色。”
“哦……”梧桐似懂非懂。
这话却让绯自己警醒起来。
不过一场无稽春梦,她何须如此纠结!她只是想完成梧桐的心愿,专心编络子罢了!
对,明日便出门!
*
御书房内,朱与楚逖的谈判却陷入了僵局。
朱坚持要求将假使者交由灵山处置,按族规,假扮灵山使者、盗伐圣木乃死罪。楚逖却皮笑肉不笑,一味推脱,只道真相未明,人证不能轻易交出。
几番拉锯,楚逖终是叹了口气,作出让步:“此事牵涉宫造司贪污,诸多证据尚需查证。不若这样,一个月后的琼庭宴上,朕定给少族长一个交代。这一个月,便请少族长暂留京中,让朕一尽地主之谊。”
朱思忖片刻,总算点头应允。
一出御书房,他脚下一转,又溜达到了那处偏殿。妃子?他才不信!稍加打听便知,这里住的是陛下从宫外请来的女官,颇受重用,且……据说来自灵山。
来自灵山,又是女官,皇帝还藏着掖着,加上那血脉深处的熟悉感应……绝不会错,定是神女大人无疑!
他兴冲冲跑到殿外,抬手欲叩门,却忽然顿住。
若里面真是神女大人怎么办?他这般空着手、冒冒失失地敲门,岂非太过失礼?
神女大人会讨厌他的!
他在门外焦灼地踱来踱去,不时弯腰凑近门缝,试图窥探一二。
正当他抓耳挠腮之际,一个清冷如玉磬、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嗓音,自身后冷冷传来:
“你在此处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16. 化形
朱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静立在不远处。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气质温润如玉,仿佛一幅精心描绘的水墨画。
然而,那双抬起的碧色眼眸,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浸着冷冽的敌意,与他周身柔和的光晕形成了尖锐的反差。
“我做什么与你何干,”朱挑眉,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审视与不悦,“你又是何人?”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可对方看他的眼神,却像是看着闯入领地的仇敌。
沈渡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门扉,看见里面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这个异族少年是绯的族人,能与绯拥有他所不知道的过往,甚至可能会……在未来分走绯本应专注于他一人的目光。
这个认知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不甘与暴戾的杀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神明……他好不容易才换来那句带他走的承诺……他怎能甘心自此以后,神明只瞥他一瞬!
要取代他。取代这个碍眼的族人,成为绯唯一注视的存在。
他压下翻涌的杀意,唇角勾起一抹无可挑剔的、却毫无温度的浅笑,微微颔首:“在下姜砚舟,奉旨协查宫造司一案。”他语速平缓,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却又在“奉旨”二字上,落下微妙的重量。
“原来是你。”朱抱臂,手臂晃动间银铃又是一阵哗啦作响,他不屑地嗤笑,“你们那皇帝派去查证的人?真是多余。此案乃灵山分内之事,不劳外人费心。”
“少族长此言差矣。”沈渡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两人听闻,那低沉的气音仿佛毒蛇吐信,“此案牵涉宫中贵人,更关乎……神使。陛下虽允诺琼庭宴交代,但一个月变数太多,若那贼人趁机对神使不利……”他话语恰到好处地顿住,留下令人不安的空白,碧眸紧紧锁住朱,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朱脸色微变。神使?唯有神女大人才会以神使身份现世!殿内之人,果真是他寻觅已久的神女!
“你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沈渡的语调依旧温和,眼底却漫上冰冷的阴翳,“我们需要合作。宫中局势复杂,有我斡旋,少族长行事会方便许多。比如,我知道一条密道,可直通宫造司封存的库房,那里或许还留有贼人未来得及转移的证物。”
他不仅要设局杀了这不速之客,更要借此查证,那抢夺人偶的黑袍人与这灵山少族长是否有关!那身叮当作响的银饰,简直如同挑衅,明晃晃地昭示着“抢你人偶的就是我”!
理智的弦在脑中微弱地提醒他,这或许是掩饰,或许是陷阱。但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他只在乎一件事——此人会不会分走绯的关注。
若是与黑袍人有关,那便再好不过。他杀了这背叛神明的族人,绯不会生气,眼中便只会剩下他。
若无关……那他也有的是手段,让此人“意外”消失得无声无息。绯不会知道的,眼中,便永远只会是他。
抛出诱饵后,见朱陷入沉思,沈渡话锋倏然一转,语气带着一丝轻蔑与挑衅:“当然,若少族长自觉身份尊贵,不屑与我这等‘凡人’合作,或是对独自查明真相、护卫神使周全……信心不足,那就当姜某多言了。”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朱的骄傲。他性子虽看似散漫不羁,却最恨被人质疑对神女的忠诚与能力!琥珀色的眸子瞬间燃起怒火,但他并非愚昧之辈,强压着火气道:“放肆!别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别以为我看不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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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里那些坏水!小爷我查案,何需借助你这藏头露尾、心思龌龊之辈!”
沈渡却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凉:“姜某只是以为,能被神使认可的族人,当有魄力抓住一切机会,铲除威胁,而非固步自封,逞一时意气,置神使安危于不顾。还是说……”他倏然抬眼,碧眸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锐光,“少族长是怕了?怕与我这个‘外人’同行,会在关键时刻……露了怯,丢了灵山的颜面?”
“你——!”朱气得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但残存的理智让他硬生生忍住。他死死盯着沈渡,对方那副温文尔雅却步步紧逼的姿态,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又无法断然拒绝。若真因赌气而错失线索,致使神女大人陷入险境,他万死难辞其咎。
“好!”朱几乎是从牙缝里碾出这句话,“合作便合作!我倒要看看,你这般处心积虑,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沈渡唇角笑意加深,宛若春风化雪,眼底却浓得化不开。“如此,甚好。”他微微侧身,做出“请”的姿态,仪态无可挑剔,“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
就在朱愤然转身,率先朝宫道走去的刹那,沈渡抬起眼,目光越过朱的背影,再次落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
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有丝毫掩饰,那里面翻涌着近乎疯狂的独占欲与势在必得的偏执。
神明……您看,您庇护的族人,也不过如此。轻易便落入了我的网中。
终有一日,您会彻悟,能永远站在您身侧,为您扫清一切障碍、奉上所有虔诚与……疯狂的,唯有我。
也……只能是我。
他逆着光,领着灵山少族长往黑暗处走去,而此刻,殿内的绯,正拿起那条碧绿如玉的“攒心梅花”络子,对着光,仔细端详。
17. 化形
夜幕如墨,彻底笼罩了皇城。沈渡领着朱,穿过曲折宫巷,最终停在宫造司库房地道入口前。
“就是这里?”朱挑眉,打量着那宛如巨兽开口、深不见底的地道入口,里面逸出阴冷潮湿的土腥气。
沈渡沉默得像一道影子,没有回答,只是率先踏入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沉默而单薄,融入地道下的黑暗时,仿佛被深渊吞噬。
朱撇撇嘴,紧随其后。地道内阴寒刺骨,空气粘滞得令人呼吸艰难,唯有两人压抑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甬道中碰撞回响,更添几分死寂。
“啧,”朱忍不住开口,清越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这地方的阴气,倒是格外的……浓重污浊。”他盯着前方沈渡那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寒意。那点月白在幽暗光影的扭曲下,飘忽不定,不像活人,更像是一抹徘徊在古墓深处、汲取阴气而生的苍白的魂。
沈渡没有回应,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库房。而当他们看清库房内的景象时,连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数以百计的木材堆积如山,即便在此地污浊气息的长期浸染下,它们竟依旧隐隐流动着一种温润如玉的莹莹光泽,木质纹理间,仿佛有极细微的、如同生灵呼吸般的柔和灵光在悄然流转——那是唯有灵山净土、受神明气息滋养才能孕育出的圣木,独有的、不可仿冒的生机。
“没错,”朱神色凝重地上前,指尖抚过木材断面,感受着那源自同脉的纯净气息,“这正是我灵山的海棠木,绝不会错。”他弯下腰,仔细查验着木材上的印记。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身后一道凌厉至极的劲风,带着刺骨的杀意,陡然袭来!
朱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抬臂格挡,手腕精准无比地架住了沈渡狠戾袭来的手臂!触手之处一片冰寒!他定睛一看,心中猛地一沉——沈渡那并拢如剑、直取他咽喉的双指之上,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仔细看去,那修长却苍白的手指皮肤上,竟以鲜血绘制了密密麻麻、扭曲诡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图案,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的、幽幽的红光!
“血咒?!”朱瞳孔骤缩,猛地甩开他的手,疾退两步,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惊疑与锐利的审视,“你竟会下咒?你是月羯罗国的人?!”
“月羯罗”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渡的神经之上。
他眼底瞬间掀起滔天巨浪,那是刻骨铭心的憎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他一直竭力隐藏的、剥离的,与那个肮脏国度的联系,竟被这人一眼看穿!
绝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杀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湮灭了他眸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之光。
沈渡抿紧苍白的唇,不语,身形如鬼魅般再次揉身而上,染血的双指带着撕裂空气的阴风,直取朱的心脉!那诡异的咒文散发出冰寒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灵魂的凶煞之气。
朱一边凭借灵巧非凡的身法腾挪闪避,间不容发地格开致命攻击,一边竟还能扯出个玩味的笑,语气依旧带着令人火大的不正经:“不像啊……真正的月羯罗人,向来以自己的古老咒术为荣,恨不得将这身份刻在额头上。可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恨不能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吞下去。”他险险避开擦着脖颈而过的一击,话语如刀,“而且,你根本就没掌握正确的下咒方法吧?将咒文反噬己身,画在自己手上……这般自残式的用法,小爷我还是头一回见!”
沈渡攻势愈发狠戾刁钻。尽管朱躲避得已是极快,那蕴含阴煞之气的指风堪堪擦过他颧骨下方的皮肤,相距不过一寸,一股诡异的、仿佛能灼伤魂魄的寒意瞬间侵入!
“嘶——”朱感到脸颊一痛,伸手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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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竟染上一缕鲜红。他眼中真正露出了惊色——明明手法粗劣残缺,这血咒的威力却如此霸道!
然而,那细小的伤口几乎是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转眼间便光洁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朱揉了揉脸颊,得意地挑眉,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中闪闪发光:“没想到吧?我们灵山神族,承神明眷顾,血脉之中自有生生不息之力,近乎不死不灭!就凭你这东拼西凑的半吊子咒术,还想真正伤我?”
沈渡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疯狂的执念:“能恢复?那我就将你一寸寸撕碎,碾为齑粉……看你这‘不死不灭’,还能不能重组复原!”
两人身影再次缠斗在一处,咒文的幽光与朱周身流转的浅金色灵光在黑暗中激烈碰撞。然而,就在沈渡彻底抛开顾忌,欲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发出致命一击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迅速朝着库房而来!
朱眸光一闪,哼笑出声,故意扬高了清亮的嗓音:“喂!疯子!再不停手,你可就要在皇宫侍卫面前,暴露你这月羯罗的‘好本事’了哦?”
“那也要先杀了你!”沈渡状若疯魔,攻势不减反增。
脚步声已在门外停下,火把的光亮透过门缝渗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轻柔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的女声,自侍卫身后的阴影深处,缓缓传来:
“姜大人——”那声音微微拖长,带着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或者,哀家是否该唤你一声……好外甥?”话音微顿,又精准地转向场中另一人,“还有这位远道而来的灵山少族长……打打杀杀,多伤和气。可否暂且停手,听本宫一言?”
阴影蠕动,身着深紫宫装的太后缓缓步出,她苍白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明灭灭,唇角勾着完美的弧度,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井,幽深得望不见底。